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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柔软的唇。”

此瞬之间,当面一道激荡的冲击,似将三魂七魄都从天灵震出,李辞盈尚且如此,可想挡她身前的那人抵住怎样的痛楚,浑沌中无声无息的血雾绕进披乱的发丝中,横在腰间的力气却未松懈半分。

傅弦顾不上疼痛,反身踩踏巨石借力,搂住怀中的女郎尽力往江面浮升。

而李辞盈呢,本就不通水性,气儿憋到这里算是完了,窒息感漫上胸口,她下意识要启唇,对边那人只怕她呛水,心道一声“得罪”,立即垂首衔去一口救命的气劲。

冰冷柔软的唇触碰过来,混合血腥的气风缓下了喉间致命的滞闷,李辞盈逆着潮涌睁了睁眼,但见水面上的暗光越聚越近。

不知几息间,耳边流波终恢复了嘈杂喧嚣,他们自滚滚急潮中浮出水面,新鲜的、湿润的风争先恐后灌涌生机。

“阿盈!”焦急的呼喊近在咫尺,可大雨密得人睁不开眼睛,李辞盈撑住傅弦肩膀奋力向声源侧过脑袋,喊了一声,“明也!”

不该喊的,张了嘴来呛入一大口河水,喉咙里边似滚过辛灼的火,疼得人止不住地咳嗽。

方才为着傅弦急马奔驰至下游,才让裴听寒慢他半步下水,游到这儿见着人了,他与梁术一人抓了一个,终将那落水的两人都拽回岸边。

大雨未歇,好在岸旁仍有草亭一座,遮了这泼天滂沱,才算得真正劫后余生。李辞盈裹了梁术自鞍屉中拿来的一件干净袍衫,瑟瑟倚在亭栏旁瞧着梁、戚二人给傅弦处理伤口。

不至此时,不知傅弦伤势之重——好在是他运气及时,否则以此二人之重撞向巨石,只怕早要了他的性命。

纵使如此,仍有大块红淤铺满少年清瘦的背脊,傅弦疼得直不起腰背,无法抑制的哼声自倔强的咬齿泄入啸啸风雨,他开口第一句话仍是问道,“她如何了?”

如何了,李辞盈见他疼成这副惨样,既是后怕得牙齿发颤,又暗自庆幸自个仍然活得好好的,她低声回了一句,“妾安好,公子且顾着自个的。”

一句客套话罢了,在场众人都该晓得的,可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傅弦没来由是想起方才在水下与她渡气时,唇齿间那些柔软触觉,他微微勾唇,情不自禁地抚了抚唇角。

对侧一人见他动作,脸色霎时就沉下来。

落在身上那道冷光太过瞩目,傅弦侧身瞥了裴听寒一眼。

视线交错,须臾擦出烧空蔽野的硝烟,隐在虚无中的暗潮较此间风浪更剧烈三分,少年眸底攒动的厌恶与轻蔑犹如刃兵不加掩饰地刺向对边。

而裴听寒呢,却在此时眉间聚上一丝逞意的自得,他慢慢抚住手臂猛地一按,以假乱真的疼嘶便溢出唇齿。

李辞盈大惊失色,忙拢了衣裳站起身,“郡守您受伤了?”

江流之中乱石飞涌,总是有那么一两块会擦破了裴听寒的衣裳,李辞盈捧了他的右臂一瞧,果然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横在那儿,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她止不住抱怨,“您怎忍到这个时候!”

裴听寒低头道,“公子弦伤重,我这点子容后再——”

容后什么容后,傅弦这不好好儿的么,李辞盈立即出声打断了他,“不耽搁的,妾替您处理。”

她晓得梁术随身带有治伤的药物,便进了两步恳请道,“梁校尉,郡守负伤,妾想借用些止血散与绷带。”

梁术身上仍背着世子的嘱咐呢,公子弦脸色再臭又如何,他只当没瞧着,手下不停,也不抬头,只道,“李娘子随意。”

李辞盈感激“嗯”了声,便躬身在梁术的马屉中寻她要的东西。

而傅弦呢,气得几乎当场晕厥过去,裴听寒还算得铮铮男儿么,竟要以这一点小伤博女郎的同情与担忧?!

他冷眼瞧着那人唇角压不平的弧度,忽又觉着十分可笑——裴听寒得意什么,不过就是早了半年认识阿盈罢了,阿盈根本就不曾对他动情,若非如此,她怎会晓得他的死讯就立即与别的男人往来?

傅弦冷笑,只道,“某以为郡守多有本事,原是人就在身旁落水您也来不及救,害阿盈吃了这好些苦来,竟又好意思让人家照料了你去。”

这事儿是他不在理,裴听寒抿抿唇,手臂上却忽是一凉,他一垂眸,但见李辞盈冲他摇头,有口无声比了个嘴型,似让人不要和傅弦多计较。

裴听寒“哦”了声,听话垂了脑袋,不再理会。

此番郎情妾意落在眼中实在刺眼得很,傅弦一咬牙,只能别了脑袋不去看他们,一面低声又问戚柯道,“裴家派来的那批人呢,怎还没跟上来?”

话毕不消两息,绿堤上忽是蹄声隆隆,密集的雨帘之中破出一道口子,正是大都督府上卫参事与护卫六人快马加鞭。

骤驰惊得堤上水滩浪涌翻腾,卫参事等行至亭外方勒绳停马,嘶声奔狂,他利落翻身下了马,两个起落屈膝跪在了裴听寒面前,“某来迟,请郡守降罪。”

“……”

在场几人纷纷瞠目,卫参事虽品级不高,但他是裴启真身旁的人,在长安城时便横行无忌,哪里会用得着与裴听寒行此大礼?

李辞盈更是吓了一跳,前世她要瞧卫参事一个好脸子难如登天,如今怎得这般狗腿,见人便跪?

她只怕惹麻烦,稍稍往旁边移开了。

别人不明白,可裴听寒再明白不过,若非是大都督有事相求,卫参事岂能这般恭敬——想来漕船倾覆一事果然与裴二郎有关,且二叔之意,便是让他不可追究。

裴听寒眸色黯淡下来,只垂了脑袋听卫参事涕零,“大都督亲令,让吾等随了郡守往扬州处理事务,没想到行至半路竟见河中沉船——”他恸然哽咽,好似十分悲怀般转了话峰,“离长安前夕,大都督千叮万嘱,一定让吾等护卫了郡守平安,好在此刻您无恙,否则他老人家不知如何哀痛……”

若大都督真在意他的安危,又岂会等他离了西京才安排护卫一事?

裴听寒淡然听罢,才纡尊扶了他起身,补上一句,“沉船之时险象环生,幸得裴氏列英神魂庇佑,某才死里逃生。”

这么一说,便是不欲追究此事了,卫参事没想到裴听寒通透至此,略顿了顿便顺势起了。

扬州事宜紧急,他不多耽搁,压低嗓子喊了裴听寒一声,便倾到他耳边将祆教宣恶一事告知了。

祆教作恶,往扬州一事刻不容缓,依照裴听寒所想,当是立即驰马而往平定事端,否则邪教势力一旦壮大,难免引发民乱,后果不堪设想。

可——

他一露了犹豫神色,卫参事便晓得他在考虑什么,忙是又近一步,只道,“如今敌明我暗,郡守若想保李娘子万全,此番过去不该领她同行的,若真出什么变故,只怕您后悔莫及啊。”

是了,扬州如今不知什么状况,他要应付祆教,难得分神照顾了她去。

卫参事又道,“大都督说了,上回与李娘子畅谈便觉着她十分有趣,此番郡守事忙,便让她随咱们的人回长安去,大都督愿请她往九台山与荣国夫人做伴,郡守尽可放心了。”

与荣国夫人做伴?裴听寒微微一怔,若真能得了大都督与荣国夫人的青眼,要进裴家的门岂非易如反掌?

他微微垂眸看向李辞盈。

李辞盈思虑得更多一些,沉船之事没把裴听寒害死,那凶手必有后招,这么一想,往九台山礼佛可比往扬州出生入死安稳得多。

可大都督为何要请她去陪伴荣国夫人?

李辞盈思来想去,却一眼瞧着了卫参事仍然恭敬的脸色,她脑中灵光一闪,是了!裴听寒本就是世间难得的将才,这些日子为大都督做事,后者也该是晓得了他的好处,否则卫参事如何能这般待他呢?

前世之时天子李家与萧应问为拉拢裴听寒,依旧是要请他尚公主,大都督此时要稳了裴听寒,想让他取无名之女也不算意外。

这样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李辞盈暗自点头。

且一旦躲入了裴氏羽翼,就算萧应问没死,该也不敢在明面上要了她的命去。

这事儿在风雨停歇的此刻便算定下来,裴听寒取走了玉符令牌等物即刻就要离开,可一飞跃上马,心里头总觉前所未有的纷乱。

此番别离应是艰难,两人独往一处山丘想再说两句话,可裴听寒持缰绳立于原地,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雨后余晖落满少年垂下的长睫,裴听寒整个人都染作了落寞的黯金,他轻轻眨了眨眼,熠彩的光从身侧相映,赫明的眸子仍带不舍。

还待李辞盈劝他说好事多磨,她借袖牵了他的手,垂眉褪下自个手上一串儿金玉珠滚到裴听寒腕上去,低声道,“郡守安心去罢,等扬州事儿平息了,您便拿了此信物来九台山,妾等着您呢。”

信物!裴听寒两眼腾然一亮,要说私相往来,他俩个可算做尽亲切事儿,可她从来没有都赠过定情信物给他的。

“好。”裴听寒反手握住她的,低声道,“缘情相密,佳期有信,金玉所引,吾必如约而往。”

这一番执手情深,李辞盈亦有所感,待少年身影终消失于天际尽头,她时感苦日子总算到告下段落,不免是泪洒当场。

李辞盈忘了自个仍披着梁术的衣裳了,下意识解了袖袋要拿帕子揾泪,一摸了进去,忽是触到了一张柔软的绢布。

她哪里会用绢帕?摸了出来一瞧,斗大一个红戳扑了满眼,上书寥寥几字,虽是潦草,却她仍认得谁人亲笔。

“切要……保李三娘平安……?”

忽是雷声震寰宇,顷刻之间冷栗怵心,李辞盈猛地抬首,只见阴风满山如鬼啸,奇峰猿声惊魂悸,天际之外哪里还有裴听寒的身影,不过茫茫是雾罢了。

第92章 “……”

先前贪顽险误了小命,此番回长安去,李辞盈万是不愿再乘船了,在驿馆休整好衣冠,忐忑寻了卫参事讲明,难得他竟听得进去。

李辞盈免不了千恩万谢。

而卫参事呢,此番可谓性情大变,拱手笑却了她来,耐心道,“李娘子乃大都督之贵客,不必对小的客气,恰逢这两日大雨倾盆,您便在驿馆歇缓了,等咱们预备好车驾、行李等,娘子瞧着没遗漏再启程不迟。”

这一路回去得耗费些时日,她如今连件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可不得准备行李?

说起衣裳,李辞盈又想起梁术袖袋中的密信——一晓得萧应问竟仍活着,属实惊她魂飞魄散,以那人之聪觉,一旦清醒了,哪能不晓得校阅那日是她李辞盈使了诡计?

这般境况下仍要梁术“保李三娘平安”?李辞盈扪心自问,除却那人想要亲手掐断她的脖子来报仇这一设想,再觉不出别的了。

如今和裴家人抱紧一团才是正事。

可转念一想又道不对,绢布上这样简短的几字,他随口让人带句话不就成了,何必又是戳章又是亲笔,那字写得乱七八糟,可见世子孱弱到何种领地了。

李辞盈不明白,但她岂能坐以待毙,不若就借着还衣的机会,打听打听也好。

为着傅弦伤势不容乐观,其一行人也已宿在了驿馆中,可梁术忙着监察沉船的案子,直至第三日方换人回来休息。

苦雨连绵,梁术带一身疲累匆匆跃进屋外回廊,收了伞盖一抬首——此番黯光云蒙,对边那素衣女郎却似被朦胧的月光笼罩般莹白皎洁,一见了他来,双靥便又羞出个明艳的笑,婉转了声音喊他,“梁校尉,您的衣裳漂洗干净了,妾来还您呢。”

梁术哪里敢多看她,忙是收了眼神,这会子脑中一片空白,胡乱客气了句,“一件衣裳罢了,还劳您特意送来,便请进来罢。”

手一推门,只想给自己一嘴巴子,怪哉,她来送衣裳,他伸手接了就是,怎还把人喊进来了?让世子晓得了,可怎么得了?

再想说话也太迟,那女郎腿脚飞快,眨眼间裙裾上的石榴花纹就落进了余光下,梁术抿了抿唇,手下再一用力,把门儿敞宽了,自往桌前为她斟茶。

李辞盈此来目的明确,把衣裳搁了在案上关切几句,便又问道,“妾上回走得匆忙,可不晓得世子如今状况如何了?”她蹙眉做个忧心的模样,连叹好几声。

哦,原是为了打听世子的消息,梁术眨了眨眼,实则他在探听到漕船异动的消息就已离了长安,那时世子仍未清醒,是这两日与飞翎等办案才晓得个大概,他略思索了,答道,“世子如今清醒着,只是医官们说他肺腑、脑袋均受了重创,需些时日才好痊愈。另外——”

梁术一顿,李辞盈的心倏然就停止了跳动,她撑手倾身靠近了些,催促道,“另外?”

罢了,反正李娘子也不是外人,梁术舍了犹豫,放低声音道,“世子眼睛有些不好了,只怕是……”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但李辞盈听得明白——这回真把萧应问给弄瞎了,不怪说想要亲自报仇呢,他这般人,瞎了眼睛岂非比死了更难忍受。

她按下心中惶恐,喃喃道,“怎会如此……”

梁术摇头,“事情查不明白,世子也不肯再让咱们查了,说是先办了沉船案子要紧——”

话一出口,忽是脑中一道灵光——此事若非是李娘子所为,世子怎会不彻查?这下梁术惊出一身汗来,猛地抬头看向李辞盈,一张嘴说了个“你”,又抿回了话语。

世子对李娘子可谓事事尽心,可美人心如蛇蝎,半点不领情算罢了,仍琢磨着要人性命。而世子呢,醒来第一事仍是要与他下令保她万全……

想到密令,梁术叹了声,展臂取了案上那衣裳来手中——或是浣衣的娘子粗心大意,那绢布仍留在袖中没动过——他垂目解开袖绳儿,将那信件抖落到案上,苦口婆心劝说道,“娘子您瞧瞧这个,世子晓得歹人作祟,最最忧心的便是您的安危,可不是手上没气力也要亲笔写信过来么——”

思及之前李辞盈不愿再见萧应问的事儿,梁术又长叹一声,“世子心意日月可鉴,您回了长安城也发发好心,去永宁侯府探望探望他罢。”

李辞盈岂敢,她连案上的东西都不敢多看一眼,更别提自个送到萧应问面前去,她一扭了脑袋,低声道,“世子吉人天相,按照医官的方子好好治理着,想是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了,别人去不去看又有什么要紧。”

她越说越低声,“且我本就是个不会讨人欢喜的性子,没说两句吵起来,可惹了世子不愉。”

哪里会呢,可这两人之间的事也容不得第三人插嘴,梁术倒想世子舍了李娘子去,可世子肯么,想必是难舍,否则怎又想方设法要把人弄到九台山去?

唏嘘着把人送走,梁术还得去看望了傅弦去——昨日夜里公子弦高烧不退,这会子仍没清醒——此等大事不敢瞒了长安城那边,飞翎急信传了侯府与傅府,只怕过几日还有得忙呢。

这事儿李辞盈不知情,心事重重在驿馆待了两日,便又随着裴家的行队踏上归途。

*

一路辛劳且不提它,再说那九台山。

九台山处在鬼谷岭南麓,其势巍巍,千峰竞上,行队到达山腰时恰值黄昏,李辞盈骑在马儿上眺望天际,正是流霞掩了峰峦万壑,山接穹窿,涌翠如海。

多久未赏过这般美景,李辞盈望得痴了,由着人牵马往前边慢行,出密林之外,便有一道矮墙拦住去路,不远处隐隐可见金碧辉煌之楼阁,正是皇家贵亲等清心疗养的琼台。

真到了此处,李辞盈倒有些忐忑来,荣国夫人虽是裴家大爷之遗孀,可前世她俩个没碰过面,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性子李辞盈不清楚,这样冒冒然来了,心里可一点底都没有。

旁敲侧击问问随行的人,那名唤采釉的侍女尽心答道,“荣国夫人礼敬神佛,在这九台山里已安心静养二十余载,然而人哪有不怕寂寥的,夫人时不时会请年轻的小娘子上山,是个和蔼的性子,娘子不必担忧。”

她一指北边,说道,“平日里参禅,娘子只等夫人召请咱们往明光寺去,闲时无事,您在琼台之中歇息便罢了。”

那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时辰不早,裴家的人送到这儿也就完事,卫参事又让她们今夜好好歇息着,“先不急着拜见了荣国夫人,大都督嘱咐了,这两日空闲了便上山来,届时与李娘子一同往寺中去,免得您心里头不安呢。”

大都督肯这般体贴,李辞盈自欣然接受,目送了卫参事等人走远,便携了采釉慢慢儿往琼台走,一面又问,“这么大个地儿,还有别人在这儿住么?”

再美的景色到了夜里也只怕阴风卷暗桠,李辞盈见得这空空荡荡的楼阁,难免惴惴不安。

采釉道,“素日有些贵主会来这儿小住的,但琼台浩广,咱们轻易见不着别人。”

轻易见不着么,这可不一定,采釉话音刚落,忽是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自她俩个身后滚滚而过,李辞盈心里咯噔猛跳,立即转头去瞧。

但见桃树之下红英照灼,赤霞辉光落满那一张镶嵌宝石珠子的木辇华轮,萧应问冷漠却没有丝毫波澜的眸子浸于此间浓墨重彩的翠焰之中,反而泠泠清寂。

他怎么在这儿?!若不是亲眼看着卫参事刚走,李辞盈早认为此事必是萧应问之阴谋,正想着呢,那人忽然是停住了。

李辞盈腿下一软,险些摔个倒仰。

采釉亦惊着了,忙伸手来扶她,“李——”关切的话还没说出口,嘴上便盖了个严实。

李辞盈捂了采釉的嘴连连摇头让她不要出声,然后就这么盯着那棵桃树,一步一退,足足退开二十余步,确认那人毫无察觉,才转身牵裙狂奔*而逃。

“……”

哼,久别重逢,她就这般不懂风情?暗眸之中微光疏淡,萧应问很浅地勾唇冷笑,罢了,来日方长,旧账慢慢清算,今夜且让她睡个好觉。

第93章 “撞坏了脑子。”

永宁侯府那位萧世子恶名在外,长安城众贵女多少都听闻过他于台狱暗牢中剐皮割肉、剔髓挑筋的传闻,再一者,他治下飞翎卫办起差事来素是跋扈,从不因门第而高看谁一眼,只要是涉案从疑,半夜三更闯门抓人乃是常事。

这荒郊野岭忽见了他来,娇怯的女郎惊慌失措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采釉没想到,李娘子瞧着娉娉袅袅,奔走起来却飞快,她牵了马儿,险些是没追得上她。

好容易是赶上了,才好领了人往住处去,一面思忖着问道,“娘子您晓得那人是谁?”

走了这样远,桃树与人影早融进山间灿灿霞光中不见踪迹了,李辞盈确认好萧应问没跟来,才心有余悸地呼了一口气,点头答道,“不错,此前我涉进萧世子审理的一宗案子,略是打过照面、问了几句话。”

原是如此,想来是在那人手中吃过苦头的,采釉明白了,亦点头道,“娘子不必惊慌,琼台之中楼阁无数,咱们所居的宝泽楼距世子居处堪称天各一方,往后出行,奴必定先打听了那人行踪,必不教您再与他碰上了。”

单是一句话可安抚不了她,李辞盈万不信此番只是巧合,“为何萧世子会在九台山?”

这事儿长安城传得满城风雨,采釉怎不晓得,她说道,“前些时候,萧世子在一场比试中坠了马,险些是要了性命的,多亏得司天台没日没夜地祈星才终于清醒,可您猜猜怎么着,奴听说世子醒了之后好似变了个人,连自个姓谁名谁都记不清楚了。为此清源公主府上还请了道士驱魔呢。”

“……”这般大阵仗,若不是李辞盈恰巧见了那张绢布,可不得又被他骗过去,她想不明白萧应问这样做的用意,怔怔重复道,“驱魔?”

采釉答道:“想是没有起什么用处,是以搬到九台山上沐浴佛光,静养一段时日。”

鬼扯,他那样的性子哪里能静养,此来要么是为了办案子,要么就真是为了“报仇”,怎么的,如今她身不由己,还能如何呢。

多想无益,李辞盈叹气一摆手,只道“罢了”。

此来九台山,大都督府已安排好一切,李辞盈所暂居的宝泽楼,乃琼台之中颇受长安娘子们青睐的一间楼阁,其位在悬崖之侧,一推窗儿满山连云翠色皆入目,难得美景。

除采釉外,都督府另遣了四名侍女留在宝泽楼伺候她,一进了院门,一众著碧纱罗裙的女郎纷纷停了手里的活儿来拜见。

当中一人自名凝翠,昂首来是个俊俏聪慧的模样,她招呼其余人接了行李与马匹,又殷勤请李辞盈二人往里边去,“娘子一路舟车劳顿,奴等已备下膳食,您请先用些,等热汤调和了,再往沐浴歇息。”

连赶了十来天的车辇,早是精疲力尽了,李辞盈嗟息点头,从前惯有侍女伺候着,此时也不觉什么,任由她们摆弄了吃喝沐浴,整个人热融融舒服着,再一跪进那柔软的芙蓉羽帐,顷刻睡得不省人事。

琼台之吃食用度比肩皇亲贵族,样样儿都挑不出错处来的,而李辞盈坐享奢华毫不胆怯,既都给到她眼前了,没道理惶惶退却,如此过了三个太平日,连萧应问的影子都没见着,岂非快活似神仙?

第四日,凝翠一早带了消息,说收到卫参事飞鸽传书,大都督明言今日便要往这儿来。

此番严阵以待,李辞盈著装半日,选了藕色对襟窄袖衫并蓝白间色多破裙,长长的夏布裙带挽上单耳结,步履轻盈时,摇曳翻飞,娇俏亦不失端逸。

收拾好往望云亭去,伸长脖子忐忑等了半个多时辰,密林之中唯有风吹叶落,可一丝人声都没有。

李辞盈目不转睛眺望着,分明晓得裴家与“那位”不可能沆瀣一气,但久候大都督不至,心里头还是慢慢儿打起鼓来。

回溯以来为着萧应问的缘故,功亏一篑的事儿还少了去么,这会子又装什么撞坏了脑子,谁晓得他还留着什么后招。

正想着呢,茂绿的风林之中忽簌簌声大作,几道精骑掠过森沉叶影间隙直往山上飞跃,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李辞盈心中一紧,霎时忘了萧应问仍须乘木辇轮,捏在臂间的五指越掐越紧,她只怕见着了不想见着的人。

还好不是…

裴家儿郎人人擅骑射,裴启真为裴氏家主,更是其中之翘楚,奔马绝尘,俄顷之间一行六人便到了望云亭外。

李辞盈喜心盛极,没等大都督下马,一下竟积了两眼水光轻闪,“大都督!”这一声欢足乐扬,实能听得出她此刻多少欣畅。

裴启真阅人无数,哪能看不出何人几分真情假意?自李茵容离去,他孤身一人在长安城生根长成无枝无叶的木麻黄,为裴氏经营族业、为李家夙兴夜寐,红脸白脸都是一个人唱,可少有谁会这般欢欣地盼望着他。

他目光轻扫,恰巧是瞧着李辞盈腰间系带随风纷揺——无论李三娘有多少心窍,也不过是个年芳十六、爱娇爱俏的小娘子罢了,在浮光阁窥得几分“真相”,怎不让这无父无母的孩子渴望了亲情么?

思及此处,裴启真翻身下马,一抬手招了李辞盈来,笑道,“等久了?瞧着脸色有些发白。”

可不发白么,李辞盈只当来的是那瘟神呢,这会儿心定下来才觉失仪,她先见了礼,才从容几步越了众人往裴启真跟前去。

裴启真垂目仔细瞧了她,又一皱眉,变了个严苛的调子喊了采釉过去,“山上风冷,怎给娘子穿得这般单薄,出来前不是嘱咐过尔等给娘子准备羽衫了么?”

冤枉,采釉跪地稽首,只道,“大都督恕罪,奴上山前不知李娘子是良人,是以准备的羽衫等物如今没用得上,前日奴已另遣人往市集采买合适的衣物,估量着明日方能送到,委屈李娘子著旧衣,奴万死。”

“……”裴启真闻言一愣,也是,能与荣国夫人为伴的女郎,怎会是区区良人,上边没说明了,下边的人也没问,这么的就闹出这事儿来。

不必他再开口,一旁卫参事眼疾手快,立即转身从鞍屉中取了件薄披呈上,“郎主,这儿往明光寺还有些路程,只怕李娘子着风要头疼。”

掠眼一瞧那薄披上头的蟒纹,这分明是大都督的东西,李辞盈哪里敢接,身上吓得轻颤,心里边上下把卫参事八代祖宗爆骂一通,他是疯了不成,敢把这个给她穿?!

而裴启真呢,见了只叹这纤弱的孩子就快要被山风吹碎,接了来随手给她披上了,只道,“先用着罢,这儿没外人,到了明光寺再取不迟。”

这披风里大抵是浸了火,否则怎会这样轻轻的一张披上来,浑身都沉重热烫。

“会骑马么?”

李辞盈盯着身上的蟒纹正迷糊着呢,一点没听清楚,茫茫然“啊?”一句,手下不自觉地用力往腿上掐了一把。

天爷,竟是疼的,可这几日过得这般顺畅欢乐,怎不算是好梦一场!

稚子天真,这点子好处就以为在做美梦了?裴启真好笑抻了抻袖笼,随后躬身举了李辞盈的两腋,只像提孩子般的把人提到那匹黑俊马上边,又耐心问了一遍,“三娘可会骑马?”

这下李辞盈终于清醒,一点头,“略会一些。”

“会一些?”这怎么行,裴家人哪能有不会骑马的,既要做他的女儿,御马之术定要好好练才行,裴启真略一想,亦翻身上了马。

他拽住缰绳,笑道,“咱们便从这儿骑到明光寺去,让吾瞧瞧三娘马术究竟如何。”

李辞盈别的或许懒怠,只这马术一项为裴听寒亲自传授,半点不掺假的。

她道声“好”,便一震缰绳,往那巍峨的寺庙疾驰而去。

既是裴听寒亲授,奔跃间便少不了带着裴家御马术的影子,此间又多树木,李辞盈搁上十二分用心快马扬鞭,发间布绦,腰上系带,与那蟒纹轻披一同扬荡烈风,那女郎身姿一跃好似浮云翻南天,说不尽的翩然轻盈。

裴启真本是玩笑一句,没想到她马术果真这样高超,跟在后边奔走间忽生出念头,若他也有女儿,该是如此意气飞扬的。

而李辞盈没想那么多,单只披了大都督的披风、骑了大都督的骏马一项,就足够让她心里边如万花开遍,醉赏浓春了。

飘飘然下了马儿回头一瞧,却见裴启真神色尽敛,李辞盈登时惊觉自己多少僭越,忙是撒开了缰绳,两只手齐整地贴附在身侧,乖巧冲他露了个笑。

裴启真见状唇角微沉,小小女郎本该无忧,是于世间吃了太多的愁苦,才至于这般懂得察言观色。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廉薄的夏布,重重叹了一口气,还是将垂眸将袖中一物取了给她,令她“看看”。

看看?李辞盈不明白,仍是带着笑才接的,东西一到手上沉甸甸的,低头一瞧,原是一册以金纸捆着的卷轴。

她忽是僵住了,时年大魏籍书仍是刻于竹简之上,良以红绳束、贵以金箔缚,前世之时,该是另一个裴姓儿郎将此物交给她的——

李辞盈茫茫然解了那绳子,见得上首分明写有「魏永熙年洛邑籍」几字,再展开来,“……‘洛阳士族裴氏二十一娘裴舒遥年十六岁’……”

裴家有二十一娘么?好似是有的,可为何大都督要把这张籍书与她“看看”?

李辞盈一抬首,庙宇长阶尽头万道金光,一道弧峭的影子凛然而立,千山万峰,他如万仞中不仰不俯的松柏,凌云峥嵘。

第94章 “无耻。”

阴魂不散……

来者并非萧应问一人,目接片刻,清源公主与永宁侯爷亦走到了阶上,空山寂风,清源公主略带担忧的声音远远传来,“……眼睛都瞎了,还自个儿乱走——”

她点了萧世子两位随侍的名儿,“陈朝、方迁呢,怎不让他俩个跟着你?”

既出了声儿,再作没瞧见可就失礼了,裴启真暂歇了与李辞盈说明白的打算,领了人拾阶而上,笑脸迎过去,“竟是吾来得晚了,让殿下、侯爷好等。”

清源公主才见着阶下来人,虚虚往前了半步,一团和气地与他招呼,“大都督事忙,哪像咱们几个这般清闲,恰好是此处风月无边,快快儿来同赏。”

话毕了,落一眼到李辞盈身上的薄披,也笑语,“裴娘子可好?”

裴娘子?

无论李辞盈如何不信,此一刻福至心灵,她低头再读那籍册,果然见其所书裴舒遥乃裴家二爷裴启真之女。

怎会如此?李辞盈只觉身心浮满了诧异,若她果真是裴启真的女儿,那么前世之时萧应问只摆出此项便可断了她与裴听寒的姻缘,哪里用得着再威逼利诱“请”她往暗牢去。

而裴启真这般人不会做毫无益处的事,难不成——仍是萧应问命人散布了不实情报,让其产生了某种误会?

是了,不怪说什么撞坏了脑子,原是在这儿等着呢,待事情暴露了,正好都往她身上推,反正——世子什么都记不得了。

想到这儿简直毛骨悚然,一旦裴启真晓得了真相,她当然死无葬身之地。

此局何解?李辞盈毫无准备,此刻用了最大气力忍住两股战战,她只当没听见清源公主的称呼,做了叉手礼给这三人请安,“妾见过殿下,殿下万安,侯爷万安——”

纵使万般不愿又如何,她恨恨咬牙,又调和了柔然的笑意,接上道,“世子万安。”

萧应问好似没听见,又或者是眼睛在这般光亮之中实在瞧不见东西,闻言身躯略顿了顿,连头也不点一下。

如此无动于衷,李辞盈顷刻验证自个的揣测,萧应问恨她恨得不行,要用尽百宝来折磨她才好,冒领贵家身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待离了这里,务必要和大都督说个明白!

下了这个决心,还是先应付了当前来,听他们说话,像是早约好了要在此处会面,心不在焉赏过了景色,李辞盈便随在他几个后头,是要一同去见荣国夫人了。

以身份尊卑论,此一行人当以清源公主先行,大都督次之,永宁侯爷扶住萧应问,李辞盈垂着脑袋跟在后头就好。

偏偏儿永宁侯爷好似与大都督有说不完的话,那三人且行且笑,连自个的好儿子也忘却了,萧应问愈走愈慢,李辞盈又不好越了他去,渐渐距离拉得远了不说,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一棵槐树下边,那人忽是停住了。

李辞盈顿生警惕,霎时大退一步。

那人隐约瞥见她动作,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淡然了声音,只道,“某有些事要处理,裴娘子请先行。”

李辞盈一听这句“裴娘子”,一时怒火攻心,怎么个意思,莫非她一走,萧应问便要自个滚下阶梯使个苦肉计让公主治她的罪?

这样想了断不能让萧应问得逞,与他反着来,当是不会上当的,李辞盈又堆了笑,慢慢儿往他进了一步,说道,“世子,前边青石路浸了雨水,走起来可有些滑,不若妾领您走罢?”

领他走?她有这样好心?萧应问不信,只怕是想摔他个狗啃式才高兴,他肃着脸拒了,又说一句让她先行,可李辞盈不听,仍木头般杵在那。

萧应问再懒得理会这多疑无情的女郎,自一扬手,那槐树上边忽是飞下来两个白衣少年,正乃清源公主方才话语中提到的陈朝、方迁。

“世子!”陈朝将怀中箩筐往方千身上一搁,便搓净了手要来搀扶萧应问,“叶子采得差不多了,咱们先让方千回去磨面,发一发明日一早就能吃着了。”

哦,李辞盈抬头一瞧,原是萧应问喊了仆从在这儿采集槐叶,想做冷槐面吃。

装模作样!既他有人照看着,李辞盈再不迟疑,牵了裙儿行礼,淡淡说道,“妾不敢打扰世子雅兴,先行一步。”

萧应问无所不可,“裴娘子慢走。”

又来?可李辞盈能与他计较介个么,忍了罢。

怒气冲冲走到那青石路,果然湿滑难行,李辞盈走得太快,一踏上脚步一个趔趄,扶了一旁的搁盆栽的柱木才稳住身形。

本是气得快要发狂,好死不死那人在后边又淡淡说了一句,“路不好走,裴娘子千万当心。”

路不好走?全全为了何人才让她再行艰难,往日郁结此刻如霹雳鼓怒,她岂能如他所愿一步步陷进万劫不复之地?

李辞盈一闭眼,扭了脑袋又走回了槐树下边,还没开口,头顶飘来那人波澜不惊的调子,“裴娘子有——”

“事”字没说得出来,为着李辞盈故态萌复,抢先一步以掌风切断了他的话头,萧应问料得到她要如此,随手一擒,便将那纤柔的女郎两只腕子都牢牢收入掌中。

“放开!”这人到底几只眼睛?瞎了也看得着?李辞盈恼羞成怒踹了他一脚,上好的一团湿泥直往那洁净的玄袍上滚。

萧应问没理会,一边应付了她的挣扎,同时开口吩咐随从,“回去磨面。”

“是。”

遇见这事儿,陈、方两个才不敢留,忙不迭取了箩筐,三步并两步跃下了阶梯,一眨眼没了踪影。

空阶岑寂,日焰之下只一声雁唳掠空,萧应问冷笑,“怎么了,听不得别人喊你一句‘裴娘子’?当初不是昭昭口口声声与某说想进裴家的门,怎如今好梦成真,你倒是恼怒了?”

什么进裴家的门?李辞盈早忘了那点子事,绞尽脑汁一想,哦,原是说的七月十六他们在醉仙楼的那一次争吵!

那时萧应问的确说了句,要“若有机缘,当为她助力”。

“果然是你!”李辞盈大怒,咬牙切齿喊他一句,挣扎着不顾一切想要抽离自个的腕子,“我岂能是这个意思!?”

可萧应问不肯放手,她要用脚来踢人,他便以巧力提着人转了个身,屈膝将李辞盈紧紧抵压在了玉石栏上。

“不是这个意思?”萧应问“哦”了声,微哂道,“对不住,前些时候摔了脑子,有些事儿记不清了,曲解了你的意思,还望莫怪罪。”

“记不清了?!”话说得好听,可这事儿并非朝夕可成,且看他脸上的冷讽,便晓得定是故意为之!

“当然。”萧应问微微垂眸,“或者昭昭希望我记得清自个是如何坠马的,再查一查那日校场之中你与裴听寒究竟是如何谋诡的才好?”

他果然晓得!李辞盈倏然僵住,那讨人厌的月麟香随着冷风阵阵往鼻尖扑,由内而外逐步裹得人没法呼吸,她急促地吐纳一口气,低语,“世子说我与郡守诡谋校阅一事可有凭证?您通晓魏律,该知道空口白牙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萧应问凉薄“哦”了一声,“昭昭聪慧,才该知道凡诡谋者,必有踪迹可寻。”他按下此处不提,又挑眉冷笑,“不过最可惜木已成舟,‘裴娘子’经久谋算,可算得到她与她的裴郎如今份属同宗,鸳梦再难圆了?”

闻得此言,犹如噩梦无垠,李辞盈瞳孔骤然收缩,大声道,“大都督英明神武,岂能被尔等小人迷惑,待会儿我会与他将言明一切,你休想害我!!”

难得她有这样天真愚蠢的时刻,“你高看某了,裴启真难道不晓得你不是他的女儿?”萧应问咬牙,“从前的账还没算完,这样快又反咬一口是我要害你?你倒说说看,我要如何害你?!”

若大都督晓得,怎肯吃这个暗亏?

李辞盈只觉萧应问诡辩,便又大声道,“你使诡计令我冒领贵籍,岂不是想要害我全家的意图?又或者你萧应问是揣度人心的好手,让我暂享荣华在先,而后再一脚将我从云端踹入凡尘泥土——”

既享福乐又一朝落败的滋味她已尝过了,日日怀念,时时追悔,萧应问如此歹毒,竟想让她再次尝尝介个!

细数了这些,不异于将她再掀到怒潮中煎煮烹焖,这一瞬愤懑如泉沸狂波溃堤,滚滚热泪夺眶而出,“——如此一来,生不如死,你当大仇得报了!”

本该是气势汹汹,可奈何手儿仍被那人握着,泪水儿胡乱地落,再不擦擦鼻子,清涕可就得糊在脸上了。李辞盈又气又羞,使劲儿扭动身子想逃脱。

可她愈扭扯一分,那人就愈绞紧一分,到临了,简直一点儿挣扎的余地也不给,分明恨到透彻了,槐树下的双影却交错叠重,密不可分。李辞盈绝望一闭眼,摇头晃脑就把涕泪不分彼此全揩在那人衣襟上边。

“……大仇得报?”听了这顿污蔑,萧应问直气得额角突突直跳,纵使再不愿与她争吵,也没忍住连番冷言,“看来你我之间多少仇怨,昭昭心里头是有数的,账没还完就想着逃?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就是要一步步地折磨她,李辞盈胸口剧烈起伏,唇角冷笑积得快要坠到地上去,“世子有账可以慢慢儿算,只是妾不知,等这账本翻完了,我这小命还在不在?”

没等到那人开口,她忽是觉着腰间硌着片滚烫的火,两人贴得太紧了,不可忽视的热度便隔着薄衣硬生生蔓延传递。

“……”都什么时候了——李辞盈不可思议一抬头,隐隐是听见那人刻意放缓的重喘,她头皮倏然发麻,尖声斥道,“无耻!”

“无耻?!”萧应问可不觉得羞耻,凉薄“哦”了一声,挑眉道,“某再无耻,也比不得裴听寒敢私定终身,或是——”他一本正经揣测道,“他与你相拥时候,不能这般‘无耻’?”

胡言乱语,李辞盈被这不要脸的东西气得浑身哆嗦,颤颤反驳道,“你如何能与他比?”

“我如何不能与他比?!”

李辞盈晓得男人最在意什么,扭了脑袋,只轻蔑哂了声,却不言语。

“……”这是个什么意思,萧应问听了这笑声只觉眼前发黑,连说了三个“好”,咬牙切齿道,“且等着罢,你我之间的账还有得算。”

话音落了,后边忽脚步声渐近,原是清源公主等见他们久久不跟来,又回头来寻。

李辞盈悚然一回首,萧应问也及时松开了她,两人一下离了八丈远。

第95章 “某根本不想娶妻。”

在场各位均是目明耳聪之人,李、萧二人分开得再及时又如何,且不说这两人一个冷脸昂首,一个垂眉别眸,单就瞧瞧萧应问衣前皱巴巴的暗渍,或李辞盈红透的眼眶、鼻尖,也大概晓得他们是闹了别扭。

怎么的,一见面就弄成这样?清源公主嫌弃一皱眉,这小子傲气个什么,可不是三催四请求了他们爬到这儿来的时候了,她方抖落了腰间的帕儿来,身旁之人已大步流星往那边去了。

李辞盈仍尽力要将抽噎都哽回腹中,忽得眼前覆来个阴影,山风都被裴大都督挡严密了,他落步在前,竟是躬身牵了她的左腕到掌中。

果不其然,白皙莹润的肌肤上一道惊心的殷红,裴启真霎时沉了脸色,低声道,“是他强留你在这儿说话的?”

这是做什么,李辞盈吃了一惊,她可不敢认为大都督有要为她出头的意思,惊惶收了手回来,一昂脑袋,长睫不知所措连眨了好几下,那上边满载的泪珠接连垂行,她忍了哽咽,摇头道,“不、不是的……”

可耽搁这样久总要有个说法,她瞟了萧应问一眼,那人只不咸不淡在抻自个衣裳,全是没有为人解围的打算。

她只好转转脑筋,温声答了裴启真,“回大都督的话,妾离家良久,见着这槐树便想起仍在陇西的姑母和外甥两个,再思及——”

她一顿,咬牙道,“思及归家之期遥遥,不知何时才能与他几个再聚首,才没忍住落泪来,与世子无关。”

“只是这样?”裴启真甚少与这个年纪的女郎打交道,这时候见她思乡情愁,心里头也信几分,叹声“可怜”,此时便也该揭过。

可有人偏偏生事,李辞盈刚松一口气,却听萧应问忽然接话道,“某见着娘子睹景思人,便令陈朝取了些槐叶去,明日一早好做冷槐面与娘子吃。”

“……”若不是清源公主等人仍在身侧,李辞盈早扑过去与他拼命了。

方才让他说话生装聋哑!

如今事儿过了他又使诡计!

谁要吃他的东西!

可其余几人听了却纷纷欣慰,裴启真也难得露了点笑意,原来是为这个才耽搁些时候,他拍拍萧应问的肩,又道,“世子有心了。”

萧应问轻笑,“应该的。”

应该的?他与她有何“应该”?夸他一句,真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也不怕爬得太高摔死自个,李辞盈闻言眼前阵阵发黑,只怕今日就要气死在这明光寺中。

既事儿都办完了,也不必在此耽搁,荣国夫人这时辰得空闲,几人绕开两座禅房,随着小沙弥往后山而行。

一路翠木绸簇,可李辞盈无心欣赏,愈是离得近,愈有一疑惑事萦绕心中不敢开口——荣国夫人品级虽高,可到底不如清源公主这李家嫡长的宗室女尊贵,若公主欲见她,哪里用得着亲自攀阶拜到这花木幽深的禅房里边来,该是荣国夫人到山亭相迎才对。

且行且想,脚下可不当心绊着了山石,李辞盈身子一歪,好歹是撑住了手掌没滚进草里,正庆幸着,忽得耳边一声嗤笑,可不用去瞧究竟是谁了,除了萧应问,谁会这样不分场合地嘲弄她?

李辞盈愤愤站起身,前面一行人已停了脚步。

“檀越。”小沙弥止步于院外,端正道,“善妙法师的禅房就在前边,请自便。”

自裴家大爷身殒,荣国夫人便自请上了九台山,清俭修行二十余载。

李辞盈目之所及,只一间夯土造的泥屋,其上铺满干燥的芦草,檐口以木做渠,外边涂的白灰也有些斑驳了。

看着与她在南门楼子那间屋子也没什么两样!

堂堂国夫人,怎落得这样的下场?李辞盈一时诚感触通,她扫一眼在场几人,忖道,哪有人会放着好日子不过要来这儿做云中客?莫非其中仍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么?

还是她也得罪了某位如同萧应问一般的人物,才不得不落到这个地步?

抱着疑问,她随众人进了院子。

一开门来,竹榻之上履正影端盘坐着个著灰色僧袍的女子,瞧着有些年纪,但精神头仍是足足的,听着有声响很快下了榻,满脸儿欢欣地迎上来,“清源殿下,可是好些年没见着您了,一切可都好着?”

李辞盈暗暗观察着,奇了,不是说李家与裴家势同水火么,怎么瞧着清源公主与荣国夫人这般相熟?

清源公主亦笑着挽了荣国夫人的手臂,免她跪礼,“法师超脱凡世之外,哪里还做这些工夫。”略说几句,几人一一打了照面。

荣国夫人绝世二十载,嘴上那套长安贵家的客气话没忘却,一见了萧应问,直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清源公主听着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

待到了大都督,两人却似不那么热络,裴启真一点头,便示意她来瞧李辞盈,一面介绍说道,“这是吾家小女舒遥。”

此话一出,李辞盈倒不算太过惊懵,毕竟有人喊了她一路“裴娘子”,且那册籍书仍沉甸甸搁在袖中呢。

她勉强是调了乖巧的笑,顺着众人喊了一句“法师”,盈盈行礼。

“很好。”荣国夫人当即牵了李辞盈来身边,仔细瞧过了,才又对裴启真满意道,“大都督有福气。”

清源公主一听,笑得十分开怀,比手请众人围坐在案几旁,一面说道,“大都督有福,莫非本宫就无福了?”

一番话听得李辞盈云里雾里,这群人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还一同来与荣国夫人参禅佛理?

她糊里糊涂跽坐在侧边听他几个你来我往,而后只清源公主倏然提议,“大都督府上没有主母操持着,过礼的事儿毕竟就难办了,吾等此番前来,是想请法师往长安城小住几月。”

她轻笑一声,“西郊至相寺乃养浩然气之静域,必不会有人打扰了您修行,只待是六礼时候劳烦您往大都督府上过过眼就好。”

六礼?!李辞盈错愕不已,茫茫然看向满场,原来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一人对此事觉得诧异,好似他们早约定好为此事而来。

“这孩子还愣着呢。”荣国夫人从容抚了抚李辞盈的肩,对清源公主笑道,“既是相看,还是让两个小的也说说话罢。”

她转向李辞盈,“遥娘,后院丹枫万叶觅红,你请世子同赏去。”

再如何忍耐,此刻也止不住此刻难以置信的神色,相看?!她与萧应问?!李辞盈瞪大眼睛看向萧应问,而那人只漠然起身,无波无澜地说了句,“娘子可愿为某引路?”

萧应问再想作弄她,也不该以自个的婚姻事作陪——他的身份不同常人,做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与清源公主沾上亲,名字可是要刻在玉牒上边的。

岂容得他玩笑?

可试问世上有什么玩笑能让公主府与大都督府倾巢出动呢,怎也得问个明白,李辞盈微微颔首,起身说道,“世子请。”

枫林之中千枝万复,两人沿着小径走了半刻钟,她终是想好了措辞。

李辞盈瞅一眼身旁的人,犹犹豫豫问道,“世子,裴舒遥这个名儿,是您为我起的么?”

“舒遥”可寓舒畅逍遥,可不与“凭意”二字对应着么,可她想不明白,自个对萧世子做了那伤天害理的事儿,如何他仍这般…这般…

想了半天,才蹦出这么一句话?萧应问神色愈发冷峻,“裴氏这一辈的娘子们均以‘舒’字排序齿。”

是这样?可这人到底没否认啊。

李辞盈“哦”一声,瞅了他一眼,转转眼珠,又瞥过去个意味深长的笑,重复问道,“这么说来,便不是您起的名儿?”

还有脸子笑,萧应问懒得理会她,自顾自昂着下巴哼出个冷笑,说道,“有时某万分诧然,昭昭做局险要了某的性命,究竟又是哪儿来的底气能问出这个?”

“……”当然正是为了她做了这事,才觉着所谓“相看”不可思议,留她这么一个祸患在身边有何用处?清源公主又如何能轻易同意她进永宁侯府的门呢?

李辞盈想不明白,歪了脑袋想问,一张嘴忽然脑中一嗡,此刻接了他这句话,与自个认罪有何分别?!

句句暗藏玄机,差点是又上了他的恶当!她一咬唇,卯足了劲否认,“世子何必多番试探,妾根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只不过您既认定了妾就是那要伤您性命的恶人,今日又何必喊上公主来九台山——”

“相看”二字哪里说得出口,李辞盈苦心焦思,闷闷道,“事儿走到这个地步,届时你若反水,可教妾落到不可回转的地步呢。”

萧应问觉好笑,“你我成亲之事前日里就报到圣人主子那儿去了,再者,过大礼的时候东西一箱箱从永宁侯府往大都督府上抬,某若出尔反尔,丢了脸面的岂止你一个?”

李辞盈眼睛一亮,一箱箱的东西!

得,别的都没听着,只这一项勾了她的魂去,“都有些什么?”此刻笑靥如花,巴巴儿望着他,狐狸尾巴都摇出火星子了。

早料到了,萧应问冷哼一声,取了袖中沉*沉的金泥帖掷到她怀中去,“自个拿回去慢慢瞧,有不妥的、遗漏的,稍后一项项提了。”

“您还真带着了?”李辞盈大吃一惊,金泥册子上龙飞凤舞正书“鸳鸯礼书”四字,拿在手中掂量着,可比袖笼中的竹简还沉上三分。

密密麻麻的墨迹爬满纸张,桩桩件件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到底是富贵压人一头,她一张嘴,声线竟都颤颤,“可是……您为何肯这样做?”

“为何?”萧应问实想不明白事到如今她仍能问出来介个,他彻底沉了脸色,冷声道,“朝局动荡,某与裴启真需协力办案,可下边人心难齐,只能让吾与裴氏以血姻之亲捆绑在一处以安局面,可惜,裴氏如今并无适龄的女郎,大都督只有认了养女许配给某。”

哦!有理有据,这样一来就全然是说得通了,并非萧世子痴情若狂,而是朝廷局势不容乐观!

李辞盈早晓得裴氏并非没有适龄的女郎,只不过大都督不愿将真正的裴氏女许给萧家,萧家也不愿真与裴氏纠缠,于是乎才让她捡着了介个!

不怪大都督过来前什么也没与她说明,也是,他们定下这事儿,李辞盈也根本没法子推拒,无名商女,棋子罢了。

好险,并非是让她冒领身份。

李辞盈“哦”了声,思来想去,又多余问了句,“意思就是说,此事已定,无论妾有什么异议都无效了?”

萧应问一闭眼,“你有什么异议,就往这帖子里头提!”

还能提啊?李辞盈眨眨眼,问道,“这些都是——”“我的”两个字不敢说,但世子聪慧,应当明白她的意思吧!

等那人漠然点了头,她又紧着金泥帖子看了两行,霎时是被这满纸奢贵震慑住了,好容易把视线拔开,她对萧应问露了个讪笑,小心问道,“妾可是牺牲了自个终身来帮世子的忙,事成之后您不会盘算着过河拆桥罢?”

李辞盈一顿,揣揣道,“若是之后您再遇着了心仪的女郎——”

“昭昭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忘恩负义?”萧应问凉声打断了她,“您安心,某根本不想娶妻,安排了你住在侯府正好免了公主、县主等日日夜夜地唠叨着,惹人心烦。”

是呀,前世萧应问二十三了仍未娶妻呢,可见所言非虚,想到这儿,什么裴听寒,什么前世今生的恩怨,通通不在李辞盈脑中了,做世子夫人才是天下第一得意事!

她牢牢搂了那籍书与礼册,低声警告萧应问,“金口玉言,您可不能再反悔了。”

反悔什么,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只怕有了这礼册,无论谁是永宁侯世子她都肯应承,萧应问冷哂一声,拂袖离开。

第96章 “世子就在楼外候着呢。”

这人话不说完掉头就走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改改,李辞盈不过瞧了一会册子,一抬头枫林寂幽,静得连风声都听不着了。

她暗骂一声,忙沿着来路追赶回去,拂了密匝匝的红叶,那人正靠在林子口侧旁一块巨石上,百无聊赖般绕指转掌中那柄眼熟的薄刀。

索索冷风飞花乱红,雨径尽头的少年身影似落晖之中削得笔直的孤松。云麓翠壁,景色非秋,他微微垂下的长睫却仿若与霜色相接,满身是残雨愁暮后的落寞。

这倒与那日在瓜州驿馆外边见得他淋透衣衫的情形有些类似,李辞盈可记得之后她随萧应问往阁中取庄冲解药时发生了什么呢,迟疑一咬唇,脚步不知不觉就慢下两分。

实则无论萧应问私底下初衷究竟为何,这门亲事都没法子再推却了,既然如此,李辞盈当不该再将那人视做仇敌——有他一日高高在上,才可保她步步扶摇。

道理一堆,可见了他这张瑰俊的冷脸,到底心里边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要让她将前世应付裴听寒的那一套使在这人身上——李辞盈只望老天庇佑,别让他看出端倪才好。

萧应问怎察觉不到她的犹豫呢,目不斜视把那小刀系回束带,微微侧向她这边,说了句,“一同回去。”

一同来的,分开前后回返算怎么个意思,不怪他在这儿等着,李辞盈“哦”声答应了,一面是加紧脚步,规规矩矩走到萧应问身边,眸光轻抬,睇了个关切的眼神,只道,“妾听人说,世子伤着了眼睛,似是不太好了,这会子瞧着您在林间健步如飞,可见谣传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