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2 / 2)

剑生芙蓉 夏逢青 21372 字 11天前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忽远忽近,缥缈无踪。

虫子?谁?“神主这是答应合作了?”

施颂真眸光一亮,忙倒转身形站稳。

惟恐他反悔,施颂真刚要开口,心思已先一步被玄溟神主看透。

“你元神中的咒印,无人能解。”

此言犹如冷水当头泼下,将施颂真才燃起的希冀浇了个彻底。

玄溟神主这话无疑印证了天机卷的谶语,她身上的确有“情花咒”。这咒并不会因为她身死而消亡,而是会烙在元神中,即便投胎转世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且下咒之人修为极高,高到连玄溟神主也无法插手。

施颂真难掩失落,轻声追问:“连神主解不了?”

一抹苍白残破的元神倩影,看上去颇为可怜。

“本座又不擅长解咒。”

玄溟神主换了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催促她,“趁本座还未反悔,换一个换一个。”

施颂真沉吟片刻,随即下定决心,唇瓣轻启。

玄溟神主冷眼旁观,对她眼底的渴求并不陌生。凡人所求不过无尽寿命,至高财富,无上权力,眼前这少女也不会免俗。

他好整以暇,几乎能想象她会说出怎样庸俗至极的愿望。

“我想要玄溟神主,为我做三件事。”

少女虚弱而坚定的声音响起,在偌大虚空中荡出清越的回音。

玄溟神主微微睁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施颂真又重复一遍:“我想要的赐福,便是神主为我做三件事。”

这简直是玄溟神主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他也的确笑出声来,抬指抵着下颌:“你该知道,一次赐福只能求一个愿望。”

“我知。”

施颂真笃定道,“可天道并未规定,一个愿望只能做一件事。既然并无数量规定,那么我的这个愿望便是‘让神主为我做三件事’,有何不可?”

施颂真意识混沌,如同陷在泥泞的沼泽中,无法开口回应。

她是被冷醒的。

天机卷,情花咒,魔族,污蔑,背叛,万剑穿心……

一幕幕记忆复苏,施颂真于刺骨的痛意中猛然惊醒。

入目先是一张倒悬的脸,墨色的长眉,漆黑的眼睛,黑色面甲,发带垂缨无风自动,光是一双眉目已是摄人心魂。

只是此时这个完美的神祇正脚朝上站立,衣袂流光,修长的五指正置于她胸前。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施颂真惊呼一声,猛地飘远。

说是惊呼,声音却细弱得一掐即断,宛如蚊哼。

施颂真这才发现自己不太对劲:她此时并非实体,全身呈现出半透明的形态,比烟还轻,比雾还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彻底吹散。

倒悬的也并非面前的少年神明,而是她头朝下飘在半空,所以整个视野亦跟着颠倒。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施颂真一蹬脚尖,努力调转身形站正,喃喃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细小的声音在空荡的世界里撞出微弱的回音。

“你死了。”

那道无情的少年音证实了施颂真的猜想。

真死了?

就这样死了?

“不死能如何?你的肉身已被捅成筛子,大罗金仙都救不活。”

少年神明盘腿飘坐在半空,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崩溃的神情。

施颂真的确不好受。

无论是背负情花咒因奚长离而死,还是被当做魔族细作含冤而亡,都是横在她心间的一根刺,稍一动念,便勾起头皮发麻的痛意。

但她不能崩溃。

事已至此,哭泣和后悔都没有用。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纤细手掌,心想:还好,元神虽然破损黯淡,却并未完全消散,尚有一线转机。

当务之急,要弄清这是哪里?

施颂真环顾四周,只见这里一片黑寂。周围是黑色的虚空,脚下是黑色的水镜,黑水中倒映着她微微发着淡光的魂影,没有天地,没有边际。

乌漆嘛黑一片,难道她来了阴曹地府?

那么她召唤出来的这个,该不会是掌管十万鬼魂的酆都冥神吧?

“此处,是本座的识海。”

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那道空灵的嗓音再次传来,语气略有不悦,似乎对她“阴曹地府”的评价颇为不满。

“你……能听见我的心声?”

施颂真抬头望向那盘腿而坐的少年神祇,继而元神一震,慌忙咬唇敛目。

神明不可直视,那一瞬强烈的威压几乎令她魂飞魄散。

缓过神来,随即释然。

识海是修仙之人突破自身混沌后所开辟的一个精神世界,在此精神小世界中,生死、生克、造物、消亡全在识海之主的一念之间,堪称绝对的主宰,没有任何秘密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并且灵力越强者,则识海越大……

施颂真又看了眼这片看不见边际的黑色虚空,再次震悚:如此浩瀚一片识海,眼前之人的神力该修炼到了何等恐怖的境界!

她多了几分钦佩,虚弱问:“我既没有入轮回,亦未魂飞魄散,为何会出现在你的识海?”

神明一抬眼皮。

施颂真讶然:“你也不知道原因?”

“或许因你死前献祭召神,唤出本座,作为交换,你的元神便归本座所有。”

少年微眯眼眸,越发觉得这个解释十分在理。

时隔二十三年,孟逢春终于回到卓尔沁草原。他站在二人曾经互相依偎看日落的丘陵上,远处落日染红了荒野。晚霞热烈如神剑山的业火,新生的黄心雏菊爬满山坡。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施颂真还在他身边。

孟逢春忽然想,他当初为什么会愿意放弃交换因果,只想要施颂真好好活着?为什么在苏醒后发现施颂真和他人结契,他又会愤怒到一度想要摧毁施颂真的人生?

真的只是习惯和占有欲在作祟吗?

通过浮川幻境后,河神的诅咒给了孟逢春答案。缥缈的青年男女身影出现在斗笠青年身前,告诉孟逢春他已经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可以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

原本茫然的孟逢春听清这对爱侣的解释,嘴唇慢慢抿起。

“这个幻境的考验,是要被诅咒者再次爱上心爱之人?”

“不错,正是如此。”

“可我根本没有爱的人,”孟逢春冷冷,“这不可能。”

“怎么会?”青年女子微笑,“当你愿意用自己修补她灵魂的残缺时,如果不是因为爱,难道是因为你活腻了吗?”

她的伴侣一挥衣袖,幻境倒回,光影变幻,最终停顿在半跪在地的施颂真抱着纯钧剑失声痛哭的场面上。孟逢春下意识伸手,想要为施颂真擦去泪水。

然而一切只是幻象。他的手指穿过空气,摸了个空。

这是孟逢春通过考验前最后看到的景象,随后他便苏醒了。不仅见到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还得到一只莫名其妙的蝴蝶。

“或许你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这毫无疑问便是爱。”青年男女的声音在浮川雾气中淡去,“不要逃避自己的感情,不要误解自己的心。”

假的,都是假的。孟逢春想。他一把将金翅红翼蝶捏得粉碎,狂风般从浮川弱水中奔出。他怎么可能会爱上施颂真?那可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先天剑骨,剑灵灵体最适合的肉身。

他怎么可能会爱上自己的容器?一个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在遇见施颂真的第一天,孟逢春便早已预料到杀了她交换因果的未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怎么可能会杀了自己爱的人?

没有人能解答孟逢春的疑问,与天同寿的神剑剑灵在感情上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和唐拓他们不同,孟逢春反感神剑背负着的使命,厌恶认主后注定会失去自由的未来。

在遇到施颂真之前,孟逢春从未认主。世人皆知纯钧剑灵是自由的风,绝不可能会选择和剑主结契束缚住自己。其他剑灵也会爱上人,也会因为和爱人分离心碎。在唐拓等剑灵为爱发疯偏执的千千万万年里,孟逢春始终是一个人。

纯钧剑灵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也不想改变这一点。

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改变了。

眼下谢扶舟将话挑到明面,叶雪衣却因为听到孟逢春的名字困惑一瞬,没能立即回答。谢扶舟将叶雪衣的停顿看得一清二楚,忽然放肆大笑起来。

“施颂真要不要我,我要她当面亲口说给我听。”天山白狐毛茸茸的耳朵不知何时探出头发,在风中抖了抖,“不相干人等在这里挑拨是非的话,我不会在乎。”

说完他不再理会叶雪衣。谢扶舟转身,毫不犹豫跳进浓稠大雾里。

第 67 章 诅咒(九)

十七岁的施颂真,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孟逢春。

神剑不死不灭,施颂真曾以为她必定会死在孟逢春之先。幼时被算命师傅当胸一刀,虽然孟逢春及时赶到,以神力护住她心脉,施颂真还是落下了病根,时常便会心痛。

起初施颂真并不在乎。和死亡相比,心痛不过是普通的小毛病。但孟逢春格外在意。纯钧剑灵日日催促施颂真修炼出一颗属于她自己的剑心,好代替原先那颗受损的心脏。

“你不是说过要看机缘吗?”六岁的施颂真捂住脑袋不给孟逢春乱戳,“到死也没能修炼出剑心的人有的是,逢春你也太着急了吧。”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孟逢春半蹲在地下和她对视,“他们只是普通人,你却是纯钧剑主。拿普通人当你不好好修行的借口,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天山断脊下,乱石嶙峋的峭壁上,一朵通体剔透的雪莲自石缝中迎风盛放。白雪掩盖了它的形迹,寒风吹散了它的香气,因此寻常修者始终没能找到它的踪影。

孟逢春伸手,待要采下这朵雪莲。一声悠长狐鸣,雪山白狐冷不防从旁闪出,抢先一口咬断天山雪莲的花茎。

不待孟逢春出声,天山白狐四爪齐扬,拔腿便要逃跑。

“锵锵锵锵锵!”这次轮到施颂真沉默。

她僵硬抬头,弱弱问:“这就是……神主为我寻的容器?”

玄溟神主飘坐于上空,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单手撑着额角道:“本座只擅杀人,不擅造人,况且纸人便宜好用,替换起来不心疼。”

他满眼写着“三件事干不好还干不坏吗”的敷衍,施颂真怀疑他是故意的。

真是睚眦必报,一点亏也不肯吃。

神主似是听到了她的腹诽,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容器就这一种,你爱用不用。”

说罢掀起一边眼皮,觑视她的反应。

施颂真很是花了点时间,才接受自己如今这副尊容。

纸做的身躯脆弱至极,遇火则燃,遇水则湿,风一吹能飘上二里地。

施颂真可不敢再踩在识海的黑水里了,晃悠悠飘去一块黑色的礁石上晾着。她将沾湿的裙裾和衣袖一点点拧干,便凝神捏指,打坐调息。

好在这片偌大的识海神力充沛,是极好的休养之地。施颂真东拼西凑,缝缝补补,竟也勉强搜刮出一成残存的灵力,咬牙拼一把,足够开启天机卷。

休息够了,施颂真唤醒天机卷,将灵力灌入其中,询问情花咒的解咒方法。

所窥天机越大,则付出的代价越大。

施颂真一连灌了几次灵力,直到快撑不住时,天机卷上才隐约浮现出数行小字。

据天机卷所言:情花咒来源于上古神明的诅咒,中咒者七情泛滥,五感敏锐,喜怒哀乐惧皆倍于常人。若想解咒,唯有将同样带有上古神力的神器种入己身,封印七情。而在修真逍遥界,七情与五行对应,如木主怒,火主喜,土主思,金主忧悲,水主惊恐……

也就是说,施颂真若想解咒,则需先封印七情;

若想封印七情,则必须集齐具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的上古神器,将其融于己身。

如今仙门百家分封而治,互有较量,寻一样上古神器已是十分难得,更遑论要集齐五行五样。

不过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施颂真恰巧,知道其中一样的下落。

正思忖间,她孱弱的身躯再承受不住天机卷的反噬,灵力枯竭,嗤地一声被打回原形。

施颂真变回薄薄一张纸,虚弱无比,飘飘荡荡朝远方飞去。

前方白色焰火明灭闪烁,她竟又看到了那颗漂亮如星辰的碎片。

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她朝光亮飞去,施颂真大惊:糟糕,自己这具纸人身躯不会被白焰灼成灰烬吧!

眼睁睁看着离光亮越来越近,施颂真拼命扇动双袖,闭眼惊呼:完了完了!自己才刚复活,怎么就直接火化了!

正此时,熟悉的光芒闪现,白焰消失,戴着黑色面甲的少年神祇飘飖现身眼前。

“本座好不容易打个盹,就听你在识海中闹腾,这么想死吗?”

施颂真刹脚不及,猛然被他吸去,一头扑进了少年清冷硬实的怀中。

磅礴的灵力瞬时将施颂真浸润其中,体内禁用已久的合欢宗功法正在蠢蠢欲动,叫嚣着要吸收采补。让重伤的她对眼前的纯净神力视而不见,不下于让一个饥饿濒死的人放弃满桌喷香鲜美的鱼肉佳肴。

正天人交战间,听闻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下来。”

施颂真撑起薄薄的纸袖,又吧唧一声趴下,喘息瓮声道:“不好意思啊神主,我实在没力气。”

神主皱眉,嫌恶地将她从肩上撕下来,拎在眼前看了看。

近在毫厘的距离,少年浓密的眉睫根根分明,施颂真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墨色瞳仁中,自己那惊慌扑腾的小小倒影。

熟悉之感又涌上心间,她情不自禁去看他的眼睛。

他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念头一浮出脑海,她便清醒过来: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拙劣的搭讪。她出身无神之境,怎么可能和九天之上的神明相识?

又是情花咒的影响吗?

正失神间,神主一垂眼皮,面无表情将纸人弹飞。

他问:“怎么回事?”

施颂真在空中“之”字形飘荡,生无可恋道:“一不小心窥得天机,反噬自身了。”

神主哼笑一声:“活该。”

见施颂真半晌没有反应,他又觉得笑起来索然无味,不由敛目觑视她的动静。

她伤成这样,少说要将养一两个月方能恢复如初。

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死气沉沉的也无甚意思。她还是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更顺眼点。

神主换了个姿势打坐,百无聊赖地观察了许久,方闪现至施颂真面前。

下一刻,他以灵力为刃划破指尖,朝病恹恹的纸人额间一点。

施颂真顿感一阵充沛的暖意自额间升腾扩散,转瞬漫遍四肢百骸。反应过来时,她的身躯已然恢复如初,行动间甚至比之前更为灵活。

再低头一看,水镜中依稀倒映出她苍白的、涂着两抹厚重胭脂的陌生脸庞,但是黛眉间却多了一点红色的朱砂。

“这是……”

她好奇地摸了摸眉间的嫣红印记,“神明血?”

“还算识货。”

神主淡然捻了捻指腹,那点细小的伤口瞬息愈合,完好如初。

施颂真略一舒展五指,便有淡色的灵光聚集在掌心,灵力已然恢复至她巅峰时的三成。

她心下感激,行礼道:“多谢神主相助。”

她这一礼行得十分认真,弯腰时可见耳后青丝垂落,露出雪颈一段。

玄溟神主颇有些受用,交叠双腿倚坐在虚空中,靴尖一晃一晃地勾着。

“本座可不是帮你,只是你在眼前飘来飘去实在碍眼,倒不如速速修复好元神打发出去,为本座上供功德。”

“神主说得对,是该出去看看了。”

施颂真颔首思忖,请求道,“还请神主帮帮忙,放我出识海。”

听她真要走,玄溟神主晃动的脚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你要去哪里?”

“回六欲仙都,我需要一具更完美的身体。”

施颂真垂眸一笑,决然道:“还有,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连续不断的剑气拔地而起,转眼构筑成剑阵牢笼,将这只幼弱白狐困在当中。天山白狐不防,畏怯地退后一步,金色竖瞳紧紧盯着孟逢春。

“果然是守在附近。”孟逢春意料之中收回手,意兴阑珊。

不能人言的白狐伏于地面,眼神警惕而戒备。

“不用紧张,我并不是为了天山雪莲而来。”纯钧剑灵笑容温和,“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谢扶舟?”

白狐一个激灵,喉咙间压着低沉咆哮,是狐狸的警告。

“我是纯钧剑灵孟逢春,你应该知道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身上有淳于意下的两道禁制,所以无法修得人身,不能说话。”

孟逢春半跪在地下,笑意中带着诱导:“你应该也想到了,想要解开这个禁制,并不是非得淳于意本人不可。”

神剑剑灵能够斩断因果。只要孟逢春破坏白狐心脏处的契约,谢扶舟便能从淳于意单方面的奴役中得到解脱,重获天妖伟大的身躯。

白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金色竖瞳亮起来。他犹豫一下,吐出口中雪莲,小心翼翼用吻部往孟逢春这里拱了拱。

“给我?”孟逢春捻着天山雪莲转了转。

白狐点点头。

“很好。”

孟逢春伸手进了剑气牢笼,顺着狐狸后颈摸了摸。空气中骤然浮出千千万万的纯钧剑气,一如现实中守护天山二十余年的纯钧剑阵。

“不用害怕,”纯钧剑灵低声说,声音中带着鼓励,“不会很痛的。”

白狐叫一声,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那是他心脏所在,也是淳于意的两道禁制根源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万千剑气倏忽凝为一道寒芒,瞬间削掉了天山白狐的头颅!

万剑归一!

鲜血飞溅,染红了纯钧剑灵的脸。年幼的白狐骤然睁大双眼。

他不明白,明明对方杀了自己轻而易举,为什么还要刻意与他周旋,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将要得到自由?

白狐的脑袋砸落在地,粘稠血液将狐狸毛黏在一处。纯钧剑灵俯身,最后摸了摸白狐的脑袋。

“我说过,很快的,所以不会痛。”

通过浮川幻境考验的条件是再次爱上心爱之人,但孟逢春不允许施颂真再次爱上谢扶舟。然而谢扶舟只要活着,难保来日不会与施颂真相遇。杀了幻境中的天山白狐,这样才是一了百了。

无法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施颂真便无法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不能想起十七岁以后的记忆,不会想起她曾爱上过谢扶舟。她会以十七岁的芙蓉剑形态重新长大。

而这一次,孟逢春会守在她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孟逢春从地上捡起天山雪莲,上面附着一点白狐鲜血。他微微皱眉,以神力震去上面血渍。虽然这朵雪莲只是浮川弱水的投影,并无真实药力,但它剔透美丽的模样和现实中并无差别,十七岁前的施颂真从未见过。

纯钧剑灵低头,清芬的雪莲香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点冰雪的寒意。

“应该会喜欢吧。”

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孟逢春归来前总会带上一束花,因为有人喜欢。每次施颂真都会将他的礼物插在床头的土定瓶中,等着晚风将花香送进梦里。

他将雪莲收入怀中,重新踏上下山的路。

一片混沌,只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瓷灵忍受被火焰煅烧的痛苦,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别人的记忆。觉得活着毫无意义的湛卢剑灵,在迷茫颓废中遇见了愿意指引他的剑修少女。五湖四海之内,第一次有修者向永生的剑灵伸出手,许诺将会给予他以拯救。

“人的寿命有限,注定不能和你们剑灵一般长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救赎你灵魂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你,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强烈的哀恸席卷瓷灵周身,那是宿主最疼痛的那一部分感情。王纯一眼睁睁看着记忆中的剑修少女展颜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在我生命结束之前,你在我的保护之下。”

“醒醒,王淳意,”青年声音哽咽,“我还在等你。”

瓷灵王纯一,在火焰中睁开了眼睛。

第 68 章 前尘(一)

剑灵和人寿数不同,注定无法长久。修者或飞升去往上界,或死亡被幽冥吞噬,没有第三条道路,神剑剑主也不例外。

早在相遇的最初,剑修王淳意便预见到分道扬镳的未来。她深知自己飞升几率渺茫,所以在最后一天到来时,湛卢剑主并没有觉得非常遗憾。意料之中的结局,只是比预想中的稍早一些。

但唐拓不能接受。

如果王淳意是寿终正寝,唐拓或许不会疯魔至此。然而湛卢剑主在中毒时被鱼肠剑主偷袭,命陨当场。被鱼肠剑灵缠住无法脱身的唐拓,眼睁睁看着王淳意的灵魂被千万怨鬼撕扯成碎片。

那一瞬间湛卢剑灵的世界就此寂静,他听不见其他声音,看不见其他人。视野中只有飞散的光点,那是王淳意最后的魂魄残留。

“再转一圈,再转一圈……真聪明!”

远远听到施颂真咯咯笑声,孟逢春没想到她这次睡的时间这么短,脚步不由得加快几分。然而他将要到房门前时,孟逢春忽然停住脚步。

为什么这里会有狐狸的骚气?

“逢春?”屋内施颂真听出他的脚步声,靸鞋开门,“雪莲采到了?”

孟逢春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榻上,一只通体白色的雪狐正在施颂真睡塌的被褥上打滚。蓬松的狐狸毛脱落,在空气中打旋如吹散的蒲公英。

是谢扶舟,禁制尚在未能修得人身的谢扶舟。

他已经杀了一只天山白狐,为何这里又有谢扶舟?

“逢春?”施颂真试探唤道。

孟逢春回过神,没有回答施颂真的问题,反而伸手从她乌黑长发上拈走两根白狐狸毛。

“这狐狸是从哪里来的?”

“刚捡到的。”施颂真乖乖低下头任他拈,“好像是从天山上偷偷跑下来的,溜到这客栈里,被我逮到了。你不觉得很可爱吗?”

斗笠青年脸上笑意淡去:“你要养他?”

“逢春不喜欢他?”施颂真察觉到兄长的不悦,“可我们以前在草原上见过很多狐狸。”

“我不是不喜欢他,是不喜欢你养他。”纯钧剑灵将挑下来的狐狸毛捏在指尖,一点点揉搓成粉末。

“……这有什么区别?”

“算了,”孟逢春放弃掩饰,“我确实很讨厌狐狸。如果我这样说的话,颂真你会把它扔掉吗?”

施颂真皱眉:“为什么?没这个必要吧。我已经能自己养宠物了,逢春讨厌的话我会注意一点,不会让你们待在一块的。”

孟逢春打断施颂真:“问题不在这里。如果我让你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他问得太过严厉,施颂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从没见过孟逢春这般疾言厉色,仿佛榻上打滚的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他的仇人。

“颂真,”青年声音重又柔软,“你会选谁?”

纯钧剑灵神情中带着恳求,仿佛生死悬于施颂真之手。施颂真当真傻眼了。多少年了,孟逢春一直是传授她剑术的师父,教她做人道理的兄长。他永远温柔永远斯文永远镇定自若,无时无刻不在为她指明前进的道路。

可如今目露哀求的孟逢春,看上去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狗,需要施颂真去拯救。

“当然是选逢春啊。”施颂真说。“……”

怎么说呢,施颂真抬头望向星斗密布的夜空。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别看她现在这副模样,少时也是被称为“天才”的存在。她天资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十五岁金丹已成,自创“婆娑万象”,十六岁修补上古阵法,建立金乌卫,是当之无愧的仙都明珠。

若非她从小因情花咒而格外怕疼怕苦,总是想方设法偷懒逃去游山玩水,灵力只怕还会更精进几层。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她并不知晓情花咒的存在,不知者无罪。

后来遇见奚长离,她脑子一热,半路改学昆仑心法,纵使自身体质与昆仑心法相克,她也依然咬牙突破了心法七境,炼出了属于自己的本命剑“情无恨”。这也就罢了,偏生她是个招摇的性子,整日拿着情无恨四处晃悠比试,弄得昆仑仙宗那群小辈对她又嫉又恨,好几次跑去奚长离面前告状……

奚长离……

施颂真心口窒闷。昆仑山上,真是白白浪费了几十年的光阴。

在昆仑山上几十年,施颂真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轻视和质疑。

她眨了眨眼,司空见惯的语气:“神主也觉得我这个仙都少主名不副实,不堪大用?”

出乎意料的,这次神主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轻视嘲讽。

“笑话,能召出本座的人,怎么会是无用之人?谁敢说你名不副实,摘了他的脑袋便是。”

施颂真怔愣,纸做的空荡胸口竟涌上一丝丝的暖意。

她捻指一拂,化去空碗,沿着月下云梯继续往上走。

“其实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师兄、两位师姐。”

或许是那一丝暖意作祟,施颂真第一次与人聊起自己的师门,“我家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百年来拈花惹草欠下情债无数,惹来各族女子通缉追杀,故而他常年在外躲债,极少回仙都;

二师姐亦是修的合欢功法,少时有一朱砂痣,可惜对方英年早逝,二师姐便一直深居简出,连我也鲜少见她。我十三岁那年深渊异动,师门倾巢而出,二师姐负伤失踪,被一海族美男所救,那美男竟与她死去的白月光有七分神似,二师姐遂强取豪夺至仙都……”

“……”

玄溟神主挑眉。他已经能预料到故事的走向了。

“后来海妖美男得知真相,写下一封绝交书愤而出逃,二师姐这才知晓美男已珠胎暗结,怀了她的孩子……”

“等等。”

玄溟神主笑她,“这话本杜撰得未免太不严谨了些。你确定珠胎暗结的是海妖,不是你师姐?”

“那男子是海龙一族的人,这个种族皆是男子产子。”

施颂真温声解释。在六欲仙都,一切皆有可能。

玄溟神主接受了故事的荒诞。

“……继续。”

“总之,二师姐千里追夫,至今未归。”

施颂真顿了顿,继续道,“小师姐与我相处的时间最长,与我感情甚笃。我还走不稳路的时候,她便陪在我身边了,时常教我识字练气,与我同食共寝。她出身妖族,却性子清冷,更像个无情道剑修,我一直以为她不会对任何人动情,但我去了昆仑仙宗后,却忽然得到消息,小师姐要回族群去,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成亲了……”

施颂真真不想提及后来的事。

总之,对于和昆仑仙宗联姻之事,小师姐一直不甚赞同;小师姐看中的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施颂真也不敢苟同。

曾经的亲密无间似乎有了罅隙,话不投机,各奔东西。

“论实力,小师姐亦是根骨不俗,但她有自己的族人要保护,也有了心上人,不可能留在仙都。”

施颂真负手而行,竭力让语气轻松。

好在玄溟神主并未追问她言辞中的那点怅惘,总结道:“不愧是不禁‘六欲’的地方。这么说来,他们都是为情所困,无力承担重任?”

“倒也不全是为情所困。”

施颂真晃悠悠道,“比如我师父,不动情不好色,只好赌。八十年前她与一人做赌,结果阴沟翻船,千年来第一次输,就输掉了五百年自由。”

随后师父跟着那人去了东海闭关,还不许徒弟们去赎人,此后音信全无。

施颂真总疑心师父是被人关进东海某座黑矿山里,没日没夜地挖灵石还债……

她心算一番,颔首道:“估摸着她老人家再挖上四百一十七年矿,便能与我团圆了吧。”

玄溟神主漠然半晌,给出评价。

“你们师门的人,果真各个都是人才。”

施颂真深以为然:“好赌的师父,四散的家,还有一个破碎的我。”

玄溟神主表示理解:“你独木难支,无怪乎会被男人骗心骗命。”

“……”

话刚出口,榻上翻肚皮的白狐忽然不动了。纯钧剑灵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在微微冷笑。

难怪,难怪谢扶舟能打破施颂真的惯例,在她身边停留这么多年。原来施颂真当真吃这一套。纯钧剑主要的不是师父也不是兄长,而是需要她拯救的弱小。

施颂真渴望自己被需要。

“既然如此——”

“不过这有什么冲突的吗?”

孟逢春的手被拦住:“嗯?”

“逢春是逢春,狐狸是狐狸,为什么非要选一个舍弃另一个?”施颂真将榻上的白狐抱起,“逢春对我来说很重要,可它也是我想要的同伴。为什么逢春一定要我放弃他?我需要一个理由。”

在纯钧剑灵面前时,施颂真总是格外乖巧。孟逢春鲜少见到她这般执着的一面,宁愿让他不高兴也要将谢扶舟留在身边。

斗笠青年沉默片刻,忽然转头离开了施颂真的卧房。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浮川幻境会出现两个谢扶舟。纯钧剑灵杀死的天山白狐是浮川弱水创造出的幻影。然而在孟逢春杀死幻象之后,真正的谢扶舟也进入了弱水。

施颂真遇到心爱之人和谢扶舟是同一天,相爱的两人会进入同一个幻境。浮川弱水会将他们的记忆拉回到二十七年的那一天,重复二人相遇的那一瞬间:懵懂莽撞的天山白狐,猛然撞进毫无准备的纯钧剑主怀里。

想要施颂真无法通过浮川的考验,无法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孟逢春必须再次杀掉谢扶舟。这本不是一件难事,但看施颂真如今对白狐爱若珍宝的模样,他真的能找到机会动手吗?

“剑灵无法代替剑主修炼出剑心,这是世间公认的铁律。但这条铁律不是完全无法打破,只是需要付出代价。千万年来从来没有剑灵这么做过,因为剑灵不可能会为剑主牺牲自己,所以大家才会这么说。”

“什么代价?”穆元青追问。

代价是剑灵本身。神剑剑灵以剑契为引,将自身化为剑主的剑心,这是剑灵代替剑主得到剑心的唯一办法。施颂真眼睁睁看着孟逢春灵体崩散后又再次凝聚,混合二人因果化作她第二颗心脏。纯钧剑心震动,神力荡平施颂真的周身。

蔺虞南惨叫一声,原本壮大的灵魂忽又萎靡下去。她生前虽有渡劫期修为,如今却只有死后的部分残魂,哪里是纯钧剑灵的对手?漆黑阴影从施颂真口中遁出,望风便逃。

重新得到心脏的施颂真蓦然睁眼!眼前只有立在地上的纯钧剑,和落在地上的斗笠。神力汪洋般汇入施颂真丹田,瞬息净化了蔺虞南残留的所有死气,凝结成新的元婴。每一次呼吸都会有新的力量涌入,浇灌着施颂真原本枯竭的身体。每一次吐纳她的境界都在飞速上涨:筑基、金丹、元婴、大乘……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心脏,”孟逢春声音柔和中带着疲惫,渐渐低沉下去,“不用伤心,颂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管施颂真飞升还是死亡,他们都会永远在一起。十六岁的施颂真跪倒在地,将脸埋在孟逢春的白衣里,不能遏止地失声痛哭。

这就是,纯钧剑灵和他剑主的最终结局。

第 69 章 前尘(二)

穆元青深恨孟逢春。

夷安剑宗曾经的太上长老沦落至此,某种程度上全拜这位纯钧剑灵所赐。

不知从何时起,东陆有了金合欢的传说。他们说九阳山的业火里藏着一棵金合欢树,如果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和它结契,合欢树会救活你爱的人。

穆元青听过这个传说,并未动心。他的爱人虽早已故去,但他想要的不仅仅是救活已死之人,而是和她长相厮守。以一换一这种事,对穆元青来说不是划算的买卖。比起救活妻子,穆元青更想要自己好好活着。

在孟逢春出现前,穆元青从未想过去九阳山。

被施颂真从沉睡中唤醒,昔日踌躇满志的夷安剑修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合欢花。穆元青仅剩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唯有使命始终清晰如一:当契约的另一方使用他打开鬼道大门进入冥界之日,便是穆元青彻底解脱之时。

但施颂真并没有想要救活的人。

和金合欢结契的人大多心有不甘,施颂真却是个异类。她被崔若骗上了钩,才被迫和金合欢树结契。金合欢几次希望施颂真放他自由,施颂真却从未动摇,即便是知道兄长施陵恩已死,半点不像传闻中能为拯救东海牺牲自己封印鬼道的芙蓉剑。

穆元青几度灰心丧气。就在他将要放弃的关头,记忆中戴着斗笠的白衣青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宿主施颂真的面前。

宿主说他是纯钧剑灵,是她的兄长孟逢春。

“他走了?”穆元青的声音响起。

“走了。”施颂真将白狐重新放回榻上,“你还没有告诉我,让我这样做的理由。”

“很简单,因为这只狐狸就是你现实的心爱之人。在你进入浮川弱水之前,你们到哪都待在一起。我认得他身上的妖气。”

“就他?”“……这几年已经加重了仙都税收,连无妄河上的船费都没放过,每月还需抓人供你们吸食灵气,还想如何?把六欲仙都拆了,够不够你们用?”

夜弥天的声音很沉,全然不似往日和气。

博古架后,施颂真的心陡然沉至谷底。

“做生意讲究你来我往,不能光顾着你们抬价。前日答应我的事呢?”

夜弥天冷声逼问,“她的元神,还未找到?”

魔气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夜弥天压低了声音:“找到尸首还不够,必须得到她的元神!只有亲眼看见师父的元神陨灭永不超生,我才能高枕无忧,坐稳仙都之主的位子。”

施颂真听得清楚,只觉一股滔天怒火席卷全身,烧到极致,反从指尖渗出一丝阴寒的冷意。

暴涨的舟河费,繁重的苛捐杂税,还有潜入仙都的魔气……

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昭然若揭。

至于夜弥天这样做的理由,抓来一审便知。

施颂真尚未行动,那团魔气却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窜起。

夜弥天被惊动,转身喝道:“谁?!”

伴随这一声低喝而来的,还有一招凌厉的杀招!

施颂真灵敏避开,遮挡的博古架霎时应声而裂,一片摧枯拉朽。

魔气见与夜弥天的密谋暴露,第一时间要逃。

施颂真飞身阻拦,却被夜弥天一剑横档,拖住步伐。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魔气撞破窗扇逃窜,消失得无隐无踪。

这魔气修为不高,倒是颇为狡猾敏捷。

施颂真如今只有三成灵力傍身,还是纸做的身躯,分身乏力,索性先解决内乱,专心对付夜弥天一人。

她顺手扔出手里那本画了王八的书,格挡住夜弥天刺来的剑刃。书籍被剑锋震碎,纸页如雪花漫天,纷纷扬扬自两人间洒落。

“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

夜弥天不慌不忙,依旧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好皮相,“方才的话,姑娘听去了多少?别担心,只要姑娘实话实说,在下不会为难。”

杀意撩动帷帽面纱,施颂真反问:“仙都少主的死,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你是师父的人?”

夜弥天做了然状,随即又自顾自摇头,“不对,师父留下的人早已清理干净。剩下的那个年纪尚小,没什么脑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死在昆仑仙宗了吧。”

他一袭金冠紫袍,俨然一副“仙都之主”的做派,脸上再也没有做奴隶时的卑微怯懦。

施颂真看着这张熟悉年轻的脸庞,只感到了陌生和憎恶。

“既然是师父的人,那便不能留了。”

夜弥天收剑双手结印,没有给人反应的机会。

一股汹涌的煞气自他脚下四散,霎时黑雾滚滚,宛如野马奔腾而来。

施颂真见到这熟悉的术法,只觉荒诞可笑。

婆娑万象,夜弥天竟然用她创造的术法来杀她。

“婆娑万象,开!”

夜弥天睁目一指,煞气迅速吞噬周遭一切,朝施颂真扑去。

施颂真裙裾翻飞,纹丝不动,只在黑雾即将吞噬她的一刻轻启红唇,宛如复刻般道:“婆娑万象,开。”

果然还是本宗术法使用起来最顺手。她甚至不用抬手结印,那奔腾的黑雾有短暂瞬息的凝滞。

继而一股更为磅礴的力量如洪流反噬,将扩散的黑雾瞬间蚕食。夜弥天的幻境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清水潺潺涤荡,紫莲朵朵生香,摇曳生姿。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夜弥天猝不及防被这股清澈的灵力击飞在地,口鼻溢血。他浑身沉重如吸足清水的棉花,连抬手反抗的力气也无,只能狼狈跪地喘息。

“婆娑万象”一旦开展,无异于识海外放,对卷入阵内的生灵及物品有着绝对的操控力。

可是,怎么可能?

夜弥天咬牙,不可置信地抬头: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师父的术法,还运用得这般炉火纯青?

“你心术不正,连婆娑万象也使得这般肮脏丑陋。”

那纤弱的女子踏着紫莲水面缓步而来,袖边灵鸟翻飞,身后星辰万里,“看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婆娑万象。”

女子在他面前站定,帷帽垂纱轻舞,露出一张苍白陌生的、画着两坨可笑红晕的少女脸庞。

夜弥天没见过这张脸,但他明白,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将第三境的婆娑万象施展到这般境界。

“师……父?”

夜弥天最怕的局面还是出现了,掩盖在锦衣华服下的卑怯显露无疑。

“如今再说‘我待你不薄’这种话,已无甚意义。”

施颂真抬指操控他坠落一旁的佩剑,剑指咽喉,“你与魔族合作了,为何?”

“师父,徒儿……”

“回答我!”

夜弥天咬唇,捂在胸口的手掌青筋暴起。

良久,他苦笑一声:“师父真的待我不薄吗?”

施颂真审视他:“说清楚些。”

“师父不会以为把我从奴隶笼里买回来,替我拍拍尘土,给我一口饭吃,就是对我好,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吧?您知道一个任人凌辱、没有尊严没有地位的奴隶最渴望什么吗?不是您心血来潮的关心,不是无关痛痒的施舍,而是权势、力量,是将那些欺辱我的人踩进泥里,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对我俯首称臣!”

夜弥天缓缓直身:“可是您呢?您既没有珍宝法器赠予,也没有仙门秘籍传授,只会带我吃喝玩乐,只让我修炼一些基本的养身功法,和养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给两顿饭就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没什么区别,就连‘婆娑万象’,也是我偷学而来的赝品……”

话到这份上,夜弥天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介意多说两句实话。

“真正能给我力量的人是魔族,是他们助我登上高位,拥有今天的一切。”

“所以你和魔族联手,要彻底扫除我这个障碍。杀了我还不够,连元神也要粉碎。”

施颂真平静说着,再次尝到了被背叛的切肤之痛。

回想她远去昆仑仙宗时,夜弥天长袖善舞,主动为她鞍前马后。他从一开始帮着处理一些宫中杂务,到后来将仙都大小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联络汇报,事必躬亲,一如既往的谨慎本分,不曾表现出丝毫不该有的觊觎僭越。

他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一步步赢得众人的信赖,一点点获得代理仙都之权,却原来全是伪装。

直到此刻施颂真才看清,夜弥天的眼里竟藏了这么多的怨与恨。

五十年的蛰伏隐忍,真是难为他了。施颂真佩服。

“道法自然,见世间美好,方知何为‘婆娑万象’。你以前受过苦,心思太重,若我说不急于教你高阶术法,是为了洗濯你的心性,你定然不信。”

施颂真凝目,强忍住心口那丝异样的窒闷,“我再问你一句,魔族为何与你合作?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夜弥天抬起湿红的眼睛看她,一如多年前木笼子里那般惊惶破碎。

他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

“没错。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毫无疑问就是他。”穆元青诱导她,“如果想要离开这里,解开河神的诅咒,你必须再次爱上他。”

“不可能!”施颂真断然,“我不知道我会爱上什么人,但我显然不会爱上一只狐狸。”

施颂真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不代表她会想和一只不会说人话的狐狸互许终生。

“不是普通的狐狸,是狐妖。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现在已经具备了作为人的灵智,只是在装傻罢了。”穆元青说,“你可以帮他修炼出人形,到时候爱上他可能会容易点。”

施颂真怀疑看向床榻。白狐似是受了孟逢春的惊吓,从施颂真怀中跳下后,一直躲在床角瑟瑟发抖。

“你要是敢骗我,”施颂真声音柔和,“你就死定了。”

重新被两道禁制封印,失去十三岁后所有记忆的谢扶舟缩在床角。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天山,出现在这个客栈,但他认得榻上那柄纯钧神剑,也认得孟逢春身上的气味。

不会错的。从方才进来又出去的白衣青年身上,谢扶舟闻到了熟悉的妖血气息。

是天山白狐的血腥味,中间还夹杂着雪莲的淡淡香气。

“所以你是真实存在的吗?”施颂真辨认着孟逢春的眉眼,努力想从虚幻中辨认出一点真实,“你是真的回来了吗,逢春?”

不要给我虚无的希望又重新剥夺,不要回来后又再次离开我。

孟逢春没有回答,只是微俯下身,将施颂真抱住了。

还有比这个拥抱更充分有力的回答吗?距离得这么近,记忆中模糊的温度忽然再次具体,青年呼吸悠长而温暖,微微吹动了施颂真顶上翘起的乱发。这么真实的触感,怀里真切拥抱着的温度,真的会只是幻境捏造的虚像吗?

天山白狐从施颂真膝上轻盈跃下。剑灵和天妖越过施颂真的头顶,隔着一段距离冷冷对视。

第 70 章 前尘(三)

天山白狐厌恶孟逢春。

按理说,孟逢春既是纯钧剑灵,谢扶舟便该有求于他。神剑剑灵是他绕过淳于意斩断契约的唯一希望。然而在看见孟逢春的第一眼,在目睹纯钧剑灵和施颂真亲密的每个瞬间,天山白狐的心头总会涌上一团暗火,烧得谢扶舟心头酸苦难言。

他厌恶纯钧剑灵,不仅是为了初见时孟逢春身上可疑的狐妖血气,更多出于直觉。这份直觉还告诉谢扶舟,孟逢春对他的厌恶同样只多不少。

如果谢扶舟敢向施颂真表露身份请求剑灵帮助摆脱契约束缚,孟逢春就敢在动手时“不小心”“失手”杀了他。

已经入春,天山脚下皆是粉色的花海。桃花压满枝头,错落有致地落在青色田野中,给满是冷意的北境染上一抹春色。屋顶积雪消融,檐下垂落的茅草湿哒哒地滴落雪水。半跪在榻上的施颂真推开窗,苍青的山脊没于天际,终年不化的积雪在云山后若隐若现。

明明是陌生的风景,施颂真却莫名觉得亲切,仿佛早已在此生活了许多年。微冷的桃花香气浮动在鼻端,脚边传来柔软的毛发触感,是天山白狐绕着施颂真的腿蹭来蹭去。施颂真俯身,点一下白狐湿漉漉的鼻子。

“我想过很久,你那天为什么要抛下我。如果是为了救人,你死之后,反而有更多的鬼魂通过鬼道逃入人间。如果你真的想要镇压鬼修救下其他人,就不该选择这么轻易地去死。”

谢扶舟眼神落寞:“后来我想起你曾告诉我,芙蓉九剑前九剑,全是孟逢春传授于你,唯有最后一剑是你自创。”

能施展出万剑归一的不一定是施颂真,也有可能是孟逢春。重创的天狐跌跌撞撞回到天山秘境,在温热的泉水中浮浮沉沉,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如果施颂真是为了孟逢春主动让出身体,他竟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为这份“理所当然”感到深深的悲哀。

施颂真心头剧震!

如果说辛世恭前番言语暗示,在赤霄剑灵心中不过掀起轻微涟漪,埋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那么谢扶舟的质问,对施颂真而言绝不亚于惊涛骇浪!施颂真记起来了!她曾在梦妖幻境中见过谢扶舟的伤疤,确实是万剑归一没错。

所以施颂真先前从未怀疑谢扶舟“你曾在蓬莱给过我一剑”的说辞。除了她和孟逢春,施颂真没见过第三个会这招剑法的人。

她的心微微痛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背叛。前世施颂真熟悉的谢扶舟,是捉摸不定的风。有时他能容忍施颂真的恶作剧,细心妥帖地照顾施颂真的起居,怎么闹他都不生气。有时却会因为奇怪的理由单方面跟施颂真耍小性子,必须要施颂真多亲几下才肯消气。芙蓉剑素来迟钝,难以揣摩出这只狐狸的真实想法,索性不去猜。

但耐心温和也好,傲娇自负也罢,前世的施颂真从未见过谢扶舟这般脆弱痛苦的模样。明明是晴天,谢扶舟却好似站在一场大雨里,金色竖瞳里满是湿漉漉的疲惫,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

“十五年前,你是为了孟逢春才选择离我而去的吗?”“……师父?”

手中的灵刀化去,白妙愣愣向前。

她不擅长读书识字,儿时师父教她念诗,她总记不住,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生闷气。师父便将她感兴趣的食物嵌入诗句中,做了些打油诗逗她开心。

只有师父知道这些打油诗。

“师父!”

白妙“哇”地哭出声来,猛地扑入施颂真怀中,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道,“夜弥天和我吵架,他说师父死了……昆仑山上好冷,我没能抢回师父的身体!呜呜我打输了,他们不肯把师父给我!”

她像个稚子般嚎啕大哭,哭得头发乱糟糟的,麻花辫上碎发一缕缕炸起,仿佛要将这数日的委屈一并道尽。

她还真去昆仑仙宗打架了?难怪受这么重的伤。

施颂真心头一软,抬手揉了揉她蓬乱的发顶。

“没事了,师父回来了。”

那些欺负你的人,师父也会一一讨教回来。

一刻钟后。

白妙蜷缩着身体,枕在施颂真腿上睡着了,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施颂真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脊背,替她捋顺紊乱的经脉,享受着黎明前最后的平静。

说来惭愧,施颂真常年昆仑、仙都两处跑,与白妙相处的时日并不多,远不及夜弥天。

十年前她自昆仑仙宗归来探望,顺手救了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乞儿,给了她一顿饭吃。

谁知小乞儿就赖上她了,怎么也不肯离开。施颂真启程时,小姑娘就踉踉跄跄跟在她的仙辇后跑,小野猫认主似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施颂真见小姑娘虽呆滞迟钝些,根骨却是上佳,是极佳的修炼苗子,便为其取名为“白妙”,收为徒儿,贴身教养。

那时白妙还很年幼,看不出具体年纪,身上有人类混合兽族的气息,贪吃,力大无穷。施颂真猜测这丫头祖上或许有饕餮的血脉,否则谁家姑娘的肚子跟无底洞似的,用脸盆吃饭还喊饿?

白妙入门太晚,施颂真又常年在外,师徒俩总是聚少离多。

时隔多年再见,施颂真并不知白妙是何立场,有无被夜弥天同化,因而方才不敢轻易与她相认。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至少这世间,还有白妙这一抹温情陪伴着她。

玄溟神主斜倚在卧榻上,意料中师徒反目的戏码没有到来,反倒看了一幅师徒情深的画面。

屋内好像只有他是孤身游离在外,无甚意思。

他打破沉静,问道:“天亮了,你还不跑?”

施颂真这才将视线落回他身上,头一歪,反问道:“我为何要跑?”

“你不能暴露你本来的身份,又在此大闹一场,六欲仙都的各方势力必定趁乱分羹,对你群起而攻之。”

玄溟神主抬指朝她虚虚一点,“以你如今的灵力,不跑难道等着被抓?”

施颂真轻笑:“我非但不跑,还要将夜弥天已死、六欲仙都易主的消息散布出去。”

说着,她还真的抬指捏诀,以灵力刻字传入水镜,将此消息传遍了整个六欲仙都。

她似乎总不按常理出牌。

讶然片刻,神主朗然轻笑,莫名的亢奋在眸底递染。他已能想象出天亮后,会有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待消息成功传送,施颂真才迎上神主探究的视线,狡黠一笑:“不过在此之前,我还需借神主所赐的纸人一用。”

“以卵击石。”

玄溟神主嘴上不看好她,到底拿出袖中那片染有余温的剪纸,扬至施颂真面前,“可惜这样的好戏,本座看不到了。”

即便他现在只是真身分散出的一缕神识,在下界逗留久了,也会影响到此处的秩序。

是时候将这缕神识收回九天之上了。

“神主没发现吗?”施颂真突然问。

“发现什么?”

“神主此次下界已有一整夜,而我这万象阁,却并未受到半分影响……当然,被你一掌拍坏的那个窟窿不算。”

玄溟神主自然发现了,只是一直懒得确认。

“我曾在古籍中看到过相关记载:山河承受不住神明的力量,故而神明非召神、历劫不能下界。否则众神时不时下来玩,轻则山河崩塌,重则凡间秩序摧毁,一切都会乱套。”

施颂真提唇,一双笑眼顾盼生辉,“那如果是我以言灵之力许愿,言出法随,让神主可以留在凡间呢?”

玄溟神主眸光微动,不禁想起她方才许下的第二件事。

“我要神主伴我左右,不可伤我性命。”

他原以为这只是施颂真在钻空子占便宜,这会儿细品之下,才发现另有深意。

伴她左右,不就得留在凡境吗?

也只有她才有这般雁过拔毛、舌灿莲花的本事。

“你胆子不小,敢钻天道秩序的空子。”

占天道的便宜仿佛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玄溟神主低低笑出声来,笑得双肩一颤一颤,“趁本座心情不错,你的‘第三件事’是什么,一并说了。”

“暂未想好。等我哪天想好了,再与神主说也不迟。”

“本座神识可感应千里,六欲仙都各部已集结力量往你这里赶了。”

神主循循善诱,“不需要本座替你杀了他们?”

施颂真轻轻摇首,还是那句话:“我自己的债,我自己讨。”

不多时,窗纸上投射的晨曦渐渐由冷转暖,天光大亮。

施颂真找出一块金棕色的息壤置于混元玉鼎的符文中,取代了神女壤的位置。

如此便不会有人想到“死去的施颂真”会借神女壤复活,反正除了六欲仙都的掌权人外,无人知晓神女壤究竟是何模样,找一样同宗的神器替代再合适不过。

“妙妙,你从今往后不能叫我‘师父’了,而要叫小师叔。”

施颂真看向懵懂跪坐的白妙,问道,“方才我交代你的事,记住了?”

白妙睁着圆润的猫儿眼,用力点点头。

“好,随为师出去,清理师门。”

施颂真在心中默念了声“师父对不住,就容我狐假虎威一次”,随即抬手在脸上一挥。

待红雾散尽,她已变成了一位白发红衣的冷艳女子,正是她的师父——仙都之主柳云螭的模样。

而玄溟神主留下的剪纸人,则变成她原先那副小家碧玉的身躯。

如今她在明敌在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身做饵,将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柳云螭”抬手一挥,带着白妙与小家碧玉走入晨光中,迎向阁外乌压压的人群。

“我不知道,”施颂真退后一步,茫然又惊痛,“我不记得了。”

趁谢扶舟分神之际,辛世恭抓住天狐破绽,一掌击向谢扶舟前胸。谢扶舟不闪不避,不过闷哼一声,便正面受了这一掌。辛世恭借势摆脱天狐束缚,眨眼向后急退百步。

灵力流转,融化了湛卢剑主周身冰雪。面色青白的老人剧烈咳嗽数声,勉强抬头:“你方才明明能躲,为什么不躲?”

以谢扶舟方才制住他周身经脉的雷霆手段,辛世恭几乎可以断定,天山白狐的境界已经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然而辛世恭已经到达人间修者的极限,再要往上,唯有飞升!

可已经能够飞升的天妖,为何还要滞留人间,眷恋不肯离去?

谢扶舟忍住痛苦,内视丹田。过了一夜,谢扶舟击碎的天妖内丹已然开始痊愈,如今受了渡劫期全力一击,终于重又开裂。九尾天狐心中稍定,不回答辛世恭的疑问,只是看着施颂真。

自施颂真死而复生后,谢扶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情绪波动这般激烈,这般彷徨无依。即便是那日单枪匹马闯进新石城的婚宴,施颂真也不曾失魂落魄到如此境地。不过短短一句对孟逢春的质疑,对施颂真的打击竟比亲眼目睹谢扶舟和别人拜堂更重。

谢扶舟心下隐隐有了某个答案,但不愿承认。

“你想记起来吗?”他低头问,“如果想的话,我带你去找孟逢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如果不想,我们立刻——”

“找孟逢春?你是说纯钧剑灵?”辛世恭冷笑一声,“说得倒是轻巧,你打算去哪里找他?”

唐拓拒绝选择辛世恭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辛世恭无法从他那里得到长生之法,不得不将永生的希望寄托在其他剑灵身上。只是天下人人想活,要找到一个像唐拓一心求死的傻子可不容易。

西域挚情双剑向来双宿双飞,决不肯为辛世恭牺牲掉一条命去。而东陆沈雁归带着承影剑一起失踪,罪魁祸首极有可能是南国淳于意。辛世恭从前和淳于意打过交道,不愿贸然得罪这位他摸不清底细的南国国主。

前任纯钧剑主复生成为剑灵的消息传到天衍宗,辛世恭一瞬间明了,孟逢春应该还活着。除了唐拓之外,还有其他剑灵同样知道逆转因果的契约和方法。所以他才向龙渊发布针对叶雪衣的悬赏。辛世恭怀疑,叶雪衣的那颗剑心是剑灵神力的产物,并非靠自己修炼而成。

如果叶雪衣的尸体如他猜想一般,那就证明了一件事:纯钧剑灵孟逢春,其实从来没有死去过。

“既然施小友不愿和我交换因果,我也不会强求。”眼下天妖和剑灵联手,辛世恭将姿态放得很低,“只要施小友助我一臂之力,帮我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我会给你足够的证据,找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施颂真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迈出这一步。她想知道真相,却不愿相信所谓的真相和孟逢春有关。然而她如果当真就此放弃,几乎将“我因为怀疑逢春所以不想求证”摆在明面上。

素来果决的赤霄剑灵难得犹豫,握剑时极为稳定的手指都微微痉挛起来。

温热的手掌覆盖而上,是谢扶舟。天山白狐用力握一下施颂真的手,很快又放开。

“我说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带你去找那个真相。如果不想知道,我们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带着你的侄女一起。”谢扶舟声音很轻,“不要勉强自己。”

施颂真从紊乱的心绪中挣扎而出:“侄女?你是说——”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的问题,浑身罩在斗篷里的女童深一脚浅一脚从暗处转出。施苏沅站在山间,仰头注视着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姑,神情复杂。

施颂真看清眼前的事物,骤然失声。那是一只白狐的尸体,狐狸的白毛和雪地融为一体,只有红色的血迹格外清晰。可怕的是,这只狐狸的外形、爪牙、肌肉流向、甚至是气息,都与尸体前驻足的白狐殊无二致。

更大的问题在于,这具狐狸尸体上残留的伤口痕迹,分明就是万剑归一!

为什么幻境中会出现两只一模一样的白狐?为什么向来温和冷淡的兄长一定要致一只狐狸于死地?为什么穆元青会想借她的手杀了逢春?施颂真不明白。她忽然害怕起来。她爱着的,亲近的那个人,真的是她记忆中的兄长孟逢春吗?

谢扶舟低头,吻部凑在尸体伤痕处嗅了嗅。一样的气味、一样的毛发、一样的伤疤,就连那已经黯淡下去的金色竖瞳,也是一模一样。

没有人比谢扶舟更清楚,眼前已经僵硬的狐狸尸体,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