第51章
画像一摘,小鬼就不来了?
璃音想了想,道:“公主,那些画像还在么,能否拿来给我看看。”
“只是收起来了,都还在的。”揽华朝圆脸宫女摆摆手,示意她去把那些画拿来,“仙长可查到那个小鬼的来历了?”
“只是有一些猜测……”璃音说着,忽然站起身来,眼睛一亮,忙转向虞宛言道:“你师父画的那本《神仙图鉴大全》呢,快拿出来。”
虞宛言看眼前少女瞳仁里都闪着碎光的急切样子,去乾坤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本大厚书来,想这书自己早就翻熟了,就鬼使神差地说道:“你要找谁,我给你翻。”
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她自己没手么,他干嘛要给她翻。
但璃音应声应得飞快,没给他留下任何反悔的时间:“三足金乌。”
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好是它们的人身像。”
纸页被虞宛言修长的手指翻得飞快,他按着记忆里的位置略一寻找,很快就找出了画着十只太阳金乌的一页。
每一只金乌本相的下面,都生动清楚地描画着它们的人身形态,其中一只扎两个角辫,圆脸圆眼,尖嘴尖鼻。
揽华一眼就认了出来,睁大眼睛,轻轻“啊”了一声。
璃音也总算得到了一个确认:“果然是它。”
这时那位圆脸宫女捧着一个木匣子走了过来,里面装满了从公主床头揭下来的镇鬼画。
璃音在匣子里翻翻捡捡,翻到一张,忽地一笑,就挑出那张露着胸肌、长着大胡子的黑脸摇光,拿在手里,献宝似的,晃着那画纸,晃去虞家一对姐弟跟前,巡回着展览。
虞宛初看了,差点又呛一口水。
“这谁?”虞宛言瞳孔地震。
摇光也不说话,就站在一边,抱了胳膊,静静地看他们传阅自己那张严重失实的丑黑画像。
璃音越看越觉得好笑,她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转头向揽华道:“公主,这张你还要么,不要送我好了。”
揽华大气地一挥手:“仙长想要尽管拿去,我那还有好多呢。”
看璃音欢快地把自己那副丑画收进了乾坤袋里,摇光一挑眉梢,唇角微动,说道:“学生倒觉得这副画得不错。”
璃音本来正乐呵呵地收着画,听见摇光这样说,狐疑地向他瞥去一眼。
她以为他在闹脾气反讽,没想到这一望,竟望见他眼角眉梢间的怨气都淡了,甚至还挑上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竟是高兴了
方才她拿他向揽华举例时,拐着弯夸他好看他不高兴,这会子见了他自个儿这张丑兮兮的画像,倒是高兴起来了?
难道他内心其实比较向往画里那种肌肉虬髯、黑壮魁梧的长相?认为那样更有武将气概?
他自己生得眉锋似剑,本来该是个锋芒凌厉的长相,所以不笑时,天然就是个臭脸,但偏偏又在下面生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睛,便又将那分锐利气势中和掉了许多,只要垂眸或是含笑,就叫人看着格外乖巧,不像个武将,倒像凡间那些好汤好水富养出来的公子哥。
但他是天生地养的星宿神君,相貌是老天给的,人还有投胎换脸的机会,而他么,再不满意,也改变不了什么,晒也晒不黑,只能顶着这样一张自己不甚中意的白净面皮,千千万万年地过下去,难怪他要不高兴了。
璃音颇能理解他的郁闷。
她也不止一次觉得十六岁的自己还没长开,却被玉横永远定格在了自己十六岁时的样子,她不是没试图和玉横商量,叫它雕一个二十六岁的自己出来,甭管长成什么样,至少能把个子再拔上一拔。
但玉横坚决表示:它没见过她二十六岁的样子,所以雕不出二十六岁的她。
凡人夏侯璃音死在了自己的十六岁上,她永远无法得知二十六岁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了。
想到这里,她向摇光投去一个同病相怜的眼神,抬手轻轻拍一拍他的后背,语重心长地开解:“小七,那画固然好,不过你现在这样也挺好。”
摇光眼尾的笑意似乎又深了一些。
“我也觉得画得不错,镇鬼么,又不是选老公,还是越凶越丑越好。”揽华随手扒拉着匣子里的画,越扒拉越满意,“这些画,都是我当初经过望州一个铺子的时候一眼相中的,就看中它们画得丑。”
璃音耳尖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望州……是你去望仙镇时买的么?”
揽华点这头道:“是啊,那小鬼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想,望州的鬼还得望州的图来镇,所以就把这些都贴上了。”
怪不得当时她的床头会贴着后羿的图像,璃音乍一见到时还有过诧异,因为其实出了望州,很少有人在家中辟邪时,会想到张挂这位神君的画像。
璃音又往匣子里翻了翻,终于翻找出记忆中的那张后羿神像,画里的神君威风凛然,果然正搭了一张大弓,要射那画里的太阳。
画面上的一轮白日潦草,就是个被画师随手一笔圈就的小圆,璃音探出指尖,轻触了触墨圆中央,那一轮小圆登时就如被石子惊扰了的湖面,映着屋内昼光,粼粼地荡漾起来,看上去竟好像真会发光一样。
“这画里的太阳动了!”揽华惊讶地伸出手指,也去戳一戳那画,不想指腹一触着纸面,就被烫地急急缩了手。
她当即反应过来,惊奇道:“它在里面?”
璃音看揽华鼓了小嘴,拼命往刚才烫着了的手指头上吹凉风,笑道:“公主不必担心,它没有恶意,也不会伤人,只是身上烫了些,会让这城里的气候有些反常罢了。”
她摩挲着画中白日,又道:“它应该只是那小金乌的一缕神识碎片,寄附在这副画中了。”
当年小金乌们年幼无知,只因一时贪玩,闹出了人间十日并出的大祸,虽是无心之过,但这闯的祸实在太大,不是和父帝撒一撒娇就能免罪的,因此最后丧命于后羿神君箭下,虽然可怜,但也无法。
有些时候,你身负了那样的神通,又处在那样重要的位置,就是不容犯错的。
这只小金乌被一箭射中后,应该就像猰貐神尊的神识残片一样,四散飘零,却有一缕幸运地得以寄魂于墨,苟留世间,它本无恶意,即便有,就凭这小小的一片破碎残魂,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揽华往指尖上吹完了风,甩着手笑:“万事有你们这些神仙在,我有什么好怕的,若是连你们神仙都解决不了,那我怕也没什么用。”
这位公主的心态,时常好得叫璃音不得不佩服。
摇光盯着那画上的小太阳看了一会儿,忽道:“老师,去东海时,带上它吧。”
东海深处藏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只消凿个一两块碎冰下来,就是传闻中的东海冰晶。
东海冰晶,遇热不化,可镇万热,灭天火,若能取一小片与这幅画挂在一处,便可永无后患地解决这画带来的旱情了。
摇光开口时,璃音正想着此节,当下便点头“嗯”着应了一声。
坐在床上的虞宛初听了,轻声细语地开口问道:“夏姑娘,你们要去东海?”
“嗯,受那石龙之托,要去找一把落日神弓。”
璃音点着头,便将魔龙与神弓的事都说与她听了。
虞宛初垂着目,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她全部说完后,才缓缓抬起头来,说道:“夏姑娘,你们去东海,是找不到落日神弓的。”
“虞姐姐,难道你知道神弓的下落?”璃音立马跑去床边坐了下来。
“阿言,师父那本图鉴呢?”
虞宛初向弟弟要来那本《神器图鉴大全》,然后一边用透白的指尖翻着书页,一边说道:“我师父早年间为寻一物,曾遍历东海,她亦听闻过有一把烈性神弓自沉东海殉主,便顺带着留了心,只是她老人家花费五十年时间,寻遍东海每一个角落,也不曾发现那把神弓的踪迹。”
听到这里,璃音不禁小声喃喃道:“不在东海啊……”
她有些犯难地和摇光对视了一眼,原来早有人先他们一步,去东海一寸一寸地翻找过了,却是无果。
虞宛言接口道:“或许它从来就不在东海,又或许在后羿神君陨落之后,确实沉去了东海,但至少在三百年前,它就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时虞宛初终于翻出图鉴上画着的一把赤红色神弓,指着下面一行小字念道:“入海封灵,永无二主。”
她念完抬头,正色道:“神弓已自封灵魄,再不会另择他主,所以即便你们真的找到了那把落日神弓,拉它不开,也是无用。”
“这个我也知道。”璃音眉心蹙起,这些问题她早就考虑过了,“但这是世间唯一能克制魔龙的法宝,我们拿了神弓在手,总是多一分胜算,也能叫那魔龙行事多一分忌惮,而且,我还有点担心一件事……”
璃音面上忧色加深:“若是落日神弓抢先一步,被那条魔龙找到了呢?”
它也不必拉动那弓,只需把神弓藏起来,岂不就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为所欲为,叫世人再无诛杀它的可能了。
所以无论最后用不用得上,这个法宝,他们都一定要找来拿在自己手上。
至于那些解封认主的麻烦事要如何解决,都只能等先拿了神弓在手,再走一步看一步,琢磨着办了。
屋里几位都是聪明人,听璃音这么一说,自然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摇光沉着声道:“老师说得不错,这把神弓,非找不可。”
其余几人点着头,但也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如今神弓不在东海,便连大海捞针都算不上了,茫茫天地间,究竟要去哪里才能找到这把遗落快有千年的落日神弓呢?
揽华原本一直坐在一边,边喝茶边默默听他们这些仙长聊着一些神魔大事,见大家不说话了,便起身往那画册上凑头过去一看。
她盯了会儿画册里那把威风八面的赤红大弓,忽然在一片静默中开口道:“这把弓么?我昨天才见过的。”
众人齐刷刷地向揽华望去。
揽华朝床头努了努下巴:“喏,那个画里的不是?”
璃音忙转头去看,公主床头那一片原本是贴满各类镇鬼神像的,现在这些丑图揭下后,又重新挂了一副巨大的宴饮行乐图上去。
这图里画的场面十分平常,就是人间的一群公子王孙们摆宴奢华,敲着杯子行酒令而已。
这么大一幅画挂在那里,其实谁都看到了,但偏偏谁也没去细看,因为谁也没想到这图能和他们讨论的神魔大事沾上什么边。
这时凝神一看,立马就能看到画中一个矜贵飞扬的少年,该是正在行着一套武令,正张弓搭箭,要去射一面靶心。
那弓比寻常的弓大上一倍,通体赤红,上有烈焰纹样,虞宛言抬头又低头,比对着图鉴上的画像,确认道:“是落日神弓。”
璃音看得有些呆了,却不是为着那把弓。
她抬手指向画中拉弓的那个锦衣少年,望向摇光,睁大了眼睛,惊问:“小七,这个不是你么?”
第52章
画中的少年穿一身冷蓝绣银的束腰锦袍,长长的发丝高束飞扬,虽在抻臂拉弓,眼神却不向前瞄准靶心,而是正回头望着什么人。
那微微挑起的眉梢,漾着星子似是含笑的双眸,以及被这笑意柔和了的冷冽面庞,在画师精巧的工笔描摹之下,都被极尽生动地描画了出来。
这副表情璃音太熟悉了,熟悉到比起那把赤红色的大弓,她更先认出了这张脸。
而这张脸的主人也并没有否认,但他也没有直接承认,他给出的回答是:“可能是吧。”
“这旁边题着咸承二十九年,楚作戎作画。”虞宛初伸手抚过画旁小小的一行题字,在脑中努力换算着这个年号,“咸承二十九年……那这是九百多年前,酆朝时候的画了?”
揽华端了茶盏在手里,抿了一口,缓缓地道:“这画你们都不认得么?”
昨晚那位楚娘子可是一瞧见这画,眼睛就亮了,原来这是她先祖传世的一幅名动一时的画作,曾被誉为工笔写实巅峰之作,揽华听着她兴奋的介绍,一边“哦”着点头,一边想的是:我可不懂什么写虚写实的巅峰,我就是在父皇的藏品里随便翻翻,看它够大,就拿来挂上了。
她看这帮修士神仙比自己还不识货,终于轮到自己当“行家”了,就抿着茶,十分懂行一样给他们介绍:“这画是酆朝一位字画名家,楚作戎先生的大作,传了九百多年了,乃是工笔写实的巅峰作品,据说这位先生从来不作虚构山水,只画真实发生的场景,所以这画里的景象,肯定是他亲见亲画的。”
璃音仔细看着那一行题字,半晌,忽地扭头向揽华笑道:“这些都是楚娘子告诉你的吧。”
揽华自小就独爱骑马射箭,对琴棋书画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毫无兴趣,这会儿被揭穿了也不脸红,只睁大了双眼,佩服道:“仙长,你真的会读心术?”
这字画风格都和楚雁儿一脉相承,楚雁儿又是从书画世家里没落下来的,再一看楚作戎的姓氏,也不算难猜。
璃音笑着又问揽华:“楚娘子人呢?还有山桃和帝君,怎么不见他们。”
揽华“唔”了一声,简略回道:“他们好像有什么冤情,去京兆尹衙门里告状子去了。”
说着又凑近床头那画,她方才装模作样对这画点评了几句,行家里手的瘾头她也过够了,这会儿就恢复本性,看着画摇起头来:“说是写实画作的巅峰,但我看也就那么回事,你们看这少年回头,分明是在看着什么东西,但视线里偏又什么也没有,肯定是画漏了吧。”
一扭头,就去问摇光:“仙长,这画上的少年真的是你吗,那时候你在看谁呀?”
摇光却只是怔怔顺着那画上少年的视线望着,似乎努力想要望见什么人,但无论他怎么看,那里都只有一张摆满肴馔的席案,席前空空荡荡,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但摇光总觉得,那里应该……应该要坐着什么人的,应该要坐着一个很重要的人的。
可却偏偏什么人也没有。
他抬手按了按额心,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胀。
怎么会什么人也没有……不应该什么人也没有的……
他还要再想,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狠狠攥去了掌心,揉搓玩弄着捏紧,再捏紧……
很快就有痛苦混着腥甜一起从喉间翻涌上来。
又是这种感觉。
这是第几次了?
“小七!”
“神君!”
“仙长!”
惊呼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他拉起袖子,轻轻擦了擦唇角,果然擦出一片殷红的血迹。
他默不作声地将视线从画上移开,转而去寻找那张能让自己安定下来的脸。
那是一张如瓷如玉的脸。
多少年来,这张脸上或怒或笑,或冷或嗔,他看过她对着师兄师姐撒娇的样子,看过她躲起来静静流泪的样子,看过她哄着月宫那位少主逗他开心的样子,他看过她那么那么多张生动的表情,却没有任何一张是属于他的。
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是他来得太晚了。
而现在她是这样焦急地望着他,不停地唤:“小七,小七?”
她用这样担忧关切的神情,只看着他一个人。
这份焦急,是独属于他的。
攥在心脏上的那只手突然就松了劲,像是大发慈悲,容许他喘过了这一口气。
只有看着这张脸,那些总会无端从不知名处冒出来纠缠自己,却又不肯消散的痛苦才不会发作。
他本来已经好久没有发作过了。
他压下喉间那股腥甜,努力扯动唇角:“老师,我没事。”
“真的没事?”
他看到她皱起了眉,这可不好。
他更喜欢在她脸上看见她的笑,就比如适才她拿着他那副丑画像时那样的笑,于是他继续努力拉动唇角,要扯出一个叫她安心的笑:“真的没事,可能是最近牵动了一些旧伤。”
看她拧着的眉心稍稍舒缓,他才缓声答了揽华方才的问话:“只是画上的这些事,我并不记得。”
璃音听他这样说着,不禁去想:九百年前,他明明在场,却不记得的,会是什么事?
她心念一动,问他:“小七,会不会是你在人间历劫时候的事。”
却见他凝神细想间,忽地闷哼一声,眼中蓝白色冷光大盛,只听嗡的一声剑鸣,破军闪着凛冽寒光倏然现身,横剑往主人背后一撑,就撑住那个唇角不断有鲜红血液溢出的踉跄身影。
“小七!”璃音连忙起身将他扶住,“是我不该问,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什么旧伤能把北斗第七神君伤成这样。
她于情之一字上是很单纯,但也不是笨蛋。
这位神君历劫十次,十次皆忘的事迹她不是没听说过。
众仙只道他是天生的星铁冷情,眼里永远高傲得只看得见他自己,正是因为对他人无情,所以才总是可以忘记得那么干脆彻底。
但璃音瞧他这副模样,竟比那些执念凿心,不得不被赐了忘川水的仙子神君们还要痛苦几分。
她也没有忘记他提起那些遗落的记忆时,总是很落寞的神情。
那段记忆里,一定有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吧。
或许,他其实并不想忘的。
璃音想着,就看到他已抬起了眼,再一次扯过袖子擦掉唇畔的血迹,状若无事地笑道:“我没事。”
见他这样,璃音有些不满地皱一皱眉:还在这骗鬼呢,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你明明就有事,而且是有很大的事好吧。
她不客气地拉过他一只胳膊,就搭上了他腕间跳动的脉搏。
……好像真的没事。
至少身体上没事。
璃音也算放下心来,但还是瞪他一眼,威胁:“有事不许瞒着我,被蚊子叮一下也不许瞒着。”
她最讨厌猜别人的心思,前世就猜得够累的了,一想到面上这么乖巧的小七也很可能藏了一堆心思等着她猜,就觉得有点头昏脑涨。
她见他乌黑的眼睫扇了扇,乖巧应声:“知道了。”
还算听话。
她这才放下他的手,继续转头去研究那画:“既然只画实景,那至少说明,在咸承二十九年,神弓就在这场宴席之上。”
众人看璃音给摇光诊过了脉,也就不再多问什么,这种天上神君的陈年旧事,自然也只有这位仙子敢问,哪里是他们能够僭越多嘴的。
虞宛言顺着她的话道:“就算知道它九百年前就在那里,现在依然是无处可寻了。”
是啊,晓得它之前在哪处宴席上出现过又有什么用,都已经是九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画中人早就全都作了古,不知投胎转世到第几轮了,唯一可能知道点什么的摇光神君又对这一段往事全无记忆,这线索真是有了也等于没有。
一时众人又都陷入了沉默。
揽华看看这群束手无策的仙人,又一次忽然开口,语出惊人:“怎么无处可寻,你们不都说了,它九百年前就在那里,那直接去九百年前拿不就好了。”
所有人再一次齐刷刷抬头看向了她。
揽华迎着众人惊异的目光,仿佛她刚才说了多么荒唐无羁的话似的,歪头眨了眨眼,道:“怎么了,你们不是神仙么,难道连这个也做不到?”
她扭头望向璃音,指着身下这张雕花大床,确信道:“仙长,你那天在我床上留的这个阵,不就说什么‘时空长河,心念所至,皆可复原’么,这个意思,难道不是说能回到过去?”
摇光眸中有微不可见的细碎光亮闪了闪。
璃音却有些踌躇:“我是说过,但是……”
她在揽华床上留下的这个“哐哐复原大阵”,只是一个存本复原的阵法,而非穿越时空的阵法。
即便加上了北斗星君特有的定四时、导万方之力,也只是给这个阵法加上了一个时空罗盘,可以任意选择自己想要复原的时间点,但这个时间点,只能向着画阵存本的那一刻之后任意,却不能向前,因为无论如何,都要先存本,方可复原。
也就是说,如果要用它复原九百年前的某样东西,那就必须要在九百年前,就在那样东西上预埋下这个阵法。
可她却听见身旁的摇光忽道:“可以。”
她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却对上他笃定的眼神,笃*定得仿佛他亲身试验过这个阵法的效力一般,他漆黑的瞳仁直直望着她的眼睛,他说:“这个阵法,确实可以带老师回到九百年前。”
只是说完这句,他却忽地垂下了眼睫,适才咳过血的喉间还带着些哑:“但是此法不可用。”
璃音一愣。
他是个很好懂的人,她已经能读懂他的很多动作了,比如这个垂眼,那就是他有话想说而不方便说时,特有的动作。
话音落下,良久,他倏然抬眸,定定地望向虞宛初:“虞姑娘,还是说说你师父的法子吧。”
第53章
和虞宛言时常阴冷如寒冬覆雪的样子不同,虞宛初性子温淡柔静,无论何时,她的脸上总能带着几分温和如春风拂水的笑意,而这时这一抹笑意却罕见地僵在了脸上。
沉寂半晌,她才抬起头来,脸上十分刻意地挂回那一抹温柔恬静的笑,她平静地注视着摇光,嗓音仍是轻柔:“我不知道神君在说什么。”
虞宛言敛眉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剑柄。
“虞姑娘,你方才说,尊师云上真人前往东海是为了寻找一物。”摇光拿过那本被虞宛初随手放置在床边的《神器图鉴大全》,熟练地翻出一页,将手指点了上去,“她寻的,可是昆仑镜?”
璃音看他对昆仑镜所在书页如此熟稔的样子,想起他之前向虞宛言借了这本书去看,她当时还以为他是要找落日神弓,难道那时他翻阅的竟是这面昆仑镜?
虞宛初依旧十分刻意又平静地看着摇光,然后平静地笑道:“我不知道,东海之游也只是师父在酒后闲谈时提过一嘴,并未与我们说过具体寻的是什么。”
原来虞姐姐说谎的时候是这样的表情,璃音觉得她和摇光真是半斤对八两,遮掩心虚的水平都烂烂的。
然后她就看见摇光危险地眯了眯眼。
璃音捏了捏手心,她全身一万个拒绝看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如此紧张,所以哪怕她打圆场的水平就和他俩说瞎话的水平一样烂,总共就只会一招,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使出来了。
她先是故作惊讶地以手掩口“呀”了一声,成功吸引过屋内所有人的目光,然后接过摇光手里的书,装模作样看了几眼,再故意把眼睛睁得圆圆大大的,去拉摇光的袖子,堆出满脸的好奇问他:“小七,你的意思是,用昆仑镜就可以回到九百年前吗?”
做作,实在是太做作了。
她眼角余光甚至瞟到虞宛言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但没关系,虞姐姐和小七吃她这一套就行了。
果然,摇光面上的神色缓和下来,向她解释道:“嗯,昆仑镜可窥过去未来,也是世间唯一不用损伤魂体,就可以带人回到过去的法器。”
虞宛初脸上的笑也没那么故作平静的僵硬了,柔下声道:“夏姑娘,寻找神弓事关苍生大计,若我师门中有此秘宝,断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只是……”
她再一次抬眸看向摇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神君,就像您说的那个阵法不可用一样,此法亦不可用。”
摇光闻言,把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良久,淡淡“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两人这一句一嗯之间像在打什么谜语,璃音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那个阵法一会儿说有用,一会儿又说不能用,这个昆仑镜也是一样,刚才还说好用,现在又说不可用。
但很明显,虞姐姐和小七,他们两个在这简洁的对答间,都心照不宣地听懂了什么。
璃音这次是真好奇了,她轻轻晃一晃摇光的袖子:“怎么了,为什么这个法子也不可以用”
声音里还带上了一点点被人排除在外,以及破解谜语失败的不满。
“没什么,就是昆仑镜在百年前就已遗失,如今一样是下落不明。”摇光认真地去看拉他衣袖的人的眼睛,果然看到一双怏怏郁郁的眸子,他对她笑道:“所以此法不可行。”
昆仑镜遗失这件事,璃音倒是听说过的。
似乎也是在哪一年的瑶池宴上,王母将昆仑镜随手扣在桌上,却不想被一位醉酒的仙子失手打翻,神镜虽神,镜面却脆弱得令人发指,被这么一摔,登时碎裂成千千万万块,迸裂成的每一个残片都闪着绝望的光,就这么四散着跌坠去了凡间各地。
但这是她还未上昆仑时发生的事了,她也只是隐隐约约听到过一些传闻,而且大家提起时,对那位仙子的身份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的神情,她就觉得当日的情形恐怕不会如传言那么简单。
难道这事和虞姐姐的师父云上真人有关?
不过,即便有关,昆仑镜早在百年前就被摔了个“粉身碎骨”总是事实,确实肯定是不能用的了,起码在这一点上,他们应该没有在骗她。
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方才两人之间的谜语,忽听殿内有人尖叫了一声,她循声一望,就见是那位圆脸宫女正浑身发颤地指着床头,疯狂惊叫。
床头怎么了?
旁边的揽华饶是最近大场面见多了,现在的脸色也不算镇定。
接着唰唰两声,冷光闪过,却是虞宛初翻身下床,和虞宛言一起抽出长剑在手,都正对床头,凝神警戒。
床头究竟有什么?
璃音猛然回头,就见床头那副巨大挂画前面的一小块空间呈漩涡状,仿佛一坨痉挛着的肌肉,正在不断地收缩、扭曲、蠕动……
她紧盯着眼前这一坨挛缩着的空间,右手一翻,指尖立时泛出绿色荧光,她沉着声道:“这是什么东西?”
摇光冷静地观察着那团扭曲的空间,反手去背后握住破军,凝声道:“恐怕是有人要从那边过来了。”
那边是哪边?
反正听起来不太阳间。
圆脸宫女吓得嗓子都叫劈了,听见摇光这话,直接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揽华一个箭步上前,将小宫女揽在了怀里,抬头看向摇光,勉力定了定神,问:“仙长,现在什么情况?”
摇光迅速扫一眼殿内众人,最后把视线落在虞宛言身上,肃然眉目,对他说:“带上她们先走。”
又是那样平静又不容置疑的口吻,像是在直接向人下达军令。
但虞宛言迟疑了一下,他看一眼璃音,眼里便掀起风雪,他握剑的手不由紧了紧,似是有话要说。
眼看着那团空间越扭动越激烈,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璃音见虞宛言静立不动,忙一边向殿内每人身上扔去一个护身法阵,一边催他:“这里有我和小七,你姐姐有伤在身,公主她们都是凡人,你快带她们先走,保护好她们,快点!”
揽华之前说得不错,若是连她和摇光这两个神仙都应付不了的事,那凡人的担心和害怕皆是无用,自以为的英勇也都是送死。
虞宛言如何不明白这一点,他根本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剑,牵起阿姐瘦弱苍白的手,点头道:“你们自己小心。”
“没想到你还挺关心我们的嘛,快走吧。”璃音本来紧绷的神经倒被他这一句缓了一缓,难得向他绽出一个笑脸。
虞宛言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他最后看了那扭曲的空间漩涡一眼,便带着三人转过了身,跨步向外走。
“夏姑娘,万事小心。”虞宛初自知魂伤未愈,若真有恶战,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因而并不强留,回头留下这一句,便随弟弟快步出了揽华殿。
他们刚走出殿外,那团漩涡的动作就忽然缓了下来,紧接着,就听见轻轻巧巧的“啵”的一声,像是鱼嘴里吐出一个泡泡,那漩涡中心吐出了一个……不,是一只裹着黑手套的人手。
那手连带着一条缠着黑布衣袖的胳膊,迅疾无伦地从漩涡里面探了出来,且心无旁骛,目标明确,直直地就像床头那副巨大的挂画抓了过去。
璃音和摇光对视一眼,两人一时都摸不清这胳膊的来路,但看样子,似乎只是冲着这副宴饮图来的?
那手动作极快,眨眼已将挂画取了下来,绕轴一卷,就要带着画卷一起缩回漩涡。
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得太快,但璃音的心念转得更快,就在这神秘之手取画的片刻,她已在脑中完成了一连串的分析。
首先,毋庸置疑,这漩涡里冒出来的是一个偷画贼的手,而且绝不是普通的凡间小贼,这个漩涡明显是某种空间传送的高阶法阵,且来得如此嚣张,青天白日就敢来明抢,说明偷画人的法术修为极高。
凡间小贼还可能是为钱为利,冲着工笔写实巅峰之作的名头前来盗画,但既是修行之人,就绝对是另有目的了,这个目的不是为了倒卖画作换取金银,那就只能是为了这幅画本身。
这幅画,或是这幅画的内容里面,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而这幅画里,有价值的信息,就只有两样:小七,和那把遗失千年的落日神弓。
无论他想得知的信息是关于哪一样的,都叫璃音觉得十分危险。
这只神秘之手,很可能就是那条魔龙派来抢夺这些信息的。
绝不可让这偷画贼就这样把画拿了去!
心念电转间,璃音出手亦快如闪电,一抓一握,就拽住了画卷的另一端。
她听见漩涡那边传出惊疑不定的一声问:“什么人在那边?”
是个女人的声音。
“既敢明抢,又要这样藏头露尾,偷偷摸摸,阁下倒是有意思。”
璃音冷哼一声,扯住画轴,就向外猛地一拉,她臂力惊人,这一拽之下,只听对面闷哼一声,一个黑衣人便被她从那空间裂隙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那人黑衣黑帽,脸上还蒙着黑布巾,整个人除了一双眼睛裸露在外,全身都裹在黑乎乎的布料里面,像一团黑影,什么也看不真切。
黑衣人被璃音一把拽出,那双眼里又惊又怒,却仍抓着画轴的一端不肯放手,但她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一双眼睛冷冷打量着眼前二人,半晌,忽然从喉咙里发出嗤的一声冷笑:“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同行。”
同行?
璃音尚在理解她话中含义,忽觉身后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推,画卷脱手,整个人就扑上了揽华那张雕花大床。
那黑衣人方才分明在她身前,那推她的人只能是……
她惊急回头,就见摇光脸色惨白,一小块碎镜残片悬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上方,此刻正闪着耀眼刺目的银白色光芒,不偏不倚地全都照去了摇光的额心之上。
“哎呀,原来还是个痴情郎呀。”
那黑衣人嘻嘻笑着,不拿画的另一只手结印微动,操纵着那面残镜,镜面射出的银白色光线就如同一个人探究的目光一般,形貌猥琐地上下将摇光赤裸地打量着。
摇光从头到尾没吭一声,却仿佛在那镜面里看到了极为痛苦的场面,眉心紧蹙,额头不断沁出细密的汗珠。
那镜片背对着璃音,她不知道摇光究竟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只能听到黑衣人啧啧摇着头嘲弄:“小郎君,这种事你也干得出来,不怕她日后知道了,剜你的心泄愤么?”
摇光整个人像是被那束银白色的光线锁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他唇上血色褪尽,却又从嘴角溢出一股鲜红的热血,重新在苍白的唇色上染起一抹热烫的艳红。
那抹红莫名灼痛了璃音的眼。
她眼底亦有赤红陡升,那些曾被她狠狠压抑过的,嗜血的冲动,杀戮的欲望,吃人的渴望……此时都如涨潮般涌了上来。
玉横在腰间兴奋地闪起青碧色的光芒。
眼前整个世界都变作了血染的赤红。
杀人,饮血,吃人……
稍渴的舌尖下意识地在虎牙上抵了抵,璃音抬起血红的双眸,仿佛血色地狱里的修罗乍醒,搜寻着可供她噬咬虐杀的猎物。
冷然的视线落在那持镜嘻笑的黑衣人身上,看她像翻看什么有趣的话本子一样,一边咂嘴嘲弄,一边肆意翻阅着摇光记忆里的过去与未来。
璃音眼底赤红更盛。
她看着那黑衣人,像看着一团待宰的肉块,缓缓启唇,一字一句,字音全被杀意浸透:“放、开、他。”
第54章
黑衣人愣了一愣,一转头,对上璃音那杀机尽显、有如实质的视线,不由得全身都打了一个寒颤。
分明只是一个眼神,却仿佛已经被她扼住了喉咙,差点就要喘不上气。
黑衣人心下一凝,当即伸手入怀……
与此同时,玉横在主人的召唤下,腾身而起!
当!
镜玉相砸,一声脆裂巨响!
细碎透亮的银屑在空中纷扬着炸开,本就残碎的镜片再一次四散迸碎,而这一次,彻彻底底被撞作了齑粉!
而那只轻巧一撞、就把上古神镜撞了个灰飞烟灭的白玉葫芦,在一片森绿的寒光里,悠然一个旋身,那一张幽深无比的葫芦小口,便正正对上了黑衣人惊惧的双眼,然后,猛地咧嘴一张!
黑衣人头皮一炸,以此生从未有过的迅疾之势,飞快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块残镜,手诀瞬间打出,将其催动!
哗!
银白色镜光迸射!
霎时间,飞扬漫空的碎裂银屑全部消失。
残镜一如被那葫芦撞碎之前,又完好地悬在了空中同样的位置。
只这一次,一块残镜,变作了两块!
少女的眼底,也回作了一片清明,没有杀气腾腾的怒意,也没有血染一般的红。
那一只一击便毁了一片神镜的白玉葫芦,也回到了异动之前,正安静乖巧地在少女腰间坠着。
而下一息,一柄蓝白色寒光闪烁的长剑,猛地闪出,在少女毫无防备的后背之上,狠狠一推!
少女猝不及防,向前一个跌扑,同上一次一样,猛跌在了跟前的雕花大床上。
黑衣人唇角一牵,在少女惊急回头之前,另一枚镜片同时抛出!
她仍用空中的一枚残镜牢牢锁住了控剑的男人,而这抛出的另一枚镜片,则将榻上的少女也一并锁了进去!
看少女回头之势被碎镜银光止住,黑衣人冷哼一声:“小姑娘脾气倒是不小,只可惜撒野撒错了地方,不该在你姑奶奶我面前发作。”
残镜幽幽悬在璃音额前,炫银的白光,将她本就瓷白的一张脸,愈发映照得一片冷白。
镜子里,清晰地照出了一个端坐薪柴之上的少女,她没有表情,也没有情绪,就那么一直一动不动地坐着,坐着,坐在炽烈日光之下,坐到日头西坠,又坐到红日东升,她仍旧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坐着……
“这什么鬼。”
黑衣人从未看过这样奇怪诡异的人之过往,那画面里若非是还有一轮太阳在每日勤勤恳恳地升落,她都要以为是这镜子在哪一段里卡住了。
她还以为能看到点魔女大杀四方这样的刺激场面呢,结果跟看了副少女端坐图似的,无聊!
但就是因为这画面太平淡无聊了,反看得她抓耳挠腮,想知道这少女到底什么时候会站起来,也叫她止不住好奇地想要弄清楚,这少女坐在这堆柴上,究竟是在做什么?
璃音静望着镜中端坐柴上的少女,心里想的,却根本不是画面里的事情。
对于自己做凡人时的许多记忆,她都已经淡忘了,但她还记得,自己从小就是个有些“古怪”的、能在各种旁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自娱自乐的女孩。
比如系一根麻绳,跳在枯井里,数一晚上的星星。
又比如花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把厚厚的几十卷书册子一页一页全都拆了,再一页一页重连成册,只为换根自己中意的缝线。
更不用提在玉横里拼绿豆的那三百年了。
所以,就算哪天突然抱了一捆柴,坐在上面发呆,感觉也像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没什么稀奇。
她看着那面镜子,在想那黑衣人分明就在她身前,那方才推她的,就只能是小七。
小七不会无缘无故地推她这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推一跌都只在转眼,何以这面镜子却仿佛预判了自己将要倒下的位置?
这份预判过于精准,精准到几乎毫厘不差,就在自己额前一寸的地方,静静地等着自己跌扑过来。
小七和虞姐姐刚刚才讨论过可穿越时空的昆仑镜,而现在这块残镜里映出的,正是她尚是凡人时候的画面。
她心念稍动,便有了一个猜测:除非她被小七推倒在这个位置,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除非上一次在这一推之后,这个黑衣人就陷入了不得不扭转时间、重来一次的险境。
而床头那一坨漩涡,恐怕扭曲的也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这个黑衣人,是一个跨越时空而来的,时空窃贼!
那么黑衣人就理所当然能够预判她接下来的全部行动,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排除所有第一本能驱使下的行事,比如现在她急切地想要回头,那么她就绝对不能回头,否则就会落入黑衣人的预判!
现在,她最该做的,便该是出其不意,打黑衣人一个措手不及。
她看那黑衣人津津有味地注视着昆仑残镜中的画面,却放心地没有对她再加限制,想必是这面镜子可匹敌魂术,摄人心魂,但她的魂魄有玉横这个金钟罩护着,这镜子于她而言,实在就和一面普通的铜镜差不了多少。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仰头,任由那银白色的光线向自己罩下,任由它一点一点地照亮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然后趁着黑衣人沉迷观赏她的过往之际,倏然抬手!
唰!
手链化作长鞭甩出,直向黑衣人的脖颈飞绕而去!
但她没料到的是,身后的破军竟与她同时动作了起来,利刃破空之声传来,然后……
铮铮!
两面残镜,应声而碎!
破军连破两镜,剑身却一滞未滞,寒芒袭掠,如流星飒沓,接着就向那黑衣人的脖颈斩落。
脆弱的脖颈之上,长鞭撕绕而来的同时,嗤!
寒剑瞬间就已没入了一半!
鲜血狂喷!
黑衣人大惊失色:这两人的反应竟如此之快!
都怪那个会乱红眼睛的恐怖魔女的过去太过诡异,害她一时好奇,竟看入了迷,连逃跑都给忘了!
但幸好……
她的胸前,有细碎的银白色冷光,猛地一闪!
一刹那间,被一剑震碎的两面残镜,再一次,完好地高悬回了方才同样的位置。
其中一面,再一次被她用来将那控剑的男人控住,而少女也再一次被推跌在雕花大床之上,被她用另一面残镜的银光,结结实实地罩了起来。
接着,她伸出一只手,探入衣领间,狠力一扯!
颈间微不可见的一根细线顿时崩断,那线上坠着的第三块残镜,被她稳稳捏在了手中。
其实时空漩涡仍在,她本可以趁此一瞬逃走,或是干脆回到开启漩涡之前,另寻个时间过来取画。
比起继续和这两人缠斗,快走,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而且,手中这块,是她拥有的最后一枚神镜残片了。
但是……
她想起了方才脑袋被撕扯着砍下一半的感觉……
黑衣女人的眸中,霎时亮起了淬毒般的寒芒。
她自诩有神器在手,有移时换天之能,何曾在谁手下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今天,不管这两人是谁,她都一定要把他们斩杀于此!
而这一次,他们果然很快就再次反应了过来,鞭若游龙,剑似流星,虽有前后,却几乎是同时以间不容发之势,向她原本站立的位置,奔袭而去!
但黑衣人要抓住的,正是这仅有一瞬的前后落差。
她隐在黑色面巾之下的嘴角扯出一个兴奋而阴戾的弧度,就在少女鞭影先起,而剑光尚未触及第一枚残镜的瞬间,足尖一点,整个身子轻飘飘地跃空而起。
伏在床上的少女果然不得不跟着起身扬鞭,眼看少女身法极快,黑衣人嘴角的弧度越扯越大,她眼中阴毒寒光迸闪,成功引导着少女,来到了在她的美好计划中,她应该抵达的位置。
石火电光之间,嗤——
一声入肉轻响,是可切金断玉的寒光利刃没入碧石的那种清灵细微的声音。
冷到极致的时候,人其实是会感觉到热的。
一阵焚冰煮雪似的灼烫刺痛,自璃音的心口,缓缓蔓延了开来。
这刺痛她并不陌生,就是这份熟悉的刺痛,结束了她在月牢浑浑噩噩的三百年,给她过得一塌糊涂的前世,送了一个干脆利落的了结。
她低下头,能看见一截银寒的剑尖,刺胸而出,带出一抹殷红的血色,那血顺着冰寒剑身不断向前流淌、汇聚……渐渐凝成一颗滚圆的赤红血珠,沉甸甸地,坠在那冷硬的寒铁尖端之上。
像注定要滑落屋檐的一滴雨,血珠只停留了凝结的那一瞬,一旦蓄满重量,便再攀不住那冷铁,只被后面不断涌上来的热血拥挤着变沉,变沉,再变沉……最后的最后,终于向下一坠,无声地沁入了榻上金丝银线绣着蝴戏海棠的锦被之中。
一颗血珠,自那剑尖凝结又淌落,璃音的意识有一瞬的模糊,可这一瞬却好像被拉至了无限长,只有失血的感觉是如此清晰。
“阿璃——!”
有谁惊声喊着她的名字。
是小七么?
一定是她痛得迷糊了,小七怎么会喊她作“阿璃”,从未有人喊她作“阿璃”的。
接着,一只宽大而温热的手掌,向她伸了过来,轻轻托起了她的面颊,让她对上了一双似乎很是镇定,却又好像藏满了兵荒马乱的眼。
她还从未见过这位神君有过如此慌张的神色。
耳边立刻有捏着嗓子冷嘲热讽的声音传来:“哟,小郎君,这一脸惊慌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这种事,你不是早就已经对她做过一次了吗?”
璃音听不明白黑衣女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能感觉到男人拇指温软的指腹,不停在她颊上轻柔地摩挲着,动作和声音都轻得像是在安抚一片羽毛:“你别怕。”
她不怕,只是有些痛,不,是很痛很痛而已,不过她有玉横护体,这些伤都不算什么,只是暂时痛一痛,都会过去的。
玉横青光暴涨,在她身侧悬停,只等长剑拔出,便要替主人疗伤。
可他为什么迟迟不把剑拔出来呢?
“我不……”
她本想告诉小七她不怕,喊他赶紧拔剑的,不料一张口,喉头翻滚着的那些腥甜血液,便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嘘,别说话,听我说就好。”男人温柔地用袖子替她擦掉唇角的那些血迹,声音愈发轻了下去,“阵法已经见血启动,无法停下,我会送你去到九百年前,你只管去寻你本来就要找的东西。”
榻间灵力翻涌,一个巨大猩红的符阵,缀着星星点点的蓝白色冷光,猛然亮起!
璃音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听话地没有开口,不想在如此要紧的时候,再呕血打断他任何关键的叮嘱,于是她努力笑了笑,安静地向他点了点头。
“如果到了那里太过陌生,可以去王都的武宁侯府找我。”他见她笑,便也笑,笑得很轻,“只是听说那时学生的脾气不好,还要请老师多担待了。”
璃音一听,又不禁想笑,可阵法中闪出的剧烈红光,已渐渐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也把她的笑,和眼前人轻淡的笑容,都仿佛隔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从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怕他听不见,又在一片如血的红光之中,用力点了下头,冲他弯眉弯眼地笑,叫他放心。
只是要她只身去到九百年前的那个陌生时空而已,这是她本就打算要去做的事,而且,一觉醒来,去到几百年前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她有很多的担忧,但她一点也不害怕。
贯穿在胸口的那把长剑星辉闪耀,血糊似的红光渐被蓝白色冷光吞噬,不分昼夜高悬于九重天之上的北斗星辰移位疾闪,只是白日里的凡人即便抬了头,也谁也瞧不见这份异样。
他宽厚的掌心又一次贴上她面颊,可她却渐渐感受不到那份温热了,连他的声音,也已经变得无比渺远,仿佛在从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捧着她的脸,说了她能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活下去,活着回来。”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阵法中越闪越快的红蓝光芒,啪的一下,全然湮灭。
连带着阵中的那个少女,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雕花大床之上。
只剩下一床染了血的锦被,和一蓝一黑两道对峙的身影。
黑衣女人紧攥着手中镜片,全身上下唯一袒露在外的双眸,看着璃音消失的地方,狠狠眯起:“那是什么阵法?”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用昆仑镜,就能开启时空漩涡的阵法?
摇光半坐在床沿,不动,也不开口,只向着那黑衣女人,无声而缓慢地,抬起了他一双沉黑的眸。
如长松覆雪,而松枝剑斩,雪正簌簌而落!
“怎么,恨我让你刺了那魔女一剑,怕她心中记恨,此生都不会回应你这个偷窥狂一星半点了?”黑衣女人一面收了空中高悬的另外两片残镜,一面哈哈大笑一声,“一个魔女而已,刺死了才是为民除害,姑奶奶我送你一个做英雄豪杰的机会,哈哈,你这小郎君,居然为了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就……呃……”
天穹之上,寒星静默闪烁,忽然之间,轰!
万千的锋锐星芒,从四面八方轰然而下!
屋顶,床榻,床前的黑衣女人,都在这猝然的轰然一击中,化作了一室的埃尘。
摇光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默然俯身,一件一件,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些东西。
一阵仅可传送一灵,玉横和引魂铃这些自生了灵魄的法器自然是带不走的,他将他们一一捡起,小心收好,又继续拾起脚边的乾坤袋,三枚残镜碎片,还有那一幅画了他在内的宴饮行乐图。
那画不知在何时染上了几滴血红,正巧盖住了蓝衣少年视线中,逐渐浮现的一个少女的身影。
第55章
十月小阳春,桃李误把孟冬作春日,又艳艳地吐起花苞来。
然而武宁侯府的小厨房里,空气里却仿佛凝满寒霜,连着那吸入冷气的肺腑也跟着快冻结成了冰。
一个中年男人被一个侍从装束的少年拽着胳膊使劲向外拉扯着,只兀自扒着灶台不肯松手,颤着声低低哭叫:“童墨,你发发善心,帮我与夫人说说,这个月的工钱……”
那被叫作童墨的侍从见拉他不动,狠狠朝男人脸上啐了一口,骂道:“滚滚滚,菜做成那个样子,小侯爷闻一下就吐了一下午,惹了我们小侯爷,不杀你的头就是开你的恩,还好意思要什么工钱。”
说着就提气往男人后背上猛踹一脚,直接把人踹出了厨房。
童墨个子清瘦,力气倒大,这会儿发起狠来,一把拎起那男人的后领,就一路拖着要往侯府门外赶。
闹腾了小半天的厨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半晌,一道银光闪过,墙角处悄没声息地现出一个青衣少女的身影。
这间厨房并不大,是专供府中那位挑嘴的慕小侯爷的饮食的。
慕小侯爷果真名叫慕玿,字璟明,是武宁侯的第七个小儿子,但只他一个是正妻所出,长到如今十七岁上,前面的六个哥哥也夭折的夭折,战死的战死,侯府里又只剩他一根独苗了。
璃音慢悠悠把这小小的火房逛了一遍,最后视线扫到墙上贴着的一张比人间春联还长的忌口单子,弯眼笑了笑,停步,就伸手要去把它揭下。
由于那纸条实在太长,贴在墙上竟比璃音还高,迫使她不得不努力踮了脚抬手,才勉强够到了那字条的顶端。
却不想这一下动作牵动了胸口的剑伤,她轻轻嘶了一声,压下心脏被贯穿撕裂的那份灼痛,才继续将墙上那一张长长的纸条揭下。
与上一次的死后重生不同,不知为何,这一次来到九百年前后,胸口的伤势仍在,玉横也没有跟着过来,基本上除了身上这一件衣服,她什么也没能带过来。
而且直到阵法彻底将她送走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一件十分要命的事,那就是——
临行前小七嘱咐了那么多的话,但他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竟没告诉她,她完成任务后,要怎么再回去她来时的那个庆宁二十三年!
璃音一想到这事,就一个头两个大,她向来是个做事很有规划的人,不管做什么,都爱在脑中先分析个一二三四五出来,再一一去执行。
但自从重生之后,就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催着她不得不走一步看一步地向前奔行,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着她马不停蹄地往一个注定要去的方向奔走着。
也只能继续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她现在要走的第一步,就是混入这座武宁侯府。
现在是咸承二十五年,距离楚作戎作出那幅宴饮图还有四年的时间,落日神弓无论现在何处,到那时都一定会出现在那场宴会之上,出现在慕璟明的手中。
她必须在那场宴会之前混入侯府,混到一个可以在慕小侯爷身边随行赴宴的身份,那么至少在宴会当天,她就一定可以见到那把落日神弓。
至于这个能让慕璟明时时带在身边的身份……
璃音左思右想,觉得只能有两个:要么是爱妻宠妾,要么是贴身丫鬟。
但要成为慕小侯爷的爱妻宠妾……
璃音在心里默了一默。
还是努努力,去当丫鬟吧……
况且为了能顺利回到她来时的那个未来,她必然不能对历史作出干扰,任何小*小的变故,都可能造成九百年后的天翻地覆,甚至让那个未来不复存在。
她不知道历史上这位慕小侯爷的妻妾都有哪些,但总之绝对不可能有自己就对了。
还是丫鬟好,低调又安全。
想到这里,从未给人当过丫鬟的璃音忍不住再次默了一默,半晌,她才抬起头来,向天握了握拳:完成任务而已,大女人能屈能伸,最多也就四年,不磕碜!
而要顺利混入侯府,当上慕璟明的贴身丫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据她这几日在侯府中隐身观察,慕璟明身边只有一个叫作童墨的侍从,衣食起居都是他在照管,她的目标,就是取代掉这个童墨。
晚上她也隐着身形,默默趴在慕小侯爷的床边盯了几晚,不是她变态,而是确认了这位小侯爷确实没个爱妻宠妾,贴身丫鬟的位置也还空缺。
而且他之前刺了她一剑,刺得她好痛好痛,虽刺入时应已被他卸了大半神力,并不致死,但没有玉横在,伤口愈合得极慢,害她稍微扯着一点就疼。
她每晚疼着胸口去盯他沉静如玉的睡颜,就忍不住也去他胸口砰砰捶个几拳,看他痛哼一声皱眉醒来,茫然地捂一捂胸口,明明自己也因为打人扯得伤口发疼,但顿时就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这时门外隐隐传来中年男人不甘的低吼,将璃音的思绪往回拉了拉,男人的哀求一声声传来,但璃音只拿出了自己的石头心肠应对着,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同情,他的厨艺很好,但并不适合在武宁侯府当厨子。
她刚刚揭纸的时候匆匆扫了一眼,就看到那忌口单子上明明白白用大字写了一行:葱姜蒜芥不食。
结果那厨子中午竟做了一道小葱拌豆腐,菜一端上来,小侯爷当场就发作了起来,黑着脸差点没把桌子给掀了,把个筷子当飞镖直往墙上扔,两根木头就那么死死钉进了墙上,到现在还没人拔得出来。
璃音第一次见这张脸发纨绔脾气的样子,竟还感觉有点新鲜。
她想起走时小七说的那句——
“那时学生的脾气不好,还要请老师多担待了。”
脾气果然够大的。
但她也没什么可担待的,他现在可不是紫宫里威名赫赫的北斗第七神君了,什么侯府独子,将门之后,少年英雄,身份再高,在她眼里都不过是凡间的一个小鸡仔,他要敢跟她发脾气,摆脸色,到时候一个拳头就要叫他知道厉害,不怕揍不服他。
总之那个厨子就这样被赶出了武宁侯府。
也就是说,武宁侯府明天就会开始物色新的厨子进府。
虽然厨艺一塌糊涂,但璃音还是干劲满满地将那忌口单子捏了捏。
她脑中的一二三四五逐条清晰:一,贴身丫鬟,就从应征厨娘做起!
当天晚上,璃音趴在慕璟明床边,照旧盯了会儿这张熟悉好看的睡颜,也照旧给了他两拳,看他痛醒又睡着,才满意地摸出那张据说“写出来就是纯找茬”的忌口单子,开始细细地逐条研究起来。
前面几十条看着还好,什么葱姜蒜芥不食,油炸烤炙不食,腌渍菹醢不食,樱桃橘子不食,蜜饯果脯不食……
璃音边看边记,背得很快,但越往后看,她的眉心就慢慢地皱了起来。
酸苦辛咸甘,五味里面他倒有四味不喜,唯一能接受的咸味,也强调要淡淡的咸,像是出于生存本能的需要,有种因为不摄入会死,所以只好吃一点点勉强活着的意思。
还有更离谱的。
肉可以切块但不能切丝,整鸡摆盘时必须爪子藏在肚子下面,鸡头要向右撇,鸡嘴不许对着他……
璃音看得又无奈又好笑,难怪人家要说他这是找茬。
这也太难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