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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牙道,“就算妾之身份有可疑之处,也不必回长安去问话!”她盯着他脸上的指印,“郎君不觉得这些疑点在我所犯之罪中不过鸡毛蒜皮么?若您真要为难,不若即刻将妾绑至县尉廨,令李少府下判令将妾绞了罢!”

左右李少府如今不在,就羁在牢里等着又如何,等他回来时,裴听寒也该知道这事儿了,必不会袖手旁观的。

萧应问不无同意,颔首道,“昭昭所言十分在理。”拍拍膝间站起身,他好笑地看向她,“那就这样办罢。对了,李少府不在,某就监令唐明府越职把这事儿早早办了,某也好安心回长安去。”

“……”这下李辞盈哪里还肯走,昂首恨得牙齿发痒,眸光冷得就快要把陆家中厅的天顶戳出个窟窿来。

“怎还不动弹?”萧应问懒懒睨她一眼,挑眉示意人家快起身,“昭昭不想自己走,难道还要某喊人扛你过去?”

简直欺人太甚,李辞盈沉下一口气,笑道,“郎君忘了!妾对您出手是事出有因,若不是您意图侮辱在先,妾又怎会失手伤了您的脸?”她别过去不肯看他,“按律令,应当是杖您三十才对。”

笑得比哭还难看,萧应问点头,毫不留情拆穿她,“寻常人想不到这层,昭昭不愧是将《魏律疏令》搁在枕下研读过的,每一条律法都熟读于心了,用起来也很趁手。”

李辞盈怎听不懂他的暗讽,无波无澜地回道,“或许在萧郎君看来,妾这样的人就不配读书、不配明理、更不配懂法,是么?”

好大一顶帽子,萧应问如今已不稀奇她究竟将他当做了什么样的人,总归再差也差不过此刻了,他低声道声“罢了”,“某也懒与你多纠缠,这么的,昭昭若能和我说明白你炖煮的那一道四斤二两的‘白龙臛’究竟是进了哪位‘使君’的腹中,或就不必与我同回长安了。”

那就是说鹧鸪山的清晨,她将醒未醒之际误将他认作裴听寒的事儿了。

萧应问意有所指,“昭昭知道,西三州可只有一位‘使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辞盈觉得他的预设十分荒谬,冷言道,“可笑,妾怎可能与楚州牧扯得上关系,那日所言不过是梦话罢了,难道律令之中也说明了,区区商女不可白日发梦,以免说不出子丑寅卯下到寺狱中听您的发落?”

“不必诡辩。”萧应问不想再多说,“既疑点难除,结案之前某不能放任你留在陇西。”

李辞盈大怒,“你分明是公报私仇。”

萧应问并不理会她,自将鱼符收回袖中,淡然道,“当然,这些时日与昭昭同行,某很愿意相信你的清白。然为谨慎起见,还是请你同回趟长安罢。若昭昭觉着可行,那么就作为庄冲一案的辅证同归,若昭昭拒不配合,那某就只能将你视作楚州牧一案的疑犯押回去了。”

他盯着李辞盈,阴恻恻地笑了声,“坐在车中还是捆在马后,昭昭这样聪明,应当清楚该怎么选罢?”

未等人家回答,他哼声退开几步,扬声喊了句,“来人!”

梁术也不知自个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在这个时候被喊进去听吩咐,他自房顶一跃而下,垂着脑袋跪到在萧应问面前,又以十分同情之目光瞥了李辞盈一眼。

世子是半点不懂怜香惜玉,既想带李娘子回长安去,何必这般冷言威逼,多说几句好话不成么?瞧着李娘子泪水朦胧呆坐在那儿,只要还是个人就说不出一句违背她的话来。

正想着呢,忽有个什么玩意儿从天而降。

“收好。”

梁术下意识伸手接了,但垂眼一看,登时惊得头皮发麻,这这这是……谁的牙?!

第46章 “谁着急了?!”

萧世子脸上伤成这副模样,也必不能再回南门楼子去吃炖三黄了。梁术得了吩咐,这边取下门边悬着的镐斧要去老宅把桑落酒带走,那头偷偷一瞧,油盐不进的萧世子丢下句让李娘子速去收拾行装,就这么……自顾自走了?

“……”梁术拎着镐子欲言又止,等人走远了,想上前与李辞盈说几句话,但闻得后者一声清音韵脆的呼喊,“萧凭意!”接着攥了裙踞就跟上去了。

世子铁了心要走,哪里会愿意等人呢,可梁术看得分明,萧应问虽没有停下,可步伐间显见是迟缓了。

而李辞盈呢,只觉那人拿腔拿调的,喘着气儿赶上去,这会儿是小心避开了伤口,眼疾手快把人拽停在原处。

开玩笑,既往长安之事避无可避,她又怎能让萧应问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回驿馆,他人凭添了话题,若传到某些贵主耳中,她全家还活不活了?

李辞盈昂首看他,温声劝说道,“巷间风大,您且把覆面盖上再走罢。”

话语间顾盼灿烂,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好似真怕他一路过去就着了寒。

有时候人聪明得过了头,人生也少这许多乐趣。萧应问“哦”了声,“既昭昭怕别人看着我的伤,方才何必使这么大的劲儿,这下三两天怕好不了,某总有解下覆面的时候。”

李辞盈一闭眼,再没兴致伪装,霎时就松开了手。

臂上那点温度没有了,心间也倏尔坠进了冰雪去,萧应问垂眸看了她半晌,也根本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耐心与人站在风口两相沉默。

等是等不到她再开口了——李昭昭眉目低垂,多少是失意惘然的。

骤风噬肌骨,伤口上确实阵阵发痒,萧应问叹了声,低声说了句,“还等什么?”

李辞盈没明白,“啊”了声,慢吞吞掀了眼皮眄着他,“什么?”

流睇横波,娥眉连娟,那双眸子似皎镜雪亮,不经意一点天真茫然轻眨,澹澹如点星。但观天下水碧山青,不及她眉间无边风月之万一。

“郎君?!”这人怎得了,莫不是被她两巴掌拍傻了,随时随地就发起愣来,李辞盈伸手人面前晃了晃,“您醒醒神?”

萧应问“唔”了声,无奈微微垂了脑袋下来,理所当然道,“手疼,昭昭帮我覆面罢。”

还真的傻了?莫不说是果真疼得抬不起手来,他难道不知自己是有两只爪子的?

李辞盈狐疑瞅了又瞅,萧应问受她如此侮辱,此刻也不该再有那“一时意气”罢?

她迎着他扯了个笑,踮脚毫不留情就在那爬着指印的脸颊使劲儿摸按了两把,惊讶说道,“冰冰凉呢,那可是得即刻覆上才好。”

也不管人家疼得嘶声,粗鲁勾了他耳后绳结系好,端着那张冷峻秀逸的脸左右看看,满意的不得了似的笑着,“戴好了。”

萧应问似不解,问了句,“怎某没听说覆面之前还得先查验脸上冷不冷?”

李辞盈理直气壮,点头道,“在咱们陇西就得这样呢。”

“喔。”萧应问哼哼笑了两声,“那某是应当入乡随俗。”也没等李辞盈明白,两只微微凉的手掌就捧到她脸上来了,照样是胡乱揉弄了几下,才勾了绳结给人覆上了面纱。

“你!”李辞盈气得不行,退两步挣开他的手,扶住脸颊怒目而视,“谁教你给我戴了,可疼呢!”

可那人还一本正经地装懵懂,“是么,某以为昭昭不晓得我会疼。”

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让人没法接,但男人么,喜爱上一位女郎,总该有这么个头脑发热的时候,思及方才那一句信誓旦旦的“你怎知我给不起”,或者那一颗鲜血淋漓的牙,李辞盈也当明白,萧世子这份新鲜劲儿还没过去。

等在路程中吹阵子北风,再回长安碰碰壁,他自当晓得自己错得厉害。

且李辞盈再明白不过的,儿郎皮子最贱,你越是冷情冷眼,他就越是锲而不舍。若是你一味顺从,一味乖巧,事事以他为先,他反而品出乏味索然,唯恐避之不及来。

她嗤笑一声,罢了,与萧应问虚与委蛇都不算什么,此时沉静下来,李辞盈反而想起更要紧的事——按常理推测,西境事起,朝廷、或者说天子李家,本不该此时急催萧应问押人回京的——这样一来,破除奸谋的功劳岂非大都要落在裴听寒身上?

此事定有裴家人在其中作怪斡旋的缘故,且此回未见着傅弦与萧应问同行,李辞盈暗自点头,傅弦也应是受了天家所令,如今算是布在裴听寒身旁的一枚钉子。

等裴听寒破敌,他之英勇事迹传回长安,裴启真与李家人争相要拉拢,他不出三月就要往长安城领功受赏。

裴听寒再过一月正正二十,又尚未婚配,可不得一道旨意赐下个好姻缘来?

这样一想,李辞盈如今往长安去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离得远了,她倒怕此时的裴听寒难抵权势美人之诱惑。

在长安周旋着,总比留在肃州日夜忧心得好。再加之,萧应问仍欠她一个“赔偿”呢。

这下子峰回路转,李辞盈满心涌出无穷无尽之希冀来,她有气力对付萧世子,抬了手背扶在人家脸上轻轻摩挲,一面努嘴嗔哄,一面眸光怜垂,“很疼呀,那岂不会耽搁了咱们回长安城呢?”

就这么薄于暗辉的一句话扑到耳边来,不可思议的酸麻便阵阵翻出浪涌,埋得人口鼻都没办法呼吸,萧应问只疑心是凄风乱绪了,可触面仍有凉意,他不由自主地眯眯眼睛,侧了脸去感受她既轻也柔的安抚。

李辞盈掌心倏然一重,倒还真惊了一跳,下意识要收手,那人却眼明手快握住了她的腕子,一分不肯放松,“昭昭愿与某同归了?”

覆面遮住他冷峭的轮廓,平日锋锐的眸子此刻也似溶进了残阳晨昏,灼灼热烈。

李辞盈忖道,回长安的确是回长安,其他的她可没允准呢,点点头,“嗯。”

此时一切虚无的诺言都不必多说,萧应问很明白她要的是什么,左右回长安也得月余,等事儿办成了再告诉她也不迟。他不由自主上前,俯身将脑袋搁在人家颈上,叹道,“收拾好行装,咱们明日启程。”

得寸进尺惯了,手掌就慢慢抚到人家脸上来,鼻息咻咻地靠近,又想吻她。李辞盈侧身躲过了,嫌弃地皱皱鼻子,“不可以,郎君方才吃过酱菜了!”

哦,酱菜,可真是扫兴呢,早知就不带了,萧应问一闭眼,只好退而求其次,脑袋倾到她颈后蹭了又蹭,“那昭昭欠某一回。”顿了顿,把日期也定好了,“明日补上。”

李辞盈才不答应,在他见不着的地方连翻了好几个白眼,又忍了一些会,那人只不住问了好几声,她不答应就不罢休似的,李辞盈到底没忍住捏拳在他宽阔的背脊上重重锤了两下,“晓得了,撒开!”

萧应问又中她一狠招,只觉着自个儿是肝胆俱裂了,咬了咬牙,“轻点儿。”

这大抵是李辞盈过得最难熬的一夜,一与姑母等说明了要往长安的事,一家人好似就是生离死别了——也不怪几人忧心,西京距此路途遥遥,她一去又是数月,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李辞盈没法子,只得把萧应问的身份也与他们说了,本想是能令其安心,可惜在李家人心中,如此高位更不会将诸般蝼蚁当做人来看待,这一下哭声震天,好似她当即魂归了西天。

好说歹说是劝下了,清晨她又分别往陆家和青溪书塾送了绢布,唯念陆二娘与沈青溪能分神照顾家中一二。

辰时三刻,萧世子等人浩浩荡荡从肃州北门启程。都护府串谋案子牵扯颇深,光是疑犯就捉了一百余人,世子给鹧鸪山众倒还留了些脸面,令几人同挤在囚车之中。

而楚州牧一家十来口人并大几十个仆从,却都做五花大绑,串在一根捆仙索跟在兵将马后,以儆效尤。

当然,最让李辞盈不敢置信的还不在这儿。

昨日一夜未眠,她在车辇上颠了一会儿实在昏昏欲睡,左右她还顶着个李昭的名儿没人能管,就摘了帽儿,俯在小几上睡死过去。

再等醒来,李辞盈还当自己已不小心睡到了晚*间——为着早晨上车时此间宽敞明亮,这会儿周遭都暗下了几个度。

揉揉眼一抻腰杆,猛地看见个身影就靠在后边,惊得她半个哈欠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李辞盈瞪了瞪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哦,尚是白日,只不过萧应问这般挺拔身姿遮在窗棂前,把光照都遮了个大概。

“某为何不能在这儿?”萧应问慢条斯理收了手中的卷册,张口就告诉她一个晴天霹雳,“昭昭上来时没注意前衡木上挂着的令牌?”

李辞盈那时昏聩无神,也没在意太多,跟着梁术就走到这辆车驾之前了,她瞪萧应问一眼,“就算这是您的车驾,您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与女郎同乘!”

萧应问不理解,“某与李使君同乘,有何不妥?且某不过听从昭昭所言,伤好之前不便在他人面前现身罢了。”话语间顺便将沏好的茶水也递过去给她,“渴了么,喝茶。”

知法犯法无法无天!就再也不是见着裴听寒留在她帐中时那个咬牙切齿的老学究模样了——李辞盈猛地一愣,哦,原来萧应问那时是——

她撇撇嘴,真好笑!他有什么资格气恼?

李辞盈接了茶盏,就用毕生气力仰头牛饮而尽,再将它往小几上重重一拍,别过脸不想理他。

这人来此根本不做好事,只为纠缠她昨日在陆家院子里允准的亲吻。

这会子不该醒的!

后悔已是来不及了,那人长臂一展,轻而易举把人圈到怀中去了。

可出乎意料之外,萧应问却只搂着她点了盏防风灯,悠悠然又展了册子来看,并未做些别的什么。

见着她疑惑,萧应问反而觉好笑,解释了一句,“大夫说某这些时日……大抵是做不了那事了。”

那事!?哪事啊?!说得这样暧昧不清,不过就是他那牙齿上了药,如今疼麻疼麻的,喝粥、说话尚且吃力,更别说与她“如此这般如此”了。

“那就放我下去!”李辞盈扭了扭腰杆,意图从他怀中离开。

可惜萧应问并不放开,甚至顺势在那纤柔的腰线上抚了两下,看着她淡然道,“半旬就能好全,昭昭不必着急。”

李辞盈两眼一黑,“天杀的,谁着急了?!”

第47章 “瞧瞧他敢不敢出了肃州界。”

此番随行之众赘累,比前世回长安那一趟仍要慢得多。阴雨之中走走停停,至第三日黄昏才堪堪踏至肃州与甘州之界线。

这样的天儿李辞盈没有别的事儿可做,白日行进时多待在辎车里头吃茶读书——萧应问所携书匣之中可有不少好东西,其中一册《异闻录》乃是御史台之珍藏,里头记录许多奇闻异事,以及匪夷所思之案件等,笔者描绘纤毫毕现,至要紧处还有详图辅之,尤其引人入胜。

没一会儿看得入了神,李辞盈捧着册子专心致志,一分注意也分不到旁的事儿上了。

且说她正读西京一庄“狐仙伤人案”,原说是某书生报案,说深夜于南郊偶遇狐仙,带着他于缥缈天际穿行,十分奇妙——

正是此时她忽觉身上一轻,也好似悬在了半空。册子“哗啦”一声跌在席间,李辞盈惊了一瞬,才发觉是旁边的“那位”掐住了她的腰,又将人拎过去搁在腿上。

萧应问环住她,很自然垂了脑袋压在她的发顶,轻轻嗅两下,温声问道,“看着什么趣事儿了,笑成这样?”

“……”热热的鼻息挠得人颈子发痒,李辞盈晃晃脑袋,撇嘴答非所问,“随心所欲就将人拎来拎去,您怎把妾当做了一张软垫子,真是全然不管人家在忙什么!”

抱怨的调子,柔软的绰态,昭昭发起怒来像小猫儿亮爪子,收不住容仪有宜,姿盼间若秋水涵影,窈窕更甚于丹青所绘。

萧应问舒眉笑了声,复侧身拾了册子,轻轻搁回她手中,“好,是某做得错了,昭昭且不要发怒。”

话毕了,再次凑到人家发间嗅了两下,又叹声,似就没打算再将她放开。

而李辞盈呢,也不知这绿豆面儿的发膏究竟有什么好闻让他这般如痴如醉,罢了,萧应问这会子也不做什么别的,她暂且是忍下了。

靠着那人腿上暖和不颠簸,李辞盈慢慢也就惯了,只管还读手上这册《异闻录》。

故事十分精彩,全神贯注之际,忽得后头有人侧下来磨磨蹭蹭在咬她的耳朵,随后一些温热的、细碎的吻袭在颈子上,酥酥麻麻的,李辞盈嫌着烦,挪到一旁背身躲开,那人却是半点不放过,追过来要闹她。

那么这下她便生了气,眼睛没离开册子,顺手就在人腿上掐了一把,轻嗔道,“没事儿做自个巡营去,别在这儿惹人讨厌。”

话一毕了,按在腰上的手掌徒然一僵,此间是一步回了冬日冰雪之中,李辞盈轻轻颤了颤,才恍然自己身在何处。

知是惹了大祸,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她眼珠子转了好几圈,只盼萧世子是个傻的。

可惜人家不是,萧应问哪里不知道李辞盈把他当做谁了,冷冷盯她一眼,说了句,“某瞧着不是裴听寒‘毫无逾越之心’,是有些人的心偏向一边,本就是歪的。”

这会儿昭昭不喊了,更不愿与她亲近,把人往小榻上一扔,顺带连《异闻录》也收回匣子不肯借她了。

“我哪有……”她伏在枕上嘟囔一句,立即又被某些耳聪目明的人冷声呛回去,“没有?”

申辩无果,李辞盈只得慢怏怏爬起来,吃了一杯温茶,过了会儿还是想看那书,伸了手指戳戳那人胸口,可萧应问不好哄,只当已做了石塑,仍冷着脸不肯理人的。

“无趣。”她低低咕哝了声,慢吞吞拉了毯子盖住自个儿双腿,脑袋搭在窗牍旁一垂一垂,慢慢就困过去了。

轻柔的呼吸声逐渐平和,萧应问才晓得她竟就那样睡着了,“……”很好,把他当做裴听寒声声娇嗲,还道是他“无趣”。如今有恃无恐,晓得他在气恼,也根本一句软话也不舍得给。

放了书册回首瞟一眼,人家蜷在小榻上靥笑似春桃,嘴巴咂吧咂吧着,不晓得是发了什么美梦。

萧应问看了会儿,到底叹了一口气,俯身将那小毯子给她掖齐整了,随后信手随挥,将灯盏也拂灭了。

弱水河涸流将竭,白草荒野,平原茫茫无边,但前边没有更好的地段能扎营了。斥候探路折返,拍了马儿要往车架旁靠,未及半途,旁边横来一人挡住了去路,“何事?”

抬眼一瞧,果然是梁校尉,那人素衣轻衫,左手还拎着个檀木四方盒,似预备往那边送夕食了——这几日过来,除梁校尉之外可没有别的人能轻易接近了萧郎君车驾,斥候见怪不怪,就将事儿简略与他说了。

梁术听明了事项,微微颔首,用另一手又扶了扶食盒,“行了,正巧某要过去,一并儿禀告给郎君就好。”

他举手慢下了车驾,那边萧应问已听着有人靠近,自掀了毡帘下来,做个手势示意梁术慢些开口。

梁术愣了愣,才明白是李辞盈正在歇息的缘故,半句话吞回腹中,可这几日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跟着萧应问走远几步,他往左右看看,没忍住开了口,“世子,既李娘子误会是您在兰州那边做了手脚,何不干脆把那信件给她瞧瞧,也免为公子弦背这黑锅。”

给她看,她更要以为是他处心积虑了。

萧应问凉凉瞥了梁术一眼,后者霎时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缝上,俯身稽首请了罪,才将斥候所言都告知了。

本就斥候所言,弱河北侧背对丘山,就地留在此处露宿是最佳的。

不过呢,肃州、甘州以弱河为界,留在此处便是留在肃州界地了。

萧应问听罢了微微摇头,“过了肃州地界再休整。”

不过多费一刻钟罢了,这一宿就落定在甘州界了。

梁术尚且没想到得明白,只听萧应问嗤笑一声,“还跟着呢?”

“是。”梁术犹豫道,“……卑职喊几个人打发了他去?”

几个人怕没那么好打发了他。

“任他去。”萧应问凉声道,“咱们就瞧瞧他敢不敢出了肃州界。”

……原来如此,梁术了然点头,安营扎寨的事儿自有别的人去忙,他一抬手中食盒,为难看着萧应问,“那这个,卑职给您提到车中去罢?”

这两日食宿随意,李娘子胃口不很好——当然,梁术不觉着吃两碗稻米饭也算“胃口不好”——可世子命人现制了些吃食送来,这会子吃是最新鲜可口的,不巧李娘子却歇下了。

“给我罢。”萧应问接了食盒,很有分量的一份,应当能让她消消气儿了。

提着走了两步,他又不明白了,究竟是谁应当气恼,怎她能睡得这样香。

李辞盈睡得也不够沉,迷迷糊糊间好似闻着些什么心旷神怡的香气了,翕翕鼻子使劲儿嗅,焦香金黄,酥脆香浓,好像是——

“羊肉毕罗!”李辞盈一下坐了起来。

实在不可思议,小几上好端端摆个食盒,可不是这几日干巴巴的栗米饭与索饼了,内里分做四格,上边两格摆有毕罗与麻饼,下边是酱菜与团油饭,剁得细腻有致的羊肉豉头浇在上头,这会仍是冒着白气儿的,见了真是食指大动。

李辞盈一卷袖笼,这才抬眼瞅了萧应问一眼——这人莫非真的变作石头了,怎还是她睡过去之前那副模样,看着没动过,就连如此美食摆在眼前也无动于衷?

当然,她十分明白这菜如何才能出现在这张小几上,扬了个笑容过去,也没管他了,帕子粗略擦擦手,拿了玉勺儿,先舀些团油饭和羊肉到碗儿里来,毕罗也夹一只、不,夹两只罢——

筷子一下去,旁边那人就转过了脑袋。

李辞盈一顿,说道,“这置菜的人也不知怎么的,分明咱们两个人,他却搁三只毕罗,这叫人家怎么分呀?”

萧应问淡淡开口,“怎么不好分?”

李辞盈踟蹰着,试探将一只毕罗夹进对边那只空碗,“您吃——”话语一顿,见着萧应问脸色不太好,只好又恋恋不舍又动了筷子,再夹一只过去,“您吃两只罢。”

这会子人家才慢吞吞掖了袖子,也拿了玉筷。

不是吧?李辞盈眼皮一跳,直至见着他真还要去夹第三只,这会子霎时脸色沉垮,手上筷子一下就掷得老远,“哐啷啷”撞在食盒上,又顺着桌子滚落到地上去了。

“脾气还真大。”萧应问面无表情道,“可惜某非犬类,听着昭昭掷筷箸也不会屈膝跪到地上去听吩咐。”

李辞盈更是怒火冲天,她与裴听寒你情我愿,萧应问一个外人能懂什么,夹了她的毕罗不算,还要暗里骂裴听寒是狗,信不信她此刻就把这碗团油饭盖到他脸上去。

她一端起那碗香喷喷的饭,气冲冲舀了一勺到嘴里,使劲儿嚼了几口,嗯,羊肉汤汁浸在颗颗分明的白米饭之中,五味丰肴适口,滋味美得她需先压下唇角。

萧应问哪有看不出来,好笑看她一眼,才把那装有三只毕罗的碗换到她那边,叹气道,“咱们同吃同宿这样久,昭昭也不晓得某并不喜羊肉么?”

是么?可李辞盈却觉着这世上不会有人不爱吃羊肉,她把碗儿往自个这边挪了挪,抬头问道,“您吃羊肉长疹子么?”

“……”她是全然忘记他曾在她家中喝过的那碗粥了。

此刻梁平一声轻言透过窗牍传到此间,“郎君,营外有人求见。”

第48章 “郎君且慢……”

营外有人求见!?这话怎听得就觉不对劲,前些年在州牧府中常有裴听寒下属方来禀报,一句话之间就得将来者何人说清楚的,怎能以“有人”二字模棱两可?

除非,来者之身份不便让在场第三人知晓。

李辞盈慢下了咀嚼,侧耳想听听他俩个继续说,可那边萧应问似乎已经知道“有人”是“何人”了,淡淡“嗯”了声,抻整衣摆就要往外头去。

这下满桌珍馐也没法子镇定人心,李辞盈急急拉住了他,“郎君且慢……”抬头瞧一眼,那人目光幽幽地压在头顶,她强咽下紧张,冲梁术道,“何人这样不懂事在此时求见,莫非要郎君为见他连饭也不能吃了?”

梁术可不敢乱搭话,迟疑片刻,才听得里头萧应问一声轻笑,遂顺了李辞盈的意问他道,“何人、为何事求见?”

梁术这才措辞道,“回郎君,来者乃是嘉昌县主府上丘平丘长史,正为前些时日公子弦密信清河郡之事,百里催急赶来陇西的。”

一听是嘉昌县主的人,李辞盈堵在喉咙里这口气顷刻就顺下去了,还好还好,她险些以为自个前日央陆二娘转送的信件没能及时送到裴听寒手中,以至于后者这回又犯了倔强赶到此处来。

掀了帘儿瞧瞧,落日催得旌旗半卷,外边平原白帐连绵遮住了暮色,正是残霞将尽的此时,李辞盈遥遥望得了弱河边那方搁置了界石的卷棚长亭。

此地已在肃州地界之外。

荒原圆日云尽鸟还,她也终是仓促离家,往更多未知与茫然中扑身而去了。明知于长安城挣不着任何前程,可此时萧应问一分意气便左右了她满腔不情不愿……

思及此处难免黯然——人微言轻,身不由己,她此生所愿不就是要破开这两个必死的局么?

李辞盈长叹一声,到嘴的毕罗好似也失了滋味,垂手搁置一旁,可此刻不吃冷了又得干巴了,犹犹豫豫拿到嘴边啃下一口,连咀嚼的心情也没有。

“昭昭不想吃,又何必勉强自个。”

“妾哪有说不想吃了?”李辞盈没好气昂首望他一眼,又心灰意懒垂了脑袋,嘀咕道,“郎君有正事儿还不去办?您管得妾吃几碗饭?”

那人霎时就是生了气了,冷冷睨她一眼,“某岂能管得了你。”

话毕了也不耽搁,拂袖自顾自迈出去了。

当然,惹了萧世子下场堪忧,李辞盈仍沉浸在索然寡味中,外头那人就已凉声在吩咐梁术,“收了东西,领她回帐子歇息去。”

“……”行,他不仁她不义!李辞盈立即跪行两步爬到萧应问的书匣旁,掀了盖儿胡乱翻找一番,将那册《异闻录》藏进了袖中。

好歹梁术还算有点良心,虽奉令即刻带人回帐子,却仍是将食盒盖好一并带上了。

他拎了东西在前头领路,还回首与她玩笑,“这可算不得某不遵郎君之令,嘿嘿,郎君分明说的就是收了东西送您回帐子去。”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您也是的,就算心情不佳也不得当着郎君的面儿使性子么,这一整盒子吃食,可是郎君特意吩咐下来的。”

李辞盈心道,萧应问要这点子东西不过一句话功夫,着急忙慌的可都是下边的人,他又费了什么事儿?

勉强扯了个假笑,客气道了一句,“倒真是我不够领情了。”

这般无言回了自个的帐子,她也实在没心思再多进食,草草吃个囫囵饱,预备着把刚才没看完的那则案子给读完。

书册刚摸出来,忽得油灯轻影一阵乱晃,她正诧异呢,帐子盖得好好的,内间还搁了扇三碟君子兰屏风挡着,没由来哪里透进来的风儿呢?

搁了书册,李辞盈踩着软履四处瞧了瞧,也没见着什么动静呢。

疑犯们随在辎重节级中,距此处可有些距离,想来不会有其他人敢在这儿放肆,李辞盈疑惑着回首,下一刻眼前风云变幻,忽就多出个黑影来。

“阿盈!”那黑衣人只怕吓着了李辞盈,抢在她一声尖喊之前及时摘下了覆面,低声道,“是我。”

裴听寒!!!李辞盈只觉这一刻比真遇了刺客还天昏地暗,她没管那人急急要走过来,只转身疾步走向了灯盏。

拿到盖儿那一刻才晓得自己手抖得有多厉害,可李辞盈心中只想着万不能让外头的人瞧着裴听寒的影子,她压低了颤抖的声音,呵斥道,“此处已非肃州地界,若让人发觉州官私出,按律当杖责一百,裴郎自问此番重杖之下,您还有命能活么?”

镇下心神将油灯盖灭了,此间一瞬浸进了夜色,她也在下一刻被裴听寒拥回怀中,他哽咽了声音,“对不住,阿盈,实在对不住……”

可想而知,匆忙中写下的信果真没及时送到裴听寒手中,反倒是裴听寒先从李少府家书中得知了兰州之变故。

虽叔伯出尔反尔之事无人能料,可到底让阿盈空欢喜一场,裴听寒深觉愧疚,而后听说她已随萧应问回京,他再顾不上别的,只想跟来问个明白。

“若阿盈真要断了咱们两人的缘分,或者再寻别的儿郎,那——”裴听寒一顿,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收了几分力气将人家拥得严丝合缝,赌气道,“那就让‘那人’下令杖我一百罢,至少阿盈往后还能记得某一分。”

怎么的,断缘了他就真连命儿也不要了?可没有这样傻的人。

李辞盈觉又好气又好笑,叹气摸了摸那人泪得湿润润的脸,说道,“跟了这样久,裴郎当晓得并没有人捆着妾。”她往外间扬了扬下巴,说道,“妾在这儿好吃好住,您还问得出人家是否自愿回长安去呢。”

裴听寒垂了脑袋,低低“哦”了声,自欺欺人道,“可某不觉着阿盈是自愿的,否则那檀木盒里怎会剩那么些东西。”他轻轻吻了她的鬓发,柔声道,“阿盈是不开心了。”

声线尚且温和的,可滚烫炙热的泪珠就在无声中连绵于她颈侧,李辞盈抚了抚他忍得发颤的背脊,叹了口气,又将往长安之缘由挑拣着与他说了。

“果真?!”裴听寒没想到事出有因,往长安做辅证?他如何不知其中有多少是萧应问以权谋私的缘故。

可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子让李辞盈此刻就随他回去,想着她大概还介意着他丢下正事过来,又将瓜州此时的情况与之说明,“西三州边防之事大致布置完毕,之后只待吐蕃七王子自投罗网,等咱们人赃并获了,才好和那边谈条件。”

李辞盈吃了一惊,忙问道,“那你这时候来——”她又一顿,复问道,“公子弦呢?”

裴听寒轻笑一声,“那小子急功心切,前几日追着疑犯从马上摔下来,这会子搁屋子里养伤,哪儿也去不了。”

哦,傅弦摔断腿了,自是不能与裴听寒抢功劳,李辞盈放下心来。可此刻不适合啰嗦太多,她只得安抚摸摸他的发,温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裴郎早些回了罢,等长安之事了了,妾自就回肃州来了。”

她取了帕子来给他揩眼睛,又低声承诺道,“君心若不移,妾当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这一句轻语若春风拂柳,连日疲惫低迷也一扫而空,裴听寒沦陷其中又怎会不信,压了嘴角“嗯”声答应着,又道,“兰州之事虽夭折了,但吾对阿盈之心永不会变,这儿不行,某会再寻别家,总会让咱们的事名正言顺。”

李辞盈意味深长“哦”了声,打趣道,“妾本以为兰州之事是您偶然听来的,这会子说着怎像有人蓄意求来的。”

裴听寒没想到这会子说漏嘴了,“啊”了声,一下耳根红得像滴了血,支吾两下,恨恨是在她耳上轻轻咬了一口,“某有意为之,阿盈就不肯了么?”

李辞盈笑一声,又催他走。

放她在这儿到底不放心,裴听寒想了想,还是解了身上的一只香袋系在了她的腰间。

李辞盈明知那是什么,仍是问了一句,“这是?”

裴听寒垂眸答道,“里头有一些金锞子,还有一枚早年某于洛阳白马寺求来的平安符。”他顿了顿,又道,“此去路途遥远,你又是初次离了陇西——”

“阿盈——”再昂首时,少年眼尾已被泪水染做嫣红,“这枚灵符跟某良久,也屡次保我渡过难关,你且将它佩在身侧罢,某其他的都不奢求,只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李辞盈怎不知他的意思,裴听寒如今势弱,她也不可能抛下一切与他远走,萧应问心思深沉,前者只怕她为违背他的意思想不开。

可有些话也不必说得太明白,李辞盈心下稍黯,只收了那香袋,低眸不语。

裴听寒见那女郎垂眉敛意,只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心中是阵阵刺疼。按他的意思此刻就应一枪挑了萧凭意首级,自己孑然一身无所谓,可阿盈仍有一家老小要体谅,如此不顾一切,实非她之所愿。

含泪惜别将人送走了,李辞盈不想再读劳什子案子,怅怅然颓坐良久,才摸黑走到了屏风后头。

静夜沉沉,一点暗香侵襟袖,如今李辞盈对何时何地见着萧应问都不觉得稀奇了,她对着虚无的黑暗冷笑一声,“怎么的,堂堂西京北衙上将军也如此清贫,连一张自己的帐子都要不起?”

“当然。”萧应问凉声道,“若早早去了自个帐子,某又怎么能见得到此间感人肺腑一场离别戏?不过好在昭昭足够识时务,否则如今与他两个就不止天各一方这般轻易了。”

第49章 “郎君、萧凭意、表哥。”

“拿过来。”

夜阑星稀,缺月半昏,帷帐之内更没有一丝光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儿听了这话,李辞盈端是没忍住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这到底是谁的东西!他怎得这样理直气壮呢!?

可她又能如何,恨恨将那绸带儿一拽,里头分量不轻几颗金锞子沉闷闷嗡响着,李辞盈只当这儿无人能瞧见她的动作,轻车熟路用两指将那灵符从隔层之中抽出来,又小心放回袖中藏好。

这玩意儿对裴听寒来说十分珍贵,乃是幼年他远在扬州的外祖母来洛阳看望之时,求了白马寺僧人开光祈福过的符咒。

裴听寒弟兄甚多,他又不受家中重视,这一点亲情算是仅剩的念想。后来每回李辞盈给他换了新香囊,后者都亲自将这灵符按原样再叠回去,是寸步离不了身的。

可惜愈是幽暗的境地,有人的眼睛却愈是好使,那女郎神色缤纷灵动,嫌恶与无奈属于谁,谨慎与珍重又属于谁,萧应问瞧着不能更清晰。

他实在不解,这几日在辎车之中与李辞盈俩个相处融洽亲昵,她有时读至兴味处,也肯回首与他议论一二。

如今不过见了裴听寒一面,怎似变了个模样?

而李辞盈可不觉得自个哪儿变了,举了香袋想送过去,可背后那道屏风将本就黯淡的月光遮得一分不剩,她实在看不着路,只得茫然着一双水眸望向虚无,只凭闻着的那一点点月麟香,慢慢挪近。

腾然的,一只手掌自暗色中准确无误攥住了她的手腕儿,李辞盈一惊,下意识把手往回收,可那人不肯卸力,仍是狠力一拽。

李辞盈被这气力带着不由自主往前头踉跄,直直撞到了某个人怀中,手中香袋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

真不晓得萧世子平日里究竟练得什么邪门儿功力,气恼得狠了,胸膛上似石头一般硬邦邦的。

“疼死了。”她以另一手捂了脑袋,不满地抱怨,“人家又哪里惹得您不悦了,做什么要这样子?”

“疼了?让某瞧瞧。”这人夜里来她帐中果然没安好心,这么淡淡一句明知故问,把人稳好在身前,手掌又抚到她脸上来摸个没完没了。

李辞盈敛黛含颦,扭开脸斥他,“好笑!妾撞的哪里是脸!?”

真是没法子,她这一点气恼劲儿上来,端得是娇怯温香,偎着抱着怎都觉着纵怜不够,萧应问捧了她的脸儿吻了吻,叹声道,“罢了。”

这一句长叹下来,倒让李辞盈觉着莫名其妙,冷声呛他一句,“‘罢了’‘罢了’,真真是妾不懂事儿,没磕头谢了您宽宏大量呢。”

到底怀中软玉馨香惑人软了心肠,萧应问阖阖眼,只好道,“昭昭一心二用,难道也不容某心里头不舒服?”

这回李辞盈吃惊了,“‘一心二用’?”

萧应问理所当然点头,若不真被裴听寒那句要“以身殉她一分记得”唬住了,他断断是忍不了这样久的。

当然,这话儿萧应问说不出口,只得冷了脸,“昭昭应下与某回长安去,怎能再与他人‘永不相负’?”

“……”话接不下去了,李辞盈稀奇地眯了眯眼睛,前日里问话时候萧世子一句“聪明人该知道如何选择”分明是懂得自个在威胁人的,这会儿搂着她亲两口,就已认定她有一分真心了?

李辞盈没再回话,伸手儿也亲昵揽住他的腰,勾了个柔情蜜意的调子凑近问道,“郎君~公子弦摔着腿儿的消息怎这样快传到长安去了?县主府上长史此来,也是为了这事儿罢?”

萧应问下意识张嘴想答,可转念一想,又警觉拧了眉,“怎么的,你怕朝廷那边怪了裴听寒监管不力,想在某这儿先探探口风?”

就果然没法子在他这儿套出半点儿资息来?李辞盈真不信了,大了胆子扭扭腰杆又往萧应问贴近些,瓮声娇嗔,“朝廷的事儿妾怎管得了,就算晓得了什么口风又如何呀,而且使者既到了这儿来,妾只当是长辈那边责怪了——”

她拉长声调,抬了手指碾在那人胸口轻轻划拉两下,轻薄的绸料在指压下陷了一串儿凹圆,李辞盈掌在他的腰上,愈发无辜地眨眨眼,“——责怪了表哥您呢。”

这一句“表哥”喊得实在百转千回,萧应问自是十分受用的,捏了捏李辞盈的脸儿,温声哄她再喊。

可李辞盈却摇头道“不敢”,她垂眸瞅瞅他腰间玉带,有一下没一下漫不经心勾着,“妾岂有这个胆子喊您‘表哥’,您是公子弦的‘表哥’,可不是昭昭的‘表哥’呢。”

说是不敢,实则娇怯怯喊了人家三声。萧应问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法子压得下沙哑的声线,“六郎不愿将受伤之事宣扬出去,央着某替他瞒下了,是以丘长史此来也并非为了这事儿。”

李辞盈可不信,“哦”了声,两手交握在他颈后,瘪嘴问道,“百里加急,匆匆忙忙,那又能是为了什么事呀?”

长夜漫漫,其他什么也做不了,闲聊几句家常也不算什么,可这事儿嘛,等过两天才能告诉她,萧应问摇摇头,“不好说。”

总之夜色深弥,这儿黑得看不清彼此的脸儿,将萧应问当做普通儿郎来调教,当是一点儿也不觉着骇人的。

李辞盈重拾胆色,便有气力不经意在他臂上轻轻掐了一把,撒娇儿似的哄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呀,人家想知道。”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又迭声喊他道,“郎君、萧凭意、表哥,您就告诉我嘛。”

这一声声娇嗲下去,直能把人喊得魂不守舍,萧应问喉咙频滚,如羽的长睫也在浓郁的夜色中忍得轻颤,可他究竟还是冰铸的一颗心,到这个地步仍是摇头,“改日罢,改日某再与昭昭详述。”

李辞盈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可没想真知道嘉昌县主府上与清河郡的纠葛,故作怏怏不乐“哦”了声,“那您就请回了罢,天色暗了,郎君呆在这儿可不合适。”话毕了,作势就要从他身上下去。

萧应问哪里肯,粗重的喘息就快透不过气了,仍是揽着她一分不放松,“《异闻录》不是还没看完么,咱们再呆一会儿?”

这厚厚一册,整晚上都难得看完,李辞盈哼了声,“您干脆就在这儿歇下得了,等会儿灯影一照,外面的人都瞧着我俩个叠在一处,好教长安城下月就多出个不得了的流言来。”

“……”多出此等流言,只怕把永宁侯府的脸面都要丢尽了,没法子,萧应问只得无奈叹了口气,“那你早些歇了罢,明日——”他伸手拂了她额间散发,笑道,“咱们改道往兰州走一趟。”

往兰州?!李辞盈惊愕抬首,一些无法遏制的怒火就快烧到脸面上来了,“去兰州做什么?”

瞅她这般模样,断然是还在气恼着那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萧应问躬身拾了地上跌着的香袋,哼道,“兰州‘景色怡人’,咱们行途也非匆忙,不若就去游玩一番,顺便也让仆从采买些昭昭看得上的玩意儿?”

这一番话不就是上回在安西县城门外头茶馆里裴听寒与她说过的么,亏得这人记得一字不漏,李辞盈没好气瞪他,低声斥道,“小气玩意儿。”

第50章 “正是从李娘子帐中来。”

此夜寂寥,有人卧拥暖锦,也有人守望寒风——梁术盯着那黑布隆冬的帐子足有两刻钟了,里头倒一点动静都没有。

陇西的天是真正儿冷得没话说,梁术披着裘衣躲在背风处,受这五月底一点碎雨细风,仍是没忍住打哆嗦。

可怜丘长史一把老骨头日奔千里而来,此刻在主帐望眼欲穿地等着,可谁又敢在这时候去催得“那位”呢。

好在上天怜悯,再过小会儿总算有人掀了毡毯帘儿,梁术忙定神一瞧——

莫不说李娘子是做大事的人呢,世子方才可是黑着张脸进去的,这会子将将哄上了两句,后者负手信步,唇角仍是带着些笑意的。

梁术跟着萧应问由南往北这几年,哪里见过他身旁靠得近过女郎,更别说这般一掌之下敲落人家一颗牙齿的真猛士——

胡思乱想间,主子已走到面前来了。

梁术忙起身将萧应问往主帐那边引,瞧瞧四周,低声道,“世子,丘长史可来问过好几回了,想来嘉昌县主那边急急盼您的回*复呢。”

萧应问倒怪了,一面迈了长腿往帐子去,一边笑道,“嘉昌县主真是高看某了,公子弦若真听得进别人一句话,此刻断不会待在肃州营养伤。”

话不多说,梁术抢步掀高了帘儿,萧应问微微躬身,再走到空旷的主帐之中。

灯火通明,他略眯了眯眼睛,看向桌前等待的丘长史。

再说这边,长安来使情有可原,一切缘由与前些日子肃州营一场乌龙事儿脱不了干系——且道李少府本以为兰州之行势在必得,也早早让人去了县丞廨为李辞盈及随从开具过所。

而后一切准备就绪了,瓜州又出这样的事儿,眼见着备好的东西就要过了时效,下头的人便有意要提醒自个的主子。

恰恰那日禀告之时,傅弦在帐外路过,只偶尔一下发觉到事儿与李辞盈有关,下意识便听了个完整。再往深处想想,哪里不晓得裴听寒命人做这事儿究竟为了什么。

裴听寒给得起的恩惠,莫非他傅弦给不起?他思来想去,记得了清河郡一位姓崔的旧友,密信而往,想要找找那边是否有与兰州李氏叔伯状况类同的崔姓之家。

说起这件荒唐事儿,丘平都觉老脸不知往哪里搁,他看一眼端坐在上首的萧应问,摇头惭愧道,“县主接着清河郡这封意义不明的信件,可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若不是清源公主拦着,此刻已亲自赶来陇西了。”

他大叹一声,“知好色而慕少艾,公子肯考虑自个的婚姻事儿,咱们县主并非意图阻拦,只不过——您也晓得的,若这位女郎身份仍需要弄虚作假——”他没往下边说更难听的话儿,只笑一下,又改口了,“下官临危受命,便是想来世子这儿打听打听,您——可知晓公子弦心属的这位女郎人品、家世如何啊?”

话说得婉转,不过想知道李辞盈究竟是如何引诱得傅弦晕头转向罢了——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无人怪得了儿郎风流,只得在女子这儿寻些错处了。

萧应问颔首道,“略知一二。”

丘长史松一口气,他初来此处受了冷待,只以为表兄弟俩个早对好了口供要互相包庇,这样自个回去还如何给县主交差。

萧应问肯知无不言,说不定事儿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明灯漫照,萧世子脸上浮着个清淡疏离的笑,轻声慢语,与往日在长安城的那个矜傲自持的永宁侯世子也并无什么两样,“李娘子不过肃州一百姓罢了,家中人口只得俩个外甥与姑母,平日支摊卖冷槐面为生,过得十分清苦。”

哦,清苦,这便是她千方百计诱哄傅弦犯下错事之因由?长安清贵眼高于顶,自是瞧不上这样的人家,丘长史冷而慢地笑了一声,“想必这位李娘子应当相貌不俗了。”

岂止是相貌不俗?娇鬓柔依,冰骨玉肌,遥见纤态袅娉,一声啼莺轻嗔,只让人觉着万般断肠亦无悔罢了。

萧应问勾了个冷笑,“丘长史倒真是带了些偏视来的,李娘子为咱们雇来做向导,途程中从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阿弦知慕,也事事遵了礼数。”

丘长史知自个失态,惭愧低头道了声“得罪”。

见他如此,萧应问才又叹气,换了个温和的调子,似也无奈道,“李娘子卑微,当是配不得咱们阿弦之万一,某这样劝了不知几回——”他失笑摊了摊手,“结果您也瞧着了,阿弦正是兴头上,哪里又听得进谁人一句好话?转头奔了肃州营,大抵也是为累些功名在身,以证自个并非事事依仗家族恩荫的了。”

丘长史也叹气,“公子肯上进当然是最好,可他——”他一拍大腿,“也不能单单只为这么个女郎,便弃族规于不顾,娶这样一个女人回来,这让县主颜面何存?”

萧应问附和一声,“不错,可阿弦如今一意孤行,这事儿咱们还需另想法子。”他似不经意长叹一声,喃语说道,“……长史可不晓得方才某从何处而来。”

这话听得蹊跷,丘长史愣得发懵,“您……从何处而来?”

萧应问望右侧扬扬下巴,“正是从李娘子帐中来。”

丘长史惊得连退两步,“……李娘子怎会在此处?”

萧应问似笑非笑地看他,“为着咱们办案之时李娘子难免随在身侧,便是找了这么个由头,给带回长安城去做‘辅证’了。”

没说是谁找了这个由头,可丘长史先入为主——萧世子自然不会给李娘子单独搭个帷帐紧贴着主帐的,八成就是受了自家糊涂公子的委任!

他痛心疾首道,“竟就这般任性妄为!把人带回去,漫长安不得都来看了笑话。”

萧应问道,“李娘子迫于威压,丢了一家子老小独自上路,这会儿终日以泪洗面,某少不得照看着,免得真在咱们这儿出点什么事。”

这样一听来,李娘子倒成了苦主,丘长史复为之前自个随意轻视他人道声惭愧,摇头道,“公子弦一腔热血,可不知给他人带来多大困扰。”

他又看向萧应问,多少带着点希冀问道,“下官老愚,难以为县主与公子分忧,不知世子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让他消了这主意?”

这会子也是李辞盈不在,若她真听得萧应问接下来所言,怕也得为他睁眼说瞎话时的淡然肃整拍手叫好的。

只见萧应问面色不改,“李娘子德行纯备,洁诚友蔼,阿弦为她倾倒亦是情理之中。”

而丘长史呢,很怀疑荒城女郎能有这般难能可贵的品质,只不过萧世子从来秉公无私,想也不会胡乱说的,哀叹不知所措之际,却听那人话锋一转——

“只不过……”

丘长史顿时竖起耳朵,“只不过?”

萧应问侃侃道,“少年之炽热狂悖,往往来去如风,今日爱惨李娘子,安知明日再遇王娘子、胡娘子又当如何?可若是长辈阻挠着,这份情可就冒天下之不韪,一步步反抗下去,反而堪比金坚了。是以某之薄见,不如由得他任性去了,一个边城女郎,即使德音无暇,一旦阿弦热情褪去了,真能再为她搁得下那么些名望身份?”

见着丘长史仍然犹豫,萧应问又补充一句,“阿弦今岁不过十六,及冠、成家之日遥遥难盼,整四年过去,他莫非只能看得上一个李娘子?”

那当然不会,丘长史放心下来,转念想想,又有些不解,“公子如今央您带她回去,可想过如何安置人家了?”

萧应问道,“既做人证,御史台当自有安排,某并未过问。”

也是,萧世子哪里能在意得了这些小事。丘长史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时候不早,他也不得多耽搁了萧应问歇息,便直截了当又从袖笼中摸出另一书信递过去,“清源公主家书一封,世子,殿下特意交待过了,此去数月杳无音信,盼望您能回复一二,也好安她老人家的心。”

萧应问接了,也笑一声,“还有劳您亲自带来。”

那么事儿到了这里告一段落,萧应问揉揉眼,将帐中灯盏盖灭了两只,便撩袍往宝椅上坐了。

他倒奇怪李宁洛会写信来问候,仔细想想,八成是见得了嘉昌县主为儿忧心忧虑,衬起她对自家不孝子不闻不问太不像样,于是乎便送了这样一封“信”来。

就着灯影挑开绢布一角,质地细腻的重蔓芙蓉织锦纹上果真是空空荡荡,萧应问“哈”了一声,不可置信把绢布往桌上一搁。

骨节分明的手掌握了一端慢慢展开,那份空荡愈展愈宽,直至落在了中间一行落拓的狂草。

清源公主自个逍遥还不够,哪有空闲管这小子的死活,给上“善自珍重”四字,已算得上慰藉问候。

萧应问早都惯了,随手将那绢布一掷,又摸到了袖中另一件东西。

“来人。”

外头那么冷,梁术早想着过来听吩咐,削尖脑袋刚钻进帐子,就有个什么东西迎面直冲。

他眼疾手快拦下了,低头定睛一瞧,却是个宝相花纹的香袋,看样子像是男子式样的,这……也没见着世子用过呀,他疑惑抬头,“世子?”

萧应问“嗯”了声,只吩咐道,“送去肃州那位手中。”

肃州那位?哦——懂得了,梁术领了令,恭敬退出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