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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生芙蓉 夏逢青 20725 字 11天前

第 71 章 前尘(四)

做梦的人不会觉得自己不清醒,没被提醒的人不会发觉自己身陷幻境。早在与施颂真相遇之初,谢扶舟便已察觉到不对:他没有离开天山的记忆。

尚未得到自保之力的天妖,怎么可能会贸然进入人族群居之地?

然而这种怪异的感觉很快便散去了,某种外力迫使谢扶舟忽略这些疑虑,仿佛一切都是真实。直到此刻,面对自己尸体的白狐终于再也不能压下心头的困惑:被淳于意封印诅咒无法离开天山地界的他自己,为什么能进入新石城?

他和眼前的尸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妖谢扶舟?

“别闻了,”施颂真跪在雪地上,从身后将白狐抱起来,“我们回去吧。”

金合欢花称他会帮助施颂真离开幻境,但在发现他有意借自己之手杀死兄长后,施颂真不能再相信穆元青。而今在天山发现第二只白狐尸体,死因还是外人无论如何无法复刻的万剑归一,施颂真虽尚不明白真相如何,但至少有一点能够确信无疑。

无论幻境中的孟逢春是真是假,他都对施颂真有所隐瞒。这份隐瞒或许和施颂真失去的记忆息息相关。

她抱着白狐最后向北方看了一眼,风雪模糊了施颂真的视野,看不到天地的尽头。

没有人回答她。祖父祖母对此事三缄其口,从来都是草草带过。阿娘抚摸着苏沅的头发,说这样不好吗?如果爹爹去修行了,也许就不会碰见阿娘,那你们也不会出生了。哥哥苏潼不以为意,说修者天天打打杀杀,没准大部分死得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还早,有什么好羡慕的。

安逸的生活终结于那个午后,施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身材高大的青年走进家中,说要见施陵恩。但那日父亲去私塾授课去了,并不在家。阿娘煮了新茶招待客人,施苏沅在门边探头探脑地看。青年看见她,笑着招手叫她过来。

“你是天衍宗的修者?”施苏沅试探地问,“你认识我爹?”眼、鼻、舌、耳、生、死,是为六欲。

而六欲仙都有六部:鉴目司负责监察审判,天香司监管声娱宴饮经营,五味司掌管医毒营造,听风司掌管与各仙门的情报往来,少府司掌管钱财度支、万户生息,以及金乌卫负责拱卫仙都。

夜弥天的势力一倒,金乌卫和鉴目司群龙无首,施颂真现在急需帮手,扶植心腹填补空缺。

这十年间,夜弥天暗中运转,原使得先跟随施颂真的那批忠良失踪的失踪,流放的流放。

施颂真动用了天机卷的力量,查到幸存的几名下属下落。频频动用天机卷的后果,便是她头昏脑涨,几近虚脱。

好在六欲仙都堆金砌玉,财大气粗,有大把的灵丹妙药用来滋补她的身体。

施颂真一拂指间灵戒,化出装有滋补灵液的金丝玉葫芦。

她以拇指拨开软塞,仰首洒脱地连饮数口,浅碧色的香甜清液与红唇交映,下颌连接颈项的线条极为流畅柔和,吞咽时更添几分妩媚。

饮毕,她将下颌抵在葫芦嘴上,纤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抚着罢工的奸商天机卷。

忙了一天,还有金乌卫统领的位置暂时空缺。

仙都安危至关重要,必须要尽快安插些合适可靠的人选。

正苦于无人可用,一旁啃菓子吃的白妙忽然“啊”了声,想起什么似的:“夜弥天在地牢里关了两个人。”

施颂真问:“关了谁?”

白妙显然不擅长记人名,捧着菓子想了半天,才慢吞吞道:“什么青、什么哥。”

玄戈与玄青。

施颂真脑中浮现出一对侍卫兄妹沉稳可靠的模样,眸色一凝:怎么把他们给忘了!

玄氏兄妹是早年间跟在施颂真身边的侍卫,妹妹性子冷傲果决,哥哥则面带疤痕,生得高大凶恶。两人都不苟言笑,看起来凶巴巴的,一向是仙都中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后来施颂真入了昆仑仙宗,贴身侍卫无法随行,便将兄妹俩拨去了金乌卫。

没想到主仆再见,竟是在阴潮肮脏的锁魂狱中。

一只油光发亮的老鼠旁若无人地爬过,沿着血迹斑斑的石阶向下走到尽头,便可见一方浓墨般脏臭的水牢。

水牢阴稠无比,中心缚着一道披头散发的身影。

他的琵琶骨已被铁钩穿透,双臂被铁索吊起,一只手臂的关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筋骨。更可怕的是,空气中有细微的电流声传来,滋啦作响,勾得人头皮发麻。

斫雷术,是修真界最折磨人的酷刑之一。

将雷系术法灌入铁索,顺着受刑者的伤口侵入四肢百骸,撕扯经脉。长此以往,受刑者轻则经脉受损沦为废人,重则在极度的撕裂痛苦中爆体而亡。

这种阴狠的手段显然不是仙都的风格,不知夜弥天从何处学来的,当真是下作至极!

约莫玄青是女子的缘故,状况稍好些,夜弥天并未对她用斫雷之刑,只是暂时封了她的灵脉关在水牢上的铁笼子中。故而她还有力气站起,满脸戒备。

施颂真将兄妹俩安全救出。浑身血糊糊湿透的玄戈捂着胸口呛咳,兄妹俩勉强撑地跪坐,警惕地打量来人。

他们并不识得施颂真如今的样貌,只在看见她腰间的仙都之主令牌时,目光逐渐变得锋利。

“玄戈,玄青。”

施颂真轻声开口,“可认得我是谁?”

玄青闭了闭眼,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听说夜弥天死了?”

“是。”

“欺师灭祖的东西,该!”

玄戈呸出一口血,笑道。

笑着笑着,他的目光又冷下来,盯着施颂真:“不管你是谁,别白费力气了。我们兄妹这辈子,只认一个主子!”

施颂真问:“你们知我为何而来?”

玄青切齿冷哼:“可恨我等辜负了少主所托,未能护好仙都,以致身陷囹圄,不能手刃仇人。”

闻言,施颂真心底最后的那丝谨慎迟疑也都烟消云散。

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亲卫是什么品性,她最清楚。

“先别说话,我替你疗伤。”

施颂真先解了玄青颈上的封灵锁,随即切脉灌输灵力,试图修补玄戈惨重的伤势。

玄戈一身正气,冷然道:“休要假惺惺做戏,我不吃这一套……”

“过来按住你哥。”

施颂真示意玄青帮忙,念诀化指为兰,放出婆娑万象第一境。

淡金色的光河绕腕而过,温暖和煦,如四月春光照亮阴暗潮湿的锁魂狱,灵力如涓涓细流淌进玄戈的伤口中。

玄戈僵住了,而后发疯似的挣扎起身:“婆娑万象……你怎么会婆娑万象?你是谁?你……”

“闭嘴!别让我分神!”

施颂真一掌拍在玄戈肩头,不重,却足以让激动的病患冷静下来。

玄戈似乎猜到了什么,睁大眼睛,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你是……你是……”

“对,是我。这个秘密暂且不能让人知晓,所以请你安静些。”

玄戈立即闭紧嘴唇,不敢吭声。

“破成这个样子,这要怎么补?”

探查到他糟糕的伤势,施颂真难得蹙紧眉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夜弥天要如此折磨你?说慢些,不必着急。”

“说来话长,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

“长话短说。”

“是。”

玄戈老老实实低下头,精简一番,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自夜弥天代理仙都诸事以来,一直在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并想方设法地排挤施颂真留下的旧部,党同伐异。

玄戈所管的金乌卫首当其冲。

每次外出任务,金乌卫总是莫名遇袭,遑论夜弥天多有刁难,找各种借口革除了几名得力的副统领,使金乌卫损失惨重。偏偏他道貌岸然,每次出手都看似理由充足,金乌卫上下俱是敢怒不敢言。

一个月前,又有金乌卫兄弟无端失踪,上报的文书全被夜弥天扣下。玄戈一气之下去找夜弥天理论,却无意间撞见他身染魔气修炼邪术,二人遂大打出手。

玄戈声音几度哑涩:“是属下不察,中了埋伏,玄青为了救我,也失手被擒。后来外边传来消息,说少主已经……已经……”

玄青替他说下去:“夜弥天不急着杀我们,大约是想继任少主之位时以我们祭旗,震慑旧部。对了,他好像在帮魔族收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属下还未来得及探明,就被他所擒……是属下无能!”

“连我都被他骗过去了,怎能怪你们?”

施颂真安抚道,“你们若能圆滑些,假意投诚,也不必吃这么多苦头。”

“属下愚钝,未曾想那么多……”

玄戈涩声道,“少主的知遇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施颂真收回输送灵力的手,道:“好了,我已护住你的经脉,可保灵力不废。只是你伤得太重,受损的经脉需静养数月,方能彻底痊愈。”

兄妹俩挣扎起身要拜,施颂真连忙制止:“金乌卫只有交给你们,我才放心。你们若还想跟着我干,便早些将伤养好才是正经。”

说罢,她唤了几名金乌卫旧部,将兄妹俩抬下去养伤。

待人都走了,施颂真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浊气,这一天下来,算是将她好不容易恢复的四成灵力花了个精光。

她撑着膝盖起身,身形一晃,险些脱力跌倒。

白妙忙扶住她。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表达自己的关心,小姑娘索性抄住施颂真的膝弯,轻轻松松将她整个儿打横抱起,眨巴着大眼睛问:“师父,你累了吗?徒儿送你回房休息可好?”

“首先,我说过,你不能再叫我师父。其次,妙妙,身为仙都少主的我被你这样抱着,真的会很没面子。”

施颂真哑然失笑,歪头碰了碰白妙的脸颊,哄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回到寝殿,施颂真犹不放心,特意嘱咐白妙跑一趟五味司,多送些灵药给玄氏兄妹疗伤。

忙完这一切已是月上中天,施颂真梳洗完毕,穿着轻软的寝衣倒在那张阔别了十年之久的垂纱大床上。

这床以白玉为基,雕金嵌玉。床上铺着柔软的云丝锦绣,熏有合欢软香,躺在上面如睡云端,芳香阵阵,惬意至极。

终于不用睡昆仑仙宗那种硬邦邦的行军床了,施颂真总疑心那床硬得能将人的脑袋睡扁,也不知奚长离那人是如何忍下来的。

心口骤然一阵隐痛。

施颂真在锦被上打了个滚,拉起被褥盖住脸颊,闭目沉沉睡去。

青年手无寸铁,但气质脱俗,绝非凡俗中人。闻言他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是陵恩的孩子?不愧是父女,都是先天剑心。”

施苏沅第一次听说自己体质,呆呆站在原地:“我也是?”

“不错,想要修行吗?以你的天赋,又是入道的最好年纪,未来成就不可限量。”青年逗她,“若是和你爹一样蹉跎岁月,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可我爹好像很不喜欢修行,”施苏沅有点雀跃,又有点担心,“他会同意吗?”

“陵恩不愿修行,是因为他有心病。如果他过得太好,他会觉得自己有罪。你不一样,”青年摸摸施苏沅的脑袋,“只要你想,他怎么会反对?”

施苏沅似懂非懂:“那我哥哥可以陪我一起去吗?我们一样大,他也是‘入道的最好年纪’。我不想一个人去天衍宗,不然可能会想家。”

青年目光忽然幽深:“你有哥哥?他和你一般年纪?你们是龙凤胎?他在那里?”

后来施苏沅回想起那个眼神,总是暗暗心惊。青年乌发如木,眼眸漆黑如渊,看久了总会有种即将坠落深渊的恐惧感。

仿佛是在寂静的黑夜中寻找到了猎物,夜幕中亮起了野狼绿油油的眼眸。

“确实是龙凤胎,”幼年的施苏沅老老实实回答对方的问题,“大概是去后山捉蛐蛐了吧。他最近老跟孙小二那帮人一起,不怎么愿意带我玩,嫌我麻烦。”

青年若有所悟,坐不多时便起身告辞,说本来也只是路过,既然久等施陵恩不来,那也不必再等了。施苏沅满心记挂着要和兄长一块去天衍宗修行的事,打算先和施苏潼商量好了,再去磨缠父亲求他同意。

没想到那一天晚上,施苏潼并没有回来。

他失踪了。

“轰隆”一声巨响!简直像是天塌了一样。惊醒的施颂真浮上水面,神思混沌间还未擦干脸上水渍。一只白狐从天而降,直挺挺摔进施颂真的浴桶。

水花四溅!

窗户被狐狸撞出一个大洞,寒风从外间席卷而入。这么大的动静,左右竟没有一位旅客听见。客栈内依旧寂静如死,仿佛这座楼里只有施颂真谢扶舟两个活物。

大朵大朵血花自水下绽开,施颂真眼皮一跳,急忙将湿淋淋的白狐从水里捞出。原本应该乖乖守在门外的狐狸气息奄奄,腹部的白毛已被伤口渗出的血液染红。

这次伤口平平无奇,看不出剑招的路数。但伤口上残余的气息,分明就是逢春!

“逢春?”施颂真声音轻而冷,“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夹杂雪粒的寒风从墙壁上黑洞洞的缺口倒灌而入。

第 72 章 前尘(五)

孟逢春意识到,他中了谢扶舟之计。

浮川弱水的雪莲已被摘走,施颂真此行必定无功而返。但孟逢春太了解施颂真了,她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施颂真自小在孟逢春身边长大,平日行事虽然极力模仿纯钧剑灵的温和从容,但实际个性极度自我偏执。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

从前这孩子在他面前总是乖巧听话,不会有半分忤逆,那是因为年少时施颂真的世界里只有孟逢春,不愿因一时叛逆叫兄长伤心。但在幻境中,不记得谢扶舟的施颂真已几次三番为这只狐狸违拗孟逢春的意愿。

“我爹让我带他去我哥常玩的几处地方,都没有他的踪影。他的玩伴都说斗完蛐蛐他们就散了,我哥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村里乡亲说那肯定是被花子拐去卖了。”施苏沅倚着靠枕,“我爹大病一场,几乎下不来床,只说是报应。”

施颂真默然。不知道施颂真过往的苏沅继续说:“我想天衍宗身为中州第一宗门,找人定然要比我爹方便些。只是父亲性格执拗,从前拒绝了天衍宗的橄榄枝,如今却又有求于他们。我担心他拉不下那个脸,所以瞒着爹娘独自去找了天衍宗的养育堂。我说我和我爹一样,是先天剑心。如果他们能帮我找回哥哥,我愿意一辈子奉献给天衍宗,报答他们的恩情。”

天衍宗养育堂离施家甚远,待苏沅两条小短腿赶到时,已经入夜。留守堂主满口答应会派人帮忙找,留苏沅在堂中小住一晚。第二日却抱歉地告诉苏沅,他们没能找到施苏潼下落的半点线索,帮不了这个忙。

“我当时没有怀疑过他们,只是万念俱灰。如果连天衍宗的仙人都找不到我哥,那还有谁能找到?”

说到这里,苏沅古怪地笑一声,施颂真却从她的笑声中听出一点鼻音。赤霄剑灵忽然有种朦胧的、不祥的预感,但是无法用语言说明。

“后来呢?”坐在床边的她轻声问。玉阶前,仙都六部之人严阵以待,各怀心思,俱是想看看能斩杀夜弥天夺权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见到那袭白发红衣的身影迤逦走出,众人愕然,随即炸开了锅。

“是仙都之主!”

“怎么会是尊主大人!她老人家不是已经退隐东海,多年未曾入世了吗?”

施颂真毕竟顶着师父的尊容,一改以往跳脱随性的步态,颇为霸气地大步向前。

“都来齐了?”

她扫视阶下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面色一凛,冷声呵笑:“诸君这是连自家人都不识得了。见了本尊,何不跪拜?”

此言一出,一半仙都旧部俱是慑于其余威,纷纷跪拜道:“属下拜见尊主!”

另有一半人仍旧站着,其中有新面孔壮着胆子问道:“不知夜司使在何处?”

这些人果然是夜弥天所辖的鉴目司部众。好得很,这么急着为他们主子出头。

施颂真扯出一抹讥笑:“夜弥天里通外敌,僭越犯上,已被本尊肃清。怎么,你们要抱不平?”

那群人鬼鬼祟祟地鼓眼努睛,明显持怀疑态度。

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便有一个副使模样的中年男子暗中掐指凝气,将万象阁檐下倒悬的一面水镜转向施颂真。

水镜即刻将她的容颜投射至空中,众目睽睽之下,白发红衣的女子唇畔带笑,目光冷冽,容貌没有丝毫的变化。

“怎会如此?难道真的是仙都之主回来了?”

夜弥天的部众骇然变了脸色。

施颂真没给他们后悔的机会,抬手一挥,汹涌的灵力化作迅疾箭矢,将空中水镜连同那名掷镜的副使一同击了个粉碎,半点残渣都没留下。

眼下谁还敢质疑“阶上之人就是柳云螭”的事实?

一时众人惶然下跪,几个老部众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仙都少主遭逢变故的事,想必诸位已经知晓。吾虽隐居东海,却不能坐视有人伤我徒儿、辱我仙都,故出关清理门户,诛杀通魔叛贼夜弥天及其同党。然本尊大道未成,不可长留此处。仙都不可一日无主,从今往后,这位……”

施颂真顿了顿,将面无表情站立的纸人版自己推向前,继续道,“这位本尊的关门弟子师晚晚,便是新任的仙都少主。诸位可听得明白?”

众人哪敢听不明白?忙抱拳称“是”。

“甚好。望诸君引以为戒,日后再有人心生僭越……”

施颂真一掌震碎白玉雕栏,霸气道,“有如此玉!”

众人头也不敢抬,忙伏地跪拜。

趁大家都忙着磕头的功夫,施颂真飞快转入廊柱后,抬手一挥变回小家碧玉的模样,将那纸人替身收回袖中。

待她再从廊柱后走出时,便已取代纸人的位置站在那儿,俨然又成了仙都新任少主师晚晚。

众人磕完头再起身时,赫然发现仙都之主柳云螭已然归去,只留下那个不发一言、看不出实力的柔弱新少主。

虽说这个新少主是仙都之主的关门弟子,但毕竟没见过面,比不上颂真少主与他们的感情深厚。

一时大家皆是愣愣杵着,不知作何反应。

施颂真也不急着立威,只悄然唤醒灵台中的天机卷,咨询了魔气辨别的方法,便缓步走下台阶。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施颂真拢袖穿梭其中,审视众人。

她循着指引行至一名低头垂首的金乌卫面前,灵台中的天机卷忽而一亮。

果然,金乌卫中也混入了潜藏的魔修!

施颂真眸色微变,近距离释放灵力控制住此人。她现在无需刻意隐瞒自己的招式,又得神女壤加持,出手又快又狠,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名金乌卫已被一掌拍出原型,化作魔气逃窜。

施颂真施法追击,只见一道白光噼里啪啦闪过,正中那团逃窜的魔气。

魔气来不及哀嚎便化作灰烬,鉴目司的其余部众见大事不妙,顿时乱了阵脚。

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施颂真指尖灵力化作利刃,解决掉两人,继而看向一旁含着饴糖犯困的少女,笑道:“妙妙,干活了。”

白妙猛然清醒,抬手幻化灵刀飞身阶前,几个起落间,便切菜瓜似的将那群叛徒收割。从出刀到收势,仅在一盏茶的时间内。

魔气消散,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原来真有魔族细作混入!”

“夜弥天这竖子,真是枉费颂真少主对他的悉心栽培!”

施颂真当场诛杀魔修细作,既亮明了实力,又解决了一大威胁,目的已然达成。

她拂尘般拍了拍手,这才发话:“我不似前任少主心软,对吃里扒外的东西绝不手软!如今匪首已除,仙都百废待兴,各位还有什么话要说?”

留下的人中有中立派,也有施颂真先前的死忠部众,不肯轻易易主。

一时沉默,谁也不敢率先表态。

施颂真对此早有预料,转身看向阶前困倦发呆的白妙,悄悄使了个眼神。

白妙挠了挠脑门,随即会意。

她快步跑到施颂真面前,直挺挺扑通跪地,而后以一个夸张的、顶礼膜拜的姿势,五体投地喊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

语气毫无感情,姿势格外浮夸。

好在这番表现反而有一种“迫于淫威不得不低头”的荒诞感,众人反而不觉异常。见最强战力带头表态,众人也纷纷缴械下跪,齐声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

金色的晨曦洒下,微风拂过,紫羽金合欢枝叶婆娑。

施颂真旋身接受众人跪拜,缓缓抬起纤白的手掌,似乎要抓住穿过指缝的那缕光,感受这久违的温暖。

夜弥天扎根仙都几十年,同党恐不止今日这些,必定还有漏网之鱼潜伏他处。

施颂真并不急于求成,今日拔除了大部分逆贼,又以新身份重新坐上了仙都少主的位置,已是足够。

至于其他的杂碎,她等着他们按捺不住,自投罗网。

苏沅面无表情,仿佛脸上罩了一张面具:“后来我回到家里,发现阿爹躺在棺材里,像是睡着了。我娘劈头盖脸打了我一顿,又抱着我痛哭。她说父亲是因为我才会死的。他以为我和哥哥一样失踪了,以为我被花子拐了,不顾病体发动所有乡亲出来找我,自己却失足摔进了沟里。”

她眼中忽而蒙上一层薄薄的泪水:“郎中说,他是被活活冻死的!”

春去秋来,施苏沅每次想起那一天,总是恨到夜不能寐。她恨那个带走兄长的人牙子,恨那个只会画饼关键时刻却帮不上忙的天衍宗,恨那天夜里没留条口信便离家出走的自己。

要是爹爹没有成家,没有他们这两个拖累,顺利入道修行,怎么会在荒郊野外硬生生冻死呢?

“这和你没关系,”一旁抱胸的谢扶舟忽然出声,“你也说了,是你爹拒绝了天衍宗的橄榄枝不想修行。他拒绝在先,有了你们在后。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也怪不到你们的出生上。”

“不过离家之前没留口信,确实是你错了。”施颂真不赞同地纠正,“以后记得要改,不能再犯。”

“有什么要改的?我已经没有家了,也没有需要留口信的人。”苏沅凛然,“我爹死后,我娘改嫁。改嫁夫家的婆婆讨厌我,连带讨厌我娘。每次看见我吃他家的饭,总会给我娘难堪。于是我离开了汉中,四处流浪。路上碰到曾经的同乡,他会一点引气之法,带我入了修道之门。”

最后她带着对天衍宗的怀疑,去往南国龙渊。苏沅听修者说,龙渊是刺客之乡,只要完成他们的悬赏,龙渊就会完成刺客的一个心愿,不管这心愿有多夸张。

而施苏沅的心愿,就是找回兄长施苏潼。

“我以前从没听爹爹说过我有姑姑。”施苏沅从床上爬起,便要在榻上跪下,“我不知道施前辈是否和我阿爹有什么旧怨,但如果施前辈还能念一点骨血亲情,求求你救救我哥哥!这么多年不见……我怕他已经死了!”

柔和的灵力托住女童的身体,苏沅只觉身体一轻,重又倒在靠枕上。

“辛世恭既然那么说了,那你哥就一定没死。”施颂真没有受她的礼,“按照他的说法,唐拓希望你哥能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如果他没成为剑灵,唐拓留他还有用,不会轻易杀了他。如果他和我一样成了剑灵,那就更不可能死了。”

因为神剑剑灵,是不死之身啊。

“那施前辈……”

“我会尽我所能救他,你不必担心。”施颂真把苏沅按回被子里,“你现在要担心的,就是养好你的伤,赶紧退烧。烧久了容易变傻。”

为了混入天衍宗,苏沅用了一点苦肉计。然而天衍宗内大能众多,她没信心能用那点蹩脚的障眼法瞒住天衍宗修者,因此她的伤口和高烧是实打实的。不过用了一些虫子,好让溃烂的伤口看上去更加可怖罢了。

“我不相信天衍宗!”施苏沅一把攥住施颂真的衣袖,“如果我留在这里,辛世恭一定弄死我的!我要和施前辈一起去救我哥哥!”

施颂真还没说什么,谢扶舟先皱起眉。他站在施颂真身后,用一个极具恐吓意味的目光威逼施苏沅松手。

“辛世恭不敢对你做什么,因为这样对他没有好处。他要的是长生,不是敌人。”施颂真没注意到二人眼神官司,“如果害怕天衍宗对你下手,可以随我们一块去救你哥哥。”

“但在这之前,你得先把身体养好,我不想带着一个累赘。”施颂真站起身,“先把药喝了。如果你能在明天天亮前退烧,我就带你一起去。”

屋门在身后“吱呀”关闭,施颂真身后,天妖谢扶舟忽然说:“我以为你会拒绝辛世恭。”

时隔多年,施颂真记忆中的施陵恩早已面容模糊。曾经世上最亲密的双生兄妹,感情被时间和距离磨灭,只剩下血缘。而在施颂真死而复生后,这一点联系终于也不复存在。

施颂真恍惚想起,在被爹娘舍弃的时候,她其实是恨过施陵恩的。恨爹娘为什么选择卖掉她而不是哥哥,恨哥哥当初为什么不愿挺身而出换掉她。

“来确认你有没有从这个幻境里出去,没想到你居然当真还被困在这里。”孟逢春在屋里转一圈,“当初你对我说,你愿意为和王淳意厮守付出任何代价,即便是死。可如今幻境里的王淳意已经死了,你却依然没有完成考验。”

如果唐拓没有变心,那他早在和王淳意相爱的时候便能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然而眼下幻境里的王淳意已死,唐拓身上的河神诅咒犹存。

只有一种解释了。

唐拓皱起眉:“幻境?考验?你在说什么?”

“还没明白吗?”纯钧剑灵回身,银白眼眸里骤然涌出一团灰雾。

“现实世界里的你,爱上那个瓷灵了。”

第 73 章 前尘(六)

和施颂真认知不同,孟逢春并不是乐于助人的个性,也不关心别人的恩怨情仇。纯钧剑灵永远温柔关切的表面下,藏着的是一颗冰冷坚硬的神剑之心。

因此即便他早先看出唐拓对瓷灵王纯一有所移情,也从未出言提醒。唐拓执意去死,而孟逢春追求的是飞升。二人选择虽背道而驰,但本质上都是对剑灵命运的否定。

多一个同行的唐拓,离经叛道的路上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依你所言,这里只是我的记忆,并不是现实?”唐拓声音艰涩,“真正的我不仅没有找到淳意,还爱上了她的瓷灵?”

得到湛卢剑灵的承诺,施苏潼松口气,原本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去,气息忽而紊乱。唐拓眼睛微眯,忽然抬脚,将施苏潼一脚踹开去!

施苏潼不防,喷出一口血,在地上翻滚停下。粗粝的砂石挫开他的脸颊,狭长的伤口中流下血来。

“太松懈了!”唐拓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恨铁不成钢,“你这样要学到何年何月?”

他已决心成人后自戕,去幽冥寻找王淳意的亡魂,施苏潼是他选定的下一任湛卢剑灵人选。孩童身具先天剑骨,是最适合剑灵容器,能大大提高互换因果的成功率。可他找到施苏潼的时候,少年不曾修行,不通剑法,手无缚鸡之力。即便唐拓将神剑送到他手上,施苏潼也不会用。

未来的神剑剑灵不能是什么剑法都不会的毛头小子,不然有损湛卢威名。在唐拓离开前,他已决定将湛卢剑法尽数教给施苏潼,不得已在人间蹉跎至今。

令他失望的是,施苏潼虽然天赋不错。但和当年的芙蓉剑相比,依旧难以望其项背。要施苏潼将湛卢十七剑阵领悟透彻,少说也得三五年。

但唐拓等不下去了。

施苏潼勉力支撑起上半身。他没有睁眼,咸津津的汗水不允许他这么做。少年合目盘坐在地上,平息吐气,稳定了翻涌的气血。唐拓微露赞赏之意。他待要说些什么,忽然抬头向谷外看去,有一道气息正在迅速靠近清凉谷。

是辛世恭。六欲仙都位于逍遥境以南,东邻妖界,西接鬼蜮,一条神仙不舟的无妄河将它与仙门百家割裂开来。

此刻,无妄河上雾茫茫一片,一叶扁舟悄然横舟。船桨划破水波,宛如在画卷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墨痕。

舱室中井然摆放四张小案几,置有香炉屏风,颇为风雅,只是此刻却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唯有船头甲板处立着一位客人。

那是一名头戴帷帽的少女,背影极为窈窕纤细,一袭素衣迎风翻飞。她拢着双袖,没有持剑,身上气息极淡,看不出是凡人还是修士,宽大袖口中露出的一截皓腕苍白若雪,毫无生气。

身着蓑衣斗笠的船夫在船尾摇桨。

他在此摆舟多年,什么客人都见过,自然不以为奇,主动搭话道:“姑娘舟河是去做生意,还是走亲?”

白色的面纱拂过唇瓣,施颂真笑道:“回家。”

竟是仙都中人,船夫有些讶然:“如今鲜少有人舟河了,老夫空闲了数日也才见着您一位客人。都是出城的多,进城的少。”

施颂真轻声问:“为何?”

六欲仙都是修真界少有的极乐净土,千年繁华,软红香土,往来经商享乐的人络绎不绝,多少修士趋之若鹜。即便如今遇上隆冬淡季,也不该如此冷清。

“如今天下不甚太平,哪还有什么真正的净土?”

船夫长叹一声,没忍住多说了两句,“贵客听说了吗,前几日在昆仑仙宗,有人召神成功了。”

施颂真目光一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召神的那位,便是这六欲仙都的少主大人。那神明脚踏万丈金光,自九天而来,眨眨眼就削了昆仑两座雪峰,引得山峦崩裂,伤昆仑剑修无数,就连云之君也不曾幸免。”

“云之君”便是奚长离的道号。

“杀性如此之大,这哪里是召神?分明是邪神。”

“邪神?”

“可不是吗?据说是因仙都少主走火入魔,沾染上了魔物,这才连累昆仑仙宗遭此一劫。”

船夫啧啧摇头,言辞多有后怕惋惜,“她自身也遭到反噬,万剑穿心,横死当场。消息一传出来,六欲仙都恐怕愈发不太平了,贵客此去,定要当心。”

走火入魔,反噬横死……

施颂真抿了抿唇线。昆仑仙宗那群粉饰太平的伪君子,是这样说她的吗?

正想着,浓浓白雾中隐约显出一线青灰色的轮廓。

“姑娘,船将靠岸,劳您将船费结一下。”

船夫停了桨,伸出食指交叉比了个数,“十颗中品灵石。”

十颗灵石?

“以前不是三颗吗?”

施颂真记得自己主持仙都数十年,舟河费用一直没变,怎么现在涨得这般厉害?

“那是以前啦,如今这地界……哎,不好过啊。”

船夫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施颂真换了纸人身躯,两袖空空,便诚实道:“我现在没有钱。”

“没钱?这可不行。”

船夫敛了笑,正色道,“姑娘应该知晓无妄河底藏着什么,若无小老儿撑杆,当心兴风作浪,翻了船。”

仿佛印证他的话,方才平静的河面顿时波澜四起,如沸水气泡,将小船顶得左摇右晃。

施颂真稳住身形,墨染的眸子投向沸腾的水面,一扬唇线道:“船家莫急,我这就去取钱。”

取钱?

小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哪里取钱?

船夫正纳闷,却见那少女足尖一点,飞身投入江面。

船夫目瞪口呆,慌忙倾身一看,只见浑浊的水柱自河底而起,如灵蛇盘旋空中,而那少女的身形宛如纸蝶轻盈,灵活穿梭于水柱的夹击之间。

这水柱里藏着无妄河特有的一种妖物,名为七情虫,顾名思义,便是以人的七情为食。因无妄河毗邻六欲仙都,这里不禁七情,欲念杂重,便吸引了不少七情虫来此定居觅食。

这妖物常年隐匿水底,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跃出水面作祟,惊吓舟河之人。舟河之人越恐慌,它便越是壮大,也闹出过几条人命。

施颂真镇守仙都时曾带人镇压过七情虫,河面上很是太平了一阵。怎料十年未归,它们又开始兴风作浪,不知吃了些什么,体型和破坏力都更甚当年。

如今施颂真不能用剑,灵力只恢复三成,还要提防河水打湿纸做的身躯,多方掣肘,斗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擒住水柱中的黑色妖虫。

五指一捏,那疯狂扭动的妖虫瞬时化作一滩浓墨炸开,只留下一颗珍珠般莹白光洁的妖丹。

该说不说,捏东西的感觉还挺解压的,无怪乎玄溟神主总喜欢将别人的脑袋当纸壳捏着玩。

施颂真翩然落回船上,单手将妖丹交予船夫。

“此物充当船费,可够?”

“够了够了!”

船夫手忙脚乱地双手接过莹珠。七情虫的妖丹能使人于水下呼吸如常,可比十颗中品灵石贵重多了。

这少女究竟是何人?

看上去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灵力也不算出彩,却敏捷果敢得很,似乎对无妄河的一切了如指掌。

船夫将妖丹收入囊中,继续摇桨道:“小老儿方才无意冒犯贵客,只是摆舟规矩如此,还请贵客勿要见怪。观贵客如此本事,恐踏浪过河也不在话下吧?”

施颂真抬起溅湿的手指,有些为难:“会打湿身体。”

那纤纤玉指晾在风中,如雨水打湿的白茶般苍白透明。微风拂动她遮面的垂纱,露出的尖尖下颌亦是纸白之色,更显红唇靡艳。

不稍片刻,船已靠岸。

施颂真道了声“多谢”,便飞身下船,如轻巧的纸蝶翩跹而去,消失在浓雾之间。

六欲仙都入口处沿用的,仍是施颂真十六岁那年修缮的上古护城阵法。

时隔多年再次触摸到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阵法结界,感受掌心下熟悉的符光流动,她心间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出入阵法要有专门的符令,但这对阵法的缔造者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施颂真熟稔地打开一道口子,缓步踏入阵中,阵法的流光在她身后悄然合拢,恢复如常。

排山倒海的繁华喧闹瞬间扑面而来。

正值日落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座绵延不见尽头的仙城如金粉画卷铺展眼前。

和昆仑仙宗的清冷素净不同,这里金碧辉煌,花木扶疏,飞阁流丹更兼雕梁画栋。头顶画桥如彩练凌空,错落的高楼浸润在金红的余晖中,风一吹,檐铃叮当,欢声如浪。

目之所及,一派泼天富贵的极乐盛况。

这里并无种族之分,人妖之别。所见之处既有有凡人当垆卖酒,亦有山精野怪结伴而行,酒楼上斜倚着几名妖族,男的俊秀风雅,女的妩媚多情,正朝着楼下的年轻修士抛媚眼儿,有几个胆大的女妖更是凌空而舞,涂了嫣红丹蔻的裸露玉足上,金铃叮当作响,引得众人抚掌叫好……

施颂真心口一阵熟悉的躁动,忙避开视线,惟恐引得情花咒发作。

“六欲仙都,你可知何为‘六欲’?”

道旁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正在与来人高谈阔论,“眼、鼻、舌、耳、生、死,六欲未净,是为六欲仙都。修仙成神要断七情绝六欲,而这里的人六欲俱存,自然也就飞升不了。”

“不错。”

饮茶的锦衣男子帮腔道,“除了无法飞升,此处闭目是温柔故里,睁眼是红尘万丈,没有仙门层层压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是仙境胜似仙境。故而这里虽是无神之境,却敢号称‘仙都’。”

见到熟悉的草木街景,施颂真只觉恍如隔世。

她终于回家了。

走在熟悉的地盘,心情总是格外愉悦些,施颂真并不着急回宫,置身于热闹的烟火气中,仿佛要将身上残存的冰雪寒意涤荡干净。

她路过货架,不由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几串嫣红的糖葫芦上。

糖葫芦上串的并非山楂,而是仙都特产的一种灵果,色泽如宝石红艳晶莹,绵密多汁,就是酸得厉害,需要裹上相思崖的无上蜜方能入口。

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又涌上脑海。

记得很多年以前,她偷溜出来闲逛时就爱买上一串糖葫芦,也不吃,只晃悠悠拿在手里,笑着去逗弄身边那位安静随行的黑衣少年。

她已经想不起那少年的模样,却还记得这糖葫芦的味道,酸酸的,香香的。

施颂真不自觉取了一串,刚凑近些,就听脑袋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什么?”

玄溟神主?!

施颂真一个趔趄,险些打翻了手里的糖葫芦,忙不迭将东西插回原位,挑开面纱四下张望。

“别看了,只有你能听到本座的声音。”

那道声音懒洋洋传来,“你有本座的一滴血,本座便可与你五感相通。”

五感相通……

也就是说无论自己做了什么,所见所闻都瞒不过玄溟神主的监察?

施颂真抬指轻抚额间的神明血,眼尾一挑:就说嘛,他怎么会这么好心。

“所以,这是什么东西?”

玄溟神主难得耐心重复,显然对凡境的东西颇感兴趣。

也是,飞升后没了凡间的记忆,千百年来都待在高处不胜寒的九天之上,必是孤寂无聊得很。

“灵果做的糖葫芦,裹着一层蜜。”

“甜的?”

“酸的。”

闻言,神主大人已然没了兴趣。

他似乎又看中了什么东西,在施颂真脑袋里发话:“那又是什么?”

“哪儿?”

“你左前方,发光的那个。”

施颂真被他催促着向前,来到指定的位置一瞧,原是银花灯。

“银花灯,里头装着一种稀有的萤蝶,晃一晃让萤蝶扑闪翅膀,便可发出幽蓝的荧光。”

“碗里的那个呢?”

“荔枝煎,人族带来的美味,蜜渍的。”

“甜吗?”

“很甜。”

“本座要这个荔枝煎,你弄来尝尝。”

玄溟神主发号施令,全然一派少年心性。

施颂真“呃”了声,窘迫道:“我没钱。”

早知道要买东西,她就该在无妄河多杀几只七情虫。

少年明显地“啧”了声。施颂真几乎能想象出他孤身倚坐在黑漆漆的识海虚空中,手撑下颌,微微眯起眼睛嘲讽她的模样。

嘲就嘲吧,显得您很有钱似的,还不是连一个供奉的信徒也无,整日被困在九天之上捏人头玩儿?

不对,他们五感相通,自己的腹诽不会被他听见吧?

脑海里没有半点动静,施颂真不由松了口气,总算可以确定那阴鸷少年听不见纸人的心声。

她语调轻快起来,试图找补:“待我回宫,便有取不尽的灵石法器,吃不完的佳肴美味。”

只不过,昆仑之乱尚不知如何收尾,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是个问题。

施颂真正在铺子前出神,忽觉袖口被人轻轻拉扯了下。

她低下头,只见一个总角之龄的人族女童端着一小碗荔枝煎勾兑的热饮,脆生生道:“姐姐,阿娘说,这个给你。”

施颂真讶然,顺着女童的视线望去,她口中的“阿娘”原是这家饮食小铺的主人。

“姑娘,要打烊了。我见你站在铺子前许久,就送你一碗饮子暖暖身罢。”

荆钗布裙的妇人在腰间的围裙上拭了拭手,淳朴笑道,“不要钱的。”

“这如何好意思?”

施颂真许久不曾接受过善意,不由有些无措。

那女童却将搪瓷碗塞到她手里,抿唇一笑,跑开了。

“这家人倒是心善,此后必定逢凶化吉。”

玄溟神主仍在远程看戏,催促她,“给本座尝尝。”

施颂真知道神谕一出,必定应验,也算是这对母女的福分。

她抬指撩开帷帽垂纱一角,将搪瓷碗递至红唇边。

正迟疑喝水会不会弄湿纸做的身躯,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腾而来。

“让开让开,挡路者死!”

一小队骑着乌骓、身着紫袍金甲的人当街策马疾驰,见到行人也毫不避让,只将手中鞭子抽得呼呼作响,高声吆喝。

行人吓得连滚带爬,一些商贩避之不及,货物洒落满地,被马蹄尽数踏成碎泥。

妇人的糖水铺子亦未幸免,摆在门口的桌椅尽数被踏翻,连带着一旁玩耍的小女孩也险些丧命马蹄之下。

施颂真旋身护住小姑娘,马蹄堪堪从耳边擦过,当真应了那句“逢凶化吉”。

她低眸一看,碗中荔枝煎的汤水未撒分毫。

再回首时,那队骁骑已经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没事吧囡囡?真真是吓煞阿娘了!”

妇人心有余悸地搂住女童,又不住给施颂真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护,不然我家囡囡恐怕是……这些个金乌卫,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施颂真眼皮一抽。

金乌卫担负守护仙都之职,紫袍金甲是其标配。当年施颂真一手创办金乌卫时,可没想到会养出这么一帮嚣张跋扈的东西。

她试探问:“金乌卫不是守护仙都百姓的吗,怎会如此行径?”

“唉,那是以前了。少主尚在的时候,金乌卫的确为咱们办了不少实事,可颂真少主都有十来年没回来过了。早知会是这般光景,我们一家还不如留在外边呢。”

妇人看了眼逐渐晦暗的天色,似有所顾忌,低声叮嘱道,“姑娘还是尽快归家为妙,最近夜间不太平,千万别出门。”

说罢,她麻利收拾好碗筷桌椅,拉着女童进了门。

面纱撩动,施颂真端着温热的荔枝煎饮子,琥珀色的糖水中倒映出她轻蹙的眉头。

方才当街纵马的金乌卫皆是十分面生,不是她当年提拔的那批旧人。

她得回宫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啪”,只听一声风响。施苏潼听声辨位,抬手攥住一只小小瓷瓶。

“今日的内服伤药,”不传授剑法的时候,唐拓说话总是很简洁,“外敷的,待会儿纯一会拿给你。”

脚步声远去。睁不开眼的施苏潼低头,眼前一片朦胧白光。掌中瓷瓶光滑,隐隐渗出几分清苦药香。

他手指忽然收拢,将瓷瓶捏得粉碎!

不一会儿,室内响起轻浅均匀的呼吸声。被褥里的谢扶舟骤然睁眼,金色竖瞳在黑夜里闪着流光。他几乎花光了全身力气,才从沉重的被褥下爬出来。

最后狐狸盘成一团,压住施颂真的被角,就此睡下。

奇怪的直觉。谢扶舟从前并不认识施颂真,却下意识觉得她的睡姿糟糕。明明打坐时能一日不动,躺下睡觉的时候却总是翻身,翻着翻着就会把被子翻掉,需要有人压住被角。他看着被子里正要往床下滚的施颂真,舒展开狐狸的长尾,将蓬松的尾巴压在施颂真身上。

晃动间,狐狸尾尖拂过施颂真的脸。睡熟的施颂真觉得熟悉又亲切,下意识蹭了蹭,将脸贴在白狐的尾巴里,不再翻身。

少女呼吸均匀悠长,拂过天山狐的尾毛,痒得惊人。谢扶舟浑身一震。他第一反应是将尾巴抽走,但不知为何,天山白狐最终并没有这么做。

他最后抬头往门外看一眼,确定孟逢春已经离开,才回头将下颌搁在前爪上,专注地看着施颂真。金色竖瞳在黑暗里明灭,犹如夜里出海的渔火。

第 74 章 前尘(七)

施颂真向来睡得浅,因为她戒心太重。即便是夜里的浅浅风声,也能将她从梦境中带回到现实。然而这次她睡得意外踏实,一夜无梦。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孩童被孟逢春耳提面命练了一日的剑,晚上总是在浴桶内累到倒头就睡。

熟悉的毛绒绒蹭着她的脸庞,带着一点冰雪的凉意,压制住施颂真体内的滚烫燥热。汹涌的岩浆隐在躯壳下蠢蠢欲动,可又被一层薄薄因果束缚,无法挣脱而出。

那是属于神的力量。

施颂真睁开眼睛时,窗外夜色渐收,朦胧的雪光透过窗纸,带着冷冽的桃花香。她转过头,正要查看被窝里的狐狸情况如何。映入眼帘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蜷曲压在被角上睡着。

丹药起效带来的困倦中,施苏潼听到了哭声。有人捧着他的头,用毛巾蘸着冷水,悉心擦去施苏潼脸上干涸的血渍。

那双手粗粝但柔软,熟悉又温暖。无需睁眼,施苏潼已经感到了令他安心的温暖。那不是瓷灵纯一,而是他被关在清凉谷的数年中,唯一思念的去处。

“……娘?”

头上传来的哭声一滞,随即少女破涕为笑:“哥!”

施苏潼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斜坐在榻上的施苏沅。多年未见,同胞妹妹比起他当初离家时长大了一些,却消瘦许多,脸上没了婴儿肥。原本乌黑的头发变作干枯的黄,那是营养不良的体现。

“苏沅?”九重天上,玄溟神主的真身立于滚滚云霞之上。

头顶的巨大旋涡翻涌着,仿佛能将整个世界吞噬。

旋涡之下,渺小的少年神明仰首看着头顶白玉京的入口,漆眸如渊,衣袍迎风猎猎。

疾风乍起,他腾空而起,朝旋涡般的入口飞去。

空中瞬时劈下数道紫霄雷电,玄溟神主旋身躲过,落回原地。玄冰铺天盖地而来,冻住厚厚的云层,灵蛇般的冰柱瞬时缠上他的脚腕,似要将他牢牢困住。

“你还是要拦我。”

少年毫无惧意地直视天道,缓缓抬脚,厚重的玄冰喀嚓作响,最终化为崩裂的碎玉飞溅。

识海中,施颂真的元神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这里没有丝毫神明应有的温暖光明,又黑又冷,她飘了这么久都不曾摸到识海的边界。

真是奇怪,人死灯灭,竟也会觉得寒冷?

施颂真越飘越绝望:再这样下去,她恐怕真要交待在这儿,成为滋养神明识海的一粒尘埃。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当她快要撑不住烟消云散时,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施颂真心下一喜,气喘吁吁涉过黑镜般的水面,走近一瞧,总算找到了这唯一的一抹光芒。

那是一块燃烧着白色火焰的碎片,不及巴掌大小,冰一般澄澈,宝石般剔透,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微的焰光,漂亮得像是一颗星辰。

她下意识抬手靠近,想要触摸这美丽的生灵。

然而一道冰冷的霜气却不知从何而来,玄冰沿着识海黑水蜿蜒侵袭,转瞬间便要冻上施颂真的手指,冻住那颗星辰。

施颂真如梦初醒,换忙撤回手,连连后退两步。

不稍片刻,冰化了,白色焰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玄溟神主那惊绝的少年身姿。

他外出归来,似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眸色极冷。

他盯着施颂真,不知在想什么。

难道真的要予她赐福,才能功德圆满?

真是可笑,他所求又不是劳什子功德圆满。

玄溟神主俯瞰面前淡得快要消散的少女元神,忽而凑近,抬指拢在她脆弱的颈项前,比划一番。

不如杀了她,彻底了结这桩因果。

他突发奇想。施颂真是被一阵鹤鸣声唤醒的,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莫急着睁眼,”轻柔温和的女声响起,“你重伤未愈睡了四天,此时突逢光明恐会伤到眼睛。”

施颂真听出来这是那日在林府见到的女修士——云星华。

云星华见她没有反抗,继续说道,“如今我们正在回宗门的路上,云舟一日千里,明日我们便能赶到宗门了。”

“你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施颂真右手捏住又松开,握住剑刃所造成的见骨伤痕连疤都没留下。

她又摸了摸胸前,三道剑伤已全部愈合,身上沾满鲜血的衣服也已被换掉,新衣服软和又舒适,林府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握住云星华盖住她双眼的手,急声问道,“少爷还好吗?”

云星华沉默一瞬,再开口时语气更加温柔几分,语含安慰道,“前几日张管家将你送到我们所住的客栈,师姐喂你吃了丹药,已经没事了,你不要怕······”

她一番话避重就轻,施颂真怎会猜不到,面色骤然一白,顿时气血翻涌,猛地推开云星华喷出一口血来。

“师妹!”

顾淮在门外听见云星华惊叫,“哐”地一声推开门,满脸关心道,“师妹怎么了?!”

云星华伸手扶住施颂真,随手掐了净尘诀祛了血迹,又遮住她被光刺得直流泪的双目,急道,“快闭眼。”

施颂真咽下喉间血腥,轻声问道,“少爷已不在了,是吗?”

顾淮顿了顿,见云星华不忍心说,便开口回道,“他已魂入归墟了。”

眼泪霎时汹涌而出。

她咬着唇,尽量不发出声音,明明伤心到了极点,却哭得极为压抑,让人看着就心疼。

云星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感受到施颂真因悲伤而颤抖的身躯,迸发自骨血最深处出的哀恸,仿若无声悲鸣。

顾淮沉默地站在原地,与满目疼惜的云星华对视,他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但总得让施颂真有继续活下去的支撑。

仇恨就再好不过。

他沉声道,“施师妹,以你的天赋日后刻苦修炼,五十年内或可筑基,百年金丹也不无可能。那林水御虽是金丹,却是用、用淫邪之术堆起来的,自然比不得你刻苦修得的金丹。”

顾淮深吸口气缓缓吐出,眼神愈发坚定,“也就是说,你修成金丹之日,便是为他们报仇之时,也能结了此间因果。此后道途坦荡,任你遨游。”

“但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你要好好活着。”

“无论多么痛苦,只有活着,才能去做你想要做的一切。”

施颂真身子一动,渐渐止住了哭泣。

她拉下云星华的手,扯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好哑着嗓子道了声感谢。

施颂真侧首看向顾淮,眼中毫无软弱寻死之意,“多谢仙师宽慰,但仙师应是想错了,我并无寻死之意。”

施颂真眨了眨眼,浓重的鼻音尚未消退,所言却格外坚韧有力。

“林水御杀了少爷、绿漪姐姐和许大哥,也想杀了我,只是我运气好才能逃过一劫。”

“我身上背着三个人的命,无论是为了他们、还是我自己,我都该好好活下去,直到我有了手刃仇敌的能力。”

“这是我的宿命,”她突然笑了笑,神情平静,眼眸却深邃幽寒,其中浓郁杀气一闪而逝,令人望之胆寒,“总有一日,我要亲手屠了林家,为他们报仇。”

施颂真看着玄溟神主抬起的手掌,一脸莫名。

什么意思?

她沉思片刻,随即灵光一现,也跟着抬起一手来,与少年掌心相对,五指相抵。

玄溟神主的额角,清晰地抽了抽。

“你做什么?”

“嗯?”

施颂真坦然抬眼,问道,“神主去而复返,递出援手,不是要击掌为盟吗?”

那双眼睛染了墨线似的妩媚,偏又无比真诚。

好一个递出援手,好一个击掌为盟。

装傻充愣恰到好处,倒让人下不了杀手。

玄溟神主顿感兴致索然,屈指一弹,掌风便将少女纤弱的元神击飞数丈,倒悬在空中。

施颂真双手环胸,任由自己倒挂金钩。

正思考如何对付这个阴晴不定的神明,便听那道清朗空灵的声音传来。

“本座倒想听听看。”

玄溟神主缓步逼近,审视少女倒悬的瑰丽面容,“你想要什么赐福?”

他伸出手,试探地去触碰妹妹的脸颊,却被施苏沅一把抓住。熟知兄长脾性的施苏沅毫不犹豫掐住施苏潼手腕,狠狠一拧。施苏潼痛叫一声,这下是彻底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