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大帐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炭火在铜盆里噼啪作响的余音,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酒气、汗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顾远脸上的“激动”与“谦卑”在踏出营帐门槛的瞬间便已冰封,只剩下古井般的沉静。夜风卷着沙砾扑打在脸上,带着塞外四月的料峭寒意,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浑浊却真实的气息,将帐内那些虚情假意的觥筹交错彻底抛在身后。
“顾帅。”金先生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一切安排妥当,兄弟们已在营外扎营警戒。晋王…送了些酒肉犒军。”
顾远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辕门外那片在风沙中摇曳的火光,那是他三千杂牌军临时营地。“收下,让兄弟们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告诉阿鲁台和王畅,约束好各部,不得生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明日一早,拔营,按原定路线返回石洲。”
“是!”金先生领命,迟疑了一下,“顾帅,那李存勖……”
顾远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一个自以为看透一切的赌徒罢了。他要石洲的盐铁,更要石洲全部,要借我的刀去杀朱温,更要朱温死后我们所有人的命…胃口不小。”他抬头望向晋阳城方向那模糊的轮廓,眼神锐利如刀,“可惜,他父王李克用都未能啃下的骨头,他这乳臭未干的小儿,牙口还嫩了点。走,回营。”
夜色深沉,晋王府深处,李存勖的书房却灯火通明。他卸去了宴席上的豪迈与热络,年轻的脸上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一种近乎亢奋的野心光芒。他反复摩挲着案几上那份刚刚由心腹誊抄好的“十年盐铁契约”,指尖划过“石洲”、“二成”、“十年”这几个字眼,如同抚摸着最心爱的珍宝。
“二成…十年…”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残忍交织的光芒,“乔清洛…乔老头当初可是要把她送给我父王暖床的尤物…顾远,你这契丹狗,倒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十年?哼!待本王踏平朱温后,也许还用不上十年!下一个就是你!本王要让你亲眼看着,你那盛大娶来的娇妻,如何在最低贱的营妓帐中哀嚎!本王要让你那孽种,永生永世为奴!”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脸上因扭曲的欲望而显得狰狞。
笃笃。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进来。”李存勖迅速收敛了脸上的狰狞,恢复了几分王者的沉凝,但眼底那抹暴戾却未完全散去。
门开,范文抱着一卷星图,脚步无声地走了进来。他面容清癯,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弱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他看了一眼李存勖案上的契约,欲言又止,最终深深一揖:“殿下。”
“范先生来了。”李存勖随意地指了指旁边的席位,“坐。今日宴席精彩,顾远此人,倒是让本王开了眼界。他的价码,本王应了。”
范文并未落座,反而上前一步,将手中星图在案上小心铺开,声音低沉而急促:“殿下!盟约既定,臣本不该多言。然,事关重大,臣近日夜观星象,反复推演,紫微垣晦暗不明,太微垣杀气隐现,尤其北天分野,客星犯主,凶煞之气直指晋阳!此乃大凶之兆啊,殿下!”
李存勖眉头微皱,有些不耐地瞥了一眼星图上那些玄奥的符号:“凶兆?范文,你为何又总是这般危言耸听。孤王提三尺剑纵横天下,岂惧区区星象?”
“殿下!”范文语气加重,手指急切地点向星图一角,“非是臣危言耸听!星象示警,地理亦然!殿下请看,”他手指迅速划过地图,“晋阳乃我河东根本,潞州控上党门户,为晋阳之东南屏障!而石洲——”他的手指重重戳在黄河“几”字形大弯内侧那个点上,“此地屏黄河天险,扼契丹东渡之咽喉!潞州若失,中原之兵可直叩晋阳城下!这是朱温盯着潞州不放的原因!可石洲若失,契丹铁骑便可踏冰渡河,如尖刀直插晋阳侧翼!顾远此人,来历诡谲,与契丹关系千丝万缕,他处心积虑索要石洲十年,其心叵测!臣恐…恐他是耶律阿保机埋下的一颗毒钉!名为依附,实则为契丹他日南下,预先撬开黄河门户啊!”
范文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将心中最大的隐忧和盘托出,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然而,李存勖听完,却只是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笑。
“文和啊文和,”他站起身,踱到窗前,背对着范文,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你只知星象地理,却不懂人心险恶,更不懂这乱世的活法!”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电,“你以为本王不知顾远的底细?你以为本王没查过?”
他逼近一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得意:“他顾远,从来就不是耶律阿保机忠诚的狗!当年云州会盟,我父王还在!孤就在父王身侧!亲眼所见!他那时就是左谷蠡王,后来才知道,他是耶律阿保机一直除之而后快的他兄长耶律洪那条死鬼的人!就是他,还有耶律洪的金狼卫,在云州搅得天翻地覆!我鸦儿军与张三金的拜火教打得昏天黑地,契丹人自己杀得血流成河!耶律阿保机和耶律洪的将领,恨不得把对方的肠子都掏出来!那场面,啧啧…顾远能在那种修罗场里活下来,还能爬到今天的位置,你以为他会真心实意替阿保机卖命?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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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顾远,就是个在各方势力刀尖上跳舞的多面奸人!朱温拉拢他,契丹利用他,如今他又找上本王!他想要的,不过是乱世里一块能护住他妻儿的立锥之地!他给盐铁,本王给他庇护,各取所需罢了!至于石洲…哼!”他冷笑一声,回到案前,手指再次重重敲在契约上,“本王比你更清楚它的价值!它不仅是钱袋子,更是黄河上的锁钥!他顾远想借石洲当乌龟壳?本王就让他先安心孵蛋!十年?也许都用不了十年!待本王收拾了朱温老狗,腾出手来,第一个碾碎的就是他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契丹王八!石洲,连同他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是孤王的囊中之物!”
“殿下!不可轻敌啊!”范文脸色惨白,还想做最后的挣扎,“顾远此人,智计深沉,武功卓绝,绝非易与居人下之辈!今日演武,殿下也亲眼所见!他那最后放水的一拳……”
“够了!”李存勖断然喝止,脸上已是不耐烦至极,“范文!本王敬你占卜天时地利,为民除害功勋,敬你通晓天文地理。但军国大事,运筹帷幄,自有本王与周德威将军决断!你当好你的钦天监,配合周将军,推演天时,占卜吉凶,确保孤王每战必顺,保障我军每战必胜!这才是你的本分!”他挥挥手,如同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下去吧!本王乏了!”
范文僵立在原地,看着李存勖年轻气盛、充满自负与暴戾的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抱着他那卷被斥为无用的星图,脚步沉重地退出了书房。那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凄凉。
书房门合拢的轻响,如同关上了一个谋士最后的忠言之路。
李存勖盯着合拢的门扉,眼中寒光更盛:“顾远…本王倒要看看,你这只八面玲珑的狐狸,能在这乱世蹦跶多久!乔清洛…哼!”他脑海中闪过情报中描述的、那个让乔老头甘愿献予李克用、又被顾远夺到的绝色佳人,一股混合着占有欲和毁灭欲的火焰在胸中灼灼燃烧。
翌日,天光微亮。晋王府议事厅内,气氛却是一派“热烈”的和谐。巨大的沙盘摆在中央,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清晰可见。
李存勖一身戎装,英姿勃发,指着沙盘上潞州(今山西长治)的位置,意气风发:“顾兄!朱温老贼去而复返,以为我父王新丧,河东可欺!潞州被围年余,李思安那废物寸功未建,反折损本王千余将士!如今换了个刘知俊,带万余精兵又来送死!此乃天赐良机,正好将其聚歼于潞州城下,一雪前耻!”
顾远同样一身利落劲装,站在沙盘另一侧,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激愤”与“钦佩”:“晋王殿下所言极是!朱温老贼,欺人太甚!潞州乃河东门户,绝不容有失!殿下少年英主,神武天纵,此战必能大破梁军,扬威天下!”他话锋一转,手指精准地点在潞州外围几处山林河谷,“不过,朱温老奸巨猾,刘知俊亦非庸手。其大军虽骄,但外围眼线密布,斥候如蝗。若殿下大军贸然强攻,恐其见势不妙,龟缩固守,或断我粮道,反为不美。”
李存勖眼中精光一闪,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哦?顾兄有何高见?”
顾远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战局的自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高见不敢当。小弟愿为殿下分忧。我石洲部众,虽不及殿下鸦军精锐,然胜在熟悉山野,精于潜行袭扰。我可遣精锐小股,伪装流寇或地方豪强武装,分数路出击!”他的手指在沙盘上潞州外围快速划动,“一者,袭杀其外围斥候、信使,断其耳目,令其变成聋子瞎子!二者,佯攻其小股运粮队、零散营寨,制造混乱,使其风声鹤唳,疲于奔命!三者,散布流言,言晋王新丧,军心不稳,内部倾轧……诱其轻敌冒进!”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存勖:“待其外围眼线被剪除大半,军心被扰,骄横之气更盛,误判我军虚实之时!殿下再以雷霆万钧之势,亲率主力,正面猛攻!然攻势需猛而不绝,似全力施为,却又留三分余地,示之以‘力竭’之象,进一步骄其心志,诱使其主力尽出,与我决战于野!”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潞州城前一片开阔地带,“届时,我石洲主力将如鬼魅般,自石洲星夜疾驰而来,直插其侧后,斩断其归路,配合殿下,给这老贼来一个…瓮中捉鳖!毕其功于一役!”
“好!好一个‘骄兵之计’,好一个‘瓮中捉鳖’!”李存勖抚掌大笑,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算计的光芒,仿佛已看到朱温授首的场景,“顾兄此计甚妙!就依此而行!你我兄弟齐心,何愁朱温不灭!河东霸业可成!”他亲热地拍了拍顾远的肩膀,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带着几分“为难”,“只是…大军远征,粮秣军械消耗甚巨。尤其是盐铁,士卒甲胄兵刃修缮,战马蹄铁更换,皆不可或缺。顾兄的石洲商会…还需多多襄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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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放心!”顾远答得斩钉截铁,脸上是毫无破绽的“赤诚”,“为殿下大业,石洲商会必倾尽全力!所需盐铁,定当优先供给,源源不断运抵军前!此乃小弟分内之事!”他心中冷笑,盐铁?给你!吃得越多,将来吐得越干净!
“痛快!”李存勖大笑,仿佛极为满意,“事不宜迟!顾兄速回石洲调兵遣将!孤王这边,即刻点将发兵!潞州城下,你我共饮庆功酒!”
“定不负殿下所托!”顾远抱拳,神色“肃然”。
议定方略,两人又就细节反复推敲,表面上一团和气,兄友弟恭,实则字字句句皆暗藏机锋,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与后手。直到日上三竿,方才结束。
顾远带着手下,在晋军“热情”的礼送下,策马离开晋阳城。马蹄踏过干燥的黄土官道,扬起阵阵烟尘。远离了那座充斥着虚伪与算计的城池,顾远紧绷的心弦才略微松弛。计划的第一步,终于成了!李存勖这头年轻的猛虎,已被盐铁之利和潞州大功的诱饵牢牢吸引,正一步步踏入他精心编织的网中。朱温…契丹…还有潜藏在暗处的其他势力…这盘乱世棋局,他顾远已悄然落子。
接下来,便是石洲的全力运转,情报的精准传递,以及那致命一击的时机把握…他脑海中飞速勾勒着后续行动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如骤雨般的马蹄声从后方官道狂飙而来!尘土飞扬中,一骑赤磷卫斥候,浑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一丝掩不住的焦灼,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到顾远马前!
“报——!!!”
嘶哑的吼声撕裂了空气。那斥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将一份染着汗渍的密信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急促而变调:“石洲急报!夫人…夫人胎动异常!产婆断言,疑似胎位是倒着的!难产,不日便要临盆!夫人她…她日夜忧思,寝食难安,口中…口中时时呼唤族长之名!赤磷卫晁头领命属下星夜兼程,禀报族长!请族长速归!”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