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惟我(十一)
施颂真带着赤霄剑返回冥界。
鬼修是活人的案例仅有魏天觉一人,大地上其余的恶鬼皆为施颂真抹杀殆尽。赤霄剑灵放出神剑结界中沉睡的鬼道士,将他拎到冥河源头,徐宜耘死前为魏天觉盖的被子还好好地盖在他身上。施颂真找了根绳子把他和被子捆一块,猛一看魏天觉,倒像皇宫里那些被抬去侍寝的妃子,在幽冥意识的那片银湖里浮浮沉沉。
奉命剿杀恶鬼的神剑带回了活着的鬼修,将他当做祭品献给了幽冥。
“这位要怎么处理,在下不敢擅专,特地带回冥界,由尊驾自行决定。”
幽冥洞察灵魂的记忆只需要一瞬间:“你怎么不在外面解除封印,顺便告诉他徐宜耘已经死了?”
“他爱着那个死去的恶鬼,为了救她付出自己的生命都在所不惜。”施颂真回想起魏天觉的再三哀求,“我总觉得让他知道这件事后会变得很麻烦,实在不想费心制住一个疯子,不如趁他没疯的时候带回来。”
“有趣,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魏天觉知道徐宜耘的死讯后会选择自杀,追随他的爱人一起进入冥界?这样你也可以省一桩事,不用特地带着他来见我。”
“比起自杀,我倒觉得他可能是会疯狂报复的个性。何况我对目睹别人的死亡毫无兴趣。我的职责只有将罪人送到该去的地方,怎么处理他是你的事。”
被裹成长条的魏天觉在银湖里沉浮两下,忽然彻底沉没下去。缭乱的人族颜色在湖面下分解、化开,须臾便彻底消散。
“你倒是很守时,当真只在人间待了一个月。我还以为你还阳后会在人间彻底迷失,不愿意再回来。”
“迷失?”施颂真诧异,“不可能。我虽然喜欢人间的鲜活,可并不喜欢长久地身处其中。”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芙蓉剑都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因为屡次遭人背叛,施颂真对陌生人的心防相当严重。即便前世和天山白狐缔结婚契,身为施颂真道侣的谢扶舟对她的内心也近乎一无所知。
如果不是曾和纯钧剑灵有过约定,施颂真下定决心要带着孟逢春的那一份活下去,以纯钧神剑的身份关怀帮助那些身处绝境的人族。前世的她大约会选择在天山秘境里闭门不出,逍遥不问世事。
她原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
“没意思,”幽冥失去了兴趣,转而说起正事,“你离去刚刚一月,下界鬼修才发现你的失踪,眼下反而是他们警惕心最高的时候。我不建议你现在出去追杀他们,这些老油条可不是地面上那些愣头青,贸然出现只会打草惊蛇。”
“那我该当如何?”
“继续在这里待着,不要离开我的意识。一旦你出去不小心碰到哪个鬼修,都有可能打乱我的计划。”
施颂真沉默。即便她在冥界遇见了鬼修,只要不是蔺虞南那种和所有恶鬼缔结契约、随时能通过因果远距离控制其他恶鬼的鬼修,施颂真都有信心将它们全部杀掉而不会泄露任何消息。幽冥说出这番话来,只有一种可能。
“……你真的很喜欢看别人自相残杀,是因为一个人待在冥界千万年太过无聊了吗?”
一旦鬼修意识到了共同外敌的存在,他们会自发地团结起来,拼尽一切地和施颂真对抗。这种戏码看了六年后,幽冥似乎厌倦了。他更想看看施颂真的威胁远去后,鬼修会不会重归自相残杀的戏码。
“怎么会呢?我只是想给你以后的工作铺平道路而已。”幽冥断然否认,“总之,你不能待在外面的冥界,不然会打乱我的计划。”
“可我也不想在这里,跟你……”施颂真目光自那片苇草上一扫而过,“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待在一起。”
无趣,拘谨,没意思透顶。
“你不能回人间。你已经在地面上待满了一个月。”
“我没说要去人间。”
幽冥大惑不解:“你不愿意待在我这里,又不能出去,还不去人间。那你还能去哪里?”
施颂真抬头,嘴角一弯。
“三界之外。”
——
难道沈雁归已死?徒留承影剑在结界中?
在猜到祝宣就是徐元烛后,赤霄剑灵原本已经打消了剖开龙腹救人的打算,但沈雁归不回应她的呼唤,失去理智的烛龙又屡次三番试图杀死她,渐渐耗光了施颂真的耐心。她决意亲自去天妖烛龙腹中一探究竟。
毕竟神剑注定无法死去。如果沈雁归当真遇到不测,施颂真也不必再手下留情,直接将祝宣送到地下去陪故友。
无需言语,谢扶舟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这一次他没有挡在施颂真面前。
“你想好了?我陪你。”他以为谢扶舟还要继续装傻,然而狐狸开了口,声线清冷。
“尊驾便是纯钧剑灵孟逢春?”
孟逢春眉毛一动:“你会说话?”
“我早已开了灵智,只是被淳于意封印,无法修出人形。”狐狸语气诚恳,“听闻神剑剑灵能斩断因果、破坏诅咒,故而今日斗胆前来请求纯钧剑灵伸出援手,助我摆脱别人的束缚。”
“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
“你会,”谢扶舟微笑,眼神骤然冷下去,“反正尊驾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不是吗?”
话犹未了,白狐猛然蹬腿,朝纯钧剑灵脸上直扑而去!
没有人能比谢扶舟更了解谢扶舟。在看到自己尸体的那一刻,九尾天狐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另一个“谢扶舟”在被杀前,对凶手毫无防备之心。
什么理由能让天妖放心迎向神剑剑锋而不逃跑?谢扶舟扪心自问。答案唯有一种可能:孟逢春答应为他解开淳于意的封印,动手时却没有刺向他的胸膛,反而割掉了他的头!
谢扶舟突袭虽快,但纯钧剑灵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挥手,白狐便整个翻滚出去,轰然撞塌四指宽的长廊栏杆!
木屑纷飞,尘埃四起,撞在墙上的狐狸喷出一口鲜血,却没有人出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孟逢春以剑气结界封印整条长廊,谢扶舟的任何挣扎都无法透过结界传入其他住客耳中,当然也包括施颂真。
自施颂真关上门的那一刻开始,谢扶舟已整个掉进孟逢春的陷阱里,休想轻易脱身。
“既然你已经猜到是我,为什么又要过来自寻死路?”
脚步声靠近,天山白狐眼前垂下死亡的阴翳。纯钧剑灵低垂眼眸,神情温柔而困惑。
“倘若你向颂真表露身份求取庇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你偏要来找我,是觉得我不敢对你动手?”
不是这样的。
不知为何,谢扶舟和施颂真虽是初见,但二人每每相处,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谢扶舟看得出来,施颂真深深信任着孟逢春。剑主和剑灵十多年相伴积累的感情,不是一只初来乍到的陌生狐狸能轻易动摇的。
坦诚不一定能换来庇护,反而可能引来施颂真的猜忌。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白狐挣扎抬头,“就因为我是天妖?可我被淳于意封印,注定要成为他的食粮,怎么也无法祸乱人间。想要天妖妖丹?可你并没有带走另一个我的尸体。何况神剑注定不能飞升,你就算得到我的灵魂和身体也没什么用处。”
他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是淳于意派你来的?可你不是施颂真的剑灵吗?怎么会听他的话?”
“和淳于意没有关系,”孟逢春淡淡,“就凭他,也妄想差遣我?”
神剑不是眼瘸的天妖丰双,他们能看清人族的灵魂因果,怎么会看得上淳于意。纯钧剑灵和南国国主的所有交集,只有一场关于因果的交易。
仅此而已。
“那就只有施颂真了。”谢扶舟低低笑起来,“你害怕我留在她身边,害怕我的出现会给她带来某种改变,所以才要提前——”
话音戛然而止!纯钧剑气自空中无声浮现,转瞬没入白狐心口。带着热气的妖血泼洒而出,溅上孟逢春面无表情的脸。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谢扶舟动手。早在十五年前的蓬莱岛上,孟逢春刚得到施颂真的身体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了这个碍眼的谢扶舟。然而盛怒的纯钧剑灵刚得肉身,不曾看清天山白狐心脏处缠绕的因果,反倒误打误撞帮助谢扶舟解开天妖最后一道封印。
这种低级错误,纯钧剑灵不会犯第二遍。他冷眼看着天山白狐在剑气下垂死挣扎,一颤没了气息。迟到了十五年的死亡重又降临,孟逢春终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施颂真带出幻境。
只要没有和谢扶舟相遇后的记忆,施颂真就能继续留在纯钧剑灵身边,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谢扶舟既死,用来断绝他逃生之路的剑气结界逐渐消融。孟逢春转身回房。他刚迈入屋门,耳朵忽然一动!
应该已经死去的谢扶舟,居然再次拥有了心跳!
“轰隆”一声巨响,窗户应声而塌!天山白狐蹿起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间撞开紧闭的窗扉,直接闯进施颂真的房间!热腾腾的水气在浴桶上升起,从梦境中惊醒的少女正要浮上水面。
孟逢春一刹那反应过来,他中了谢扶舟的奸计!
失去记忆的施颂真不记得谢扶舟,却全心全意地信任将她抚养长大的兄长,相信纯钧剑灵孟逢春是个品格高洁的好人。即便谢扶舟指证孟逢春对他怀有莫名恶意,施颂真也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这只潜藏在自己身边的天妖别有用心,故意离间剑灵剑主感情。
可如果施颂真亲眼看到了呢?
从一开始,谢扶舟要的就不是从孟逢春这里得到被追杀的原因,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暴露孟逢春杀意的契机。施颂真性格偏执,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即便是亲近之人的辩解,她也未必会听。
唯有她亲眼目睹孟逢春对无辜之人动手,谢扶舟才能有摧毁这份信任的把握。
他做到了。甫一抬头,便撞进一双幽沉深邃的眼眸。
谢扶舟不知何时醒了,挑着一侧眉峰,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睫上的冰霜消融,身上又恢复了活人的气息,反观施颂真一手握住他,一手撑在枕边,倾身与他四目相对……
这姿势距离,这昏暗靡丽的氛围,若说她不是在图谋不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她收回手,一脸正色地解释:“我说我是在为你检查身体,你信吗?”
少女一袭素色单衣,乌发垂腰,钗饰尽褪,长裙葳蕤曳地,宛如清水出芙蓉,较平日更添几分柔婉闲适。
谢扶舟缓缓下移视线,顿住,缓声道:“你压着本座的袖边了。”
施颂真低头一看,自己果然压住了他的黑色袖袍,遂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
谢扶舟一抬手,将袖子扯回身边,轻轻一掸抚平褶皱。
施颂真观摩他的神色半晌,到底没忍住问出口:“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我见你皱着眉,身上很冷。”
“回九天仙京,打了场架。”
大概是小憩初醒的缘故,谢扶舟浓密的眼睫半垂,眉宇间尚残存着几分倦怠,气质不似以往那般霸道凌寒。
“原来你小憩时,神识会回到九天之上吗?”
施颂真了然,又好奇他怎么总是在打架,不是抢人封号就是夺人洞府,“其实我很好奇,神主既然不在乎什么天道正统,那为何要成神呢?”
“你近来话很多。”
谢扶舟抬掌覆在眼上,按了按眉心,“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