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永远无法完美的解释(1 / 2)

石洲城沉浸在一片虚假的狂欢之中。庆祝史迦诞下麟儿邹安平的喜宴连摆了三天,美酒如流水,佳肴似山积,锣鼓喧天,笙歌不绝。街市上张灯结彩,百姓们脸上洋溢着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暂时忘却了乱世的阴霾,享受着这盛大而虚幻的“太平”。

乔清洛无疑是最高兴的人之一。史迦转危为安,母子平安,这对她而言是天大的喜事。她与史迦情同姐妹,又同为母亲,那份喜悦感同身受。加之夫君顾远平安归来,石洲在她精心打理下愈发繁荣,儿子顾??聪慧活泼,这一切都让她心满意足,仿佛置身于一个精心编织的美梦之中……

在顾府为邹野史迦举办的私宴上,气氛更是热烈融洽。史迦虽因早产身体虚弱,靠在软榻上,但精神尚可,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柔和光辉。邹野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笑得合不拢嘴。赫红、黄逍遥、王畅、左耀等人都在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连一贯清冷的银兰,也难得地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乔清洛心情极好,为了给史迦贺喜,也为了这难得的团聚,她破例多喝了几碗石洲特酿的桂花稠酒。酒意上涌,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两朵娇艳的红云,眼眸水润,更添几分妩媚。她像只欢快的小鸟,穿梭在席间,一会儿逗逗邹野怀里的安平,一会儿又凑到史迦身边说悄悄话,引得史迦忍俊不禁。她甚至端着酒碗,跑到顾远身边,踮起脚尖,旁若无人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引来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顾远看着她明媚的笑靥,心中却如同压着千钧巨石,那份深沉的愧疚几乎要将他压垮,只能强颜欢笑,将她搂在怀里,替她挡下更多的敬酒。

就在这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顶点,一名风尘仆仆、身着晋军传令兵服饰的骑士,在赤磷卫的引领下,神色匆匆地闯入了宴会厅。喧嚣的气氛为之一滞。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名骑士,以及他手中那封盖着晋阳火漆的密信。

顾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挥了挥手,示意乐师停奏。大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传令兵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信函:“禀顾帅!晋阳周德威将军急信!”

顾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示意墨罕接过信函。墨罕快步上前,接过信,拆开火漆,迅速扫了一眼,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有念出声,只是将信笺默默递给了顾远。

顾远展开信纸。熟悉的、属于周德威那粗犷却故作文雅的笔迹映入眼帘:

“顾远老弟台鉴:

潞州一别,兄甚念之!欣闻老弟凯旋石洲,想必一切安好,弟妹与贤侄亦康泰如意。

前番晋阳庆功宴上,你我兄弟情深,蒙殿下金口玉言,为兄保媒,将吾远房表妹苏氏婉娘许于老弟为妾,此乃天作之合,亦为殿下恩典!兄已妥善安排,送亲队伍不日将抵达石洲城下,聘礼妆奁一应俱全。望老弟念在你我兄弟情谊及殿下隆恩,届时务必亲率仪仗,于城门口迎亲,勿使佳人久候,寒了殿下与为兄之心!

另,殿下对老弟及石洲甚是挂念,特遣其义兄李嗣源将军及其贤婿石敬瑭将军与老兄同行,将于三日后启程,再访石洲。一则恭贺老弟纳妾之喜,二则代殿下巡视石洲盐铁要务,联络兄弟情谊。望老弟早做准备,备好婚礼仪程,盛情款待二位将军,莫要怠慢,以免殿下不悦。

兄 周德威 顿首”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远的心上!送亲队伍不日即到!李嗣源!石敬瑭!三日后即至!巡视盐铁!联络情谊?!这哪里是联络情谊?这是赤裸裸的监视、施压和最后的通牒!是李存勖迫不及待要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将毒钉楔入石洲心脏的致命一击!

巨大的愤怒、屈辱和冰冷的杀意在顾远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拿着信笺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信纸的边缘被捏得皱成一团。他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他想立刻回信,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周德威和李存勖,斥责他们的无耻胁迫!他想摔碎手中的酒杯,砸烂眼前的一切!他想立刻点齐兵马,杀向晋阳!

然而…他不能!所有的计划才刚刚启动,石洲内外危机四伏,清洛和寤儿就在身边…他只能忍!必须忍!

他强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试图控制住颤抖的手,拿起笔,却发现自己连笔都握不稳了!那支平日里挥洒自如的狼毫,此刻仿佛重逾千斤,在他指尖不住地晃动,墨汁滴落在洁白的信纸上,晕开一团丑陋的污迹。他试了几次,都无法落笔,胸口的闷痛几乎让他窒息。

“夫君?”一个带着疑惑和担忧的轻柔声音在身边响起。是乔清洛。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顾远的异常。刚才还沉浸在酒意和喜悦中的她,此刻酒意醒了大半。她从未见过顾远如此失态!那瞬间惨白的脸色,那无法抑制的颤抖,那眼中翻涌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苦与暴戾…这一切都让她心惊肉跳。她放下手中的酒杯,不顾众人的目光,走到顾远身边,轻轻抓住了他冰冷而颤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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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怎么了?信上…说什么了?”她柔声问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封被顾远捏得变形的信上。

顾远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想将信藏起,但已经晚了。乔清洛的目光捕捉到了信笺抬头的“周德威”三个字,以及信中几个刺眼的字眼——“纳妾”、“苏氏婉娘”、“迎亲”、“婚礼仪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乔清洛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一片惨白。她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茫然,随即被汹涌而至的巨大痛苦和背叛感彻底淹没!

“纳…纳妾?苏…苏婉娘?”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带着破碎的颤音,“夫君…你…你要纳妾?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看着顾远,眼神充满了受伤和质问,“是不是…是不是分开这一年半…你…你忍受不住寂寞…早就…早就和那个什么苏婉娘…好上了?所以…所以周将军才…才送她来?是不是?!”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矜持。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还在为夫君的归来欣喜若狂,还在为他精心打扮,还在为姐妹的平安生子而高兴…却不知,在她满心欢喜地等待丈夫时,丈夫早已在千里之外,应承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分!石洲,这个她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家,这个她以为能永远和丈夫厮守的港湾,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清洛!不是你想的那样!”顾远看着妻子瞬间崩溃的样子,心如刀绞,他急切地想解释,想抓住她。

“那是怎样?!”乔清洛猛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尖利和绝望,“那信上写得清清楚楚!周将军保媒!殿下恩典!送亲队伍就要来了!婚礼还要我准备?!顾远!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石洲又算什么?!是不是…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是不是我变得老了…丑了…你厌弃我了?!” 她语无伦次,泪如雨下,娇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摇摇欲坠。

顾远预料过她会发难,会大哭,会质问谩骂。他甚至提前想好了说辞,想用政治压迫、用身不由己、用李存勖的威胁来安抚她,就像当年欺骗发妻阿茹娜一样。他以为自己能冷静应对。可他没意识到,毕竟那时候是演假戏,而这次是真戏……

然而,当真正面对乔清洛那双盈满泪水、充满了被最深信任之人背叛的绝望和痛苦的眼睛时,他准备好的所有冷静理智的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像海啸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一直强忍着的墨罕和晁豪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们深知内情,更心疼夫人承受这无妄之灾和莫大委屈。

“夫人息怒!”墨罕上前一步,声音沉重而急切,“此事…此事绝非少主本意!更绝非夫人所想!夫人明鉴!少主对您的心意,天地可鉴!这纳妾…是那李存勖和周德威强行逼迫!是他们在庆功宴上,当着晋军所有将领的面,以‘殿下恩典’、‘兄弟情谊’为名,硬塞给少主的!少主当时若是不应,便是当场拂了李存勖的面子,后果不堪设想!轻则盟约破裂,重则…石洲立时便有刀兵之祸啊!”

晁豪更是急得满脸通红,扑通一声单膝跪地,粗着嗓子喊道:“夫人!墨罕说得千真万确!俺老晁可以拿脑袋担保!当时人都在场,都是这番话!那当时在晋阳,少主被逼得…被逼得脸都青了!可为了石洲,为了夫人您和小公子,为了我们这些兄弟,他…他只能咬牙认了!他心里比谁都苦!比谁都憋屈!夫人,您要怪就怪那该死的李存勖和周德威!千万别误会了少主啊!”

其他在场的将领,如左耀、金先生、何佳俊等人,也纷纷开口,七嘴八舌地证实着墨罕和晁豪的话,将宴席上李存勖如何威逼、周德威如何攀附、顾远如何被迫接受的屈辱过程,详细地说了出来。他们的话语充满了愤慨和对顾远的同情,更饱含了对乔清洛的深深歉意。

顾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想阻止这些解释,他不想让清洛知道这些肮脏的政治交易和胁迫,他宁愿她恨他薄情,也不愿她卷入这无尽的恐惧和担忧之中。然而,已经晚了。

乔清洛听着众人的解释,脸上的愤怒和绝望渐渐被一种更深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停止了哭泣,只是眼泪依旧无声地流淌着。她看看跪在地上的晁豪,看看满脸沉重的墨罕,看看群情激愤的将领们,最后,目光定格在顾远那紧闭双眼、痛苦到近乎扭曲的脸上。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