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楚何(1 / 2)

程子钰只好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两母子。

吊唁的宾客陆续走进,男士黑西装白衬衫,女士裤装裙装皆有。现代社会,着装以简约大方为主。

灵堂渐渐被亲友占满,众人脸上没有太多悲戚,尊重的神情恰到好处,女士妆容素淡,等一会儿,程子钰凑近告诉她,说苏秀霞把面上的黑纱摘了。

又过一会儿,又小声说:“她用帕子把唇膏抹了。”

苏秀霞深居后宅,程宏裕从不带她交际,自然不懂这些规则,估计对所谓上流社会的印象大多是从上世纪电视剧里看来的。

程世英始终没有注意他们。他对苏秀霞的厌恶源自母亲的遭遇,其他的并没有多少感觉、

程子钰显然很嫌弃她的做派,小声道:“不知道爹爹到底为什么喜欢她。”

她不理解,觉得这个女人甚为平凡,出身普通,中学毕业,长得也不美,跟他们的母亲比起来说是鱼目和珍珠也不为过。

但程世英却理解。

他直视前方,人影背着光涌动,暴雨似乎小了一些,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灵堂里似乎也有一股潮湿的味道。

一如父亲给他的感觉,程宏裕一向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年轻时娶名门闺秀,却嫌他清高,出柜保姆,到头来又嫌她拿不出手。程宏裕做人一如做生意,都远算不上成功。

程世英小时候也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出轨,一度为这件事伤心。但后来他学成归国,在收拾公司的烂摊子时彻底认清了自己的父亲。

要说他有多么道德败坏,心肠歹毒,倒也不至于。但有些时候,一个优柔寡断的蠢人比一个不择手段的坏人杀伤力更大。

但好歹是在父亲的棺椁前,程世英垂下眼,浓睫掩住瞳仁深处的讥诮。

宾客还在不断前来,此时,一个年轻的面孔从人群后浮现。

他身上同样穿着黑西装,白衬衫,但身材高大,眼睛长而飞斜,目光左右乱飘,浓密的眉尾晃动,神情隐约有些桀骜。

他在一众宾客亲友中‘不安分’的太明显,被程子钰注意到:“哥,那是谁?”

程世英这才抬起眼,年轻人同时也看到他,立即换上了副礼貌的面孔,迎上来捉住他的手:

“程公子。”郭兆基弯起眼,抓着他的手大力上下摇晃:“还记得我吗?”

他的态度比其他人轻佻,笑意浮在脸上,眼尾炸桃花,眼底却是满满的幸灾乐祸。

郭兆基是来看笑话的。

十分直截了当,但郭兆基不以为耻,这种乐子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他与程世英是中学同学,共同就读于本市著名私立高中——港华男女校。这是所六年制的中学,校园清幽隐蔽,百年前由英国人成立,收费昂贵,就读者往往非富即贵。

但郭家与郑、程等人不同。他与程世英是同届生,但港华施行走班制,中学前几年两人从未碰面。

但郭兆基与其他同学一样,时常留意这位贵公子。

程世英是富人中的富人,公子哥中的公子哥。而郭家早已中落,上港华的学费还是他老娘变卖嫁妆凑出来的。

郭兆基是那种读过一两节红楼梦就自诩有文化的新青年,常常自比薛蟠,程世英是贾宝玉。

但学生时期他也不过敢在内心偷偷琢磨,没想到还真被他说中了!

郭兆基自毕业后在市面上闯荡,算是做出了一番成绩,虽仍不能和郑、程等相比,但比之前的境遇是好很多了。

他自朋友处听说程家的事,差点大笑出声!

没想到程世英是真的栽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郭兆基在内心揶揄地想,极力掩饰目光中的嘲弄。

接着却看见程世英形状完美的眉峰扬起,睫毛微颤,眸中的光华泄出来:

“郭兆基,当然。”程世英有力地握住他的手,声音里竟是高兴的语调:“我们许多年没见了,自毕业之后,是不是?”

郭兆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程世英的清亮的目光晃了他的眼:

“呃……”他竟然磕绊起来:“对、有段时间没见——”

程世英唇边浮现些许笑意:“原谅我叫你兆基。”

郭兆基感受到青年温热的手抓着他的手掌,鼓膜接收到优美的声线,立即酥麻起来。

程世英又握了一下他的手,放开后转过身:“小钰,这是郭兆基,我的同学。”

程子钰没见过他,礼貌地微微颔首:“您好。”

郭兆基这时才回过神,他跟这位大小姐也不熟,只生硬地蹦出两个字:“节哀。”

随后话头回到程世英口里,他真诚而不失风度地说:“兆基,谢谢你能来。”

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比常人低沉婉转,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郭兆基的身体立即麻了一半,自己回了句什么都不知道,就被请到了宾客席入座。

等到屁股挨到板凳,郭兆基这才彻底醒过神——

等会儿,他是看笑话来的啊!

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坐下了呢?

郭兆基面色一变,抬眼看向程世英。

青年站在台前,高大的身形,浓密的黑发,眉目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惆怅,殡仪馆的冷光打下来,更显得他脸上黑是黑,白是白,唇若蔷薇一般,是一种儒雅的俊美,英气的漂亮。

郭兆基把他从头看到脚,在从脚看到头,心中冒出’无懈可击’四个字。

但奇怪的,郭兆基心中竟没什么恶感。要知道他以往他最讨厌的就是程世英的完美,男人长得太出色也会招同性的妒忌,在郭兆基眼里,程世英脸上身上一直有股说不出的神气。

那是一层高高在上的金光,昭示着他不属同一阶层。

但今天,不知是程世英的态度太和善,还是他眉宇间的那一丝惆怅,程世英突然神气不再,和他的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

郭兆基手心里还残留着一点温度,他忽然坐立不安,频频朝台前望去。

程子钰压低了声音道:“哥,你那个同学怎么老是看你?”

程世英没有注意他:“是吗?”

“嗯。”程子钰抿了抿唇,作势用手帕擦眼角,同时小声道:“他不怀好意,我不喜欢他。”

程子钰刚满十七岁,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但生性有艺术家或者文学家的敏感,看人的眼光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