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决裂(三)
施颂真在黑暗中坠落。
她无数次尝试脱困跃回地面,但孟逢春宁可受伤也绝不放手,每每在施颂真将要挣脱离去之时将她拽入深渊,仿佛猫戏老鼠。
“你所有剑招都是我教的,你觉得你能赢过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我的恩怨和谢扶舟没有半点关系,他犯了什么错让你必须杀掉他?”
“让你爱上他,就是他最大的错!”
第二日天亮,施颂真嘱咐谢扶舟待在房内不要随便离开,起身去寻陈复行。天衍宗弟子告诉她陈复行不在后山。这几日中州各地的养育堂又送了有灵根的孩子过来,陈复行要去引他们入门。
如今宗主闭关,天衍宗说话有分量的除了各堂长老,便只有宗主的六位亲传弟子。其中陈复行虽然天赋平平,但胜在稳重,辛世恭很信任他,此番闭关许多事都交给他去办。
施颂真想起昨夜所见,陈复行气色确实比北境时红润些,隐隐流露出几分傲意。原来是一朝得势,有些本性就压制不住了。
“这么说来,你们未来的少宗主,很有可能就是他吗?”日头偏西,黄昏时分。
施颂真正提着水桶、扬起水瓢给前院刚种下的花苗浇水,却听门外骤起喧哗,她刚想放下手中东西过去看看,便听见一声巨响——
松鹤院的门竟让人生生劈作两半,切口处干净利落,如同裁纸一般。
碎屑飞舞间,一只精致的红莲绣鞋率先踏了进来,紧接着乌压压地挤进来一堆人,立在门口把守的人将破损处堵得严严实实。
“真是好久不见啊,小贱人。”
施颂真似是被这等场面吓住了,愣愣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地盯着步步逼近的林墨玉,好半晌没反应。
待她快到近前时,本能驱使着施颂真向后退去,步伐慌乱险些摔倒在地。
“你怕我?”午时,日头正高,有人敲响了松鹤院的门。
绿漪拉开门,面上带着熟络地笑意,“真是麻烦你了,这么热还要跑着一趟。”
“这算什么,”春杏摆摆手,打趣道,“真想谢我便不要口头说说,送个簪子、胭脂之类的,我看就很不错。”
绿漪伸手拍她,“好好好,等我攒够了银子,一定给你买!”
两人对视一眼,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春杏姐姐好。”施颂真跟在绿漪身后,笑着探出脸来。
春杏跟着笑,“你这小妮子,多日不见,好像长高了些?”
绿漪比划两下,惊讶道,“我成日看着还未发现,确实比来时长高了些,看来今年制冬衣的时候得做大些了。”
“怎么啦,”春杏见施颂真看着自己不说话,俏皮地眨了眨眼,“有事儿要我帮忙?”
施颂真“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否麻烦姐姐帮我寻几坛清酒?有急用。”
“这有什么,”春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过你要清酒何用?”
“想酿几坛桑葚酒,”她笑吟吟地,“到时候也给姐姐一坛。”
“我记得你们主子······”
春杏突地看了眼绿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笑着应道,“好啊,那我可等着了。”
“好呀,只需七日便能喝,到时候我给姐姐多装点。”
施颂真沉浸在喜悦中,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绿漪和春杏神情有异。
她心中盘算着桑葚酒如何分配,绿漪和春杏两位姐姐一定要给,还有许昌哥也要留些。
最重要的是大少爷,得给他多留些,每日喝那么多苦药,酿时或许可以多放些蔗糖,这样甜些。
林墨玉停步,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带恐惧的小丫头,她手腕轻转,手中火红色的长鞭如同灵活的长蛇,眨眼间便探向施颂真的腰。
施颂真眸光微动,这种程度的修为法器她还不放在眼里,但魔尊能避开,“施微真”一介凡人却难以逃离。
长鞭舞动、破空声起,施颂真只觉腰间一股大力将她向前扯去,瞬间被扯到了林墨玉眼前。
她那张靡丽面容压下来,眉眼间戾气横生,平白多了几分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
“眼睛怎么红着?”她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松了松手中长鞭,“想去找那瞎子救你吗?可惜啊,这时辰他恐怕顾不上你吧。”
“不许你骂大少爷!”
施颂真双手使劲扯动腰间长鞭,脸都憋红了却憾动不了分毫,甚至越勒越紧,将她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林墨玉得意神色忽然变作无辜,似才发觉长鞭纠缠过紧,遮住嘴角笑意,“把你勒疼了?你倒是说一声呀,我松开便是。”
语毕,她手腕一抖,长鞭猛地伸展开来,卷着施颂真甩了出去,“砰”地撞上花池尽头的院墙,最终像块烂肉般摔落在地。
施颂真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耳边骤然响起的尖锐轰鸣声让她头晕目眩,眼前黑一阵白一阵闪烁,鼻尖埋入尘土,呼吸间满是花泥。
她只觉喉间血腥翻涌,没忍住呛咳起来,却喷出一口血腥,连带着满身骨头都叫嚣起来,捏碎般的疼痛直冲脑海,分明已经伤到了五脏六腑。
莫说动弹,便是呼吸都疼痛难忍。
林墨玉作为始作俑者,却像没事人一样,惊讶地捂住嘴,“哎呀,一不小心劲儿使大了,你没事儿吧?需要我向你道歉吗?”
施颂真动也没动,眼帘微阖,看来林墨玉还记恨着那日逼她道歉之事,今日来此,恐怕并不单单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林墨玉是如何知晓林墨芝这个时辰绝不会出房间的?
林墨玉立在原地盯了一阵,见她趴在地上一声不吭,挥了挥手,旁边两个眼熟的嬷嬷上前,粗手粗脚地撕扯着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施颂真只觉得原本快要碎了的五脏六腑再次翻江倒海起来,痛得她控制不住扭曲神情,闷哼一声,又呕出一口血来。
“我还以为死了呢,”林墨玉后退几步,嫌弃地用帕子捂住口鼻,“卑贱者的命果然格外硬些。”
她挥了挥手,一直跟在后面的婢子压上着人上前,将其按倒跪在施颂真面前。
“正好见见你的好姐姐,就是她带我来的。”
林墨玉掰正施颂真的脸,凑近她耳边,却侧目看向杏儿,声音愉悦又充满了恶意,“也是她告诉我,每日这个时辰内,无论松鹤院发生什么事,林墨芝都会因治伤而闭门不出。”
“阿真、阿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杏儿眼泪扑簌而下,“是二小姐逼我的!我不敢不从啊!”
施颂真呼吸间都在痛,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皱着眉看向慌乱、满是歉疚的杏儿,眨了眨眼,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嘴唇一张一合。
杏儿紧紧盯着她,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随后歉疚地垂下头,眼泪汹涌而下,染湿了膝前的青石板。
——没关系。
“这谁知道?”弟子“嘘”一声,“大家都说宗主入室弟子中悟性最高的是岳师兄,天赋最高的是冷师姐。从前陈师兄一直困于心魔,修为未有寸进。此番从北境回来,竟然大有进益,宗主因此看重他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恐怕不能持久。”
湛卢剑主向来心思莫测,至今尚未择定继承人。他究竟更属意于谁,天衍宗除了湛卢剑灵之外,谁也不知道。陈复行如今虽然得意,可未必能永远得意下去。
施颂真若有所思,忽然问道:“这么说来,辛宗主是在陈复行回来之后闭关的?不知闭关了多久?”
“从当天算起,至今不过刚刚五日。所以说施前辈来得不巧了。若是早来些时候,也不致如此。”弟子说,“宗主闭关时日不定,我们也不好贸然打搅。如果施前辈有话要对宗主说,不妨告诉我们,我们会转告宗主,也不耽误施前辈的时间。”
这是委婉地劝她离开了。施颂真在龙渊遇见施苏沅是在两天前,如果施苏沅想要刺杀辛世恭,应该还没来得及动手。
可如果施苏沅不是因为刺杀辛世恭遇难,她如今又该在何处?
心念几转,施颂真忽然问:“不知辛宗主闭关的洞府在何处?”
弟子没有立即回答。施颂真举手,示意她并无敌意。
“你也知道,此番我打南国来。途经龙渊时,发现了一点关于贵宗宗主的小事。如果不及时告知,恐怕辛宗主会有不小的麻烦。可如果随意告诉不相干的人,我又总是担心会走漏消息。”
她两指夹着一张叠成豆腐块的红纸,上面兀自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我不会打扰贵宗宗主闭关,只把这个东西送去。”
“咔嚓”一声,孟逢春低头,少女手掌刺入他胸膛,带出一蓬鲜血。血丝从孟逢春嘴角溢出,他弯唇笑一笑,不以为忤,反而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抱得更紧了。
“你觉得这样就能杀了我?离了我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当然不是。”施颂真附在孟逢春耳边,声音是难得的决然。
“我们一起去死吧,逢春。”
她紧紧掐住孟逢春的腰不容他逃跑,二人以扭曲狰狞的姿势攀在一处,齐齐坠入燃烧的烈日。
第 82 章 决裂(四)
东陆在震颤。
连绵业火裹挟巨石自天际坠落,光辉绚烂如除夕烟火。业火甫一落在地上,湖水瞬息灼干,树木化作焦炭,整座九阳山须臾沦为焦土。山体震动,山下村民拖着老母弱子在草屋坍塌前跑出来,却看见了满天赤红的火焰。
“是山火!快跑啊!”
谁不知道要跑?可普通人族哪里跑得过业火?又能跑到哪里去?村里院内鸡飞狗跳,田间满是到处乱撞的兽妖。年过九旬的戚奶奶年迈体衰,慌不择路被一只乱窜的黄鼠狼绊倒在地。曾孙仓皇想去拉她,却被她狠狠甩开了。
“别管我!跑!”
话犹未了,热浪已经扑到了脸上。尚未长成的孩童不及最后看祖母一眼,跌跌撞撞向远处逃去。戚翠兰目送亲人离去的背影,欣慰又心酸。其实扶或不扶,跑或不跑都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死个早晚,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大祸临头难免还要垂死挣扎,万一能逃出去呢?
可眼看业火就在眼前,至亲至爱却因为逃命离自己而去,难免还是会害怕。眼泪从戚翠兰眼窝中流出来,她忽然有些后悔。反正都逃不出去,不如方才不要把乖孙孙推走。全家人死在一处,黄泉路上好歹有个伴,到了冥界也不会孤单。
而死亡已经近在咫尺。飞真城今年的夏日来的迅猛,端午刚过,午后便有了蒸腾之感。
许昌仍旧未回来。
林墨芝撕开符纸叠成的传音纸鹤,屋内响起许昌的声音,“主子,流民四散踪迹难寻,我已查到施微真的父母落在南部临安城,后日便可到达。”
“主子,”绿漪犹豫着说道,“前几日我在张管家那处提了几句,他说阿真的父母只用她换了两袋糙米,并没有提其他的要求。”
“那位看不上,就直接送到咱们这里来了。”
她这番话听着是在陈述事实,实际上却是在帮施颂真说话,“那位”便是林夫人,说她瞧不上,无异于在说,施颂真并非林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林墨芝并没有接话,他明白绿漪心软,自那丫头受伤之后,她便转了态度,对其颇多照拂。
但心软于他来说,是最该舍弃的东西,“一切等许昌回来再说。”
绿漪不由心中叹了口气,“是。”
她收拾了破碎符纸,出去时见施颂真怀里抱着一个陶罐,顿时皱眉,“这一大早的你又跑出去了?”
施颂真两只手紧了紧陶罐,讨好地笑了笑,“绿漪姐姐······”
“我都是避开人群走的,”她连忙解释,“没人看见我的。”
绿漪皱眉,“藏什么呢?没人看见也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上次差点被那疯婆子挖眼睛你忘了?”
“这都过了多久啦,”施颂真眼神无辜,天真道,“二小姐肯定早就把我给忘了。”
绿漪不知该怎么同她讲,原本她也怀疑施颂真和翡翠的死脱不了干系,可法器所示并无她的身影,便是凭家主的金丹修为也无法做到,更不要说眼前这个毫无修为的小丫头。
心思深沉、精于算计?
绿漪看了眼施颂真抱着东西的傻样子,还不如说是傻人有傻福、福大命大来的靠谱点。
同她讲林墨玉那个疯婆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绿漪神情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命令道,“我说过不要出去,若你再不听话,我便禀了大少爷,让他收拾你。”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大少爷身体一向不好,你也不想他为你这点小事儿动气伤身,是吧?”
施颂真原本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听到绿漪说会影响林墨芝的身体,立即乖乖点头。
“绿漪姐姐放心,我一定听话,不会再出去了。”
绿漪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奇怪道,“我记得从第一日进府起,你就格外关心大少爷的病,这是为何?”
“大哥哥是第一个说要照顾我的人,”施颂真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还很好看,我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绿漪先是怔楞,哪里来的“照顾”,不过是一句稳住她的客套话罢了。
她压下心间无端泛起的酸软,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便指了指施颂真藏到身后的小包袱,“这又是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的。”
施颂真笑着摇了摇头,将罐子打开递到绿漪面前。
“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绿漪随手拾起一个,“桑葚?你摘它作甚?”
“酿桑葚酒呀,”施颂真合上盖子,双眼亮晶晶地,“每年娘都会在这个季节酿桑葚酒,很好喝的。娘还说桑葚酒有明目之效,对大哥哥的眼疾也有好处。”
绿漪神情一顿,随即迅速遮掩过去,嘀咕道,“府里还有种桑葚的地方吗?”
复又警告道,“之后不许出去了啊,这些也够你酿两坛了。”
“知道啦,”施颂真小心抱着罐子,向屋内走去,“谢谢绿漪姐姐关心。”
绿漪看着她的背影嘀咕,“谁关心你了。”
复又想起来什么,大声道,“若再想要什么,同每日过来送饭的春杏说就行。”
施颂真转头笑笑,“我晓得啦。”
她转过身,抱着罐子进了小厨房,将它放在阴凉处,用带有凉气的井水镇住,洗干净手之后便回了房间。
“嗖嗖嗖”,接连不断的长啸,有剑气刺破长空遁来。戚翠兰身为凡人无法感应到神力,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女子的背影。脚踩虚空的青年女子随意抬手,飞溅的山石业火便被一层看不见的结界阻拦在半空。无形的大手将所有业火全部包裹在内,没有半分遗漏,甚至将热浪也一并隔绝在内。暗沉的火苗静静地在结界中燃烧不再坠落,于是它不再灼热,不再危险,只是人间节日放飞的孔明灯火。
那是超越了人间所有修者的伟力,是所有剑修都在疯狂追求的力量之源——神剑。
“神啊……”戚翠兰喃喃。
陈复行站在堂前,目光扫过堂前数百幼童。他们年龄大多在四五岁之间,注视着陈复行的目光憧憬又胆怯。
“都在这里了?”他问,“你先前和我说的那个先天剑心呢?”
“在这里。”单手夹着包裹的苍老修者恭敬回答。陈复行皱眉,只见老者解开外面包裹的绸布,露出一张苍白虚弱的病容。女童奄奄一息,似是受了重伤,断裂的肢体上爬着虫子,看上去随时可能死去。
“这是?”陈复行微微后仰。
“我救下她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死去的那个年轻人把她交给我,说她是先天剑心,很有天分,求我一定要治好她,以后会很有用。”老者识趣地退后一步,“我检查过,确实不错,是块好料子。唯一问题是年纪大了些。”
“既然已经引气入体,年纪便不是问题。”陈复行不甚在意,“既是先天剑心,她的悟性便远远胜过后天修出剑心的岳灵均。假以时日,未必不是第二个冷春川。”
辛世恭大限将至,始终未能突破飞升,却又迟迟不定下少宗主人选,底下六个弟子明面上同门情深似海,私下里早已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陈复行如今虽得师父器重,但和那些天赋近妖的同门相比,他还是太弱小了。
即便辛世恭愿意选他做少宗主,湛卢剑灵那般高傲,连冷春川都不放在眼里,绝不肯认陈复行作湛卢剑主。
没有神剑助力的天衍宗宗主,有谁会把他放在眼里?眼下既然有一个现成的先天剑心送到眼前,陈复行打定主意要先下手为强,把这块好材料占为己有,让她去和岳灵均冷春川等人争竞。
如果陈复行的徒弟是下一任湛卢剑主,天衍宗还有哪个人能和他争抢宗主之位?
“先把她送去药堂治一下吧,别把人带回来了,却没救回来。”陈复行示意老者将这孩子带下去,“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选定的第一个弟子,总不该连名字都不知道,回头和师父也不好交代。
“那个年轻人说是姓苏,苏原。”
老者抱着浑身腐臭的女孩,匆匆向天衍宗药堂赶去。刚在山路上转过弯,那股腐臭味似乎变淡了些,隐约有一股淡淡荼蘼花香浮在鼻端。
他心下有些奇怪,宗内何时有人种了佛见笑?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黑衣老者忽觉后颈一痛。只听“砰”一声,人体应声栽倒。
怀中女童眼看将要滚落在地,凭空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松松将整个包裹提起来。穿着一身天衍宗弟子常服的谢扶舟低头,审视着孩童那张和施颂真几分相似的面容,原本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弛下去。
果然是施颂真的血亲,得到她的在意也不算什么稀奇。
“谁在那里?”
身后骤然传来喝问,是天衍宗巡防队员。几位年轻修者走近前,警惕地打量着谢扶舟。
“你是谁?我怎么从前没在山里见过你?”
“在下并非天衍宗本部之人,不过是养育堂帮忙打下手的罢了。”谢扶舟面不改色,将施苏沅夹在胳膊下。孩童本就瘦弱,在谢扶舟手里轻巧得像个包裹,一提便能拎走。
“地上怎么还躺着个人?”
如果施颂真没有进入冥界,即便她身为神剑注定无法飞升,谢扶舟也能靠一遍又一遍的自残强行滞留人间。过了这么多年他已不再强求施颂真忘记孟逢春,所求不过是留在她的身边。可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点小小的心愿都注定无法实现。
骗子,施颂真就是个骗子。在金合欢树记忆里把二人坠入太阳的最后一刻看了一遍又一遍,谢扶舟恨得几乎发狂。施颂真能遵守和任何陌生人的承诺,却唯独不会实现他的心愿,十五年后施颂真还是那个永远将孟逢春放在他前面的骗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不会原谅你,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天妖因果缓慢帮助九尾天狐修复破碎的心脏,迟到的心痛席卷周身。十五年后第二次被抛弃的谢扶舟终于不能自抑,在幻觉里痛哭出声。
第 83 章 生死(一)
仿佛做了一场反复倒带的噩梦,谢扶舟终于从施颂真决绝背影中苏醒。
破碎的肉身已然自行修复完全,只内丹尚有一半遍布裂纹,重新化出人身的白发青年靠在断裂的金合欢树桩上,仰望烈日的金色竖瞳空洞。
“哟,终于起了?”是承影剑主久违的阴阳怪气,“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睡上个千八百年才肯醒呢。”
即便已是伤心绝望到了极致,听到承影剑主的嘲讽后,谢扶舟仍下意识第一时间打起精神,冷冷瞥去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施颂真潜入辛世恭洞府。
天衍宗宗主洞府和她想象的不同,少了那股富丽之气,十分隐蔽偏僻。若不是有天衍宗弟子指点,施颂真就算从门口路过,也绝想不到辛世恭居然住在那里。
洞中空无一人,只残留着一点淡淡神剑气息。从气息残余程度判断,湛卢剑灵至少离开了两日有余。桌上摊着本画到一半的剑谱,砚中笔墨未干。茶水上有热气腾腾升起,仿佛主人并未远离。
辛世恭没有闭关,施颂真并不感到惊讶。她想知道的是辛世恭去了哪里,施苏沅可能就在那里。她坐在桌案前合上双眼,整个洞府在施颂真神识中铺展而开。
日光透过窗扉照进室内,尘埃在光圈中飞舞的速度骤然放慢。微风拂过院中的柳树,送来淡淡草木香气,和屋里笔墨清香混在一起。桌上书籍信件杂乱地摞在一处,被春风翻卷而过,散溢出不同的气息。
信件大多来自于不同的人,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感情。而剑谱尽皆是辛世恭亲笔,凌厉的笔触带着未干的剑意,似是随时能够从纸张中跳跃而出。
施颂真蓦然睁眼!清闲时候的日子过得总是格外快。
施颂真在床上养了两个月,伤早好得七七八八,硬是被绿漪压着又躺了十几日,背上都快起痱子了。
好在自她能下地走动起,林墨芝日日前来教她读书习字,虽她只是装的,还得费劲学着刚学字的幼童,将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有个人能说说话,也不算太无聊。
林墨芝现下又变着法地补偿她,一应吃穿用度全部按照贵的、好的来,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些东西都不便宜。
仗着她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穷苦丫头”,也不怕她发现他的真实家底,各种新奇摆件、精致衣物也就罢了,还日日提来样式精致的佳肴糕点、小吃蜜饯,真把她当小孩哄了。
施颂真脸都吃圆了一圈,比起刚进府时的干柴瘦弱,乍一看以为是哪家捧在手心呵护养大的小姑娘。
知道的林墨芝是在补偿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她当女儿养。
“荷灯节快要到了,本想着能赶上穿这套,”绿漪拽了拽施颂真短了一截的袖子,无奈又好笑,“可上个月刚做的新衣裳,这个月怎得又缺了一截。”
她站直身子,将施颂真拉到自己面前比划高矮,两个月前才到她肩膀的小丫头,这会儿已经快到她鼻尖下了。
绿漪捏住施颂真圆润不少的脸蛋,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比之前干干瘦瘦的模样好看多了。”
施颂真身体朝后仰,想要躲开绿漪,“绿漪姐姐,轻点捏,疼!”
哪知绿漪不依不饶,又伸手逗她,林墨芝和许昌从屋里出来,便见院子里二人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咳。”
许昌轻咳一声以做提醒,二人这才收了手。
施颂真那一遭之后,才发现林墨芝没什么架子,许昌和绿漪都是心底里敬重他。
从前绿漪狐假虎威,不过是林墨芝疑心她是林夫人送来的眼线,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衣服短了重做便是。”
林墨芝走下台阶,在施颂真面前站定,递过来一样东西,“阿真,这个你拿着。”
施颂真抬手接过,是一枚两指宽的圆形玉坠,雕做真花状,翡翠清透、上飘蓝花,乍一眼看过似是期间有冰霜凝结。
玉种漂亮珍贵,但比之功效却不算什么。
“少爷,”她面露犹疑,将东西递还回去,“这个真花坠子这么漂亮一定很贵,我不能收。”
林墨芝没有接,认真解释道,“这并非普通的坠子,而是一件防御性法器,它最高能抵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
“荷灯节你若想出去玩,便带上它。”
施颂真听出了林墨芝的未尽之言,“少爷,二小姐还会来找我麻烦吗?”
她伸手从书堆里取出一张红封,落款是两日前。还未来得及打开,只觉后心一凉。白发苍苍的湛卢剑主负手而立,凌厉剑意直指施颂真后心。
“数年不见,芙蓉剑倒是比当年更任性妄为了些。为何不通传一声,便擅自闯我洞府?”
多年未见,辛世恭修为更胜当年,距离飞升只差那一丝天堑。即便是前世将死的施颂真,也从未达到过这般境界。
赤霄剑灵并未立即起身,也没有拆开那封信。她背对着辛世恭举起手,两指间夹着那张红封。
“天衍宗原来和龙渊一直有生意往来?”
她见过龙渊的红榜,知道那是什么。施颂真只是不明白,以辛世恭的能耐,他还能有什么无法实现的愿望,以致转去求助南国淳于意。
“我并不是龙渊的刺客。”辛世恭声音低沉。
“不是刺客,那就是主顾了。”施颂真晃了晃红封,“不巧,颂真此番从龙渊来,恰好知道两日前龙渊红榜悬赏有哪些目标。其中恰有一位是辛宗主。我本想顺路提醒尊驾这些日子小心些,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收获。”
“要不要让我猜一下,辛宗主悬赏的是自己,是在下,还是——”
话犹未了,背后忽有凌厉剑气袭来。施颂真一拍桌子,借势翻身躲过辛世恭的突然袭击。赤霄神剑骤然跳出,将辛世恭的攻击尽皆挡在剑气结界之外。
红封受到剑气余波,顷刻间碎裂成片。破碎的纸片从赤霄剑灵脸颊掠过,施颂真瞥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名字。
“——叶雪衣?”
“施小友为什么要来天衍宗?”辛世恭岔脚,气势如山如岳,“别说什么提醒不提醒我的话,你知道我不会相信。”
针对神剑剑主的刺杀,一年不说成千上万也得有数百。只是有神剑剑灵的庇佑,剑主不需要担心自己真的会被杀死罢了。能杀死一位神剑之主的只有另一位神剑,这是纯钧剑主施颂真战死于蓬莱岛之前的共识。
即便没有施颂真提醒,辛世恭也绝不可能死在龙渊那些蹩脚刺客手下。
“你为什么要杀叶雪衣?”坐在梁上的施颂真俯身,“她和你无冤无仇,你杀了她,才是真正和蓬莱岛结下仇怨。蓬莱岛主虽然没什么本事,可是爱女成痴。他若是知道你要杀了叶雪衣,才不会管你是不是神剑之主,一定会倾尽蓬莱之力报复天衍宗。”
“难道这不是两全其美?”辛世恭反问施颂真,“难道你就不想杀了叶雪衣?这些日子外界沸沸扬扬的流言,都是从东海蓬莱而来。叶岛主拒绝承认你是施颂真,一口咬定谢扶舟是见异思迁。他说你只不过是个长得有几分像施颂真的小姑娘,却用不入流的手段勾走了谢扶舟的心,以致他在婚宴上弃叶雪衣而去。只有叶雪衣死去,这些流言才能有消停的日子。不然叶雪衣活着一日,你就得一日活在横刀夺爱的流言里,休想全身而退。”
“他们当真信了叶全非的说法?”施颂真有些困惑,“那日在新石城中许多人,怎么可能一个都认不出我来?”
数十年前曾与施颂真有一面之缘的陈复行尚且能认出施颂真,何况那些曾经受过芙蓉剑恩惠的宗门旧识?
“他们也许认得出你是施颂真,但不会愿意为你和蓬莱岛唱反调。因为你如今是剑灵,是强大的一方。和你相比,叶雪衣太过弱小。修者总是畏惧强者而怜悯弱者。因为强者会影响到他们的生存,但弱者不会。”辛世恭仰视梁上剑灵,“他们会想将你逼入死角,好让你过得不痛快。这就是他们身为弱者的唯一消遣。即便如此,你也要放任叶雪衣活着吗?”
“只是因为我过得不痛快,就要让别人去死,那才叫真正的任性妄为。”施颂真将一绺发丝别到耳后,“旁人怎么看我,我并不在乎。”
她是个很懒的人,懒得为自己辩白。前世芙蓉剑不会解释她其实不是纯钧剑灵,如今她既然放过了谢扶舟,当然更不会向旁人解释她究竟是不是死而复生的那个人。
那些修者不是没有猜出施颂真的真实身份,只不过不肯承认罢了。对他们而言,解释是没有用的。除了语言之外,那些人无法干扰施颂真的一丝一毫。他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不能阻拦施颂真做任何她要做的事。
因此他们是如何想的,施颂真并不在意。
“所以辛宗主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你为什么要杀叶雪衣?”施颂真从梁上一跃而下,“宗主其实还是不希望和蓬莱岛结仇的吧,不然要杀一个有名无实的神剑剑主,对你来说不费任何吹灰之力,何必假手龙渊?”
多年未见,从前温吞沉默的芙蓉剑眉目变得锋锐了些,说话间带着些逼人的气势。深红眼睫却浓郁到化不开,如同振翅的红翼蝶。辛世恭注视着面前的施颂真,无端想起十五年前的谢扶舟来。
去过西域浮川若水的施颂真,一眼认出蝴蝶的来历。只是她并未通过浮川若水的考验便被逢春带出了幻境,本不该得到蝴蝶的奖励。这只冥界的金翅红翼蝶却径直奔她而来。一人一蝶未曾有半句语言交流,但施颂真能从它停驻在肩上的举动中察觉到,它是为她而来。
“如果一对爱侣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相守终生的誓言,二人灵魂将永不分离,即便是去往黄泉。”
湛卢剑灵言犹在耳,施颂真忽然想,如果她早年曾与谢扶舟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誓言,如今她要在冥界寻找谢扶舟下落的话,应该会轻松上许多。
然而这念头也一闪即逝。赤霄神剑生性高傲,不相信没了外力的帮助就无法找到那只笨拙的狐妖。确定的目标自心底浮起,片刻前的茫然无措一扫而空。施颂真再不犹豫,撇下那几只笨重箱子,只带走了那枝天山白梅,毅然踏上前行的道路。
河岸泥土潮湿,留下少女微跛的脚印。恶鬼畏惧,退避让出一个缺口后又舍不得放弃这份难得的口粮,犹豫再三后紧紧跟上前去,在少女足印后缀成一条长长黑尾。绯色蝴蝶穿梭在彼岸花丛中,时而在前时而在后,仿佛在为赤霄神剑引路。而在赤红花丛之下,唯有滔滔冥河裹挟无数亡魂奔流而过。
第 84 章 生死(二)
这是第几次动手?沈雁归不记得。一百次?一千次?代代相传的剑技只剩下机械的斩切,泼洒妖血溅上沈雁归的脸。承影剑主喘着粗气站在一地碎尸前,眼睁睁看着满地鲜血蠕动爬回狐妖体内,断裂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连接。
不过短短几息功夫,被沈雁归切碎的天妖重又返本还原。全身细密的剑疮尚未痊愈,蛛网似的流淌着血红的光,然而这光也随着创口消逝渐渐隐去。
一道金光闪过,九尾妖狐重新睁开双眼。
反复濒死又反复再生,肢体疼痛多了终于变得麻木。谢扶舟低头看向手掌,试探地曲动手指,嘴角泛出古怪笑意。名震东陆的夷安宗主被这微笑震慑,不受控制后退几步。
那时纯钧剑主刚刚战死,谢扶舟暴露天妖身份,五境内想伺机杀死天狐夺取内丹的修者前赴后继赶往北境,最终都被九尾天狐吞噬。有人求到了天衍宗,希望湛卢剑主辛世恭能为人族铲除天妖大敌,为已死之人报仇雪恨。而辛世恭困于渡劫多年,急需一个契机突破飞升。
天妖能不能成为这个契机,辛世恭不知道,但他愿意一试。他带着湛卢剑前往北境,却为施颂真生前留下的纯钧十三剑阵阻挡在山下,无法进入天山秘境。
施颂真战死时不过二十九,但对剑的理解程度却非常人可及,甚至不逊于剑灵。即便是辛世恭,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毫发无伤地破开这座剑阵。正在辛世恭犹豫要不要叫出剑灵唐拓时,天狐谢扶舟却自己出来了。
重伤未愈的天狐挡在纯钧剑阵前,仿佛不是剑阵在庇护他,而是他要保护这座剑阵。
“你为什么不逃呢?”辛世恭不解,“至少施颂真的剑阵能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逃?”谢扶舟重复一遍,“谁会逃跑?我,还是你?”
狐妖青年面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然而眉宇间透出的凶狠却半分未减,以致辛世恭竟然胆怯了一瞬。大地察觉到了谢扶舟的危机,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天妖以力量。风云流转,天地变色,低低的咆哮声从天狐喉间传来,带着血腥气的悲怆,如同失偶的孤狼。
在这一刻,辛世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天妖从不擅自闯入其他同族的领地。在天妖主场作战,对敌人极为不利。
“神剑剑灵是永恒不死的,剑主却不是。”谢扶舟凝视着空中的辛世恭,“人人都说神剑剑主只能被神剑杀死,施颂真却不是。辛世恭,你也要来做这其中之一吗?”
纯钧剑主究竟因何而死,至今仍是四海内未解之谜。但五境内人所共知,在鬼道之门打开的那日,天妖谢扶舟就在蓬莱岛上,就在芙蓉剑身边。千万鬼修自鬼道逃出冥界,却未能遁入尘世祸害人间,多亏九尾天狐吞天之能。
一时间辛世恭有些畏怯。他虽然想要借助天妖妖丹突破最后一层桎梏飞升,可也没想要把命丢在北境。谢扶舟说得不错,施颂真既然能被神剑以外的存在杀死,那辛世恭也一样能。而湛卢剑主这么多年苦苦追求飞升大道,恰恰是因为他不想死。
“拿下他的把握有多少?”辛世恭在心中问。
“八成。”湛卢剑灵唐拓回答,“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杀了他对我来说不算难事。但——”
“但?”出了个天级冰灵根,后续再出现其他的顾淮和云星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所幸剩下的人不多,半个时辰便测试完毕了。
林水御起身,拱手笑道,“今日辛苦两位道友,天色也不早了,不若留下吃顿便饭吧,也让林某尽尽地主之谊。”
顾淮本就不喜林水御,此时更不愿多待,摆了摆手说,“多谢前辈美意,不必了。”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林水御颇为难堪,不过他本也无心留顾云二人,虚情假意地劝了两句就不再提起了。
云星华翻了翻手中册子,提高声音道,“记录在册之人明日辰时于西城门乘云舟,随我等一同回宗门,切记莫要迟到,有急事到云来客栈找我与顾师兄即可。”
众人行礼应诺。“绿漪姐姐,我不想测这个,”施颂真皱眉,拉住要走的绿漪,低声恳求道,“我肯定测不出什么,等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帮忙。”
他们已经计划好明晚救出夫人就走,林墨芝却不知抽什么风,非要逼她来此测试灵根,她不肯来,还叮嘱绿漪绑也要把她绑来。
“不行,”绿漪开口就是拒绝,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主子让我盯着你,别想着中途溜走,给我老老实实测完再说。”
找了个不起眼位置站着的施颂真也跟着应声,抬眼却看见云星华越过众人向她走来。
她笑着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施姑娘,不如今晚就随我们一起搬去客栈,正好见见虞师姐,明日我们出发回宗门也方便许多。”
“对啊,”顾淮凑过来,“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先见见诸位同门兄弟姐妹们。”
两人面带期待,哪知施颂真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真挚,“两位仙师,实在抱歉,此事我还要回禀大少爷,才好做决定。”
顾淮皱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赋,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爷待我很好,”施颂真连忙摇头,却又碍于人多无法解释,恳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准时到,绝不给诸位仙师添麻烦。”
“好,”云星华打断还要说些什么的顾淮,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她语气一顿,笑着轻轻捏了捏施颂真的手,“若明早你没来,我们便来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资意味着什么,有时对天才的嫉妒之心会越重。
更何况林家那位二小姐刚刚身亡,三小姐本该是今日天资最优者,却被他们眼中“低贱”的婢女夺去了风头,且日后进了宗门更会被压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对亲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况施颂真,他极有可能为了给子女铺路做点什么。
这也是云星华和顾淮提出要施颂真今晚就随他们回客栈的原因,她那句话也是同样道理。
明着是叮嘱,实则暗含警告,告诉林家施颂真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撑腰,别想着动歪心思。
“多谢仙师。”
施颂真自然听明白了,笑着应下,道别后径直出门回了松鹤院。
她一走,顾淮愈发不耐烦,说句告辞便要离开,林水御送他们出了府,还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目送他们二人走过街转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爷,若真让那丫头进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个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闪过一抹狠戾,低声吩咐道,“今日早些闭门,让他们回各自的院子,看紧下人不要出来,天黑之后禁止走动。”
林夫人满意地勾起唇角,垂眸应道,“是。”
林墨梅跟着他们身后,简直快要抑制不住她嘴边的笑意了,甚至兴奋到拿着帕子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林墨兰偷偷瞥了眼林墨梅,随即神情怯懦地垂下头,步履不停地跟在她身后,如同随行的影子,静谧无声。
至于走在最后面的林墨竹,那场刀光剑影过后,他虽不敢再看云星华一眼,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宗门内的美人应当更多,若能哄到两个岂不美哉。
至于其他,父亲和母亲自会为他办好,无需他操心,只可惜了那个小美人,跟谁不好偏跟了那个瞎子,只怕活不过今晚咯。
风雨欲来。
“八成是我全力以赴的结果,如果我要在保住你的命的前提下刺杀他,把握只有三成。”
湛卢神剑并非刺杀之剑,又缺少承影剑隐匿气息的能力。想要在天妖主场偷袭谢扶舟,对湛卢剑灵来说绝非易事。何况如今谢扶舟虽然孱弱,但看上去情绪极不稳定,隐隐有要发疯的趋势。即便唐拓最后能杀了谢扶舟,也难保辛世恭不会被发狂的谢扶舟咬死吞噬。
湛卢剑灵不擅长应对疯子,尤其是刚刚失去伴侣的疯子,总会让他想起不太温暖的过去。
“放弃吧,至少在天山,你不是他的对手。”湛卢剑灵说,“你还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何必非要在今日冒险?”
只因唐拓这一句话,辛世恭选择暂避锋芒,就此离开了北境。然而十五年如流水般转瞬即逝,眼看辛世恭大限将至,修为却依旧停在原地,被那一层障壁牢牢卡住,寸步难行。
原本已经死去的施颂真却忽然重返世间,还成了不老不死的神剑。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高见心中庞然惊惧炸开,“你不是鬼王!”
她不是鬼王,甚至不是鬼修。靠吸食别人存续的恶鬼身上不会有那样凛然的气息,柔软却锋锐。
只消一眼便该知道,她与自己绝不是同类。
“鬼王?”来人困惑反问,“那是什么东西?”
第 85 章 生死(三)
和神剑山湖底一样,冥界也有一颗永远不会坠落的太阳,却远没有人间的明亮。暗红色的日光照在滔滔江流上,于是整条冥河也成了血一般的红。
在这种环境中待得久了,施颂真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她不知道自己顺着冥河走了多久,不知道身边流过的冥河河水中是否有她认识的人,只知道跟在身后的恶鬼早已不是她睁眼所见的那一批。恶鬼爬行跟随的时间太长,饥肠辘辘时只能自相残杀互相啃食。更多的恶鬼为散逸而出的鬼力吸引而来,迅速补上了被吃掉的空缺。
漫无边际的旷野中终于遇见一只能够交流的鬼修,施颂真竟然有几分感动。
“鬼王是你们的头领吗?”施颂真礼貌询问,“像你们这样有意识的鬼修,竟然也会群居吗?”
“我找到了去死的办法。”
湛卢剑灵站在阴影里,辛世恭看不清他的表情:“你说什么?”
身为剑灵的唐拓,怎么可能会死?天气渐渐热起来,林墨芝的病似乎畏寒,待到夏日里便好多了,绿漪一个人操持松鹤院大小事,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施颂真也算勉强能用了,除了不让她出院门,其余的杂活儿绿漪都放心交给她干了。
许昌还在时,绿漪清闲,所以能多抽出些时间盯着她,如今她可没这等闲功夫。
“你听着些响动,若有人来扣门,只说待回禀大少爷之后再给答复,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见施颂真点头,绿漪耳提面命,“大少爷脾胃虚,用饭的时候不要来打扰,待我从屋里出来后再行禀报。明白了吗?”
施颂真继续点头,“明白了。”
每日黄昏时分,绿漪都会进入林墨芝的屋子,服侍他用晚餐和服药,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出来。
比之早晨和午时,时间颇长,但算上服药的时间,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施颂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扣扣扣——”
“谁呀?”
施颂真探出头,入目是笑眯眯地张管家。
“绿漪呢?”
施颂真将门略微开大了些,眨了眨眼睛问道,“绿漪姐姐在忙,张管家有什么事儿吗?”
“倒是没什么急事儿,”张管家摆了摆手,“夏日近了,该给少爷小姐们做夏装,我今日就是来问问大少爷有什么要求?”
施颂真照着绿漪交代的话说了一遍,“我需要请示大少爷,但大少爷这会儿在忙,等我问过了再给您答复。”
张管家见她说起话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与方才截然不同,他之前被绿漪用这类话搪塞过好几次,一看便知是谁教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无事,就不打扰大少爷了,我便还按照以前的来做吧。”
说罢,他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施颂真同他道别,合上门之后,看向主屋禁闭的门扉,抬步走了过去。
她轻步靠近门前,静静停了片刻,屋内没有半点声响,皱着眉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