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2 / 2)

剑生芙蓉 夏逢青 22595 字 11天前

谢扶舟不见半分心虚,若无其事道:“别忘了,昨晚是本座救了你。”

“啊,是呢。”

施颂真点点头,拖长尾音道,“若非神主突然现身,使我药效发作晕厥,只怕我早脱身了。这个忙帮得好,帮得及时。”

谢扶舟自然听懂了她的阴阳怪气,薄唇一勾,反呛道:“现在,又救了一次。不过少主大人本事高超,想必无需本座的举手之劳也能元神归位,本座这就将你的元神重新抽出来……”

见他真的要动手,施颂真眼疾手快,侧身一滚下了榻。

转瞬间她已赤足斜倚在窗边坐榻上,乌发如妖散落,勾勒出玲珑的身形曲线,笑吟吟道:“不过说着玩玩,神主何必当真?昨晚你捉弄于我,害得我炸出四里地远,我不也没生气?还开开心心地给你带了礼物呢。”

谢扶舟满眼“听你胡诌”的漠然,轻哼一声:“你,会给我带礼物?”

没在心里骂他八百句,都不像她施颂真的风格。

“喏,在这呢。”

施颂真从储物灵戒里摸出一份油纸包裹的物什,施了个小法术,那油纸包便平稳地朝谢扶舟飞去,落在他的掌心。

谢扶舟打开一瞧,原是一包糖滚灵果。

大约昨晚打斗激烈,灵果上的糖霜有些散落了,剥离出鲜红剔透的果肉,正是当初他与施颂真五感相通时于道旁看到过的那种果子。

谢扶舟垂下眼帘,忽的安静下来。

他难得没有嘲弄这片心意的寒酸,只神色淡然地拿起一颗果子观摩了半晌,方扬手抛入嘴中。

齿关一咬,糖霜碎开,清爽的果汁于舌尖蔓延,谢扶舟顿了顿,随即皱眉,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托施颂真第二个愿望的福,他如今有了在下界自由行走的分-身,也就有了五感。

酸,极度的酸!

他成神后每天饮的是琼浆玉露,纳的是九天清气,就没吃过这么酸涩的东西!

“你下毒了?”

谢扶舟忍了良久,到底没忍住说出口,“真难吃。”

施颂真讶然:“难吃吗?你以前……”

一句“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个吗”涌到她唇间,又硬生生咽回腹中。

施颂真终于想起谢扶舟已是九天之上的玄溟神主,恐怕,早将那点喜好连同凡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顿了顿,她改口道:“灵果虽然酸涩,却于滋补灵脉大有裨益。”

施颂真嗜酸,以前谢扶舟刚从鬼蜮出来,身体虚弱,她便拿了灵果一筐一筐地喂他。

谢扶舟吃得面不改色,从未表现出丝毫的不喜,每每见她望过来,还会展颜一笑博她欢心……就这么养了几年,才将谢扶舟的身子骨养回来。

“下次准备些味美的供奉,譬如凤凰翅,麒麟髓。”

谢扶舟将油纸包捏得哗啦作响,挑挑拣拣道,“对了,记得多备几坛仙人泪,要百年陈酿。”

“仙人泪”是仙都特产的佳酿,一壶可值百金。

施颂真轻声嘀咕:“你都成神了,口腹之欲还这般重,一点神性也无。”

谢扶舟抬眼一笑,淡然道:“再废话你就会发现,本座不仅没有神性,还可以没有人性。”

谢扶舟握着那包未吃完的灵果,信步出门去了。

屋外暖阳正好,谢扶舟又不死心的摸了颗灵果出来,咬上一口,随即拧眉呸掉。

这东西到底是谁喜欢吃?

苏沅从袖中取出一张卷好的悬赏:“我想要天衍宗辛世恭的悬赏,拿天山谢扶舟的跟你换。”

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施颂真接过对方手中红榜,展开谢扶舟的悬赏看。只见红榜上绘了天妖的两种形态。妖身的天狐绽出九尾,额头皆是妖异的狐纹,气势滔天,一看便能让人肝胆皆裂。人身的谢扶舟抿着嘴角,神情冷冷,向画纸外投来漠然一瞥。

两种形态,皆是施颂真陌生的模样。从前弱小的白狐早已不复存在。想起过去的施颂真嘴角不自觉浮上微笑,很快又淡去了。

“姐姐?”苏沅拽了拽施颂真的袖子。

施颂真回过神,将湛卢剑主的悬赏给了她。女孩收好红榜,待要离去。施颂真出声叫住她:“你这么小,为什么会选择当刺客?”

施颂真看得出,眼前的女孩修为只在炼气。这个年纪的炼气实属平常,但这么点修为就敢跑出来当刺客的小孩可是寥寥无几。

即便是运气一直不太好的施颂真,七八岁的时候也还待在孟逢春的羽翼下安心修炼呢。炼气期的孩子能杀死谁?何况她的目标还是湛卢剑主辛世恭?

“因为有想要找到的人,有想要保护的人。”苏沅回过头,“只靠我自己的话,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到这一点。但是龙渊消息网遍布五境四海。如果它能满足我的心愿,我这辈子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因为完成这个心愿便了无遗憾,即便需要为此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眼看墙上悬赏被抢个精光,在场之人无不审视身边所有,想找出那些抢到悬赏的家伙捡漏。一无所获的跛脚青年看见施颂真和苏沅二人所在,脸色急变,拉住苏沅的手后匆忙离去。

二人交换悬赏做得悄无声息,而苏沅拿回悬赏后立即藏好了。一手拿着三份悬赏的施颂真很快引起众人注意。施颂真将三张悬赏卷在一处,本欲收进乾坤袋中。只是此处人多眼杂,打开乾坤袋后,没准有人能认出其中的赤霄气息。

于是施颂真学着苏沅的样子收进袖中,举步往回去的路上走去。

还没走几步,施颂真猛然侧身,单手夹住从斜后方攻来的长剑!动手之人眼看暴露,同伙再不掩饰,各自拔出兵器,十七八柄不同兵刃从不同方向向包围圈中的女子攻去。

施颂真不闪不躲,凌厉威压自周身飚出!风短暂掀开了她的幂篱,瞬间将施颂真周围敌人全部吹飞!大厅传来沉闷的肉.体撞击墙壁之声,滚落在地的人“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大乘期!”围观之人有人惊呼。

幂篱落下,施颂真更不回头,手指轻弹剑锋。第一个偷袭施颂真的刺客被震得再握不住,轻而易举地被施颂真夺了剑去。施颂真单手夹住长剑,反手掷出,恰如先前龙渊那四支黑铁长箭一般,瞬间贯穿了偷袭之人的肩膀。冲力将他牢牢钉死在墙上,再不能轻易移动半分。

从头至尾,不过顷刻。施颂真解决完所有偷袭之人后扬长而去。有人赶到路口,却只能看见女子背影在转角处一闪,就此没了影踪。

从地上爬起的刺客赶去解救同伴。被钉死在墙上的青年伤到有声无气,脑中却仍记得方才幂篱下的惊鸿一瞥。少女神情温和,却压不住眉眼中天生的锐气。她赤红的眼眸美得如同开了刃的长刀,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压迫感。

她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只一眼,便足以冻结他的所有神魂!纱罗落下,少女毫不犹豫掷出长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凌厉的杀机扑面而来,却饶了他一条小命。

“那张脸……”“从那天起,逢春成了我的剑心。从神剑剑灵的角度看,他确实已经死去了。但从他灵体本身的角度看,他就在我的心里,从未远离。”施颂真将手放在心脏处,“我不知道这个幻境捏出逢春是想做什么,但即便只是幻影,我也绝不可能对他动手。”

穆元青沉默。他不是一叶障目的施颂真,当然看得出眼前的孟逢春绝非幻影,而是真实存在的人。他猜出施颂真就是十五年前孟逢春利用他从金合欢树那里换回的灵魂,是纯钧剑灵爱着的人。只有让施颂真动手,被背叛的孟逢春才会足够痛彻心扉。

“如果我说,你想要离开浮川弱水就必须杀了孟逢春。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肯动手吗?”

“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施颂真反问,“穆前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屋外纯钧剑灵气息渐近,穆元青没有回答。“笃笃”两声,孟逢春的声音响起来。

“出来吃饭。”

去告诉十五年前的施颂真,叫她不要再为死去的孟逢春执迷,叫她珍惜眼前人,叫她不要再把我当做孟逢春的替代。而不是十五年后来跟我喋喋不休。

“我去跟叶雪衣说?没事吧你。”窦关山耸耸肩,“人家才为你的‘曾经沧海’大哭过一场,我何苦去碰这个霉头?”

“你最近和我提叶雪衣的次数变多了。”谢扶舟掀开书本,锐利地瞥窦关山一眼,“如果你实在闲得没事做,可以帮我把地扫了。”

窦关山举手投降:“罢,罢,算我多嘴。”过了半晌,他忍不住又问:“你真的不打算接受叶雪衣吗?如果她愿意帮你斩断那个契约呢?”

施颂真虽不明就里,但下意识抬起了头。

窦关山迎上谢扶舟的目光:“你不是一直想斩断和施颂真之间的婚契吗?虽然我们暂时找不到合适的神剑剑灵。但我小时候听我娘说过,单方面地斩断婚契,其实还有另一种办法。”

第 27 章 神剑(九)

消除契约的办法通常有两种:当事双方合意解除,抑或一方契约者死亡。施颂真既死,她和谢扶舟的婚契本该烟消云散。然而谢扶舟能感觉到,他还被这份契约束缚着。

契约连接的是当事双方的灵魂和肉身,施颂真灵魂被鬼道之门吞噬,她的肉身可还完好无损地留在这个世界,不知身在何方。谢扶舟一想到这份契约将他和杀了施颂真的凶手连接在一处,额头就忍不住青筋乱跳。

起先他试过利用这份契约的联系,反向追踪“施颂真”的所在,然而一无所获。鸠占鹊巢的灵魂和施颂真不同,几乎没有多少情绪。“她”不会高兴,也不会愤怒,契约传递回来的只有空洞的虚无。

这份契约将一人一妖强行缔结在一处,谢扶舟却无法感知到对方的一分一毫。反而是他的愤怒,他的仇恨,他的一举一动,忠实地被婚契传递到了另一边。

然后他听见了,“施颂真”轻轻的笑声。

谢扶舟决定斩断婚契。

天妖战斗的动静非同小可,须臾震塌了龙渊的半边石壁。烛龙身形夭矫,天狐气势凶狠。施颂真定睛看去,发现这条烛龙似乎受过很重的伤,额上龙角折了半根,身上龙鳞十去七八,鲜血和龙鬃混在一处,分不清鬃毛的原色。

如果不是他尾部的龙鳞几乎已经全部为人刮去,只刚刚那甩出的一尾,便足以重创谢扶舟。眼下他虽然看上去能和谢扶舟勉强打个平手,施颂真也能判断出,眼前的烛九阴似乎毫无理智,只是在凭借本能做出反击罢了。

再这样下去,不消片刻,谢扶舟便能彻底击杀眼前的烛龙。

她不由皱眉。这般神志不清的存在,竟然也能吞掉沈雁归,将承影剑困住半年之久?

沈雁归到底在做什么?

失去最坚固的龙鳞,烛龙祝宣的防御力大大下降。只能凭借本能战斗的烛龙很快被天狐打得节节败退。他拼死咬住了天狐乱飞的狐狸尾巴,迎上前的却不是施颂真手下柔软蓬松的毛发,而是根根锋锐尖利的银针!

狐尾坚韧,一瞬间刺穿了烛九阴的上颌!被咬住尾巴的天狐翻转身躯,一爪挥向烛九阴龙腹。

“住手!”谢扶舟早知真正的雪莲已被孟逢春摘走,施颂真此次寻找注定落空。但他一不会说人话,二打定主意要在施颂真面前装傻,自然不能阻止施颂真去做这无用功。

街上人头攒动,谢扶舟目光落在施颂真身后的一对母子上,惊觉施颂真抱他的姿态犹如母亲抱着婴孩。一时间天妖羞耻心萌发,刚走出孟逢春的视线范围,白狐便等不及在施颂真怀中胡乱扭动起来,想要跳到地上去。

“别乱动。”施颂真不知谢扶舟内心活动,以为他想逃走,立即将他摁住。依穆元青所言,施颂真解开封印重获记忆的希望全在这只狐狸身上,当然不会轻易松手。

这次胳膊圈得太紧,谢扶舟身体一僵,就此不再动弹,只一条毛绒蓬松的尾巴缠上芙蓉剑手腕。施颂真刚低下头,要看这狐狸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忽觉脖侧一点轻微刺痛。

不满的天山白狐终于做了他想做很久的事,轻轻咬了一下施颂真脖子。

力道恰好维持在咬破皮肤和施颂真感到疼痛之间,留下一点浅浅牙印。

经过数十日的找寻,北境的“雪莲热”已经到了尾声。遍寻无果的修者大多悻悻离去。施颂真御剑带谢扶舟绕着天山半日,仍是一无所获。谢扶舟虽对结果早有预料,但见施颂眼露失望,陡然生出几分对孟逢春的不满来。

风雪渐紧,施颂真盘腿坐在纯钧剑上,一时间难以取舍。如今她已知此处是幻境,也知道孟逢春可能并非幻影,自然要奋力一搏尝试将兄长带出幻境。可幻境模拟出的药材,真的能补全纯钧剑灵神力的虚亏吗?

等到出了幻境解了诅咒,她会有多少岁?身边可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人?

正在出神,怀中白狐忽然叼住施颂真的衣衫前襟,使劲“嘤嘤”拽她往下看。

“怎么了?”凡人时的谢扶舟做得一手好菜,且舍得沉下心钻研,做出来的点心菜肴常令五味司的食修都自愧不如,将施颂真的胃哄得服服帖帖。

施颂真满心疑惑。

她当初怎么就没发现,谢扶舟下厨时的专注神情如此撩人呢?是因为他脱胎换骨飞升成神后,气质也大为变化的原因吗?

好在抑情丸药效已失,否则她非要带着膳房炸成一地花雨不可。

这样下去非长久之计。

施颂真思忖着,在集齐其余四样神器彻底封印情花咒前,她得想个法子对谢扶舟脱敏。

若有朝一日,谢扶舟那样的容貌都能使她无动于衷,其他那些泥人木偶般黯然的男子自然也入不了她的眼。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减少情花咒发作的可能,使她时刻保持正常的理智清醒。

这次万不能乱试药了。

施颂真歪身倚坐在书案后,托腮斟酌片刻,扼袖铺纸研墨,取来火鼠毫的细笔开始勾勒谢扶舟的画像。

先是墨染出丝滑的长发,再是桀骜流畅的面部轮廓,宽肩朝下收束出窄腰长腿,继而是深邃浓密眉睫,挺鼻与薄唇。

尽管这张脸她已看过很多次,然每次细品,都会禁不住感慨这副皮相的完美出色。

日头西斜,施颂真搁笔吹干墨迹,取来卷轴施法装裱。

她满意地看着画卷中神清骨秀的俊美少年,心想:即便是剧毒,每日浅尝微末亦能锻炼出抗性,遑论一个情花咒?

她每日对着画像多看几眼,提神醒脑,看多了自然就麻木了。

届时再见到谢扶舟本人,她必能做到心如止水。

膳房中。

清澈的灵汤咕噜冒泡,满室清香缭绕浮沉,五彩霞光绕梁氤氲,显然已大功告成。

谢扶舟久等施颂真不至,颇为不悦地盖上锅盖,拂袖灭了灶中灵火。

说好的是信徒准备悦神供品,怎么变成他做菜了?

谢扶舟抄着手臂出了膳房,穿过曲折的游廊,带着兴师问罪的气势行去暖阁。

推门一瞧,传闻中“去取灵液”的少主大人歪在绣榻上,脸颊枕着手掌睡得正香。

夕阳斜斜透过窗棂,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边,纤长卷翘的眼睫亦染着一层金粉似的暖阳,承受不住金粉般微微抖动。那一袭绯红的裙裾从榻上葳蕤垂地,点点洒金跳跃,宛如最上等的朱砂浓墨泼成,一直淌向那只随意倾倒的金丝玉葫芦。

谢扶舟脑中无端浮现出四个字:海棠醉日。

他顿了顿,伸手勾起葫芦晃了晃。

果然,灵液都被她偷饮光了。

谢扶舟眼尾一挑,竖起食中二指于眼前,施法将那碗黑乎乎的失败灵汤召来掌心,心道:这般不敬神明,不如将黑汤灌入玉葫芦中捉弄她一番,待她误饮,神情定然十分精彩。

正要施行,他余光一瞥,眼尖地发现了书案上那张墨香未散的画像。

谢扶舟隔空取物勾来画卷,抖开一瞧,目光微顿。

画像上竟然是他的模样。

其笔触流畅,勾画细腻,将他英武高贵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花了不少心思。

她下午就在干这个?

亲手绘制神像,倒是对自己有几分敬重,勉强算是个合格的小信徒。

谢扶舟看了眼画像,又看了眼手中的黑汤,睚眦必报的恶趣味有了些许动摇。

迟疑片刻,他终是面无表情地化去碗中黑汤,将玉葫芦轻轻置回原位。

转身出房门前,他还不忘扬手一挥,将那副英武神像画作悬于墙上的醒目位置。

施颂真顺白狐指引的方向降下纯钧,落在山崖上。山石缺口后,只剩下茎叶的天山雪莲在寒风中摇曳。花茎折断的时间不长,伤口尚还青翠不曾转黑,渗出的汁液业已凝结成冰。

“迟了一步,”施颂真捻一片雪莲叶在手,“偏偏只迟了一步……”

如果是凡人摘走的,应该还未走远。可若是修者……

脚边白狐忽然狂奔而出!

只一眨眼,狐狸便没了影踪。风雪茫茫,玉雪琉璃间只留一排狐狸爪印。施颂真担心谢扶舟走失,顾不得那株天山雪莲,顺着脚印急追上前。

渐渐清晰的视野中,白狐在雪地中驻足,低头去嗅地上一片赤红的血迹。

红光一闪,却是拔出赤霄的施颂真。烛龙龙鳞已去七八,虽有腹甲。但施颂真不确定沈雁归在龙体内何处,担心身陷龙腹的沈雁归为谢扶舟误伤。

情况紧急,施颂真没有时间犹豫,闪身挡住了谢扶舟的狐爪!

神剑和妖爪撞在一处,火花四溅!谢扶舟金色竖瞳中难得流露出些许惊痛,像是不相信施颂真竟然选择维护烛龙而不是他。

下一秒,烛龙下死命地咬住狐尾,竟是不顾自己的穿颌之痛,也要硬生生扯断天狐的尾巴!

芙蓉九剑·七剑镇岳!

剑芒瞬间吞吐而出,如毒蛇般迅疾。本能意识到危险的烛龙骤然松开狐尾,甩头避让,但已经来不及。不过一眨眼,赤霄剑芒便击中了天妖的额头。剧烈的疼痛贯穿了烛九阴的头颅。重伤的烛龙惨呼一声,坠落深谷,所过之处石壁皆为烛龙拍断。

深渊底部被天妖的身躯砸出惊天水声,随后寂静如死,连先前的鬼哭声都不见了。

天狐待要追上前给烛龙一个了断,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站住!”

谢扶舟回头,只见施颂真手提长剑,漠然注视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踪我?”

施颂真到龙渊,一半为了寻沈雁归,一半为了找纯钧剑。在她想来,谢扶舟既然已经爱上叶雪衣,必然处处以她的利益为先。而蓬莱岛众人不像是会心甘情愿放弃神剑纯钧的模样。

该不会是叶全非要求谢扶舟找回神剑,才会原谅他大婚之日不辞而别,继续履行天山蓬莱岛的婚约吧?

未等谢扶舟回答,施颂真便已想出许多可能:“你也是来找纯钧的?”

谢扶舟虽不知施颂真如何猜测,可也能从施颂真戒备的目光中看出,她想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九尾天狐凭空在空中消失不见,再次出现的是一位苍白疲倦的青年。

谢扶舟拭去嘴角鲜血,再抬头时神情柔软可怜。青年锋锐的眉眼缓和些许,少了些棱角,不复面对外人时的冷漠。

“我不是来找纯钧的。”谢扶舟头上冒出两只毛绒绒的耳朵,神情虚弱又真诚。施颂真一个错眼,恍惚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

“我是来找你的,施姐姐。”

在谢扶舟身后,赤红眼眸的施颂真注视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个惨淡的笑。想要击碎梦境,就必须杀死梦境里的谢扶舟。这一点她早就有了心理预期。

只是施颂真没有想过,谢扶舟会用“恶心”来形容他们的结合。曾经在天山结下的契约成了笑话,十五年后固执地留存在二人之间,空惹人嫌。

“原来我是你的噩梦啊。”施颂真拔出神剑赤霄,缓步上前。赤红的光在神剑剑锋上流淌,美丽得好像喷薄而出的岩浆,带着绝对炽热的力量。

一条红线突兀自空中浮现,是缔结在二人灵魂之间的婚契。一切因果在神剑剑灵眼中都无所遁藏,即便是新生的赤霄。

“我知道你欺骗我的事了。没关系,我原谅你。”

半跪在地的施颂真从身后搂住谢扶舟的脖子。毫无知觉的谢扶舟注视着眼前永不止歇的大雨,目光茫然而痛苦。

“我原谅你,你也原谅自己吧。叶雪衣还在外面等你。”

她举起赤霄,一剑刺进了谢扶舟的胸膛。

第 28 章 故人(一)

噩梦崩塌,场景破裂成晶亮的碎屑,身处虚无的施颂真向下坠落。

无数泡沫从施颂真身边掠过,穿透黑暗向上浮去。那是谢扶舟的记忆,梦妖用来构筑梦境的根基。

施颂真试着伸手触摸,无数二人的过往涌入她的脑海:天山阴差阳错的第一次相遇,红雀花味的第一次接吻,温泉旁花丛中的第一次缠绵……施颂真还记得谢扶舟每次撒娇都会把脑袋搁在她颈窝。毛茸茸的脑袋,乌黑的长发,天妖睫毛颤抖的时候有一种莫名脆弱,蹭得施颂真痒痒得要躲。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暮。一人一狐跨进客栈门槛,店小二迎上前:“可是施颂真仙长?”

施颂真颔首:“找我有事?”

“方才令兄嘱咐我们烧些热水,说今日劳动仙长在外奔波一日,在热水里泡一回澡可以消除疲惫。”店小二引施颂真上楼,“如今热水已经备下,仙师请自便。”

“那我兄长人呢?”施颂真想起今日的夸下海口和徒劳无功。

“孟仙师似乎是身体不适,早早睡下了。”小二恭敬回道,“仙师看上去很累,我们也不敢擅自打扰。”

修者不需要洗澡,水诀和避尘诀都可清理身上风尘。偶尔泡个热水澡,算是修士的放松休息。施颂真幼年初学御剑时,时常将身上跌得青一块紫一块,衣衫上满是草汁泥泞。这时孟逢春就会烧上满满一桶热水,在里面滴入治伤的药液。

施颂真自此养成了经常洗澡的凡人习惯,疲倦或受伤时就会跳进热水里泡一泡。失去孟逢春的那一年,施颂真没了兄长的扣门声提醒,时常在冷却的药浴中昏沉睡去。

北境气候酷寒,用来烧水的柴火有限。施颂真俯身试了试水温,身后忽然传来木头的“吱呀”声。

在窗户上磨完牙的白狐若无其事地从桌上跳下,落地轻而无声。施颂真低头,只见地上白狐昂首,口中叼着一套折叠整齐的单薄浴衣。衣袍看上去倒还整齐干净,如果忽略狐狸咬出的牙印。

“你要我穿这个洗?”施颂真醒来时,身体一空。

她竟然又灵魂出窍了!

这一次,她的元神已飘出了三千里地,置身于昆仑仙宗的琼楼玉宇中。

约莫是离肉身太远的缘故,她连半透明的完整形态都维持不住,一缕元神纤细如丝,微弱到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昆山夜碧,人闻清钟。满目皆是苍山负雪,透骨的清寒。

“怎么回事?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施颂真挣扎无果,那一线元神被冷风托举着,钻过无数门底、墙缝,晃晃悠悠朝通天塔飘去。

“里外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颗心。”

“为什么会没有?”

“……真是怪哉。”

塔中传来谁的喃喃低语,施颂真的元神并未停留。

那股无形的力量牵扯她的灵魂,继续朝塔底一处隐秘的地宫沉淀。

好冷!

这处地宫竟然比山巅的积雪还要清冷,雪白的地面,雪白的墙壁,雪白的雕花支柱,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万年寒玉堆砌而成,若施颂真凝成实体,此刻必然已经冷得汗毛倒竖。

地宫穹顶上浮着数百盏烛灯,地上置着一对引吭高歌的落地鹤首铜灯,这便是地宫中唯二的暖色。

三四条影绰的身影或坐或立,气氛凝重。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伸跳跃,颇有几分张牙舞爪的意味。

再往前,一张九曲十八弯的天蝉翼屏风横档了施颂真的视线,同样冰寒刺骨的淡蓝色结界将她的一丝游魂彻底隔绝在外。

屏风后有一张寒冰雕砌的圆台,旁边安静地站着一人,似是在敛目出神。

施颂真认出了这道身影,清冷,沉默,手执拂尘,背负长剑。

是奚长离。

一道年长的声音打破死寂:“云之,玉凌烟的伤势如何了?”

“回二师伯,小师妹已送入通天塔中,请师尊出手救治。”

是奚长离的声音。

施颂真的元神仿佛被谁扯了一下,骤然绷直,牵出细微的痛意。

她无法原谅,她不该出现在这,可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她停在原地,继续听了下去。

“那便好。”

先前那道年长的声音道,“先前重伤濒死的雾之、林河等四名弟子,皆是宗主师兄妙手救活,凌烟那丫头也不会有事。师兄闭关多年,有这几个小辈陪在身边解闷也是好事,你不必过于担忧。”

奚长离恭敬道:“是。”

微风拂过,满宫烛火随之明灭跳跃。

忽然,奚长离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身,清冷的目光刺透屏风望来。

施颂真仿佛被那视线攫取,元神骤然一紧。

她下意识后退,却仿佛跌入一股巨大的空间旋涡中,身边景色急速倒退……

画面陡然翻转。

下一刻,她挣扎着从榻上坐起,冷汗涔涔地大口喘息,手里还紧紧攥着一片黑色的袍角。

一片温凉细滑的,有着真切触感的袍角。

施颂真顺着袍角往上看去,只见谢扶舟坐于榻边,正敛目看她。

他朝她眉心一点,懒洋洋问:“你的元神飘去哪里夜游了,肉躯气息微弱得不行。若非本座及时察觉到异常……”

话还未说完,谢扶舟凝了目光。

施颂真面色莹白,呼吸颤得厉害。

谢扶舟晃了晃神,不明白一瞬的紧张从何而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问她:“你梦见什么了?”

谢扶舟不再装傻,点了点头。

即便白狐不装傻,施颂真也不可能在他面前沐浴。虽然白狐未得人身,可施颂真记得穆元青所言,并未将谢扶舟当做普通狐狸对待。之前将谢扶舟时刻带在身边,是担心孟逢春忽然下手,绝了施颂真解开封印脱离幻境的指望。如今兄长已经睡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出去待一会儿。”施颂真打开房门,“不准乱跑,等我洗完就叫你进来。”

白狐毛发光滑如流水,从施颂真脚边淌过。谢扶舟听话地蹲坐在门外,蓬松柔软的尾巴在身后摇摆。

明明只是一张狐狸脸,施颂真却莫名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乖巧”二字,不由微笑起来。随后她将门关上。木门隔绝了屋内的烛火,廊上光线蓦然黯淡下去。

一缕寒风从长廊尽头的窗缝内侵入,吹熄了墙壁上几盏零星油灯。蹲坐的白狐慢吞吞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几下梅花爪子。

屋内传来水声,白狐耳尖涌上一点红,不自在地抖了抖。他左右张望一会儿,似是觉得等待无聊,若无其事走进长廊尽头的深渊巨口中。

烛龙和旁人战斗,沈雁归当然不会一无所觉。起先她并未放在心上,半年中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总有不知死活的刺客潜入龙渊底部,想知道这里的秘密。但他们没有能伤到天妖的实力,惊醒烛龙后都死在了这里。

所有战斗,都以祝宣吞下这些刺客为终结。沈雁归目睹这些尸体慢慢化作白骨,无法前往冥界往生的鬼魂夜夜在此恸哭。原本悲伤犹疑的心渐渐也变得麻木起来。

但这次的战斗却与往日有所不同,祝宣显然并未占据上风,反而在来人的进攻下节节败退。沈雁归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外界战斗的动静透过血肉模糊地传进来,承影剑主从声音分辨来人身份,不由得惊讶出声。

“怎么是谢扶舟?他怎么来了?”

“谢扶舟是天妖,注定要与祝宣自相残杀,只能有一个活下来。”承影剑灵声音淡淡。

“可……”沈雁归站起身。

“这是他们天妖间的战斗,轮不到你我出手。何况你也帮不了他。你如果想帮他,反而是害了他。”承影剑灵按住沈雁归的肩膀,“在这里的半年里,你到底有没有想出答案?”

是继续困在这里,还是打破牢笼出去?

沈雁归不语。她又想起杀死应展元的那一天,锋锐至极的承影剑竟然没能刺入那个狩猎者的身体。当时她懒得多想,直接用了纯钧剑主相赠的雪下青,一杯茶毒死了那个奇怪的宗门叛徒。

雪下青并不是一味立时毒发的毒药,从出现征兆到真正死亡,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中毒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衰败,脏腑溃烂,骨骼尽酥,却无力转圜。

发现中毒后,应展元意识到自己身份暴露。他知道即便苦苦求饶,沈雁归也不会给他活路。因此他当机立断选择从夷安剑宗逃走,死前见了妻子崔若最后一面。

沈雁归那时并未出手阻拦。在承影剑主眼中,一个注定要死的狩猎者,死在哪里都是一样。死在狩猎者的老家里,应展元的痛苦死状也许还能起到一点震慑作用,省得那帮疯子有事没事就往夷安塞人。

直到侍女收拾杯盘时,无意从应展元坐过的椅子下捡起一片龙鳞。

神剑锋锐,劈山裂海,无坚不摧。世上几乎不存在能阻挡神剑的防护。狩猎者应展元却有一件龙鳞制成的盔甲,足以短暂挡住神剑剑锋而不破碎。承影剑第一次进攻,只刺落了护心甲上一片龙鳞,应展元因此得以幸免。

那是烛龙龙鳞,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祝宣的气息。

是祝宣,杀死东陆天妖后便不辞而别数年的祝宣。沈雁归拿着龙鳞翻来覆去地看。她曾经爱过祝宣很多年,也恨过祝宣很多年。她此生全部爱恨都系于烛龙祝宣一身,最终由时间酿成一碗辛辣入喉的苦酒,被沈雁归尽数吞咽。

在夷安老宗主去世后,没有人知道沈雁归曾经的爱人是谁。即便最亲密的纯钧剑主施颂真,知道的也仅限于“她有个曾经爱而不得的人”,如此而已。

沈雁归厌恶回忆那一段往事。因为每次回忆都提醒她,原来她也曾为爱那么蠢过。

过了这么多年,祝宣一直在沈雁归想象中的某个南国水乡过得很快活。可那一片龙鳞告诉沈雁归,祝宣不仅可能过得不好,还有可能已经死了。

不然以祝宣的实力,他怎么可能会容忍应展元这种宵小剥下他的龙鳞,还制成了护甲?

应展元既死,他身上的线索就此断裂。沈雁归亲自将整个夷安宗门掀过来筛过一遍,最终没能找到应展元的同党。和其他人多势众的狩猎者不同,应展元似乎总是独来独往。受挫的沈雁归决定换个方向,从南国天妖的家乡查起。

她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南国的一个地名。

施颂真回到了北境。

辜廿一从叶雪衣那里带走纯钧剑后,将它扔进乾坤袋中。乾坤袋隔绝了神剑气息,因此施颂真没能发现纯钧的存在。眼看有鱼肠剑灵阻挠,施颂真注定奈何不了辜廿一二人,索性离开了。

在施颂真的认知里,纯钧剑还在叶雪衣手上,她当然还是回来找蓬莱岛人要。然而待她回到新石城城主府,此地早已人去楼空。空气中残留着火药和饭菜的香气,炸鞭炮的红纸被风吹着满巷子翻滚。

“这是怎么了?”施颂真随手拦下一位路过的老人,“不是说今日天山和蓬莱联姻,酒席就办在这里?”

老太太拄着拐杖,看起来老眼昏花,说起八卦来可是精神得很:“别提喽。我们城主为了这场婚宴不知道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力气。婚宴举行到一半,有个自称是天妖亡妻的姑娘跑来抢亲,天山之主还当真跟着人家跑了!”

施颂真欲言又止。

“姑娘莫非是来吃席的亲友?那你可来得晚了,没瞧上那热闹,”一旁摆摊的大叔津津乐道,“听说那自称是芙蓉剑的女剑修往厅前一站,天山之主眼睛都直了,话也不会说了,堂也不拜了,直接跟那位姑娘跑了。蓬莱岛主脸都气青了,直接带着新嫁娘回东海了。”

他浑家在一旁添油加醋:“那群蓬莱弟子临走前还放话,说谢扶舟要是不去蓬莱三跪九叩请纯钧剑主回来,这事没完!可笑,也不看看他们生了几对眉毛眼睛,竟敢让天山对东海低头!”

谢扶舟身为天山之主,这些年没少出手帮衬新石城,城中百姓比起远在海外的蓬莱岛,自然更敬重近在眼前的天妖谢扶舟。

施颂真虽被梦妖迷惑,中途失去了意识。但她也知道,这些百姓听来的道听途说信不得,十句里倒有九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待要找其他没离开的修士打听叶雪衣的下落,只觉衣襟被人轻轻拉了拉。施颂真低下头去。浑身脏兮兮的乞儿将信笺往施颂真手里塞了塞,低声说:“有个道长哥哥托我把这个给你。”

施颂真接过手来,翻手一看。信封封皮上落款六个字,铁画银钩。

“天衍宗,陈复行。”

第 29 章 故人(二)

施颂真挑开帘子,映入眼中的是背对着她挑选书籍的青年背影。陈复行似乎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全身心沉浸在眼前的书籍中。

施颂真眯起眼睛。

她和谢扶舟十五年不见,已觉得对方足够陌生。而施颂真自从五岁那年被陈复行抛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除了被人牙子带走的短短一天两夜外,施颂真对陈复行近乎一无所知。

过了三十九年,对死而复生的施颂真而言,前世再深的怨恨也该淡了。除了名字外,施颂真已经记不清当初抛下她独自离开的孩子,究竟生了一张怎样的面孔。

“听说你在找我?”施颂真晃了晃手里的信封,“天衍宗的家伙。”

青年背影凝滞一瞬,回头时已是神色如常:“天衍宗弟子众多,你如果不叫名字,我怎么知道你在喊谁。”

“但你知道我在叫你,这里也没有第二个人,有话直说便是,”施颂真迈进门来,“何必藏头露尾,这么点距离还要派个孩子送信?”

陈复行送来的信只有封皮,施颂真倒半天没倒出信纸,忽然若有所悟,直接拎住乞儿问他写信人在哪里。

“外界都知道芙蓉剑死了十五年,如今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声称是她复活的家伙,我总要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吧。”陈复行打量眼眸深红的施颂真,“如果你当真是她的话,怎么会不记得我?”

“找我?找我做什么?”施颂真眼中寒光一闪,“我并没有认主的打算。如果你想给叶雪衣找个纯钧的替代品,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何况施颂真也不打算让出纯钧。两把神剑,贪心的剑灵选择全都要。

“和叶雪衣没有关系,”谢扶舟软声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你。”

说话间,谢扶舟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血丝。施颂真落到谢扶舟身前,戒备地打量着他。

方才的战斗中,谢扶舟看上去确实有些吃力。但施颂真不了解如今的谢扶舟,不知道他真正实力到底处于哪个水平,和烛龙相比孰强孰弱。

“你想看我?为什么?”施颂真试着理解,“你现在看到我不觉得恶心了?”

“恶心?”天狐支起两只耳朵,满眼都是震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真是倒打一耙。施颂真想起在谢扶舟记忆里看到的场景,不由冷笑一声。相比曾经欺骗过她的谢扶舟,施颂真当然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记忆。

事已至此,她也不便和已有婚姻之约的前夫多费口舌。施颂真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谢扶舟脑袋上移开,看向那双黯淡的金色眼眸:“分别那日,我已经亲手斩断婚契,算是尽了我最后一点心意。至于我想去哪里,要做什么,还请天山之主不必再问。我有我要做的事,与君两无干涉。”

看在方才谢扶舟出手相救的份上,施颂真语气难得软和了些:“至于你今后愿意和谁结契,自己定夺便是,和我没有关系。”

“不,这和你很有关系。”谢扶舟意外地较真起来,“你听谁说的?什么恶心不恶心的话。”

当然是听你自己说的。心头撞鹿,跳得有些不正常。

施颂真悄悄拉开衣襟看了眼,胸口的情花咒印果然如吸足鲜血般,盛开得格外鲜丽。

她咬唇扶着门框,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在“让人把谢扶舟抬走”和“叫醒他让他自己走”之间犹疑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

施颂真定了定神,撩开垂纱,迟疑地朝谢扶舟走去。柔软的兽绒地毯温柔地包裹着她的足底,勾起一阵似有还无的痒意。

“神……”

刚开口唤了一个字,她便发现不对劲。

谢扶舟的胸口毫无起伏,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虽然他是神明而非凡人,但神明也总要呼吸吧?

细看之下,他眼睫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冰霜,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什么棘手的事。

施颂真忙抬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按了按他搁在小腹上的手背,亦是万年玄冰般寒可透骨。

怎会如此冰凉?

该不会出事了吧?

她心下一紧,倾身坐于床沿,一边握住谢扶舟的手输送灵力,一边探查他的内息变化。

甫一抬头,便撞进一双幽沉深邃的眼眸。

谢扶舟不知何时醒了,挑着一侧眉峰,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睫上的冰霜消融,身上又恢复了活人的气息,反观施颂真一手握住他,一手撑在枕边,倾身与他四目相对……

这姿势距离,这昏暗靡丽的氛围,若说她不是在图谋不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她收回手,一脸正色地解释:“我说我是在为你检查身体,你信吗?”

少女一袭素色单衣,乌发垂腰,钗饰尽褪,长裙葳蕤曳地,宛如清水出芙蓉,较平日更添几分柔婉闲适。

谢扶舟缓缓下移视线,顿住,缓声道:“你压着本座的袖边了。”

施颂真低头一看,自己果然压住了他的黑色袖袍,遂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

谢扶舟一抬手,将袖子扯回身边,轻轻一掸抚平褶皱。

施颂真观摩他的神色半晌,到底没忍住问出口:“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我见你皱着眉,身上很冷。”

“回九天仙京,打了场架。”

大概是小憩初醒的缘故,谢扶舟浓密的眼睫半垂,眉宇间尚残存着几分倦怠,气质不似以往那般霸道凌寒。

“原来你小憩时,神识会回到九天之上吗?”

施颂真了然,又好奇他怎么总是在打架,不是抢人封号就是夺人洞府,“其实我很好奇,神主既然不在乎什么天道正统,那为何要成神呢?”

“你近来话很多。”

谢扶舟抬掌覆在眼上,按了按眉心,“先出去。”

施颂真:“哈?”

谢扶舟屈起一腿支棱着,落拓不羁道,“还不走,是打算给本座叩首问安,晨昏定省?”

施颂真指了指锦绣软床,笑盈盈提醒他:“这里,是我的闺房。这个,是我的床。”

谢扶舟闭目道:“今日起,你的房,还有你的床,归本座了。”

“隔壁有一间客房,视野甚是宽阔……”

施颂真话还未说完,只见谢扶舟抬手打了个响指。

吧嗒一声脆响,继而眼前一黑一暗,回过神来时她已被神明的术法撵至门外。

哐当。殿门在她眼前合拢。

这真的是那个在她彻夜不归时,甘愿提灯等到天明也毫无怨言的谢扶舟吗?

施颂真双臂环胸,望着紧闭的门缝许久,日常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听到施颂真的远去,寝宫内的谢扶舟缓缓睁开了眼。

他没有告诉施颂真,方才被天道之眼困于九天时,他的确做了个短暂的噩梦。

神明不会做梦,今日是个例外。

梦里有呼啸的风雪,昆仑群山如冰冷的巨人矗立,审视他如渺小蝼蚁。

他孤身而立,脚下有一柄断裂的黑剑,还有一道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

这不是他成神后的记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些。许是这间房过于安逸舒坦,又许是屋内的熏香搅乱了他的心神。

紫电在耳边怒吼,玄冰已冻住他的半截身躯,似乎要将他的桀骜彻底封存。

就在此时,一丝柔淡的温暖裹住了他的手掌。那丝微弱的暖意顺着指节攀爬,驱散满身寒气,唤醒了他的神识。

待他归位醒来,便见那少女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沿,满眼的担忧。

真是好笑,她担心什么呢?神明又不会死,她那残存的一点灵力输送进来,无异于滴水汇入汪洋,掀不起半点波澜。

但他笑不出来。谢扶舟抬起修竹般匀称霜白的手掌,举至眼前,迎着靡丽的烛火前后照了照,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作为一个未突破天劫的逍遥境女修,她对神明的影响似乎太多了些,这着实不正常。

谢扶舟需得弄明白,这期间,她到底使了些什么手段。

想着,他下床撩开垂纱,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摆设,试图找出让他心生梦魇的根源所在。

满室珠玑灿然,灯影软香,处处彰显一位金枝玉叶的尊贵不凡。

谢扶舟拂袖打开那排鎏金的衣柜,只见无数绫罗仙裙、珠宝首饰整齐排列,款式之多、花样之丰,令人目不暇接。

他行至最前端,两指挑出一件藕荷色的心衣。

似是好奇这种没有袖子只有两根吊带的衣物如何穿戴,他将那片少得可怜的布料拎至自己身前比了比,而后索然无味地丢回柜中。

女人的东西真是奇怪,搞不懂。

谢扶舟隔空拂灭烛火,身形嵌在夜色中,模糊难辨。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必须尽快突破白玉京。

想到这里,施颂真忽然怔住。一直以来,她都不愿意回忆在谢扶舟梦境中所见。因为无论从哪里开始回忆,到最后施颂真总能想起那一句“因为会觉得恶心”。她从开始的心痛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逃避不去想。种种心境变化,不过短短一天。

但如今谢扶舟就在眼前,不容施颂真逃避,赤霄剑灵忽然记起一件事来。

“你来蓬莱岛见我的那……”

话犹未了,异变陡生!施颂真猛然转身,险险和黑铁箭矢擦肩而过!长箭斜斜没入山崖石壁中,只剩下数十道箭羽,在空气中高速回震。

赤霄剑灵和九尾天狐同时抬头,只见无数白衣人从龙渊上方掠过,向他们所在之地奔来!

方才两只天妖战斗的动静太过骇人,惊动了山崖上的众人。因为龙渊的警告,大多数刺客并不敢擅自闯入龙渊底部。然而内部人员可不怕。他们察觉到底下出了问题,最快时间内向此刻不在龙渊的鱼肠剑主发去消息。

同时龙渊派出一批精锐下崖,查探底下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次看上去可不是寻常的天妖发怒。是谁混进了龙渊,对那条半死不活的烛龙下了手?

没有成功救出沈雁归之前,施颂真暂时不愿打草惊蛇。如果不想杀了所有人又不愿走漏风声,就只得另寻他法。幂篱早在方才的战斗中坠入深谷,乾坤袋中并无第二顶。

施颂真正在想着怎么遮掩容貌,身旁看出她心思的谢扶舟一把攥住施颂真的手腕!

“跟我来,”谢扶舟低声说,“我知道他们绝对不会去哪里。”

谢扶舟一步上前,抓住短暂失去意识的赤霄剑灵。稍微清醒过来的赤霄剑灵半抬起眼皮,眼里流过一道惊心动魄的红。

先前谢扶舟无法断定眼前之人就是施颂真,是因为她虽然行为举止很像施颂真,但言谈间总带着些微妙的迟钝。前世的芙蓉剑行事随心所欲,又懒得和别人解释,无厘头的风格后自有施颂真的原则,坚信她做的都是对的。

谢扶舟花很多年才摸清了施颂真的思路。如今死而复生的少女却少了一份当年的淡然笃定,举止中带着懵懂的试探。如果说十五年后谢扶舟变得成熟了,那么施颂真就正如她外貌表现出来的年纪一般,反而变得弱小了。

是复活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吗?谢扶舟想。他原本就有些不放心施颂真的身体状况,一个人死后要怎么才能成为神剑剑灵?

他正欲探手检察施颂真体内的状况,却忽然住手抬起头来!

远处有什么存在,正在飞速靠近龙渊。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谢扶舟无法判断来人的身份,但按照感知来看,其中至少有一位渡劫期!

“继续往下,去找那什么祝宣,不要管上面的那些家伙。”施颂真奋力从幻觉中挣扎而出,低声道,“谢扶舟,我帮你杀天妖,你帮我救人。”

“你要救谁?”谢扶舟问,施颂真却没有立即回答。短暂冲破枷锁后,迷雾重新掩盖了剑灵部分不该记起的记忆。施颂真神思昏沉,唯一记得的只有那填满胸腔的歉疚。

对不起,留下你一个人。

对不起。

谢扶舟半抱半搀,带着施颂真循烛龙的气息潜入龙渊石壁的洞窟中,寻找那只重伤的天妖。水流无声地被二人分割而开。片刻,重新能够思考的施颂真睁开眼睛。

她抬起手中的赤霄剑,赤红剑芒照亮了逐渐狭窄的洞窟石壁。上面刻着些乱七八糟的字迹。前面的尚还清晰,到后面逐渐狂乱起来。

施颂真靠近前,模糊地从中辨认出几个字来。

“徐——元烛?”她念出声,“这是谁?”

施颂真听明白了:“所以你想向我道歉,好让你感到好受些?”

说到底,陈复行有一点良心,但是不多。正因为这点为数不多的良心,才折磨得他这么痛苦,阻碍了他的修行。

“说得很好,但我拒绝。”施颂真接过陈复行手上的修炼手册,胡乱翻了翻后扔到了书架上,“我早就不需要辟谷的方法了。你只是在企图弥补那个五岁的施颂真而已,但我不是她。你如今的道歉在我眼中毫无意义。”

“如今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不再在乎,而不是你能够让我宽恕。”施颂真摇摇头,“我不会伤害你,但也不会原谅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施颂真抬脚就走。她刚掀起帘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陈复行的声音。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许知道承影剑主在哪里呢?”

第 30 章 故人(三)

施颂真脚步顿住:“你说什么?”

沈雁归失踪后,她亲传弟子秦楚臾封锁了消息,声称宗主遇到修炼瓶颈被迫闭关。夷安剑宗内部尚且无人清楚承影剑的下落,远在中州的陈复行凭什么知道?

“沈雁归已经不在了,你该不会不知道吧?”陈复行说,“你复活后衰弱至此,却选择孤身一人阻止谢扶舟的亲事,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测。不然以你俩的交情,承影剑主绝不可能放弃这个看热闹的机会。”

秦楚臾以为他掩盖得很好,但在熟悉沈雁归性格的人看来,他的遮掩简直漏洞百出。夷安九位太上长老未必没有看出什么,只是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同时失去神剑和宗主的夷安剑宗不免遭受重创,于是他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陈复行的师父,恰是同为神剑之主的辛世恭。

“夷安少宗主宣布承影剑主闭关的前一天,沈雁归曾修书一封给我师父,随后书信往来就此中断。”陈复行说,“我帮师父收拾书房的时候,发现了火盆里没烧干净的书信残叶。”

沈雁归只有秦楚臾一个亲传弟子,辛世恭的入室弟子却足有七个。所有人都想得到神剑传承,同门竞争十分激烈。在这种条件下,天赋只能算平平的陈复行需要更多的努力和绝对的不择手段,来弥补天资的不足。

任何能探知师父心意,博得湛卢剑主欢心的事,陈复行都会去做。

“上面写了什么?”谢扶舟眸色一沉,缓缓起身,睥睨下方叫嚣之人。

那是怎样可怕眼神?

冰冷,无情,目空一切。他看着几近元婴顶峰修为的高手,也不过像是在看一直朝生暮死的蝼蚁。

他轻飘飘跃下屋檐,脚尖点地的瞬间如踏湖面,有金色的涟漪顺着他的靴底迅速扩散开来,释放出漫无边际的须弥结界。

结界是保护,也是囚笼,困住那冷汗涔涔的数名高手。

“本座近来缺新的信徒,给你们两个选择。”

他信步而行,脸上的表情可堪称温柔,可每走一步,都是一阵无形的威压,“一,你们即刻跪地求本座宽恕,再自废灵脉以供养本座;二,简单,本座杀了你们。”

他低低一笑,补充道:“忘了说,被神杀死的人,没有来世。”

“哪儿来的疯子……”

炼器师咬牙怒斥,“一起上!”

他冲了上去,满身灵气迸发,喉中发出殊死一搏的嘶吼。

可跑出几丈远,他才发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身边一片诡谲的死寂。

他不由驻足回首,随即如见恶鬼般瞪目震悚:不知何时,他身边的伙伴竟然全都不见了,只剩兵器零星铺了一路,仿佛遗落的残骸!

十来名高手倾巢而出,一个都没了!

他们甚至没机会挨上黑袍少年的一片衣角。

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炼器师膝盖一沉,轰然跪地。

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炼器师睁大血红的眼睛,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炼器师口鼻溢血,将字眼一个个从牙关中挤出来:“我认输……我愿自废灵脉……供养道友……不,供养神尊!”

炼器师伏地跪拜,臂上青筋暴起,却听那道好听的声音再次传来。

“可你太丑了,瞧着实在碍眼。”

少年垂眸勾起淡笑,似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不如,本座将你变得好看些罢。”

随着一声骨骼压缩的哔剥声传来,那名炼器师的刺青上绽出数朵艳丽的火烧花,仿佛火星子由内而外烧出。继而他的身上猛然窜起焰火,整个人化作赤红的光束飞上天际,砰地炸开漫天火光。

烟花如柳丝垂落,明灭绚烂,没有留下半点灰烬。

结界散去,街市的热闹重新灌入耳中。不明真相的行人俱是三三两两驻足仰首,欣赏天边的烟火余韵,笑着猜测是谁家在做喜事添彩。

一星在水,明月无缺,烟火下沉睡的美人格外明艳动人。

谢扶舟在施颂真身边坐下,倾身看了片刻。

心想:果然,还是这位信徒最顺眼。

陈复行只觉眼前一花,原本站在门口的施颂真身形一转,风一般掠至他身前。炽热的威压扑面而来,陈复行下意识屏住呼吸,双腿隐隐几分战栗。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施颂真的眼神有几分像师父的湛卢剑灵。那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和美丽,不是人类的眼眸。

他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施颂真复活后,眼睛会变成这样艳丽的红色?

“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陈复行竭力回想那张黄褐的纸片,“她问我师父,南国的龙原,是什么时候改名成龙渊的。”

谢扶舟察觉到施颂真抽手的动作,下意识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不容她挣脱。鲜少被谢扶舟违拗的施颂真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疑惑地“嗯”一声。

记起施颂真脾气的谢扶舟立即松开。

前世的芙蓉剑习惯在亲密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因为过去被亲友背叛的次数太多,只有牢牢把握住交往中的主动权,施颂真才能放心。谢扶舟若是不想吓跑她,便决不能在施颂真面前显得过于强势。

十五年前的事历历在目,谢扶舟总觉得一松手,施颂真便会在他面前烟消云散。所以他不想松开,但他又不得不松开。

青年手迟疑停在半空,一时间伸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施颂真转了转手腕:“你到龙渊来是想杀了祝宣?”

“我说过,只是来找你的。”谢扶舟低声说,“施颂真,你现在好像不愿意相信我了。”

二人面对面站在水中,周身一片黑暗。他们只能靠神识互相感知,看不见彼此的眼神。施颂真单手落在赤霄剑上,食指有规律地敲击着剑柄。谢扶舟在心里一点点描摹出施颂真如今的神情,却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不曾见过十五岁的施颂真,就像施颂真不曾见过没被淳于意封印的谢扶舟一样。

“因为我已经不敢相信你了。”施颂真轻笑一声,“还记得兰陵的那一晚吗?我复活后你送给我的第一份大礼,是给了我当胸一箭,附送一个和蓬莱岛的婚约。”

如果不是因为施颂真复活后成就剑灵之身,注定无法死去。那一天或许便是施颂真的死期。她满怀期待地走出神剑山,想让谢扶舟不要难过,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昔日爱人一直有所隐瞒不说,还要解除二人之间的婚契。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谢扶舟上前一步,“如果我知道——”

话音未落,施颂真已经拔出赤霄剑!神剑剑身流淌着业火的赤红光芒,瞬间照亮了深不见底的水下!

剑尖对准天妖心口,赤霄剑灵绷紧下颌。

“不要靠得太近,”施颂真警告谢扶舟,“离远一点,也方便你不会觉得恶心。”

和先前她在文峰山见到的冷漠谢扶舟相比,水下的青年更像施颂真十五年前认识的那只狐狸。施颂真陡然觉出几分熟悉,好像过去的十五年根本没有消逝,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施颂真克制住这种错觉。斩断婚契后,施颂真已决定绝不会为这些前尘过往驻足。吃一堑长一智,施颂真绝不会在一只欺骗过她的狐狸身上跌倒两次。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恶心过。”谢扶舟上前一步。赤霄神剑抵在谢扶舟心口,再近一分便能切开天狐的胸膛。

“如果你因为那几箭记恨我,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我。”谢扶舟伸手握住赤霄剑,对准了天妖心脏所在之地,“如果给我一剑能让你好受点,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一剑也好,两剑也罢。”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悲意:“只是施颂真,你不能这样不理我,什么话都不听我说。这对我不公平。”

剑锋割开谢扶舟的手心,刺入他的胸膛。天狐的鲜血顺着神剑流出,染红了清澈的江水。施颂真目光微微动摇,原本模糊遥远的记忆骤然清晰了片刻,剧烈疼痛如同潮水,一瞬间将施颂真意识覆盖而过。

殷红色在眼前铺展而开,那是谢扶舟的血。一片鲜红之中,狐妖少年胸口被神剑贯穿,嘴角溢出血丝。施颂真低下头,只见握剑的人不偏不倚,恰恰是她自己。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给谢扶舟一剑?

施颂真忽然慌乱起来,她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她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谢扶舟一剑。然而记忆并未告诉她那个原因。施颂真眼睁睁看着被纯钧贯穿胸膛的谢扶舟伸出手,抚摸施颂真的面庞。

心脏被破坏的狐狸面如金纸,现出濒死之人的灰败。但他依然奋力握住施颂真的胳膊,似乎将死前的最后一点力量全部用在了这里。

很痛。施颂真想,她的胳膊要被谢扶舟捏断了。垂危将死的天山白狐嘴唇一动一动,但施颂真却听不见声音,只能从唇形中读出谢扶舟想要说的话。

他在……说什么……

“醒过来!”

当头一声嘶吼,刹那间驱散了施颂真头脑中的所有阴霾!被掩盖的记忆重新浮上水面,被清洗的感情重新溢满了施颂真的胸膛。

赤霄剑灵握着神剑的手忽然微微颤抖起来。记忆中的白狐少年绝望地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嘶哑到几乎无法发声。

“醒过来,施颂真!”

她想起来了!

施颂真临死前对谢扶舟的愧疚,不仅仅是因为无法实现她先前的承诺。还因为她要丢下他了,她要因为别人丢下孤零零的谢扶舟一个了!

但她却无法告诉谢扶舟,这注定是个无法说出口的理由。谢扶舟不会理解,但施颂真却必须得这么做。因为这样才是纯钧剑主。自孟逢春死后,施颂真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转眼便是一十三年。整整十三年,遇事优先牺牲自己的自毁倾向已经牢牢扎根在施颂真的意识深处,根深蒂固,无法轻易改变。

眼泪大颗大颗涌出眼眶,却不是因为肉身的疼痛,而是因为灵魂的愧疚。这份愧疚,施颂真永远都不能弥补。

因为她快要死了。

愧疚之后,施颂真竟感到如释重负。曾经束缚住她的枷锁褪去,曾经压在她背上的重担烟消云散。濒死之际,芙蓉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本性懒惰不爱多管闲事的施颂真,自此终于重获自由。

不用担心没有完成兄长的遗愿,不用害怕被信任的人利用。她终于可以舍弃掉这个破败的、悲剧的人生,获得永恒的安宁。

她这次做了一个自私的人,这让施颂真感到很快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施颂真抚摸着谢扶舟的面庞,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

“这次注定无法实现我的承诺了,但还是请原谅我。”

这就是施颂真对天妖谢扶舟说的最后一句话,十二年中能确定没有被共享记忆的唯一一句。

“我原谅你,你也原谅自己吧。叶雪衣还在外面等你。”

赤红神剑落下,斩断谢扶舟心脏处缠绕的因果,谢扶舟和施颂真的婚契就此烟消云散。梦境中的谢扶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心口剧痛,接着天旋地转。

在梦境崩塌的那一瞬间,谢扶舟下意识伸手摸向脖颈。他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双手,他想这里应该有一双手,但他想不起来是谁,也想不起来有谁能强行打破他的噩梦,将他从这个囚牢中带出去。

但他现在想起来了。是施颂真,能打破这个噩梦的只有施颂真。她亲手斩断了二人之间的联系,说什么“叶雪衣在等你”后转身离开,没有多等被困的谢扶舟一秒。

憎恨多年的契约被解,谢扶舟应该高兴才对。然而他心头没有一丝一毫如同前两次解契一般的喜悦。沉甸甸的巨石压在谢扶舟心头,天妖一时无法分清那是被神剑贯穿灵魂的疼痛,还是心痛。

无需过多言语,谢扶舟明白,施颂真是真的要离他而去了。她性格温和,却唯恨欺骗和背叛,在这一点上异常决然。而谢扶舟在施颂真死后,在她的雷区上踩了个遍。

和他是否真的爱上叶雪衣无关,在施颂真心里,谢扶舟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了。在施颂真眼中,纯钧剑被人夺走需要索回,谢扶舟却不用。

“施……颂真……”

呓语被风吹散。天空碧蓝如水洗,下面跪着一只重创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