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脸上那运筹帷幄的冷静、那深沉的算计、那一切伪装的面具,在听到“临盆”、“忧思”、“呼唤族长之名”这几个字的瞬间,轰然崩塌!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那双深邃沉静、仿佛能洞悉一切阴谋诡计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近乎空白的惊骇和一种被利刃刺穿心脏般的剧痛!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青筋根根暴起,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座下的汗血马似乎感受到主人心绪的剧变,不安地刨动着前蹄,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清洛…要生了?才九个月啊,怎么和阿茹娜当初一样,又是难产?苍天又要跟我开玩笑?…”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那个娇小玲珑的身影,那张总是带着温柔浅笑、此刻却因忧思而憔悴苍白的小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腹中那尚未出世、却已能隔着肚皮与她“顽皮”互动的孩儿…强烈的担忧与巨大的愧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什么宏图霸业,什么阴谋算计,在这一刻都变得轻如鸿毛!
“顾帅!”金先生也变了脸色,急忙上前,“夫人吉人天相,定能平安!石洲有晁豪、有赫教主,史教主她们在,还有最好的产婆…”
“备马!”顾远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近乎狂热的急切。他根本不等金先生说完,目光如电般扫过身边仅有的几名赤磷卫亲随,“你们几个,跟我走!”他猛地一扯缰绳,汗血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
“顾帅!大军…”金先生急道。晋阳至石洲,近二百里崎岖山路,大军行动,纵使轻装简从,至少也需四日!
顾远大吼冲众人说道:“大军由阿鲁台、王畅统率,按原定路线,稳步行军!不得有误!”那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眼中只剩下石洲的方向,只剩下那个需要他的身影。“驾!”
话音未落,他已狠狠一夹马腹!汗血马如同离弦的血色怒矢,四蹄腾空,化作一道赤色的闪电,撕裂了官道上昏黄的烟尘,向着北方,向着石洲的方向,狂飙而去!那几名被点到的赤磷卫精锐,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催动战马,紧随其后,几骑瞬间绝尘而去,只留下漫天翻卷的黄土烟龙。
金先生望着那消失在烟尘中的一点赤红,又看看身后尚未开拔的大部队,重重叹了口气。他这位智计百出、深藏不露的元帅,终究还是有他无法割舍的软肋。
风,在耳边呼啸!如同无数厉鬼的哭嚎。
山,在两侧飞退!化作模糊的青色残影。
路,在蹄下颠簸!碎石和尘土无情地抽打在脸上、身上。
顾远伏在马背上,身体压得极低,几乎与汗血马火红的鬃毛融为一体。他感觉不到疲惫,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身体与马鞍剧烈摩擦带来的疼痛。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快!再快!清洛在等他!他们的孩子在挣扎着要来到这个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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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汗血马是他不久前斥重金,从波斯人那买的万里挑一的汗血龙驹,此刻这马仿佛真有灵性般,也感受到了主人那焚心蚀骨的焦灼,它爆发出了生命中最极致的速度与耐力!口鼻中喷出的白气如同蒸腾的云雾,赤色的皮毛被汗水浸透,在阳光下反射出宝石般的光泽,却又迅速被狂奔带起的疾风吹干,留下一层细密的盐霜。四蹄翻飞,每一次落地都如同擂响的战鼓,在寂静的山谷间激起沉闷的回响。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
渴了,掬一捧山涧冷水。
饿了,嚼一口冰冷的干肉。
困了?不!不能困!每一次眼皮沉重欲阖,乔清洛那苍白憔悴、带着无尽思念与恐惧的小脸便会清晰地浮现,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他的神经,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
当赤色的残阳再次将西天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当巍峨的石洲城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汗血马发出一声混合着疲惫与解脱的长嘶,速度终于不可遏制地慢了下来。它浑身如同水洗,四蹄微微颤抖,口鼻间喷吐着滚烫的白沫。
顾远也濒临了极限。靛青色的武袍被尘土、汗水和荆棘刮破,变成褴褛的灰黄色。嘴唇干裂出血,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一层淡淡的青黑的胡茬,整个人憔悴了大半,如同刚从地狱中爬出。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石洲城中那座熟悉的院落方向。
城门早已得到消息,守城的赤磷卫肃然行礼,迅速放行。顾远根本无暇顾及,策马冲入城中,马蹄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急如骤雨的脆响,引得路人纷纷惊惶避让。
冲进府邸大门,甩开缰绳,顾远甚至来不及等马完全停稳,便飞身而下,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一把推开闻声迎上来的晁豪,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夫人呢?!”
“在…在内室!产婆都在!”晁豪看着顾远此刻的模样,也是心头巨震。
顾远如同旋风般冲向后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草药的味道,还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从内室传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猛地推开房门。
内室光线有些昏暗,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住大半。几个产婆和侍女围在床边,神色紧张而忙碌。空气里药味和血腥味更浓了。
床榻之上,乔清洛小小的身躯陷在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上。她眉头紧锁,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嘴唇已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每一次宫缩带来的剧痛,都让她纤细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痛苦呻吟。
“清洛!”顾远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几步冲到床边,声音颤抖地唤着她的名字。
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乔清洛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原本因剧痛而有些涣散失焦的美丽眸子,在看清床前那张风尘仆仆、憔悴不堪却写满无尽担忧与心疼的脸庞时,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骤然点亮!
“夫…夫君…”她虚弱地呼唤着,声音细若蚊呐,却带着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委屈,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涌出眼眶,滚落苍白的脸颊,“你…你回来了…我…我好怕…”她想抬手去碰触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在!清洛,我回来了!不怕!夫君在!”顾远一把握住她冰凉汗湿的小手,那刺骨的凉意让他心头又是一阵抽痛。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在床边,另一只手轻轻拂开她汗湿的额发,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他凝视着她憔悴却依旧美丽的小脸,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眉眼,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掌心下那只小手的微弱颤抖,心中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是爱怜,是心疼,是撕心裂肺的愧疚,是恨不能以身相代的无力感!什么运筹帷幄,什么雄图霸业,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他此刻只想守在这里,守着他的清洛,守着他即将出世的孩子!
“夫君…产婆说…是个壮实的男孩…他…他等不及了…”乔清洛断断续续地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宫缩袭来,她惨叫一声,猛地吸了一口冷气,指甲深深掐入顾远的手背,身体绷紧如弓。
“夫人!用力!看到头了!再用力啊!”产婆焦急地喊着。
顾远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传递来的巨大痛苦和生命力在剧烈消耗的虚弱感。他不再犹豫,沉声道:“清洛,别怕!看着我!跟着我!”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股精纯温和、带着勃勃生机的真气,如同汩汩暖流,小心翼翼地、源源不断地顺着她的掌心渡入体内。这并非疗伤,而是以自身本命元气,为她补充体力,抚慰痛苦,护住心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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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暖流涌入,乔清洛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她贪婪地汲取着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如同即将溺毙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努力睁大眼睛,望着顾远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杀伐果断,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怜惜和无尽的温柔。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血丝,看到了他下巴的胡茬,看到了他风尘仆仆的憔悴…他是真的不顾一切地赶回来了!为了她和孩子!
“夫君……别这样…注意身体…我…我会…会好好的…”她艰难地扯出一个苍白却无比坚定的笑容,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向他保证,“我们的…孩儿…也要…好好的…”她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回握住顾远的手。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通过这交握的双手,紧紧连接在一起。
顾远心头颤抖,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他俯下身,在她汗湿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而郑重的吻,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我答应你!一定会!我顾远在此立誓,必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儿平安降生!护你们母子一世周全!清洛,信我!”
就在这时,乔清洛腹部的锦被下,传来一阵清晰而有力的踢动!仿佛那个迫不及待想要降临世间的小生命,在用他独特的方式,回应着父亲掷地有声的誓言,也催促着母亲,为他打开通往这个乱世的大门。
产婆惊喜的声音响起:“夫人!再加把劲!小公子等不及要见爹娘了!脚出来了……”
内室里,压抑的呻吟声陡然拔高,混合着产婆急促的指令,生命诞生的交响曲进入了最激烈、最关键的高潮。顾远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温养的真气,目光须臾不离那张痛苦却写满坚毅的小脸,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担忧、守护与无声的誓言,深深烙印进自己的灵魂深处。窗外,石洲城暮色四合,乱世的烽烟依旧在远方燃烧,而这座小小的院落里,一场关于爱与守护的战役,正迎来最终的曙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