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踩磨。”
灿灿明光透过纸窗洒落满地,萧应问却恰恰落坐于晦明相接之处,高挺鼻梁遮下一块儿逆光的阴影,那人眸光冷森,缓缓转了眼珠来瞧她,真好似雾霾之中蛰伏的虺蛇。
以惜命人天生之谨慎,李辞盈捏紧襟口不自在退了一步,迟疑地挑了个笑,问道,“您怎么——”
怎么的,这到底是萧世子的宅子,问“您怎么在这儿”或显得冒犯,她急急咽回话语,改口说道,“您怎这时候过来了?”
这点子惊怖怎传达不到萧应问眼中,怕是更如阶上三春将融的寒雪落了满身,将言语中仅剩的一丝温存也冻作冰冷。
萧应问凉声答道,“昭昭欠某一样东西,是以某今日特意来取。”
欠他东西?李辞盈略有些不解,歪了脑袋想片刻,只摇头,“妾不记得欠了您什么,还请世子直言罢。”
世子?上回两人拥坐在此处时候,她仍娇声娇气要喊他作卿卿,如今境随事迁,用不着人了,便这般冷淡疏远喊他世子。
萧应问屈指在那堆花小几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说道,“昨日之宴,昭昭应帖而来,没道理不为某准备贺礼。”
哦……这个,真没想到以萧应问世子之尊,竟当夜就要过问那点子礼品,李辞盈勉强笑笑,狡辩道,“妾与沈帅主同往,是以他之贺礼也算得上——”
萧应问扯唇很快打断她,“你与沈临风毫无瓜葛,怎能算到一处去。”
那要如何,萧应问坐拥万千宝藏,又怎会缺她这点子东西,李辞盈真不明白他究竟为何纠缠不休,将县主与裴启真拖入局中,以至她落到如今迷茫失措的境地。
李辞盈懒再瞧他,侧脸望着那榻檐上悬着的香袋,沉沉道声“好”,“是妾之疏忽,两日之内,妾必差人将贺礼送至您府上。”她顿一下,又堆上一个敷衍的笑,“世子既收了妾之贺礼,也该将指使片玉乔容之意图如实相告,您觉着呢?”
一字一词尽是不情不愿的敷衍,但她之聪慧也令人心下微叹,萧应问淡声道,“想晓得介个,那就要看两日之后昭昭的贺礼中有多少诚意了。”
这岂非是故意为难?!李辞盈愤然瞪了他一眼,“贺礼之诚意如何估量不过世子一句话的事儿,您若不愿意讲,何不直言相拒?让人家费尽心思讨好了来,到头来只给得了一场空。”
“费尽心思?”萧应问笑一声,“若昭昭能为某费心思,某也不会一大早赶到这儿来见得好戏一场——”他挑挑眉,目光却不经意落停在了她的颈侧。
“……”萧应问只当自个是瞧错了,敛了神色站起身来,两三步便走到了她身前。
并非不晓得她与裴听寒来往亲密,只在此时见得雪肌玉骨之上布遍堪称凶恶的齿印,仍觉着眼中灼涩难忍,他慢慢捏紧了手指,垂着眸子地盯住了她,想说什么,一开口,嗓中嘶沉如火烧般的。
或这是他此生头一回语无伦次,“你就这般纵容他——”半句之后,又接上另半句毫无因果的话,“昨日是某的生辰宴,你——”
目光所至,若阴虺蜿蜒盘旋而上,李辞盈被他瞧得浑身起了冷栗,情不自禁捂了颈子往侧边连退了几步,只怪裴听寒的衣裳过于宽大,慌不择路之际,竟左脚绊右脚,“砰”一下跌到地上去了。
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想起那日夜中祭奠,萧应问是如何作弄了她来的,李辞盈火上心头,只盯着那榧木板儿恨恨说道,“妾晓得了,自今日起当将世子生辰忌诞时刻记在心中,每逢佳节焚香沐浴,静心戒斋,您可能觉出妾之诚意了?!”
他之忌日可称她之佳节?萧应问冷笑一声,“你真就这般恨我?”
否则呢?若不是萧应问,她昨日就该于这身不由己、不见天日的困苦日子彻底割席了。
李辞盈自知失言,可心中愤懑实难忍受,一闭眼,泪水儿也如泉涌现,她哽咽了一声,“妾怎敢呢。”
“你不敢?!”萧应问本是不想将那件事儿说来与她对峙,可此刻激忿填膺,旧怨别恨愁入心头,他只恨不能死个明白,“三月初三于幽云林中,你岂非正正为杀我而来?!”
李辞盈悚然僵住了背脊,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揪住她的喉咙,胸口也密密地紧缩,血液缓下流速,她的手脚忽得冰凉一片,“我——”
“你究竟为何恨我?!”萧应问屈膝跪于她身前,骇浪风翻的眸色之中倏然染上几不可见的晶莹,“那日当是你我初见,昭昭,为什么?你告诉我。”
只要理由得当,他未必不能谅解。
“我没有。”李辞盈怎肯承认。
“没有?”萧应问一下握住她的肩,四目相对之际,那女郎眸中惊惶与嫌恶无一不为她之罪名佐证,他无波无澜地笑了声,说道,“昭昭不记得了,那日你请我往你屋中吃肉糜粥,只怕得碗儿不够洁净惹某不悦,是不是自往柜中取了一张新帕来擦拭?”
李辞盈微微一怔。
萧应问自嘲笑了声,“正因如此,可恰恰让某瞧得你柜中藏下的桑皮纸,桑皮纸十数为叠,你所拆取之五张,浸透了可不正正好能让失血昏迷之人死得无声无息么?”
那日没有看错,萧应问的确是在戚柯脸上捻着了那一点点破损的湿纸,从而疑虑藏心,步步抽丝剥茧,仍与前世一般知晓了她的用意。
李辞盈缓缓昂首望向他那冷情冷血的眸子,飞翎卫的手段她早在台狱之中见识过的,那染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身上,皮开肉绽的疼。
肩线再止不住瑟瑟颤抖,萧应问早晓得了此事,只不过为着与她生情才忍下不发,直至如今她拒了他的好意,他便不肯再迁就,要拉她受审……
“不……”李辞盈才受不了那些刑罚,她牙齿发抖,脱力般就要跌到地上去。
“昭昭!”吓着她并非他之本意,萧应问及时将人捞到身上来,此刻温香于怀,那些涩然与愤忌才缓下几分,他拥紧了她,手掌一下下安抚般抚在她的背脊,“别怕。”
萧应问微微颤了颤眼睫,低声在她耳边说道,“飞翎卫查得很明白,桑皮纸乃裴听寒赠予你的,是不是?”
“……”那些纸张起初的确取自于照夜阁,可若要将自己摘得清白,定就要让裴听寒落入不复之地不可?只要她敢点头,那么此一生一世,便不可能再得到裴听寒之照拂。
可同样,这样大的一个把柄落在萧应问手中,此刻他不甚介怀,再等色衰爱驰,果真仍能留她于枕侧么?
莫说富贵,只怕性命亦堪忧。
“……是。”李辞盈漠然颔首,“桑皮纸实非我所有。”她看向他,“世子信么,还是要过堂审过了才能信?”
“我信。”萧应问很快点头,他抿了个笑,到底没忍住抚了她的脸儿,低声道,“某怎舍得昭昭吃那些苦。”
舍不得?自始自终她所吃得的苦与累,哪一件不与他息息相关,李辞盈听了直发笑,起先是勾着唇来,而后不久再忍不住前俯后仰,她撑着萧应问的胸口,倏然笑得泪花四溅。
“……”若要离了旧人去,如何不似揭下一层带血的皮,只是她未免太过在乎了裴听寒,萧应问紧了紧手臂,尽量缓和了声音,“好了,只要昭昭答应我不再见他,咱们就当幽云林之事不复存在,某不会过分追究了他之罪责让你难做。”
半晌没听得人回话,他只好又叹道,“裴家能给你的,某当百倍奉送,只要昭昭再耐心候些时日。”
承诺之事略显虚无缥缈,萧应问本想着办成了再与她说,今日失控属意料之外,只怪他见她这般纵容了裴听寒,到底嫉恨得紧。
“果真?”怀中女郎忽是止了笑,瞥来千娇百媚的一眼,也自抬了两只手臂揽在他的颈后,“那……若是咱俩好了,您也如裴郡守般的,事事都听我的吩咐?”
什么叫“咱俩好了”?萧应问皱眉于她的用词,也微微诧异于眼前人这个过于圆满的笑容,要说究竟是哪里不对,可叹他身在其中,也如雾里看花般不甚清晰。
他迟疑片刻,仍是点头,“我都听你的。”
“人家不信。”李辞盈一咬唇,撒娇似的晃晃他的手臂,娇声道,“您惯是会哄我。”
声转如振玉,细语字字似与东风诉恨,那女郎既嗔又怨地嗲他一眼,正是春光欲揽,秋水难胜。
心里边的燥意止不住澎湃,萧应问暗暗眸色,微微垂了垂目光,她身上这件不合适的衣裳根本遮不住些什么,随意掠看之间,娇云玉雪尽收眼底。
“那昭昭要如何——”一开口声音哑得似滚过了砂石,萧应问清咳一声,望向她的眼睛,温声问道,“昭昭如何才能信得过某?”
李辞盈怎不晓得他在看哪里,男人一旦是嗜欲汹涌,更难得稳重思索,她干脆环坐在他的腿间,变本加厉地挪蹭。
“……”萧应问怎受得了介个,这些时日少与她亲近,怎一来就这般放纵,他不自在咽了咽喉咙,低声道,“去寻了衣裳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可那女郎却并不理会,扣住他的腰上玉带浅浅拽了两下,屈指松散了它,价值连城的金玉与权逾千万的鱼符一同逶迤在地,环佩脆响。
“要这般造作?”萧应问牢牢扣住她的后脑,一把将人压倒在微凉的榧木板上,怪只怪李辞盈颈上的痕迹实在太过刺眼,他垂首覆上那些齿印,自上而下一个个照样吮咬,务必不肯退让了此番领地。
李辞盈止不住地发颤,错手一挥,正中打着了萧应问发间的十二珠冠,哪里料得到它这般轻易落了下来,跌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
“世子——”话音未落,心口一阵发疼,那人竟这般使劲儿咬了她的。
“昭昭知道我名姓。”萧应问道。
“萧——”哦,他将凭意二字取作表字了,李辞盈愤愤是捏紧了拳,“萧应问——”
那人哪里不晓得她这点子心思,浑然是笑得胸口发颤,如今懒计较这些,他垂首牵引了李辞盈的手儿来,引导着一路贴向腹间,“好昭昭……帮帮我罢。”
到这个地步仍不过如此,李辞盈重重收握,听得那人闷闷喘了好几声,心下只嗤笑,世子当是个“不行”的,中看不中用!
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凭意,你方才听得了,郡守与妾约好了扬州之行。”
萧应问“嗯”了声,流民传祆教恶义于李沿之事,裴家能探得,莫非飞翎探不到?可此时她提及此事,莫非果真已彻底倒向了他?
“您不好奇咱们往扬州做什么?”
萧应问这时候哪里想讲这些,微微摇头,“怎么?”
他没想到李辞盈竟就真把裴听寒告知她的事儿毫无保留地讲与他听,话毕了,那女郎柔柔地瞧他,“凭意,这样大一个功劳,您真就拱手相让了?”
是了,她愿倒向何处,必定要惦记着郎子所能得到之功劳,萧应问心防略懈,笑了声,“昭昭想要某去办这件事?”
“当然。”李辞盈很快答了一声,手下之事未停,她微微喘息道,“也为着妾从未乘船儿出游过,此一去扬州,本想着好好领略江南好风光。”
可萧应问手头上仍有件案子未完结,时机上也非成熟。他略略眯了眯眼睛,正待开口,那女郎忽得松了手,娇哄哄地屈了膝盖踩住他的,嗲道,“您说什么都要听我的,莫非这头一件事就不肯答应?!”
萧应问被她这样折磨了来,脑子里边霎时是空白一片,圈着她的脚踝嘶声说了一连串“好”,“此事不难,某一定如昭昭所愿,画舫听吴歌,芳洲赏日落,样样不落,如何?”
李辞盈这才满意,欢天喜地“嗯”声答应着,便如他所求,尽心尽力地踩磨下去。
第82章 “浑身颤栗。”
或是昔年佳时念念难忘,李辞盈近日常常做梦,梦得永熙八年冬,鄯州府外院满地霜白,柽柳早落了花序,粗枝雪意低欲压,西州也早早儿被寒意浸笼,簌簌雨声不绝,催人昏睡。
使君巡防未归,李辞盈本要在千景阁读书打发时光,谁料得午后懒怠,抱着暖炉两眼一闭,竟就这样睡过去。
再醒时,耳边几道男声慷慨激昂,她懒懒一睁眼,秋山画意屏上正映照几道影子,原是裴听寒提早归来,新晋的几名官员追至此间闲谈酣畅。
这些事儿他从不避她,李辞盈便漫不经心听得他们提起西京一桩旧怨,本以裴氏一来滥权滔天,早将西京防备尽数纳入囊中,却得数年前永宁侯府上无知小子愿担北衙十六卫重责,怂恿少年天子以讲武法校阅马射、马枪、负重等科项提拔首领。
自那一回校阅,裴氏于长安城失了半壁权位,由得萧某把持北衙兵马,得意猖狂。
千景阁中正有一人目睹盛事,他急着拍裴氏马屁,便得拱手对裴听寒道,指并非裴氏无人,乃憾于裴州牧热血洒边境,否则当年事花落谁家亦未可知。
裴听寒不耐听这些恭维,更不愿这些人吵得李辞盈好梦,匆忙敷衍送客,便自转了屏风来寻她。
一去数月未能相见,怀中女郎倒积了冬脂,面上扑着胭脂色,红润润,暖呼呼,可不晓得自个一人在府上多少逍遥呢。
那时李辞盈不过听得几句闲话,更不觉着所谓萧某、永宁侯府等与她能有什么相干,也是幸是听得了介个,才让如今多几分勇猛铤而走险。
此时休于梦中提,她偎在裴听寒臂间,盖着眼皮回应他温柔的啄吻。
“昭昭……?”年轻儿郎的声音落在耳边,那人怜惜般捧了她的脸儿,笑道,“这个时辰仍困着?”
是不是地龙点得太旺了,怎陇西冬日她能闷出一身潮湿的热燥?压在身上的那人也好似一团炙烫的火,馥香燎,焰难灭,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自腹间一路向下燃,李辞盈情不自禁地揪住他的乌发,哼哼娇娇地收紧了腿儿,嗲道,“使君……”
“……”腿间温润一瞬是消失的无影无踪,李辞盈只以为是梦醒——每回梦了这些个,总归是要在欲达将至之际落空。
她悻悻一睁眼,却见得萧应问暗着一双波澜不惊的眼撑手跪在身前,靡红的薄唇悬着水珠儿,鼻侧的胭脂痣也浸透泽光,妖冶非常。
怎得是他,李辞盈一惊,睁了睁眼儿,忙是改口喊他,“……郎君?”
梦境之事何人能控,这人实在难哄,竟这般也要气恼,萧应问翻身坐起来,亦是退手让开两步,咬牙道,“看来那人在昭昭梦中官运亨通,一早是做了什么不得了之‘使君’,能时时让您想着、念着。”
“哪有……”李辞盈委屈一扁嘴巴,“人家是时时想着与您游玩扬州的事儿,才会……”
萧应问不是笨人,她这样一点,他也想得通缘由——若真得圣令往南边去,少不得拿巡查使之名,如此亦可称得上一句使君,他心下稍霁,目光又往案上琳琅摆着的物什一扫而过,微微侧脸看向她,“昭昭这般想往扬州去,连行李都等不及要立即收拾了?”
按在薄盖之下的手掌已鼓出淡淡的青筋,李辞盈却仍是羞怯笑了声,“您瞧着了?”
瞧着什么?一进到此间萧应问眼中何以容得下其他什么,他并未查看那些乱糟糟的锦盒,只挑眉“嗯”了声,反问,“怎么的,里头有某不能瞧的?”
轻语犹如惊雷,李辞盈知道他忙碌,也是自个这几日难以安枕,在黑市买了东西回来便想着歇口气,不知不觉竟沉沉睡到霞光初迸。
她咽下了不合时宜的紧张,一手把住微微发抖的手臂,一面嗔道,“不是您让妾预备着所谓贺礼么,还未送去便又让您瞧着了,人家可觉着无趣得很。”
哦,还真有贺礼?萧应问来了点兴致,难得相见,也懒在细枝末节计较她的,按住床沿又往她近了三寸,低头想吻她,“是什么?”
都要凑到人家脸上了,李辞盈没好气取了帕子来,歪歪儿掀在他那边,“您可收拾干净了才好亲近我。”
香风迎面,柔软的布料挠过下巴,痒意一直撩蜒到心尖去,萧应问眼疾手快接住在手上,抬眸望着她,一面是慢条斯理擦拭唇上晶莹的水泽,一面不解地问道,“昭昭怎连自个的东西也嫌弃?”
青天白日,说得什么轻佻话,李辞盈正欲挺直腰身斥他两句,没料到板得端正了,身子里边些些暖流将涌,她微微一愣,身边那人便是没忍住嗤笑了声。
“……”李辞盈一咬牙没再瞧他,“不一早说仍案子在身没办得完么,怎又有空闲来妾这儿厮混?只怕前些时候净是敷衍人家。”
萧应问此来,正是要与她说扬州之行相关,五日前答应要争这份功劳,他就已上奏请准讲武校阅——夙嫌积怨,萧应问早想名正言顺与那人较量一场,不过矜持自个的身份,且裴听寒又是朝廷命官,做得过了,于律法不合。
如今有这么个机会,他自是不会放过,早早儿废了裴听寒去,也免了李辞盈总惦记着那边。
“讲武?”李辞盈眨眨眼,又眨眨眼,用尽全力将心里边的颠喜压回肺腑,若论时运,她不可谓全然坎坷,能哄他做此较量,必定——必定——
窗外烂霞红暮,那女郎眸中亦若滟滟轻云流转,她握住萧应问的手臂慢慢靠上了,将一切神色掩于羞赧,“什么时候?”
“还待两日罢,待官家批复了,某来与你说?”
“嗯!”李辞盈笑了声,侧着脑袋蹭蹭他,乖巧又问一句,“西京武士们各显神通,果真是难得一见之盛事,郎君,妾来长安城这样久,可还未见识了这些个呢。”
两人相处难得了温和,萧应问哪里不愿如她的意,低头瞧瞧,千万赤霞染得芙蓉似醉,李辞盈整个人都依靠着他的,可不知多少依赖。
萧应问心下软塌,想想,点头,说了句,“那某照样让清源公主给你下帖子,咱们一同坐在上席,如何?”
按李辞盈所想,萧应问必定和从前一般让她扮做侍从,闻见此言大吃一惊,一昂首,问道,“……妾岂能坐于上席,此事不妥。”
不妥?萧应问挑眉笑笑,“你既是清源公主请来的客人,怎不能与她坐在一处?”这点子事她早晚要习惯,萧应问想想,只以为她是不愿与县主等人相见,又说,“某安排县主与傅家人同坐,到不了你跟前来,且未轮场次时候,某也在你旁边,断不会让她再为难你半分。”
“……”李辞盈有些想不明白,既不是为县主出这一口恶气,公主哪里又愿邀了她去,狐疑瞅萧应问一眼,其人虽神色懒散,似乎也不像在玩笑。
她慢慢道,“妾认为不过是看一场讲武罢了,可用不着麻烦公主殿下又是发帖又是待客的,妾扮了随从到场上去岂非更好?”
萧应问瞅她一眼,“扮了我的随从?”
他不可能未卜先知,李辞盈镇定“嗯”了声,垂眉抬指,一下下在萧应问心口慢慢地抚着,轻语中也带一丝埋怨般的,“这事世子才是轻车熟路了?若真麻烦了公主下帖子,可不得疑心咱们俩个的关系。”
她笑笑,抬了波光粼粼的眸子瞧过去,柔柔说道,“妾不舍让郎君您难做呢。”
这般体贴!该是如她所愿了罢?!可惜萧应问那人惯是狡诈多疑,闻言并未点头,反是意味深长“哦”了一声,一下握住了她的手,“扮做某之随从?是了,昭昭马术本事上佳,为我牵赛马最是妥当。”
反话正说,此人于台狱之中学来的本领早洇入肌理,何人说上一句话他能不经多番思索?只怕几句话之间就能晓得了她的意图。
李辞盈自觉她不过区区平民,对着酷吏扯谎,可不得被他一眼看得透彻,否则他怎忽提了牵马一事?
可惜她再笨也不会笨到在他的马儿上边做手脚,等真的出了点什么事儿,可不立即溯源,她还逃脱么?
罢了,无缘亲眼得见大仇得报又如何,只要萧应问死了,一切就该结束。李辞盈哼了声,“那我不去好了。”
萧应问笑,“如今户部手头吃紧,办这样一件盛会正如在他们肚上划下一块血肉来,某这般苦苦求来的,若昭昭不能出席,岂非是白费了功夫?”
她如何不想出席呢,她一低头,涩涩是自伤一句,“可上席如何能有妾的位置?”
到底是情蒙了眼睛,萧应问见得她这般轻易放弃为他牵马的打算,心里边再不疑心李辞盈之动机,然则夏日炎热,他怎忍心让她留在场中曝晒?
如何让她安心坐于台上?萧应问挑挑眉,故意道,“不能为我牵马,昭昭便不愿前往了,那——某倒觉着前路险阻,只怕是有什么危机在等着呢。”
难道这就不办了了?李辞盈万不能让事情功亏一篑,千般怨恨聚于心头,她竟是能展出个滴娇波溜的笑来,“是以为证了妾之清白,少不得往公主那儿打扰了?”
萧应问笑,“当然。”
正事说完了,那人仍是要做些不正经的勾当,手口并用,一定要弄得人家浑身发颤求他停下才满足。
这边正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呢,外头却是两声轻敲,那不懂事的片玉隔了门儿问了句,“娘子,陆郎君过来了,说是早早与您有约,今晚要一同往郡守府上用膳的。”
“……”
萧应问脸色霎时是沉下去。
伺候这祖宗可真不是易事,李辞盈尚且是气喘吁吁,仍是好语劝了他,“妾与陆暇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莫非连一同吃饭也不可以了?今日郡守在不在府上,您应当最知晓的。”
是了,裴听寒此刻忙着应对那起杀奴案,此刻并不在府上,萧应问略略垂垂眸子,只道,“好了,是某不该多想,明日我让梁术将帖子送到你这儿来,到了那日咱们一同往靖恭坊去?”
届时同坐,她该晓得清源公主开明放任,从不过问他的事,思及此处,竟没来由耳上微热,萧应问咳了声,摸摸鼻子,“还有我的‘贺礼’,昭昭切勿忘了。”
李辞盈见他唇角不经意带上的笑,只恨不得上前手撕了他的,她磨了磨牙齿,道声“好”。
劝了人摸窗飞跃出去,李辞盈略整衣衫,便自于黑市采买来的锦盒中摸索一番,而后她将一物收入袖中,往裴听寒府上去了。
第83章 “郡守要做君子。”
裴府今日有贵客,庖子早早儿得了令往菜场挑选新鲜食材,过午以蜀辣香料腌制羊肉薄片,好让李娘子晚些过来与郎主烫锅子吃。
可惜事与愿违,裴听寒临时得了差事,今夜没空闲进城,只得打发陆暇先行回来与李辞盈说一声,免了她气恼。
在中堂等这两刻钟,陆暇早是饥肠辘辘了,闻得自家院中辣香阵阵,捂着肚儿斟了两盏茶水灌下去,果真馋得厉害。
哪知李辞盈姗姗来迟,还没等他开口解释便自淡然问了句,“郡守今夜歇在哪儿?”
陆暇瞪瞪眼,“奇了,你怎晓得郡守没回来?”
裴听寒若是能来,哪里由得陆暇上门来寻,早自个巴巴儿来了。
自廿九那日做了错事,李辞盈晓得该是要冷他一阵,免让人觉得去轻易,往后便怠慢。是以裴听寒几番邀见她也未应,只许今日一同吃饭。
陆暇接上道,“大都督给予重任,咱们一直在北郊打转探听消息,好容易得了人证,郡守要亲自过审,今夜大抵歇在广仁寺中的。”
李辞盈蹙了蹙眉,“广仁寺落在九华山下,距这儿倒是有些远的,快马过去一个时辰,怕天儿暗了也到不了……”
陆暇一愣,“三娘去过广仁寺?”
李辞盈懒与他多说,扬州一事迫在眉睫,讲武局至多再拖到两日算是极致,她必得在今明两天之内见得裴听寒才好。
她略略一思索,便拉了陆暇起身,说道,“我有急事要与郡守商议,咱们趁了城门未禁快快启程,或能赶在天黑前抵达!”
此话一出,陆暇更是大吃一惊,“三娘别开玩笑了,广仁寺那般远,你又不会骑马,让郡守晓得我带着你赶夜路,可少不得又训斥一番。”
李辞盈一噎,是了,上回自鹧鸪山脱困时仍装样让陆暇牵马,不过短短数月,哪里学来奔驰纵横的本事?
可此刻计较不了太多,她哼声道,“你若是不想去,便自回去烫锅子吃。”
没有陆暇同往,只怕万一裴听寒未歇在广仁寺中呢?又是棘手事。李辞盈话锋一转,“等我到了广仁寺,可得告诉郡守是你让我一个人赶夜路的。”
陆暇大喊冤枉,可这脑子钝得想不出法子应对他人威逼,只得犹犹豫豫领了李辞盈回府上挑马去。
东都儿郎自小与马儿为伴,没有一个是不爱骏马的,裴听寒此番出行带着自个爱驹“月影”,除此之外,其余一些愿靠拢裴氏之辈投其所好,送来这许多珍贵马匹,暂时都养在裴府马厩里边。
亏得在裴听寒那儿耳濡目染,李辞盈如今算得选马的好手,那一匹油光水滑的白马儿掰了嘴来瞧牙齿,仍不过温声哼了一口气罢了。
千里良驹踏在长安城既平又直的官道上边,只似飞虎生翼,耳旁蹄声隆隆,道侧青槐流星,若不是为着等等后边的陆暇,她只怕就忘了自个初衷,自管了畅意驰骋。
清光皎皎,月华如昼,广仁寺树影相寂。裴听寒仍是未回得来这里,陆暇问明了他的客舍,便领着李辞盈过去,“不晓得此刻郡守到何处忙去了,左右他得回来歇息,咱们便等着他罢。”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李辞盈按下心中焦燥,“嗯”了声,手掌下意识在袖笼上又抚了两下。
不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一旦是心中有鬼,就难免不经意露些端倪,迟钝如陆暇,也看得出李辞盈此刻浑身不自在,他抿唇一笑,问道,“三娘袖中有什么宝贝不成,这一路过来可不晓得摸了几百回?”
本不过无意之笑语,奈何听者有心,李辞盈挺直背脊,不再去想那袖中之物。
今日参禅的香客甚多,客舍早住得满满的,裴郡守自个在外头歇时又不讲究什么,夜来得一客舍不过是从前抄经生搭在竹林中的茅屋,为着简陋,也空闲多时了。
寒林风啸,树影似群魔乱舞,李辞盈一紧喉咙,忙推了那灰尘扑满的门儿进去。
此间可堪比李家如今净室般狭窄,目之所及不过竹榻一张,油灯一盏,另有胖壶儿、衣桁、方几等挤在边角。
“……”
李辞盈哪里肯在这儿呆,退一步出了屋子,但听林间风声簌簌,隐有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一挑眉,回首正见绯衣少年横枪在肩,忙到月行中天了,那人落在银辉下的俊秀眉目仍是意气骄满,一尺白鞍光照尘,他之容华可曜于朝日,峥嵘而鲜彩。
可怜李辞盈半生寡恩薄义,仍是艳羡、钟情了裴听寒这般血气义烈,满襟慷慨的儿郎。
若没有他在,西三州早乱成一锅粥,百姓哪里能过得安稳日子?
而裴听寒呢,先前是没瞧着竹林旁的两道瘦影,等近了些,风骤叶飞,屋前盈盈伫立着的,可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郎?
“……阿盈?!”裴听寒只怕眼前之人是他太过思念错认的幻象,疾步迈到身前,手中长枪便往侧边随意一掷,伸手将李辞盈整个拢进了怀中。
“嘣”一声巨响,陆暇被砸个两眼昏花。
“……”郡守这一来目光根本都落不着其他人身上,陆暇忍着额上剧痛,吃力将那沉沉的银枪抱进屋子搁好,脚上生风忙不迭离开。
这个拥抱过于紧密,她埋在裴听寒汹涌澎湃的心跳之中,隐隐是有些喘不过气,挣扎下,那人好歹松了两分力气,李辞盈奋力昂首来,少年亮若星芒的眸子里边就已布上水泽。
有这样委屈么,嘴巴也瘪了,好似她再说上两句就要惹哭了人家。
李辞盈弯弯眼睛笑道,“郡守在外边受委屈了,怎得眼圈儿这般红?”
裴听寒可不想再在她面前落泪,忙举手背揩了眼尾,只说道,“某是高兴的,这些天阿盈不肯相见,可不晓得我心里头多少忐忑。”
李辞盈嗔他道,“忐忑什么?”
忐忑什么,裴听寒心里头乱糟糟的,他拥着她,昂首瞧了那皎月期期艾艾地说道,“咱们那夜里……”他找不着合适的词儿来说这些个狂乱事,顿了顿,“为着从前不曾有过这些,某只怕、只怕阿盈觉着不满意才不肯见我。”
李辞盈端得是吃了一惊,瞧了那人眼神闪躲,可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裴听寒听得她笑,也觉着自己好笑,他揉揉发烫的耳根正待再解释,忽得没来由鼻尖轻翕。
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缭绕在女郎鬓云之间,芳香悬凝,冷冽如松。其所用料非富即贵,必不得是她往日所用的绿豆面药,倒有些像是幽州那边一味月麟香……
裴听寒心中一沉,垂眸掩下了忽落至尘去的欣喜,低声说了句,“阿盈晓得讲武之事了?”
何出此言?李辞盈一挑眉,莫非是裴府的人不经意瞧着了*萧应问来找她?
罢了,本那日就要坐到清源公主席间去,不若就是此时好好与裴听寒说了“缘由”。
她点点头,扯谎道,“妾亦觉着稀奇,好端端儿清源公主怎又与我下了金帖,说着让妾陪同着去看什么‘讲武’。妾本是不想接的,可贵主让世子亲自送来,又说天下英雄皆赴往,郡守您也会去,我才想着应帖。”
是这样?若是只来送帖,她的发上怎沾了这香气?裴听寒微微侧脸,一点头,“便是为着扬州之事。”他简略将得来的消息告诉李辞盈,只道,“不过阿盈放心,就算对战之上遇着了——”
裴听寒懒提那人名姓,便只轻蔑一笑,以“那位”代替,“遇见了‘那位’,某也绝不会输。”
裴听寒的本事她怎会怀疑,去岁六相异等绝尘掠下武举状元,而后更是单骑闯敌营揪住了吐蕃王子,试问大魏何人可出其右。
可她要的不止是他赢下这场比试。
荒林风紧,夏夜炙温好似也被啸风吹得四散了,李辞盈眸光冷了几分,终于垂首自袖中取出那只绸袋。
长安黑市无所不有,只要舍得撒下金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也有人肯去摘,更别提这零星半点,李辞盈柔声说道,“月前您将从不离身的平安符解了赠我,可惜妾卑微,没能在世子手中保下它来……今日妾特意于云居寺求来了介个,望您能时时带在身边。”
白皙的掌心之中静躺着一串儿飘逸柔顺的枪穗,赤绳朱旒,联花结中悬一枚以金镶边的剔透棱镜,熠熠生彩。
“妾问过大师了,裴郎这般武将常常是凶煞在身,一定是要有介个来挡一挡邪魅的煞气才好保了岁岁平安来。”
李辞盈望着他,字字恳切,“妾这几日听了梅娘子提讲武校阅一事只觉不可思议,怎得就要人家策马于乱石阵法之中对敌这般凶险,若真出了什么差错,大魏岂非白白痛失英才?”
费神说这许多来,对面那人却只心不在焉地接了它过去,一句话都没多说。
李辞盈自是不晓得裴听寒为那香气之事乱了心神,忐忑紧了一口气,咬唇道,“绳儿是妾一缕缕编的,莫非为着不算得齐整,是以裴郎心中不喜?”
“怎会…”裴听寒忙低头抚了抚那联珠结,左瞧右看并未发觉什么不齐整的地方,他抿唇想勾个弧度,可惜又实在笑不出来,只得眨了眨眼,转身道,“某很喜欢,立即就要换上了。”
他肯换上就好,李辞盈随了他进了那屋子,眼见着裴听寒好好儿将那穗儿悬在了长枪之上。
没等松一口气,那人垂头丧气转了身,脑袋一低,颓然端了那地上的木几,又迈步到门外去了。
“你做什么呀?”李辞盈不解。
裴听寒低声道,“寺中没有其他客舍,阿盈便在这儿歇了吧,明早上某让陆暇送你回去。”
至于他自个,预备着就在门口坐上一夜。
这下不晓得人家在闹别扭也不成了,李辞盈“哦”了声,慢慢是往他那儿走了两步。
裴听寒见她过来,只以为是她舍不得他在外头将就,这时什么香气早抛到脑后,若不是看重他来,怎就要迫不及待闯到广仁寺来送平安符呢。
裴听寒颤颤眼睫,余光不由自主地往里边转。
只可惜了,李辞盈没那样好的耐心与毅力,走到门边儿,抬腿一踹,那木门“嗡”地一声撞在框上,合得严严实实。
声响于寂风回荡,一圈圈“嗡嗡”声好似巴掌拍在脸上,裴听寒一咬牙,听得那女郎隔门笑得秒尽欢浓。
“既裴郡守要做君子,妾又怎敢不成全?”
一字一词尽带娇意,听得人心里发痒。荒郊野岭,孤男寡女,好呀,她就这般看得起他来!
裴听寒气恼了,两手往耳上一捂,气冲冲坐在了小几上再不肯动弹。
第84章 “一击必杀。”
离得久了怕萧应问起疑心,翌日天儿蒙蒙亮,她便是要回程的。
昨晚上有人偏生造作,受罪靠在门上守了整夜,这会子一站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不酸麻的。裴听寒不晓得她这样早要走了,只捂了毫无知觉的胳膊道,“此时寒霜露重,不若咱们吃了朝食,等日光明亮些了再走?”
晨曦荒林中,轻雾朦日辉,那少年的发髻略略散了,闲闲蓬些乱发在脑袋上,微光漫洒,勾勒出个毛茸茸、暖烘烘的影儿落在李辞盈身上,她抬眸见得裴听寒脸侧压着的红印子,很慢地笑一声,摇头,“不了。”
不止于裴听寒,他之爱骑月影也在夜露中打湿了长睫,颈上鬃毛纷然凌乱,它见得主人清醒,喷了鼻息晃那系绳,慢悠悠地走到面前来。
别瞧月影此时乖巧,李辞盈可晓得贸然碰它会是什么下场,她对裴听寒说,“月影跟着您一路从陇西过来,可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这些日子又不舍昼夜满长安奔走,郡守倒不心疼它的。”
月影虽是好,可裴听寒听她这样说却不是滋味,他一抿唇,低声道,“某百里加急连轴往长安赶,不一样没有人心疼,阿盈倒好,先关怀了它去。”
“……”从前怎晓不得这小子脑子里天马行空呢,李辞盈横他一眼,只道,“郡守这么大个男人,莫非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马儿供人驱使,累得颓堕委靡可也找不着地方诉苦去。”
她一叹声,“上回往乐游原去,还委屈人家驾车呢,您马厩里边这么多闲置的马匹,怎也不知道换一换的?”
裴听寒有苦难言,“大都督令某与众贵交好,收下这些马匹也实是情非得已,长安城风云莫测,某又这般愚笨,不晓得擅自用了哪家的东西,徒惹着风波。”
他这般说,那便不会如她所愿换下马匹了,李辞盈撇撇嘴,“郡守顾虑周全,是妾想不到这些。”她昂首笑笑,又问,“我可以摸摸它么?”
她一伸手,那马儿便意识到了,不耐地别了脑袋,连踏了两下前蹄,李辞盈忙收了手,惶惶看向裴听寒,“月影好似不情愿呢。”
裴听寒无奈斥了马儿一声,“别任性。”
他伸手牵了缰绳将月影停在原处,又对李辞盈说道,“它脾气是有些不好,某在这儿掌着,阿盈便顺着毛尽管摸罢。”
摸摸溜圆的脑袋,李辞盈垂目自袖袋之中取了把篦子,一下下为月影疏顺了被露水浸乱的鬃毛,“就晓得您粗心大意,鬃毛乱到这个样儿也不懂打理,等真是结团儿了,我看你怎么办。”
裴听寒怎不懂打理,他只笑笑,“多亏了阿盈为我费心。”
梳毕也是时候该走了,裴听寒再不舍又如何呀,李辞盈转身慢慢把衣摆从他掌中拽出来,只温声劝道,“你我之间岂贪于朝暮?等此间事了,咱们回了陇西,便再也不分离了,好不好?”
难得听这样一句承诺,裴听寒心下稍霁,阿盈到底是想与他回到从前的日子去的,他“嗯”了声,俯身轻轻在李辞盈额上啄了一口,放手让她去了。
可笑扬州流民传教妖言四起,长安城两系仍止不住明争暗斗。
讲武举阅一事办起来,谁人晓不得是李、裴两家欲争权柄,不肯站队的世家子弟唯恐避之不及,此一来,其众于乱石阵中初试之时纷纷藏拙,不出一日决出结果,裴听寒得蓝翎,要第二日与其余十名胜出者再试一场,选出胜者。
至于萧应问,北衙门总管之尊不必与乌合众争初试名序,清源公主的金帖是下在第二日的,李辞盈直往靖恭坊校场瞧第二场便好。
再说今岁流年不利,起初是大朝会上殿前落损了琉璃,官家令司天台占星,一说北斗天枢连黯七日,木及祸灾,果不过一日慈州大雪急报,好容易治了三月止,便又遇上中原大旱,户部连月掏空了金袋子,还苦哈哈拨银子办了中元节的灯会,此一来国库入不敷出,哪里还有什么闲情办讲武?!
可惜上头有令谁敢不从,既要办了,必定得让贵主们看得高兴才是。定下两个晴好的日子,校场席座也搭上天蓬布,免灼日损伤了清源公主的凤体。
到了当日从坊门往校场里边瞧,短墙边竖着五彩旗帜,神情肃穆的金吾们拍马随寻,无论脸熟与否,都一个个验证请帖。
青砖地墁早被各式香车宝马占得满满的,长安权贵皆汇于此间,其声浪鼎沸,尘土飞扬,李辞盈将将离了车驾,险些是与梁术走丢了。
真是天也助她,今繁光坠天满,日华朗灼焰,一抬头望了天幕,那煌煌的日光能把眼睛刺得麻痒,多睁一会儿,泪珠也止不住地奔跃。
梁术也注意到今日不同寻常的灿烂日照,嘀咕了一句,“倒是个好天气……”不过长安城的日头再烈也不过如此,他舍了担忧,引了人往上席走。
李辞盈今日著的便是廿九那日在世子锦盒中挑剩的一件夏布制青裙,上边印花浅交叠短衫露出一截莹白的腕,耳上两只薄银坠子,举止间一丝累赘的俗气也没有,一眼望来亭亭生妙,清风净尘。
清源公主与萧应问等人早早儿就到了,天儿虽热着,席间搁上几盏七叶冰轮,天蓬遮了光来仍是凉爽着的。
里头寥寥三张案几前都坐了人,可没有空地儿能给李辞盈了,她往其间快速掠了一眼,清源公主、萧应问自不必说,另有一名著着缥青袍衫的儿郎背对着她,正与萧应问相谈甚欢似的。
“哦,来了?”
正是往侧边上了木梯,清源公主已察觉到她与梁术上来,淡定招了手,“过来罢。”
这一声下来,里边两个儿郎均顿了话语,一齐回转目光来瞧她。
李辞盈见了礼,正待是要大方起身,可惜如何做了准备,她万是料不到自个会在此间见得了当今圣上——李湛花了那么些银子办这事儿,没道理自个不来一饱眼福呢,裴启真这两日往城外去了,这不正好让他逮了时机偷跑出来顽?
他一见李辞盈此等风范,忙是瞪了瞪眼睛,又侧脸对萧应问低声道,“奇了奇了,果真咱们大魏钟灵毓秀,陇西那风沙霾雾的地儿也能养出来倾城美人,某说怎么表哥如今——”
话没说完,仍是被萧应问一个冷眼盯出些汗来,李湛忙住了嘴,竟起身亲自要来迎她,“快起来快起来,正正儿是巧呢,你我都姓李,又都行三,可不是与生俱来的缘分呢。”
一听这话,与长乐公主算得上是顶相似的兄妹来,李辞盈略松懈了些,自起身来,听得李湛道,“你喊我三郎就好。”
李辞盈岂敢,可她此时不该晓得李湛究竟何许人,龙潭虎穴不过如此,她压下战战兢兢的膝随了李湛的指引坐下,才小心觑了周遭一眼。
清源公主对她十分客气,先是温声问过了一路过来有没有晒着,而后又令青衣给她打扇子,赐冰饮,李辞盈垂眸一瞧,那碗之中的樱桃每一颗都似丈量过的圆润,玉壁映嫣红,光影华贵又旖旎。
这一眼盯住,手中的东西就重得拿不住。刚巧那边李湛又转来与她问话,她便趁势搁了玉碗,调了个笑容,做侧耳倾听状。
“……”萧应问自是不晓得李辞盈会认得出李湛来,只瞧着她在别的儿郎面前交谈这般得体从容便觉着不悦,怎她德容有仪,对着他来,却总要倒竖了眉毛说话?
那边两人谈得如火如荼,但听得一声不大不小的“咔哒”声,乃是有人将琉璃杯猛地搁在案上,李湛觉着好笑,回首对萧应问道,“时辰快到了,表哥您快些下场准备去,吾与三娘等着瞧您的英姿呢。”
他冲李辞盈扬扬下巴,问道,“三娘说呢。”
李辞盈点头,“正是呢。”
清源公主瞧着他俩个一唱一和把某人气得眉头紧皱,真是没忍住捧腹笑出声来——这一趟没来错,见着萧小子连连吃瘪,可比往九华山上摆渡赏花好玩得多。
她立即扬手让人在李三娘与萧应问之间多加一张案给李湛坐着。
而萧应问呢,懒于他们计较,场上擂鼓震天,选判已敲下预锣,是时候该下去,罢了,左右这儿没人能为难了李辞盈,他淡淡瞥了她一眼,便起身去了。
今日此战不比昨日不温不火,齐聚于此的十一名英豪皆对角胜志在必得,同样,萧、裴二人心中也从未觉得自个会输给对方。
可既至战场,必定有输有赢,胜败岂非兵家常事?乱石阵中其余十名儿郎皆为仇敌,何时与何人缔结临时盟约,考量儿郎急智谋略,场中人愈少,交战时便更激压三分。
到了午晌,石林之间仍能穿梭奔驰的,便只剩下萧、裴二人。
“裴九郎实力不容小觑啊…”李湛早收了玩笑,目光落于场中,一分也不放松。
岂止于他,本是喧哗的人海不知何时风平浪静——或也不是寂浪温和,而不过是山崩地裂前人人屏息,只待祸临眼前惊啸呼喊罢了。
自然的,场中有一人之紧张集万千之最。李辞盈拧了袖子,只觉心跳越来越猛烈。
裴听寒所谓单骑闯营,靠得便是一身鬼神莫拦的马术,只要他于马上疾行奔突,根本就无人能敌。
萧应问晓得介个,也不觉着此场合疾奔有多少优势,两人且战且行,忽不知为何,他座下骏马耳叶急往后垂下,全然不理会他的指令,前蹄刨了地上泥土,腾了几步,便睁了一双锐利的眼自往裴听寒追逐而去。
萧应问一愣,七八月本是马驹作配的时候,可裴听寒这厮自负磊落,莫非真为此战做出下等劣迹。
他一抬首,那人手中银枪逆光挥戈,好似天幕倾垂,无数光辉直予眸中劲射,刺得人眼睛生疼。
萧应问微微侧脸避开强光,反手以抵巧力拨开敌袭,嗤笑道,“你就这样想赢我?!”
裴听寒根本不解,他一扯缰绳,冷笑道,“既至此处,谁不想赢?”
实则此时行马疲累,双方皆需调整片刻,可惜追逐间兵刃相接,银光迸裂,两人早忘了此间不过一场讲武,新仇旧恨一并清算,咬着牙更进一分。
萧应问的马儿急于试情,只恨不能将主子当场掀下来,他渐是落了下风,不经意往席间撩了一眼,石榴裙一抹鲜彩分明,那女郎已拧袖立在了长栏之上。
他咬牙回首瞧了裴听寒一眼,“厚颜无耻。”
厚颜无耻,究竟是谁厚颜无耻,裴听寒气得一下笑了出来,他拍马追近两步,挥戈相向,“昨日吾已接着了肃州传书,李家姑母点头要将阿盈许给我,过了礼数,她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凭何与我相争?!”
萧应问心脏倏然一缩,乱序的涩苦奔流往至,那些细密如针的刺疼一阵阵落满胸口,他侧身躲了裴听寒的招式,复昂首冷笑,“胡言乱语。”
昭昭早答应要与他往扬州城同看芳汀日落——
正是此时,日耀灼焰皆聚于联珠结穗上边那枚剔透的三方棱镜,无边辽阔的炽光折进他幽深如潭的眸中,琉璃声碎,萧应问眼前忽是落下了夜幕,或那并不是黑暗,而是一片盖着浓雾的虚无,如何也逃脱不了的——
隐约是听见了有人失声惊喊,温热的血液蒙在眼皮上,又很快随着疾风四散,可惜他见不着那石榴一般的红腥了,飞马掠石,风声冷穿了心脏,失重感似浪潮扑面。
萧应问重重摔在石林之间。
原来他心向明月,事事与她俱报,毫无保留,而她将他的死穴暗记于心,只待此时此刻——一击必杀。
第85章 “您帮我上药。”
变故发生之际,裴听寒已翻身下马去查看,李辞盈的席位离得远,随着清源公主与李湛往场中时,石林早乱做一锅粥。
她看得分明,萧应问被金吾们抬到辇架,平日锐利的双眼紧闭着,面上腥红如舆图中河水支流般密布,锦冠染就大片暗色,或有更多致命的伤口被乌发隐藏。
行者匆忙之间晃动几许,那人手臂就无知无觉垂下来,正正巧是落在了清源公主身侧,她低头瞧着了,脚下便踩空一步,停在原地颤颤难再行。
“姑姑!”李湛还顾得上什么,忙扶住她,招手喊了人来,“快,永宁侯世子跌伤,急令太医署、尚药局诸医官博士都往这儿来!”
官家发话还有谁敢耽搁,小黄门战战兢兢地转身,借了选判的马儿用尽此生气力攥绳狂奔。
以霹雳之速坠乱石之中,萧应问再逞意又如何,凡胎肉身,该是摔得四分五裂了,如今得个全乎难道不算造化?
李辞盈仍有事儿要抓紧了做——萧应问垂手之际,她似也被眼前景象惊得脑袋发昏,一下往后仰坐跌倒,正正好是落在那柄长枪之侧。
长裙掩住动作,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了那穗子卡在腿间捆着麻绳中,手心再翻落,另一枚一模一样的枪穗便这样偷天换日系了回去。
要说一模一样也不尽然,替换之物上面坠的是一枚澄莹的镜琉璃,琉璃聚光之用无关痛痒,任谁查了它也不会觉出蹊跷。
结束了。
讲武校阅哪能没有意外?就算是昨日里来,也有不少儿郎受了伤,另有一人扭着脖子,当场可就盖布了呢。
李辞盈嘴角掀了个一闪而逝的弧度,趁乱又站起来,将身姿没入人海。
却是这时,一道黑影忽得覆到眼前——
清光洗然,裴听寒拾了那落满尘土的长枪,两指轻轻挑起了那枚崭新的、光彩的联珠结,它实在干净得几近突兀,他垂垂目光,忽是盖掌覆住了它,轻轻一碾,将泥土抹了个大概。
“郡守?”
裴听寒一言不发地回了头,不知是不是逆光而立的缘故,李辞盈总觉着落在肩上的目光略有些幽冷,她皱了皱鼻子,暗手之事别人或许不知,可裴听寒既专心致志对战于萧应问,当是晓得那人的眼睛出了问题。
可除了萧应问外,根本不该有其他人知晓她染指了这个秘密,李辞盈自觉没有破绽,且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冲裴听寒轻柔地眨了眨眼,略略别开目光。
闲杂人等一并清场,飞翎卫极快接管了此间,梁术一身鹤纹路缺胯袍,皮笑肉不笑地盯住裴听寒,拉长了阴冷的声调,“郡守,按例问话,请您随咱们即刻往台狱走一趟。”
萧应问之身份不比他人,纵使没有确切的证据佐裴听寒暗中使诈,飞翎亦可请他回去“问话”。
“自无不可。”裴听寒并非胆怯之辈,四面楚歌又如何,无波无澜地垂了目,淡声道,“梁校尉带路罢。”
梁术扬扬下巴,飞翎们立即围身上前,一人牵了月影,另一人往裴听寒近几步,道声“得罪”,取走他手中长枪。
兵刃脱手,赤穗晃荡,微弱的琉璃光芒落进飞翎卫手中,又被恭敬送至梁术眼前。
不该如此,梁术复冷笑一声,比个手势对裴听寒道,“请。”
闹剧告下段落,萧应问的伤势尽将众人所有心神攥住了,自始自终,没有任何人往李辞盈那边落过目光。
于是她便任由裙下绳结磋磨着,一步步回了落英巷子。
是夜,钩陈六星黯淡,北斗杓中天理欲明,乃主贵人、刑官凶象也。
长安城今夜只怕有半数贵亲都睡不着觉,李辞盈亦然。要促成此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裴听寒每一招一式都牵动了她凌乱无章的心跳,真到了日焰相汇的一刻,险些让人把袖口也攥破了。
今夜月色格外薄凉,蟾光将阑,银汉低悬,可在李辞盈看来,不会再有比此时更好的了。
烛烟浮竹帘,她枕手倚在西窗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案几上的玉石卧炉轻抚——萧应问如此大方,她本是不想要他的命,谁料他非挟了她的痛柄步步逼近。
与其终日惶惶,不若放手一搏。
睡是睡不着了,那便将往扬州的行李再整理一遍,一掀了锦布,里头过半数之物皆是那人所赠,可惜李辞盈丝毫不觉愧疚——送了她的,那当然就是她的东西,谁也没把刀架在萧应问脖子上令他非喜爱了她不可。
正是翻着手中的账本呢,窗外忽一阵树影摇曳,未待去瞧,绯衣少年已一阵风似的径直闯到眼前。
院内浮影交横,裴听寒周身冷意堪比冬日檐下倒垂的冰,既是凛凛升萧索,也是寒露沾凄寂。
李辞盈有些惊着了,“郡守?”她躬身取了撑木,将窗牍顶到上边去,又招手令他进来说话,“萧世子如何了?”
如何了?裴听寒不晓得,他漠然摇摇头,“消息传不出来,但永宁侯爷来台狱问话时脸色不太好,匆匆几句又有随从赶来找,想必……”他瞅见李辞盈脸上的关切神色,微微压低声音,“那人伤势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