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温棠拥被坐在榻边,……
温棠拥被坐在榻边,鼻尖泛红,眼眶也湿漉漉的,正掩着口小声地打着喷嚏,
白日里出了身薄汗未曾仔细擦拭便睡了去,醒来竟染了风寒。
入夜后,秦恭走进营帐里,就看见温棠坐在床边上,小声地打喷嚏,打一下喷嚏就用手去揉一揉鼻子,鼻尖通红,
看见秦恭进来,她把头抬起来,下意识想忍,却终究没忍住,“阿嚏”一声,带着点鼻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面前的男人已经从门口走到她面前了,蹲了下来,
温棠正低着头,冷不丁看见他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愣了愣,平常都是她仰着头去看他,难得今天换了个视角,秦恭蹲下来,抬头看着她,近距离地看到了他的脸,
温棠的目光先是落到了他的眼睛上,秦恭的眼神在看着旁人的时候是很锐利的,而且他的眼睛漆黑,黑的透亮。
“夫君生得真好看。”她声音微哑,带着鼻音,话音刚落却又是一个喷嚏,
惹得面前蹲着的秦恭,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脸,然后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好像是在试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烫。
秦恭让人去熬风寒药来。
军营之中,药材储备自然十分充足,这连绵的阴雨天气里,
不光是温棠容易染上风寒,就连营中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也难避侵袭,因此近来治疗风寒的药材特意备得格外周全。
温棠仍坐在床榻边,她揉了揉胳膊,又按了按腰侧,只觉酸楚阵阵,胸口也闷胀得发疼,
指尖不知不觉滑到颈那儿,那里同样泛着酸软,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没有一处舒坦。
秦恭刚跟外面的人吩咐完,转身进来时,正瞧见温棠在自己身上轻轻捶打,
一只手还在脖颈处摸索,那片痕迹,已经褪成了淡淡的紫色。
秦恭的视线在那淡紫色痕迹上稍触即离,待亲兵端着药碗快步进来又退下后,
他接过大碗,稳稳递到她唇边,碗口敞阔,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几乎将她半张脸都拢在阴影里,只余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露在外面,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秦恭神色严肃地盯着黑乎乎的汤药,然后又掀了眼皮,严肃的目光看向她,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汤药,视线在她脸上跟汤药间来回地转。
他的意思很明显。快喝!
温棠被他识破了不想喝苦药的小心思,然后就歪着脑袋,靠到了他怀里,
在他的怀里,她能感觉到安心,不是因为秦恭长得高,长得壮,而是因为他是秦恭,是她的夫君,是她三个孩子的父亲。
秦恭垂眸看她,声音沉缓,“一口气喝了,就不觉得苦了。”
“若小口慢咽,反倒要遭许久罪,那才更苦。”
他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但温棠是真不喜欢这种苦涩的药,元氏常年都要喝药,她的屋子里经常弥漫着这种苦涩的味道。
但,温棠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秦恭一本正经捧着药碗的模样,听了他的话,依着他的手,屏住呼吸将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瞬间在口中炸开,呛得她喉头发紧,忍不住想咳,未及出声,一粒带着清甜香气的硬物已被塞入口中,
甜滋滋的滋味迅速驱散了苦涩,是上好的松子糖。
“可好些了?”秦恭摊开手掌,掌心还躺着几颗晶莹圆润的饴糖。
温棠含着糖,眉眼弯弯,伸手捻起一颗,仔细剥开裹着的糯米纸,趁他不备,飞快地塞进他微张的嘴里,
舌尖猝不及防触到甜意,还带着一丝她身上独有的馨香,秦恭很喜欢。
然后温棠的手忍不住戳了戳他手臂那里,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心疼,“怎么还没好?”
秦恭自己倒是没什么反应,于他而言,常年出入战场,在练武场挥汗,受伤本就是家常便饭,
不单是他,营里那些操练的士兵也都对此习以为常,被刀划道口子,被箭擦过皮肉,或是摔出块淤青,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里值得男子汉大丈夫挂在嘴边大惊小怪?
他向来和那些士兵想法一致,皮肉伤算得了什么?
叫大夫来包扎好,过些日子,或是个把月,总会结痂愈合。
可此刻被温棠的指尖轻轻一戳,那处伤口没泛起疼意,反倒隐隐透出点痒来,不是皮肉的痒,倒像是顺着血脉钻进了心里,
他忽然俯下身,将下巴虚虚地搁在她的肩窝,没用力,只让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她颈侧。
温棠只觉肩窝处传来灼热的鼻息,微微一怔,侧头看他。
素日里冷硬锋利的面容轮廓,此刻竟显出几分不同,
他闭着眼,将自己全然交付于她,周身那迫人的锐气悄然散去,竟像个寻得依傍的孩子。
温棠的心,刹那间软了下来。
“夫君。”她唤他,声音闷闷的,缓缓抬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夫君在这儿。”秦恭应着,胸腔里的震动顺着相贴的肌肤传过来,连带着她的身子都跟着轻轻颤。
两人紧紧相拥,温棠能清晰地感知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胸腔有力的搏动,以及这怀抱无与伦比的安全与温暖。
一种名为“喜欢”的情愫,像春日里悄然漫过堤岸的春水,在心底一点点漾开。
她如此直白的依恋,饶是秦恭这般迟钝,慢好几拍的人,也终于清晰地接收到了,
他慢吞吞地转过脸,对上她含笑的唇角,
他伸出手指,带着点探究的意味,一板一眼地,认真地点了点她的嘴角。
温棠仰着脸,眼神清澈而郑重,“我与章尧,绝无私情,更无旧情可续。夫君是我此生唯一的良人,当日应下亲事,是我心甘情愿,无人相胁,纵使当时不曾与夫君相看,我也不会与那人有半分牵扯。”
秦恭听见第一句话的时候,眉梢眼角都舒展开了,心里很满意,但是一听到“纵使当时不曾与夫君相看”这句话的时候,他又抿了抿唇,
温棠从前真没发现,秦恭在她面前竟是这般喜形于色。
她过去总对他有刻板印象,总被他冷峻的外表所惑,觉得他不好相处,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不会捧着药碗,细心地递到她嘴边喂她喝药,也不会每一年逢年过节,都陪着她回家看望母亲。元氏那里的珍贵药材,还有那些医术高超的大夫,都是秦恭亲自吩咐安排的,每一年往那里送的药材和银钱都不在少数,
他话虽少,做的事却一点儿也不少,从不邀功,只会默默地吩咐,默默地把事情办妥帖。
温棠望着他的面容,不知不觉出了神,直到秦恭伸手也抱住了她,她唇角才弯起一抹笑容。
秦恭相信她说的话,知道她与那人再无干系,知道她是心甘情愿嫁他,他是堂堂正正,三书六礼,昭告天地祖宗,风光迎娶她入秦府。
只不过,秦恭一向在这方面计较罢了。
温棠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仍流连在他脸上,
秦恭一直未离她左右,她这偷瞄的小动作自然被他逮个正着,
温棠分明瞧见他紧抿的唇角,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温棠确定他刚才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好看,
温棠伸出手指,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轻轻点了点他的嘴角。
这一次,秦恭没做那煞风景的事,他顺势捉住她的指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才沉声道,“此地战事胶着,再过些时日恐难周全,人多眼杂,变数太大,我让傅九护送你与孩子先回京。”
傅九是秦恭的贴身侍卫,打小就跟在他身边,说是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秦恭身处险境时,傅九是那个能让他安心交付后背的存在,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在随时可能身陷危局的时刻,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秦恭很显然要傅九把他的妻儿安全地护送回去。
温棠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手指微微用力。
他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她的视线不自觉又落了过去,眉头也跟着轻轻蹙起。
“让其他人护送就好。”
温棠不同意他刚才的安排。
可这时,秦恭的大男子主义又涌了上来,一点儿都没有方才的可爱温顺。
他又用上了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我意已决。”
“你决定了?”温棠这次偏不顺着他,声音陡然扬了起来,迎着秦恭那仿佛在怀疑自己威严尽失的目光,
她伸手戳着他的胸口,字字清亮,“你决定了有什么用?我不同意。”
她这话比他说得更理直气壮,声音比他洪亮,连带着气焰都嚣张了许多。
从前在秦恭面前,温棠总是他说什么便做什么,现在,两个人反过来了。
温棠还拉着他起身,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烛火通明处,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
接着便伸手去扒他的衣裳,主要是扒拉上身的衣裳,秦恭却很上道地去拽自己的裤腰带。
温棠不准他动,秦恭恍然大悟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竟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遗憾。
她撇了他一眼,却见秦恭眼里漾着笑意,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这些时日他在军营里风吹日晒,皮肤黝黑了不少,此刻一笑,露出的牙齿便显得格外白。
温棠的目光落在他手臂上,那里还包扎着绷带,一层又一层缠得紧实,单看这包扎的架势,便知伤口定然不浅。
这时,外面的人把包扎伤口的药箱提了进来,箱子里放着干净的绷带和药粉,还有几瓶熬制好的药膏。
温棠在烛火下,小心翼翼地将缠绕在他手臂伤口上的绷带拆开来,一层,又一层,待最后一层绷带落下,那道伤口便彻底暴露在眼前,
即便已经修养了许久,模样依旧狰狞可怖,伤口深可见骨,愈合的皮肉像被生生撕裂后又强行拉拢在一起,
边缘处泛着难看的紫红色,还带着些微的肿胀,有些地方甚至结着厚厚的,发黑的血痂,稍微一动,仿佛就能看见底下外翻的肉。
温棠屏住呼吸,拿起药粉,动作很轻,一点点往伤口上撒,生怕弄疼他。
可秦恭皮糙肉厚的,别说这伤口已修养了这些时日,便是当初刚被划开,血涌不止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咬咬牙。
秦恭喜欢看她此刻的模样。
秦恭坐在那儿不出声,视线却黏在她脸上没移开过,
温棠被他看得心里直打鼓,手下的动作都慢了半拍,疑心是不是自己方才撒药粉的力道没掌握好,把他弄疼了?
这二愣子被弄疼了,也不知道出声。
温棠索性将动作放得更轻,上好药,温棠取过干净绷带,动作轻柔却利落地重新包扎,“这样可紧?会难受么?”
她边系边问,“要不还是让军医来?他手法更稳当些。”
秦恭又开始发表他的大男子言论,“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自然该由你来系。”
他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扬着。
温棠对着他手臂上的伤,摇了摇头,
这人对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上心。
淮哥儿摔疼了,还知道哭唧唧地爬起来找她吹吹揉揉,可秦恭受了伤,却只会一个劲儿地藏着掖着。
秦恭在军中营帐里又待了片刻,喝了口茶,外面便有亲兵通报事情,
他起身披好衣裳,从架子上取下佩剑,转身便要出去。
那柄剑显然没来得及仔细擦拭,被他从架子上拿起时,在昏暗的光线下滑出一道凛冽的寒光,剑身上还能清晰地看见干涸的暗红*血渍。
他掀帘而出,雨声,脚步声,兵甲碰撞的铿锵声,低沉的号令声瞬间涌入。
雨幕中,士兵们举着的火把在风雨中摇曳,燃烧的油脂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顺着帘缝丝丝缕缕钻入帐中。
温棠一直没出过这营帐,秦恭在时,她就感觉这是在家中,但是现在他一出去,帐外的嘈杂声便毫无遮拦地涌了进来,
透过帐帘的缝隙,还能看到外面士兵手中火把燃烧的熊熊烈焰。
这提醒了温棠,这里是军中的营帐。
温棠望着晃动的帐帘,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
秦恭现在正在统兵平叛。
而这场叛乱涉及到朝中的官员。
章尧现在无疑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温棠是被江夫人放出来的,江夫人一向本分胆小,谋逆叛乱这种事于她而言,无异于滔天巨浪,只消轻轻一拍,就能将她彻底压垮。
温棠还记得那天从那间屋子出来时,撞见的是浓重的夜色,滂沱大雨砸在地上,溅起水花,她只来得及匆匆瞥一眼江夫人仓皇的神情——
惊雷炸响,撕裂雨幕。
泥泞不堪的狭长窄道上,一人一马疾驰如电,
马上之人绯红衣裳早已雨水浸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庞不断冲刷而下。
府邸门前,他猛地勒马翻身而下,守门仆从见大人浑身湿透去而复返,惊愕地上前,“大人”却被他径直无视了。
章尧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湿透的衣袍紧贴着身体,每走一步都带起一阵水渍,
他穿过庭院,走过长长的回廊,远远望见走廊尽头那间屋子的门紧闭着,唯有窗纸透出昏黄的烛火,显然里面有人。
门口站着两个婆子,神色慌张地搓着手,抬头看见章尧大步走来,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你们怎么在外面站着?”
章尧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吓得两个婆子浑身一僵,膝盖都在打颤,
他的脸色越发黑沉,下颌的肌肉紧绷着,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江夫人走了出来,
她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却也算不上难看,只是一副平常神色,待看清去而复返的章尧,她先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眉梢微微蹙起,染上了一丝愁容。
章尧的神色稍缓,上前半步又顿住,“这么晚了,母亲该回房休息了,歇息得太晚,对身子不好。”
他又吩咐道,“让阿福陪在母亲身边。”
江氏点了点头,没多言语。
章尧扫了一眼那两个仍僵在原地的婆子,“扶着夫人回去,好好伺候着。”
刚才前来汇报军情的侍卫这时也跟了过来,见章尧迟迟未动,急得手心冒汗,方才是范将军亲自下令让大人过去,可大人却中途折返,他生怕耽误了军机大事,忍不住在一旁咳嗽了两声以示催促。
江夫人让章尧先去忙,
章尧又沉声重复了遍吩咐,让人好生照顾。
章尧这才转身,跟着侍卫踏入浓黑夜色,雨幕重重,将两人身影迅速吞没。
阿福上前扶住江氏,走了没几步,江氏忽然扭头,望向章尧消失的方向,
那道背影在雨里越去越远,渐渐成了模糊的黑点,她望了许久,直到脖颈发酸,才缓缓收回目光。
章尧翻身上马,湿衣贴在身上。
“大人,范将军此刻正在前线指挥,带兵的是秦恭,他亲自上阵了,是在夜里突然发动的袭击。”侍卫在旁边的马背上扬鞭疾驰,马鞭疯狂地抽打着马身,马匹被激得四蹄翻飞,跑得飞快。
在这条漫长的夜道上,两匹马狂奔,马蹄踏在泥水里,飞溅起的泥水在身后拉出两道浑浊的弧线,翻涌得格外急促。
到了军帐门口,范慎的军帐前挤满了人,全是穿着甲胄的士兵,因夜里要应对朝廷的军队,
整个军营都已进入戒备状态,每个士兵都身着甲胄,手握枪剑,神情肃穆,周遭的火把全都点燃了,
火光在雨幕中摇曳,可雨势一点都没有减小,反而越下越大,将火把的光芒都浇得黯淡了几分。
章尧踏上台阶,伸手便要掀开军帐的帘子。
进了军帐后,他一刻也未停歇,径直走向帐内坐镇的将领。
帐外雨声如涛,噼里啪啦砸在帐顶,将外面的动静模糊了大半。
忽然,一个士兵举着火把踉跄冲来,火光熊熊,映得他脸色惨白,
火把的热浪混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几乎要灼到人的面门,
士兵身后跟着个小厮,是府里的人。
小厮被通传进帐时,章尧仍穿着那身湿透的绯红袍,水珠顺着衣摆不断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
“噗通”一声,小厮直直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泥地上,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人,江夫人自,自尽了”
时间仿佛被这声哭喊钉在原地,帐外的雨还在疯狂抽打,
帐内的呼吸却骤然停滞。
小厮跪在地上,头一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向上伸着,捧着一封遗书。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脚狠狠踢在了胸口,小厮的脸瞬间煞白,猛地吐出一口腥甜的血,
手上的遗书也随之脱手,轻飘飘的一张纸,在空中打着旋儿,慢悠悠地,一点点地飘落,
最终落在了满是泥水的地上,被溅起的污渍染得斑驳。
章尧神色骇然,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伸出大手,一把拉开了帐子。
城楼底下,两军正在激战,夜色中,朝廷的军队正疯狂地往城墙上攀爬。
在城墙下宽阔场地的中央,一匹黑马昂首挺立,马背上坐着的正是秦恭。
他身着黑色甲胄,整个人与这漆黑的雨夜融为一体,手上拉着弓箭,臂膀上的肌肉紧绷着,力量用得极足。
他抬起头,掀了眼皮,对准着城墙上方的一个人。
范慎站在城墙上面指挥,旁边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范慎的神情似乎怔愣了一下。
在战场上,稍有失神便可能酿成大祸。就在他这一闪神的功夫,“将军!”亲卫的嘶吼与一道撕裂雨夜的尖啸同时响起!
一支破甲箭如闪电般飞奔而来,直刺范慎的胸口。
利箭穿透范慎胸口的瞬间,旁边手持盾牌的兵卫们惊吼着上前,纷纷将他挡在了后面——
“将军中箭了……”
这个消息被侍卫带回了府邸,府邸里面全是哭声,仆从跪了一地,个个神色惶恐。
侍卫说话时声音不大,甚至压得很低,能让人听出他的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言语。
章尧依旧穿着那身湿透冰冷的绯红外袍。
阿福跪在地上,朝着前面屋子的方向,崩溃地痛哭。
府邸里面一片死寂,只剩下阿福的哭声在回荡。
原本点亮的一盏盏灯笼,不知何时已熄灭了大半,如今就剩下几个昏黄的灯笼在雨水中晃晃悠悠,将幢幢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
章尧僵立原地,雨水顺着他冰冷的面颊滑落,侍卫的禀报声似乎飘在遥远的天际,直到侍卫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章尧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偏过头,当他掀开眼皮时,那眼底,是一片猩红。
“死了吗?”他问,嗓音非常沙哑。
侍卫愣了一下。
第72章 殿下亲征要么赢,要么死
帐外,瓢泼大雨如天河倾泻,冲刷着泥泞,卷着刺目的猩红在帐帘前蜿蜒,
又迅速被稀释,冲散,
方才抬着范将军进去的士兵才掀帘而出,冰冷的雨点便“啪啪”地砸在他冰冷的铁盔上,水珠四溅。
他未及抹去脸上的雨水,便觉一股迫人的气息迎面而来,
抬眼望去,只见范将军的亲子,踏着泥水大步走来,雨水顺着他的脸滑落,
士兵心头一凛,慌忙上前躬身,“大人,军医已在里面诊治,城楼已由副将暂代指挥。”
此刻在城楼坐镇的是范慎手底下的二把手,范慎虽穿了铠甲,可那破甲箭力道极猛,竟生生穿透甲胄,此刻流了不少血,军医正在帐内全力施救。
章尧朝他摆了摆手,士兵连忙低下头,往旁边侧了侧身让出通路,看着大人掀帘而入。
帐子刚被掀开,浓重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几个军医围着床榻忙碌,床上躺着的正是范慎,
为首的军医捧着药箱,手里捏着纱布,目光紧盯着范慎胸口那支兀自颤动的箭羽,
箭头没入很深,显然是要先将箭拔出来。
范慎躺在床上,额头上渗着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滚,
可拔箭的过程中他一声未吭,见章尧进来,他原本半眯的眼睛骤然睁开,眼神比先前更显犀利。
负责拔箭的军医声音发颤,指尖冰凉,“这箭位置凶险,若贸然拔出,恐伤及心脉,引发大出血,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冷汗涔涔,握着箭杆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那箭有千斤重,更关系着自己项上人头。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只大手突然按在了他的手腕上,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磨蹭什么?继续拔!”
军医抹了把头上的汗,缓缓抬头,正撞见章尧站在他头顶上方,弯腰按着他的手腕,力道还在一点点收紧。
军医心头一慌,手里的动作差点失了准头,按在他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他心头一慌,差点脱手,赶紧定了定神,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捏住箭杆,
指尖顺着箭身摸到箭头边缘,确认没有倒钩勾住皮肉,才缓缓发力。
这拔箭的力道得匀,快了怕扯裂血管,慢了又怕失血过多,
军医屏住呼吸,指尖微微转动,让箭头慢慢脱离血肉,直到整支箭都松动了,才猛地一抽,
“噗”的一声,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像开了闸的洪水,
旁边的军医早备好浸了药粉的棉布,赶紧扑上去按住伤口,
一层叠一层,可血还是顺着指缝往外渗。
范慎的嘴唇失去最后一丝血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剧痛之下,他竟依旧一声不吭,好像这点伤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让旁边站着的章尧冷嗤了一声。
就在军医们忙着换棉布,撒药粉时,两个侍卫突然从后面冲上来,反剪了他们的胳膊往旁边按,
军医们懵了,嘴里“呜呜”地想喊,将军还在流血啊!再不处理,真的要没命了!
可他们刚张开嘴,就见章尧侧头扫了一眼,
侍卫们立刻会意,掏出布团塞进他们嘴里。
没人管的伤口血流得更凶了,很快浸透了床榻,顺着榻边蜿蜒而下,在地上与泥水混在一起。
章尧就站在这片污秽中央,靴底碾过血泥,发出令人齿冷的粘腻声响,
他缓步走到榻边,竟在那被血浸透的床沿坐了下来。
范慎的血已流得太多,胸膛剧烈起伏。
章尧的长相多随其母江夫人,唯独那狭长的眼型像极了范慎,
此刻,这双眼睛微微垂着,俯视着濒死的父亲。
范慎的目光没有落在儿子身上,也没有看那些军医,
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帐顶,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
失血带来的眩晕,让眼前只剩一片混沌的黑暗。
“母亲走了,你还活着,岂不是太多余了吗?”
章尧这句话刚出口,旁边被绑的军医们都瞪大了眼睛,眼底翻涌着绝望,
他们目睹了这场逼父夺权的场景,定然难逃一死。
其实无需章尧动手,以范慎现在的状况,不让军医救治,就已是在等死了。
范慎好像很清楚他这个儿子的德行,对他的冷漠并不意外,
胸口还在流血,他竟缓缓在床榻上撑起身子,随着这个动作,鲜血又涌出一大片。
章尧坐在他身侧一动不动,冷眼看着他坐起来,没有丝毫要避让的意思。
范慎没问江芸娘的任何事,甚至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望着帐门口,
帐子被风掀起一角,外面没有丝毫光亮,
夜正浓,雨正狂,只能看见浓重的夜色和不断往帐内倒灌的雨水。
这让他想起年轻时的战场。
那时候跟着队伍被敌军困在战壕里,对面的人密密麻麻,喊杀声震得耳膜疼,箭矢像雨点似的射过来,火油桶滚进战壕,烧得人皮焦肉烂,
他们从白天熬到黑夜,援兵迟迟不到,战壕里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活着的人缩在黑暗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有个满脸是黑灰的小兵哭了,抹着脸上的血和泥,把一封家书塞给范慎,“大哥,要是我活不成了,帮我把这个捎回家,我婆娘还等着我呢,她不认字,让村里先生念给她听”
话音未落,他就提着刀冲了出去,没跑出几步,就被三支箭钉在地上,再也没回来。
那晚,范慎又接到很多封家书,有的信纸被血浸透了一半,有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迹还洇着泪渍,
他把这些信揣在怀里,胸口被硌得生疼。他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唯一等着他回去的应该就是芸娘了,
也不知道她嫁人了没有?她那么美,她爹爹又是富商,很疼她,也许现在已经把她许配了他人,
范慎仰头,望见黑沉沉的天,忽然也想写封信,她会收到吗?
帐子里静得可怕。
过了半晌,侍卫松开军医们的手,推着他们上前查看,
几个军医颤颤巍巍地走到床榻边,最后一个人大着胆子抬起头,“大人,将军已经去了。”
外面城墙下的战事一直持续到天蒙蒙亮,
雨也下了整整一夜,到破晓时分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代替范慎指挥的赵副将刚回城,就听闻了大将军的死讯,脸“唰”地白了,
还没等他缓过神,又有士兵冲进来禀报,“朝廷招降了蛮夷,那些蛮子已经退兵了!”
赵副将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太清楚那蛮族的心思了,这些盘踞在边境的部落,常年觊觎中原,
他们跟着造反,无非是想趁乱劫掠城池,而朝廷要招安,总得给些实在好处,
要么开放互市,要么赐下粮食布匹,更有甚者,会封蛮族首领个虚职,让他们能名正言顺地与地方交涉。
“是秦恭派去的人?”赵副将沉声问,士兵点头时,帐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另一个士兵掀帘而入,声音发颤,“前,前朝皇子江道三天前没了!”
这消息比招降蛮族更让人愤怒,三天前,江道在帐前撞见部下聚众酗酒,还让随军妓女陪酒,当即勃然大怒,
他当着全军的面,把部下骂得狗血淋头,又命人剥了他的衣裳,让他跪在雨里受鞭刑,几十鞭下去,部下背上血肉模糊,
谁也没料到,那夜三更,他竟提着把刀摸进江道的寝帐,亲手砍下了主子的头颅。
“他还敢昭告天下?”赵副将气得发抖,“蠢货!这是把刀递到别人手里!”
这场叛乱本就靠着“光复前朝”的名号聚拢人心,如今皇子一死,就像断了主心骨,
那个部下自立为王的消息传开,有些本就各怀鬼胎的前朝旧臣顿时蠢蠢欲动,有人想投靠朝廷,有人想另立宗室,还有人干脆带着亲兵占山为王,
赵副将太清楚了,用不了三天,那个蠢货就得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朝廷派援军来了!”第三个传令兵撞进来时,脸上的黑灰混着雨水往下淌。
帐内瞬间死寂。
赵副将望向了章尧。
章尧已经换上了甲胄,脸上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环视一周,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前朝皇子既为叛贼所弑,我等更当高举“清君侧,复正统”之旗!传令:集结所有尚忠于前朝之志士,即刻诛杀弑主逆贼!以其首级,祭奠皇子亡灵,告慰老臣之心!”
他的目光如电,落在赵副将身上,“死守此城!一步不退!此关乃咽喉锁钥,城在,旗在,城破,万事皆休!退者,斩!”
这场仗,要么赢,要么死——
朝廷军营一角,几个士兵缩在帐篷边躲雨,捧着陶碗,唏哩呼噜地喝着滚烫的粟米粥,就着硬邦邦的杂粮饼子,间或咬一口咸菜疙瘩,
充足的粮草供应让士兵们脸上多了些生气,“这鬼天气,雨下个没完早点打完,早点回家!”
一个年轻士兵嚼着饼子嘟囔,同伴刚想附和,一眼瞥见傅九大步流星走来,
两人连忙咽下食物,挺直腰板恭敬行礼。
傅九点头示意,径直走向主帐,却在帐外几步处停下,安静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他可太知道,这会儿进去,准得挨自家大爷的冷眼。
傅九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不给自己去找骂的机会。
帐子里,
秦恭正俯身,修长的手指仔细捻过一件厚实柔软的狐裘,又掂了掂旁边包裹里备好的几套衣裳,
再过些时日便入冬了,归途迢迢,天气说变就变。她身子骨单薄,受不得一点寒气,更经不起旅途劳顿,
哪像他,皮糙肉厚,寒冬腊月单衣薄衫也能在雪地里跑马。
“先把今天的药喝了。”低沉的声音响起,秦恭已端过桌案上那只硕大的碗,碗里黑漆漆的汤药散发着浓重刺鼻的苦涩气味。
他不容置喙地将碗沿抵到温棠唇边,温棠低下头,小口小口,将那令人舌根发麻的苦汁咽了下去。
淮哥儿站在秦恭旁边,伸手把他的腿抱住了,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布老虎,是秦恭让人给他准备的,
秦恭蹲下身,然后伸手,揉了揉自己儿子的小脑袋,淮哥儿今天出乎意料得安静,不说话也不捣乱。
“傅九送你们回去。”秦恭低下头,声音放柔了些。
秦恭还是那个独断专行的秦恭,决定的事难改,却也退了一步,
傅九只送他们到安全的地界,过了朝廷的界限就快马赶回,剩下的路会有其他人护送。
时间不早了,不能再耽搁,秦恭把淮哥儿抱起来,另一只手牵着温棠往帐外走。
傅九还在外面等着,正百无聊赖地在帐外踩着水坑,
手中的小石子划出一道道弧线,“噗通噗通”地精准落入水洼中心,溅起泥点。
他刚丢出第二十颗石子,身后帐帘“唰”地被掀开,一股熟悉的,带着寒意的威压瞬间笼罩后背,
傅九浑身一激灵,猛地挺直腰板转身,果然对上了秦大爷那张万年冰封,喜怒难辨的俊脸,顿时头皮发麻。
傅九有的时候是真的觉得他这个差事不好干,
他家大爷盯着人的时候,很少有人不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
就像现在,他就开始琢磨了,自己怎么就偏偏选在大爷的营帐门口丢石子呢?
这要是被人看见了,说他玩忽职守,那可就麻烦了。
下次一定得改,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温棠温婉的声音及时解围,“傅九,可用了早饭?别饿着肚子赶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点心递过去,
傅九受宠若惊,觑着秦恭的脸色,直到他吐出“收下”二字,才咧着嘴接过,肚子适时地咕咕作响。
马车停在泥泞中,
傅九打起帘子,秦恭小心翼翼扶着温棠上车,
淮哥儿在下面仰着小脸,巴巴地望着。
安置好温棠,秦恭却握着她的手迟迟未放,额间传来温软湿润的触感,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甜淡香,
秦恭眸光一暗,顺势揽住她的腰,在她光洁的额上重重印下一吻。
淮哥儿一直仰着脑袋,在底下等着,这会儿实在是看着急了,然后就用头撞了撞秦恭的腿,
他也要亲,他也要亲。
但是他的亲爹一向在这种时候是关照不到他的,总是把他忽视的彻底。
等秦恭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腿边上还有一个小的的时候,弯腰轻松抱起儿子,
淮哥儿扭过脸不想跟他打招呼,秦恭不明所以,将他塞进马车。
傅九翻身上马充当车夫,旁边还有一队士兵护送。
马车缓缓启动,在泥泞的路上留下两道浑浊的车辙。
秦恭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回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马车窗户的帘子被掀开,温棠探出头望过来,正好看见他的背影,
淮哥儿也钻出个小脑袋,瘪着嘴,才刚走,就开始想爹爹了,可娘亲说爹爹很忙,他只能乖乖忍着。
温棠抬手替儿子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额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放下帘子,将淮哥儿搂进怀里,
马车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只有车壁缝隙透进的几缕微光,映得她脸上的神情有些模糊。
方才在秦恭面前的从容,一点点软塌下来,江姨是无辜的,她现在怎么样了?章尧对他人再如何混账,对自己的母亲,却一向孝顺,会安顿好江姨吗?
温棠的心始终无法放下来,她的夫君也在这场战役里
主帐内,
秦恭坐在主位,一名中年部将出列,将蛮国归降,前朝皇子江道被杀的消息详细禀报,
今晨抵达的援军主将,一位年轻的官员,也立于一旁,眼神自信。
先前,三股势力凝聚在一起,给朝廷的军队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一直没能取得重大的突破,
可现在,蛮国被招降,江道又遭人杀害,那三股势力中已有两股出现了问题,胜利的天平在向朝廷这边倾斜。
“范慎那贼子已于昨夜伏诛!天佑朝廷!”这老将在先前打仗的时候,就经常破口大骂范慎,
如今听闻他的死讯,自然是喜不自胜。
“继位者何人?”有人问。
“自然是他的亲子。”一个人不假思索地接道。
可他的话音刚落,刚才那名老将就站了出来,皱着眉头说道,“我看未必,范慎底下还有好几个得力的干将,这些人难道就不觊觎他大将军的位置吗?”
“必是章尧无疑。”先前说话的人却斩钉截铁。
老将虽有些迟疑,心里却也偏向这个答案,章尧在军中声誉不浅,范慎一死,自然有不少人跟着他。
“然则,无论谁人主事,如今叛军内讧,外援断绝,正是我军一举荡平之良机。”
老将猛地出列,走到大帐中央,对着主位上的秦恭单膝跪地,“末将请命!率本部精兵为先锋,直捣黄龙,必取叛酋首级,献于帐下。”
“末将愿往!”
“末将请战!”
一片请战之声随之而起。
主位之上,秦恭缓缓起身,他并未言语,右手按上腰间剑柄。
“锵!”
一声清越龙吟响彻大帐!寒光乍现,锋锐无匹的剑刃已被他拿在手中,剑尖斜指帐外苍穹!
冷冽的剑光映着他的眼眸。
“活擒章尧。”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在座的皆明了,秦恭将亲率王师,犁庭扫穴,荡平叛逆!
帐中所有将领轰然应诺,齐刷刷跪倒一片!
激昂的吼声汇聚成一股冲天气势,穿透厚重的帐幕,直上云霄:
“殿下亲征!王师必胜!必胜!必胜!!!”
第73章 秦恭,章尧不知不觉,边关已入了……
不知不觉,边关已入了冬,
昨夜后半夜,鹅毛大雪悄无声息地覆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