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便觉要糟,怪了,本是想要关怀一句,怎话到嘴边变得这般阴阳怪气,萧世子听了只怕要误会。
果然误会,萧应问一下是停住了,侧脸露个不可思议的笑,冷哼,“惭愧,某没能如昭昭所愿。这双眼睛如今是有些不中用,勉强还辨得清前头是人是鬼。”
你冷嘲我热讽,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李辞盈闭了嘴,老实跟在后边不再言语。
他们去得远,公主夫妇又是很久没来九台山,这会子李、萧二人回来,只余了大都督与荣国夫人仍留在屋中说话。
为避叔嫂之嫌,屋门与窗牖皆正大光明地敞着,是以荣国夫人略带哽咽的只言片语便随空山寂风飘到院中,李辞盈无意窥听,不过开口之前一句“她果真是茵容的女儿?”先切进耳朵,一下挡住她的脚步。
谁是茵容,谁又是她的女儿?李辞盈顿觉不妙,狐疑瞅了萧应问一眼,不是说大都督晓得她并非真正的裴氏女么,莫非——
萧应问对她的多疑没话说,侧身撩袍落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句话也懒得搭。
但听荣国夫人说道,“可二十一的生辰与茵容的产期相差两旬有余,她怎可能是茵容的女儿?”
裴启真沉沉“嗯”了声,解释道,“茵容腹中怀揣双生子,是以产期较旁人要早上两个月。”
“双子?那另一个孩子呢?”
裴启真叹道,“另一个孩子出工遇着沙暴,已殒身十余年。”
“……”李辞盈顿感毛骨悚然,大都督口中说的所谓双子,岂非就是她与庄冲么?瞬目之隙燃出两眼火光冲天,只怕立即就要把人家头发都点着了。
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却怎得一点不信他,萧应问一扯唇,自顾自撑了脑袋去看地缝中两根可怜的草。
而李辞盈呢,一面怒目圆瞪,另一边仍是竖了耳朵在听里头的谈话。
荣国夫人信了李辞盈就是李茵容的女儿,这会子就有些不愿她嫁到永宁侯府去了,抹了泪水,嘀咕道,“永宁侯府虽好,可萧应问不是个好相与的,只可怜那孩子在陇西受苦这些年,如今又要落入那龙潭虎穴中去……”
实则裴启真要谎称李辞盈记是李茵容的女儿,不过是想着后者膝下无香火可继,如今他得了好女,怎得不想着她呢。
另有了这层血缘牵连彼此,荣国夫人也该多多地重视这场昏姻事才是。
他做无可奈何状,只说道,“为保二郎无忧,也只好委屈了遥娘。”
二郎?说的怕是裴二郎裴显城罢?李辞盈更是如坠云雾,她与萧应问“委屈”,怎又与裴二郎扯上干系了。
好在是荣国夫人哀凄更甚为她解惑,“怪他阿耶走得早,妾又没好好教他做人,这阵子连兄友弟恭的道理也不懂,竟至于惹那泼天大祸,此番若非萧世子肯通融,只怕他该已推到菜市口问斩。”
“只可惜了遥娘……”话毕嘤嘤切切,哭得再说不出话来。
也是李辞盈聪慧,否则怎能自这谈话中察微以明——原来汴河漕船倾翻之事是裴二郎所为,紧接着李、裴两家又因扬州事乱须合壁为一,才至今日亲事一蹴即成。
听得荣国夫人愧疚恸哭,裴启真好言相劝道,“大嫂不必过于担忧,实则那萧姓小子早筹谋了要——”
早筹谋了要什么,李辞盈聚精会神听着,身旁之人倏然重咳一声,屋子里头顷刻静谧。
她回首怒瞪萧应问一眼,咬牙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不让那老匹夫将他如何筹谋要娶李辞盈的事说出来,否则以李辞盈之歹恶,狐狸尾巴定耀武扬威翘到天上去,届时永宁侯府也得跟了她改姓李,他这辈子别想翻身。
萧应问淡淡瞥了她一眼,“墙下窃闻,非君子所为,昭昭若想晓得某在筹谋什么,大可以开口来问。”
来问?怕他没那么老实,否则又怎会打断了裴启真的话头,可想而知有些事他是瞒着她不肯相告的,李辞盈勉强笑了声,“是么,可有些人好似窃闻了人家不止一回,或也不可堪成什么君子了。”
萧应问理所当然,“昭昭身上藏那样多解释不清的事儿,某探听几回是情理之中——”他笑一声,垂目看向她,继续说道,“不若昭昭解释清了诸如马术从哪儿习来之类,再与某做君子论的好。”
李辞盈拒不认罪,侧了脸冷笑,“您事监察从疑的飞翎卫副首领一职,当然说谁人可疑都可以了。”她一抱了手臂,哼道,“妾可不与您说介个了。”
虽是冷斥,语调中仍带了三分娇嗲,绰态柔情,咬咬好音,李昭昭早视美貌为刃,该如何对付了与她痴心的儿郎,堪称遂心应手。
萧应问恨只恨自个明知她使这低劣的诡计,仍是要被那言语之中的半分亲昵逗弄得心神不宁,是太久没有听她温声细语了,就这样简单一句,尚未愈合的伤口中酸涩的痒意浩荡奔涌。
愈是这般情难自抑,就愈难原谅她轻易愿受裴听寒所谓“求亲”,那日校场之中,那人一句“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仍振聋发聩响在耳边,每每想起,既烦又乱,她这般薄情的女郎,除非落下真心,否则怎会——
萧应问冷冷“呵”了声,低斥,“少造作。”
李辞盈一噎,好笑,她哪里造作了,这人怕真是撞坏了脑子,莫名其妙。
而大都督呢,今日仍有要务在身,本待往明光寺的间隙就要与李辞盈说明籍书一事,可惜是没来得及,好容易两人回来了,又额外扬手招了她单独来说话。
李辞盈当然求之不得,两人一落坐在院中的幼榕下边,这番连珠似炮将自己的生平事吐露个干净,她急切道,“望大都督明鉴,妾无意探听您与荣国夫人谈话,只不过妾一家几代都在肃州城讨生活,邻里乡间沾亲带故,可不会有什么身世之谜呢。”
听了这话裴启真倒意外了,能与他攀上血缘,可是多少人求之不来的,这女郎倒好,急切是要与他撇开干系。
他略一思索,只道,“吾擅自与你改了姓氏,莫非是此事让你觉着恼了?”
李辞盈惭愧,这一点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她顿了顿,又摇头巧言,“妾只怕大都督受人蒙蔽,最后事儿败露了,惹您空欢喜一场。”
真情假意相浃洽,兼之那欲露还藏的忡忡愁态,谁还忍心苛责这小小女郎为自保挣扎来的许多修辞呢,裴启真叹道,“你无父无母,恰好吾无儿无女,将就了做成父女,懒管有无血缘了去,只不过,吾要你以子之名为一人奉上永生灯,等那日吾往九泉之下,你便将吾与她供在一处享香火,如何?”
这般好事当头砸下来,李辞盈可算得上懵怔住了,她一点头,想听听他说所谓“茵容”究竟是谁,可惜裴启真此刻似乎并不想多谈。
李辞盈转了脑筋,又问明了“舒遥”二字的确是萧应问所定,便是忍不住多瞅了那人一眼。
这么的,李、萧二人的事儿算是定下来,清源公主请了荣国夫人先行往至相寺去,第二日,永宁侯府与大都督府结亲的传言就在长安城漫天狂飞。
自今上登临宝座,这两家明争暗斗搅得长安城风云变幻,多少人忐忑谨慎,投机的怕站错队了给自家惹祸患,观望的亦怕不慎偏谁一句被打入党争,至于两党,你死我活斗了五六载,抬头一瞧,上峰两个竟好到要结亲了!
这谁听了不指天骂一句竖子野郎!
不过打听到了介个,李辞盈却安心了几分,恰是这日萧世子那边的陈朝过来求见,说是冷槐面做多了吃不完,正好送到宝泽楼来给裴娘子。
他隔了屏风解释道,“听世子说,娘子是陇西来的人,奴想着此物正好能解您思乡之苦,特意送来孝敬。”
“……”李辞盈一时无言,先是请陈朝替她谢了世子“好意”,又十分客气要留人吃茶点,可转头凝翠将那檀木盒子端进来,她立即是端出银盘掷到窗外边去了。
“哎呀”一声,东窗下边忽是惊呼阵阵,同时屏风外边陈朝“嘿嘿”笑一声,只道,“谢意倒不必奴转达了,世子此刻就在楼外候着呢,若是您用着觉得好,咱们要不请他老人家也上来吃吃茶?”
李辞盈心道不好,忙搁了银盘攀在那窗边一瞧,正巧对上那人一双深邃无光的眸子,萧应问唇角压成一条直线,向是淡漠的脸上皆是冷峭的寒光。
可方才倒的冷槐面仍有两根挂在人家的犀玉簪子上边,另有方迁手忙脚乱地为他收拾着。
该他倒霉,没事俩个绕到她楼后边做什么?
李辞盈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楼下那人周身顷刻戾气横生,萧应问再不看她,埋着脑袋迈腿往楼上疾行而来。
第97章 “失控。”
萧世子要闯宝泽楼,琼台的那些个侍卫哪里敢拦,一路畅通无阻让他进到月牙阁内,才教屏窗外边几个裴家侍从挡了去路。
采釉尚是有些胆子的,与众侍女面面觑过,做礼开口请萧应问止步,“世子若有要事相商,还请在外间稍候片刻,待咱们娘子收拾好了再出来拜见您。”
一水儿女郎伫立在前,可比一排武卫更让人头疼,萧应问略是顿了脚步,但见鸾抱花四牒屏上朦胧一张纤柔的影子,李辞盈抱了软枕瑟瑟倚在小榻,似是惊得不轻。
好笑,李昭昭何许人也,一分势要,两贯浮财,足以让她做个趋利慕势的“一帆风”(注1),如今能与王公贵戚联亲,又怎肯让到手的浮华富贵随风去了?
有了这层在,就算心里边再不喜自个未婚的郎子,也不会这般迫不及待要扔了人家送来的吃食,除非——旧仇难消,堆怨成恨,对他已厌恶到捏住鼻子也难忍受的地步了。
“让她们退下。”萧应问凉声道。
哦,退下,好在是留给了些脸面,这般气势汹汹奔到这儿来,李辞盈且以为他要把她的人一个个人扔出去呢。
她“喔”声应诺了,缓缓直身一挥袖,示意众侍女都出去。
凝翠等却迟疑,摇着头还要继续劝说,下一刻那尊冰山已转进了内间,锐利的目光落在头顶,足够让人如坠霜雪般遍体生寒,她一哆嗦,险些是跪到地上去了,“娘子…”
李辞盈庆幸自个有先见早早坐下了,否则此刻腿软了来,只怕比凝翠还跪得快些,她沉下一口气,好声劝了凝翠,“无妨,你与采釉且去堂前瞧瞧,晚些拿了茶饼过来与世子吃。”
主子都这般说了,众侍女何能不从,只叹这娇滴滴的娘子受罪嫁了阎罗,从此往后哪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凝翠等恭声答应着,再不敢多看那人一眼,牵裙快步退出此间,只留下的两人默然对视。
幸好冷槐里边没有汤水,世子受了那些个容仪未损半分,仍是俊朗清简,神清气爽的模样,他素来爱著玄衣,今日珠冠与华锦,尽一副艳秾俊美好皮囊。
如此人物,腰间再佩上一枚润泽的水玉珰,盛魏风流不过如是罢了。
李辞盈暗自点头。
虽说她此生愿以嫁得高位为志气,但也并非不看重儿郎的样貌,若非裴听寒既两者兼得,从前她能不能得意快活还两说。
想到这儿又觉疲累。裴听寒迟早都要回长安复命,以他的脾性哪能善罢甘休,这么的,少不了好好纠扯一番才可让其心服口服。
数载为伴,一朝两分,并非谁人无情无义,不过世事弄人罢了,李辞盈忖度,所谓回溯,不可思议的境遇从来与萧应问脱不了干系,难说不正是命运巨轮要倾扎往日岁月,令她另寻良缘的意思?
“发什么愣?”
一道冷声落在耳边,李辞盈眨眨眼回了神,却是扭了脑袋望着窗外云山霭霭行了礼,气冲冲道,“妾昨夜里没睡好,正想着吃了点心要歇息。世子此来有何贵干,可快快儿说了莫耽搁。”
萧应问不上当,忽略她上一句话,径直问道,“急着吃点心歇息,怎不干脆吃了那冷槐面去,或是事到如今,昭昭仍是怕某在里头抹了药害你?”
话毕等了会儿,那女郎仍是不肯回头瞧他,再接上想起她等不及掷面的情形,萧应问眸底倏然闪了冷光,沉声冷语,“你就这样不想见我?”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再多就过了,李辞盈长呼一声,哽了一声哭腔,低声斥道,“您将那样的东西送来气人家,还有脸子道是我不想见你?”
倒打一耙这招李昭昭如火纯青,可萧应问没明白她口中所谓“那样的东西”指的是何物,不过见她娇面含愁,一如月夜春溪中纤瘦的柳影般怨深凄怜,都这般可怜了,谁还舍得与她计较什么。
他一叹,无奈问道,“我怎么得又‘气’你了?”
李辞盈“喏”一声努了嘴,示意他去瞧那空荡荡的檀木盒子,“从前家中贫寒,一道冷槐面妾吃了十数载,每每见了它来,便要记起攀树摘叶的辛苦,您特意送此物来给我,可不正是做下马威,要提醒妾莫忘了自个的身份,切不可在您永宁侯府上放肆么?”
“……”真是好大一桩罪过,萧应问哪有这个意思,细想之下,果然自离了陇西就没瞧着她吃这东西,他抚了抚额角道声“好了”,“这事儿是某考虑不周,然那面你皆倒在我脑袋上,就算得互抵了,可好?”
李辞盈不依,“妾可不是有意的,是您带了随侍鬼鬼祟祟潜到院后边去才遭了殃!”
近来流民四窜,他往后边瞧瞧宝泽楼的防备又是为了谁?总之不认错她怕是绝不肯罢休的,可萧应问是这般容易低头的人么,他“哦”一声,慢吞吞说道,“本是好意要给昭昭带些外边的消息,既如今您不肯想见某,那——”
拖长音调,只等着人家来问。
可这的确是李辞盈如今最关心的事儿,她深吸一口气,“妾哪有不肯见你。”
“若想见我,怎只对着云烟行礼?”
李辞盈很快回首对那人揖了个不伦不类的拱礼,后者刚一张嘴,她又次扭了身子,只肯留个背影给他,“您说罢,妾洗耳恭听呢。”
窗边光线过于明亮,萧应问慢慢就瞧不清李辞盈脸上是什么样的神色,只不过掠眼之间,已将那女郎鼻尖上一点绯红收入眸中,此刻再听人低声在翕鼻子,亦可想见她眼波中不胜秋水的娇意。
萧应问“哦”了声,举步又向她靠近两步,他抵膝靠在榻沿,不温不火地说了句,“要交换情报可以,但某瞧不着昭昭的诚意。”
诚意!?李辞盈拧眉回首,目光不自在上下打量了萧应问来,她能有什么诚意,八成这人又想占便宜才是。
青天白日,毫无道理,她哼声道,“长安城的事儿可不难打探,您不说便罢了,妾也不想听。”
“果真?”萧应问笑,“不过,某也没说是长安城的消息。”
不是长安城的消息,莫非是扬州城的消息?也好,得了那边的进程,她也好思索如何应付裴听寒。
她佯咳了一声,说道,“妾都说不想听了,是世子生要与人家说,那就听听也无妨。”
……这般矫作?只怕是有诈,萧应问略略想了想,了然哼道,“哦,昭昭仍还想要扬州的消息?”
“不是扬州?”李辞盈不明白,某种不合时宜的担忧油然而生,她按捺惊色,回身又问,“那…是肃州的消息?”
萧应问一挑眉,不置可否。
李辞盈惶惶然抱住手臂,如今肃州城还能有什么变故不成,虽是请了陆二娘与青溪先生照看家中一二,可毕竟也不能事事亲为,两个孩子又正是跳脱的年纪……
她一时心乱如麻,忙又往萧应问倾了一寸,切切催促,“您快些说。”
“就——站着说?”
当然不是,李辞盈摇头,“你坐,妾站着!”
方要站起身,垂眸却见那人一双臂膀绕肩揽了她,手掌触于背脊缓缓下落,萧应问按了住她的腰窝按向自己,将人严丝合缝拥到身前。
他低了脑袋,温热的鼻息便一阵阵洒在李辞盈颈间,“真想知道?”
“当然……”李辞盈痒得微耸肩线,昂首再要问,近在咫尺一道雾色深重的眸光便顺着眉间慢腾腾扫向她绯靡的唇。
为着已入贵籍,李辞盈近日所著所用皆为上品,今晨得来一筒艳若芙蓉的唇脂,听说是禁中贵妃所藏之珍品,长安城统共就那么两筒,寻常贵家轻易不可得呢。
她向来是稀罕这些贵不可量的物什,取来涂抹在唇上,几个时辰过去,又兼吃过一道冷饮,仍是靡色未消——
“萧应问!”她捏拳锤了他的手臂,“话都到嘴边了还磨蹭什么,快些——”
“说呀”两字仍留在喉咙里,炽热的吻已覆住了她的,萧应问垂着脑袋,将所有贪恋与热切均搅进来势汹汹的唇舌中,懒管何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要她仍在这里——
“怎不肯再喊我的字了?”萧应问低声道。
交颈依摩,那女郎忽收紧双臂挽住他的腰背,尽力昂首,乖巧又亲昵地回吻住他,“凭意……”
萧应问呼吸腾然急促,他躬膝搂住了她的腿弯跪到榻间,倾身将人压进了柔软的锦被之中。
这一番孟浪,李辞盈本就束得松散的长发霎时铺了满被,她惊呼一声忙用手想挽,一面又惶惶想推开萧应问,“不行、世子——”
萧应问晓得不可以,埋在云团中瓮声说了句,“乖一些,某不做什么,只亲会儿好不好?”
亲会儿倒是还好,李辞盈“嗯”了声,那人便撑手重新倾身上来。
唇齿相依,翻滚搅弄,胸口不可思议的酥颤似藤蔓肆意疯长,此刻的萧应问心软塌得如同海上泡沫,轻轻一捏,便是情意奔涌如浪,根本无法停住。
不行,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萧应问抿唇退开了些,可下一刻,女郎温软的、湿润的唇又殷切追上他。
“凭意——”她的手指顺着他紧绷的腰腹点点下落,萧应问脑中一片空白,任由了她随意作弄,“要不要妾帮您?”
细细小小的急喘自馥郁的芙蓉香隙之中纠缠了他的呼吸,神智昏聩,情便再难再抑,此一瞬,萧应问眸中倏然擦亮暗火,他重喘一声,勾指挑开了李辞盈腰间系结——
正是此时幻梦破碎,李辞盈骤然一僵,忙是拢住了萧应问的手臂不肯让他继续,继而她缓了缓神,忧心忧虑地问道,“世子,人家‘诚意’够了罢,您该快些告知妾肃州究竟发生何事了呀……”
这一词“诚意”,可谓将他二十年来唯一一次出格的失控打做笑谈一则,凭何她这点子虚情假意就让他如此意乱神迷?!饱涨的酸涩堵住喉管,顷刻就将情欲击得粉碎,炽光刺得眸中滚烫,那些再抑制不住的热意如春枝发芽——
怎么了这是,怎忽然就落泪了,李辞盈一下惊慌失措,忙是抽了帕子要替萧应问掖眼角,她顺势抬头一望,稀里糊涂以为他落泪是外头日照过盛的缘故,接着便倾身跪了两步把那榻边的轻容纱解下了。
与此同时,身后忽呛出一声低低的哽咽,李辞盈惊讶回首,那人已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滚下榻沿。
萧应问拂手扔开了珠帘,疾步离开了月牙阁。
“……”怎么个意思,李辞盈撑手望着那来回剧晃的帘儿,着实是一头雾水。
第98章 “——”
究竟萧应问为何离开得如此匆忙,李辞盈万万是想不明白,在她看来,方才两人分明情浓,这就该是萧应问最好说话的时刻,怎她一开口他竟犯了毛病?
这般反复无常…莫非——李辞盈一抚掌,是他脑伤未愈的缘故?!
想通了这关窍,那边几位侍女匆匆来得正好,李辞盈抻抻酸麻的腿脚,隔屏淡声吩咐采釉,“吾记得琼台是备着几名医者的?你即刻去问几个安神补脑的膳方回来,先嘱咐着前堂做好了——”她一顿,又道,“再拿上一碟透花滋。”
采釉应诺着,紧赶慢赶把事儿办妥了,李辞盈便拎了她备好的食盒往萧世子所居住的凌虚阁去。
如采釉之前所言,他俩个的居所果真天南地北,凌虚阁位在邻峰一块陡峭的阶石之上,有一半梯坎是依山而造。
那时霞光初迸,澄波烂漫,长阶蜿蜒盘旋似直入云霄天宫,李辞盈回望来路才明白为何此处可称为“琼台”,不正这般高处不胜寒呢?
她且攀且叹,走了一刻钟才终是登上凌虚阁。
阁内竹门紧拢,陈朝、方迁俩个都在外边守着,远远见着来者是宝泽楼的那位,前者腾然从扶槛上翻下来迎接。
“裴娘子安好。”陈朝手快,二话不说接了采釉手上的食盒,对李辞盈道,“这儿风大,咱们快些进去了。”
引着人走了两步,又回首压低了声音,笑道,“世子正等着您呢。”
方迁却不明白,世子方才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怎会是在等裴娘子,他一张臂拦了几人去路,肃着脸色只道,“不可擅作主张,还待奴先禀报了世子再说。”
这人……陈朝“啧”一声,立即把方迁往一旁拽,咬牙切齿道,“捣什么乱,没见着人家两个闹别扭么,难得裴娘子愿给台阶,真把人轰走了,世子晓得了必定怪你我办事不力,怎就这么没有眼力见?!”
方迁惊道,“闹别扭?!”他瞅了仍在檐下站着的的李辞盈,又很快回转目光,“胡言乱语,裴娘子不识好歹将咱们送去的冷槐面当头浇下来,世子晓得了气恼着呢,哪里还肯见她?”
陈朝一瞪眼,低语警告道,“你懂什么,弄不明白就少开口。”
先安定好了方迁,他又回头比手请李辞盈往里边走,一面笑道,“您可来得正好呢,世子嫌今日凌虚阁的东西不合胃口,到这个时辰仍一口都未进呢。平日里倒还将就,可如今世子旧伤未愈,不吃饭怎么能行,您可劝得他多吃些才好。”
李辞盈从善如流,“自然是的。”
陈朝点头,“世子此刻正于后院歇息,咱们沿着游廊往西边去就好。”
出回廊而经垂门,阁后栽半山白梨,再行则遇横篱隔了去路,眺望一眼,曲径尽头正落一张粉地山水坐障,障上轻纱人影朦胧,唯一截泠泠似玉的笛音自满枝绒雪中零落。
见状,陈朝便将食盒又递回李辞盈手中,微笑示意,“世子就在前边,裴娘子请吧。”
话毕了,笛声腾然滞慢,当然,在内行人听来,此一谬误聒如天响,可李辞盈难通音律,晓不得其中洪涛乱麻到何种领地,“嗯”声答应着,抬袖拂开花枝,挪步往那坐障去。
原听着丝竹声,李辞盈以为对边会有几名伶人在的,实则不然,障侧一汪碧泉飞镜,少年霜色孤影寥落其中。
“世——”有求于人,不该生分,李辞盈收了声,改口喊了一句,“凭意。”
可那人似不以为然,闻声掀了眼皮瞥她一眼,也不开口请人坐,只将横笛自右掌轻旋收回怀中,说道,“你来做什么?”
李辞盈倒好笑,这便是陈朝口中所谓“世子在等您”?摆着张臭脸,谁稀罕来寻他似的。
不过世子这脾性她早都惯了,把木盒重新挎好臂间,李辞盈只当没体会到他的冷淡,款款行到障中,找个团垫儿将就坐下了。
她略略观察了他的脸色,便放心将食盒往前推了推,问道,“听陈朝他们说,世子您今日胃口不佳,是以妾特意带了吃食过来,咱们一同用些罢,好不好?”
她睇个羞怯的笑过去,又把那手儿搁在自个腹上抚了两下,嗔道,“妾有些饿了。”
殊音清越,韵脆如莺,伴此山中松声茂树,可将人耳朵都听软了。萧应问“嗯”了声,垂目看向那盒子,问道,“都有些什么?”
问起介个,李辞盈可挺直了背脊,她一面掀开那盖子将菜品一件件拿出来,一面是骄傲不已,“都是对症的食膳,于您的伤势很有益处!您可不晓得早晨您就那般走了妾多少惶恐,忙是翻阅了《千金方》,才找着了这些呢。”
宝泽楼之藏书都是按照她的喜好一本本挑选过的,有没有《千金方》萧应问心里莫非没数,想讨好他,这点子伎俩可还不够。
他好笑瞅李辞盈一眼,“是么,宝泽楼还搁着药典?”
可李辞盈不晓得,弯着眼睛点点头,“人家一页页翻看的呢,您可不能不领情呀。”
扯谎都这般理直气壮,也只有他的李昭昭能做得到了,萧应问微微勾唇,可惜这份欢畅并未持续太久,他目光落在她摆在红梨案几上的三样东西,忽是僵住了。
“胡桃枸杞粥、茯苓芝米甜糕、鲈鱼莲子羹……”李辞盈眼波轻转,“都是安神补脑的佳品!”
补脑,哦,是对得这个“症”。萧应问一闭眼,“多谢,某正愁磕着了脑子没法救。”
有戏,李辞盈得意一摆手,“怎会没救,世子大难不死,咱们好好将养着,总有一日会痊愈*的。”她挽袖取了碗勺,“妾给您盛粥。”
李昭昭第二回给他盛粥,可再不是那日在南门院子时咬牙切齿刮得瓦壁咚咚作响的模样了,行止娴静,颦笑温柔,似早与他做惯了这些家常事。
直到——
李辞盈只怕一回气不死他,盛了粥把勺子往那碗儿上轻轻一敲,又冲人眨了眨眼。
怎么个意思,萧应问起先没明白,顺着她的示意将目光落在碗上,才恍然她的意思应是银碗、银勺,不存在她下毒要害人的意思,若吃了肚儿疼,可不能怪她。
“……”很好,萧应问收了手回来,冷声道,“某饿得慌了,没气力端碗。”
李辞盈先是一愣,而后便晓得了他的意图,好笑,这人该不会还想让她喂来吃罢?
这么一想,她面上故意浮上些惋惜之色,垂首握柄舀了整勺,自言自语扼腕,“可怜,咱们世子堂堂八尺儿郎,摔了脑子竟变作这番模样。”
她忍了笑,举勺到萧应问唇边,嘟嘴用上哄小儿的语调,“喏——问哥儿,让姨母喂你吃些罢。”
瞧她得意的,都喊的什么玩意儿,萧应问终是忍无可忍,暗暗捏了捏拳,咬牙接了她的碗勺过来。
那碗儿一凑来了面前,果是一股子捏了鼻子也咽不下去的苦味,萧应问勾了个冷笑,反是重舀了半勺,面无表情送到李辞盈面前,说道,“既是你我同食,某怎敢吃独食。”他靠近一分,“昭昭先来。”
李辞盈这下更觉自个有先见之明,瞧这人多疑的,就算用了银器又如何,仍是怕她做手脚呢。可他料错了!
李辞盈撅了撅嘴,乖乖儿咬勺把那胡桃粥渡到自个嘴里吞了,“唔,”她呼了一声,吃惊道,“走了小半时辰,这粥竟还是烫的。”
“走来的?”萧应问收了勺回来,垂目取了银箸夹起一只团子再喂她,“宝泽楼备着车辇的,出发之前,下边的人没劝你?”
听他语气,似对宝泽楼之所有都了若指掌?如此这般再想方才提到《千金方》云云,萧应问面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李辞盈很快明白是何人安排了宝泽楼种种。
她倾过去衔了透花滋慢慢嚼,不客气道,“若非一步步走过来,世子如何能晓得妾之诚意呢,只怕是都不肯见人家呢。”
“……”罢了,萧应问懒与她掰扯这个,深吸一口气,复取米糕给她,“累着自个了,某便能晓得你的诚意?以后别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辞盈忙点头接了,也捻一只透花滋托举了递他,“您爱吃这个,您吃。”
哦,可见她并非耳聋眼瞎呢,萧应问微微勾唇。
这般其乐融融了来,也好再提肃州之事,而萧应问岂不知她来意,好歹将人喂饱了,才揽到怀里来说话。
“肃州如今由石将军与李少府代为管辖,倒出不了什么大事。”
哼,竟便宜了石岩!李辞盈微微拧眉。
面上这点子稍纵即逝的轻蔑很快被眼前人捕捉,萧应问怎不知她为何厌恶石岩——不过就是为着他看不惯裴听寒与她来往罢了。
可恨,他上手捏了捏李辞盈的脸颊,“神游天外,又在想什么?”
李辞盈忙摇头甩开那点子小气心思,“那世子究竟给人家带了什么消息来?”
既是定下了这门亲事,李辞盈此后当长留西京,这么的,姑母等人远远地在陇西怎算个事?是以前些时候,萧应问已安排了人将李兰雪与蛮儿、面儿两个一同请回长安城。
“再待半月也该到了。”
“果真?!”离家良久,李辞盈早想念了姑母几个,正愁不知何时提这事儿才合适,未想到萧应问早有安排。
萧应问“嗯”一声,“你不是在意了那两外甥子的身份么,等咱们成亲了,就一并提到永宁侯府来,你可满意了?”
满意得不得了。
“凭意。”李辞盈双手捧了他的脸,毫无章法啄了好几下,“您待人家可真好。”
看吧,如了她的意,便是这般软语柔情,浓态娇煞,萧应问笑承她的好意,侧眼瞥见霞光轻散,终是俯身拥紧了她,“昭昭……”
“嗯?”
“此时下山只怕到半途就夜了。”萧应问垂首抵住她的鼻尖,低声道,“今晚就宿在凌虚阁,如何?”
宿在这儿?李辞盈可不敢,方想如何才能摆脱介个呢,篱外小径忽有数人疾步而往。
人未至声先往,陈朝急切的音声由远传近,“公子——公子您慢点!”
在阁门时他已说过世子今日不见客,若非为着傅弦后边还跟着公主与县主两位,他怎可能让他直闯到后院来,无论如何,明日自个小命休矣。
陈朝绝望一闭眼,只好扬声通传,“世子!清源公主、嘉昌县主及公子弦前来看望——”
第99章 “无耻!”
说来看望,实则是问罪,不然怎会这般声势浩大?李辞盈从未对自己与傅弦鸿雁来往一事觉着心虚,可此刻来者非他一人呀。
烂霞将阑,银汉非迢,她与萧应问不过未婚夫妻,私下见面便是十分不妥,更别说这时辰仍同他留于凌虚阁内。
让清源公主与他几个瞧见介些,难免是跌了侯府的份。
她心道一声“要糟”,拧眉环顾了四周去,此间石亭与篱笆四面透风,坐障之上轻纱蹁跹,更没有任何藏身之处。
唯崖边白梨树下一块约五寸高的巨石或能遮挡一二。
李辞盈见着这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就要从萧应问身上爬开。
“慌什么?”萧应问哪里能由她踩黑摸到崖边去,挽住她的肩线把人又捞回身侧,一面是垂首为她理襟口,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就在这儿坐着。”
此人之淡然正似那日砂海迷梦,全然不顾他人如何惊慌失措,李辞盈哪里肯,摇头拧身连番挣扎,慌乱间一下踢到前边正滚得火沸的铸铁煎壶,“咕噜噜”的沸雾飞翻,直往萧应问身前泼洒。
“……”好在萧应问反应迅速,揽着人连退好几步躲开,再一抬首见得障板上“滋滋”冒着的滚滚白雾,脸色都沉了三分。
可不得么,若浇了这沸水到身前,直截了当往禁中当差也使得。
好险,差点儿就守了活寡,李辞盈亦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呼了一口气。
她竟还好意思幸叹!萧应问一闭眼,只道,“好了,有某在此,何能让他人为难了你去?少些造作。”
可见儿郎们从不在乎后宅之中计较了多少风云,李辞盈要在侯府过得顺当,哪能不在意了清源公主的看法?
她一垂泪水,翕唇一句说得又低又急,“妾之身份本就低微,县主等也早认定我为攀高枝不择手段,世子留妾在此,可真教人家一点脸面也不剩了。”
说罢点点珠泪泣下,似流不尽许多愁,萧应问微微一愣,撤回手力任她去了,只道,“晓得了,某很快打发了他们,崖边风疾,你且当心着。”
李辞盈哪里敢耽搁,挽袖牵裙,忙不迭地飞奔,这才赶在傅弦转过地障之时堪堪越了梨树,藏身石后。
傅弦一行并非没有见着那抹匆忙的裙袂,只不过其布料于残霞映照溢彩流光,一眼之下并非俗物,没人能想到李辞盈头上去。
这一意外,显是把傅弦满腔怒火都阻滞了一分,只不过待瞧着萧应问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愤懑终于气逆喷涌,他疾步上前,未等任何人反应一把揪住了萧应问的领口。
“傅弦!”就算平日再如何亲近,傅弦此举可堪僭越,县主白了脸色要上前,却忽是一只手臂挡在身前,清源公主“唉”声拦了她,“得了,兄弟俩的恩怨让他们自个清算。”
两人都负着伤,谅也闹不出人命。
李宁洛侧身吩咐了那冷汗直流的陈朝,“别闲着,取两张宝椅过来本宫与县主坐。”
这边隔岸相观,萧、傅两个却没那样兄友弟恭。
傅弦此来九台山,本不过为给萧应问递送消息,没想到半途竟与来探望的县主、公主正正遇上。
母子两个是自丽正殿争吵后第一回再遇,不过县主爱子之心怎堪熄,前些时候仍是请了武卫传讯,是以傅弦如何跃入洪流相救李辞盈,事后又是如何拖了病躯调查沉船之事,县主再清楚不过。
此时乍然相见,堪称新怨旧慨一并迸裂,两人在望山亭又吵囔一番,终是县主不慎将萧应问遣人复刻傅弦信件之事脱口而出。
一说前月里傅弦与萧应问谈及欲戍守咸州之事,后者望他谨慎行事,而傅弦则笑叹曰“除非表哥说漏了嘴,没人知晓某是为了李三娘。”云云,此一语成谶,果然县主最先得消息,便是萧应问暗中使了手段。
否则时至今日,只怕县主仍不晓得李辞盈是何人,更遑论横在此中不肯让步。
“你是早有预谋。”傅弦万万是不明白,明眸之中情绪万千,不解、心伤、更多是怫愤燃做了火簇,一束束灼烧少年裂做万千破碎的真心,“是你与我说她在长安城活不下去,是你与我说何苦害她性命,好,暗地里你却借我名堂而皇之带她回西京来?!”
这事儿萧应问没打算不认,他拂开傅弦的手,淡然问了句,“沉船案查明白了?”
“……”傅弦一下气得退开一步,他哪里有心思再为萧应问办事,“事到如今,你一个解释都不给我?”
“解释?”萧应问万万是不明白,能容忍傅弦与李辞盈通信,全然是为了今日事,可惜他没有自个想得那般大方坦然,再忆信中一字一句,真如乱刀搅肺。
他一面慢腾腾整理皱乱的衣襟,一面往傅弦那儿挑了个寻隙的冷笑,“你是她什么人?吾何需对你解释?”
李宁洛平日最是喜爱听这些个恩怨情仇,公主府早年搭戏台子,也为她搜罗民间各类轶事,万想不到原是自个这冰凿的好儿演得最好,她听了只发笑,恨只恨这儿没有瓜果饮子,白白少几分兴味。
而傅弦呢,怎听不出萧应问话中隐隐夹带的高慢腔调,好似李辞盈已属他掌中所有,他再忍不住怒拳上前,“你与裴氏女联亲,又无耻于此间藏娇,究竟是要将她置于何地?!”
两人都因伤势之故内劲未愈,萧应问侧身躲开一分,傅弦的拳头便从颊边擦过,可惜后者一招未中,仍是拳拳不肯放松,眼见要扭打到一块儿不可收拾,县主手中绢儿都要绞碎了。
萧应问只笑,又疑惑一挑眉,“与你何干?”
“无耻!”一口恶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傅弦终于气极,“你明知我对她有意,也明知自己没法子娶她做妻子,为何这般恶毒要拆了我与她的缘分?!”
萧应问似恍然,不冷不热长“哦”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六郎方回长安或还不晓得,李三娘就是裴家二十一娘,也就是此次与某定亲的那位娘子。”
听此言犹如天方夜谭,傅弦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可他并非愚笨,静心思了一轮晓得了其中关窍,他大退一步,惨笑道,“原来你打这个主意……”
不怪明明查到沉船案桩桩证据指向裴二郎,他却令飞翎卫按下不发,“裴二郎胆敢凿穿朝廷漕船、谋害官员性命,难道你为一己私欲,要与裴启真做这勾当?!萧应问,你真对得住魏律,对得起咱们从前被裴氏害死的弟兄们——
萧应问摇头,“她是裴启真的亲生女。”
这一句振聋发聩,傅弦半张嘴仍不知该做何反应,一旁县主却惨白了脸色,径直站起身来,厉声急言,“你说什么?”
廿九那日她问过李辞盈的生辰,根本与阿姐的产期相差甚远,又或者裴启真当年情深不过作假,除却李茵容外,他另有所爱。
萧应问微微勾唇,将目光远远移落县主,只说道,“六郎不晓得从前的事,某也不好在其中胡乱生是非,这才让他对县主误会颇深,然则某认为,既六郎这般执迷不悟,县主不若如实相告,免日后酿了大祸,致县主与大都督后悔莫及。”
“‘酿大祸,致县主与大都督后悔莫及?’”傅弦怔怔重复,自个与阿盈亲切,会有何祸患能让此二人后悔莫及,排除李、裴两家恩怨,再有何因素能让萧应问可以娶她,而他傅弦却不能。
除非——除非——
都乡王戍守西境之时,裴启真岂非正正是瓜州营属将?再凝神算算时日,县主嫁往长安城正正好就是李辞盈出生的那一年。
傅弦微微晃神,再想起长安城旧年流传的一桩逸事——便为权臣与宗室女私逃之类云云,飞翎卫每每遇了这些,无一不是要以良俗案捆回来审问的。
从前不解其意,如今再将各方讯息联为相通,事情岂非一目了然,傅弦悚然一惊,不可思议看向县主,“你与他……”
傅弦能想到这一茬,县主何能想不明白——唯一一则,她知晓李辞盈并非是自己的女儿,然萧世子的意思,便教她将这份因果打散了吞进腹中,让傅弦彻底死了这条心。
她哪里管李辞盈究竟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就算她真是裴启真与李茵容的女儿又如何,私定终身,悖逆天地,所生来的不过孽种罢了。
可这边境女郎对县主而言不亚心魔,阿弦从来懂事孝敬,若非是李辞盈,她母子两个哪里沦落到对面不识的地步。
傅弦疯魔,为此女子连命都不要,县主惹不起这祸端,她凄然冷笑,便逞萧应问之意,将李茵容的事安在自个头上,点头道,“不错,李娘子是吾与裴都督的女儿,建隆四十二年三月吐蕃动乱,他领圣令往瓜州营中担镇军大将军,正与我阿耶互为臂膀……可惜…那时他仍有婚约在身,是以她——”
县主一顿,又改口,“吾与他为此事争执分道,后吾才发觉,原来阿盈已在腹中了……”
“荒谬!”傅弦怎敢信,可他怎不了解自个母亲,她这样的人必不会拿名声做玩笑,他茫然思索,却觉一无所获,想着想着,就连自己为何到九台山来也记不明白,“实在荒谬绝伦……”他复冷笑,环顾此间众多熟面,只觉他们再没有一刻如此时陌生。
“我不会信。”身后的肿痛忽然发作,那是他只想多争功绩而忽略养伤所至之遗症,傅弦再无法在此间多呆哪怕瞬息,可疲惫与剧痛终是压垮逞强,他踉跄几步,猛地扑倒在了地上。
“阿弦!”
清源公主也料不到事儿走到这个地步,见得傅弦晕倒、县主心伤,兵荒马乱喊了陈朝将人背起来,“快,把公子弦送到辰溪阁好好诊治!”
“是,殿下!”
一行人匆匆忙忙走了,自个不孝子仍是个没事人般的,清源公主看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侧了身对那巨石冷言一句,“出来!”
她复指向萧应问,“千方百计谋娶李三娘,这会儿怎么的,亲事到手,原形毕露?”
说起这个李宁洛也疑惑,从前也没见着萧应问房里有人,往哪儿抓来的小娘子藏在这儿?
萧应问无言,什么原形毕露?
那边李辞盈当然不敢出来,他只得一叹气,“傅弦伤重,您怎不与县主同往?”萧应问一扬声,“方迁!”
方迁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殿下,世子。”
萧应问点头,“送公主往辰溪阁去。”
清源公主一言不发应允了,待走出了梨林,她忽得又回身疾行,篱外怒气冲冲地一踹,就见得了坐障中偎得难分彼此的两人。
“……”哦,没藏别人,仍是藏的李娘子,可这像样么?!
瞧着李辞盈泪眼汪汪的,八成就是这小子又对人家威逼利诱了,清源公主扶额,警告似的一指萧应问,无言离去。
第100章 “扬州急报。”
这回是真冤枉人家,此刻李辞盈泪眼婆娑,全然为着方才崖边风卷催乱,阵阵湿雾自深涧腾起吹送,直往人骨缝里钻,那狂寒肆虐流窜,她渐渐感知不到四肢……
闹剧何时结束的李辞盈不晓得,待寻回知觉,才知自个正蜷缩于萧应问怀中,火篝盆中银炭烧得噼里啪啦响,那一丝一缕的暖意自两人交握的手掌间融落肺腑,她眸眼轻抬,看向身前之人。
萧应问脸色极差。
除却强催气劲为她顺脉所带来之损耗外,更多惊怒凝于紧蹙的眉,火树摇红,焰影映照眸底,亦难掩霜意。
他好似气恼得很呢,可李辞盈一时记不得如今状况,脑子浑浑噩噩,却将此刻想做在无界砂海之中的那个寒夜了。
她惶惶扶住萧应问的手臂,啜声喊了好几句“郎君”,求饶道,“妾愚笨不知礼数,若有什么得罪了您的地方,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莫与小小女子较真……”
而萧应问呢,声调之中半点压抑不住愠色,“从前岂非最是珍惜自个小命?就为这点子名声,冻得发僵了也不敢现身?再迟一时半刻,只怕某要喊庄冲来给你收尸。”
虽言语间热潮冷讽,掌中气劲却源源不绝递奉,既他费这工夫给她回暖,应是没打算取她小命罢?
李辞盈环顾四周,缓缓恍悟到此处乃九台山上,数月历经自脑海匆掠,再辅以方才萧、傅两人对峙之言,或可证萧应问愿娶她为妻一事早有谋算。
可为何呢?
“怎不说话?”萧应问只以为李辞盈仍要睡,蹙眉抚了她的脸儿到掌中轻轻摩挲,“是哪儿觉着不适了?”
分明一句关切之语,非要做这恶煞模样,李辞盈微微挑眉,干脆卸了气力侧脸枕住那人的掌心,柔不自胜般地低语,“妾很好,只是……仍有一事不明,望您能与人家解惑。”
此温情绰态似纤柳脉脉,拥了这一团香玉在怀,谁能察觉前边有陷阱在等着,萧应问安心承受手中微小的重量,只道,“你说。”
“您——”一启唇仿佛怯怯,李辞盈轻顿,挑了个既羞又恼的眼神给他,鼓了勇气又开口,“您这般的人物,要什么样的女郎求不到,何苦费这心力要谋算这些,为妾伤了您与公子弦兄弟之情,哪里又值得了?”
不值得?萧应问从未这样想过,他“唔”了声,垂眸捏了捏她的手心,确认好李辞盈恢复如常,才又继续说道,“在昭昭心中,某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那当然,李辞盈乖巧点点头,双手揽了他的腰背,娇嗔道,“贵为万乘,何止凌云,您又事作西京防备十六卫总管首领,在谁人心中不是了不得的人物?是以纵使予妾虎豹之胆,也万不敢想能与您有今日。”
寻常恭敬萧应问早惯了,他哼了声,好笑瞥她一眼,“昭昭岂止虎豹之胆?”
这便是在点幽云林那夜、或她与裴听寒合谋要害他的事儿了,如今想想也怪,校阅那日萧应问邀她往上席同坐,官家与公主皆和蔼以待,她怎就不能再多想一分呢?
落了这个把柄,可不得悔得肠子发青了。
罢了,木已成舟,李辞盈当以十二分气力应付了眼前,免萧世子这份子新鲜劲儿熄却,而后又想计较这些。
她按下校场一事懒提,不服气哼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您在钱袋中搁那样多银两,妾一时贪婪,岂非情理之中?”
左右他晓得她是个什么性子,李辞盈再不作伪,“世子出身富贵,可想不到妾与姑母等在南门过着什么样的苦日子,陇西冬风如刃,割收如妾几个这般轻贱的命岂非易如反掌?”
泪悬清眸,愁绰深韵,一句娇语含悲切,说的是她在无数个疲惫复寒醒的寂夜中侥幸渡来的命数,萧应问微叹一声,“从前的苦某没法子为昭昭背负,然自此往后,你再不必为区区食宿铤而走险,昭昭之所愿,所谓‘入贵籍、嫁高门、过舒心快意的日子’,某定能为你实现。’’
“……”李辞盈一噎,他俩个说这话的时候,可算是吵得天崩地裂,难为萧应问记得这样清楚。
她抚额想回应他,可又实在笑不出来,想了又想,只得把脑袋拱进萧应问怀里,闷闷说了句,“人家可当真了,您不能忘了自个说的话呢。”
总算有这半刻温煦,萧应问笑了声,又道,“当然,某在长兴坊、崇义坊还有几间宅子,一应的奴仆都预备着的,待你姑母几个抵长安,让他们挑选了先往那儿暂住,成亲之后,若他们想要住进永宁侯府也使得的,都看你的意思。”
“看我的意思?”李辞盈微微一愣,继抬了指在他衣前轻缓地描摹、绕玩,待那人呼吸一点点重了,她才嗔了他一眼,哼声说道,“永宁侯府的事儿,妾如何做得了主?”
“如何不能?”萧应问万受不住她这般撩拨,反握了那作乱的手指抵于唇边,“清源公主懒管了侯府的事儿,往后一应事宜需赖昭昭辛苦,届时您别嫌累才好。”
李辞盈着实愣怔住了,“这是公主的意思?”
“不错。”萧应问耐心解释道,“清源公主是个跳脱的性子,侯府事归由薛参事代管多年,待你我成亲之后,自是会交到你手中。”
这一声不亚高鼓惊雷齐齐坠地,李辞盈耳边嗡响,真真疑心自个犹在梦中,她不可思议瞪了眼睛,早晓得清源公主这般豁达,又有谁会不敢嫁进萧家去呢?
接连好事砸得人头昏眼花,李辞盈迷迷糊糊昂首,烛影银辉之间,漫天星辰迸福光万灿,身前那人周遭也似镀上一层暖金的华光——永宁侯世子!她命中天定、最最宝贵之人!
李辞盈一时没忍住,搂了他的臂膀在怀中,垂着脑袋喜笑颜开在上头啃了一口——硬邦邦的,真切是独一无二、金子打造的福身!
“……”莫名其妙咬人手臂,真把他当作金子来验了?萧应问真半点受不住她这财迷心窍的模样——两只水眸似映了晴光,一味娇,一味嗔,随似初春憨态,此花容柳眉,流盼间天真之玉貌,令人一见之下,再难忘怀。
李辞盈一点不客气地受了这好处,“侯府诸事虽巨,但妾吃得了苦,有得是气力使呢!”
萧应问笑,捏捏她得意洋洋竖起的耳朵,“那某先替公主谢过了咱们好昭昭。”
李辞盈也笑,“为公主分忧岂非是做儿媳的分内之事,人家可不敢担谢。”
微风入帷,似烂漫春晴照心扉,萧应问猛地颤了颤鸦睫,再抑制不住的怡悦自心间蔓延开,他轻轻将人往怀里揽,闷声道,“这般懂事?那某也该与永宁侯府的儿媳做几件‘分内之事’。”
话音毕了,揽臂垂首复凑近李辞盈的唇。
“……”孤男寡女,荒郊野岭,男人脑子里统共就那么点事!李辞盈可还有疑问要他答呢,她望天白了一眼,哼声拒了,“世子自重。”
“……”自重?萧应问气得想笑,可到底也不好幕天席地迫了她去,箍了人在怀中,想想仍不甘心,他磨了磨发痒的牙齿,退而求次哄她道,“自重也好,那昭昭喊某一声……便作罢了。”
喊一声?李辞盈很快明白,罢了罢了,恰逢心情正好,大发慈悲让自己人同乐同受也无可厚非。
一来垂眉忍羞,她檀唇微启唤他,“表哥。”
虽想听的“一声”并不止于此,然婉转柔肠之下莺声轻颂仍振心扉剧颤,萧应问倏然暗下眸色,望了她半晌,才舍得开口,“不是这个。”
没道理自称永宁侯府之儿媳,却不肯给他好处喊一声“夫君”罢?
可偏偏有人要装作痴傻,李辞盈扬声“哦”了声,“不是这个?方才世子逼迫县主要自认做是我的阿娘,妾以为您是喜欢人家这样喊你呢。”
她轻哼一声,“既不喜欢,那人家之后不会这样喊您了。”
哪有说不喜欢,萧应问无奈道,“你明晓得我为何要她认了这个。”
不单只为傅弦死心,更一者,不过是气恼那日县主对李昭昭出言不逊——亲口咽下不堪的苦果,扬走她为傲的自矜,又或背负上公子弦的怨怼,可不算严苛之责罚么?
李辞盈咋舌,“可她是你的姨母……”
萧应问淡淡道,“是,但比不得你我亲近。”
什么你我,什么亲近,这不还没成亲么,厚起脸皮来可真教人拍马不及,李辞盈面上微烫,便将一直以来的疑问脱口问了,“您是什么时候想着要——”
顿了半刻不补后话,萧应问挑挑眉,猜测道。“想要娶你?还是,想要与你亲近?”
原来这两者还有区别?!李辞盈一咬牙,“都说来我听。”
萧应问笑,“幽云林。”
“岂非就是咱们第一回遇见的那日?”李辞盈大吃一惊,飞快思索过,不可思议为他补充,“难道就在那张帷幄之中——”
那时他分明躲开了。
萧应问笑,点头道,“就在那张帷幄之中。”
果然!如此道德沦丧,仍能义正辞严斥责裴听寒见色起意,分明就是有的人自个如此,便觉他人都和他一般的。李辞盈唾弃撇了撇嘴,咕哝道,“无耻!”
萧应问冤得不行,“我无耻?究竟是谁见着人就把衣裳脱了,还要往我身上来坐?”
李辞盈扭了扭腰,振振有词,“那您快放开,妾要回宝泽楼去。”
怎肯呢,萧应问叹一声,颔首认了,“好,我无耻。”
话音未落,便倾身压过去要将无耻贯彻到底,炙烫的吻落满此间风色,李辞盈可真受不住他的热烈,哼哼唧唧推了会,到底让那人埋首衔住了晶莹,肆意怜惜。
风林莺鸣,潺潺夜溪,万籁静浸冷月星,此间轻帘垂,篱外衣袂翻,陈朝哪里想这时候来见,硬着头皮喊了声,“世子——”
萧应问烦叹一声,“就在外边说。”
“禀世子,梁校尉飞鹘传书,曰腾王举旗,扬州民反,淮扬营势力不可挡,恳请急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