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可是我也很需要你。
极具侵略性的围猎开始了,祝之渔的意识在冷热夹击下摇摇欲坠。
无处可逃。
黑暗放大了每一丝感知,也模糊了恐惧与沉沦的界限。
就此沉溺吧。
颤栗的嗓音自灵魂深处发出,蛊惑她一同沉进欲念的深渊里。
“嘘,”寂临渊附耳低语,“你听,窗外的雨声,一滴,两滴,三滴……”
汩汩雨水顺着屋檐淌下,很快打湿地面,洇入房屋。
“真是个适合叙旧的好天气,”寂临渊俯首亲吻少女。
祝之渔的脑海被漫无边际的空白填满,她倚靠在鬼王肩上,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是忘了呼吸。
潮湿的雨水里混杂着方才纠缠后残留的气息,汗水的咸涩,暖融融的甜腻,还有男鬼肩上的血腥气。
鬼王的手臂沉沉压在祝之渔腰间,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裳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喜欢吗?”寂临渊垂眸,望着窝在怀里的脑袋,用高挺的鼻梁蹭她鬓发。
“……”祝之渔没有一丝反应,似乎魂儿已经飘远了。
“喜欢我吗?”他不死心,执着追问。
男鬼嗓音温柔,极具迷惑性。
但那双晦暗不明的黑眸出卖了他的内心。
这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男鬼已竭力假装温柔,扭曲的占有欲仍会不经意间冲破他这副伪装。
“喜欢我*?”背后的男鬼克制不住,嗓音隐隐透出兴奋的颤抖。
“啪!”
两记耳光结结实实打上男鬼的面颊。
“寡了几百年,哪里学来的烧话,都给我闭嘴!”祝之渔忍无可忍终于动手了。
穿书仙侠世界,她设想过无数种在这种环境里下线的可能性,唯独没想到眼下的场景,她会牡丹花下亡。
祝之渔闭上眼,这具身体在方才的迷乱中如何迎合、如何颤栗,那阵陌生的欢愉如何冲刷过每一寸肌肤,历历在目。
【警告:深度情感检测!宿主行为存在严重脱离预定剧情风险!请立即终止不必要的羁绊!】
【重复:情感深度将直接影响时空稳定性!强制剥离程序启动可能性急剧上升!警告宿主,后果自负!】
高级系统的冰冷机械音,又一次在祝之渔的识海里尖锐地响起。字字如针扎进少女将要被暖意浸透的心房,激起一片寒冷。
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像是天幕被撕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
祝之渔紧闭双眼。
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游魂,一个误入书页的魂魄,一个连存在本身都依托于系统的npc。
这短暂的温存,这片刻的沉溺,不过是命簿控制之外偷来的欢愉。镜花水月一般,一场终究要醒的梦境而已。
越贪恋此刻的温存,沉溺得越深,当那无可避免的分离时刻降临,只会换来更深、更无法愈合的剜心之痛。
对彼此都是。
趁着这片刻的依偎还未变成刻骨的牵绊,该走了。
必须走。
祝之渔屏住呼吸,将身体一寸寸从鬼王的怀中那片灼人的温热里缓慢抽离而出。
光脚踏上雨水浸湿的地板,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也带来一丝清醒。
祝之渔胡乱抓起男鬼散落在脚踏上的墨色外袍裹住自己,伸手摸索着找到自己那件衣裙,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
她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沉沉睡去的轮廓,仿佛多看一眼,脚下好不容易凝聚的力气就会溃散。
门栓沉重,少女小心翼翼地拉动。
木头发出“吱呀”一声,在雨声的掩盖下,并不明显。
“去哪?”
寂临渊的声音蓦然自身后响起。
祝之渔的心脏骤然缩紧,狂跳着几欲撞破胸膛。
伸出的指节搭在冰冷的门板上,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蜷缩回来。
他们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男鬼阴沉的目光落在了祝之渔身上。
目光如有实质,透着洞悉一切的审视意味。
不能慌,祝之渔用力掐了一下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勉力保持镇定。
她僵硬地转过身,看见鬼王就那么半支着身子靠在床头。寝衣滑落至腰际,露出线条流畅紧实的胸膛和肩膀上几道新鲜的、暧昧的红痕,那是夜间祝之渔的指甲留下的印记。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落在寂临渊深邃的眉目间,投下阴影。男鬼那双黑眸半眯着,却丝毫没有刚睡醒的迷蒙,反而像幽深的寒潭,在摇曳的光影里折射出锋利而清醒的光,牢牢地锁在祝之渔身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声,敲打着人心。
“我……”祝之渔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干涩。
“你们把地面收拾干净,我换套衣裳下楼去付房钱。夜间大雨瓢泼不宜出行,今晚歇在这家客栈了。”
这借口拙劣得连祝之渔自己都觉得可笑,可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目光下意识地避开鬼王极具压迫感的注视,话音刚落,祝之渔几乎是逃也似地再次转身。
双手急切地再次伸向门栓。
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打开这扇门……
“站住。”
少女将要触碰到门栓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啊!”祝之渔忍不住呼出声,整个人被那力道扯得向后踉跄,狠狠撞进一个坚硬滚烫的胸膛里。
是他!
寂临渊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站至她身后,高大的身影释放山岳倾轧般的压迫感,将少女完全笼罩。
寂临渊伸臂将人紧紧攥住:“你是不是又想借机离开。”
“砰!”木扉震颤的闷响震得祝之渔耳膜发麻。
木门拉开的瞬间,身后骤然卷来阴冷的风。门扉发出闷响,凝聚的鬼气将门板重重拍回门框。
“你要做什么。”祝之渔一愣,寂临渊的手掌带着力量压上门扉,将她困在门板与臂弯间。
鬼王俯身将下颌抵在她肩窝,看起来像一头重伤的困兽。按着门的手掌青筋暴起,五指却泄了力似的虚拢着。
“说实话,又想去哪?”小臂横在身前缓缓收紧,男鬼低哑的吐息擦过祝之渔耳廓。
“都说了,下楼去交房钱。”祝之渔被铁箍似的手臂勒得后仰,微湿的衣料紧贴着身后结实的胸膛。
“这个时辰,客栈掌柜已经歇下了,你出去能寻到谁?”寂临渊下颌抵着她发顶,吐息灼得少女鬓边碎发轻颤。
他掰开祝之渔的的手:“你带伞下楼,是想出远门吧。”
祝之渔挣动了下,伸手去抠门框,寂临渊突然松开桎梏,双臂铁箍般横过她身体。
祝之渔踉跄着跌进他怀里。
“说谎,你又在欺骗我。”
鬼王右手仍压着震颤的门板,按在她喓间的臂膀骤然收紧,动作磨出细碎闷响淹没在屋外滂沱的雨声里。
“松手!”祝之渔屈肘后击,却被寂临渊攥住整截小臂,顺势反剪压在门板上。鬼王的呼吸喷在她耳后,那是潮湿的,压抑的气息。
“松手。”她仰起脸,望着寂临渊的眼睛。
“你拗不过我的。”寂临渊突然屈膝抵进她裙裾之间。
“若我偏不放手呢?”喉结滚动,他强抑着压下情绪。
湿发黏在两人紧贴的颈间,随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寂临渊突然偏头咬住她肩头湿透的衣料,报复性的隔着布料在襟前硌出红痕。
“告诉我,告诉我究竟为什么非走不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离开我。”
寂临渊自身后紧紧抱住她,有力的手臂环住身体,试图阻止祝之渔离开。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又找了你多久。”
祝之渔呼吸一窒,感受到颈侧断续的热息。
“说服我,给我一个理由。”鬼王神情落寞,附耳低语,“你明明心里也有我,为何执意与我分离。”
祝之渔垂下眼睫,抚摸他横在身前的手臂,“你我终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今夜见上一面,你了却执念便可以回到原来的时空了。”
人生如逆旅,相逢是期许,离别才是生命的常态。
她想,她也只是个工具人npc,终有一日会告别这个书中世界。
“往后,你守你的鬼域,我也有我的任务要去完成。”祝之渔没忘记自己的使命,“还有许许多多的魂灵弥留忘川,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可是我也很需要你。”
惊雷炸响,寂临渊收拢双臂,近乎凶狠地将人嵌进怀里,俯首深埋进她散乱的长发。
无论去到何地,执念深重的鬼魂都会一如既往地纠缠着她。
无论去到何地……
第62章 大火会暴露此刻心底最重要的东西。
“不需要。”
祝之渔推开了他:“不可以需要我。”
“凡人寿数有限,譬如蜉蝣之于天地,我只是鬼域百年光阴间匆匆邂逅的过客,就像忘川河渡羁旅的亡魂,轮回路走一遭,便会忘净前尘往事。你我殊途,注定没有结果。”
剩下的话她碍于系统控制无法诉说,只是用力去掰开寂临渊的手,想要逃离他的胸膛。
鬼王可以继续拥有无数个百年,而她随时会被系统抽离这个世界,甚至会被抹杀,也许在明天,也许就在下一个瞬间。
穿越前的某一天,祝之渔曾在网上看到一个话题讨论:明知没有结果的经历是否注定无意义?你会享受过程,还是直接放弃?
如果是刚刚穿书异世的祝之渔,仗着尚未被磋磨的少年意气,她会鼓起勇气开辟出第三种道路,尝试一段新的历程。
可经历了这*些时日,当寂临渊将她带至人生当中一个新的分叉路口时,祝之渔想,这一次她会选择不再开始。
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如果结果注定,我宁愿……”
寂临渊突然俯身堵住她的话,不想再被拒绝。
“这就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离开我的理由?很喜欢看到我求而不得的模样?”
他咬牙切齿:“你的心可真狠啊。”
“倘若明知没有结果,我又何必非要去撞这南墙!”祝之渔硬着心肠,寸步不让。
寂临渊紧紧攥住她的手。
“你也说了,只是假设一个‘倘若’。你甚至都不曾开始,试都不敢试,怎知结局一定不尽人意!”
“因为我试过了!”
“我试过了,”祝之渔嗓音颤抖:“我尝试过无数次去对抗,没用,没有用,我早该认命了!”
她与祝虞的境遇一样,原本的人生也像一个系统,越挣扎越靠近既定命运。
祝之渔把自己活成一株草,不声不响地生长,以为这样便能跳出眼前的困境,而后发觉——
她拼尽全力追到的地方,仅仅只是别人的起点,甚至远不及起点。
主角就是主角,天然拥有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轻而易举便能获得旁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触碰到的一切。
现实世界的失意使得祝之渔穿书而来后,想为祝虞这个无人在意的小炮灰博个好一点的结局。
但命簿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到风暴中心,让她眼睁睁看着白骨他们成为主角的垫脚石、养分,而后,自己也将重复他们的命运。
无论是在她的世界当牛马,还是穿书做炮灰都一样。
小角色连活着,有尊严地好好活着都成了一种痴心妄想。
祝之渔没了力气,说着说着开始哽咽。
人都是会累的,热血会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慢慢凉透,朝气蓬勃的人也会被现实世界的风刀霜剑打磨掉棱角,变成一块老实本分的石头,将自己深深埋进泥土里。
男鬼静静听她倾诉。
“想哭吗?”他问。
祝之渔抬起手背遮着眼睛,没应声。
寂临渊掌着她的脑袋轻轻靠上肩膀:“想哭就哭出来。”
祝之渔放声大哭,哭了个痛快。
另一侧伸出手掌,扶着她脑袋往相反方向拨动。
又打起来了。
“别打了!”祝之渔皱眉,没功夫再伤心。
她一手握着一个:“不许打,不然我……”
尾音突然被压下的吻吞没,混着血腥气与心底渐渐变淡的苦涩。
“若遇难处便停下休憩,有我在,鬼域你随时可以回来,我只求你不要再擅自离开。”寂临渊紧紧抱着她。
那声音紧贴着祝之渔的耳鬓响起,不再是方才的暴怒,而是剥去了所有坚硬外壳,只剩下一声声破碎的祈求。
“求你……”他的唇微微颤抖着,沿着祝之渔湿漉漉的眼睫,一路向下,笨拙而急切地吻去那些冲破堤防的泪珠。
他吻得小心翼翼,透着近乎虔诚的惶恐,仿佛在触碰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珍宝。
身体在剧烈颤抖,透出溺水者抓住浮木时孤注一掷的绝望。
咸涩的泪水滚滚而下,濡湿了祝之渔的头发。
系统冰冷的警告音犹在识海里尖锐地回荡,理智在疯狂叫嚣:推开他,走,必须狠下心一刀两断!趁着这片刻的沉沦尚未铸成大错,趁着你还有最后一丝抽身的力气,否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祝之渔的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方才硬着心肠筑起的心防,摇摇欲坠,逐渐崩塌。
“我不走。”
“……哪儿也不去了。”祝之渔垂下眼帘,不敢再看那双流泪的眼眸,只将视线落在寂临渊依旧紧握的手背上。
她缓缓抬起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了上去。
掌心贴上寂临渊的指节,缓缓摩挲着,力道很轻。
“当……真?”
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但少女弯起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嗯。”身体微微前倾,她主动将自己送入寂临渊气息笼罩之中。
吻带着泪水的咸涩,轻轻地印在他紧抿的唇边。
“真的,不走了。”祝之渔的呼吸停留在他唇边,气息温柔地拂过。
寂临渊紧攥的手掌,在她掌心一阵阵耐心的安抚之下,迟疑地松开了几分力道。
鬼王眼眸里那阵沉重的担忧,被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被她安抚后的松懈,未曾完全消散的警惕。
寂临渊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似是要将少女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记忆里。
“不许再骗我了。”
他伸出手臂,将祝之渔重新拥入怀中,紧紧箍着,似要将她揉进他的骨血里。
祝之渔的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耳边是鬼魂归于死寂的心脏。
她闭上眼,温顺地依偎着,任由寂临渊灼热的体温包裹她冰冷的身体,任由那阵熟悉的气息将她淹没。
***
一觉醒来,
雨声不知何时彻底停歇了,连最后一点屋檐滴水的嗒嗒声也消失无踪。
天色大亮,祝之渔发觉身体两侧空荡荡,不见夜间身影。
命簿控制的世界瞬息万变,鬼王奔走于不同时空,不得不赶回酆都鬼域坐镇,提防遭敌突袭。
祝之渔翻身起来,床头放着叠好的干净衣裳,桌上放着她留下的芋头酥,一口没碰。
盒子底下压了张纸条,叮嘱少女等他回来。
时机到了。
祝之渔深吸一口气。
答应留下只是缓兵之策,她不能再耽搁了,一定要赶在命簿强行干涉之前抽身离开,减少情感羁绊,将对书中人物的伤害降至最小。
祝之渔想了想,抽出纸笔坐在桌旁另给寂临渊回了一封告别信。
封好信纸,祝之渔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仿佛多看一眼,脚下这凝聚起来的决心便会瞬间崩塌。
她打开房门,突然听得客栈楼下一阵骚乱。
祝之渔神色蓦地凝重起来。
不远处火光冲天,浓重烟雾在街巷间蔓延开。
“走水了,走水了!”
“这是妖怪放的火!”
火场里冲出零零散散的人影,狼狈奔逃。
【宿主宿主!】陪伴系统上线,【菩提木有反应了。】
祝之渔一怔,望向掌心:“这是什么意思,向我求救?莫非它要找的人就在火场里,正在遭遇危险?”
【宿主要进入火场吗?】系统问。
“我又不傻,不会明知危险盲目往里硬闯的。”祝之渔抓起外裳:“下楼先探探情况。”
客栈底层杳无人烟,连掌柜都不在,要么躲起来了,要么冲去火场救人。
少女奔下楼梯,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掌心神木印记倏然间光芒大涨,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祝之渔脚步一停。
一夜之间,客栈里的灰尘明显又重了一层。
她扶着柱子俯下身,伸出手指从地上捻起一点,迎着光仔细打量。
直觉没有出错,她终于发现了蹊跷。
颗粒。
纯白的颗粒,像雪屑冰粒。
不,质地显然比冰雪还要坚硬、细腻。
那日大雨,她帮老板娘一同搬动瓷器时,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本地时兴的女子裙裳,会将裙角裁剪成尖锐又累赘的凸起吗?”
“哪有这么怪的裁剪手法。”老板娘将一尊白瓷雕像搬出箱子,顺嘴说道,“衣料柔和,又不是雕刻工艺品。”
“是啊,又不是雕刻工艺品。”
祝之渔缓缓放下手臂,去除遮挡,视线直接落在了柜台摆放的一尊尊白瓷上。
她一步步走近,略过一尊尊瓷瓶,最终在一座白瓷美人像前停住脚步。
掌心神木的印记骤然间绽开夺目光芒。
“原来我要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瓷雕。”祝之渔抬手轻轻触上白瓷雕像那角破损的裙摆。
掌心蓦地一阵烈火燎烧般的痛,眼前掀起白色风暴将少女包围住。
风暴中飞溅出数道尖锐的银光,破碎瓷片直冲面门。
木系灵力催动周遭草木簌簌作响,祝之渔召出藤蔓甩出,将飞溅的碎片全部击落,散作齑粉。
碎片缓缓凝聚出一道女子的身影。
白瓷雕琢的美人面若新雪初凝,清透隽秀,气质如薄雾弥漫时的壁画,疏冷而神秘。
她已显出真面目,祝之渔却并未停手,甩出藤蔓直冲瓷雕而去:“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还要放火焚烧整片街巷,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哈,竟然被你发现了,天镜宗那帮修者都没能查到我这儿呢。”白瓷美人眼眸弯弯。
“他们干什么吃的!”祝之渔觉得离奇,再不济,喻晏川他也是个神仙,怎么可能追踪不到妖的气息。
“追踪妖气当然寻不到我身上,因为我本来就没有亲手杀人啊。我只是……诱导人心的贪欲,让他们自相残杀,自食恶果。”
白瓷美人对她微笑,眸子里蓄着疯意:“但你即将成为第一个死在我手底的人了,因为,你发现了我的秘密。稀奇啊,你竟然可以感应到我的存在。”
“你先把东角巷的火灾给灭了,我就告诉你我因何而来!”祝之渔望了眼天际滚滚乌黑浓烟。
“为什么要救人?他们不该死吗?”白瓷美人蹙眉。
“我就是要让他们被恐惧支配,在惶惶不安中煎熬一日又一日!我要亲眼看着他们经历一遍他的痛苦!”
不知话里哪一点戳中了白瓷美人,她神情疯狂。
“这么怜悯这些人,那么,我送你去陪他们吧,让你与他们一起体验被烈火生生烧死,骨肉焚作灰烬的滋味!”
眼前场景瞬息万变,耳畔响起杂乱嘶哑的哭喊声、求救声,密集的火星倏然自身周燃起。
混浊浓烟涌入呼吸,呛得祝之渔咳嗽不止。
“这、这里是……”
她没想到白瓷美人妖力竟然如此强大。
视野被滚滚黑烟全然占据,只能依稀望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烧坏的尸体。
祝之渔想召出藤蔓,却突然停手。
木系遇火,会助长火势,风系法术亦然。
祝之渔愣住了,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应对。
火场里响起孩童慌乱的哭声。
“阿娘!阿娘!”
又是一阵女人嘶哑的呼唤,哭着去寻她的孩子。
也有人闷着头往火场里冲:“我的银子,我的房契!我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啊!”
大火会暴露一个人此刻心底最重要的东西。
祝之渔心脏砰砰直跳,下意识按住寂临渊留给她的字条。
她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
若是明知没有结果,你是否……
祝之渔晃了下脑袋,及时收回思绪。
她双手合掌,召出菩提木承载的那道魂魄:“因果相循,此间无辜者性命皆系于您一念之间,请现身吧。”
神木印记跃出她掌心,光华流转,在空中暴涨。
五彩神光之中缓缓凝聚出青年瘦削的身影。
“竟然是你……”祝之渔捂住口鼻,认出了他。
那时忘川河渡,青年跪坐在礁石间,小心翼翼擦拭怀中瓷瓶,釉面于水波间漾动。
周遭人语声越来越弱,人皆窒息倒地。滚滚黑烟呛入肺脏,祝之渔呼吸艰难,硬撑着用自身灵力供养菩提木,引出亡魂。
“你快…快阻止白瓷……不要再伤及无辜了……”
这是她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浓烟绞入喉腔,祝之渔剧烈呛咳着蜷在墙角。就这么烧死了,是否真的能离开书中世界?
这死法也太痛苦了。
祝之渔也不知道答案,她现在难受得要命,喉咙,肺脏痛得如有刀片绞动。
房屋轰塌,她梁木断裂声里勉力睁眼,依稀望见热浪中闯进一道身影,很像寂临渊。
但祝之渔也没力气再去辨认了。
大火会暴露一个人此刻心底最重要的东西。
指尖触到纸条,未及攥紧,祝之渔的头脑便被混沌吞噬了清明。
她在窒息间闭上了双目。
第63章 瓷妖X匠人
热浪扭曲,火焰将天穹烧得赤红,人间城池在烈焰的撕咬下崩塌。
火势蔓延,殃及范围越扩越大,侥幸逃出火场的人们惨叫着四散奔逃。
“仙长,仙长!救救我们!”被浓烟熏得满身乌黑的人群围住天镜宗的修者们求救。
“诸位莫慌。”祝黎望着冲天火光,说道:“我辈中人以救济苍生为己任,定会倾尽全力相助。”
“师妹。”身后宗门弟子拦住她,压低声音提醒:“此行目的是为捉妖,莫要被这些无足轻重的琐事耽搁了时辰。”
“可困于火场中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有弟子站出来抗议,“师兄,你我也曾为平庸弱小的凡人,如今有了造化,焉能弃弱者于不顾?”
“你也说了,那是曾经。下山的首要任务便是捉得妖祟,呈至宗门以便记功。你倒是心善,白费许多功夫去帮扶他们,宗门考核可会给你多记一功?”
众弟子利益权衡,皆不作声了,祝黎亦灭了念头,及时止损。
喻晏川一开始便没打算去救人。三界众生,神界至高无上,妖鬼奇诡叵测,应当提防。唯有人类渺小,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
喻晏川冷眼望着漫天火光,启唇道:“走。”
焚天火焰却突然凝固在半空中。
“喻师兄!你们看!”有人抬头仰望,突然惊呼一声。
天穹裂开黑洞,暴涨的阴气惊涛骇浪般自其中喷涌而出。
燃烧的城池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焦黑梁木爆裂的脆响戛然而止,连飞溅的火星都悬在了半空。扭曲灼烧的火焰定格成千万柄沾满鲜血的刀刃,保持着蔓延的趋势,却再不能灼烧人间分毫。
那不是寻常阴气。
“是……鬼域的力量?”喻晏川眉目一凛。
黑云自天穹裂隙倾泻而下,阴冷鬼气凝结成霜,将整座燃烧的城池冰封。
鬼王抬掌合拢,铺天盖地的鬼气霎时激烈翻涌起来,如冥河倒灌,数丈厚的冰层自其靴底暴涨,裹挟着强大的力量扑向火海,将肆虐横行的烈焰硬生生压灭。
最后一点余烬飘落寂临渊掌心,化作青烟消散。
“恶鬼越界,擅入人间。苍生有难,速传讯于宗门应敌!”天镜宗弟子如临大敌,却又难掩窃喜。
鬼王来犯,若是及时报知宗门,记入年底考核可谓大功一件!岂不是远胜过捉妖除祟这些任务的分量?更遑论救火这等无足轻重的小事。
“贪婪。”
火焰骤然消散,一片废墟中倏然响起女子的低喃:“我嗅到了人性的贪欲。”
听到声音的一瞬,喻晏川蓦地变了脸色。
他抬起眼眸,望着前方。
白瓷美人显现出身影,僵直地盯着那帮衣冠楚楚的修仙弟子:“不错……就是你们……贪欲……是人性的污浊气息……”
她慢慢弯起眉眼:“我最喜欢诱导人心的贪欲,看着你们自相残杀,自食恶果了。贪婪的人类啊,一同赴死吧!”
话音刚落,鬼气突然蔓延而至,冰封住她的躯体。
白瓷美人忍不住放声大笑:“妖域与人族的仇怨,鬼王何故插手干涉?”
寂临渊不予置喙,他走到火场里,俯身将一具身体抄起腿弯抱了起来。
“那道身影似乎有几分眼熟。”天镜宗弟子紧张地盯着鬼王的举动,寂临渊靴尖一动,他们便仓惶连退两步。
“似乎是……”祝黎在心底默念,不敢相信。
不会是祝虞,祝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啊,鬼王原是在找她。”白瓷美人垂眸,“我对她也很感兴趣呢,不知为何,她竟能感知到我的踪迹……呃!!”
鬼气凝成锁链,骤然锁住她的咽喉。
空气里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声。
满地瓷屑浮尘化为一只只小妖,尖啸着冲过来,却在半空中被捏碎精魄,炸开血雾。
“火是你放的?”寂临渊注视着她。
白瓷美人颈上裂开一道道裂痕。
“是人类所为……我只是借势为他们添了一把火……”
千里焦土开始震颤。
寂临渊忽然收拢五指,天地倒转,所有冻结的烈焰碎作尖锐利刃,暴雨般坠落一齐刺向那尊瓷雕。
“且慢!”空中掀起一阵风暴,形成屏障包围住白瓷美人。
鹤寻突然现身,硬撑着抗住压力:“鬼王息怒,可否顾及在下薄面,饶这瓷妖……”
压在上空的鬼气暴涨,硬生生切断他的话。
鹤寻嘴角抿出一道血痕,转头恼怒地望向喻晏川:“玉渊你死了?装什么哑巴!”
阴风怒号,鬼气撕开裂隙,冲垮防御风阵。寂临渊不讲人情,漆黑的眼睛里只剩纯粹的杀意,谁也阻挡不住他的怒火。
袖摆在这时被一只手轻轻拽了一下。
极轻极轻的动作,在鬼神之间激烈的力量对撞中,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但寂临渊瞬间停止了攻击,反握住她的手,给予回应。
“不要打。”祝之渔将目光投向身后坍塌的废墟,“先救人,他们还有生还的机会。”
“好。”寂临渊这时格外有耐心,全然不见方才冰冷凝重的杀意。
祝之渔从他臂弯间翻身下来,没顾得上抹去脸上烟灰,匆匆奔进火场,借助菩提木净化环境。
寂临渊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你不是去了鬼域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祝之渔咳了两声,嗓子被浓烟呛得干涩,声音低哑。
寂临渊按住她腕骨间泛着微光的同心缕:“感应到你有危险,所以赶回来了。”
喻晏川看在眼中,皱起眉望向祝黎:“那名女子系何方人士?什么来历?”
恶鬼性情残忍,暴戾恣睢,他从未见过鬼王这般耐心温和的模样。
“不知。”祝黎心里隐约猜出一个答案,但她不愿承认。
不可能是妹妹,她那样的废物草包,谁看了不嫌碍眼,怎么可能会结识鬼王这样的人物。
一定不是她。
“谢天谢地,终于肯停手了。”鹤寻累得够呛,摇着折扇掀起一阵风趁机赶紧把白瓷美人拉了过来。
“玉渊,瓷妖挑拨是非,酿成祸患,此事当由你决断。”
“我没有做错,是他们死有余辜!”白瓷美人斥道,“我只是放大了那些人的弱点,若非人性贪婪,又怎会受我挑拨,自相残杀!我不知罪,也不后悔,若是回到当初,我仍会选择……”
虚空凝聚出一道人影,越来越清晰。
白瓷美人满腔怨恨蓦地扼断在了喉咙中。
“亡魂?谁将亡魂招回了阳界?”喻晏川皱眉。
青年旁若无人,径直走向那道洁白的雕塑。
白瓷美人下意识想要躲避,她知晓青年对待作品的态度。青年追求精益求精,定然无法容忍她这样的残次品存在。
那双手创造了她,也将毁灭掉她。
青年走至瓷雕身前,突然屈膝蹲了下来。
他轻轻拂去经年累积的灰尘,取出刻刀,一点一点虔诚地为她修补残缺的裙角。
白瓷美人恍惚了下,望着他虔诚雕琢的模样,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段朝夕相对的安宁日子。
“我从未想过,亡魂难以割舍的执念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瓷器。”祝之渔回首,望着青年的背影。
青年叹息一声:“我放心不下她的去向。”
他抬起头,珍视地望着倾注他毕生心血的作品,仿佛面前之物并非怨恨塑成的妖孽,而是一尊神明。
祝之渔将手覆在掌心菩提木上,感应到灼热的火浪。
火浪中映着一幕画面,青年蜷缩在坍塌的窑洞间,背脊烧得焦黑,怀中白瓷却莹润如初。
“圣上病重,你既有此等祥瑞,合该献与天家。”
“明日巳时,要么开窑献宝,要么开窑收尸。”
“蠢东西,为了这些死物,竟连命都豁出去了。”
祝之渔闭目,看到最后一幕场景。
争执激烈,壮汉暴怒,手底折断木棍露出尖锐的刺,狠狠扎透青年的胸膛,将鲜血模糊的身躯钉在一旁。
“碍事绊脚的,少来烦老子!兄弟几个搭把手,把那边烧制的几尊瓷器一同搬出去!”
木棍捅穿血肉,青年痛得脸色惨白,攥住断木往外拔,双臂抖如筛糠,却只是白费力气。
他咬紧牙关,狠下心来突然使力前倾——
胸膛穿过断木,露出血洞,他扑倒在地,身躯喷涌出鲜血。
青年匍匐,指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白瓷美人雕塑推入怀底藏住。
心头血缓缓流淌,血珠滴落在白瓷美人雕像的眼角,凝成一颗朱砂痣。
青年断气的瞬间,被视为死物的雕像忽然流下一滴眼泪,滑过眼角那滴心头血,深入鬓里。
仇恨与鲜血浇灌之下,她生出了灵性。
烈火焚起,青年淌在血水里,被大火烧作灰烬。
“我明白了。”识海里火光逐渐熄灭,祝之渔捂住胸口,心有余悸,“白瓷为复仇而来,教唆当年那些刽子手的后代自相残杀。”
青年握住刻刀的手在颤抖。
他突然站起身,走到寂临渊面前。
“我知她杀戮罪业深重,今日这场大火更是酿成大祸。可是君上啊……”
他称寂临渊为君上。
寂临渊眸光微动。
这个陌生的称谓让他想起什么。
青年抬起脸:“那年姑苏城外,某与君上曾有一面之缘。今斗胆求情,勿要再行折磨白瓷,赐她痛快一死,以偿无辜者性命……”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瓷器碎裂之声。
祝之渔呼吸一窒,望向喻晏川。
面前炸开血雾,喻晏川突然出手,毁掉了瓷妖。
“妖孽,该死。”他收起剑,动作狠戾,不留一丝情面。
“妖孽……”祝之渔定定注视着那清风朗月般的正义人士。
明明喻晏川本体也是妖,杀戮同类竟然毫不手软。
鹤寻也愣住了,显然未曾想到喻晏川竟然如此决绝。
青年叹息,跪在地上,僵硬地收起满地碎瓷片,重新拼凑。
“夙愿已了,我该带你一同上路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菩提木的光影中。
这一日,笼罩小镇的恐惧终于消散,天镜宗下山立功的弟子们也超额完成了任务,青年也了结执念,得以踏上轮回转生之路。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很圆满。
但……
祝之渔心情沉重。
短短一日之间,神界的傲慢,人性的善恶,妖性的虚伪与真诚,展露得淋漓尽致。
她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底色是灰色,很压抑,让她难以决断孰对孰错。
祝之渔不想回去天镜宗,她跟着寂临渊回了鬼域。
比起虚伪冷酷的宗门,她如今反倒觉得摆渡亡灵的鬼域更有人情味。
“强大不代表强大,弱小也不意味着弱小。”
她叹了一口气:“我如今大概明白,你为何严苛勒令亡魂不得擅自踏出忘川地界了。”
她从前以为鬼王有一点点双标,分明他自己来去自如,却限制其他鬼魂的自由。
寂临渊望着忘川河渡茫茫魂灵:“早年总有割舍不下尘世羁绊的,不惜冒险回到阳间。结局便是如你所见,今日那妖族的下场。留在忘川,三界至少不敢冒犯鬼域,鬼域可保他们安度轮回之路,不会魂飞魄散。”
祝之渔点点头,身影晃了晃,栽倒在寂临渊身上。
离开火场后,她的身体异常虚弱。祝之渔只觉自己是一株脱水的植物,被烈火烤得精神萎靡,身体瘫软,如同蔫了的枝叶,抬不起头。
鬼侍来来往往,没一个能近身照顾祝之渔的,寂临渊凡事亲力亲为。
“你似乎很会照顾人。”祝之渔趴在他的枕头上。
寂临渊看她一眼:“你是我养大的。”
“你养大的?”
祝之渔一怔,翻过身茫然地盯着男鬼:“你、你又是哪一个?”
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已经全然紊乱了。
第64章 那是她的来时路
她不是祝虞,也没有祝虞的完整记忆。
她只记得自己的成长轨迹。
和无数普通人一同参与起早贪黑的内卷生涯,越过一道又一道人才分流,在内卷体系中逐渐磨平棱角,成为麻木无趣的大人。
长大就好了,上岸以后就好了,退休就好了……
普通人寡淡乏味,望梅止渴的一生。
弗得自由,不谈梦想,只为谋生。
那才是她真实存在过的世界。
可是……真的真实吗?
在书中世界待得越久,祝之渔对往昔的记忆便越模糊。
她伏在榻上,只觉火焰的温度犹在炙烤着自己脱水虚弱的身体,烧得她浑身倦怠。
迷迷糊糊间,少女似又回到了曾经的某一天。
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道路,同她擦肩而过。祝之渔站在人海当中,心底忽然生出无边的迷惘。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分不清虚拟与现实了。
耳畔嘈杂的人语声、汽车轰鸣声淡去,周遭的人潮消失,摩天大楼崩塌,眼前的现代化都市景象转瞬之间变幻为云雾缭绕的修仙宗门。
“啧,你们瞧,师妹还练着呐。”
“笨呗,这么简单的法术,岂不是有手就行?”
不怀好意的讥笑声朝她聚拢来。
“小师妹,求一求师兄,师兄来教你。”
“不识好歹?祝虞,别给脸不要脸了!”
接着便是掌门的怒斥声。
“孽障!不思进取,污蔑同门,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们要欺负你?荒谬,他们为何不去欺负旁的女弟子?定然是你逾矩在先!”
“还敢顶嘴?我打死你个不孝子!”
“去后山雪境罚跪思过!何时想明白了,去给师兄们道歉!”
奚落声,讥笑声,沾血的鞭子抽落在地,簌簌大雪飘落冰面。
眼前情境走马灯般飞闪而过。
“小渔——!”
烈火滔天,灼烧着她的身体。一道声音在灵魂深处声嘶力竭对她喊:
“往前走,别回头!”
“一直走下去,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哇”一声,祝之渔从梦魇中惊醒,伏在榻边将喂进去的汤药吐了个干净。
药汁呛入喉咙,她的味觉、嗅觉全然被苦涩占据,只觉口齿间无一处不苦,身上无一处不疼。
大火烧出了祝虞残缺破碎的记忆,祝之渔攥紧衣襟,手心冷汗将衣料浸透。她心口痛得厉害,似乎真实经历过梦中那场火,被一双双手掌共同托举起来,推向生路。
“这是怎么了?”寂临渊反应极快,倏然翻身掌住她的身体,撑着祝之渔缓缓倚靠在胸膛间。
握在掌中的那双手又瘦又冷,但她身上又在发烫,寂临渊俯身贴上她额头,不由皱起眉。
“病得更厉害了。”
祝之渔的身体很奇怪,火焰并没有灼伤她,她却像一株脱水的植株,虚弱得奄奄一息,喂了汤药无用,输送灵力也无用。
再这么下去,只怕要将人送回天镜宗求医。
寂临渊拧眉沉思,垂落的袖摆被祝之渔的手指勾着,轻轻拽了一下。
“我是不是要死了。”高烧磨得她意识迷迷糊糊。
“胡说。”寂临渊给她揉着后心,嗓音低哑装凶,“再讲胡话,当心罚你。”
祝之渔不说话了,她伏在寂临渊肩上,虚阖着疲惫的眼帘不知醒着还是睡着。
终于安静了。
寂临渊反倒不安起来,他更怕人没有了声息。
他按着祝之渔的身体紧紧贴在怀中,用胸膛里那处早已停止跳动的死物,去感受少女身躯里的生命力微弱但倔强地颤动。
寂临渊紧绷的神经微微松了下来。
“我死了,”祝之渔抬起脑袋,手按在他胸膛间,声音病得含糊不清:“我没有心跳了。”
“烧昏了头,又说胡话。”寂临渊失笑,握住她的手,顺势抱起身体轻轻摇晃:“那是我的心脏。”
“啊,”祝之渔睁不开眼,浑浑噩噩地问:“为什么你没有心跳?”
“因为,”寂临渊话音停顿了下,垂眸望着她,“我已经死了。”
时间在这一瞬凝固,黑夜倏然陷入寂静。
死气沉沉,同那颗永远停止跳动的心脏一般。
寂临渊侧首,避开少女的目光。
强大如鬼王,面对这条鲜活的生命,也会生出自卑的情绪。
少女热烈,鲜活,年华正好,璀璨夺目。理所应当嫌恶冰冷的鬼域,厌弃恶鬼。
“睡吧。”寂临渊也厌弃自己,将少女移到右侧胸膛倚靠,避开那处死物。
“睡上一觉,醒来病便好了。”声音透出深深的无力与疲倦,他强压下杂乱心绪,拍抚着祝之渔的肩背,低声哄着。
“那我应当也死了。”祝之渔执着这个话题。她的手不老实,摸到鬼王的心窝。
“我一定也死了,否则怎么会见到你呢?”
寂临渊抱住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因为我放心不下,又回来找你了。”
放不下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到心上却重若磐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祝之渔蜷缩在怀里,紧紧攥住他手,难受得说不出话。
“哪里痛?”寂临渊撩开她汗湿的头发,俯身贴近她唇畔,仔细分辨低声絮语。
冰凉的手指激得少女瑟缩了下,身体颤抖得厉害。
寂临渊僵硬地松开手。他以为祝之渔在强忍对恶鬼的厌恶,不愿让他靠近。
祝之渔却哑声说:“我不要你死。”
寂临渊一怔,少女的手贴上胸膛那处停止跳动的死物。
“你不能死。”
祝之渔呜咽着,喉咙里药汁的苦涩混合心底深埋的苦楚,同眼泪一齐淌了出来。
“我还欠你一份人情,你不能死,我要还的。”
“还情?”寂临渊耐着性子帮她擦拭眼泪,“对你好,是因为你本来就很好,值得世间一切的好。”
“一点都不好,我很没用。”祝之渔摇着头,突然失声哭泣,积攒的委屈在这一刻决堤。
在原本世界里她也只是个炮灰配角,站在人满为患的市场当中像一件廉价的商品等待被挑选、被挑剔。
“我是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为了维持正常的生活已经耗尽了力气。不是珍珠,也不是会发光的金子,只是时代洪流下最最平常的沙砾。”
“先前不是说强大并不意味着强大,弱小也不代表弱小么,病了一场便犯了糊涂?不许自暴自弃,平庸并不是罪过,怎么会没用呢,而且——”
寂临渊帮她按揉后心:“天上地下我只认你一个,你无疑就是最好的,所以我喜欢你。”
鬼王俯身环抱,胸膛紧贴着祝之渔的后背,身形罩住她的身体,容少女全然*信赖他,在坚固的倚靠里慢慢放松身心。
高烧加剧意识的溃散,祝之渔哭累了,偶尔抽泣两声,依偎在他怀里逐渐入睡。
***
人在高烧状态下宣泄的程度堪比酒后吐真言。
当时倾诉得有多痛快,醒来后忘得便有多彻底。
祝之渔根本不记得自己夜里抱着鬼王的胸肌嗷嚎大哭的壮举,自然也意识不到寂临渊的视角下,他们之间的情感已经进展到足以敞开心扉的地步。
她睡醒只是发觉自己奇迹般的退烧了。
祝之渔对着镜子照出脸上泪痕,依稀意识到一件事,她如草木,需要水的灌溉,不习惯烈火烘烤。
“好神奇。”祝之渔推开门,宫殿里转悠一圈没见到寂临渊,却被鬼侍告知人界集结修者,预备重创鬼域。
“殿下为了您,出手压下了妖族的祸事。”
鬼侍道:“正是那时天镜宗有修者目睹殿下越界现身人间,宣称鬼王甫一上位便敢惊扰天道,祸乱人界,借机请求天道严惩,以平众怒。”
“殿下说,您在宗门受了很多委屈,值此契机,他当亲自登门。”
“登门”这个说法太委婉了,天镜宗欺他年轻前来挑衅,鬼王大概会直接杀上峰顶,擒住她那个便宜掌门爹。
祝之渔倒吸一口冷气,心底生出不详预感。高烧烧糊涂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病时对着寂临渊大吐苦水。
夜里同他胡说了些什么,事态怎会崩塌到如此地步。
祝之渔在识海里召唤系统:“我想询问这一步的剧情发展。”
【剧情如下:顶级修仙宗门惨败,唇亡齿寒,人界诸宗深感危机重重,遂合力起阵回溯时光,送女主回到新任鬼王堕鬼之前,将祸患扼杀在早期。】
祝之渔一怔:“也就是说,他们要趁寂临渊只是个普通人类的时候,动手将他杀死?”
【也可以是女主攻略反派……宿主!你要做什么!】
祝之渔没顾得上听系统后面一句话,她召出菩提木,毅然将刚刚恢复的灵力灌注其中。
“送我回天镜宗!”
***
宗门圣地,峰顶罡风盘旋,裹挟碎雪漫天纷飞。
念诵的咒文声穿透云霄,浮于空中化为金线勾勒出巨大的莲花轮廓,诸位长老齐齐围坐法阵中央。
“新任鬼王暴戾恣睢,只要回到他尚未堕鬼之时,便能改写天命。”
“时辰已至。”掌门向爱女投去满意的目光,语重心长叮嘱:“阿黎,记住你的使命。铲除鬼王实乃无上功绩,此番回来便是你功成名就之时。”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定然不负所托。”祝黎信心满满。
阵眼爆出刺目金光,数道光柱直贯苍穹,织作开启回溯之门的法阵。
祝黎的身影被漫天金光逐渐吞噬。她抬脚踏入法阵,整座山峰突然剧烈震颤。
漫山遍野的灵植飞快抽枝发芽,遮天蔽日,朝法阵聚拢而至。
祝掌门眉目一凛,“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阻碍施法列阵!”
喻晏川敏锐地察觉到暴涨的神力:“有人在操纵木系灵力,驱动山野灵植。”
阵眼中央的祝黎忽然惊呼一声:“你们看!”
灵力激荡在天穹之上凝出幻影,阵法逆转引发了天地异象。
无人关心祝之渔生死不明消失了两日,自然更不会注意到她何时回了宗门。
少女奔上前来,意欲阻止法阵开启,说服双方止戈。
惊呼被罡风撕碎,法阵突然剧烈震颤。
祝之渔本能地召出藤蔓想稳住身形,却发现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向阵眼,漫天飞雪裹挟枝叶,在她周身凝聚成旋涡,将人吸入阵眼。
“法阵开启了!”祝之渔心底一紧,终究还是迟来一步,没能阻止他们。
“别过去!”宗门长老的捆仙索擦着她耳畔掠过。
系统拉响警报:【宿主快离开,法阵只能传送一人回溯时空。若你放弃如今的一切回到从前,年少的鬼王不记得你,定然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他会彻底忘了我,不再心慈手软吗?”
祝之渔下定决心,纵身跃入光柱:“那便忘记吧。”
时空扭曲,她听见女子凄厉的叫声,意识消失前最后一眼,看到祝黎他们被震出阵外。
再睁眼时,漫天纷飞的白雪化作了春日姑苏城的杏花雨,翩翩飘落。
第65章 重逢
晨雾未散,百株杏树擎起琼枝,枝桠交错撑开漫天绯红云霞。细碎光影自花隙间散落,照见仰躺树底的人。
杏花雨斜斜掠过鼻梁,飘落衣间,花瓣随呼吸微微起伏。
祝之渔伸手拂开花瓣,酥痒触感转瞬消失,只余下丝丝沁凉。
她睁开眼,枕着手臂仰头望去,入目漫天花瓣簌簌纷飞。
“这是什么地方?”少女茫然。
耳畔响起滋滋电流声:
【百年之前的姑苏城。】
“嗯?”祝之渔刚刚苏醒,脑袋发懵。
她躺在花冢间缓了半晌,后知后觉想起来了:“我越过法阵回溯到了寂临渊堕鬼之前的时代,是吧?”
陪伴系统阴阳怪气:【嗯哼,冲动是魔鬼,宿主跳下法阵,而今后悔了吧?】
“后悔?”祝之渔枕着手臂,另一只手捻起地上落花。
“不后悔啊。”她笑了笑,“让你失望了。”
【?!】系统吃瘪,【嘴硬。】
“不是嘴硬。”祝之渔吹散掌心花瓣,缓缓躺下,“只是跳下法阵的那一刻忽然想通了,人也许真的只活几个瞬间。”
拨云见日的那一瞬可以治愈连日阴霾。
新年焰火炸开那一瞬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可以忘却一整年的烦恼。
金榜题名那一瞬可以原谅过往无数个起早贪黑的日子。
清早嗅到花香的一瞬便知又是一年春回人间……
【他的命数与你无关,你一个炮灰女配自身都难保,又怎么敢为他人以身涉险。】系统愤懑。
她胆量很小,小到曾经会被妖鬼吓哭。
她胆量又很大,大到敢冒险直面未知生死。
“因为我想。”祝之渔道,“不需要理由,我随我心,在那一瞬间我愿意做出这个决定。”
花瓣在晨光里飘摇,擦着少女面颊滑落,她闭上眼睛,无形的风裹挟花雨自她指间穿过。
“意志自由。”
【你不该生出自我意识。】系统发出沉重叹息。
“知悔了?”祝之渔拂落眉梢花瓣,“千不该万不该,你们当初就不该选我入局。”
系统沉默:【可你,不是我们选中的。】
“那便放我回到我原本的世界。”
【回不去,你本就属于这里。】
“胡说,”祝之渔睁开眼睛。“我分明来自21世纪……”
“等一下,”她话音一顿,怔怔仰起脸:“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语调有点耳熟?”
【你好,编号003宿主,穿书系统竭诚为您服务。】系统又恢复了冰冷的机械音,音调平稳成一条直线。
“此地无银三百两,”祝之渔嘀咕了声,掌心神木的印记开始升温。
她低眸看去,只见菩提木光华流转,光影中缓缓凝出一团团影子。
“这个时空也有亡魂未能消解的夙愿吗?”祝之渔摊开掌心,托起一条白绫,一本医书,还有一纸婚约。
白绫做工很像宫廷样式,尾部却绣了一簇互相依偎的牡丹与兰花。
“我记得,古装剧里白绫多用于赐人自尽吧,莫非是哪位宫妃的遗物?”
祝之渔一想到手中的布帛曾了断一条鲜活的性命,忍不住心惊胆寒。
“至于医书……”她翻开泛黄的纸张,“态度端正,字迹却很稚嫩,看得出书写者年幼。”
“还有婚约……”
婚书封入信封里,祝之渔不方便拆开信封寻找线索。
【宿主接下来什么打算?】系统询问。
祝之渔仔细收起这些遗物:“一边渡引亡魂了却夙愿,一边寻找寂临渊的下落。”
被她敛入袖中的医书这时轻轻飘起。
“你想指引我去寻找你的主人吗?”祝之渔屈膝站了起来,拂去一身落花。
书籍凝成一缕光,引着她穿过杏林。
这处园圃面积不算大,行过花田小径,路越走越宽,场景也越来越繁华。
姑苏三月天,城中春意盎然,人烟鼎盛。祝之渔跟随指引,在一处街巷前停下脚步。
长街对面是一家很排面的老字号医馆。
“你要寻找的人,就在这间医馆当中吗?”祝之渔握住书籍藏入袖中,“明白了,我这便带你过去。”
她抬起脚,正要穿行街道,满街喧嚣的人语突然被一阵急促马蹄声劈开。
“小姑娘,当心。”过路人拉了她一把。
疾风迎面拂散祝之渔的头发,她定了定神,循声望去。
只见黑骢马披着金丝鞍鞯疾驰而来,护着当中那架雕琢精致的马车,车檐角悬着的金铃铛叮当作响,惊得街边货郎的瓜果落一地。
车驾停在医馆前,数名玄甲护卫翻身下马,辟出条道来为他们尊贵的主子清场。
祝之渔整理头发,皱了皱眉:“好嚣张的排面,天子驾六,诸侯驾五,这是……”
“是宣德侯府的马车,那位,就是车上下来的这位贵人,便是鼎鼎大名的宣德侯府世子爷!”身旁看热闹的货郎接着祝之渔的话说道。
祝之渔的关注点同他不一样。
少女眨了眨眼睛,好心提醒一声:“大伯,方才车驾经过,将你的瓜果筐掀翻了。”
“啊,”货郎这才反应过来,“我的瓜!”
祝之渔弯腰帮他收拾了下,站起身,重新将目光投向那间医馆。
侍卫庄严分立车厢两侧,掀起月白锦缎车帘。宣德侯府世子金冠玉带,襟口暗绣在日光下粼粼生光,通身的气派贵不可言,一举一动尽显天潢贵胄的雍容之感。
“真是好命啊。”身旁看热闹的大娘发出羡慕的感慨。
“是呀,”祝之渔也跟着点点头,“投胎是门技术活,这位世子真好命。”
大娘一愣,转而望向少女:“姑娘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方才感叹的是慈佑堂的辛医官,叹她好命,能攀上宣德侯府这根高枝,嫁给皇亲国戚。”
“你瞧,”她指给祝之渔看,“正是这位姑娘。”
医馆古朴的门扉间出现一道木槿紫身影,女子听得街上浩大声势,出门相迎。
那金冠玉带的宣德侯快走几步,深情款款握住她的手:“雪霁,你让吾好找,下回再想回姑苏,千万要知会侯府。”
辛雪霁歉疚一笑:“抱歉,是民女之过。世子军务繁忙,不忍打扰,故而擅自收拾行囊,乘舟回了故地。”
“辛姑娘真是好命啊。”又一阵艳羡声在祝之渔身周响起,“宣德侯府的世子爷千里迢迢专程追来姑苏,真是羡煞旁人,感人至深。”
祝之渔在心底盘算了下。
京都距姑苏山遥路远,途经关中平原、中原地区和江南水网地带,官道自都城向东经洛阳、开封、徐州,南下至扬州,还要再费上一番功夫沿大运河抵达苏州。
三千里地,陆上行程一月有余,舟车劳顿赶来姑苏城竟只为追妻?
祝之渔想了想颠簸得生疼的屁股,发自内心感慨:“宣德侯世子委实情深义重。”
“只是……”
周遭百姓感叹辛姑娘好命的缘由令祝之渔有些不适。
他们对辛雪霁的夸赞不外乎她能攀上宣德侯府这根高枝,嫁给皇亲国戚。
祝之渔仰起脸,望着医馆门廊之上经岁月雕琢的牌匾:“可是我觉得她一人能撑起一座医馆的传承真的很厉害。”
身旁的啧啧赞叹声一静。
“傻孩子。”大娘拽她手臂,“这有什么厉害的?医馆一年的营生也未必抵得上侯府一件摆设的价值。再者说,女儿家拼命操劳什么?总归是要嫁作人妇的。”
“就是很值得敬佩啊,”祝之渔不认同,“医者,仁也,救死扶伤积攒的功德,金银器物岂能相提并论。”
长街另一端,辛雪霁被侯府的人簇拥着,往医馆正堂里走。
踏过门槛的那一瞬,她忽然转身,隔着长街遥遥对上了祝之渔的目光。
“发生何事?”宣德侯世子随她转身望去。
辛雪霁怔愣一下,缓缓收回视线:“无事,也不知怎么了,方才就是下意识望过去一眼。”
侯府的马车在医馆外停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祝之渔仰起头望着高高的牌匾,提起裙摆踏入医馆。
“姑娘坐,哪里不适?”辛雪霁低眸忙着记录脉案,待她搁下笔,抬起头看清少女的面容时,忽而怔住。
“姑娘,你我素未谋面吧?”
“是的,我今日才来的姑苏城。”祝之渔开门见山,“我不是来诊病的,我受人所托,专程来寻姑娘的下落。”
“受人所托?”辛雪霁惘然。
“有鬼……呃,有故人托我为姑娘带来一件旧物。”祝之渔将手伸向袖中去拽医书,“姑娘近些年来可有亡故的亲友?”
辛雪霁沉吟片刻:“亡故的亲友么,倒是不曾听闻,旧交皆健在。”
她抬起眼眸,只见祝之渔紧抿着唇,神情有异。
可恶!那本医书赖在袖中,似乎生出了一副倔犟脾气,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
“嘶啦”一声脆响。
祝之渔盯着手中半页泛黄的纸张,心底无声崩溃。
“这是……”辛雪霁凝眸,伸手接过纸张辨认。
“姑娘何人所托?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祝之渔隐晦地说道,“她听闻我要去往姑苏,便请我为她寻故人。”
“那人相貌如何?”辛雪霁追问。
祝之渔拼命回想那时忘川河渡的情境。
亡魂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究竟是谁把医书塞给她的?
“似乎……是一位衣着华服的人物?”
祝之渔懊丧:“真是抱歉,我记不清楚了。”
“无碍,多谢姑娘应约将此物交予我。”辛雪霁垂眸,手掌轻轻摩挲泛黄的纸张,“这是我年少开蒙时,抄录的第一本医书。”
“看见这些稚嫩的字迹,便会想起从前跟随师父济世救人的日子。”
她望向堂前牌匾:“便会想到自己从医的初心。”
“真好。”祝之渔欣慰,虽然袖中那本完整的医书死犟不肯出来,但好歹如愿寻到了它的主人。
她伸手继续去同袖中书籍拉扯,腹中却不争气地传出咕噜咕噜声响。
辛雪霁一怔:“这个时辰,姑娘还未用饭?”
“说来惭愧,我……身上没有盘缠。”祝之渔直截了当,“请问,这儿的医馆需要人手帮忙么?”
“当然,”辛雪霁微笑,“我承了姑娘的恩情,姑娘若不嫌弃,便留在医馆与我同吃同住罢。”
望闻问切治病救人这等正经事祝之渔不会,但她可以帮忙采摘、晾晒药材,收拾整理归类。
“祝姑娘,”辛雪霁取来雨笠。
“天色暗沉,瞧着是要下雨的模样,可惜满园的杏花了。我出门一趟,赶在降雨之前尽力采摘,烦请姑娘帮我在正堂看顾医馆。”
“我可以帮你的。”祝之渔看向窗外,乌云翻墨,大雨将至。
她抱起雨具,走到辛雪霁身前:“姑娘带我同去,赶在降雨之前定然能摘得足量的花草。”
“真的吗?”辛雪霁讶然,担忧地望着她。
祝之渔笃定地点点头:“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
风雨欲来,乌云将整片花林笼在昏沉的天色里。
祝之渔找个借口支开辛雪霁,独自走至园圃深处。她双手合掌,运转灵力。
山风卷着土腥气撞进林子,枝头的杏花簌簌往下掉,漫天纷飞的花雨应力而动,在空中旋作一阵阵风暴,飘落竹筐。
祝之渔摊开掌心,发觉自己控制草木的能力似乎更强了。
带来的竹筐很快堆满花瓣,少女心满意足,俯身抱起满满当当的竹筐,正要往回去寻找辛雪霁。
玄铁箭矢擦着发丝钉入树干,祝之渔被一道疾影猛地撞了个满怀,抱着的竹筐“当啷”滚落。
满捧的绯红云霞霎时泼洒天际,祝之渔被人撞得脚步踉跄,她扶住老杏树,眼见着收集的花瓣化作漫天粉雨,惊起雀鸟扑棱棱掠过枝头。
“太过分了,”花雨遮掩视线,她冲着对面那道模糊的人影质问,“谁呀,这么冒冒失失的!”
白衣少年踉跄着闯进杏花深处,鸦青睫羽沾着碎雪似的花瓣。
“你赔我……”祝之渔未尽的话语突然凝在喉间。
少年白衣沾血,跪坐在散乱的花瓣间抬头望着她,墨色眼瞳映着纷扬落英,倒比枝头初绽的红杏更艳三分。
“……寂临渊?”
祝之渔快步走到他面前:“真的是你?”
少年冷静地望着她。
“缘分啊,你主动送上门来了。”祝之渔的声音微微颤抖,她俯下身,突然——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打落少年半边面具。
“你看看你闯的祸!”少女指着满地花瓣,义愤填膺。
寂临渊震惊,缓缓抚上面颊。
“你给我收拾好……”
“那小子往这边逃了!”
“追!”
祝之渔一怔,身前的白衣少年突然一跃而起将她扑倒在地。
又一支箭擦过鬓边,“铮”一声深深钉入身后树干。
“有人追杀你?”祝之渔反应极快,她推了推压在身上的躯体:“我嗅到了血腥味,你受伤了?”
少年不语,沾着血迹的手指突然按住她裙裾,撑地跃起。
白衣沾血,他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身姿掠过杏林时,顺手折了一杆花枝作剑使用。
春日杏花吹满头,寂临渊孤身闯入花林深处,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你当心。”祝之渔对他那根花枝的战斗力持怀疑态度。
话音未落,追兵铁甲相击的铮鸣已穿透花雾。祝之渔后退半步,鞋履踩碎几片绯红花瓣。
“好生眼熟,”她依稀记得这些追兵的面容,“你们是宣德侯府的侍卫吗?”
追兵手持利器将她团团包围:“小丫头,既知爷的来历,还不老实交代,方才可有看见一白衣男子穿过杏林。”
“有的,”祝之渔装模作样思考半晌,指向相反方向,“逃去了西边。”
“成,”侍卫拿剑架在她颈上,“你也跟我们走一趟,若是捉不住那小畜生,便拿你回去交差!”
“过分啊,跟我有什么关系?”祝之渔震惊,“你们拿我当冤种替罪羊?”
“少废话,小嘴叭叭的。”侍卫没耐心,掏出布团就要上来堵住她的嘴。
“辛姐姐救我!”祝之渔推开这群莽夫的手,突然喊出声。
“祝姑娘!”一道紫色身影飞奔而至,“你们放开她!”
见有人赶来解围,花枝遮掩的园林深处,一杆尖锐的木箭悄悄撤了回去。
侍卫们一见到辛雪霁,顿时被削去了气焰,慌张起来。
辛雪霁匆匆忙忙给少女松绑:“颠倒是非,欺负良家姑娘,我定要禀告侯爷!”
“姑娘饶命啊!”一众武夫哀声求饶,“我等……小的不知她与姑娘相熟,无意冒犯……”
“无论她是谁,都不得胡乱捉人顶罪。”辛雪霁气愤。
“是,姑娘教训得是,滚,小的这便滚!”一群人慌里慌张抓起武器,朝着祝之渔指向的方位奔去了。
祝之渔余光瞥见一角白衣,一转身,便不见了那少年的踪影。
“唉?他人呢?还没交待他小心提防天镜宗的追杀呢。”
祝之渔无奈摇头,重新收拾满筐杏花,跟着辛雪霁走了。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压低花枝,露出少年藏在阴影里的面容。
寂临渊在暗中窥探她的身影。
少年眼尾洇着薄红,唇色却苍白如新雪。染血的指尖捏住方才她裙摆上沾着的花瓣,将那片残瓣含进口中,含着血狠狠嚼碎。
有人见到他的脸了。
寂临渊抬起手背蹭去唇角血。
得把她杀了,以绝后患。
他扶正面具,跟了上去。
第66章 他有些等不及要诱引她了
雷声碾过阴云密布的天穹,豆大的雨珠砸上花树时,祝之渔弯腰拾起最后一捧花瓣。
“下雨了,姑娘,该回去了!”
呼声混着雨声传来,祝之渔合掌收起灵力。
“来啦。”
杏粉裙袂浸了雨水,她抱着竹筐奔过林间小径,发梢还粘着几片被雨打蔫的花瓣。
天光晦暗,雨丝切碎满林绯色。祝之渔抓起竹篾盖住一筐筐药材,同辛雪霁赶路回去。
医馆的青瓦白墙进入视线,辛雪霁松了一口气:“多亏有你在,不然这场雨落下之前,未必来得及收拣齐整。”
“应当是多亏了马车跑得快。”祝之渔摸了摸马匹乌黑油亮的鬃毛,“车饰华贵,马儿也非凡物。”
辛雪霁无奈一笑:“这是世子殿下赏的良驹,便宜游山玩水。跟着我让它受委屈了,整日不是下田耕作草药,便是驱车去往城郊行医。”
祝之渔了然:“姐姐似乎好事将近了?”
辛雪霁整理药材,叹了声:“侯府定下了婚期,世子此番奉旨下江南,不久后我便会随之回到京都成婚了。”
“世子南下原是另有要事吗?”祝之渔想起街巷百姓的闲言碎语,无外乎夸赞宣德侯府的世子爷情深义重,为了辛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姑苏,又叹这医女攀高枝之类的话术。
“阵仗颇大,奉旨带了好些兵来,似是要寻什么特殊人物。”
辛雪霁思忖,“天机不可泄露,世子从不与我谈议朝堂之事,我也不甚清楚。”
雷声又至,混着闷响遮掩住窸窣声息。药材受潮易腐烂,祝之渔抖着淋湿的裙裾去关窗。
她踮起脚尖去够木窗的铜钩,身影却倏地僵住。
“啪嗒。”
雨水坠落的刹那,整条长街陡然褪了颜色。
透过木窗朝外望去,长街上的油纸伞来来往往如受惊的蝶,行人裹着湿漉漉的泥泞匆匆奔逃,唯有那白衣染血的少年像是一道浮出水的鬼影,定定立于湍急人潮当中,隔着雨帘与祝之渔遥相对望。
“寂临渊?”祝之渔心底诧异,“他怎么跟过来了?”
带着从前的记忆来寻她?
不。
是来杀人灭口的。
闪电劈开漆黑天穹,少年病态苍白的面容在电光中忽明忽暗,浸透的衣袖紧贴手臂,勾勒出腕间暗器的轮廓。
最骇人的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在阴森森地盯着祝之渔。
“从小就有这么浓重的鬼气。”祝之渔蹙眉,心道这人的气质真是独特。
她弯腰抄起廊前油纸伞,多拿了一把,准备走到街对面去叮嘱这一时期年少无知的寂临渊提防天镜宗追杀。
一恍神的功夫,那道鬼气森森的人影却已在雨中消失。
“嗯,人呢?”祝之渔撑起油纸伞。
“怎么神出鬼没的。”
她穿过雨幕,正要行至长街对面。
衣裳飘动,一阵阴风骤然自背后袭来。
祝之渔一转身,惊觉那道消失的白影,不知不觉间瞬移至她背后。
一刹那,满街熙攘的人声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