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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意昭昭 虞渡 18515 字 10天前

竟不是当场毙命?李辞盈可谓是失望至极,她缓下一口气,“那……飞翎们查得如何了?”她顿了顿,又做担忧状,“讲武一事本就凶险,世子自个坠马,如何能怪到您头上去,梁校尉好不讲理!”

话说完了,对面那人始终沉默着,一双眼睛沉如湖水般的,深邃幽暗,似有未知涌于冰面之下,只待某个时机,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李辞盈一抚发颤的手臂,便又道,“……他们审案手段一向是毒辣,您可是有哪儿伤着了?”

字字尽关心,句句情意切,可裴听寒如何不晓得她在说谎。

纵人海漩涡围绕萧应问沸腾回流,他的目光却始终离不开李辞盈,那些心机和诡秘一字不差刻在脸上似的,他盯着她,极慢地自袖笼中摸出一物。

琉璃穗子沾过泥水,早是结了块儿了,“哐”一声拍到眼前来,李辞盈险是吓出个嗝儿。

裴听寒道,“穗子结团,不若阿盈将那日予月影梳毛发的篦子拿出来,顺顺它?”

“……”

那怎能呢,李辞盈还没傻到将罪证留在自个身上,沾了紫玉粉的篦子早扔进了沛河,聚光的三棱镜也捣做碎末洒进鹅石道,便是神仙亲临也找不回来的。

他此时发作,莫非真是被飞翎卫在哪儿钻营出破绽,要让裴听寒来与她对峙?或是只因为手段不够磊落,他不屑与她为伍?

没来得及多想,那人便倾身坐过来,李辞盈只觉眼前一黑,腰上抚着的大掌就已顺着系结儿一路往下,裴听寒撩进李辞盈散在榻间的裙裾,两指准确无误按在了她腿侧的新伤。

疯了不成,李辞盈疼得“嘶”了好几声,抬了手去推他的,裴听寒叹了声,到底舍不得再严苛,揽上肩膀将人压进了怀中。

他闷声道,“受了伤,怎不知敷药?”

此间有片玉在的,若不慎让她瞧见伤口难免会多想,为保此事万无一失,李辞盈便没有处理。

相对这点子小伤,裴听寒之冷待才叫人不舒服,李辞盈低哼一声,硬邦邦说道,“妾无碍,过两日也就好了。”左右挣了两下,那人手臂收得更紧,她只得奋力一昂首,恨恨地瞪着。

眸中怒气只怕要将人家的眉毛点着了,裴听寒晓得她恼了,一面慢腾腾抚人家紧皱的眉,一面说道,“阿盈想让他死,何必这般铤而走险?永宁侯府、公主府、飞翎卫,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若真出了什么差错——”

这一幕实不敢想,单只关在暗狱之中问话一项,只怕就能让吓走李辞盈半条命,裴听寒止了话头,垂首轻轻吻了她的额,“某实在后怕。”

后怕?李辞盈可不信,实则她对裴听寒之了解远在他意料之外,或在裴听寒看来,萧应问虽然可恨,但对战之事贵乎磊落,君子怎能从背后捅刀子?

她深吸一口气,收力靠在那人胸前,“后怕?萧应问乃飞翎卫副指挥使,此番他重伤,他们少不得迁怒了您,想着全然为着妾连累了您往台狱受审,才是真正怕得睡不着。”

“你我之间算得什么连累?”裴听寒微微勾唇,可想起枪穗之事,到底还是敛了笑,实则李辞盈不做这些个筹谋,他一样要让萧应问落到今日下场。

这点子转变逃不过李辞盈的眼睛,她切切打量了他一番,又问,“他们可为难您了?”

裴听寒摇头,“扬州之事迫在眉睫,大都督急催我过去,这次有他连夜回城做保,飞翎卫不敢多为难。”

原是大都督出面!不怪他回来得这样快。

“那就好。”李辞盈抚了胸口,眼波流转望他,又喊了句,“明也。”

“妾自小无父无母,是姑母教导妾长大,一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妾此前想着郡守与我非亲非故,不敢多附信赖,才做出这糊涂事儿来——”

裴听寒闻言心下微沉,是了,她与他一样爹不疼娘不爱的,要真正信任他人谈何容易,他轻叹道,“昨日某已接了姑母的信件,只是还来不及与你说。”

“果真?!”羞从眸光起,那女郎一句娇语妙尽百般媚,“姑母、姑母她是怎么说的。”

姑母不识字,信是沈青溪代笔书来,裴听寒笑了声,“姑母已允准了,这次连同阿盈的生辰八字一并寄到我手中,途径洛阳城之时某便往祖庙占吉,定下咱们的亲事。”

此一来当再无波折,李辞盈心情大好,眼前人怎么看都觉着顺眼了,她捧了他的脸,低声道,“裴郎,人家这儿没有伤药,咱们往您府上去,您替妾上药,好不好?”

这一声流莺婉转,脉脉幽怨,裴听寒心里猛得一跳,不自觉滚了滚喉咙。

第86章 “美色误人。”

诗语有云,“千里江陵一日还”。李辞盈待在黄沙满天的陇西十余载,初读此诗怎解得其意,遥遥想来只当太白烂漫。

待真正顺流乘风,鼓帆飚驱的此刻,绿岸叠嶂似轻烟飘云过,才是真正使人惊眩神动,她倚在裴听寒怀中,犹是瞧着窗外边的景色喃喃道,“扬州距此不过一千余里,照这个样儿怕没几天就到了?”

裴听寒倒不是第一回坐船,“运河之上晴雨难测,并非日日如这般顺风顺水的,若是哪回风起得疾了,咱们还须靠岸耽搁些时辰。”

官船浩大,这般极速飞驰也稳如泰山,李辞盈不晓得风浪潮狂多少凶险,思及从前读过书中“长江浩浩蛟龙渊,浪花正白蹴半天”(注1)一句,可没忍住吸一口气,“这样……?”

一时脑中天马行空,李辞盈惶惶扶住身前的手臂坐直了,正待问问裴听寒是否有让舵手们多多注意着风向,忽又想起什么,便侧了脑袋去望他,问道,“长安那边如何了?”

问长安如何是假,问那人如何才是真。别离长安七八日,朝廷情势依旧诡谲。裴听寒道,“前日里官家下令移了萧世子往东宫休养,咱们无论如何打听也得不到那边的消息。”

不过公主府与侯府两相不发,那人当是仍留有小命,否则这般炎热的天儿,能让他的尸首烂在那儿受罪么?

“他竟这般命大?!”一路说来义愤填膺,李辞盈想了又想,又或是那人功力深厚,能在坠马之际以气劲护住心脉?

而朝堂之上呢,为着萧应问的缺席,裴氏一族便显独大,制衡打破,天平倾斜,御史们对裴氏处处严苛,口诛笔伐之间将那起杀奴案加紧办理,可将王外甥判了斩立决,这会子已往阿鼻地狱去了。

李辞盈吃了一惊,“杀奴案可大可小,以裴家——”她唯恐说错话,又一顿,“以大都督威名,竟没保下他的命来?”

裴听寒摇头,“那帮监察御史虽位低,却掌分察百官,朝堂诸司哪个不对他们诚惶诚恐。”

若真得罪了,春秋好笔一书,裴家威名岂非遗臭万年?裴启真才懒因小失大。

李辞盈点头,“监察御史之中不乏萧应问党羽,此番势弱背水之战,他们咬住人哪能放松?”

甚至有人得了密报,说裴启真遣了人往西边探听消息——要晓得如今魏、蕃仍就七王子的去留两相拉扯,这时候去西边,可就得沾上通敌之嫌。

李辞盈听罢怔怔,她隐有个猜想,莫非廿九那天萧应问之所以乔饰她的容貌,为的正是令裴启真误认她为故人之女?

裴启真对她愈客气,说明那位“故人”在他心中份量愈重,可不就得遣亲信往肃州打听她的来历么?

这样一来,刚好就够萧应问为裴氏拟不实之罪名——不必证言,就这样似是而非就能剜下他们一块肉来。

一定是这样!

李辞盈对自个来历再明白不过,肃州城人口稀少,哪家哪户出点什么事不是人尽皆知?她与庄冲从谁人肚中出来的,当地几名稳婆是一清二楚的,人家命好,可都仍活着呢。

邻里之间再随便问问,李家阿爹阿娘贫瘠之生平尽浮于纸上,哪里还能有什么错漏?

等裴启真晓得真相,难免认为这是李辞盈与萧应问做的局,届时厌恶了她来,怎可能还让人进裴家的门?

要死了还不消停!李辞盈气得阖了阖眼,正待是想说什么,身后那人忽得是闷闷呼了一口气,滚烫的鼻息灼得颈间轻痒,她伸手抚了去,又侧回去瞧裴听寒。

而裴听寒呢,怎想得到李辞盈内心如何百转千回,只见她陶陶天真模样,时时刻刻搂抱着仍觉着不够,少年血气,难免东想西想,他轻轻抚了她的发来,想问一句什么,又有些不敢。

犹犹豫豫的,想说什么?李辞盈只以为仍有其他坏消息,皱眉催促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裴听寒耳朵一点红潮忽是晕染了整面,他低声哝哝说了句,“今日、今日咱们好像*还没‘上药’。”

哦,上药,那日往他屋子里边去,可没来得及上药就把人推到案几旁,温热的身躯覆下来,急切着索要她的亲吻。

借口了介个,几日得寸进尺地亲昵着,这会儿自垂下脑袋,衔住她颈侧一块莹白的肌肤轻轻啃咬亲吻,“阿盈,我想你像那日般地待我……”

李辞盈狐疑道,“哪日般的?”

裴听寒没胆子说出口,只得又近一步抵住她的腰窝,踟躇“唔”了声,“好难受,阿盈帮帮我罢。”

此刻李辞盈脑子里乱着呢,哪有这个心思,她怒瞪他一眼,抬指让他瞧瞧外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郡守可真不晓得羞耻。”

裴听寒委屈瘪了嘴,“真到了夜里,某怎敢来你的屋子?”

一是她借口往扬州探亲才登上这艘便船,二则上船前,裴听寒仍与她安排一名小婢伺候起居,夜里有人守在门外,他怎好再来打扰?

李辞盈懒与他争,犹犹豫豫探手到后边去,不急不慢地抚了他的,本是仍在想事情,那一声重过一声的燥热喘息响在耳边,慢慢儿把思绪全都搅乱了。

她可算懂得什么叫美色误人,可不得就是裴听寒这般皎然似玉的少年郎么,见了他欲色晦暗的眸子,谁也舍不得让人家难受。

“某帮你上药。”

话毕撩了人家的裙盖住脑袋,灼热的亲吻慢慢儿往上边印,麻绳捆出的瘀血早就散了,这会儿只得个破痂后的红印子,那人哪里是在上药,齿尖轻一下重一下地磨吮着,好似尝到了什么珍馐美馔。

李辞盈颤颤是无法起身来,顺了他的意倚在榻间,咬唇止住了那些细碎的吟唱。

如此消磨了一阵,又腻在一处说了会儿话,裴听寒见着时候不早,才不情不愿地将另一个消息告知于她,“阿盈,实则大都督昨日传书之中仍提到,傅六郎与裴二郎已回到长安城了……”

如今这两人回不回长安城与她何干,李辞盈倒不觉心虚,“哦”了声,“裴二郎回来了,大都督可不得又将他派到扬州城来抢你的功劳?”

那倒有可能,裴听寒想起之前在西州与裴二郎打的交道——那人可谓酒囊饭袋,一无所能——他勾出个薄凉的笑,“就算他来,也成不了事。”

素闻那人草包一个,也不必多担忧,此事便算得过了。

又过半刻钟,外面却不知为何忽是暗了天色,黑云欲催,密集的乌团狂卷如乱袖。李辞盈扶住窗棂一瞅,江流暗做了黄雾,沧浪万叠,轲峨大船于此间也不过浮动的片叶。

巨浪迎面,船身剧烈摆动。

“阿盈!”裴听寒忙稳住她,又起身将窗儿也盖好,“我出去瞧瞧。”

甲板上缆索若雷响,津人齐声吆喝,要将云帆快快儿降下来。可惜风卷云横,桅杆之上旌旗翻揺,又得轰然一声,竟是从中折断,歪歪斜斜地砸落下来。

第87章 “哪位李娘子?”

却说回红日长炎的西京城。

北苑五殿热浪浮光,自玄德门始,安排了数倍于平常的金吾卫巡游东宫,丽正殿外三阶一卫,非持官家手令者意图闯关,飞翎卫具先斩后奏之能。

究其因由,自然是这几日永宁侯世子栖在东宫养伤的缘故。

为着萧应问重伤于石林间,清源公主与永宁侯寝食难安,李湛无法,只得日日请灵台郎为世子祈福,终于三日朝会上,司天台进言曰,前几日钩陈星暗之象已褪,如今文昌七星色黄光润,天一光明,阴阳和也。(注1)

此寓天下安,万物盛。

得此吉兆李湛大松一口气,会散便携了长史令等要往丽正殿去,一行人浩荡到了玄德门外,他自下了辇车,挥手让众人等在这儿。

好巧不巧,那边康连领了傅六郎从兴安门进来,正是在长道之上遇着了。

李湛、傅弦年纪相差不大,后者又总跟在萧应问后头,两人便是极熟的,此番也用不着往后头去通禀,傅弦赶忙是上来见礼,“在路上听得表哥受伤,某只以为没什么大碍,哪晓得他伤情这般严峻,竟是几日过了还没醒?”

他正是前一刻才到的长安城,听来接应的飞翎一说,这不即刻拍马赶来求见,可一路过来又觉蹊跷,裴听寒的本事他是见识过没错,然表哥也非庸碌之辈,怎得轻易会被他击下坐骑?

萧应问出事,落在李湛肩上担子重着呢,几位大夫仍在大明宫等着,他耽搁不了太多时辰。

李湛一拉住傅弦胳膊把人拽起来,只道,“说来话长,咱们先往里头去,姑姑这几日忧切,朕得先把好信儿带给她。”

话毕了脚下生风到了殿中,一踏了门槛,清源公主与永宁侯二人正坐堂上,握了杯盏悠闲吃茶。其余几名医官在侧,也俱作议论状。

见着官家亲临,便又起身来行礼。

傅弦尚且愣着,李湛却是立即对清源公主展了个笑容,“表哥醒了?”

正是的,太医署倾尽国之宝材力挽,终是稳下世子伤情。

清源公主点头道,“醒了,这会与飞翎在里边谈事,吾想着陛下前朝事儿忙,预备着晚些遣人去报的,没成想您亲自来了。”

李湛听了大喜过望,一旁司天台长史令见状便趁机进言,“昨夜星象移转,果然是世子吉人天相,百福具臻之缘故。”

这下可将这几日医官们的辛苦都囊进司天台了,姚医丞等又不好在李湛面前与他争这些,一个个垂了脑袋,余光焰焰,落来只怕将长史令衣摆灼出个洞。

李湛怎么看不出,笑了声,只道,“世子伤情好转,诸卿功不可没。”此事容后再议,他一摆手,只道先要看过了萧应问再说。

闲杂人等暂退此间,等转了屏风进去,内室之中一名飞翎垂首跪在榻前回话,李湛定睛瞧瞧,那正是萧应问麾下一名昭武校尉,约莫是姓苏的。

苏校尉似是误了什么差事,几道零碎的字句远远传来,“……卑职万死……梁校尉擅自……扬州……”

飞翎卫一向事忙不假,可也不必人一醒就来请示,表哥未免太纵容了他们,李湛暗暗摇摇头,正待上前,榻上之人听完苏校尉话语,忽得胸腔震出一阵猛咳,沉重的呼吸在寂室空洞中回响,怎听也觉着不对劲。

“表哥!”

李湛与傅弦皆大惊,忙是加紧几步赶过去。方才听着说苏醒,两人以为萧应问情况该是好转了,不想到了面前来,那人面色苍白如纸,原本气盛骄满的一双眼似落入晦昧中,暗得淡然又诡异。

“……”李湛不可思议,忙把手展了伸到人面前,试探又喊了声,“表哥……你的眼睛?”

萧应问微微偏头,可冷眸依旧只望向虚无中的一个点,似是一丝波动也无,“姚老说大概还要一段时间才可恢复,无妨的,左右也没那么快能活动起来,就当歇息了。”

一段时间?可没见过谁人眼睛瞎了还能恢复的,只怕医官所言不过安慰之语。

李湛气甚,转念就是一脚踹在苏校尉身上,直把人踢到八角桌旁,“没脑子的东西,你主子方醒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就要立即过来烦扰,等出了什么差池,你如何担待?!”

苏校尉吓个够呛,但他也冤啊,若不是世子急召梁校尉、而梁校尉前几日却出了城,他怎敢在这个时候过来禀报。

傅弦晓得是李湛心急冲冲,只叹声,挥手让苏校尉这受气包先退下,回首瞧了萧应问,又说道,“当务之急该是养好了伤来,差事交到下边的人先做着,再不济如今我回来了,也能帮着飞翎们多看顾两分,有什么错漏了咱们商量着来总能补救,表哥别气坏了自个身子。”

话毕了,傅弦倒怪,怎一路过来没见着梁术,让个愚笨的苏君衡来回话,可不得把人气着了。

显然,萧应问没有气力与他们多说,阖了阖沉重的眼皮,将手中半张绢布递进了李湛手中,叹道,“此乃梁术自汴河飞鹘传书,陛下瞧瞧罢。”

李湛略是不解,垂眉瞧了那密报,脸色霎时沉如墨,“裴听寒奉旨南巡,何人竟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官船上对他出手?”

“什么?!”傅弦亦是吃惊,接了那绢布一目十行,只见上边写着:“……待查明某嫌犯谋沉船一事,吾密潜出城追至汴河码头,巧捕逃奴三人,经审问,其受某人百金之贿,已将官船主舵与桅杆等锯弱,只待风浪便能成事,为保裴九及李娘子安危,吾于此夜登艑,望能提醒一二……”

“李娘子?!”傅弦猛地抬首,锐利的目光于萧应问二人之间巡梭一圈,低声道,“她随裴听寒的船往扬州去了?”

李湛晓不得傅弦与李辞盈之间的纠葛,只当他与自个一样为表哥抱不平,只冷哼道,“不错。”

虽讲武之事怪不到谁身上去,可但凡李家娘子有些良心,也不该在表哥重伤之际随船往扬州访什么亲友。

这两人各抱心事,却是萧应问似是不解,他微微皱了眉,问道,“李娘子?哪位李娘子?”略略迟疑着,“长乐?”说罢又觉着不太可能,梁术怎敢称长乐为李娘子。

“……”李湛与傅弦对视一眼,有些不可置信问道,“表哥不知李娘子是何人?”

萧应问脑袋仍是疼着的,他轻轻抚了抚额上绷带,猜测道,“仿佛有这么一人,她随裴九的船往扬州去,莫非,她是裴家亲友?”

倒是听闻过有人坠马后患上失魂症,醒来性情大变,连自个名姓也不记得了,莫非——傅弦张了张嘴,只道,“表哥,你可晓得我是谁了?”

怎不晓得?萧应问懒与他啰嗦,只与李湛说道,“陛下,密谋沉船案兹事体大,吾想亲自来办。”

如今模样还办什么案,李湛摇头,“莫非咱们长安城如今只剩了你一个能人?且裴家出事,他人免不了疑心到咱们身上,朕让你办,那边有人不肯服气。”

说到介个,他又将这几日朝堂上对裴氏倾轧发难之事当作笑话讲予两人来听了,李湛恨恨道,“这两年只得朕被这群老匹夫骂得狗血喷头,也该是让裴启真尝尝这滋味!”

再提密谋沉船案,为着与朝廷命官相关,几人当即是选定让刑部王侍郎亲办,萧、傅二人辅之。

不过关于此案李湛倒有个猜想,裴九是裴氏新兴将才,又是朝廷派去扬州查祆教恶案之特使,除了他去,对何人有好处?

这事儿指不定与吐蕃人有关,他微微拧眉,“莫非是咱们走漏了消息,或是祆教势力已渗透到长安城了?”

这些都得抽丝剥茧慢慢儿查,萧应问倒不急,“若真是如此……”他微微沉吟道,“梁校尉行踪仍未暴露,若真是与长安未知势力有关,此案少不得先按下密办,免了打草惊蛇。”

“不错。”可如何将王侍郎喊来密谈倒是件难事。

“这有何难?”萧应问淡然道,“公主府上万寿菊开了,千片黄金灿烂,清源公主正想着要请些贵客一同鉴赏鉴赏。”

世子方醒,眼睛又看不见东西,只怕公主府上的花开得再好她也不愿意赏的,李湛转转念头想明白了,他一拍手,“是了,让姑姑请王侍郎一家来府上吃饭、赏花是正正好的。”

既决定了,那么办罢!李湛还有事儿不便久留,又请几位医官进来仔细问过,可谁人也不敢断言萧应问一定能恢复光明,车轱辘话来来回回推诿,气得李湛拍了桌子。

还得清源公主安慰一句,“问哥儿幼时就被雪伤过眼睛,后来好好儿治了不也恢复了么,陛下不必太多担忧。”

李湛倒不晓得这事,狐疑一句,“果真?”

见得姚医丞、永宁侯爷都不住点头,他才叹气道,“希望如此。”

话毕了,端着张忧心忡忡的脸转身,快步离了丽正殿。

而傅弦等人呢,先目送了李湛远去,再是对面一人衣袂泠泠,匆忙了脚步正往这里赶——傅弦没多在意,他心里头有更要紧的事,既有人在裴听寒的船上动了手脚,那阿盈定也处在危险之中,他对清源公主说了一句,复又回至里间。

转了屏风过去,正巧见着萧应问将不知什么东西搁进了袖中,傅弦微微愣了下,很快又抛了疑问,急急对萧应问道,“表哥,飞翎办事一向是两人为一组,此番梁术独往扬州未免孤掌难鸣,不若让某立即动身去寻他,也好别耽搁咱们的大计。”

有人接应着自然是最好,萧应问“嗯”了声,又嘱咐,“此去凶险,你仍是带着戚柯同往,万保重自个,别伤着了——”

话未落音,屏风外一道阴冷女声劈过耳边,嘉昌县主几乎是几个吐息之间就走到了傅弦面前,“傅六郎,如今你是长了本事,回长安不惦记着先往家中一趟,倒又急着往扬州去寻那女子?”

第88章 “撰写。”

在场几人这些天在北苑守着,倒不晓得傅弦是今日方回,此刻瞧瞧,那少年风尘仆仆,连耳上的覆面也只解了半边,怏怏垂在颈侧。

数月风沙雕琢了稚嫩的眉目,此刻的傅弦比往日冷冽几分,听得嘉昌县主所言,也不急着反驳解释,只冷冷地哼出个讽笑来。

这声疏远可算寒透了县主的心,百日来朝夕悬心,只怕他哪儿磕着碰着了,而傅弦呢,断了家书不说,此番回京更是过家门而不入,她只想着是他听闻了世子伤重的消息。

哪成想一来便听着了这些。

见着傅弦始终沉默,县主又近一步,冷冷道,“在外头历练这些时日了无长进便罢了,如今连须敬惟孝的道理也记不得?傅弦,母亲问话,汝为何不答?”

大魏以仁孝治天下,不敬不惟乃十恶之首,县主怒极当众提了介个,可不得是把傅弦的脸面往地上摔么。

此话听毕,傅弦脸色霎时铁青,廿九日于竹弦水阁之事自有人一字不落地传到他耳中,县主如何为难了李辞盈的,又是何人及时为她解围,桩桩件件犹如针刺在心。

实则与李辞盈通信来往,傅弦已觉出她心思难定,他只想着早些捞了功劳回长安,再把身籍之事给她料理妥当,如此一来,阿盈当是会考虑他的。

可惜事与愿违,不止裴听寒死而复生乱了计划,更有自家母亲夹枪带棒当众羞辱,阿盈那日之感受岂非正如此刻?

有这样的婆母,她何敢进傅家的门呢,果然自此之后大抵断绝了心思,再不肯回信给他。

傅弦缓缓回首巡看众人,县主虽怒,满脸仍是理所当然,后头清源公主、永宁侯爷且不说,几位医官俯耳盯着地面,哪里还敢言语。

再远些,青衣垂首,仆从们眼观鼻,鼻观心,头发丝都不敢颤上一颤——只为是仗着高高在上的身份,这样随意羞辱他人,就连自个亲生子也不落下。

傅弦不愿再耽搁,便拱手道,“儿有差事在身,便不多留了。”话毕了错身绕开嘉昌县主,步伐迈得又急又快,他顾不上与公主等辞别,只当后头有什么瘟疫在追赶他般的,三两步就越了屏风。

“傅弦!”

厉声如霹雳惊弦,可傅弦闻言脚步不停,只撂下一句,“母亲若觉儿不孝,便自往京兆府喧锣去,告辞。”

若真是母告子不孝,按律可立判傅弦绞刑,为此一女子,他竟如此不知死活,县主气得浑身发抖,捉了裙来,当即就要赶上去问个明白。

傅弦铁了心要走,不过一瞬之间便只剩个影儿,若不是禁中不得放肆疾奔,只怕早出八百地外。

县主怒急攻心,竟至在迈槛之时绊了脚,“轰”一声额头磕了个青包。

檐下立着的几名公主青衣可都大惊失色,游鱼似的飞贯而来,要拉她起身。

县主一辈子高贵,何曾在仆从面前出了这样的糗事,羞愤一抬头来,正见得扶她的那名青衣唇角轻勾,大有嘲笑之意,这下雷霆震怒,甩开手臂,一下将人家推了个趔趄。

冤枉,公主所喜的正是鸣柳这么个天生的笑模样,哪里料到竟戳了县主心窝子,且青衣身为公主随身亲信,谁人不高看一眼,就算是县主之尊也休得对她们这般不客气的。

而清源公主呢,方才在殿中就忍得辛苦,这时见得自个青衣好心却受了委屈,脸色一下拉下去,冷声道,“青天白日,县主且稳重些,没来由让下人们看了笑话,传出去还道是咱们李氏女鲁莽惯了,没规矩似的。”

公主不怒自威,话语中常常是带有上位者天生的矜傲,听在耳中,凉在心里,县主郁结已久,泪水终是在此刻冲破堤坝,她昂首看向李宁洛,便冷言出声,“儿为狐媚所惑,做母亲的岂有不日日担忧的道理,殿下倒好,是从来没有这个思虑,仍敢给李娘子脸子请坐上席!想是她哪日攀上了世子爷也无妨的。”

县主话中有话,有心之人当然懂她言外之意,清源公主略皱了皱眉,后边永宁侯爷听不得有人对公主不敬,忙是一挽袖笼,刚要说话,可公主哪里用得着别人为她出头,她回首横了侯爷一眼,后者只讪讪收了手,怒火往肚里吞。

随后她便昂了下巴指挥长卫,“县主受伤,请她回府养着去,这些时日便不必出来走动了。”

状似逢魔,别来坏了问哥儿大事。

“殿下……”嘉昌县主得以在这满地清贵的长安城立足,不全靠了清源公主高看么,闻言一下惊恐到清醒,才发觉自个脱口说了些什么。

“那件事”任何人都不该晓得的!怪只怪二十年前公主夫妇二人往连林雪山游玩前,她正巧是在瓜州驿见着了他们——那时清源公主著件鹅黄胡服,金带掐出细腰,骑在骏马恣意纵横,哪里有妊娠怀揣的迹象!?

县主惶惶抬首,只见李宁洛眉目泠泠,也知没有丝毫容情的余地,只垂首道了一句,“是妾失仪了,还望殿下恕罪。”

恕罪倒是不必,李宁洛放松了些语气,“行了,六郎到底长大了,很多事儿他不愿听咱们的,啰嗦多了反而激他忤逆,人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么,你且让他狂些时日,等静想好了,还真能不认你这个母亲么?”

打发了这个大麻烦,复有事儿要差人去办呢,李宁洛招手请了青衣来,依照萧应问的嘱托吩咐下去,“府上承办赏花宴,回去与薛参事说了,就按着平日的规矩发帖子下去,长安城适龄之贵家女、连带她们的母亲皆请来罢。”

适龄?青衣一愣,很快又应声答应,提着裙裾下阶,匆忙传令去了。

做了这些,里边又有人领了萧应问的话,说让再传苏校尉来,姚老让他多多地歇息,怎得事儿就是没完没了了,李宁洛听了烦躁,一抚额角,径直挡了苏君衡的道,自个回里间去了。

殿中寒灯寂深,除却倚坐在榻间的那个影子,似再无一丝生气,若是平日里,问哥儿早该是听得出她刻意屏息改下的脚步声,可惜他虚弱着,没有发觉来人并非苏君衡。

萧应问轻咳一声,便将袖中一张绢布向她递来,慢慢儿说道,“以飞鹘传书,尽快将此信交到梁术手中。”

李宁洛刚要接,那人却忽得一顿,又改了主意,“你往案上取吾手令,百里加急把它带到那边去。”

薄薄一张,上边也写不了几个字,李宁洛取了垂首展开一瞧,盲笔乱书,萧应问字迹略显得潦草,中落个十六卫总管的红戳,上边正书有“切要,保李三娘平安。”几字。

“……”可不得了,方才不还记不得人家,怎这样快又是请飞鹘又是拿手令的,只怕但凡他能走得动一步路,便要自己快马加鞭去寻了。

李宁洛嗤笑一声,榻上那人似乎却不觉意外,凉凉只道,“殿下看够了笑话,怎还不快些帮儿把这要紧事办妥?”

李宁洛想起什么,忽是笑得开怀,“平日你与李娘子说话,也是这般装模作样的?不怪人家对你无意。”

冷得像块冰似的,夏日倒还好使,热气一降下来,哪里还想和他再说一句。

“……”萧应问没耐烦叹了声,“人命关天,殿下别再耽搁,快请苏校尉将信带去。”

李宁洛心领神会,笑道,“晓得了,必不会教傅弦见着了这个,世子您满意了?”

*

公主府上赏花宴办得热闹,更有一说,应是公主想为世子相看,请了不少贵女前往与宴,其中有十人有幸得了公主召见,而后王侍郎一家子都登上了席座,与公主侯爷共宴。

过几日这事儿传到大都督府,可不教裴二郎心有不甘,本辛苦往陇西去就是为挣新功,免那王娘子从不拿正眼瞧人。

哪知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还让萧家先请了王侍郎去。

他不服道,“清源公主向来倨傲,哪里肯随意与人同桌而食?只怕此一去,是想要定下两家的好事。您瞧了,萧应问是独子,经此生死劫难能活是老天瞎眼,可他到底是受了肺伤,怕也撑不了几年了,侯爷还不赶紧给他娶妻生子,萧氏一脉岂非就断送了?”

这样说来也有几分道理,可大都督怎能任由王家靠拢萧应问,朝局动荡,正是海纳人才的好时机。王侍郎的爱女若嫁进了萧家,那边早晚要掌了刑部去,一旦此时成真,裴氏诸亲从此战战兢兢、永无天日了。

大都督略叹一口气,手指又不经意自案上的绢布抚了两下,经多方问询,那位李娘子的母亲竟真不过是肃州城一普通百姓,与李茵容毫无瓜葛。

半月期待成空,心里边仍是有些不好受。

正想着呢,外边参事便捧着张金泥帖子进到中堂,那人屈膝行了礼,恭敬说道,“大都督,永宁侯府方送来的帖子,您请过目。”

第89章 “他似忍不住颤抖的声音。”

永宁侯府无宴无喜,这下的是哪门子金帖,总不会萧应问与裴二郎还有往来闲谈吃茶的交情?不可谓天方夜谭。

裴启真掀了来瞧,金帖上铁画银钩,乃是请裴二郎往台狱与飞翎及王侍郎协查一桩案子。

奇了,且不论萧应问怎肯伸这个手,单说请人协同办案,招呼亲信来说一句就好,一样为圣上办事,他哪里会不肯?

做这姿态,倒像从前京中有贵家犯事,有人不欲声张的做派。

帖子上只这么含糊两句,怎让人摸得了头脑,且王侍郎若真办了什么案子,哪里又会不与他通气呢?

裴启真余光下瞥,但见身侧那儿郎看了帖上请邀,便是双拳紧攥,冷汗浸鬓,两只眼溜溜儿转,怎得也不肯看他,看来是心中早有定数。

这会儿天灵一道重锤,再想想王侍郎往公主府畅谈的事儿,裴启真霎时沉了面色,凛凛转身看了裴二郎,只凉声道,“吾正愁近来少有历练的机会,这不难得了萧世子信得过咱们,显城即刻便应了帖子去吧。”

裴二郎心中有鬼,这下怎肯应帖,他一抹额上冷汗,出口便拒了,“二叔,显城方从陇西赶回来没几日,腿脚还不利索呢,哪里能帮着萧世子的忙——”

平日里若想偷懒,大都督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会儿拿了这个说辞来,那人却无动于衷,“怎么的,莫非你连公子弦那黄口小儿都不如,我倒听说了,回京当日,公子弦与飞翎出了城,直至如今也未归。”

裴二郎一噎,只好改口,“二叔,您想想,萧应问哪得这样的好心愿分功劳给咱们?想必是有所图谋。”他被裴启真幽冷的目光盯得一顿,到底心虚别开脸去,“显城觉着此事蹊跷,不可不防!”

裴启真数十年浸染朝政,谁人能在他面前撒这拙劣的谎,他笑了声,“蹊跷?显城既是身正磊落,在这长安城之中,只怕还没人敢对你怎么样。”

身正磊落?可他偏偏一时昏聩做了错事!这时往台狱去,萧应问岂不是要用那把薄刀割他的皮,裴二郎想起从前在狱中见过的惨状,止不住两股战战。

“还不肯说?!”

一道厉喝,裴二郎应声而跪,此时还有谁人能救他性命?他忙是膝行两步赶到跟前,攥住了裴启真的衣摆,“二叔、二叔,显城是一时糊涂,您一定要保我,万不能让显城落到王六的下场啊!”

说起这事儿,裴启真脸色更差,“王六落罪,判立斩也有前例可循,你倒说说你又瞒着我做了什么好事儿,竟至要怕成这没出息的模样?”

大都督从来对他耐心,哪里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刻,裴二郎哭丧着脸,热泪也如瀑布般涌落,“若不是因为他,二叔怎会如此疾言厉色地待我!显城惶恐失了您的宠爱,做出此事岂非是人之常情!?”

“他?”裴启真一拧眉,立即就想通了关窍,他终是气得两眼发红,单臂揪了那人衣襟,竟就这般把人举到半空中来,“裴显城,你哪里来的胆子敢谋害朝廷御派的巡查使?”

此罪一旦揭破,裴氏全族蒙羞。

而裴二郎呢,见着对面那人目眦尽裂,没来由是一股傲气冲上脑袋,他大声道,“萧应问秘至肃州之时,二叔不也暗派了死士要取他的性命么,当夜戚长史重伤,又是拜谁所赐?!怎得如今轮到裴九郎,您就舍不得了!”

裴启真不可思议,“素日晓得你愚笨,真不料笨到这个地步,萧应问持秘令乔装,就算死在了肃州城,杀他之人也不会以谋害朝廷命官之罪治,且裴九郎是咱们自家人,是你的阿弟啊!”

“夜奔之女所生孽子,怎配做我的阿弟?!”

听了此话,裴启真倒真怔愣了两分,随后眸中愠色沉沉,他冷笑一声,“卢家小女确是行为不端,可若没有你六叔巧言哄骗,何至于以五姓女之身份落到凄惨地步。”

议论这些没有益处,若再不往那边去,只怕下一刻飞翎便要持械围了都督府,裴启真捏住眉心,叹道,“你且将来龙去脉先与我说了,瞧瞧还有哪里能补救的地方。”

可惜没有,裴二郎本就没脑子,做事无人指导便是破绽百出,他且说且泣将自己如何买通舵手、仆从等在船上做手脚的事儿托盘而出,到临了,涕泗横流,好不凄惨。

裴启真听了直想笑,“要惹这泼天大祸,你竟只以区区百金贿赂几名仆从?若事败了,他们怎可能不把你供出来?”

裴二郎理所当然,“风雨无情,待事起时他们当与裴听寒一同葬入鱼腹,怎还会把某供出来?”

“愚蠢!”裴启真再忍不住大怒,谁人不想活命,做完这手脚,那仆从几个早该潜江而逃,还特意留下来等死做什么!?

萧应问此刻相邀往台狱中去,当真是将那三人逮住了。

他正待再开口,忽又转念一想,若真逮住了人证,萧应问定然不会这般客气,只怕动静闹得越大越妙,莫非——果然傻人有傻福,人证已殒身江河,此一去不过想诈裴二郎不打自招?

看来此局可解,裴启真还没来得及回缓心神,忽瞥着了地上那哭得泣不成声的人,他朝天叹了声,苍天无眼,大哥那般英勇,竟留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给他——

前些时日裴九在身旁办差时自个如何舒心畅意的,大都督可记得很牢,他即刻扬手召了卫参事来,只道,“想这时候裴九的船当方过了通济渠,你带着人亲往那儿寻一趟,务必保了九郎平安。”

至于这些恩怨,暂不好提,他又补上一句,“先让他将扬州的事儿办妥,其他的事之后再议。”

话毕了,听得裴二郎死不悔改冷哼一声,裴启真怒火难忍,当即一脚踹到人家心窝里边,气道,“死到临头仍是优哉游哉,你真当萧应问是好相与的,一会儿进了台狱你只作聋哑,不许擅自开口!”

裴二郎身上虽痛,心里边却一喜,“二叔与我同去?”

只能这么走一趟了。

上御史台狱三十阶,二裴再扶了赤漆砖墙下到飞翎暗狱里边。

风烛半昧,暗室之中人影重重,孤鹘壁灯照落案上展开的一卷毛毡卷,其内十八样刑具刃光冷肃,单单只看一眼,便使人心惊胆战。

裴二郎哪里见识过这些,闻那恶臭的血腥味儿走到门前,一抬头见得对边站了五名凶神恶煞的飞翎,端得是腿下一软。

“……”裴启真见怪不怪,伸手扶了他一把,便将目光落在案前那人肩上。

萧世子重伤未愈,出行只得倚仗了木辇轮,可伤残未使他颓然半分,如今端正在座,轮廓亦似工笔画般锋芒毕露。

听得人声了,那幽沉深邃的眸子冷冷转抬两分,波澜不惊道,“大都督纡尊亲往,可某如今不便起身相迎,望您万勿怪罪。”

场面上的话省不了,裴启真笑着寒暄几句,便拍了拍裴二郎的肩,笑道,“小子听闻世子如今不便,早想着要到这儿来帮衬着些的。”他盯了一眼刑架上覆着的黑布,问道,“可惜他到底不成器,吾只怕他坏了朝廷的差事,少不得过来掌眼。”

他话锋一转,问道,“不知世子与侍郎如今在办的是什么案子?”

什么案子,帘布一掀,那漆黑的刑架之上正吊着的三名血迹斑斑的疑从,萧应问只当没瞧见裴二郎霎时剧变的脸色,便命飞翎自洛阳驿馆带回的罪证好好儿摊在了裴启真面前。

三张凭帖所在之柜坊正是通化坊中最大的一间,往来者非富即贵,只要一询问了,只怕立即晓得是何人所兑。

到了这个地步还如何辩解,裴启真无言闭了闭眼,但见萧*应问慢条斯理挥了挥手,“都退下,吾与大都督有话要说。”

飞翎们自无不从,裴启真瞅着他们讲证物收回盒子合好,又谨慎了脚步把裴二郎拖走,才又回转目光望向辇轮上神色淡漠的那人,笑道,“世子胆识过人,捏了裴家的把柄,仍是敢与吾独处一室。”

萧应问但笑不答,转了话峰问道,“陇西之行,大都督查得如何了?”

裴启真何等聪明人,只见眸中冷光一闪,周遭的血腥气都好似在凝固在虚空之中,“果然是你做局引我去?”

萧应问淡然道,“大都督明知是局,不一样去了么?”

裴启真昔年所望,不过就是李茵容一句准话——十六年前她怀着孩子离开瓜州,十六年后再遇得一位与她容貌相似的女郎,怎不动容?

可惜所得之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裴启真想起此事心中难平愤懑,凉声道,“世子连番做局,怕不止想着戏弄了吾去?”

当然,萧应问叹了声,“近日朝堂之上乱象频生,您忙着应付御史几个赤口毒舌,怕没来得及瞧扬州那边的信息。”

为着讲武一事耽搁了几日,扬州城外已悄然搭上了白棚,祆教使者公然踩在神木像上传教宣义,不计其数的百姓信进邪教,捐出金银要为圣女立焰碑,更有甚者,要将自个的儿女送往魂火祭——

“竟有此事?!”裴启真大惊失色,“祆教邪恶,魏廷早设破立令驱逐教众,他们竟敢这般明目张胆。”他一顿,可若真出了此等大事,密报早该送到手中了。

萧应问晓得他的疑惑,便说道,“裴二郎不愿你晓得他谋沉船之事,已将南边的消息拦下不报,大都督蒙在鼓里也属正常。”

“……”裴启真叹了一声,“此事不提,扬州之事不能再耽搁,吾需立即与内阁商议——”他一转身,想了想,又拧眉看向萧应问,“世子不妨同去?”

当然,萧应问点头,“邪教猖狂致使朝政动荡,你我两家之争也该到此为止。”

裴启真这一世还没有听不明白的话,可这一句他实在不解,一愣来,问道,“世子的意思是?”

萧应问大方抻展了衣裳,才悠然屈臂压在了辇木之上,闲散一句,“某方及冠,家里头自然张罗着要请一门亲事,我想着大都督当是不愿见着王侍郎与永宁侯府搭上关系的,故而特意来问过您的意思。”

裴启真微微眯了眯眼,“我的意思?”

萧应问淡笑一声,“欲娶大都督之女,当然要问过大都督的意思,若您肯点头,那从此之后便再不必考虑侍郎倒向何方,你我二家之纷争也到此为止,您意下如何?”

正是此刻,外边甬道忽是一阵急促的脚步自上而下,飞翎持了密报,快步闯入此间,“世子——”他瞥一眼裴启真,更又顿住了声音。

“你说。”萧应问道。

飞翎顾不上太多,忙说道,“世子,梁校尉急报,裴使君之船艑不堪风浪侵袭,已于昨日倾翻,船上之人不知所踪——”

萧应问脸色一变,周身血液都好似被冰冻住了,心底一寸寸地冷下去,他似已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不知……所踪?”

飞翎跑得太累了,此刻大喘一口气,继续道,“——不错,不过经梁校尉搜寻,已确认裴使君、李娘子等几位的安好——”

说得好好的,忽是脑袋上一凉,飞翎疑惑一抬头,正正对上世子一双冷血乖戾的眸子,那刃光般的目光劲射在他的眉心,飞翎没来由地顿住了。

萧应问撑住额角,一指那门扉,“——滚出去。”

第90章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

时年大魏内河航运繁荣,造船之术亦堪称登峰造极,其官制漕船多以水密隔舱,两侧加浮杆辅稳,是再稳固不过的。

再者,各船加配八名使舵的好手,汴河之上区区一场风暴,如何能使它倾覆沉底?

可偏偏时运不济,那断裂的桅杆被狂风一掀,如锐刀般劈向运舱横木,那横木本该扛得住巨力,可此刻舱顶霎时塌落,掌舵的梢工当场就没了性命。瞭台架将侧板砸出一个大坑,船身剧晃,数不尽的河水自此处倒灌奔涌。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雨势猖獗,风声狂卷,人人耳边只余湍流洪波呼啸。

本不该如此的,一定有人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可溯风密匝似一堵推不动的墙,裴听寒没法往前再进半步。

“郡守!”有船工拽住了他的衣摆,“按这阵仗下去,咱们的船迟早要沉,趁还来得及您请移步艖舟!”

雨雾之下少年早淋得湿透,水洗般黑亮的眼中凝满沉重,裴听寒答应一声,又问道,“咱们有几艘艖舟?可容得下这许多人?”

船上仆从甚多,自然没这样多的小舟供他们使用,可船工走渠数十年,从没听过哪位官爷到这生死关头问起介个,他微笑道,“奴等在船上讨生活,是极其熟悉水性的,郡守您且心安了去,汴河水浅,这一点风浪要不了咱们性命。”

果真么?此处水浅,仍有暗礁,疾风猛浪之下变数不定,谁能安得了这个心?

可裴听寒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听罢了虽心中难安,也只拍拍那人肩膀道声“当心”,当即转回密舱去寻李辞盈。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人比李辞盈更怕死,或是也找不着了,她听得上头的声响,早惊得牙齿发颤。

这会儿见了裴听寒回来,也顾不上人家衣裳湿透,撒了窗棂连奔几步一头扎进他怀中,万行清泪滂沱,哭得要喘不过气来,“明也,漕船稳固,桅杆不会轻易断裂的,是不是有人要害咱们?”

一昂首,肩线丝颤,满眶红绡,女郎香云般的发鬓垂落在他的臂间,眸中流不断是怯人堪怜的悲切。

似疾捷的一柄利箭穿透了胸口,裴听寒心脏紧缩出滔天的愧疚与酸楚,“不…”他扶了李辞盈的腰扣紧在身前,一下下慢慢给她拍惊,“阿盈不怕,此事单是冲某来的,与你无关,他们要害也是害我,阿盈定会平平安安的……”

李辞盈一想也是,可这会子他们在同一艘船上,哪分得出什么你啊我啊的,船翻了说不定能进同一条鱼的腹中。

怪谁呢,思来想去也应该怪那个讨人厌的萧应问,若非他得尽了上天偏怜,她之手段就算再不磊落,报应也不该来得这般快!

泪儿悬了满眼睫,李辞盈悲从中来,只恨不能那人从棺中起出来再害一遍。

裴听寒不知她心思,只取了落在地上的长枪,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喊上陆暇先往艖舟去,其他的事且不提了。”

李辞盈连连点头,忙摸摸袖中的袋子,信心满满道,“要紧的东西妾都带上了,咱们快走。”

要紧的东西?可见貔貅贪婪,逃命不忘了她那点子金银,裴听寒想笑又不敢,带了人起来,说一句,“好,阿盈——”话没说完,先转过去笑了声,才又转头瞅她发红的、可爱的鼻尖,一本正经道,“抓紧我。”

李辞盈哪里不晓得他在笑什么,气得一跺脚,“您在想什么!人家袖袋里头可是某些正人君子白日里就解下的玉符和令牌,这些东西若是落下了,您该如何往扬州去办差?”

哦,方才亲昵,裴听寒怕蹀躞带上的物什硌着她,是以解下了搁在桌上的妆奁里边,为保这些,可让人家舍了多少财宝。

她竟这般为他着想,裴听寒“嗯”一声,不知怎的心中竟莫名涌出些不合时宜的甜意,他收臂拥紧李辞盈,低声道,“阿盈落下的东西,某一定百倍偿还。”

那女郎这才满意,皱着鼻子哼一声,“算你识相。”

艖舟有裴家亲信看管,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差错,他俩个在舱中遇了陆暇,三人便与船公一同上了小船。

小舟狭窄,再装不下第五人。起行之时,裴听寒落眸于船上仍远远注目着这边的几名船工,抿唇沉了脸色。

风雨横斜,天暗如墨,小舟于惊飒中如揺扇颠簸,李辞盈连眼睛都不敢睁,埋首于裴听寒怀中,不止地发颤。

而那人呢,亦郁郁难言语,解了披衣盖住李辞盈,绷紧全身气力想隔她于惊惶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辞盈觉着怎么的也该有小半个时辰,裴听寒身上落满潮湿的木樨香都一点点澹于云烟中了,他们终于接近一处浅滩,船公声声吆喝着,与陆暇两个一同使劲儿摇橹。

正是此时,岸边有阵阵马蹄透过烟雾缭绕的青嶂齐整出传到耳边,一声比一声近,似正是冲他们而来。

再一会儿,裴听寒忽紧扣住手中长枪,低声嘱咐众人,“敌袭,注意。”

摇船的两人霎时止了动作,硬生生错过了这个岔口。

敌袭?没错,这时候奔到这儿来,只怕正要与他们赶尽杀绝的,李辞盈急急昂首,但见此时轻雾中掠出一骑,少年郎身披蓑衣,快马奔驰随在岸旁,腰侧悬一柄镶满七星宝石的寒剑。

李辞盈一愣,这剑,他是……

“公子弦?”她喃喃道。

“公子弦?”陆暇松一口气,又招呼船公,“自己人,咱们快靠过去!”

不必再确认了,下一刻傅弦身侧又出有两乘,瞧瞧模样,可不得就是梁术与戚柯么,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他们三人怎全来了,莫非……果真哪里出了纰漏,是萧应问派他们来报仇雪恨的?!

李辞盈大惊,“怎与他是‘自己人’,咱们先瞧瞧状况。”

然而有人显是与她想不到一处去,只听头顶上幽幽一声哀叹,裴听寒只像刚从醋坛子里捞出来似的,浑身酸气都腌进这一声话语中了,“真是好险,某今日仍还活着。”

这话说的是往日还是今朝?哦,有的人嘴上大方,心里头还在记账呢,李辞盈眼皮一跳,复哼一声,撑手离了他去。

“……”怎么的,傅弦一来,她就想撇清关系?裴听寒心里边没来由一慌,再不敢捻酸,展臂圈了她的腰把人带到身上来,“阿盈别忘了,咱们已过了礼。”他放低声音,言语中却更显强硬,“你如今是我的未婚妻子。”

说的什么话,人家陆暇两个可都听见了,李辞盈燥得耳朵发红,伸手重重拧了那人的腰背,“闭上嘴,快去帮忙。”

裴听寒不乐意“哦”了声,甫一松手,斜对倏然涛澜汹涌,巨浪挟来一击怒潮,“哗”的一声将身旁的女郎如浮叶般拍下船去。

“阿盈?!”裴听寒及时回手一捞,却只扯下了她身上那件披衣,收力不及,他一下跪到在船板。

真是报应不爽,接近了萧应问身旁的人,所有的倒霉事就一拥而上,咕噜噜的浊水灌满口鼻,李辞盈两眼一黑,于触天的高浪中被极速卷入水底。

恍恍惚惚间,她似见着前边混朦的河道当中横来巨礁石块,这一见可谓惊破肝胆,任李辞盈如何手段惊人,有洪波鼓来的身不由己,是无论如何也逃避不开命运万象。

身遭好似忽寂静下来,就连涛涛水声也平息了,她不敢瞧自己死前惨状,忙是要紧紧闭上眼睛。

“阿盈。”

分明是听不见了,但又好似有一点金乌闪进了眼睛,并非云销雨霁,而是少年带着腰上璀璨的宝石驱开浊流向她而来。

李辞盈抬眼的一刻,腰上横来一只有力强劲的手臂,姜金的香气强势围拢过来,是傅弦从前紧紧拥住她。

不看。

傅弦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有,他按住她的脑袋向下扣至胸前,沉下所有气劲去应对横流。

来不及、也不能再开口,浩荡沤浪已带着他们径直撞向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