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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然而当璃音说完这句,脚下的伏龙山却突然静止不动了。

山桃微微松了一口气,高举的火钳也放了下来:“果然是我们想多了吧,这么大一座山,要多大的怨气,才附得上去。”

谁知她话音刚落,就听远处山脉间传来一连串砰砰砰的连绵巨响,这响声轰天震地,真有如天崩地陷,石裂山催。

虞宛言御剑登高,往四下里一望,神色凝重:“是旁边那座小山在震。”

那小山愈震愈烈,忽然轰隆一声,整个山体竟猛地拔地而起!

半空中传来一阵骨骼错位般咔哒咔哒的异响,只见那些山石不断碎裂又重聚,它们不停移动变换着位置,整座小山仿佛一副巨大的骨架,正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吸附着敲碎重组。

璃音凝目望着,她血管中奔淌的血液越发灼烫,声音却越发沉冷:“看来这么大一座山确实附体不动,它倒聪明,重新挑了一座小的下手了。”

说话间,山体终于完全化作一条石骨巨龙,龙形一成,就见它冲天而起,望天长啸,于九霄云雾之间啸出一声震耳龙吟。

它也不在云间多做留恋,一个转身摆尾,便即俯身下冲,直奔伏龙山顶,呼啸而来。

“乾坤借法,诸邪避让。”

虞宛初迅速从怀中探出一张退鬼符,夹在指间,大喊一声:“退!”

便腕上运劲,望天一抛,那符纸宛似利箭,迎风而上,直直地就向龙首眉心射去。

山桃看看有一座山那么大的巨龙,又看看那只有巴掌点大的符纸,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就见虞宛言又从乾坤袋中搬出厚厚几摞黄符,虞宛言本就身形颀长,那符纸一叠叠堆在地上,最后竟堆得比他自己还高!

只听他大喝一声:“乾坤借法,诸邪避让,退!”

就起脚一个飞踢,把那一堆比他自己还高的退鬼符尽数踢了出去,一摞摞的符纸入空即散,如雨点般飞出,漫天纷扬,就向着石龙围拢而去。

此时虞宛初先前抛出的那张符纸已正中石龙眉心,石龙只略微顿了一顿,像被哪里来的蚊子叮了一口,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哼,尾巴一摆,就要继续迎头冲下,不想接着就是铺天盖地一场黄符暴雨兜头浇来,这些符纸虽仍覆不满整条龙身,却已把那颗巨大的龙首密不透风地贴住。

虞宛言这一番操作,别说山桃,就是璃音也看呆了。

这一堆比人还高的符纸,少说也得有个几万张了吧?那画符的人就是不吃不喝,也得画上好几个月才画得完,他就这么随脚一踢,全给人家用完了,按他这么个捉妖除灵法,下山历练一趟,山里师父的笔杆都快画出火星子了吧。

那石龙被黄纸糊了满头满脸,登时怒不可遏,退鬼符的威力在它身上发作起来,又剧痛难当,它双眼被挡,疼得在半空里首尾乱扑,早乱了方向,它想要厉声咆哮,嘴巴却又被一张又一张的黄纸糊住,最后只发得出呜呜咽咽的几声闷吼。

然而尽管痛吼至此,邪龙怨灵却仍旧死死依附于那具山骨之上,不肯有丝毫的蜕离。

只听得空中咔哒咔哒的诡异之声又起,山石堆作的龙骨竟又一次开始移位,不过片刻,就见那龙首竟化作了一条尾巴,而原先的龙尾已赫然变作了一颗全新的龙头。

这一番首尾易位,原本密密麻麻贴住龙首的黄符便瞬间被转移至了龙尾,石龙再把巨尾猛地一甩,便将符纸尽数抖落,狂吼一声,调转回头,再一次俯身下冲,直直地向伏龙山顶上的众人扑来。

那龙身巨大,飞来时有如泰山压顶,山桃见这几万张符都制它不住,想自己手里就一根火钳,那不就跟用绣花针砍大柴似的,能顶个什么用?忙转了头向文昌喊道:“陆安,你不是神仙么,快想想办法呀!”

文昌牵着楚雁儿,窝囊得理直气壮:“山桃,我是文昌,不是武昌,你这话还不如去问问那位拿剑的神君。”

璃音听他们这一问一答说得好笑,看一眼山桃,忽然心中一动,璃音自己自然是不怕和这石龙相斗的,只是倘若当真打了起来,这庞然大物随便被破军削下一两块“骨头屑”,再一个不小心落去哪个村子,对那里的村民可就成了灭顶之灾,因此能不打还是不打得好。

她此刻望着山桃,想起她在县衙仵作房里被浊墨侵染,便洇墨成团,无法动弹的情形来,当即眼睛一亮,向她大声道:“山桃姑娘,墨水!”

山桃当即会意,却也只能垂丧着脸道:“仙子,山中姐妹个个最忌讳沾墨,谁敢往这里存放墨水嘛!”

璃音一愣,这倒也是,看来终究是免不了要和那龙打上一打的了。

“文昌,你先带她们走。”

摇光说着将破军斜斜一挥,剑身上的星纹与悬在夜空中的北斗齐亮,便把文昌、楚雁儿、山桃、还有那一麻袋的书册全挥离了此处。

璃音望着一下子空旷了许多的小院,好奇:“你把他们送哪儿去了?”

“揽华公主床上。”

璃音委实被他震撼了一把:她把书信往人床上送也就罢了,这位神君怎么能连三人带麻袋,有男有女的都直接往人家一个姑娘的床上送啊……

摇光见璃音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又添一句:“他们不是要去找公主告状么?学生正好送他们一程。”

璃音一边以指结印,只待石龙飞近,便以魂术哄它入睡,一边说道:“……挺好,公主这一晚应该过得挺热闹,也不怕被那小鬼吓着了。”

因为公主的床头即将有更大的惊吓出现了。

璃音静候石龙逼近,却不想那龙离得愈近,她体内的血便愈烫,此刻已近乎沸水翻腾,几乎就要灼化她的血管,额头更是一片滚烫,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破体而出。

她转头看一眼摇光,见他身如利剑,眉眼如锋,此刻巨龙压顶,挟风劲疾,卷动他长长的发带猎猎翻飞,随风乱舞,却更衬得他神色沉静,方寸不乱。

她便又稍稍安下心来。

下昆仑之前,在摇光殿的小院中,她与他曾有过一个约定。

——若有一天,我果真被邪魂侵噬,再无理智尚存,还请神君念在我们此刻相识的缘分一场……望神君即令破军,将我斩杀。

——好,若真到那时,学生必不负所托。

终于石龙迫近,近到距离众人发顶只有寸许,璃音指尖疾闪,正欲催动灵力,突觉头上一阵急痛钻袭而来,仿佛有一根铁锥正撬着她的头骨直往外钻,她明明不在流血,眼前却是一片血糊的晕眩,她身子微晃,意识朦胧间伸手往额头一探,果然在那里摸到了两只新长出来的龙角。

“夏姑娘!”耳旁有谁在惊慌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视线模糊中,她只隐约能感应出几道青蓝黄白的光芒,在自己身前急舞交错着闪成一片,而那如山一般的巨龙始终没有压上她的头顶。

这浑身的痛如炙火焚血,又如利刃凿骨,但伴了她三百年,便是再痛,她也是忍惯了,只需咬一咬牙,闭眼稍一定神,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她抬头,只见头顶两个阴阳八卦鱼阵叠合在一起,缓缓转动,闪烁着淡黄色的流光,替她顶挡着一大块龙头一般的巨石。

而那条石龙却以一种奇异的姿势被卡在了半空。

只见它龙头歪斜,断了气一般,无力垂落在她头顶的太极鱼阵之上,而龙身却急速疯摆着,只挣不脱摇光将它困住的“星罗棋布”,这情状诡异,就像是一条已然坠网、却被渔网中一个大洞卡住了脖子的鱼,看那鱼头分明已死,鱼身却还兀自在网中挣扎。

璃音瞧了一眼,便瞧明白了:“星罗棋布”能锁世间万千灵魄,却架不住这龙既是怨灵,更是凡间一座石山,故而那石头堆成的龙头触上“星罗棋布”的大网时,附身其上的怨灵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石头脑袋穿网而过,魂儿却被卡在网中了!待它有所察觉,已经就像被撸到一半的烤肉串,怨灵全挤在了后半截龙身里面,它又绝不肯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石头身子,只好受困网中,而那龙头里此刻却是空空荡荡,已然只是一块普通的山石了。

这时忽听得身后虞宛言焦急喊道:“阿姐,有我挡着,绝不会让她有事,你快撤阵吧!”他的语声发颤,几近恳求,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璃音闻声,连忙回头望去,就见虞宛初身形摇晃,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更是不住向外渗出血丝,却依旧坚持着手捻剑诀,不肯懈怠,璃音一看便即明了,这是在替她维持着头顶那个太极鱼阵!

虞姐姐本就体弱,如何禁得起这样消耗?璃音心中一紧,也急了起来:“虞姐姐,我没事,你快撤阵!”

她见虞宛初兀自不动,疾步上前,一把抓下她的手,握在掌心:“我命硬,那东西就是全压在我身上,也死不了的!”

其实说来也怪,璃音上山时给四人身上都种下了护身法阵,如今龙头巨石压下,摇光飞身在空中,布着“星罗棋布”,那龙头便同时压向了她和虞家姐弟三人,但看现在虞宛初和虞宛言脚下绿光流转,分明是那法阵发挥了作用,正好好地替他们挡护着头顶巨石,否则方才他们也抽不出手来,为自己挡下这一道太极鱼阵了。

那怎么偏偏就只有她往自己身上种下的护身法阵竟不顶用呢?

虞宛初原本还要坚持,却忽然发现,原本死气沉沉砸在三人头顶上的龙首,这时竟又动了起来!忙指着上面提醒:“它动了!”

摇光凌空而立,手捏剑诀,维系着剑阵,沉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它是还想把龙头再吸回去。”

他完全可以一剑斩下,将这石龙斩首处死,管它什么书怨画灵,都登时叫它魂飞魄散,方才见那巨龙迎面袭向璃音之时,他也确实差一点就这么做了,但正如璃音之前所想,一旦破军斩落,山石必然破碎四落,届时整个龙溪村根本无人可以活命。

她是不会愿意他这么做的,关于这一点,他很清楚,甚至可以说,他比璃音自己还要清楚。

硬攻不得,还是得用魂术把它哄睡了才是上策,璃音这么想着,指尖再一次青光浮动,却不想这一下催动灵力,也同时牵动了她全身沸腾血脉,连同头上强忍下的钻骨剧痛一并爆发。

她腰间玉横陡亮,眼底渐渐染上一抹血红。

星网中的恶龙似乎有所感应,也愈加兴奋起来,此时它已将整个龙头缩回网中,两块大石嵌就的眼睛仿佛向外迸射着精光,大张着一张深渊巨口,发出咕噜咕噜嘴馋似的低鸣。

“阿姐。”

璃音忽觉手中一空,原来是虞宛初的手从自己掌中抽离了,她下意识回头望去,就见虞宛言挺剑上前,目光警惕,拉着姐姐,将她护去了自己身后。

但那警惕的目光和前指的剑尖,却都不是对着空中那条巨大的石龙,而是对着她,对着她这个龙角赤眼,腰间魔玉烁亮的怪物。

璃音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并不怪他。

她原以为自己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的。

现在看来,什么重生,什么再活一次的机会,天下哪里真有这样的好事?不过是老天看她要死了,慈心大发,给她赏赐了一碗比旁人更香一些的断头饭罢了。

但是幸好,幸好这一次,有他在的。

璃音抬头望向空中那一道冷蓝色的身影,神思前所未有地清明:那条龙一瞬不瞬地盯视着她,显然是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又或者,它根本就只是冲她一人而来的!

她仰起瓷玉一般冷白的面庞,向着空中那一抹蓝,声线如山溪漫石:“小七,收阵,放它出来!”

虞宛言大吼:“你疯了?!”

不把这明显着了魔的女人一起关进去,岂还能放那邪龙出网?

虞宛初看璃音这样神色,心中却隐隐不安,她如何瞧不出那石龙就是奔着璃音去的,一旦离网,璃音便是真能不死,也少不了要吃一番苦头,她这一日灵力消耗过多,此刻已是气弱无比,但还是强行提气,向空中喊道:“神君不可!”

姐弟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摇光却仿佛一句都没有听见,他只是淡淡向璃音投去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地与她对视片刻,便即轻轻抬手,召回破军,将整个“星罗棋布”全部撤回。

恶龙脱困,一声狂啸,两只石头眼睛猛地鼓起,张开全身锋利龙爪,就直扑璃音而去。

璃音不闪不躲,眼底赤红似血,待巨龙扑面,忽地唇角极浅极淡地向上一扬,不慌不忙,伸手向后一抛,抛出摇光赠她的那一幅万壑千山图来。

随着巨龙欺近,她将身子轻轻往后一仰,便与那咆哮着的石龙一起,坠入了身后的万壑千山之中。

第42章

四月廿九,伏龙山巅。

晚风沁霜,吹凉少女眉眼,却难吹散她眼底一片赤红的滚沸。

璃音迎风站立,没多余的废话,直接挥腕一甩。

呼!

腕间的铃铛手链被甩作一条褐色长鞭,劈空伸长,劈出一道疾猎风响。

接着,叮叮当当,啪——!

鞭身上的九铃齐响声中,鞭头被少女这一甩狠狠击在地面之上,一阵尘土飞扬!

璃音在扬起的飞尘中高仰着头,手持长鞭,一身青衣猎猎,纤巧的人影,与盘旋在空中足有一座山那么大的巨型石龙,遥望对峙!

万壑千山图外,虞宛言默然盯着图中的龙与少女,握在剑柄上的指骨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骨节泛出一点丧失血色的白,他就这样盯了那图好一会儿,忽然说了句:“她会死么?”

他这话问的究竟是它是她,旁人其实难以分辨。

摇光掀眸看他一眼:“它会,她不会。”

声音平静,似无风晴日里的湖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这答的又究竟哪个是它,哪个是她,其实也并未说清,但姐弟两个都默契地听懂了。

虞宛言抿着唇,不说话了。

听摇光亲口说璃音性命无虞,虞宛初心神稍定,这才问道:“夏姑娘是将它锁在画中了?”

摇光冷淡地向她一颔首,展袖一挥,将画卷起,转身便要带走:“我在山中已无别事,就此别过。”

虞宛言一怔,不自觉向他背影追上一步:“慕公子,书怨之事尚未了结,你不和我们一起去皇城找楚娘子了么?”

似是听到了什么很难理解的话,摇光停身,回头望他。

“慕公子若无别事,不如与我们同去。”虞宛初也出言相留,“楚娘子还需有人相助,想必揽华公主应该也还在那里苦等着慕公子,去帮她解决那只床头小鬼的吧。”

摇光定定望着眼前二人,眼底无波,语调亦无波:“你们说的这些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

姐弟两个俱是一愣。

他这话字面上的意思明明白白,说的就是拒绝,可他的神态语气,偏又并无半分嫌恶,甚至没一点不耐,有的只是平静,和一点点……真心实意的淡淡困惘。

他是真心在向他们发问:他们说的这些事情,与他有什么相干?

仿佛大家这日一路上的嬉闹相伴,都只是一场错觉,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嬉笑纷攘、爱恨痴怨、燃眉疾苦,全都与他无关。

摇光这一句话,让姐弟两个清晰地意识到:他从来不是什么慕公子,而是紫府中高高在上、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北斗第七神君。

再仔细回想:可不是么,这一路上与他们二人嬉闹唱和,有说有笑的,从来都不是这位神君,而是方才那位以身为饵、引龙入画的小仙子啊!

虞宛言正自呆立,忽然眼前蓝白色寒光闪动,额心一凉,他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只一瞬,破军寒铁冰凉的剑尖,已直直点在了他的眉心。

“你方才,不该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剑意凌冽,神剑的主人却已背转过身去,说话时,淡淡的语调被山风浸得微凉。

指的却是璃音出现龙化的症状时,虞宛言对她充满敌意的那一眼。

“神君!”虞宛初本就精神不济,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更是把她惊得心神大乱,连说话都急出了细喘,“阿言年纪小,不懂事,一路上对夏姑娘多有得罪,我日后定会对他严加教导,只是破军何等神威,他如何抵受得住……”

她求情的话还未说完,破军剑尖一颤,已被主人稳稳召了回去。

摇光头也没回,语气仍是淡淡的:“但石龙来时,你为她持阵护法,所以我饶你这一次。”

语毕,挥袖一卷,将那幅万壑千山图卷入袖中,接着蓝白色冷光一闪,便直接消失在这片星辉照彻的夜空之中了。

望着摇光背影消散的方向,虞宛初忽然抬手捂住胸口,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脚下一个踉跄,向后跌了下去。

她本就体弱,之前为姑母和染棠招魂又承受了一番极大反噬,如今身体还没修养回来,这一整日又连着长途御剑、催阵抗龙,尤其适才为着璃音那一挡,眼见石龙没顶,千钧一发,她拼尽修为,才勉力为她挡下雷霆一砸,刚刚又被破军冲着弟弟的一剑激了心火,现下气力耗尽,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阿姐!”

虞宛言飞跑上前,接住了姐姐倒下的身子。

他怔望着阿姐昏睡的脸,眉心痛苦地向下狠压,好半晌,他恨声:“难道我想讨厌她,可她害得你这样……她害得你这样……”

少年人的嗓音带着尖刀刻石般的涩,他无措地将姐姐抱在怀中,良久良久,终于埋头在姐姐的肩上,在无人的山间晚风里,悄声呜咽着哭了起来。

仍旧是伏龙山巅。

恶龙长啸,璃音非但不惧,反而秀眉一挑,赤红的眼底竟闪出一点兴奋:“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和谁痛快打一架了。”

说着将手中长鞭迎风一甩,鞭身扬动,见风而长,上面坠着的九只玉铃铛叮铃齐响,劈空挥上,直击龙首面门!

那石龙以整山作骨,体型自是庞大厚重无比,可它进退闪避间,灵活夭矫,竟丝毫不见笨重,它见长鞭自下袭上,忙一个龙首后仰,整个身子疾向下潜,几下游动,就滑溜溜钻绕去了璃音身后,巨口一张,便要向璃音后脑咬下!

璃音已知自己画出的符阵皆对它无用,当下便不结阵去挡,而是探手去腰间扯下那一只青铜铃铛,转身的瞬间,将铃铛急往上抛,同时口中一声清喝:“神魂俱显,万魄归家!”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在石龙耳边悠悠荡荡地响了起来。

铃声一起,石龙扑咬的动作顿时一滞,喉间嚎出几声嘶哑难抑的痛吼。

引魂铃引渡万魂归家,而它的家却不是这座山!

这便是要将它驱魂出骨,赶回画中!

邪龙怨灵却也倔强,死赖着这具山骨不放,一面痛吼,一面张扬着前爪,仍要向璃音抓扑而去。

“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吃,你是不肯回去的了。”

璃音再次挥动手中长鞭,望空抽去,却不是向着扑面而来的石龙,而是对准了它耳旁悬空而立的那一只青铜铃铛,狠狠甩去!

当!

一声巨响,鞭上坠着的“荒”字玉铃与空中铜铃相击,“荒”铃登时大亮,又激起叮铃叮铃一阵狂响,原本一手可握的青铜铃铛忽地竖里窜高、横里狂长,眨眼就已变得比那石龙的龙头还大一倍,成了悬空的一口巨钟,稳稳地罩在了那颗龙头之上!

此时璃音又是一鞭敲上,口中继续大喝:“神魂俱显,万魄归家!”

又是当的一声,只这一响再不是铃铛清脆,而是宛如晨动钟鼓,敲天震地,嗡嗡钟响如巨涛急洪,直直地向巨钟之下的石龙耳中灌去!

石龙当即龙身乱扭,昂首痛啸,龙骨之上魂力乱窜,有些已开始向外逸散,显已快要吸附不住。

璃音看石龙被困在钟声里面痛苦挣扎,却兀自不肯放骨归山,握鞭的手稍顿,下一击迟迟没有挥出:“就这么舍不得这副骨头吗?”

传闻中,这条魔龙本是一条神龙,本也是有五爪金身、圣手佛心的,只是一朝不慎被魔气侵染,自此才失了神智,为祸人间,吞吃百姓无数。

一条神智全失的龙,求生的欲望竟是如此强烈,但想来也是,毕竟,当那些所谓爱恨慈悲的理性全都散去,剩下的,便只有最原始的本能。

求生,是世界万千魂魄的本能。

而此时,这条全无神智的邪龙之魂的求生本能便格外强烈。

趁着璃音这一迟疑,石骨咔嗒咔嗒一阵急响,霎时移石换位,将身前的一只龙爪迅猛堆长,堆作一根前尖后宽的石锥,璃音本也算是石头雕成的身子,这一下硬石碰硬石,嗤的一声,那龙锥便刺入了璃音的左肩。

“我同情你,你倒来打我,真个没良心。”

璃音冷哼一声,一记狠鞭甩出,这次鞭身上“荒”铃和“地”铃齐亮,咚咚两声,敲在罩着龙头的巨钟身上,她同时疾跃而起,飞在半空,脚刚离地,就只听砰的一响巨响,那巨钟下的龙头轰然炸开,连着方才脚下的伏龙山也轰轰隆隆,山顶一裂,开始往下坍塌,一时山崩石裂,又是一阵砰砰砰砰响个不停。

谁知那石龙被炸了脑袋,竟不羞不恼,也不痛呼,怨灵熟练地挤往龙身,举着那只沾了血的龙爪,兴奋狂舞。

原来那龙爪方才沾了璃音的血,竟如敷了生肌化腐的奇药,在那石骨之上,竟飞快地长出血肉来了!

璃音眸色一沉。

这就是它一直追着自己不放的原因么?

邪龙处在这等血肉重生的亢奋之中,哪里还顾得上被炸掉的石头脑袋,当下催动身上全部石骨,咔哒咔哒疯狂移位,登时往四面八方都戳出一根根长长的石锥来,看上去竟成了一颗圆圆滚滚的巨大海胆。

只见那“海胆”斜地里疾飞,飞出上方巨大的钟罩,再冲天一滚,就挺着全身成千上万根石头锥子,要往璃音身上刺去。

璃音眼见那颗巨大的“海胆”旋转飞来,持鞭的手非但不去敲钟震魂,反而松手一放,让那长鞭蜷起,变作一条玉玲手链,又盘回了腕间。

她既不画符格挡,也不飞身闪避,待那“海胆”飞至身前,石锥就要再一次划破她的皮肤之时,那颗“海胆”却像是突然被人从屁股后面撬开了似的,啪的一声脆响,就从后往前裂作了两半。

“海胆”虽裂,去势却还未泄尽,就咕噜噜一边一个半球,无数石锥便擦着璃音颊边,向前滚转了开去,不一会儿,就只听得轰隆一声,两个半球都分向两边一倒,各自往地上砸出一个大坑,再不动弹了。

“海胆”滚远,附身其上的怨灵却像是被谁在后面揪住了脖颈似的,只在原地扭着身子,缩着脑袋,嗷嗷低叫,现出一个只有三寸大小的线条小墨龙来,看上去竟有点可怜。

小龙身后,一片青碧亮光闪动,一只白玉葫芦正晃着它亮闪闪的葫芦肚子,那拴束在葫芦颈间的红色系带,仿佛两只细红的小胳膊,一边指着自己尖尖的葫芦嘴儿,一边打着弯,搭在鼓鼓的葫芦肚子旁边。

本命法宝与主人心意相连,璃音当即就被这家伙风骚的姿势闪得闭了闭眼:这家伙,是一“手”在向她*这个主人邀功,以示是自己用尖头刺破了“海胆”,解救主人于危难,一“手”在朝那手下败龙得意叉腰呢!

玉横恐怕主人没能欣赏到它方才的英姿,叉着腰就突然向前飞上一寸,吓得那小墨龙登时尾巴竖起,跌跌爬爬着就忙向后退了一寸。

玉横只飞了一寸便停,逗狗一般,看着对方反应,再看看主人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终于心满意足,原本只是用一边的红绳叉着腰,这会儿两边绳子都叉上了。

璃音左手将玉横收托在掌心,右手将那三寸小墨龙捏起:“原来你怕这个。”

哪知小墨龙听了这话,忽地龇牙咧嘴,两只龙眼里精光迸射,死死盯住玉横,就如同当时石龙的一双石头眼睛盯着璃音一般。

玉横见手下败龙似有不服,又在璃音掌心里往前突飞一寸,小龙当即一缩脑袋,本能就要往后退去一寸,却被璃音捏住了身子,撤退不得,只好龙爪齐挥,惊得又是一阵嗷嗷乱叫。

璃音有些好笑地看着被自己捏在指间,兀自张牙舞爪的小墨龙:“你想要它,却又怕它,是么?”

其实这也是一句废话,世间凡是有些修为的,谁不想要它,世间凡是生了魂魄的,又有谁能不怕它。

说话间,小墨龙已又冲着玉横龇牙咧嘴起来,玉横就上下左右乱飞着逗它,看它蜷成一团瑟瑟发抖,还不忘冲着自己龇牙,就用红绳大拍自己的葫芦肚子,显是觉得十分有趣。

“它好像对你格外宽容。”

换做旁的邪灵,早已被玉横一口吞吃入腹,化作一摊血水,拿来滋养它的玉身了,哪里还会留它在这里凿齿磨牙。

不料她竟小看了这小小的墨龙,被玉横逗弄了几圈,竟当真敢发起怒来,猛地生出一股大力,就从璃音指间滑走,一头冲向玉横的葫芦肚子,就撞了过去。

那小龙不过三寸来长,葫芦也才半个巴掌大小,只听极轻极轻的啪嗒一声,那颗小小的龙头就已撞在了小小的葫芦肚子上,然后龙头向边上一歪,身子向下一瘫,竟把自己给撞死了。

璃音:“……?”

当即默默向玉横瞥去一个眼神,谴责:玩玩玩!你看,把人家玩死了吧!

玉横也给吓了一跳,当即高举双“手”以示清白:不是我!我真没动它!是这条茶龙它在碰瓷!

然后探出一根红绳充当的小小手指,向那瘫死在地的龙身上戳了一戳,却不想这一戳,小龙嗷呜一声,竟又活了。

然而小龙晕晕乎乎刚一睁眼,见到玉横,立刻又双目喷火,就地把头向前一磕,磕在玉横肚子上,就又脑袋一歪,瘫在地上,死了。

璃音:“……”

这龙也真有意思,神智全无的时候一心要活,这会儿神智清醒了一些,倒又一心求死了。

但是玉横根本就没发威,一个线条小龙光靠撞头,哪里就能把自己真的撞死的。

果不其然,玉横红绳指头一戳,那龙翻了个身,就又活了。

在小龙再一次向玉横撞头而去的时候,璃音终于忍无可忍,一个指头垫着将它的小龙脑袋拦下,同时指尖莹莹绿光浮起,另外四指微动,叩出一个兰花印:“你到底是要死还是要活,又是什么怨气叫你千年难消,不如都来让我看看吧。”

第43章

即便这条小墨龙今日真在玉横身上撞死了,外面还有那么多的后羿射日诛龙图,谁知明天会不会又从哪里跑出来一只,再一次附山作骨,化龙发癫?

最好还是要知道它究竟有何怨气,方能对症下药,永绝后患。

而且……璃音摸了摸自己额上的龙角,这困扰了她三百多年的龙化之症,答案也许就在眼前。

这么想着,她毫不迟疑叩动手印,探入了小墨龙的识海之中。

一般人的识海,都是由一道道记忆之河汇聚而成的汪洋大海,但这小墨龙的识海却有些怪异,只有几小块湖泊似的残片,而且有好几处的湖水都已干涸见底。

它毕竟是墨怨化灵,至于这怨气的源头,也许和山桃一样,是脱胎于某个书生笔下的画本故事,又也许是某一幅画作将它画得格外难堪,惹得它心神郁郁,终日咽不下这口气,由此生怨。

但它终归不是那位被后羿神君亲手诛杀在伏龙山上的邪龙本尊。

故而记忆有断有续,零零碎碎,也属正常。

当年素有“圣手佛心”之名的猰貐神尊,究竟为何会被魔气侵体,又一夜堕魔,其实天宫中的仙子神君们也都心有惶惶,私下窃窃议论了快有一千多年,但千年过去,仍是没谁能议论出个说法。

但在猰貐神尊入魔之前,在他身上曾发生过一桩大事,是天上地下都传遍了的:某次神尊突遭小人暗算,九死一生之际,西王母感念他素日功德,救他上昆仑,赐了他一颗不死药。

此时璃音在小墨龙的识海中探得的,就正是在千年之前,昆仑神巫给他喂食不死药的这一段故事。

璃音在六位神巫的脸上看了一圈,没看到巫真师姐,想了想,一千多年以前的昆仑山上,好像还只有六位神巫,是以巫彭大人为首。

巫真师姐那时尚未晋神,应该还在灵山修炼,等着巫师大考呢。

璃音虽把巫真唤作师姐,但她其实就是师父。

昆仑山原本是不留灵巫修习的,天下灵巫多出自灵山,灵巫们只有在三年一届的巫师大考中拔得头筹,才堪堪获得晋神资格,后面不仅要再渡十劫八难,考验品行心性,还需得西王母钦点,方可晋升神巫,入住昆仑。

像她这样连巫师大考都没参加过一次,莫名其妙就混进了昆仑山上的,千万年来,也只有她一个。

西王母领她过去拜见十位神巫,说要替她挑选一位师父的那日,神巫之首已不再是巫彭,而是巫咸大人了,那时十位神巫围着她,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没人明白娘娘带来这么一个毫无修为,捡漏飞升的人间少女是何用意。

昆仑事忙,他们哪有这个空带小孩,于是默默对视一圈,各人的背都不约而同佝偻了起来,好像背上骨头发痒似的,身子越缩越小,生怕娘娘把自己看清了,要点自己的名。

只有巫真大步上前,两手向前一捧,就捧住了璃音的小脸,薅着璃音的脸颊肉就是一顿揉搓:“这么个玉雕似的小姑娘,每天就是摆在房间里看着都舒心,你们不要,我可带走了。”

可不就是玉雕似的,还是用货真价实的昆仑山白玉雕出来的。

璃音初上昆仑,人生地不熟,但礼貌总还是懂的,也看得懂其实刚才大家都不是很想要她,是这位仙女姐姐站出来,替自己解了围,才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当下就从被揉变了形的嘴巴里,又乖又轻地喊了她一声:“师父”。

巫真拍拍她瓷白的小脸,嗔道:“什么师父,把我都叫老了,我也不是男的,才不要当谁的老父亲,你以后不准叫我师父,就叫我师姐,听到了吗?”

想了想,又道:“不,不能只叫师姐,你得连着名字一起,叫我巫真师姐,叫给每个人听,以后你出息了,谁都知道你是巫真师姐调教出来的,嘿嘿,到时候,就叫刚才那九个背上骨头痒的后悔去吧!”

这位师姐真是可爱啊,璃音这么想着,乖巧点头:“听到了,巫真师姐。”

而这时在小墨龙千年之前的识海中,巫真师姐尚不在列,只有六位神巫围着猰貐快要咽气的龙身。

巫彭大人用力捏开龙嘴,正要把不死药往里面喂。

巫履站在一边,手里一直捧着一个玉葫芦,眉头拧得死紧,一脸欲言又止、踌躇不安的样子,这时见不死药就要入了龙口,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道:“巫彭大人,这装药的玉盏近日颇有异样,恐有不妥,我看还是禀明西王母,肯请娘娘另赐丹药为好。”

说着神龙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来,全喷在那玉葫芦上面,然后龙头一歪,就断了气。

其余五位神巫:“……”

巫履见自己一句话竟把神龙最后一口气给耗没了,吓得眼皮狂跳,那是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当下只好闭了嘴,看着巫彭将不死药喂入了神龙口中。

识海中的记忆就此中断。

再往后,猰貐已是性情大变,昔日神龙变作魔龙,整日里红着眼睛,饮血吃人,吞骨嚼肉。

璃音收回探魂的手。

她此刻的眼底仍染着一抹红,眸色却如万丈冰崖下的寒潭一般幽深。

她方才一眼就认出来了,巫履手里一直捧着的玉葫芦,也就是他口中那只“近日颇有异样的装药的玉盏”,就是她手中这一只正闪着荧绿幽光的玉横。

“你不是怕它,而是恨它。”璃音将奄奄一息的小墨龙托进掌心,“因为是它害你变成这样的,对吗?”

恐怕是当时的玉横就已沾染了魔性,魔气侵染了盛装在里面的不死药,又被喂入神龙体内,这才叫昔日“圣手佛心”大开杀戒,堕入魔障。

玉横心虚地暗下周身灵光,就一腾一挪地,悄悄要往璃音腰间躲。

它确实曾“放荡”过一段日子。

但它那时灵智初开,就如初生婴儿,什么也不懂,全凭本能行事,饿了自然要找东西吃,它觉得生魂美味,就吞了来嚼,也没人来告诉它这有什么不对。

因为那时的昆仑山上,谁也不知道它竟悄没声响地就通了灵,待神巫们有所察觉,它早已吞吃生魂无数,成了彻彻底底的一块魔玉了。

它受不死药浸润了千千万万年,不死不灭,刀削不动,斧凿不破,便是真被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刃拦腰斩断,只消两半葫芦一合,立时完好,就和从没碎过一样。

整个天宫谁也拿它没办法,到后来甚至谁也不敢靠近它,唯有寄希望于有一天这魔玉自己能良心发现,或是吃魂吃腻了,终于戒掉这邪性恶习,改邪归正。

但这些都是一千多年前的旧账了,猰貐神龙也不过是万千被“婴儿”时期的玉横祸害的受害者之一,如今玉横自觉早已洗心革面,想想这每天过的日子,主人吃鱼,它却吃“素”!除非主人有难,否则遇着再美味的魂儿,也只是留着口水偷偷嗅上一嗅,简直乖得不能再乖。

宛如换骨新生。

人间都说“前朝剑不斩本朝官”,它就觉得前世旧怨也不好斩今世新玉,忙躲去了主人腰间,开始装死。

小墨龙听璃音问自己是不是恨着玉横,气若游丝地点点头,点着点着,看向璃音的眼睛,看得越久,头就点得越慢,最后竟长叹一口气,摇起头来:“我恨它有什么用,终究是我自己心智还不够坚定……”

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向璃音额上两只鲜嫩的龙角:“我已是没用的了,但你却还有救。”

璃音看它片刻,道:“猰貐神尊,您不是墨灵,对么?”

无论是在天宫还是人间的传闻里,从未有谁提到过这桩玉龙旧怨的,若非本尊,如何得知而神尊遭魔气侵蚀,时常神志不清,故而记忆才会断断续续,识海也残缺不全。

小墨龙并不回她这句话,只忽地一笑,说道:“小仙子,我服过不死药,是死不了的,你要杀我,或是你要活命,就去找到那把落日神弓。”

璃音无所谓地一扯嘴角:“我不想杀你,也不是非要活命,我们就在这画中,反正也不会再出去祸害别人了,也是一种活法。”

“你做什么不出去?”小龙似是不能理解她的话。

璃音指指自己头上的龙角:“我做什么还要出去?出去发狂吃人么?”

看完玉横和神龙之间的那桩往事,自己身上这纠结无解了多年的狂化之症,她总算隐约明白是怎么来的了。

变作嗜血吃人的魔龙,是猰貐的终局与归宿,不久之后,也将会是她的。

岂料一直虚弱瘫在她掌心的小墨龙听了她这话,竟然一个暴跳起身,飞在空中,气也不虚了,中气十足就是一声:“胡说八道!”

它显是气极恼极,比用对玉横还凶狠的目光瞪视着璃音,近乎呵斥:“你继承了我最后的神龙之血,往后是要统御万龙的,怎么不出去?”

璃音闻言一呆。

她什么时候继承了什么神龙之血?

……等等,不会是神龙断气前,喷在玉横身上的那一大口吧。

小墨龙跳上璃音头顶,用那一点点大的小龙爪去揪弄她的龙角,脸上渐渐浮现出混杂着慈爱、满足和诡异的笑来:“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这等威风的角,和你爹我长得一模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璃音一呆之后又是一呆。

……不是,就算玉横造她身子的时候,借用了他一口龙血,怎么就成了他女儿了?这亲缘关系不是能这么论的吧?

小墨龙又顺着她鬓边一缕碎发飞下,探头探脑凑去她耳边,生怕被别人听去了似的,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小小声说道:“去找到落日神弓,和你失踪的哥哥,光复我们龙族,就全系于你一人了。”

说着小小的龙爪在璃音肩头沉重地拍了拍,以示重托。

璃音呆了又呆:“……啊?”

那种莫名奇妙飞升成仙、莫名其妙成了人人喊打的恶人、又莫名其妙回到三百年前、莫名其妙被西王母拉去教化摇光神君……总之各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会儿都一齐涌上来了,她呆了半晌,才终于理出一点头绪,问道:“那咱们找落日神弓是为了……?”

小墨龙第一次说要她去找落日神弓时,她原以为是用来射杀它这个魔龙残魂的,但此时听它话里意思,分明是把外面的一切都托付给了她,而它此生都不打算再出画了。

“你不知道么?”小墨龙飞离她耳边,眼神和声音一起冷了下来,“这世间,除我之外,还一直藏着另一条魔龙。”

第44章

这世间还藏着另一条魔龙。

这话如果是璃音在前世听到的,她会以为这另一条魔龙指的就是她自己。

可现在是人间的庆宁二十三年,她虽已显了龙化之症,但尚未杀人拆骨,除了摇光神君和虞家一对姐弟,也从未有人见过她这副红眼龙角的样子。

眼前浮现那时虞宛言调转长剑,对她满脸警戒的模样,璃音眸底的血色黯了黯。

她很害怕他的那种眼神。

这份害怕,不是有些人见到毒蛛硕鼠时尖叫的那种害怕,而是坠崖之人本就只是虚虚攥着手中最后一根吊命的藤蔓,那根藤蔓上却忽然生出锐利的尖刺,深深扎进掌心里的那种害怕。

害怕到仿佛只需那一眼,就能消弭掉她所有看云看山看萤火时,偷偷对这世间生出的那一点点“再多活一活也很不错啊”的贪恋。

小墨龙看璃音眼神飘忽地走着神,不满地探出两只小小的前爪,在她耳边用力拍了两拍:“这孩子,怎么回事,长辈正和你说大事呢,回神回神!”

“您讲,您讲。”璃音忙做洗耳恭听状。

其实她对什么光复龙族、统御万龙,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但画外竟还藏着一条嗜血魔龙,而她,甚至整个天宫,竟从未有谁听说过,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怀疑是这个老龙编出来诓她出画的。

“那东西恐怕和我一样,也有不死不灭之身。”小龙说着顿了顿,面色凝重起来,“而它和我不一样的是,我是受了那魔玉葫芦残害,被迫吸染了魔性,才会变得神思狂乱,不得不饮血吃人……”

玉横听自己的劣迹又一次被翻了出来,忙在璃音腰间蹭了蹭,向主人表示自己现在是个乖宝宝。

璃音摸摸它的葫芦脑袋,给它顺了顺并不存在的毛。

“它现在倒是会装乖。”小龙见状哼了一声,语气里说不清还有几分恨,但很确定带了几分莫名的心酸的满足,“我虽败给了它,它却认你为主,何尝不是我赢了,哈哈,是我赢了,是我的神龙血脉赢了!”

看小龙眼底闪着自己看不太懂的诡异又偏执的碎光,璃音偏了偏头,心想:自己“继承”它的神龙血脉,也是在玉横认主之后,为她重塑肉身时候的事了,要说赢了,不如说是她凡人身死时,随身带着的那大一把绿豆赢了。

“神尊,有点跑题了。”她小声提醒,努力拉回话题:“您方才说,它和您不一样,那它不是受魔气侵扰,难道是天生的魔龙?”

小墨龙摇头:“这世间有没有天生的魔龙,我不知道,但眼下藏在暗处的那条,绝对不是什么天生的魔龙。”

“您知道它是谁?”璃音连忙追问。

“我在差不多五年前,与它打过一次照面,龙族凋零已久,只余下我青龙一脉,我却并不记得族中有过这样一位后辈。”

说着,小墨龙身上的线条变换,变出一条与之前有七八分相似的小龙来。

“喏,它就长这样。”

璃音左看右看,只觉得眼生。

龙族确实凋零已久,据她所知,九百年前,九重天上曾爆发过一场神魔大战,恰逢摇光历劫下界,战场上少了最骁勇能战的前锋,于是那一战打得格外艰难惨烈,龙族合族都上了战场,死伤惨重,除青龙一脉,尽皆战死。

神魔大战不止爆发过这一次,但就只有这一次,是璃音了解得格外清楚的。

惨烈是一方面,不光龙族,天宫各部都是伤亡惨重,就连商止师兄的腿疾,也是在那一场大战中落下的。

她身边都是大英雄,除了她自己。

但此战令人难忘就难忘在,那位魔尊的出身实在是奇特,由于过于奇特,所以璃音记得格外清楚:谁能想到,那魔尊并不是什么灾星降世、天降魔头,也没有什么能一剑斩天神的惊人修为,他竟只是幽冥司一个普普通通、每日兢兢业业誊录冥牒的小文吏。

彼时人间小国分裂,彼此间战乱不休,打了几百年也没等到哪位枭雄,打出个天下一统。

地面上一打仗,地下的阴官就有的忙了。

那小文吏每日誊抄整理堆成小山的死人簿子,笔头都写呲了不知几万支,他抄了几百年,每天只睡一个时辰,抄得眼底下一片乌青,时常抄得怨气比黑白无常勾回来的鬼还重。

终于有一天,在手中笔头又一次开始劈叉的时候,他忽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差点就猝死在了桌前,差点就也成了桌上那些堆成小山的冥牒中,毫不起眼的一小行名字。

于是这位天天都在鬼门关里勤恳任职的小鬼吏,在自己的魂魄也去鬼门关兜了一圈之后,他躺在床板上,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悟了:世上本无事,瞎忙自扰之,只要肯偷懒,天天躺床板。

那些个劳什子的勾魂名单,我每天就胡乱抄两个应付应付,不就得了?于是把被子一拉,呼呼大睡去了。

就这么敷敷衍衍过了几十年,小文吏每日睡得饱饱,把自己养得精神焕发,却不想一日,一只本该在十年前就被勾走的阴鬼,不知在哪间庙里偷喝多了祭酒,竟一路迷迷瞪瞪,吹着小风,哼着歌儿,晃着醉步,晃在阴山道上,迎面一头就撞在了黑无常的哭丧棒上。

黑无常黑着脸把那阴鬼勾回,一审问,那醉鬼竟还有几百个阴鬼弟兄,都是打仗时被同一个大炮弹炸死的,每月初二都要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他睁着朦胧醉眼,见弟兄们都没被抓来,就自己一个被关了,登时心里不平衡,噼里啪啦报出一连串的大名,把好兄弟们一个不漏全供了出来。

阎王震怒,下令彻查。

小文吏眼看着东窗事发,阎王很快就要查到自己头上,哆哆嗦嗦,只是这偷出去的懒,就如泼出去的水,这时再要补救遮掩,已是覆水难收了。

横竖都是一个死,砍头也比累死强,小文吏怨气上头,就地入魔,牙一咬,心一横,就比对着那些本该入牒却被他放过的名字,一个个上门敲打:“要么勾魂等死,要么跟我造反!”

被他放过的阴鬼多是死于战事压迫,心里本就埋着血性不甘,这时一经挑唆,立刻跟着他大干特干了起来。

他就领着这样一支阴鬼大军,打翻冥府,打上九重天,真的造反了。

最后还是摇光历劫归位,一剑斩落了那位魔尊的脑袋,才算平息了这场祸事。

但这也推进了天宫和幽冥司里的一场大变革,规定在任神官,无论品阶,每日任职时间不得超过四个时辰,每月要有固定休沐的日子,关爱各位神官的魂体康健。

那位魔尊,虽死犹荣,也算得上是一代传奇了。

战事了结到如今,九百年过去,天宫安稳,世间再没有出过魔尊,只是龙族再难复往昔,那一战之后仅剩的几条青龙,都只是终年蛰伏在海底,鲜少现世了。

莫不是其中一条在海底这么多年睡迷糊了,出来梦游?

毕竟现在清平世界,久无魔乱,昆仑之祸,尚在一年之后,上一世,直到那场恶灵暴乱突发,都从未有谁在下界作出大恶,被天宫察觉。

璃音忽然想到什么,向小墨龙道:“五年前,您就是在龙溪村和它打的照面么?”

“不错。”小墨龙点头,“它走后,村里葬了好多年的骨头就渐渐地都被人挖起来了。”

璃音在心里轻轻“啊”了一声,她想起了那个给书怨们塞小纸条的神秘人。

只听小墨龙又道:“那几年村中流行起来一种书画小册,尤其一个姓廉的秀才画的,催生出了一堆书怨墨灵,搞得村子里怨气冲天的,它想必是嗅到了怨气,过来吞吃了几个出逃的墨灵。”

“吞吃?”

“没错,我那时正好附身在书房里的一幅画上,看它一口气吞了五六个,我用龙啸压了它一下,许是感应到了我,它没敢再多吃,又带走两个,而且我看它从来到走,都神智清醒,毫无被魔气裹挟的症状。”

璃音讶然。

按山桃先前所说,那位神秘人在她苦于无法脱书报恩之时,夹入纸条,教她附骨化形之法,又在她与楚雁儿受困时,飞镖留笺,喊姐妹们前去解救,虽身份成谜,且意图不明,但每一次留字,都似乎是在暗中相帮。

而这条魔龙,闻着怨气而来,来村里一次,又连吃带拿,劫掠吞食数只怨魂,完全不符合那位神秘人的做派。

璃音琢磨着小墨龙说的话,总觉得哪哪都对不上,也哪哪都不对劲,问道:“它既然神智清醒,并未被魔气裹挟,您怎么就说它是魔龙呢?”

小墨龙一甩尾巴,把墨线甩回自己原本的样子,说道:“我说了,它神智清醒,毫无被魔气裹挟的症状。”

“是啊,它神智清醒,毫无……”璃音顿了顿,终于察觉出了不对,“您的意思是,它不是被魔气裹挟的,难道它在主动摄入魔气?”

吞食生魂,大多是为了以他人之魂,养己之魄,此法凶险,却可以迅速提升修为。

听说人间各大修仙的宗门里面,每隔个几十年,就总会冒出一两个这样铤而走险的弟子,毕竟修仙之途漫漫,总有人熬不过,就想要闯一闯捷径。

但生魂吃多了,会催生魔气,渐而成瘾,吃的人就算一开始不是魔头,长期吞食下去,很可能在成仙之前,就先堕入魔道,或是遭魔气反噬,暴毙而亡了。

不过这都是那些修炼无成,坠了心魔的人才会做的事情罢了。

龙族生来就是神族,现在更是越稀有越宝贵,加上九百年前战场上的那些功绩,神龙一族在九重天上虽不露面,却名望地位极高,要什么天材地宝没有,完全不必靠炼魂来飞升或是提高修为,而且族里一共都没剩几根苗了,对这种阴损缺德,又可能损害自身性命和本族声望的修习之法,只会是唯恐避之不及。

那么这条主动吞食生魂的龙,究竟是在做什么?

璃音越想越觉得奇怪:“放着众仙捧月般的神仙不做,难道它想要入魔?”

小墨龙的一只小爪抚上龙须,若有所思道:“说起来,它那时吃魂的神情,也有点古怪。”

“什么古怪?”

“那种古怪,很难说清楚……”小墨龙沉吟半晌,似乎在努力斟酌着措辞,“它捉起那些怨灵的时候,看起来对它们好像很渴望,但看它吃在嘴里的样子,却又好像并不是很想吃……也不能说是不想吃吧,哎呀,总之那种感觉说不清,说不清……看着既兴奋,又不兴奋的,很难讲。”

这一顿描述把璃音也给说糊涂了,她想象不出,一张脸上是如何能同时表现出既想吃又不想吃,既兴奋又不兴奋的?

小墨龙却还没有放弃寻找新的形容,誓要把那神情给璃音描画清楚似的:“它吃那些魂儿的时候,就好像不是在喂给它自己吃,而是在喂给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吃,那个东西吃兴奋了,它就跟着兴奋,却不是因为它自己吃了魂而兴奋……”

璃音好像有点听明白了:“就像父母看着孩子吃了两大碗饭的那种兴奋?”

“有那么一点对了,但还差一点……不像是父母对孩子……而是像……而是像……”

小墨龙抚弄着龙须,抚着抚着,突然来了感觉,两个爪子一拍,道:“就像在给谁递入魔的投名状!”

投名状?

入魔可不像成神那么困难重重,条件向来宽松,几乎是拿起屠刀,就可以立地成魔,想入随时就入了,从没听说过入魔还要向什么人递投名状的。

比起投名状,璃音倒觉得,它更像是在体内偷偷饲养了一个“宠物魔”,就像……

璃音看向腰间的白玉葫芦,就像她饲养着玉横一样!

玉横需用魂魄温养,虽然现在收敛了脾性,不再肆意食人魂魄,但它毕竟是“开过荤”的,时不时就会向她撒娇,讨要一些零嘴,有时她就会去幽冥司,向阎王讨要一些罪恶滔天,永无轮回的恶魂,拿来投喂给它。

只听小墨龙肃声道:“总之,无论如何,它肯定是在靠吞食怨灵催生魔气,而且我瞧得出它的不死不灭之身,不论它眼下是不是魔,不出几年,必然会有一条魔龙现世,趁它现在未成气候,你赶紧出去,找到落日神弓,待魔龙来日作恶,你务必要用此弓将它射杀,断不可叫它毁了我龙族威名。”

“可是当年后羿神君陨落,落日神弓就追随主人,自封灵魄,沉归海底了,如今茫茫海域,要去哪里寻它?”璃音有些为难地蹙了蹙眉,“而且就算当真被我寻到,像它这等忠心认主的神器,我也用不了啊……”

神器一旦认主,就只有主人可以使用,甚至脾气倔一点的,比如她这倒霉葫芦,明明能助人重塑肉身,有治伤疗愈的奇效,不知能造福多少人,但这通天的能耐,它偏偏就是只肯用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旁的人是生是死,它是一点也不关心。

有一次商月受了重伤,她千求万求,举手之劳的事,它却心硬到底,无论如何不肯相救,激得她倔劲上来,拿了商月的浮光剑,一剑一剑划自己的胳膊。

她每划一道口子,玉横就给她治一道口子,她虽然不会死,但是会痛,她耐性好得很,玉横不救,她就一直划,划得自己痛得晕过去,醒过来,继续划,玉横终于熬她不过,才妥协治了商月一次。

想到这里,璃音声音里带着些哑,问道:“就非得是落日神弓吗?”

“必须是落日神弓。”小墨龙面容沉肃,认真地看入璃音的眼底,“你记住,唯有落日神弓,可以诛杀这世间一切不死不灭之物。”

璃音心中一动:那么只要能拉动此弓,就也能诛灭掉前世那个她怎么杀也杀不死的鬼王了。

小墨龙却突然飞身而起,随意找了一块滚落在脚边的巨大山石附身而上,它的声音从璃音背后传来,莫名显得渺远:“小仙子,别忘了,出画后,去东海找你的哥哥,叫他陪你一起去拿落日神弓,若有困难,就去紫宫叫上摇光那小子,他可欠着我们龙族一个大人情呢!”

璃音惊诧回头。

见石龙仰头向天,对着漫天星辰,发出一阵朗笑:“你以为这副画,是谁送给他的?”

只听它大喝一声:“斗指东北,维为立春!”

接着一个巨大的石爪探出,往璃音背上轻轻一推,璃音身子向前一倾,顿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就向下急坠而去。

璃音一边下坠,一边想要扶额:神君,虞姐姐,还有虞宛言,你们这是把万壑千山图挂悬崖边上了吗?

第45章

这出画后的一坠来得猝不及防,璃音手指微动,就要叩亮“宇”铃,却不想这画原来并没有被挂在万丈悬崖边上,离地堪堪仅有三尺。

她坠得极快,根本来不及再催动什么传送铃铛,就已经啪的一声,玉白的小脸着地,整个人掉趴在了一片泥地里面。

璃音小脸埋在土里,十根手指无语到有些无力地默默蜷起,在地上抠出两道泥印。

“老师?”

耳边传来一道飒沓清风般的声线,里面似乎还憋藏着几分笑意。

一抬头,就看到一身冷蓝色的绣袍,和一只向她探来的指节修长的手。

摇光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嘴里还说着:“怎么这么不小心。”

璃音起身往四下里一望,总算知道万壑千山图是被挂在哪儿了。

她扭*头,一双眼睛越睁越大,缓缓抬手,指向旁边一株格外高大的月桂巨树:“神君,这画是您挂上去的?”

“是啊。”摇光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被自己高高挂在树杈子上的那副万壑千山图,丝毫不作否认地点头,“老师龙化之症发作的时候,不是很喜欢躺在这里么?”

这么说,倒还是为她身体着想的一片拳拳孝心了?

璃音闭了闭眼,拳头捏了又松,用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来:“多谢神君费心,下次大可不必。”

摇光将画拿下,回头看她:“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璃音自顾低头拍着身上的土,“神君如此为我着想,我干嘛要不高兴。”

莫名其妙摔了个脸着地、狗啃泥,她当然不高兴了!

但他记得月桂花香可镇她龙化发作时带来的剧痛,还记得把她带回摇光殿中,以免外人看到她发作时可怖的样子,她又没那么不高兴了。

但总体而言,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太高兴的,虽然只有一点点。

璃音抬手摸了摸额头,果然离了神龙残魂,体内沸腾的血液和额上的龙角就都消散下去了,看来这一次龙化并不是心魔发作,而只是受了神龙血脉的感应。

那只有一点点的不高兴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她把脸往摇光眼前凑了凑,拉拉他的袍袖,仰起头,把一双琉璃珠子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示意他来看:“小七,你帮我看看,还红着么?”

摇光闻言一顿,不知何时微微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一双清辉漫烁的眼睛眨了眨,鸦黑的睫毛随之一颤,漆黑的瞳仁就静静望进了璃音的眼底。

他默默垂眸,与她对望了好半晌,璃音为了让他看得清楚一些,眼睛一眨也不眨,时间久了,渐渐泛起一层濛濛的水雾,把眸子映得水灵灵的,她见摇光看了半天,却不说话,又去拉他的袖子催促:“怎么了,是还没褪么?”

“不红了。”摇光睫羽微颤,收回视线,“但是有点黑。”

璃音一呆,黑?

接着一只携着袖袍的手就轻轻触上了她的面颊,柔软的布料摩着她的小脸擦过,干净的袖口立马沾上了几个泥点子。

璃音脸上一红,知道是自己面上沾了黑泥,慌忙伸手就往脸上胡乱抹了几把,那脸上本来只有几个泥点,被她这一通胡抹,竟全给抹开了摊在脸上,越摊越大,越抹越黑。

摇光看着眼前璃音一张被手忙脚乱抹成小花猫、却浑不自知的小脸,看了半晌,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起来:“老师这是在脸上作画么?”

实在看不下去似的,轻轻拨开她乱动的手,重新拉了袖口替她擦拭起来。

璃音只觉得浑身发热,尤其是面皮,烫得尤为厉害,她有些心慌,喉咙也有点干,肯定是体内的龙化之症没有清除完全!

但有一件事,却被她在手忙脚乱间全然忽略了,那就是她和摇光,似乎都完全忘记了净体咒的存在。

“璃音仙子?”

璃音本就被摇光的袖口惹得脸热心慌,这时忽然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又听着明显不止一个人来的脚步声,明明没有做贼,却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一个闪身,就躲去了摇光身后。

摇光看清来人,眉心稍向下压,嗓音里带着几分被打搅的不悦:“锦云仙子……还有这位仙君,何事到访。”

被摇光称呼为“这位仙君”的商月无声地捏了捏指骨。

璃音下山这几日,他向司命借过好几次窥尘镜,他每次看到这两个身影站在一起,就莫名烦躁,每每看了一会儿,就要翻过镜子盖在桌上,但隔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拿起镜子再看。

而这位神君方才在做什么,又是用怎样的目光看着他的阿横,他都瞧得一清二楚。

这算什么。

阿横是因为他,才对自己说出了那样拒绝的话么。

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早就相识了。

他只知道,如果是那样,只会显得他这几年对阿横小心翼翼的追逐,更加像个笑话。

锦云见摇光神色不善,心知这位神君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忙躬身拜礼,解释来意:“我们适才听到神君殿中有些动静,只当神君与璃音仙子赴旨下届,尚未归来,恐怕殿中出了什么意外,故而和商月仙君前来探望,不想神君已经归府,小仙冒昧闯入,还望神君和仙子勿要见怪。”

果然是锦云和商月来了!

璃音躲在摇光身后,听着他们这番对答,想着刚才究竟是什么动静把他们给惊动了,该不会就是她脸朝下、砰地砸在泥地里的那一声响吧?

她默默瞪了一眼正严严实实挡在自己身前的挺拔背脊。

都怪这人,没事把画挂树杈子上干嘛!

摇光听完锦云的说辞,冷淡的眸光似剑,扫向两位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既然无事,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锦云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至少这位神君说的是“可以走了”,而不是“可以滚了”,说明他现在的心情还不算太差,忙再次躬身行礼:“神君万安,小仙这便告辞,不再叨扰了。”

说着拉一拉商月,示意他赶紧跟着自己一起离开。

商月指捏成拳,却没有跟着动作。

他自从踏进这方小院,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视线一直死死锁着摇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身子,直盯去他身后躲着的那个人身上。

阿横,你如今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了么?

璃音此刻躲在摇光清俊的背影里面,却正掰着指头,算着和锦云仙子的相遇: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一共只和锦云仙子见过四次,每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形象都十分要命,不是面无人色、脖子上染着两个血手印,就是灰头土脸、浑身沾满了泥点子。

算到此处,她不禁要捶胸顿足,自觉在锦云仙子面前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顿时大为泄气,瞪着眼前这一堵宽厚的背墙,就生无可恋地默默把脑袋往上一撞。

摇光感到背上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抵了上来,剑眉微扬,眸子里的不善散去几分,忽然开口,把正要抬脚转身的锦云叫住:“二位既然来了,不如留下陪我赏一幅画。”

说着抬手轻挥,衣袖带起一阵凉风,就将万壑千山图迎风展了开来。

“赏画?”

锦云脚步一顿,眼皮跟着一跳:这位神君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好脾气了?还邀人赏画,这画不会是藏着什么酷刑的恶作剧吧。

但神君相邀,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她小心往那画上瞧了几眼,见画里氛围一片肃杀,大片山石崩坏,有一整座大山都被铲为平地,显是才经历过一场大战,里面困了一条石龙,正闭着眼蜷在地上,奄奄一息。

“万壑千山图?”锦云眼睛亮了亮,她从商月那里听说璃音奉旨下山,去到了一处龙骨山脉,想她在那里必有一番际遇,于是看向摇光身后,“璃音仙子,这龙是被你困在画中的?”

璃音这时才从摇光背后探了探头,面上微赧:“是我。”

“仙子果然厉害。”锦云发出一声钦叹,“难怪娘娘总说,你当得昆仑第一仙的。”

这么一夸,璃音立马有点来劲了,终于彻底从摇光背后挪了出来,正要摆手说两句“哪里哪里”的话,就见商月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却是锦云上前一步,拉住她道:“璃音仙子,你受伤了?”

璃音低头一看,原来是左肩上被石龙戳出的一个血口子尚未愈合。

商月的视线只在璃音肩头停留一瞬,就立时幽暗了下去,重新落回摇光身上,清润的声线里带着点久未开口的哑:“神君就让阿横独自斗那恶龙,不曾护好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