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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生芙蓉 夏逢青 19717 字 11天前

第一剑君,奚长离。他合上盖子,将首饰盒递给许昌,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我们该帮帮她。”

既瞧不起废人,那便让她也尝尝做废人的滋味。

许昌垂眸接过,一如往常般寡言,“是。”

荷灯节快要到了。林墨玉挑眉,唇边几分嘲弄笑意淡去,想要看好戏的神情转瞬间冷了下来。

原本垂落在地的长鞭赤雩随着主人微微一动,“我虽没有动用灵力,但赤雩可是地级法宝,即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承受不住十鞭。不如我们试试,你能承受几鞭?”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瞥了眼不远处紧紧关着门的主屋,凑近施颂真笑着诱哄,“不过你若是叩头求饶,我或许可以放过你。”

施颂真眼睫颤抖着抬起,只轻轻瞥了她一眼,便垂下眼认命一般,不再有多余动作。

林墨玉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面色一反常态的平静,缓缓站直身子盯她半晌,突然扬起长鞭赤雩,狠狠抽了下去!

长鞭落下的刹那,施颂真紧闭双眼,长鞭细微处有倒刺凸起,抽在身上犹如火烧,刮过皮肉时则如同将灼伤处再次撕裂开来,让人痛不欲生。

林墨玉见她将嘴唇咬破了都不肯喊叫出声,手底下顿时又加了几分力气,而最后一鞭子,她动用了一丝灵气。

“住手!”

人未至先闻声,主屋大门从里面被推开,绿漪扶着林墨芝走了出来。

林墨玉却充耳不闻,冷笑一声,扬手挥鞭。

那道鞭痕携着极深的怨恨,划过施颂真左肩及至右腹,最后末梢跋扈扬起,划过她的眉眼处,在眉尾留下了一道极其醒目的血痕,鲜血随之穿过眼眸流淌而下。

犹如血泪,望之心惊。

这一鞭林墨玉动用了灵气,抽得深且狠,鲜血很快渗透了初夏轻薄衣衫扩散开来,远远望去,似是将施颂真单薄身躯劈作了两半。

突闻绿漪惊呼一声,林墨芝偏了偏头,待听她迅速将眼前景象描述一遍,他面色未变,言语之间却满是威胁。

“二妹,今日你触犯身为修士、却对凡者动用灵力的禁令之事,我会立即禀明父亲。”

林墨玉回眸看向停在不远处的林墨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父亲今日与母亲出去了,你若能等到他们回来,便去告吧。”

绿漪瞬间汗湿了后背,跟在林墨芝身边多年,她对这位二小姐实在是太熟悉了。

原是魔修首领见奚长离现身,便下意识去抓离自己最近的人质。

“大师兄救我!”

玉凌烟被吊在半空,双目噙泪,模样既屈辱又可怜。

所有人都知道,魔族阴险狡诈,对其一击不中便会失了先机,即便是奚长离也没有把握同时救下两人。

放弃谁,是个问题。

没有丝毫犹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道清冷的剑光破障而来,越过施颂真,斩断了她身旁的魔链。

奚长离单臂便轻飘飘接住了下坠的玉凌烟,护在怀中。第二剑挥出,果然被早有防备的魔族首领化解。

奚长离不再恋战,带着玉凌烟退回宗门。下一刻,淡蓝的结界自他脚下蔓延、扩散,直至覆盖住整座玉虚宫,将一众同门牢牢护住。

温润而又安全的结界距离施颂真不过一丈,咫尺距离,却划出生死的鸿沟。

施颂真嘴唇动了动,眼里的希冀甚至还未完全消散。

原来从希望到绝望,只需须臾一瞬。

为首的黑袍魔修一声冷笑:“少宗主,我等无意刁难,只是想借道通天塔,去取一样东西。事成之后,我等自会离开。若不让路……”

魔修一抬手指,只见方才酣战时遗落的佩剑便晃悠悠浮至半空。

然后,那剑当着奚长离的面刺穿了施颂真的身躯。

一声闷哼碎在齿间,她浑身颤抖,很快惨白了脸庞。

“不可!师尊尚在通天塔内闭关,放魔物进去,岂非害师尊性命!”

奚长离还未应答,玉凌烟警觉道,“何况,今日之灾和施颂真脱不了关系!”

“都说了,不是我……”

施颂真咬牙,只挤出了几声虚弱的气音,转瞬被狂风淹没。

“少宗主,我等同门皆可作证。结界并未有破损,的确是施姑娘外出归来后,才有魔族作乱,屠我师门。”

“说不定就是里应外合,给我们做一场戏!”

“施姑娘许是被人利用了,并非刻意为之。可事关宗门安危,万不可大意。”

众人纷纷点头:眼下只有牺牲施颂真,才有足够时间布阵。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既然要牺牲她,总该师出有名。

若不是虎落平阳,施颂真真恨不能将这些人的脑袋按进地里,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奚长离刚踏出一脚,便被玉凌烟横身拦住。

“师兄,你一离开阵眼,这结界便会削弱几分。那魔物定然是知道如此,才千方百计激你出去!我等死不足惜,可眼下师尊尚在通天塔中,还请师兄以大局为重……”

情急之下,玉凌烟吐出一口心头血,竟是昏了过去。

奚长离下意识托住了她,眉头紧皱。

只一瞬的迟疑,他吩咐同门,声如冷玉:“带小师妹下去疗伤。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守住阵法。”

不惜一切代价,自然包括施颂真。

“还有纯钧。”

“……谢扶舟!”

“别在我这叫魂,他死不了。”幽冥不耐烦地示意施颂真闭嘴,“这是他支付给我的代价,为了让我解除契约还你自由。”

施颂真脸色发白:“他支付的代价是什么?”

幽冥不是什么慷慨的存在,赤霄剑灵早在六年前就知道了。当初为了让幽冥放谢扶舟进冥界,施颂真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惨痛,事后才知道自己被幽冥摆了一道。

让幽冥主动撤回六年前的陷阱放赤霄剑灵自由,施颂真怎么想都觉得无法善了。

“没什么,”幽冥阴恻恻笑起来,“你只要知道他死不掉就行。”

施颂真被笑得越发心慌意乱,正要也跳进湖里去找人,湖中却忽然冒出一只湿漉漉的狐狸脑袋。化为原型的天山白狐奋力游上岸边,浑身抖擞几下,甩掉毛发上的水迹。

“我们可以走了吗?”白狐口吐人言。

“走?”幽冥语气和缓,忽然声色俱厉,“我说让你们走了吗?”

一道掌风袭来,凌空将狐妖抽翻!被强行搜魂后本就虚弱的狐狸被抽得在地上滚了几滚,魂体越发透明,好像风一吹就会彻底散去。

施颂真变了脸色,一闪身拦在狐狸身前。

“你不要告诉我,这也是你们约定好的代价?”

“不是,只是我收取的一点利息。”幽冥理所当然,“让开,还有两巴掌。”

区区天妖竟敢当面羞辱他渎职,这是一巴掌;用阿姐口信威胁他解契,这是两巴掌;为了闯进鬼道重伤金合欢,这是三巴掌。掌掌有理有据,幽冥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胆大包天的天妖,决定今天就在这里给这只狐狸一点颜色瞧瞧。

白狐灰头土脸,咬住赤霄剑灵的衣角往后拉。

“让他打吧,确实是我冒犯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天妖委屈咕哝,“打完我们就可以走了。”

施颂真挡在谢扶舟身前,一动不动。

第 96 章 惟我(七)

“你一定要护着他?”幽冥寒声问,“护着他就是跟我作对。”

“听上去也没什么大不了。”赤霄剑灵眉毛都没动一下,“不作对怎样,作对又能怎样?”

身为创世双子之一的幽冥固然强大,可解契后的施颂真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千古艰难唯一死。她都不死之身了,还怕什么?

幽冥气急反笑:“看来解契还是解早了。不过是解除了一道,你就学会蹬鼻子上脸了。”

“是啊,这么算来,这位还算我的救命恩人。”施颂真若有所思,“那我就更该护着他了,不然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伤成这样,少说要将养一两个月方能恢复如初。

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死气沉沉的也无甚意思。她还是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更顺眼点。

神主换了个姿势打坐,百无聊赖地观察了许久,方闪现至施颂真面前。

下一刻,他以灵力为刃划破指尖,朝病恹恹的纸人额间一点。

施颂真顿感一阵充沛的暖意自额间升腾扩散,转瞬漫遍四肢百骸。反应过来时,她的身躯已然恢复如初,行动间甚至比之前更为灵活。

再低头一看,水镜中依稀倒映出她苍白的、涂着两抹厚重胭脂的陌生脸庞,但是黛眉间却多了一点红色的朱砂。

“这是……”

她好奇地摸了摸眉间的嫣红印记,“神明血?”

“还算识货。”

神主淡然捻了捻指腹,那点细小的伤口瞬息愈合,完好如初。

施颂真略一舒展五指,便有淡色的灵光聚集在掌心,灵力已然恢复至她巅峰时的三成。

她心下感激,行礼道:“多谢神主相助。”

她这一礼行得十分认真,弯腰时可见耳后青丝垂落,露出雪颈一段。

玄溟神主颇有些受用,交叠双腿倚坐在虚空中,靴尖一晃一晃地勾着。

“本座可不是帮你,只是你在眼前飘来飘去实在碍眼,倒不如速速修复好元神打发出去,为本座上供功德。”

“神主说得对,是该出去看看了。”

施颂真颔首思忖,请求道,“还请神主帮帮忙,放我出识海。”

听她真要走,玄溟神主晃动的脚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你要去哪里?”

“回六欲仙都,我需要一具更完美的身体。”

施颂真垂眸一笑,决然道:“还有,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连续不断的剑气拔地而起,转眼构筑成剑阵牢笼,将这只幼弱白狐困在当中。天山白狐不防,畏怯地退后一步,金色竖瞳紧紧盯着孟逢春。

“果然是守在附近。”孟逢春意料之中收回手,意兴阑珊。

不能人言的白狐伏于地面,眼神警惕而戒备。

“不用紧张,我并不是为了天山雪莲而来。”纯钧剑灵笑容温和,“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谢扶舟?”

白狐一个激灵,喉咙间压着低沉咆哮,是狐狸的警告。

“我是纯钧剑灵孟逢春,你应该知道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身上有淳于意下的两道禁制,所以无法修得人身,不能说话。”

孟逢春半跪在地下,笑意中带着诱导:“你应该也想到了,想要解开这个禁制,并不是非得淳于意本人不可。”

神剑剑灵能够斩断因果。只要孟逢春破坏白狐心脏处的契约,谢扶舟便能从淳于意单方面的奴役中得到解脱,重获天妖伟大的身躯。

白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金色竖瞳亮起来。他犹豫一下,吐出口中雪莲,小心翼翼用吻部往孟逢春这里拱了拱。

“给我?”孟逢春捻着天山雪莲转了转。

白狐点点头。

“很好。”

孟逢春伸手进了剑气牢笼,顺着狐狸后颈摸了摸。空气中骤然浮出千千万万的纯钧剑气,一如现实中守护天山二十余年的纯钧剑阵。

“不用害怕,”纯钧剑灵低声说,声音中带着鼓励,“不会很痛的。”

白狐叫一声,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那是他心脏所在,也是淳于意的两道禁制根源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万千剑气倏忽凝为一道寒芒,瞬间削掉了天山白狐的头颅!

万剑归一!

鲜血飞溅,染红了纯钧剑灵的脸。年幼的白狐骤然睁大双眼。

他不明白,明明对方杀了自己轻而易举,为什么还要刻意与他周旋,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将要得到自由?

白狐的脑袋砸落在地,粘稠血液将狐狸毛黏在一处。纯钧剑灵俯身,最后摸了摸白狐的脑袋。

“我说过,很快的,所以不会痛。”

通过浮川幻境考验的条件是再次爱上心爱之人,但孟逢春不允许施颂真再次爱上谢扶舟。然而谢扶舟只要活着,难保来日不会与施颂真相遇。杀了幻境中的天山白狐,这样才是一了百了。

无法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施颂真便无法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不能想起十七岁以后的记忆,不会想起她曾爱上过谢扶舟。她会以十七岁的芙蓉剑形态重新长大。

而这一次,孟逢春会守在她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孟逢春从地上捡起天山雪莲,上面附着一点白狐鲜血。他微微皱眉,以神力震去上面血渍。虽然这朵雪莲只是浮川弱水的投影,并无真实药力,但它剔透美丽的模样和现实中并无差别,十七岁前的施颂真从未见过。

纯钧剑灵低头,清芬的雪莲香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点冰雪的寒意。

“应该会喜欢吧。”

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孟逢春归来前总会带上一束花,因为有人喜欢。每次施颂真都会将他的礼物插在床头的土定瓶中,等着晚风将花香送进梦里。

他将雪莲收入怀中,重新踏上下山的路。

一片混沌,只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瓷灵忍受被火焰煅烧的痛苦,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别人的记忆。觉得活着毫无意义的湛卢剑灵,在迷茫颓废中遇见了愿意指引他的剑修少女。五湖四海之内,第一次有修者向永生的剑灵伸出手,许诺将会给予他以拯救。

“人的寿命有限,注定不能和你们剑灵一般长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救赎你灵魂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你,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强烈的哀恸席卷瓷灵周身,那是宿主最疼痛的那一部分感情。王纯一眼睁睁看着记忆中的剑修少女展颜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在我生命结束之前,你在我的保护之下。”

胆大的鬼修厉声质问,胆小的鬼修已是脚底抹油拔腿便要开溜。然而他们刚奔至乱葬岗边缘,便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反而被结界上的剑气回击倒飞出去。

不待在场恶鬼说出第二句话,一道赤红剑气陡然出现在结界正中央,画出一道完美圆弧!

接连不断的闷哼,一眨眼的功夫,结界内的鬼修俱都化成飞烟,一点痕迹没能留下。唯一还活着的只剩那位道袍鬼修,黑气缭绕的背影微微颤抖。

“师父为什么不肯回头?”施颂真微微偏头,仿佛真的很好奇,“就这么厌恶颂真,甚至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鬼修依旧呆立原地不动,施颂真耐心耗尽,闪身至对方身前,瞬间抬手卡住他的咽喉。

随后她瞳孔震颤,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掐断对方脖子。

“……活人?”

第 97 章 惟我(八)

前世芙蓉剑和孟逢春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比起师徒,二人相处更似兄妹,只是纯钧剑灵教习剑法时比寻常兄长严厉些。但面对千万年择定的唯一剑主,孟逢春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施颂真两世以来只有一位师父,尽管他们相处时间不到半个月。

“真没想到,师父你还活着啊。”施颂真感叹,“四十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每逢外出任务时遭遇危险,奚长离的剑锋总是第一个护住别人;师弟妹受伤,奚长离不惜亲自舟灵力为其治疗;施颂真数次因经脉逆行而疼得几欲死去,想借他一口纯阳之气缓解痛苦,却还要被他凛然训上一句“不知羞耻”。

若非施颂真修为不俗,只怕不知死了多少回。

有时候施颂真也会耍赖,会生气,会揪着奚长离的衣领质问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主动提亲的是他,冷冰冰不理人的也是他,怎么好赖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

可不管她如何闹,奚长离始终只是神情淡淡,好似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眼底掀起半分波澜,不修无情道,却胜似无情道。

施颂真曾为他这种处变不惊的冰雪之姿痴迷,如今冻久了,方知心伤。

可只要奚长离主动与她说上一句话,她便忘了该如何生气,一颗心总不受控制地朝他飞去,如入漩涡,自甘沉沦。

入昆仑多年之后,施颂真偶然间听一个看不惯她出身的内门弟子说漏嘴,才明白奚长离当初决定和六欲仙都结亲,是奉师命不得已而为之。

他并不喜欢施颂真,只是师尊让他如此,他便如此。

但那又如何?

施颂真逢人自带三分笑颜,好似万事不挂心,素来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

昆仑仙宗的人瞧不上她,她便在宗门比试中将他们一个一个打趴下;奚长离不开窍,她便磨到这块寒冰融化为止……

直到此刻,她眼睁睁看着奚长离再一次舍弃了她,将她抛弃于魔物的杀阵中。

她方知自己错得离谱。

一甲子的陪伴,北境孤身浴血的四十个昼夜,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玄溟神主……“扑哧——”

长剑再次穿透了林墨芝的身体。

而他所持利剑则被轻巧避开,没能伤到林水御分毫。

林水御拔出长剑,鲜血瞬间自胸膛处喷涌而出。

他甩去刃上血迹,嫌恶地踹开林墨芝,怒道,“你竟敢弑父?!”

林墨芝仰躺于地,鲜血不断从口中呛咳而出,与干涸的血泪混合在一处糊了满面,几乎看不清神情。

身体愈发冷了,他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仅有飘忽的意识还在强撑着。

早已视线模糊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阿芝,来娘这里,让娘抱抱。”

“儿子,过来,让爹亲一个。”

“阿芝,你娘她疯了,小心伤到你。”

“阿芝,这是司姨,将来会是你的新娘亲,喜欢吗?”

“失去灵根的滋味好受吗?从今日起,你就是一个废人了!”

“阿芝,若你愿意每月提供心头血,我便让你每年春节时去见你娘亲。”

“我这个儿子,听话又好用,也算我这么多年没白生养他。”

“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

“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昭昭云端月,此意颂昭昭。

他已经浑浊的眼睛环视四周,最终落在冷眼旁观的施颂真身上。

她眉尾处那道曾经鲜血淋漓的伤疤,如今已浅淡得几乎看不见,那个会喊他“少爷”的天真小姑娘似乎也随着那道疤痕,再也寻不见踪影。

但看着这张曾被他一遍遍在心中摹画的脸,他竟提不起一丝恨意。

恍惚间他觉得,这些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就能再见到娘亲、阿真、绿漪和许昌了·······

林墨芝断了生息的瞬间,距飞真城万里之隔的玄霄宗沉流峰内,闭关许久的剑尊睁开了眼睛。

施颂真搜寻记忆,据三界典籍记载,九天之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位真神。

“传闻中玄溟神主飞升已逾千年,身高二丈,黑面短须。而且……”

而且那是位得道的真神,额间神纹应是金色,而非红色才对。

怎么看,都和眼前这位不太像?

少年飘然落地,靴尖在黑水镜面上荡开一圈涟漪,姿态闲散道:“他是本座飞升后打败的第一神,所以本座夺了他的尊号,抢了他的洞府。本尊便是新的玄溟神主。”

施颂真瞠目结舌,生平第一次听人将“抢”和“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正义凛然。

神明的竞争这般激烈的吗?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这点破损的元神落在此人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不太妙啊!

玄溟神主饶有兴致地欣赏小东西的心绪起伏,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

片刻,他睨向施颂真的灵台处。

灵器但凡认主,便会与主人的元神融合在一起。即便主人躯壳死去,只要其神魂不灭,灵器亦不会消亡。

少年神明兴致来焉,在施颂真的元神中挑挑拣拣,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底细抖了个干净。

“能让天机卷认主,想来不是个没本事的,怎么死得这么窝囊?”

施颂真心口一痛,好似中了一箭。

察觉到什么,少年目光微凝,抬指一勾。

不过短短几息功夫,被沈雁归切碎的天妖重又返本还原。全身细密的剑疮尚未痊愈,蛛网似的流淌着血红的光,然而这光也随着创口消逝渐渐隐去。

一道金光闪过,九尾妖狐重新睁开双眼。

反复濒死又反复再生,肢体疼痛多了终于变得麻木。谢扶舟低头看向手掌,试探地曲动手指,嘴角泛出古怪笑意。名震东陆的夷安宗主被这微笑震慑,不受控制后退几步。

那时纯钧剑主刚刚战死,谢扶舟暴露天妖身份,五境内想伺机杀死天狐夺取内丹的修者前赴后继赶往北境,最终都被九尾天狐吞噬。有人求到了天衍宗,希望湛卢剑主辛世恭能为人族铲除天妖大敌,为已死之人报仇雪恨。而辛世恭困于渡劫多年,急需一个契机突破飞升。

天妖能不能成为这个契机,辛世恭不知道,但他愿意一试。他带着湛卢剑前往北境,却为施颂真生前留下的纯钧十三剑阵阻挡在山下,无法进入天山秘境。

施颂真战死时不过二十九,但对剑的理解程度却非常人可及,甚至不逊于剑灵。即便是辛世恭,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毫发无伤地破开这座剑阵。正在辛世恭犹豫要不要叫出剑灵唐拓时,天狐谢扶舟却自己出来了。

重伤未愈的天狐挡在纯钧剑阵前,仿佛不是剑阵在庇护他,而是他要保护这座剑阵。

“你为什么不逃呢?”辛世恭不解,“至少施颂真的剑阵能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逃?”谢扶舟重复一遍,“谁会逃跑?我,还是你?”

狐妖青年面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然而眉宇间透出的凶狠却半分未减,以致辛世恭竟然胆怯了一瞬。大地察觉到了谢扶舟的危机,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天妖以力量。风云流转,天地变色,低低的咆哮声从天狐喉间传来,带着血腥气的悲怆,如同失偶的孤狼。

在这一刻,辛世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天妖从不擅自闯入其他同族的领地。在天妖主场作战,对敌人极为不利。

“神剑剑灵是永恒不死的,剑主却不是。”谢扶舟凝视着空中的辛世恭,“人人都说神剑剑主只能被神剑杀死,施颂真却不是。辛世恭,你也要来做这其中之一吗?”

纯钧剑主究竟因何而死,至今仍是四海内未解之谜。但五境内人所共知,在鬼道之门打开的那日,天妖谢扶舟就在蓬莱岛上,就在芙蓉剑身边。千万鬼修自鬼道逃出冥界,却未能遁入尘世祸害人间,多亏九尾天狐吞天之能。

一时间辛世恭有些畏怯。他虽然想要借助天妖妖丹突破最后一层桎梏飞升,可也没想要把命丢在北境。谢扶舟说得不错,施颂真既然能被神剑以外的存在杀死,那辛世恭也一样能。而湛卢剑主这么多年苦苦追求飞升大道,恰恰是因为他不想死。

“拿下他的把握有多少?”辛世恭在心中问。

“八成。”湛卢剑灵唐拓回答,“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杀了他对我来说不算难事。但——”

“但?”出了个天级冰灵根,后续再出现其他的顾淮和云星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所幸剩下的人不多,半个时辰便测试完毕了。

林水御起身,拱手笑道,“今日辛苦两位道友,天色也不早了,不若留下吃顿便饭吧,也让林某尽尽地主之谊。”

顾淮本就不喜林水御,此时更不愿多待,摆了摆手说,“多谢前辈美意,不必了。”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林水御颇为难堪,不过他本也无心留顾云二人,虚情假意地劝了两句就不再提起了。

云星华翻了翻手中册子,提高声音道,“记录在册之人明日辰时于西城门乘云舟,随我等一同回宗门,切记莫要迟到,有急事到云来客栈找我与顾师兄即可。”

众人行礼应诺。“绿漪姐姐,我不想测这个,”施颂真皱眉,拉住要走的绿漪,低声恳求道,“我肯定测不出什么,等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帮忙。”

他们已经计划好明晚救出夫人就走,林墨芝却不知抽什么风,非要逼她来此测试灵根,她不肯来,还叮嘱绿漪绑也要把她绑来。

“不行,”绿漪开口就是拒绝,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主子让我盯着你,别想着中途溜走,给我老老实实测完再说。”

找了个不起眼位置站着的施颂真也跟着应声,抬眼却看见云星华越过众人向她走来。

她笑着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施姑娘,不如今晚就随我们一起搬去客栈,正好见见虞师姐,明日我们出发回宗门也方便许多。”

“对啊,”顾淮凑过来,“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先见见诸位同门兄弟姐妹们。”

两人面带期待,哪知施颂真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真挚,“两位仙师,实在抱歉,此事我还要回禀大少爷,才好做决定。”

顾淮皱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赋,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爷待我很好,”施颂真连忙摇头,却又碍于人多无法解释,恳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准时到,绝不给诸位仙师添麻烦。”

“好,”云星华打断还要说些什么的顾淮,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她语气一顿,笑着轻轻捏了捏施颂真的手,“若明早你没来,我们便来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资意味着什么,有时对天才的嫉妒之心会越重。

更何况林家那位二小姐刚刚身亡,三小姐本该是今日天资最优者,却被他们眼中“低贱”的婢女夺去了风头,且日后进了宗门更会被压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对亲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况施颂真,他极有可能为了给子女铺路做点什么。

这也是云星华和顾淮提出要施颂真今晚就随他们回客栈的原因,她那句话也是同样道理。

明着是叮嘱,实则暗含警告,告诉林家施颂真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撑腰,别想着动歪心思。

“多谢仙师。”

施颂真自然听明白了,笑着应下,道别后径直出门回了松鹤院。

她一走,顾淮愈发不耐烦,说句告辞便要离开,林水御送他们出了府,还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目送他们二人走过街转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爷,若真让那丫头进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个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闪过一抹狠戾,低声吩咐道,“今日早些闭门,让他们回各自的院子,看紧下人不要出来,天黑之后禁止走动。”

林夫人满意地勾起唇角,垂眸应道,“是。”

林墨梅跟着他们身后,简直快要抑制不住她嘴边的笑意了,甚至兴奋到拿着帕子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林墨兰偷偷瞥了眼林墨梅,随即神情怯懦地垂下头,步履不停地跟在她身后,如同随行的影子,静谧无声。

至于走在最后面的林墨竹,那场刀光剑影过后,他虽不敢再看云星华一眼,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宗门内的美人应当更多,若能哄到两个岂不美哉。

至于其他,父亲和母亲自会为他办好,无需他操心,只可惜了那个小美人,跟谁不好偏跟了那个瞎子,只怕活不过今晚咯。

风雨欲来。

“八成是我全力以赴的结果,如果我要在保住你的命的前提下刺杀他,把握只有三成。”

湛卢神剑并非刺杀之剑,又缺少承影剑隐匿气息的能力。想要在天妖主场偷袭谢扶舟,对湛卢剑灵来说绝非易事。何况如今谢扶舟虽然孱弱,但看上去情绪极不稳定,隐隐有要发疯的趋势。即便唐拓最后能杀了谢扶舟,也难保辛世恭不会被发狂的谢扶舟咬死吞噬。

湛卢剑灵不擅长应对疯子,尤其是刚刚失去伴侣的疯子,总会让他想起不太温暖的过去。

“放弃吧,至少在天山,你不是他的对手。”湛卢剑灵说,“你还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何必非要在今日冒险?”

“我很想说可以,这样你我都会满意。”施颂真摇头,“但不行,这也是我向幽冥承诺的一部分。你想死在我手上的那时候就该明白,我违背契约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那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鬼修不由冷笑,“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恨我,想利用她让我痛苦。可五境四海偌大,你怎么确定你就能找到她?”

“我不需要找她,因为所有鬼修对我来说都一样,最后都是要回到冥河中去的。我也不恨你,负我之人良多,你在里面甚至排不上前几。”施颂真站起身,“你告不告诉我只有一点区别:如果你说实话,我可以考虑把你们二人一起带回冥界,让幽冥决定你们是不是可以死在一起。”

“如果你咬死不说,可能最后来不及和她告别,她也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我杀鬼时一向动作很快,你要想好。”

第 98 章 惟我(九)

在施颂真之前,魏天觉没见过几柄神剑,最多远远看一眼。他只知道神剑剑灵能够移山填海,但何为“移山填海”,道士鬼修心中却没有准确的概念。

不到半个时辰,他眼睁睁见施颂真横扫东陆三个郡州,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大多鬼修只是刚打了个照面便死在了赤霄神剑下,残留的惊恐神情凝结在脸上,须臾灰飞烟灭。

道鬼希望那几个化神期的鬼修能稍微拖慢施颂真横扫五境的脚步,这点微渺的期待尚未完全成形,施颂真已从容自他们之中走过,所过之处恶鬼俱都分裂四散,就此湮灭在鬼道。

“魏天觉!”有认出他身份的鬼修愤怒地指向他,“是不是你告了密?是不是你!”

“你这个出卖同伴的背叛者,你不得好死!”

赤红剑光升腾而起,谩骂声戛然而止。魏天觉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才觉出负隅顽抗的愚蠢。先前他闭口不言,就是还抱了最后一点指望。既然告诉了施颂真一切宜耘也得死,不如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赌施颂真忙中出错有所疏漏。

她将心脏擦拭干净,揣在怀中,带回了六欲仙都。

师兄摇着羽扇打趣她:“见过养小猫小狗、仙兽灵蛋的,还是第一次见养心脏的。我家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呢!”

施颂真不以为意地笑,轻快道:“养那些凡物有什么意思?我施颂真看中的,自然是这世间最特别的东西。”

闲来无事时,她便以自身血气和灵水慢慢滋养着这颗奇怪的小东西,只当个消遣。

毕竟它太弱了,施颂真一开始并没有期待它真能活过来。

第一年,心脏慢慢长出了一副完整的骨骼。它在胸腔中轻微鼓动,青红色的经络密布于森森白骨上,像是给它织了一张安全的网。

施颂真惊讶无比,养得越发起劲,搜罗了无数珍稀的灵药直往骨骼上倒。她既好奇它的主人是谁、为何会将它遗落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亦好奇这颗心脏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

第二年,心跳强劲了些许,骨骼上生出了薄薄一层肌肉,五脏六腑亦在慢慢复原,隐约可以看出是个身量瘦高的少年。

只是这般模样实在有些诡谲可怕,几个洒扫的外门弟子不小心撞见这具奇怪的身躯,皆是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施颂真怕再吓到无辜路人,便兴致勃勃取来绷带,缠粽子似的将榻上那具正在生养血肉的“宠物”从头到脚缠了个遍,只露出双眼和口鼻出气的孔洞。

第三年,绷带少年睁开了眼睛,能坐能动了。他躯干和四肢的皮肤还未生长完全,但已先长出了一头黑缎似的长发,根根发丝墨黑浓密,比女子更为好看。

他醒来时并不会说话,虽能下地走动,却无多少生机活力,整日坐在角落里不吃不喝地发呆,旁人拿石子丢他砸他,他也毫无反应。若非绷带下的单薄胸膛缓慢起伏,施颂真几乎以为他又变成了死人。

一个安静又哑的人,无疑是最好的倾诉对象。施颂真时常会同他说说话,说修炼的枯燥无聊,说逃出去玩的趣事,说谁家少年郎相貌出众令她印象深刻……

“哎呀,一个人自言自语真无趣,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施颂真熟稔地配置灵药喂他,百无聊赖地戳他被绷带包裹严实的脸颊,“一直睁着眼睛不干涩吗?吃了药快快活过来,听见没?”

但显然,绷带少年并不想活下来。

为了研究他,施颂真在房中摆了一大桌子的药瓶,有灵药也有相生相克的毒-药。好几次,绷带少年趁她不备将毒草挑出来,一股脑全吃了。

施颂真气得跺脚,一边骂他一边手忙脚乱给他配置解药。她并未发现,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绷带人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转了转,正追随着她暴躁的背影而间或移动。

他一次次寻死,施颂真便一次次救他,这仿佛成了两人间默契十足的小游戏。

后来有一次,绷带人突然消失了。

施颂真找遍了屋里屋外,几乎将整座饮露宫翻过来,才在飞涧旁的断崖上找到他。

他摊开手脚安静地躺在石台上,身躯上插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剑刃没入他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层层绷带。

那把乌鞘剑,是一天前施颂真怕他无聊,随手丢给他把玩的。

红枫飘零,落在他染血的身躯上,甚为凄美,施颂真却被吓了个半死。她一边手足无措地给他止血,一边高声唤医师过来帮忙。

她心痛!

这是她花了三年心血和无数天材地宝养活的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葩,哪能就这么死了!

或许是她眼底的焦急与心疼太过明显,了无生念的绷带少年破天荒动了动,似乎要触碰她眼尾的那点湿意。

“不怕……”

少年绷带下的苍白薄唇轻轻翕动,在施颂真惊愕的目光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刚长好的嗓子发音十分沙哑,不太好听,语调更是模仿得古怪平直。

他那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施颂真,重复道:“不怕,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我试过……很多次了。”

试过什么?

削骨剔肉还是自残?

这么惊悚的事,麻烦不要说得跟“今晚喝粥”一样平静啊!

施颂真不敢贸然拔他腹部的剑,头疼道:“即便不会死,也是会疼的呀!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话本上看到过:若一个人在黑暗压抑的环境中待久了,即便救出来后也会有些不正常,多半会自残,似乎只有疼痛才让会让他有活着的感觉。

这位仁兄莫非也是如此?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没想到绷带少年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若是推开那扇门,万鬼入世,当世几乎没有人能阻止!

“我放弃。”施颂真突兀说。

被阴气纠缠,又拼命摆脱孟逢春的控制短暂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纯钧剑主灵识一丝丝虚弱下去,几乎站立不住:“反正我本来就欠你的。我把身体给你,逢春,你别开那扇门。”

孟逢春张开臂膀,接住向前栽去的施颂真。他注视那张灰了大半的面孔,心酸又心满意足地想,这就是他亲手养大的下一代神剑剑灵啊。年少时因被至亲背叛仇恨世间所有人,濒死前想的却是保护别人。

等她再次醒来,世间不会有比她更称职的神剑。

“不要害怕,”孟逢春没有回答她的请求,伸手摩挲施颂真的额头,“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只要是梦就会醒。”

等你再次醒来,不要记得今天的事情,不要记得谢扶舟。这只是个梦。谁都没有背叛你,你还可以相信我,这次没有人再能骗你。

“我会去冥河接你,不要害怕。”

他无意识说了两遍“不要害怕”,仿佛施颂真还是当年那个怯懦的、紧紧抓着他号啕痛哭的孩子。昔日的纯钧剑主正在死去,彻底放弃抵抗的施颂真意识在无可避免地衰弱,只要再数息时间,孟逢春就能彻底得到这具躯体。

只要再数息时间——

“施颂真!”

仿佛当头一棒,笼罩在识海上空的阴气乌云被厉声喝退,压制在最底层沉睡的意识忽然颤抖起来。“施颂真”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的面容。不知道爱侣身上发生什么事的狐妖惊怒交加,急速妖化的面庞中扭曲带着惊痛,赤金眼眸中怒气燃烧如同太阳的陨落,刺伤了“施颂真”变幻的眼眸。

“是你。”孟逢春嘴角浮起极淡笑意。

是弱小却敢厚颜无耻赖在颂真身边的狐狸,是明明享受着颂真庇佑却总是对她乱发脾气的妖异,是胆敢趁我沉睡将颂真从我身边夺走的你。

他毫不犹豫掣出纯钧,一剑刺入天山白狐的胸膛。

“我当时脑子嗡嗡的,听不见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清醒时已经离开了刺桐城。”悔恨的眼泪冲净鬼修脸上尘土,“那时候我太过愚蠢,想不到自己大闹婚堂又一走了之,最后承受代价的只有她。”

刺桐城城主一脉血脉强盛,很难使母体受孕。城主只有少城主一根独苗,求孙心切放出话去,谁能怀上少城主的孩子,谁就能做刺桐城的少城主夫人。徐家高堂为在乱世中求得庇佑,铤而走险将女儿送了过去。

可这位少夫人在成亲当日却闹出了被抢婚的传言,一时间刺桐城流言纷纷,都说少城主夫人婚前不贞,怀的未必是城主家的种,毕竟人所共知城主一脉很难有后。徐宜耘本就年少,身体不适合孕育孩子,又添上失恋和不贞传言,忧思过重导致四月滑胎。

这一落胎,医修诊断出徐宜耘母体受损,以后很难再有孩子。城主立时命她移居别院,为下一任少城主夫人腾出位置。

“……她吃的这么多苦,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

第 99 章 惟我(十)

“等我得到消息赶回去,她已经病得很重,时常陷入昏睡。我只能趁她睡着的时候进去为她把脉,才发现她已时日无多。徐家和她断绝关系向城主府表忠心,城主家不再为她延请医生,照顾她的侍女也相当敷衍,三顿饭里倒有两顿是馊的,只盼她早死好给下一位少城主夫人腾位置。如果她小产后能每日按时吃药,病怎么也不会拖到这个地步。

施颂真书画尚可,手工却是难登大雅之堂,挑选什么样的原料塑造神像是个大问题。

她着实不会冶金炼银的技艺,而玉石又易碎,最后在修缮中的万象阁里挑拣了半日,才找到一截羊脂般洁白无瑕的太阴灵木。

这种灵木兼有软木的质感与白玉的色泽,易于雕刻,且美观圣洁,用以新手塑造神像再合适不过。

施颂真指腹一划,释放出薄如纸刃的灵力,循着记忆劈砍削刻,一连做坏了几个样品,才堪堪雕刻出一尊少年静坐神像的雏形。

暮色四合,浮灯尽明。

施颂真头顶着几片刨花木屑,百无聊赖地往案几上一趴,伸直双腿,揉了揉酸痛的颈项。

什么雕刻一笔便要带着虔诚的信念?几百上千刀下来,她已是生无可恋,神游天外。

一片黑影落下,一只霜白纤长的少年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拿起那尊半成品白色神像前后看了看。

千言万语凝成两个字:“好丑!”

施颂真也不恼,朝角落里那堆废料一指:“喏,你去里面挑挑,看有没有满意的。”

谢扶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那堆废料奇形怪状,不是眼歪嘴斜就是缺胳膊断腿。相比之下,手里这只虽然略微粗糙,五官也不甚精准,但至少有个七八分相似了。

玄溟神主可不是将就之人,他本想冷嘲热讽几句,然而目光扫视至施颂真因过度雕琢打磨而红肿的指尖,涌至嘴边的话语便咽了大半。

“神情不太像。”“不要靠得太近,”施颂真警告谢扶舟,“离远一点,也方便你不会觉得恶心。”

和先前她在文峰山见到的冷漠谢扶舟相比,水下的青年更像施颂真十五年前认识的那只狐狸。施颂真陡然觉出几分熟悉,好像过去的十五年根本没有消逝,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施颂真克制住这种错觉。斩断婚契后,施颂真已决定绝不会为这些前尘过往驻足。吃一堑长一智,施颂真绝不会在一只欺骗过她的狐狸身上跌倒两次。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恶心过。”谢扶舟上前一步。赤霄神剑抵在谢扶舟心口,再近一分便能切开天狐的胸膛。

“如果你因为那几箭记恨我,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我。”谢扶舟伸手握住赤霄剑,对准了天妖心脏所在之地,“如果给我一剑能让你好受点,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一剑也好,两剑也罢。”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悲意:“只是施颂真,你不能这样不理我,什么话都不听我说。这对我不公平。”

剑锋割开谢扶舟的手心,刺入他的胸膛。天狐的鲜血顺着神剑流出,染红了清澈的江水。施颂真目光微微动摇,原本模糊遥远的记忆骤然清晰了片刻,剧烈疼痛如同潮水,一瞬间将施颂真意识覆盖而过。

殷红色在眼前铺展而开,那是谢扶舟的血。一片鲜红之中,狐妖少年胸口被神剑贯穿,嘴角溢出血丝。施颂真低下头,只见握剑的人不偏不倚,恰恰是她自己。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给谢扶舟一剑?

施颂真忽然慌乱起来,她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她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谢扶舟一剑。然而记忆并未告诉她那个原因。施颂真眼睁睁看着被纯钧贯穿胸膛的谢扶舟伸出手,抚摸施颂真的面庞。

心脏被破坏的狐狸面如金纸,现出濒死之人的灰败。但他依然奋力握住施颂真的胳膊,似乎将死前的最后一点力量全部用在了这里。

很痛。施颂真想,她的胳膊要被谢扶舟捏断了。垂危将死的天山白狐嘴唇一动一动,但施颂真却听不见声音,只能从唇形中读出谢扶舟想要说的话。

他最终只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错,便将木雕置回案几上。

施颂真将半成品神像转过来面朝自己,这才发现,她似乎将“玄溟神主”与记忆中的“谢扶舟”弄混了。

如果说玄溟神主的容貌与谢扶舟只有七分相像,那他分-身状态下的黑衣少年则与谢扶舟有十分相似。

然他们的容貌虽然一般无二,心性气质乃至喜好,却俱是天差地别。

谢扶舟乖巧、单纯、柔弱可欺,连笑容亦是柔和恬淡的;

而神主则锋利、灼目、毁天灭地,长眉一挑便是十足的恣睢桀骜。

神像上的少年分明眉目含笑,温和可亲。

“今日还未上交功德。”

谢扶舟打断她的思绪,支起一条腿坐在案几对面,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看着她的眼底满是促狭。

比起神像的模样,他显然更期待施颂真朝着他折腰叩首的样子。

施颂真不慌不忙,从一堆废纸和碎屑中扒拉出来一件新奇玩意儿——一个用同料灵木雕成的小人,跪在圆木台上做祈祷状,细细的身躯上刻着“颂真”二字。

施颂真抬指拧一下旁边的机括,木头小人便啪啪啪磕三下头。

三颗微若尘埃的金光飘飘荡荡地朝谢扶舟飞去,融入他的身躯。

“不敢。”九尾天狐内丹骤然一痛,谢扶舟即刻回答,“只是交易而已。如今施姐姐既已视我如陌路,那我们便是陌生人。陌生人帮你取回你最看重的东西,当事人怎么一点酬谢都不愿拿出来?”

说到“最看重的东西”时,谢扶舟几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施颂真蹙眉打量谢扶舟,只见青年神色苍白,颇有几分虚弱,大约是方才为太阿剑灵缠身,吃了不少亏。

想起方才抛下谢扶舟跑路的果断,施颂真难得有几分心虚:“你要什么?只要要求不过分,我都会给你。”

对施颂真而言,没有宝物价值能胜过纯钧,所以有此一答。

“我要你的三个承诺,”谢扶舟说,“只要你答应帮我做三件事,我就把纯钧还给你。”

“三件?”施颂真讨价还价,“一件就差不多了。”

“原来在施姐姐心中,纯钧也不过如此吗?”谢扶舟眼睛弯起,难得带了几分真心笑意,“但是不行,三件就是三件。如果施姐姐不答应,就得自己耐心去找了。要不要猜一猜,我可能会把纯钧剑藏在哪里?”

四海五境偌大,施颂真哪里猜得过来。被谢扶舟这么一问,赤霄剑灵逐渐耐心耗尽。她往前迈一步,神剑在背后剑鞘中蠢蠢欲动。

“说,还是不说?”施颂真看着谢扶舟的眼睛,“我最恨别人威胁我,尤其是你。”

话音刚落,赤霄从剑鞘中跳出,落入施颂真之手。赤红剑光在剑锋上流转,耀眼如同施颂真的眼眸,灼灼生光。

在幻境中斩断前缘时,施颂真曾想过此生和谢扶舟相逢陌路。即便日后重逢,只把他当做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便好。

但再次直面谢扶舟后,施颂真悲哀地发现,她做不到。

每一次和谢扶舟目光相接时,施颂真总能想起从前,想起谢扶舟还是当年那只小狐狸的时候。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又被残忍的现实一刀截断。施颂真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心中残余的愤怒和不解,平等地将谢扶舟和别人放在同一个层面。

而那些多余的力气已经证明了,施颂真没办法完全将谢扶舟当做陌生人。如果她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些多余的情绪根本不会存在。

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施颂真告诫自己。不过是时间问题。

“恨我吗?恨我就对了。”谢扶舟并未被她吓住。他低头握住施颂真的手腕,将胸膛送上赤霄的剑锋。剑锋陷入九尾白狐的胸膛,渗出的血迹渐渐染红了青年的衣襟。

“只是不要把我当成陌生人。”谢扶舟声音很轻,“除了这个,你干什么都行。”

惩罚他也好,杀了他也罢。谢扶舟都能接受。如果施颂真亲手杀了谢扶舟,那她至少会如沈雁归一般,永远不会忘记他。

“你疯了?”施颂真震惊地睁大眼睛,“不过就是三个承诺而已……”何必为了三个虚无缥缈的约定拼上一条性命?

以谢扶舟如今的修为,他还需要剑灵做什么?

“不,我没有疯。”谢扶舟握着施颂真的手反而更紧了,“我很清醒,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可以杀了我,然后去找你的孟逢春。不管是找上一天还是很多年,已经死了的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谢扶舟从前在施颂真面前极好说话,无论施颂真怎么招惹他,天山白狐都会无条件地迁就遵从。施颂真从来没见谢扶舟这么疾言厉色过,一时间呆呆地看着他。

“相反,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拿回纯钧,就必须按我的说法做。”谢扶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控,手上力道轻了两分,“施颂真,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带你去拿纯钧剑。”

他松开施颂真的手腕,握住了她的手。赤霄剑灵低下头,见谢扶舟正轻柔地帮她揉着手腕。她驴头不对马嘴地问:“这算是第一件吗?”

“不是,”谢扶舟松手,确认施颂真手腕没有被他捏红后,细心抹平她衣袖上的褶皱,“不过你应该很快就知道了,我到底需要你做什么。”

在出世神剑中,承影堪称相当特别的一把。即便是从来没有见过神剑的普通人,也能一眼认出它。因为它唯有剑柄,却无剑身。即便是在火光的映衬下,天妖烛龙也只能看见一点潋滟的光,一痕秋水冥冥。定睛再看时,却又了无踪迹。

那就是传说中的神剑承影,那就是传说中的承影剑主沈雁归。

“你那时候也哭了吗?”施颂真忽然问。

她这话没头没尾,谢扶舟却一下子理解了。青年狐妖带笑抬头,看向神剑之外的世界。

“是啊,哭了很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