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巡逻的士兵只觉得后颈一凉,才恍然抬头,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积雪没过了小腿肚,
每一步踩下,都伴着“咯吱”的闷响,深深凹陷,
偶尔,雪层下翻出暗红的冰碴子,那是昨夜鏖战留下的痕迹,尚未被彻底掩埋。
雪还在落,
傅九是半月前赶回来的,他将大奶奶和淮哥儿平安送至安全地界,在当地酒楼稍作安顿,便留下精兵继续护送,
自己快马加鞭折返,归途中得知大爷已去率军平叛,他更是马不停蹄,顶着越来越凛冽的寒气疾驰,
回来没几日,便撞上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昨夜,又是一场惨烈的攻城战,朝廷大军兵强马壮,攻势如潮,
那座孤悬的城楼在连番冲击下,形同死城,
最关键的是,朝廷军已彻底掐断了它的粮道半月有余,粮草,是军队的命脉。
城中断粮日久,叛军内部也分崩离析,乱成了一锅粥,
一股本就是墙头草,对所谓“前朝正统”毫无忠心,眼见皇子身死,大势已去,只盼着朝廷招安,捞些好处,
一股则想再找个前朝宗室当傀儡,勉强维系旗号,
最后一股野心最大,欲趁乱自立为王,占山称霸。
此城,只待朝廷军再围困些时日,断粮之困足以令其不攻自破,
届时,辅以威逼利诱,分化瓦解,招降纳叛,破城只在须臾。
“断粮已逾半月,”傅九掀开沉重的帐帘,带进一股寒气,
他对着主位上的秦恭恭敬拱手,身上的雪花簌簌抖落,“至多再有三日,城内必生大变,粮尽援绝,军心必溃,彼时招降,定有大批士卒倒戈来投。”
他原以为城中存粮撑不过十日,未料对方竟多熬了五日,却也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若章尧强令死守,城内兵卒为求活命,必会劫掠百姓,
届时秩序崩坏,军心民心皆丧,便是城破人亡之时。
秦恭微微颔首,目光却凝在手中一封家书上,那是温棠带着孩子平安抵达秦府后,当即便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平安信,
他手边还摊着一份刚送抵的军报,上面详述了敌城近况,兵力部署及主要将领动向,
在密密麻麻的军情末尾,探子只潦草地添了一句,章尧母江氏,殁。
比起其父范慎之死在叛军中引动的波澜,江氏的死讯,在这乱局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探子吝啬笔墨。
不过是一夜之间,章尧父母双亡,翌日,他便披上冰冷的甲胄,戴上一副遮住全部面容的面具,登上那座城楼,亲自坐镇指挥,一步不退,
城头寒风如刀,他发号施令时声音平稳依旧,调度兵马不见丝毫迟滞,仿佛那剜心蚀骨的丧亲之痛从未存在,
此等行径,更是坐实了他“天性凉薄”“狼心狗肺”的恶名。
在朝廷这边,无人不将章尧视作忘恩负义,十恶不赦之徒。
他曾是御笔钦点的状元郎,天子门生,圣眷优渥,皇帝对他寄予厚望,派往江南富庶之地历练,擢升高位,甚至将最宠爱的小公主下嫁
如此浩荡皇恩,竟换来他的拔刀相向,引兵作乱!
京城里,那些清流文人早已炸开了锅,茶肆酒楼,说书摊前,唾沫横飞,人人都在痛斥这个“叛臣贼子”,
尤其是一些曾将他的诗作抄录扇面,临摹其策论奉为圭臬的年轻士子,此刻更是激愤难当,
仿佛章尧的崩塌,连带玷污了他们心中曾经仰望的那片净土,纷纷提笔撰文,口诛笔伐,恨不能将其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当年那状元,指不定怎么来的呢!”一个摇着折扇的年轻人刚从酒楼出来,语带讥讽。
旁边同伴压低了些声音,“他先前的爹不是那位“章国公”么?”
提到这个同样与前朝牵扯不清的人,他下意识左右看了看。
“保不齐就是托了他那个老子的福!”先头那人嗤笑,“科场秘闻还少吗?谁知道他那锦绣文章,是不是出自他人之手?”
几人哄笑起来,互相推搡着,摇着扇子走远,仿佛谈论一件极有趣的腌臜事。
几人刚走远,站在酒楼门口处的周婆子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
她抬眼看了一下旁边站着的大奶奶,大奶奶抿着唇。
周婆子心里五味杂陈,她又看了一眼元氏,
周婆子,“要不回府吧。”
江夫人不在京城里了,元氏没了可以说话的人,就只能自己整天待在家里,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苦涩汤药,
今日出来,本是想透透气,散散心。
可这喧嚣的酒楼,哪里是透气的好地方?
楼上楼下,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边关战事,那些言语,拼命往人耳朵里钻,想挡都挡不住。
周婆子搀扶着元氏的胳膊。
元氏望着那几个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作孽当真是作孽”
说完了这句,她才任由周婆子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
温棠也沉默地跟在后面,上了马车,
随行的两个小丫鬟怀里抱着刚买好的点心,动作麻利地钻进车厢。
京城也落了雪,只是不如边关那般暴烈,细碎的雪沫窸窸窣窣飘洒着,
寒风卷过,吹动车帘,冷气猛地灌入,守在马车门边的两个丫鬟连忙伸手按住帘角,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天色,早早地沉了下来。
那座被围困的孤城,经历一夜血战,更显破败,
白日的积雪被践踏,被血污,被硝烟熏染,到了傍晚,只余下满目疮痍*,地面冻结成冰,冰上覆着脏污的雪泥,混杂着焦黑的痕迹和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
城墙被烟熏火燎,呈现出大片大片狰狞的焦黑与斑驳,墙皮剥落,在暮色中簌簌颤抖,
凛冽的寒风卷过城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城楼最高处的瞭望台,一道身影已伫立良久,
他脚下是断裂的弓弩,散落的箭矢,还有一具冻僵的士兵尸体,脖颈歪着,伤口处的血早已凝成深褐色的冰,脸上覆盖着厚厚的雪。
新雪不断飘落,积在他的肩头,发顶,身影在暮色中拖得很长。
阿福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沿着冰冷的石阶爬上了城楼。
粮草确实早已断绝。
阿福上楼时,便看见许多士兵蜷缩在避风的角落,抱着冰冷的兵器,垂着头,了无生气,
整整三日,他们腹中空空如也,仅靠一点稀薄的米汤吊着命,这样下去,还能再撑几天?
阿福身上还穿着丧服,一片刺目的白,这不是为范慎,而是为了刚刚离世的江夫人。
阿福见章尧依旧伫立在原地,风雪几乎将他墨色的发染成一片斑驳的灰白,
阿福小跑着靠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小半个被体温焐得微温的饼子,
一路上,他紧紧揣在怀里,用自己身体的热气护着它,生怕它冻得硬邦邦,
此刻拿出来,遇到冰冷的空气,饼子边缘竟还腾起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汽。
阿福递了过去。
“您早上粒米未进,中午也只喝了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汤,晚上这样下去,身子骨熬不住。”
章尧转过头,扫过阿福冻得青紫的脸颊,
他的目光又在阿福捧着饼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手冻得通红,指关节都有些僵硬。
“你自己吃了。”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
话音未落,
“呜,呜,呜!!!”
示警的号角呜呜咽咽地响起来。
紧接着,城头的铜锣也“哐”地响起来。
阿福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饼子差点掉在地上,
章尧已经快步走了下去,阿福慌忙跟上,脚步踉跄,还不忘将那珍贵的半个饼子飞快地,宝贝似的重新塞回怀里,他自己是万万舍不得吃的。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在军官的嘶吼声中,挣扎着爬起来,点燃火把,
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了一张张脸庞。
连日的饥饿让他们无法打起精神来。
城楼之下,朝廷大军的号令却如同滚雷般炸响,“冲!活擒章尧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声浪震天,气势如虹!
沉重的撞木狠狠撞击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城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咚!咚!”巨响,
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砸在守城士兵的心坎上!云梯再次架起,喊杀声,矢破空声,金戈交鸣声瞬间充斥天地!
赵副将听到警报,脸色剧变,也疾奔上城楼,赶到章尧身侧,
他探头向城下黑压压的敌军阵中望去,目光急扫,却并未看到那面象征着秦恭身份的王旗,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赵副将强压下心头不祥的预感,声音嘶哑地对章尧道,“再撑十日,石守将的援兵和粮草一定能到。”
赵副将虽然嘴上说着这句话,但是心不停地往下沉。
章尧不置可否。
这一夜,风雪就没停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撞击声终于歇了,
城楼上的火把大多已经燃尽,只剩下几缕青烟在雪地里盘旋。
雪地上又多了许多不再动弹的身躯,模糊了面容与伤痕。
赵副将带人清点着伤亡,城楼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的火油气息,令人作呕。
章尧身上的银甲已看不出本色,凝固的血迹混合着烟灰,一片污浊斑驳,
他向前走着,阿福紧紧跟在他身后,怀里揣着的那半个饼子,经过一夜的酷寒,早已冰冷如石块,
但他依旧固执地想着,爷总得吃点什么。
突然,一阵细弱,压抑的呜咽声传入阿福耳中,
他愣了一下,同时,一直大步向前的章尧,脚步也骤然顿住。
阿福顺着章尧的目光望去。
角落里,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抽泣,小脸脏兮兮的,沾满了黑灰,
旁边一个稍大点的男孩笨拙地用手给她擦眼泪,嘴里不住地哄着,“不哭不哭”
“冷……”小女孩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
她的棉袄不知何时被尖锐的木刺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
她刚说冷,男孩立刻抓过她通红的小手,拢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心里,凑到嘴边,呵着气。
“我要去找我爹……他去哪了呀?”小女孩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她不知道前几日夜里还在家里陪着她的爹爹去了哪里,她只知道一觉睡醒,爹爹就出门了,然后就不见了。
小女孩挣扎着用手撑地想站起来,旁边的男孩也跟着她站了起来,然后弯下腰,把她背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里走着,
小女孩趴在他背上,用一块小帕子,擦着他额角渗出的汗。
“秦恭!是秦恭来了!”城内的死寂还未持续片刻,一声变了调的嘶喊骤然从城门方向传来,
负责瞭望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是彻底的惊惶。
城,破了。
阿福脸色大变。
章尧收回目光,抬起手,覆上脸上那副面具,指尖在冰冷的边缘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用力将其摘下。
寒风瞬间扑打在他毫无遮挡的脸上,他微微侧过,手指探向自己脖颈深处,
那里贴身悬挂着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里面,安放着江氏的骨灰。
大雪纷扬,落满他染霜的发,落在他脏污的甲胄上,
天地间,唯余一片肃杀的白。
前方传来马蹄踏冰的声响。
第74章 第74章秦府,……
秦府,
雪下得极大,鹅毛似的,从昨儿夜里就没停过,到了后半夜更是发了狠,直下到天边蒙蒙透出点青白,仍不见歇。
庭院里,屋檐上,枝杈间,层层叠叠积了厚厚一层白,压得枯枝微微弯了腰。
秦府大门开了,小厮仆从们早已顶着严寒肃立在门前,翘首以盼。
大爷秦恭打了胜仗,今日回府,只是回府前,少不得要先进宫面圣。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
可众人脸上,担忧远多过喜色,大爷归途遇了埋伏,不知伤着没有?
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宫里的太医早早就被请到了府上候着,只等大爷一到,便要细细诊看。
院子里,雪依旧纷纷扬扬,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冬日里伶仃开放的几株寒梅,寒气刺骨,
人一出门,风夹着雪往脖颈里钻,冻得人直缩脖子。院中那几口大水缸,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子。
周婆子天不亮就起来了,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将庭院扫得干干净净,连大爷的书房也里外擦拭一新,
虽说大爷和大奶奶如今不常住府里,但国公夫人念着,吩咐下人日日打扫,务必整洁清爽,
只等小两口随时回来,都能住得舒坦。
周婆子是跟着温棠一道儿回府的,三个哥儿姐儿也都带了来,
此刻,三个小祖宗正在国公夫人跟前,珩哥儿学会爬行了,最不喜人抱,就爱自个儿悄没声儿地探索,
人一多,他便安安静静地窝着,人一走,那小小的身影便灵活地在暖毯上四处爬动。
起初婆子们还以为他独自时老实睡觉,还是淮哥儿眼尖,发现了秘密,
这下可好,淮哥儿多了个新乐子,总爱举着他那宝贝布老虎去逗弄弟弟。
可没几回,淮哥儿就郁闷地发现,这弟弟压根不上道!
他拎着布老虎在前头跑得哼哧哼哧,回头一瞧,
珩哥儿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小脸上竟似带着点儿若有若无的笑。
淮哥儿累得直喘粗气:
这游戏一点意思也没有!
淮哥儿单方面决定,跟这个弟弟绝交了!
“大爷回府了!”外头通报的小厮快步进来禀报国公夫人和大奶奶,
可是那小厮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声音也透着迟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温棠愣了愣。
小厮这才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大爷受了伤”看那神情,伤得恐怕不轻,
后头的话还没出口,温棠与国公夫人已向外走去。
小厮站在原地,挠了挠后脑勺,一脸困惑。大爷身上倒不见血口子,可那脑袋唉,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国公夫人与温棠赶至府门,正瞧见几位宫中太医簇拥着秦恭踏雪而来,
太医们围着他嘘寒问暖,神情关切得紧,这阵仗让国公夫人眼皮重重一跳,能让太医们如此紧张相随的,不是重伤便是重病!
她连忙迎上去,迭声询问儿子何处不适。
温棠本也要上前,目光却撞上了秦恭的脸,他面色如常,甚至堪称红润,唇色也未见苍白,步履稳健,瞧着并无大碍,
温棠心下稍安,可秦恭的眼神掠过她时,却极其陌生地滑开了,仿佛看的是个不相干的人。
三个孩子也跟了过来,珩哥儿已能含糊地喊人,对着秦恭口齿不清地唤了声“爹”,
淮哥儿中气十足,脆生生喊完“爹爹”,便欢快地扑过去抱住了父亲的腿,
夏姐儿也依偎过去抱住另一条腿,然而秦恭的反应却异常冷淡,只略略扫了他们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回到正院暖阁,秦恭更是兴致缺缺,沉默地坐在那里。
温棠压下心头疑虑,先将三个孩子支开,让婆子带他们去吃点心,又把机灵的元宝抱来给孩子们玩,
元宝在雪地里撒着欢儿,摇头摆尾地钻来钻去,引得三个孩子也忘了刚才爹爹的冷淡,咯咯笑着追着它在雪地里跑,雪越下越大,落在他们乌黑的发顶,元宝浅黄的绒毛上,
丫鬟们堆好的雪狮子,雪老虎憨态可掬,三个孩子,一条小狗绕着雪人玩起了捉迷藏。
外头天寒地冻,站一会儿鼻尖手指就冻得通红。
温棠安顿好孩子们,转身回到暖阁,走到一言不发的秦恭身边,
他进来后便沉默着,连眼风都不曾扫她一下。
温棠心中那点怪异感越发强烈。
帘子忽地被挑开,周婆子脚步匆匆地进来,凑到温棠耳边,压低了声音急急道,“大爷路上遇袭,后脑勺磕了一下。”她觑着秦恭那边,忧心忡忡,
深怕大爷把脑袋摔坏了,偏方才太医们又讳莫如深。
温棠听得一怔,定了定神,走到秦恭跟前,柔声唤道,“夫君?”
她踮起脚尖,想看看他脑后是否真有伤处,奈何他身量太高,她即便尽力踮脚也看不真切,
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的肩,好借力细看,指尖还未触及他衣袖,
秦恭却倏地侧身避开了,那周身拒人千里的冷意,比从前更甚。
温棠如今自是不怕他这冷脸,索性上前一步,双手直接抓住了他两边的衣袖,踮着脚固执地要去看,
秦恭却摆出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疏离姿态,大手一伸,不容置疑地将她那两只小手从他衣裳上拂开。
温棠抓了个空:
她怔在原地。
秦恭面无表情地走到一旁圈椅坐下,自顾自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慢条斯理地啜饮起来。
温棠锲而不舍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角度,终于能看清他脑后,
外表瞧着似无大碍,可那浓密的发间赫然秃了一小块!
秦恭的后脑勺,秃了一块!
方才他正面相对,她未曾留意,此刻看得分明,确实秃了一小块,在墨发中格外刺眼。
秦恭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那处,带着明显的不悦,微微偏过头,就是不让她看。
“夫君不必遮挡,”温棠瞧着他紧绷的侧脸,心念急转,刻意放柔了声音安抚道,“瞧着也不甚难看。”这自然是违心之论,谁家后脑勺秃了一块能好看?但眼下他这“不认识人”的模样,才更让她揪心。
看他依旧一副油盐不进,全然陌生的模样,温棠心底那点疑虑渐渐被真切的担忧取代,
她试探着,慢慢将身子挪近些,然后把脸探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他的眼睛。
真不认得了?
她心里愈发焦急,不由得又将头凑近了些,浑然未觉自己整个人几乎倾向了他怀里,
只要秦恭此刻伸手,便能轻易将她揽入怀中,抱坐在腿上。
温棠对此毫无所觉。
就在这时,她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眸里,那笑意深深,弯弯的,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冷漠疏离。
温棠瞬间了然,秦恭哪里是摔傻了,分明是变着法子寻她开心。
世道真是变了,连秦恭这种闷葫芦都学会装傻充愣戏弄人了。
温棠立刻就要把头缩回去,坐回原位。
然而她动作快,秦恭的动作更快。
腰间猛地一紧,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已牢牢箍住了她,
他手臂稍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提抱起来,稳稳安置在自己的大腿上。
“呵”低沉愉悦的闷笑声自她耳后传来,带着得逞的快意,那笑声震动着他的胸腔,紧贴着她的后背,
温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阵阵有力的搏动,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
秦恭看着她染上绯红的脸颊,眼底笑意更深,
他故意用下巴上新冒出的,带着微刺感的胡茬,去蹭她柔嫩的脸蛋,
一下,又一下,蹭过脸颊还不够,还要蹭蹭她微抿的唇瓣。
温棠被他蹭得又痒又扎,难受地扭开头,伸手去捶他胸口。
秦恭居然轻笑了一声,嗓音嘶哑,“想不想我?”
温棠既不想遂了他的意痛快答“想”,又不愿在他奔波劳苦刚归家时扫了他的兴。只这片刻的犹豫,
秦恭这“开了窍”的闷葫芦便已主动发起攻势,下巴上的胡茬再次攻城略地,
直蹭得温棠连连躲闪,忍无可忍地回眸瞪了他一眼。
秦恭被这一眼瞪的浑身发热。
又有点想扯自己的裤腰带了。
秦恭慢吞吞地把自己的心肝宝贝,往腿中间挪了挪。
挪一下,再挪一下,再
屋外,
周婆子带着三个孩子在外面玩,听见屋子里的动静,赶紧把三个孩子往院子中间的空地赶,
淮哥儿抗议,“为什么爹爹回家了,我们就不能进屋子?”
珩哥儿百无聊赖地捏了个雪球,“啪叽”一下,砸到淮哥儿脸上,
淮哥儿瞬间炸了!也没工夫去管他亲爹的事了。
第75章 温棠,秦恭,章尧屋内,暖炉烧得……
屋内,暖炉烧得正旺,燃着橘红的火苗,暖意融融,
窗外,鹅毛大雪正簌簌地落,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
半开的窗,留了一道缝隙透气,几片雪被寒风裹挟着,钻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巧打在温棠酡红湿润的脸颊上,
她额角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微促,唇瓣微张着轻喘,
这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便往身后的怀抱里更深地依偎进去,
秦恭的裤腰带完好,他待会儿还需进宫面圣,此刻并非温存的好时辰,一切需等他回府再说。
他抬手,将那扇半开的窗彻底合拢,大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揉了揉怀中人乌黑柔顺的发顶,
随即又低下头,在她微张的,犹带水泽的唇畔印下一个短暂却温存的吻。
“过了这个年关,”他的声音低沉,字字清晰,落在她耳畔,“便要处置叛党,斩立决。”
秦恭想起章尧最后的抉择倒是有些诧异,那日对方若执意不退,未必不能杀出重围,可那样一来,便是鱼死网破,城中百姓定要遭殃,血流成河是免不了的,
可章尧偏偏退了,他孤身一人,卸去甲胄,一身浴血,从断壁残垣中缓缓走出。
秦恭低声说完,目光落在温棠沉静的侧脸上,她的脸颊细腻温软,触感极好,
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捏了捏,力道极轻,带着一种亲昵,“这样安静倒叫我以为你心里不痛快了。”他低语。
温棠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在他颈窝,
秦恭在这事上虽存着小心思,却也极体恤她的感受,手臂微动,将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稳稳地圈在膝上。
良久,怀里才传来一声闷闷的低问,“江夫人她,是自尽的?”
秦恭早已得了消息,只是刻意压着没让传到温棠耳中,他记得清楚,当初为秦若月相看时,这位江夫人曾登门,温棠与她同席而坐,那份熟稔,绝非泛泛之交,
他不想让她因旁人的结局徒增伤感。
可如今叛党被擒,京城内外沸反盈天,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论是清流文人还是寻常百姓,都在议论章尧父母双亡的下场,拍手称快者众,
在他们眼中,乱臣贼子落得如此,实乃天理昭彰,大快人心。
他低低应了一声“嗯”,手掌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安抚地轻拍着。
恰在此时,外间传来下人恭敬的通禀,时辰已到,该入宫了。
秦恭起身,温棠也随他走到门口,吩咐报春取来那件厚实保暖的大氅,仔细为他披上,系好。
门外,风雪正烈,地上积雪已深,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翻飞。
秦恭刚走出去,几个孩子就“哒哒哒”地跟了过来,温棠柔声地跟他们说爹爹要去宫里办事,
他们似懂非懂,跑到秦恭跟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直到秦恭承诺他们一会儿就回家了,回家之后陪他们玩,几个孩子这才满意地让开一条路,让他快去快回。
秦恭一走,几个孩子又跑到院子里,与元宝在雪地里滚作一团,
先前堆好的雪人,早已被他们糟蹋得面目全非,连充当眼睛的琉璃珠子都滚落在地。
周婆子扶着温棠回屋,留下丫鬟照看玩闹的孩子们。
年关将近,秦国公夫人因着秦恭此番大捷凯旋,格外欢喜,早早便张罗起年节事宜,
库房开了,抬出整匹的云锦准备裁制新衣,地窖里启出窖藏的好酒……
这几日雪势愈大,温棠却日日冒着风雪去探望母亲元氏,
江夫人的噩耗,元氏也已听闻,她本就体弱,心绪更是低落,加之天气酷寒,夜来辗转难眠,竟独自坐到窗下,不慎吹了冷风,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几剂苦药下去,精神依旧恹恹,人瞧着也清减了不少。
屋内暖炉烧得旺,倒是不冷。
见女儿冒着大雪日日来看自己,元氏心里不是滋味,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拖油瓶,帮不上忙不说,还净添乱。
病中无事,她常想起从前的日子,在乡野时,她身子就不好,是温棠夜里就着油灯做绣活,蒸点心,
那时日子虽苦,却也有甜,偶尔在镇上买回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母女俩分着吃,都能高兴半天。
元氏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天,目光幽幽的。
她拉住坐在旁边的温棠的手,这双手这几年养得极好,白皙丰润,
元氏摩挲着,心疼道,“棠棠啊,那年你刚嫁给大爷时,娘总觉得亏欠你,若不是我这身子,你也不必急着嫁人,还是嫁给个素不相识的,那时,真是委屈你了。”
如今看着秦恭待温棠一片真心实意,她才算放下悬了多年的心,敢将当年压在心口的愧疚吐露出来,
那时她何尝不知女儿为何急嫁,只是自己既无康健的身体,又无玲珑心计,进了这京城高门,反倒成了女儿的负累。
温棠接过丫鬟捧着的药碗,小心地吹凉,一勺勺喂到母亲唇边,“娘,秦恭他只是性子闷,话少些,人却是极稳重的,您不必忧心。”
她没敢提秦恭如今私下里会闷着使坏了,在母亲眼中,姑爷还是那个威严端方,沉稳可靠的男人为好。
元氏自然知晓秦恭的好,只是为人母者,那颗心总免不了为儿女悬着,
她顺从地喝了几口药,抬眼看向女儿,嘴唇翕动了几下,眼中掠过复杂的情绪,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咽了回去。
温棠垂着眼,专注地喂药,并未追问,母亲的心事,她约莫能猜到几分,
只是此刻,沉默或许是最好的回应。
直到暮色四合,冬日天短,再不回去,路上便要摸黑了,下人进来通传,
秦恭派来接人的马车已候在府外,他尚在宫中议事,未能亲至。
元氏忙让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仔细护着温棠和周婆子回去。
人一走,屋内霎时冷清下来,只余炭火燃烧的微响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元氏半倚在枕上,望着帐顶,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清晨,她看见了阿福。
那时天刚蒙蒙亮,她辗转难眠,便让丫鬟服侍着穿戴厚实,裹了件披风,想去院中透透气,
推开门那一瞬,一个单薄的身影踉跄着从巷子尽头晃过,只匆匆瞥见一个憔悴的侧脸,但那身形轮廓,元氏几乎立刻便认出是阿福,
只那一眼,便消失在了风雪深处,再未出现。
方才,她几乎就要对女儿提起,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被她用力咽下。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缓慢前行,
车顶早已覆满厚厚的白雪,拉车的马匹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
车厢内,周婆子听着窗外寒风呼啸,吹得帘子不时掀起一角,露出外面一片混沌的雪色,
她拢了拢衣襟,叹道,“这雪是越发大了,瞧着比往年都凶,天也冷得邪乎”
温棠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周婆子的肩膀,望向车外,
周婆子先是一愣,心里顿时沉甸甸的,也跟着扭过头往窗外看,
阿福在茫茫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头一直低着,
双手拢在袖中,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得通红。
周婆子当即转回头,嘱咐车夫把马车赶得更快些。
外面的阿福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起头,目光正好对上前面的马车,
但他只看了一眼,便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依旧默默地往前挪着步子。
雪片疯狂地砸落,很快便在他头上,肩上积了厚厚一层,
几乎要将他这具行尸走肉彻底掩埋。
雪势愈发暴烈,天色越发晦暗,
彻骨的寒冷让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前方药铺门前悬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着一点微弱的光晕,透出些许暖意,
药铺的伙计瞥见这个雪人般摇晃走来的身影,“啪”地一声,关紧了店门。
阿福并未试图敲门,他只是默默地蜷缩在药铺门廊下那一点点可怜的,根本无法遮蔽风雪的角落里。
寒风裹挟着雪,打在他身上,
他拢紧的双手之间,紧紧攥着一张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的纸,那是江夫人留下的遗书。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中开始模糊,飘散,阿福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
梦中,是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江岸,秦恭骑着高头大马站在远处,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
他焦急地脱下自己的衣裳,拼命想换上章尧那身早已被血污浸透,冰冷沉重的玄甲,“爷,您换上我的衣裳,快走!趁着前面还在厮杀,往南走!天大地大,隐姓埋名,总能活下去的!”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脱衣的手也在剧烈颤抖,他向来胆小,见点血都腿软。
阿福是江氏捡回来养大的,跟着章尧一起长大,虽是贴身小厮,章尧却从未亏待过他,吃穿用度与自己一般无二,
江氏做新衣服时总不忘给他也做一件,章尧出去念书,替人抄书赚了钱,回来也总会给他带东西
那天,他胸前一直揣着半个早就冷硬如铁的饼子。
他不想章尧死,想换上他的衣裳,让他在军队的掩护下逃走,以后改名换姓,去个偏僻的地方,总能活下去。
章尧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混合着血污与硝烟,辨不清神情。
当阿福终于将那沉重的甲胄胡乱套在身上,翻身上马,扬鞭欲催之际,
“章尧!!!”
“活擒逆贼!!!”
对面阵中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无数道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巨大的恐惧如冰水兜头浇下,阿福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绝望中,一股奇异的平静却蓦地攫住了他,也好,
若能替爷死,值了!这是他最后唯一能做的事!
马儿吃痛,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扯住了缰绳,
阿福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向后一仰,他惊惶地回头,只见章尧一只手死死攥住缰绳,
拳头紧握得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硬生生将马头拽转!
“爷”阿福的呼唤带着哭腔。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破空而来,他只觉眼前一红,温热的液体溅了满脸,
是章尧用身体挡住了那支贯向他的长矛,
冰冷的矛尖穿透了章尧的左臂,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剧痛之下,章尧的面色竟无丝毫改变,仿佛那被贯穿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只有那双透过血污与混乱直直望过来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很多情绪,
他猛地拔出那矛尖,反手掷出,阿福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身下的马已被章尧狠狠一拍,嘶鸣着疯狂向前冲去!
“走,活下去!”
马儿受惊,嘶鸣着撒开四蹄,冲了出去,阿福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
只来得及死死攥紧怀中那张遗书,甚至连江夫人那个小小的骨灰盒,都未能带离。
风声,厮杀声瞬间被抛远。
药铺门前那盏灯笼的光晕越来越微弱,在狂风暴雪中挣扎着,几近熄灭。
阿福的身上已覆满了雪,几乎与门前的石阶融为一体。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中一点点涣散,他想撑到爷行刑那日,好将江夫人和爷带回故土安葬,
可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砸在身上的风雪似乎停了?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阿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头。
一把撑开的伞,静静地悬在他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