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周婆子好不容易小跑到了回廊上面,走到大爷身侧就恭敬地喊了一声,因为刚才是小跑着过来的,所以现在声音有些虚,透露着很容易让人察觉到的慌张。
夏姐儿趴在爹爹的肩头上,没有什么精神。
秦恭一手稳稳托着女儿,脸上虽然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别人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不悦。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缓慢。
这话是对着周婆子问的,又像是对着在场的苏意和秦长坤问的,但几个人都低着头,秦长坤过了一会儿,倒是把头抬起来了,但是刚看见大哥的眼神,就觉得堵得慌。
正堂里,丫鬟们已布好午膳,菜肴清淡,因着国公夫人这几日食不下咽,见了荤腥便腻烦,秦恭抱着孩子出门时,国公夫人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而国公爷始终沉默端坐,对夫人投来的惶急眼神视若无睹。
直到秦恭抱着孩子跨出屋门之后,
半晌,一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国公爷这个时候才缓缓地开口,“瞒不住,也不必瞒,实话实说。”
秦国公夫人心乱如麻,闻言立刻抬头,“我何尝不知道根本瞒不住,可是恭儿才刚回来,身上还带着伤。”
“派了多少人守着那片地方,大街小巷翻了个遍,连当日带出去的马车都杳无踪迹,人,车,像凭空蒸发了似的”
秦国公夫人这几天不知道在心里念叨了多少遍这句话,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她把这事压在心里面着实难受。秦国公这几天是在朝堂上,府里的事都是她在打理。
找不到人,她心里怎么可能不急?
“如何说实话?”
秦国公夫人刚说完这句话,门口的光影便又是一暗,她抬头一看,秦恭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秦国公夫人甚至都来不及换笑脸,脸上还是刚才担忧的神色。
秦恭逆光立在门槛外,刺目的光线模糊了他的面容。夏姐儿是趴在爹爹的肩头的,突然间爹爹停了下来,不往里面走了,懵懂地抬起大眼睛。
夜晚,
秦府里面一片安静,
秦恭歇息的院子,直到戌时末才亮起一盏孤灯,夏姐儿毕竟是个小孩子,中午吃饭的时候哭过一场之后,早早地就睡着了,脸蛋红扑扑的,眼角那儿还是红的,有丫鬟在旁边照顾夏姐儿,还有个丫鬟怀里抱着珩哥儿,在那哄着孩子入睡。
屋子里面除了两个孩子和几个照顾孩子的丫鬟,就没有了旁人,秦恭没有回来,不在屋子里面。
秦国公夫人在正厅里面坐着,晚膳草草用了几口便搁了筷,其实这几天她都没有吃多少,毕竟这几天她不仅要记挂着大媳妇和孙儿,还要记挂着秦恭的安危,现在秦恭回来了,她也只是刚刚喘了一口气,悬着的心并没有彻底放下了,尤其秦恭自午间出门,至今未归,国公爷随后也出了府。
眼瞅着已近亥时,秦国公夫人实在坐不下去了,秦国公刚出门前嘱咐,让她在家等着他的消息,但是国公夫人这会儿看着外面越来越浓的夜色,秦恭那边迟迟还没有传来消息,她实在受不住。
另一处皇子府邸,
二皇子这些天来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动辄打砸怒骂,现在二皇子坐在椅子上,脚下是满地狼藉的瓷瓶碎片,旁边伺候的仆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主子接连数日都阴阳怪气的,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日子自然不好过。
等二皇子把屋子里面最后一个花瓶扫落在地,碎片四溅,看样子脾气发泄的差不多了,仆人们见他稍歇,才敢战战兢兢上前收拾。
然而未等他们弯腰,外面陡然传来惊呼与沉重纷乱的脚步声!方才二皇子发怒时打翻了几盏烛台,屋内现在光线昏昧,此刻,窗外骤然亮起一片刺眼的火把光,映得窗纸通红,与屋内的昏暗形成对比,侍卫的脚步声,腰间刀剑撞击的“哐当”声在夜里格外刺耳,如潮水般将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屋内正欲收拾的仆人们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外面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人的呵斥声,这是皇子居住的地方,谁敢如此放肆,堂皇之地带着兵进来?
几个仆人就这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大气都不敢出。
“谁?”
一声气急败坏的厉喝响起,二皇子晚上是喝了酒的,这会儿脸上是醉醺醺的通红,他刚才发泄了一通,整个人热血上涌,外面的亮光刺到了他的眼睛,二皇子一个踉跄,从椅子上起身,走路也是跌跌撞撞的,旁边贴身伺候的丫鬟赶紧上前搀扶,却被二皇子猛地一甩,狠踹了一脚。
“滚开!”
未等他冲到门口,“砰”一声巨响,门板被人从外狠狠踹开,沉重的门扉正正拍在他面门上。二皇子“哎哟”一声,眼冒金星,若非后面仆从眼疾手快搀住,定要摔个结实。
门口,火光猎猎,侍卫高举的火把将屋内照亮,
他站在大爷身侧,沉声回禀,“爷,后院已派人搜过。”
然后侍卫的目光往里面看了一眼,二皇子因为喝酒,喝的满脸通红,衣裳是敞开的,脖子胸口那儿露出来了一片,上面有几道抓痕,稍微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来那是女子指甲留下来的痕迹,这几道抓痕还新鲜着,应当就是这几日留下来的。
侍卫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瞬,眉头皱了起来。
二皇子刚才差点摔了一跤,被门板撞得头晕眼花,现在又被火把刺得睁不开眼,他简直火冒三丈,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些后,发现站在自己跟前的是秦恭,秦恭的个子太高,他要仰头才能看清对方那居高临下的神色,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秦大将军凯旋归来,风头无两啊,大驾光临,怎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设下盛宴,焚香净道场,恭迎您这尊大佛”
二皇子是一看到秦恭,浑身的气儿都不顺,连喝醉了酒也不忘阴阳怪气。
站在二皇子面前的男人对他这种无关痛痒的话却没有什么反应,目光沉沉的,缓缓掠过二皇子胸前,然后目光最终落在了二皇子的脸上,
正搀扶着二皇子的两个仆从,他们可没有喝多酒,也没有在脂粉堆里打滚,脑子清醒的很,看见面前秦大人的目光,他们齐齐打了个寒颤,扶着二皇子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一点,
“我问你,我妻子呢?”秦恭终于开口了。
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二皇子觉得他脑袋有毛病,跑到他这儿来找女人?
二皇子简直摸不着头脑。
“有病。”
二皇子心里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秦恭是脑子不好使了,才跑到他这来找女人,二皇子能对他有什么好眼神,鼻孔里哼了一声,连正眼都不给秦恭一眼。
二皇子现在脑子昏昏沉沉的,扭过头去,下一瞬,一股巨力猛地攫住了他的前襟,秦恭常年习武,臂力何等惊人,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被揪着领子提了起来。
周边站着这么多人,二皇子徒劳挣扎,没能撼动对方分毫,面子里子全没了,他恼羞成怒,脑子一蒙。
刚才秦恭问什么来着?
妻子?
二皇子想到了秦恭那个长得跟天仙一样的妻子,艳若桃李,身段绝佳,也怪不得秦恭拿人当宝贝一样供着,上回就因为这事摆了他一道,父皇把他禁足了,贵妃也因此失了权柄,
现在秦恭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他的府邸,新仇旧恨加起来,直冲头顶,二皇子恨不得将秦恭摁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有*何事?”
二皇子被提着衣领,呼吸不畅,“你看你,整日在外奔波劳碌,忙于军国大事,冷落了家中娇妻,深闺寂寞,我替你慰藉一番,也是成人之美啊。”
跟在秦恭身后的侍卫眼睛都瞪大了。
“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何苦深更半夜找上门来,自取其辱?”
扶着二皇子的几个仆从彻底松开了手,二皇子“扑通”一声摔落在地,秦恭缓缓蹲下身,阴影笼罩住他,声音压得更低,“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哈!”二皇子被摔得眼冒金星,“这还用问?自然是刚伺候完”
二皇子口不择言。
外面夜色黑沉沉的——
今天屋子里的窗户没有被锁,温棠伸手把窗户推开了,除了长长的回廊,还有旁边的树,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只有早中晚送饭的时候,那些丫鬟婆子才会进来,其他时候她根本看不见他们,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那天那个马车上的人一次没有出现过。
门外面挂上了锁,温棠试了不止一次,也没办法从里面把门推开,更不要提砸门,以她的力气,就算日夜不停地砸也未必能砸开。
温棠这些天一直待在这个屋子里,从来没有出去过,但从饭菜口味,仆役口音中辨出此地绝非京城,今日中午用午饭的时候,她问过那个丫鬟,这里是什么地方?因为温棠开始配合那丫鬟吃饭,洗漱,更衣,那丫鬟渐渐的,态度也和缓起来,温棠问话,她也能答上几句,但一问这里是何地?这里的主人是谁?那个丫鬟便闭口不答,眼神飘忽不定。
温棠面上不显,心却沉了沉,她并未放弃。
晚膳时,她依旧温顺地用饭,甚至主动帮丫鬟收拾碗筷,待丫鬟去取换洗的寝衣和中衣时,她也跟了过去,对着衣架上几件簇新的绸缎衣裳挑选起来,“这件天青色的衫子,料子倒是雅致。”
丫鬟见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愁眉苦脸的,心情跟着松快了几分,顺着话头拿起一件水蓝裙衫,“姑娘看这件水蓝色的如何?衬您肤色?”
“这件也不错。”温棠拿起一件,对着铜镜比了比,浅粉的衣料衬得她肤光胜雪,身段窈窕,更添几分楚楚风致,“颜色鲜亮,穿着想必精神些。”
丫鬟见她喜欢,也露出笑意,“姑娘肌肤白,身量又好,穿什么都好看的。”
温棠顺势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首饰盒,从中拈起一支通体莹润的桃花簪,那簪子水头极足,桃花花瓣薄如蝉翼,花蕊以金线勾勒,花心一点红宝,璀璨夺目,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拿着,”温棠将簪子递过去,语气自然,“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丫鬟惊得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奴婢不敢”
“不过是身外之物,”温棠不由分说,将簪子塞进她手中,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按,“收着吧,这簪子,若拿去典当,怕是够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嚼用了。”她笑容温婉。
丫鬟手心滚烫,纠结了会儿,低声道,“多谢姑娘。”
温棠拿起桌上的团扇,轻轻摇动,带起一丝微弱的风,“这地方,天气真是燥热难当,便是放了冰盆,夜里也闷得人透不过气,我以前住的地方,可从未这般热过”她蹙着眉。
“姑娘不是此地人,自然不惯这边地的气候。这里”丫鬟说了几句,就又住嘴了。
丫鬟记着温棠说热的话,端着收拾好的碗筷出去时,吩咐外面的人再多端几个冰盆进来,放在屋子四角。
温棠还朝着窗户往外面望,却像一眼望不到头一样,边地?秦恭在这里吗?温棠刚生出来的希望,随即又被冷水泼灭,就算他在这里,他也不知道她跟孩子在这儿。
她已经连续多日没见到过淮哥儿了,没有任何人给她透露孩子的消息,那丫鬟只吐露了一句,这里是边地,然后就闭口不言。
淮哥儿只是个小孩子,她都受不了这样密闭的环境,小孩子更受不了。
温棠低着头,指甲一直掐着掌心,保持自己的清醒冷静。
夜色深沉,连续数日死寂的院落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不是丫鬟婆子的脚步声,温棠警惕起来。
那道脚步声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清晰,脚步声很重,很沉,慢慢地走到了门口,一步一步,最终停在了她的门外,
半晌,一直没有动静再响起。
门口的脚步声消失了,四周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整个屋子甚至整个偌大的院落都寂静一片,温棠的心跳声显得越发清晰,她的呼吸声都放轻了一些。
外面的声音真的消失了。
温棠的心却一直提着,一整夜都提着。
翌日清晨,天光透过敞开的窗洒入。
屋子里面的窗户还是敞开着的,外面已经不像昨天晚上一样是一片漆黑,而是亮光,
早上,那些丫鬟婆子又跟平常一样,端着洗漱的盆以及早膳进来,一碟雪白的奶皮子,两样酱腌小菜,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
温棠一言不发地把粥喝掉,旁边的丫鬟等着她吃完饭之后,把碗筷收拾好放在托盘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出去之后就把门关上,熟悉的“咔嚓”落锁声再次响起。
丫鬟出去的时候,还是要经过长长的回廊,廊外种着沙柳,郁郁葱葱,在风里沙沙作响。
丫鬟刚转过一道月洞门,又遇到了江夫人,看见江夫人又走上这条回廊,丫鬟心里突突地跳,前面的江夫人扫了她一眼,然后问,“你方才是从哪儿出来的?把饭菜端去哪儿了?”
丫鬟按照前几天的说法回答,“是去给爷送饭的。”
江夫人又看了丫鬟一眼,把丫鬟看的额头都有些冒汗,然后才点了点头,丫鬟立刻沉默地继续往前面走。
又出了一道月洞门,有婆子走上来,把她手里面的托盘和空的碗筷拿过去,放到台子上,旁边有清水,是用来洗碗筷的,婆子手脚麻利,底下还有个专门烧火的婆子。
这两个婆子和丫鬟都是专门伺候温棠的。
烧火的婆子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声音说,“那小孩前几天还哭了两声,昨天一点儿动静都没了。”婆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另外两个人的反应,声音放的更低了,“你们说,会不会……”
后面的话就算没有说出来,在场的几个人也都明白了,只不过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丫鬟却没那个胆子跟着八卦,连忙走上前,让那婆子不要再胡说八道,一定要把嘴闭紧了,这要是让屋里那位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闹,她的差事要是办不好,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婆子也就是好奇地说了一句,被丫鬟这么一打岔,警告,也讪讪地闭了嘴,默不作声了。
几个人在小厨房里忙活起来,各做各的事。
小厨房外面,敞开的空地那里,江夫人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冒汗,本来是大热天的,旁边的风吹过来,她不仅不觉得舒服,反而很难受。
京城里,
次日一大清早,
昨夜二皇子府邸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二皇子向皇帝状告秦恭深夜无诏擅闯皇子府邸,行凶伤人,嚣张跋扈,而且二皇子直言,如果不是秦国公和国公夫人及时赶到,他昨夜便已命丧秦恭之手。字字泣血,句句诛心。他痛斥秦恭毫无兄弟情谊,今日敢闯他府邸,明日就敢行大逆不道之事!
二皇子字字句句都是沉痛之言。
二皇子一党的人也纷纷附和,好不容易抓住对家的把柄,他们当然要借此大肆地做文章,一时间,弹劾秦恭的奏折“居功自傲”“凶残暴戾”“骄横跋扈”,一篇篇地送到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正在处理边关动乱的事情,二皇子那边上来的奏折,他只是扫了一眼,皇帝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是人精中的人精,秦恭能无缘无故地上门,给他一顿揍吗?
二皇子这个不成器的孩子,简直让皇帝对他的耐心在飞速告罄。
皇帝都想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起来。
御书房内,
皇帝坐在龙椅上,伸手重重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成日里,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圣上,宸王殿下来了。”旁边的御前太监上前道。
是皇帝把人召进来的,本来皇帝也想把二皇子给召进来,让两个人当面对质,把话摊开了说,但现在二皇子瘫在床上,起都起不来,硬要来的话,只能让人给推进来,这事完全是徒增皇家笑柄。
皇帝的脸色怎么可能好看得起来,阴沉沉的。
太监轻手轻脚得走出去,到了门口,在廊下,见到秦恭站在前面,一身肃穆的官服,手背上还有因为用力过度而撕裂开来的伤口,他的脸色比里面皇帝的还冷。
太监无意地瞥了几眼,愣是没敢开口。
第67章 秦恭赴边关御书房,皇帝真让……
御书房,皇帝真让人把二皇子推进来了,
二皇子的腿骨折了,一条腿裹着厚厚的夹板,也不知道是被踩的还是被打的,总之现在人躺在轮椅上起不来,需要旁人扶,到了皇帝这儿,礼不可废,二皇子需要从轮椅上起来,向皇帝行礼问安,
但是推着轮椅的仆从看着站在旁侧的秦恭,浑身冒着冷气,仆从战战兢兢,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一幕,扶着轮椅的手不自觉地又松开了。
昨日如果不是秦国公和秦国公夫人及时赶到,把人拦了下来,二皇子就不仅是腿骨折了,秦家大爷下的是狠手,仆从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也亏了昨日秦国公和国公夫人来的凑巧。
二皇子这会儿躺在轮椅上,不知道是为了装出憔悴的样子,还是因为确实怕了,整个人蔫蔫的,头都不抬起来,
被仆从扶起来之后,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有气无力地唤了声,“父皇安。”
皇帝看到他这个倒霉样子就心里来气。
皇帝眉心重重一拧,他膝下子嗣本就不丰,于他而言,女子不过是闲暇点缀,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的子孙,方是心头所重,可惜早年戎马倥偬,打下这王朝的基业后,又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奏疏里,对子嗣的教养,终究是疏忽了。
贵妃当年诞下此子时,也曾粉雕玉琢,连钦天监都赞其“贵气天成”,如今看来,那些话也是奉承居多,谁敢说天家皇子一句不是?
此刻,看着二皇子这副软泥模样,即便被人架着,伤腿也止不住地打颤,皇帝眼底的锐利寒光,最终沉沉落在了秦恭身上。
皇帝并不在意二皇子的伤情,他现在内心非常失望,早年皇帝在打天下的时候,一穷二白,靠着一身的力气和武力,在刀山血海里受过的伤不知道有多少,腹背被捅穿,血流了一地,草草包扎一下,照样第二天提枪上阵,要上去打仗,二皇子现在不过是腿骨折了,就这副扶不起来的模样。
二皇子跟没有骨头一样,倚靠着仆从站着,跟旁边的秦恭,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过一扫,心中已有了计较。
“你做了什么?”皇帝的声音不高,但是其中的威严不言而喻,皇帝锐利的眼神一落下,就直接刺向了受伤的二皇子,二皇子正倚着仆从喘气,冷不丁被皇帝这么一扫,后背都挺直了些。
错错的又不是他!
二皇子愕然抬头,然后对上了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的深不可测的视线。
而更让二皇子心惊的是,秦恭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冰冷如刀,一寸寸剐着他。
二皇子瞪回去又不敢。
皇宫里一片肃穆,傅九跟着大爷出来的时候,大爷的脸色未变,傅九紧随秦恭翻身上马,两人一前一后疾驰回国公府,
自昨日起,搜寻的人手已加派数倍,却如国公夫人所说,劫走大奶奶温棠和淮哥儿的人行事缜密,抹去了一切痕迹,此人必是极熟悉大奶奶行踪,甚至是很熟悉大奶奶之人。
傅九心头沉甸甸的,狠狠一甩马鞭,前头秦恭的身影更快,很快,秦国公府的朱门在望,
秦恭翻身下马,黑色官袍下摆沾了泥水也浑然不顾,他大步跨入府门。
秦国公夫人在里面等候多时。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如果不是皇帝及时地压下来,这件事恐怕现在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到时候压在秦恭头上的罪名可不小,
轻则说他性情暴戾,重则斥其恃功而骄,目中无人。
距离温棠和孩子失踪,又多过去了一天,别说多过去一天,就是多过去半个时辰,秦国公夫人都越发难受。
“大爷回府了。”
小厮的通报声带着急促,秦国公夫人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立刻从椅子上起来,然后走到门口,果然远远地看见秦恭大步朝这边走来。
旁边的傅九看见国公夫人迎了出来,立刻上前,“国公夫人,元夫人现在可还在府中?”
自从知道温棠跟外孙都是因为从她那儿回去,然后这才在路上遭遇了意外之后,元夫人大受打击,在自己的院子里根本待不下去,
国公夫人看她精神恍然的模样,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待着,于是让元夫人一直都待在秦府,
等了这许多天的消息了,元夫人从一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麻木,秦国公夫人现在都不将派人出去找的消息告知于她。
秦国公夫人让旁边的婆子过来,然后引着傅九去找元夫人。
傅九立刻跟着婆子朝着元夫人所在的院落过去,
秦国公夫人站在门口,目光落在了秦恭脸上,秦恭这些日子不仅在边关夙兴夜寐,而且在边关遭遇险情,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京城,之后又立马回府,可以说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好好地休息过,
现在乍一回府,更是毫无休息的机会,昨夜又彻夜未眠,清晨一大早就被皇帝强召进宫,
秦恭下巴那儿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向来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乱了几缕,官袍下摆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变得有些不修边幅。
周婆子知道大爷从宫中回来了,立刻小跑着过来,想探查情况,冷不丁看见大爷的模样,先是愣了愣,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秦国公夫人看了她一眼,周婆子这才退到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言语。
屋子里的夏姐儿从昨天夜里睡觉之前就一直等着爹爹回来,只是因为中午的时候哭累了,所以早早地就睡着了,
一大清早,夏姐儿醒了,便急着下地去找秦恭,旁边的丫鬟知道大爷出门了,哪能让夏姐儿出去找,只能连哄带骗地让小小姐安静下来。
现在秦恭回来了,丫鬟便怎么也劝不住夏姐儿,她三两下就挣脱了丫鬟的怀抱,非要去找秦恭。
夏姐儿跑出去了,丫鬟也立刻跟着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把二奶奶带过来的话本拿上,这些话本都是可以读给小孩子听的——
雨终于落了下来,敲打着屋顶瓦片,噼啪作响。
今日送饭的,只有那两个沉默的婆子。那总爱偷偷觑她一眼,有时还会小声劝她“多吃点”的小丫鬟,不见了踪影。
婆子们低着头,一言不发,动作僵硬地放下食盒,待温棠勉强用了半碗,便迅速收拾碗碟,转身欲走。
“那个小丫鬟呢?她今天怎么没来?”温棠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响起。
她看向两个婆子,但那两个婆子今日实在沉默的厉害,不仅不回答,甚至连头都没回,更加快了脚步,
走出门后,立刻“哐当”一声锁紧了房门。
门关上后,屋子里面一片安静。
雨声更大了,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帘幕。温棠走到唯一的窗边望去,
偌大的庭院空寂无人,只有几株老树,一座孤亭,亭中白玉圆桌旁立着个大水缸,缸里早已没了夏日的芙蕖翠盖,只余几枝枯败的残荷在风雨中飘摇。
雨水砸在缸中水面,溅起浑浊的水花,哗哗声几乎淹没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这次,直到那道脚步声停在门口,温棠才反应过来有人来了。
跟昨晚一样,那道脚步声停在门口后便再没了动静,一直静静的站在门口。
因为现在是白日,白日里光线尚明,一道颀长而沉默的影子清晰地投在紧闭的门扉上。
“谁?”
温棠走到了门口,直接开口问。
外面的人一直没有应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就在温棠以为那个人会像昨晚一样离开的时候,一只手把门推开了。
戴着面具的身影踏入屋内,那面具,与劫走她那日所见,一模一样。冰冷的光泽刺得温棠心底泛起恶寒,
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合着,别说五官轮廓,连一丝眼神都窥探不到。
他往前走了一步,温棠冷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还停留在那个面具上。
那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温棠眼中,似乎并不害怕温棠手中可能藏有利器,
他背过身来,当着温棠的面,伸手把门缓缓地关上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越发阴沉,随着门的缝隙越来越小,能透进屋里的光亮也越来越少,那张戴着面具的脸越发让人难看清楚。
随着哐当一声,门彻底被关上了,光亮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屋子里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起来,
温棠的心跟着沉了沉。
那人此时也缓缓地转过身了,面具遮盖了他的长相,也掩去了他所有的神情。
温棠看不清他,他却能看清温棠。
看清楚她所有的警惕,防备,厌恶,恶心。
他没说话,只是径直的越过她,然后坐到了椅子上,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轻叩着桌面。
笃,笃,笃
是敲桌子的声音,那一声声让温棠皱起了眉头。
屋子里安静一片,没有人开口说话,直到坐在位子上的那个人把手搭在了桌子上的茶壶上,
温棠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个动静,她转身过来,然后朝着那人的方向走去,她的手也放在了茶壶上,
面具后面的人似乎是抬了一下眼,诧异她的这一举动,不过也没阻止,面具后的双眼看着温棠伸手把茶壶提起来,然后朝着他面前空的茶盏里面倒茶水。
茶水汩汩而下,很快注满,溢了出来,濡湿了桌面,温棠恍若未觉,继续倒着。
直到坐在位子上的人伸手,准备接过茶,指尖刚触到温热的杯壁时,
温棠的手往前一伸,直取他下颌处的面具边缘,指尖用力上翻,
面具却如同焊在男人的脸上一样,纹丝不动,
她的手腕已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攥住,力道不大,却让她无法挣脱。
那杯满溢的茶水被带翻,哗啦一声泼洒在地,空盏滚落,“啪”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温棠没能把对方的面具掀掉,两个人的距离却骤然拉近,一股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墨香钻入温棠鼻端。
笔墨的味道?
温棠动作一僵,对方似乎也无意纠缠,顺势松开了手,
他起身,慢条斯理地掸去衣襟上溅到的几片茶叶,随即大步走向门口,推门而去。
温棠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刚才那个人伸手拍衣裳的时候,一直掩在袖中的手短暂地露了出来,
他似乎并没有刻意掩饰的意思,手背上的疤痕清晰可见,而这个疤痕,她先前也见到过。
温棠先是怀疑自己的猜测,但是事实就摆在了眼前,身形高,皮肤白,手背上有疤痕……这些加在一起,不可能是巧合。
温棠觉得荒谬的同时,心愈发沉了。
他这种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了。
门外,婆子的声音传了进来,“大人,门可要锁起来?”
“咔哒”一声,锁链落下,温棠冲到门边,只来得及捕捉到外面风雨晦暗的一线天光。
惊雷炸响,暴雨如注。
雨下的实在太大了,长长的回廊上面都有雨丝斜着打进来吹到人的身上,把人的衣裳都弄湿。
长长的回廊上,雨丝被风裹挟着扑入,
一身绯红官袍的男子踏着湿漉漉的地面缓步而行,雨雾濡湿了他的肩头,
他抬手,解开面具系带,露出一张冷白的侧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天色阴沉沉的,映衬着他的神色愈发阴郁。
“大人……”回廊对面,有婆子冒着雨,伞都不打,然后急匆匆地从那边的月洞门穿过来,踏上回廊,浑身都湿透了,说话的声音气喘吁吁。
“江夫人去您屋子里了。”婆子刚一抬头,瞥见大人的脸色,才想起今天早上,那丫鬟被搜出来屋子里藏着首饰,然后被人拖了出去,婆子一想到这儿,牙关就忍不住打颤,
但是江夫人是大人的亲生母亲,江夫人硬要闯进屋子,她们实在不敢怠慢,也不敢强来,只能跑过来禀告大人。
章尧扫了婆子一眼,婆子越发战战兢兢的把头低下。
风雨声更急,雷声滚滚。
“这孩子发热,不请大夫来,这是要做什么?”屋子里面传来江夫人沉痛的声音,
旁边围着的仆从不敢上前强硬地拦着江夫人,但也不让江夫人把孩子抱起来。
这几个仆从也急的团团转,大人不管这个孩子,那他们也只能遵从大人的命令,但是江夫人现在又进来了,硬是要把孩子抱出去,还非要请大夫过来,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到底是听大人的?还是听大人母亲的?
“江夫人,大人未曾说要请大夫过来。您先把孩子放下来,您把孩子这样抱着,孩子也不舒服,可是?”一个仆从上前,苦口婆心地劝,才刚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看见门口出现了大人的身影,
大人站在那里,一身绯红,在这阴沉沉的雷雨天里,显得突兀,仆从当即就不敢讲话了,
仆从赶紧上前向大人回话,把江夫人来这儿的前因后果讲清楚,可不是他们办事不力,实在是没办法。
章尧挥了挥手,几个仆从赶紧出去,留下大人和江夫人在屋子里站着。
江夫人望着章尧,又低头看了一眼皱着眉的淮哥儿,她面色都是呆滞的,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快请大夫来……”
江夫人说完这句话后,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几步上前就走到了章尧面前,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手拽的很紧,一个巴掌抬起来,就在快要扇上去的那一刹那,
她看清他眉骨,和额上狰狞的疤痕,抬起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克制着自己,浑身却开始抖起来。
“母亲说的话,儿子自然听。母亲说要请大夫,那便请吧。”他的语气风轻云淡,淡到江夫人几乎快晕了过去。
“那屋子里的是谁?”
江夫人几乎快站不稳了,眼前开始泛黑,这些天,总有人往长长的回廊尽头,那间院落里送饭菜,送衣裳……
章尧径自在椅上坐下,随手将面具抛在桌上,身体向后随意一靠。
章尧对这个孩子没恶意,但也谈不上喜欢,这是秦恭的种,孩子染了风寒,病了,得去找秦恭,而不是找他。
他没回答她的话,可江夫人现在怎么可能不明白。
淮哥儿难受地在那里哼哼,江夫人突然惊醒,立刻走出去,让婆子立刻让大夫过来,必须立刻过来。
婆子听了江夫人的命令,先是忍不住朝屋子里望了眼大人的方向,然后又听见江夫人陡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这位江夫人是个面团性子,刚进这个府邸的时候,不管是丫鬟仆从偷懒,还是婆子在小厨房里贪吃,江夫人都唯唯诺诺的,不发一言,
可是现在,声音陡然拔高呵斥起来,也让婆子吓了一大跳,抬头看过去的时候,江夫人冷冷的眼神刺到她了,反正大人也未反对,婆子忙不迭跑出去让大夫过来。
天,彻底黑透了——
京城里也是滂沱大雨。
秦府笼罩在一片昏沉的雨幕中。
元夫人再一次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周婆子也站在边上回忆那天发生的种种细节。
京城中与秦恭有过节,且有动机的,首推二皇子,但昨夜秦恭已派人将二皇子府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那番恶语,不过是二皇子酒后泄愤,却白白耽误了宝贵的时辰。
秦恭问元夫人最近与她经常来往的是什么人?
元夫人说了江氏。秦恭再问可还有其他什么人?
元夫人不是那种喜欢广交朋友的人,与她来往的大都是往年相识的那些人,最近也没有新结交的人。
元夫人说了只有江氏之后,旁边站着的周婆子就已经愣住了,低着头,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等她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就看见大爷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打晕你的,是个男子。”秦恭仿佛失去了耐心一样,语气毫无起伏。
元夫人听的心头一紧,这些天,她不仅担忧他们母子二人的去向,也担心秦恭回来后的做法,一个女子被人掳走,会发生什么?就算未曾发生什么,秦恭会这么认为吗?
他还会继续找吗?
元夫人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周婆子的脸色更苍白,那天她被打晕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面具一闪而过,但是就那个人的身形还有力道,绝对是个男子无疑,还有那人抬手时,衣袖滑落露出的,异常冷白的手背,有个答案仿佛呼之欲出一样。
傅九把元夫人和周婆子送了出去,然后又走回来,进屋,“爷,现在……”
秦恭,“章尧人呢?”
傅九顿时有些不明所以,章尧已经在那场混战过后,失踪多日,就连范将军都不曾派兵继续寻找,
傅九忽地心有所感,抬起了头。
“边关。”简短的二字。
“边关?”傅九听见大爷说出这两个字,不禁跟着重复了一遍。
外面,天色很昏沉,石板路湿滑,周婆子和一个丫鬟,一人一边,搀扶着元夫人,元夫人心不在焉的,脸上没什么血色。
周婆子没说话,又何尝比元夫人好上半分?——
皇帝派出镇压边关动乱的军队,在作战的第一日,未能讨得半分便宜,铩羽而归,范将军这些年在战场上不是白历练的,也是真把手下兵卒当兄弟,
一到晚上,篝火噼啪作响,他就跟最普通的士兵挤在一块儿,捧着一模一样的粗粮饼子,就着浑浊的烈酒,大口吃喝,听他们扯闲儿,说说笑笑,
兵士们心里都暖烘烘的,觉得将军看得起他们,是真跟自己一条心,再加上范将军治军向来严明,赏罚分明,从不克扣粮饷,
底下人自然服他,打起仗来个个拼命。
这次对上京城来的大军,范慎占尽天时地利,他早布下连环陷阱,
反观京畿精锐,千里迢迢奔袭而来,人困马乏,鞍甲未卸便仓促接战。
御书房里,皇帝的御案上又多了一封奏折。
是秦恭上书的。
皇帝念着他先前受伤,难得有些温情,见了奏折,沉思了会儿,朱批方才落下。
第68章 大红嫁衣秦恭与温棠
连绵的阴雨,仿佛永无止歇,将天地都浸透在一片湿冷的灰蒙里。
温棠倚在窗边,看着檐下断线的雨珠,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
她要见他,今晨那两个送饭的婆子离去时,她便说了,要她们务必把话带到。
外头的雨势愈发滂沱,天色沉得像要压垮屋脊,直至暮色四合,廊下才终于传来靴履踏水的声响,温棠自冰冷的梳妆台前缓缓转过身。
这次,他没有戴面具。
章尧就那样坦然地立在门口,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审视,缓缓掠过她的脸庞。
瘦了。
温棠抿着唇,没出声。他却一步步走近,铜镜里映出她苍白却依旧惊人的容颜,
像被雨水打湿的海棠,添了几分易碎的脆弱。
他狭长的眼眸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终是移开视线,那只带着狰狞疤痕的手,缓缓搭上她身后的椅背,
继而俯身,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椅背与梳妆台之间,滚烫的呼吸,几乎贴上她冰凉的耳廓。
温棠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淡漠,只静静回视着他,
他侧过脸,鼻息拂过她的面颊,距离近得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看清她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口,白皙的颈项,粉嫩的唇瓣,甚*至鼻尖因紧张而沁出的细密汗珠。
“你想做什么?”温棠没有转头,也没有躲闪,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章尧喉间似乎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目光转向铜镜,男人双手撑在女子身后,身形几乎将她完全覆住,
两张脸贴得极近,影子交叠,宛若一对交颈的鸳鸯。
但这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都是假象。
“别担心,那孩子,我已送还给秦恭了。”
章尧没有直起身,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
同时,他的手掌骤然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她欲起的肩头。
温棠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这意味着秦恭知道了她的行踪。
章尧的目光仍旧落在她的脸上,自然捕捉到她瞬间的僵硬和低落,秦恭是男人,男人最懂男人心思,秦恭会相信他章尧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么?
温棠一直坐在那儿,没再说话,腰间骤然一紧,男人的大手箍住了她的腰肢,温棠下意识抬手去挡,
章尧却顺势低下头,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耳际,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随即松开她,转身,推门,大步没入门外瓢泼的雨幕之中。
只余下令人心头发紧的,噼里啪啦的骤雨声——
连日阴雨,营帐里弥漫着潮湿和药草混合的沉闷气味,孩子难受的哼唧声断断续续,一旁的大夫忙得满头大汗,诊脉,喂药,直到孩子睡着了,才敢抹着汗,小心翼翼地向帐中负手而立的男人回禀。
幸好不是发高热,否则这般小的年纪,恐伤及根本。
秦恭背对着床榻,一身玄色轻甲覆着泥水与干涸的血迹,沉默地听着,帐外,雨点密集地砸在牛皮帐顶,声声沉闷。
直到帐外传来军情急报,他才缓缓转身,下颌线绷得极紧,大夫被他周身散发的冷意慑得一颤,连忙又退回到孩子身边,寸步不敢离。
这几场恶战,都发生在险峻的山谷。叛军盘踞的山谷地带,成了朝廷大军的泥沼,头一回进去,秦恭就吃了暗亏。
地势崎岖,两侧山崖上冷箭如雨,谷中伏兵四起,秦恭既要指挥兵士抵挡谷中叛军的冲杀,又要分神应对头顶的致命威胁,加之臂膀旧伤未愈,在剧烈动作下崩裂,鲜血浸透甲胄,动作难免迟滞。
连日暴雨,山路泥泞难行,叛军占据着高处,占尽地利,朝廷军失去优势,秦恭审时度势,果断下令后撤十里扎营,山谷地形狭窄,大军难以展开,更易被分割围歼,朝廷军必须跳出这被动挨打的泥潭,另寻开阔战场。
前日,秦恭亲率精锐于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地主动出击,雨幕中,叛军阵前,一骑突出,
马背上是个年轻将领,面覆面具,银甲被雨水冲刷得锃亮,他勒住躁动的战马,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凌厉,
他张弓搭箭,手背上蜿蜒的疤痕在发力时绷紧,弓弦满月,箭矢撕裂雨帘,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秦恭面门!
秦恭眼神一厉,长剑猛地出鞘,精准地将其挑飞。
平地之上,再无地形掣肘。两军短兵相接,刀光剑影在雨中激烈碰撞,血水混着泥浆飞溅,叛军依仗后方城池,城头箭矢滚石不断倾泻,朝廷军队人数占优,粮草无虞,秦恭身先士卒,盾牌手结阵抵挡箭石,步兵方阵稳步推进,弓箭手压制城头,更有精锐小队试图攀墙夺门,
这一战,双方鏖战半日,各自付出代价,终是鸣金收兵,难分胜负。
清点战场,折损的兵员,消耗的粮秣,损毁的军械,一桩桩报上,秦恭策马回营。
就在此时,对面阵中忽有一骑奔出,士兵手上好像抱着一个孩子。
朝廷这边的人不明所以,却见一直沉稳如山的宸王秦恭,脸色骤然冰寒,士兵将孩子递到阵前,又奉上一封书信。
朝廷军看到宸王当场抓过信笺,当场撕开封口。
帐外,暴雨如注,天地一片混沌,浑浊的泥水在营地里肆意流淌。
中军大帐内,数十盏牛油巨烛燃得正旺,勉强驱散着浓重的湿寒,
跳动的火光在秦恭玄黑的甲胄上投下光影,雨水沿着甲片缝隙滑落,在他脚边洇开深色的水痕,
他端坐于主位帅案之后,案上铺着边关的羊皮舆图。
进来禀报军情的亲兵垂手侍立一旁,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案后沉默的身影。
亲兵看见,殿下手里捏着的,分明是那日叛军送来的信。
亲兵心里直打鼓,这信里写的定是极尽挑衅侮辱之言,可看殿下那神情,又仿佛不止于此。
殿下的脸色很冷,薄唇紧紧地抿着。
“殿下?”
士兵觉得不大对劲,殿下的脸色都隐隐有些发白,想到殿下手臂上的伤还未好全,他忍不住上前担忧地问了一句,却看见案后的秦恭掀了眼皮,虽然脸色是白的,但是眼神一如既往的锐利——
不过半日光景,那原本清冷偏僻的院落,已然被一片铺天盖地的红浪席卷。
回廊下,屋檐角,一盏盏描金绘彩的喜庆宫灯高高悬起,门窗上,大红的双喜剪纸,富贵牡丹花样贴得满满当当,廊柱缠绕着猩红的绸带,
庭院中,连那几口沉寂的大水缸都被清洗一新,缸沿系上了红绸结,里面插满了应季的,沾着水珠的花,馥郁的香气在湿冷的雨中幽幽浮动。
触目所及,皆是浓烈到化不开的喜色。
申时末,两个面容刻板的婆子推开了温棠的房门,
这间屋子,是整座喧闹府邸里唯一未被这刺目的红潮浸染的角落,冷清得格格不入。
婆子身后跟着一串捧着物件的仆妇丫鬟,为首的婆子手中拎着两盏崭新的红纱宫灯,丫鬟们手中沉甸甸的朱漆托盘里,赫然叠放着一套华贵无比的大红喜服,正红为底,金线密织百子千孙的繁复图样,领口袖缘绣着牡丹花边,霞帔流苏璀璨夺目。
一众人等鱼贯而入,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而内室那张宽大的拔步床上,
帷幔低垂,隐约可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侧卧其中,似乎睡得正沉,对这不小的动静恍若未闻。
直到一个年纪尚小的丫鬟,怯生生地撩开床幔,准备为床上之人更衣,小丫鬟乍见温棠睡颜,呼吸不由得一窒,女子肌肤莹白如玉,因沉睡而双颊透出淡淡的粉晕,眼尾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唇瓣是天然的,饱满的樱色。
小丫鬟定了定神,正欲轻声唤醒,旁边一个婆子却猛地横了她一眼,眼神严厉,小丫鬟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出声,只得屏息凝神,与其他丫鬟婆子一道,小心翼翼地替她换上那身华美到近乎沉重的嫁衣。
莹白的肌肤在浓烈如血的大红锦缎映衬下,愈发显得脆弱易碎,却也美得愈发惊魂动魄。
换上嫁衣后,婆子们又亲自上手,为她敷粉匀面,描眉点唇,胭脂染上双颊,口脂点在唇心,精心描绘出新娘最娇艳的妆容,温棠本就生就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在脂粉点缀下,更添几分勾魂摄魄的风情,
尤其那眼角下一点小小的泪痣,在这妆容之下,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破碎感。
一切妆扮停当,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将依旧昏睡不醒的温棠扶回铺着崭新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的床上躺好,仔细盖好薄衾。
此刻,这间曾冷清的屋子,已然彻底被红色淹没,拔步床的帐幔换成了喜庆的百子千孙红罗纱,床榻,桌椅,箱笼,
凡目光所及之处,皆覆盖着刺目的红绸或贴着大红双喜,连妆台上的菱花镜,镜框都系上了红绸花,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仆妇们做完这一切,又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房门轻轻合拢,身影很快消失在阴沉沉的雨幕里。
雨,下得越发急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庭院中那几口新换了花的水缸,花瓣在疾风骤雨中零落飘摇。
夜渐渐深了,雨打的更急。
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风雨中明明灭灭,将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得一片猩红。
温棠坐在梳妆台前,一身灼目的红,映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满屋子的红,红得那么喜庆,那么刺眼,刺得她眼眶发热,水光迅速在眼底积聚,染红了眼尾。
身后,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无声靠近,
他有力的双臂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滚烫的胸膛贴上她的脊背,下巴埋进她温凉的颈窝,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喜烛静静燃烧,滚烫的烛泪无声滑落,在烛台上堆积成一小滩暗红的凝脂。
“秦恭待你,不过父母之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热意拂过她的耳垂,手臂收得更紧,“他早有婚约在身,解除时可有半分留恋?若当日你不应,他母亲自会为他另觅佳人,你于他,不过是个打理后院,生儿育女的合适摆设罢了。”
“这些事,你能做,换作别的女人,一样能做。”
章尧手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着话,他很喜欢这个姿势,这样能轻易捕捉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温棠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阻挡他的靠近,章尧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然后他看见她抬起了头,那双含水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水光潋滟。
“那你呢?”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章尧喉结滚动,猛地将脸凑得更近,滚烫的唇几乎贴上她光洁的额头,“我?”他低笑,带着不容错辨的欲望与偏执,“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唯你一人而已。”
话音未落,他骤然发力,将她打横抱起,旁边的圆凳被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他抱着她,
几步便跨到那张铺陈着刺目红锦的拔步床前,动作看似粗鲁,落手却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柔,将她放在那一片猩红之上。
红衣,雪肤,烛光。
他俯身压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急迫扯开自己领口的盘扣。
身下的人出奇的乖巧,并没有挣扎,而且眼中也没有流露出抗拒厌恶,真的很乖,很乖。
乖到他忍不住低头,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想抱着她,亲着她,想将她揉进骨血里,用最亲密的方式彻底占有,合二为一。
他双臂撑在她身侧,不让自己全部重量压上她,给了她喘息的空间和时间,
目光逡巡过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挺翘的鼻尖,最终定格在那抹诱人的嫣红唇瓣上。
他低下头,在她纤细脆弱的颈侧轻轻啮咬,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甜又惑人的体香,温棠却清晰地嗅到了他唇齿间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她没有推开,反而伸出纤细的手臂,轻轻地,主动地环住了他的脖颈,颈侧传来的濡湿吮吻与细微的刺痛感越发清晰。
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和敞开的领口,一道横亘在锁骨下方,早已变成深褐色的狰狞疤痕若隐若现,
他微微仰头,褪下外袍,随即低头,带着薄茧的手指,探向温棠嫁衣领口那精致的盘扣
喜烛静静燃烧,烛身已悄然缩短了一半
“叩!叩叩!”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榻上男人的动作隐约有了失控的迹象,此刻,他将自己身上大半的重量都几乎压在了身下人身上,身下的人儿脸颊瞬间绯红,搂着他脖颈的手臂也无意识地收紧,加重了几分力道。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男人下了榻,他随手从旁边的衣架上扯过一件外袍披上,然后走到门边,把门推开,走出去,外面过来传信的人神情肃然,低声回禀着……
门被关上了。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床榻上,过了许久,温棠才缓缓坐起身,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
一支被体温焐热的,尖锐的赤金簪子无声地滑落在猩红的锦被上。
几乎同时,门栓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声,是门栓被外面人拨开的声响,外面还传来几句模糊的低语。
温棠眸光一闪,强撑着绵软的身体下床,昏睡药力未散,加上方才的紧张,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险些跌倒,
她咬牙稳住,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门口,伸手去推。
门,应手而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沉沉黑夜,更清晰的,是滂沱大雨砸落地面,屋顶的狂暴声响,震耳欲聋。
门外的人影已离开了,只留下一把钥匙还插在外面的锁孔里。
沉沉雨夜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府邸后门,初时缓慢谨慎,
待离了那府邸范围,速度陡然加快,车轮碾过积水,溅起高高的水花,朝着雨夜深处疾驰而去。
军中大帐,
营帐外,士兵们抓紧着短暂的休整间隙,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战火的痕迹,烟熏的黑,凝固的血,湿透的衣甲紧贴着身体,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夜袭扰敌,虽小有斩获,但紧绷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休整,包扎,补充箭矢
大帐内,
坐在案后的人一身黑色的甲胄,手指在几处险要关隘和叛军布防点上重重划过。
秦恭的眉头一直皱着,蓦地,霍然起身,朝帐子外面走去。
掀开厚重的帐帘,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来,
雷声在墨黑的天际隆隆滚过,电光照亮了狂风中疯狂摇摆的树木。
营门方向,一骑快马冲破雨幕,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来,马蹄踏碎水洼,泥浆飞溅,
马上的正是傅九,他身后,紧紧跟随着一辆在风雨中颠簸前行的马车。
守卫营门的士兵纷纷举起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营门前的方寸之地.
马车在营门前堪堪停稳,傅九猛勒缰绳,骏马长嘶人立而起,
傅九不等马停稳,立刻翻身下马,几步抢到马车旁,伸手就要去掀那湿漉漉的车帘。
还没等傅九上前去扶人,旁边就有身影过来,然后径直越过了他,直接大步跨上了马车,
傅九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方才是大爷站在营帐门口,刚才他一心记挂着马车,竟然没注意到。
大雨如注,夜色如墨,马车的帘子垂得严严实实,
一点光亮都透不进马车,车内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温棠迷迷糊糊的,身体还有些发软,感觉到颠簸的马车似乎停了下来,外面又是雷声,还有很大的雨声,
她抬起了头,感觉到身前站了一个很高大的黑影,带着凛冽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还未等她看清或开口,她便被那个影子抱起来了,
随即而来的,便是马车帘子被掀了起来,营门处数十支火把的光亮骤然刺入眼帘。
温棠觉得有些刺眼,却也在这瞬间看清了抱着她的人,是侧脸冷硬的秦恭,
雨水沿着他下颌滴落,砸在温棠冰凉的手背上。
傅九已从帐中取来大伞,疾步冲到秦恭身边,将伞撑开,挡在两人头顶,雨点狂暴地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巨响。
第69章 温棠哭了还带着未卸下的新娘的妆容。……
军帐内烛火摇曳,映得人影幢幢。
帐内很安静,角落安置着一张行军木榻,
榻上,静静卧着一个纤弱的身影,榻边,一道高大的身影端坐,男人微垂着头,目光落在榻上人儿的脸上。
她脸上,还带着那未及卸去的新娘的妆容。
胭脂晕染得恰到好处,将本就精致的五官勾勒得愈发秾丽。
温棠脸上的这个妆容,跟与秦恭成婚那天化的妆容很相似。
秦恭坐在床边,温棠身上的衣裳是凌乱的,她方才在马车上,仓促换下那身刺目的嫁衣,然后凌乱地裹着一件寻常的靛蓝裙,
唯独那双脚,还穿着一双小巧精致的红缎喜鞋,鞋尖绣着并蒂莲花,针脚细密,
凡有过婚嫁经历的人,一眼便能认出这是新妇成礼当日所穿之物。
温棠忍不住缩了缩自己的脚,她才稍微一动,秦恭的目光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动静,
好像在这个时候,他才察觉她穿的鞋子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模样,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儿。
“夫君……”
温棠小声地喊了一声,坐在从她边上的男人却没有回应她,温棠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却发现秦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目光落在了她脸上,然后视线慢慢地下移,停留在她脖颈那儿。
温棠本来拉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转而拢向自己的领口,想要遮住颈间那片火辣辣的刺痛,
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定是有一片红痕。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温棠也不敢再继续说话了。
榻旁另置了一张小床,淮哥儿躺在上面,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小脸一片白皙红润,
秦恭这几天将他养的很好,除了身子骨还有些虚弱嗜睡,已经没有大碍,
这个时候,他似乎是被刚才秦恭抱着温棠进军帐的动静弄醒了,有些茫然地睁开大眼睛,
乌黑的眼珠转了几下,然后就看见旁边的爹爹和娘亲。
淮哥儿见到娘亲,就委屈地哭了,挣扎着就要从小床上爬下来,嘴里含糊地喊着“娘亲”,
秦恭长臂一伸,稳稳托住他肉乎乎的小屁股,将他轻轻按了回去。
淮哥儿不满,还蹬着腿要下来。
秦恭,“继续睡。”
淮哥儿现在哪里肯听他的,他想要缩到娘亲那里。
“淮哥儿。”温棠起了身,然后走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了他,
淮哥儿眼眶就红了,躲在娘亲怀里哭了起来,眼泪啪啪的往下掉,温棠也紧紧地搂着她。
被两个人晾在一边的秦恭,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他的个子很高,此刻投下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相依偎的两人。
淮哥儿年纪还太小了,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不在娘亲和爹爹身边,他就觉得不舒服,
这几天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爹爹,而且还总是有几个不认识的大夫要让他喝很难喝的药,
以前在家里,感染风寒的时候,都是娘亲给他喂药,
而且还会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喝,拿着布老虎哄着他喝,还会让旁边的周婆子给他喂糖,
这几天,吃药的时候不仅没有娘亲在身边,而且爹爹也只是进来看一眼,看一眼之后就很快地出去,然后围在他身边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
温棠一直静静地拍着淮哥儿的背,淮哥儿被重新哄着躺回小床,刚躺下,见娘亲要起身,他又伸出小手,紧紧勾住温棠的手指,眼巴巴望着她,
温棠会意,依着他重新坐下。
淮哥儿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秦恭,伸出另一只小手,努力去够秦恭垂在身侧的大掌,固执地将那宽厚温热的大手也拉过来,叠放在温棠的手上,然后心满意足地蜷好,示意爹爹娘亲并排坐在他床边。
秦恭身上冰冷的玄甲未卸,骤然在温棠身侧坐下,一股带着铁锈的凛冽气息瞬间侵入温棠的感官。
他坐得很近,两人手臂不可避免地相贴,温棠的手纤细冰凉,被秦恭骨节分明,掌心滚烫的大手轻易包裹住。
温棠素来不擅编故事,此刻自然是秦恭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帐内缓缓流淌。
淮哥儿起初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听得极为专注,
渐渐地,帐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下去,帐内愈发静谧,只剩下秦恭平稳的叙述声。
淮哥儿的眼皮开始打架,终于敌不过困意,呼吸变得绵长,秦恭的声音也不知何时悄然低了下去,直至停歇。
淮哥儿终于沉沉睡去,只是那双小手,依旧固执地搭在父母交叠的手上。
待他睡熟,手上的力道松懈下来,温棠才小心翼翼地想将自己的手抽出。
指尖刚一动,秦恭的目光便如影随形般落在她侧脸上,温棠抿了抿干涩的唇瓣,缓缓将头靠向他的肩头,
冰冷坚硬的甲胄硌着她的脸颊,带着粗粝的摩擦感和铁器特有的寒气,刺得肌肤微微生疼。
帐中的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燃尽最后一滴蜡油,倏然熄灭。
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唯有帐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彼此模糊的轮廓。
温棠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只模糊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将她稳稳抱起,轻柔地放回那张宽大的行军榻上,
温暖的被子盖上来,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在这气息的包裹中,沉入了连日来第一个安稳的梦乡。
这一夜,雨未停歇,只是后半夜从倾盆变成了淅淅沥沥,敲打着帐顶,
风却更大了,在营帐外的树林间呼啸穿梭,枝叶剧烈地拍打碰撞,噼啪作响。
温棠这一觉睡得很沉,因为这些天来,她几乎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原本在家中养得莹润的脸颊明显清减下去,下巴尖尖,衬得那双眼愈发大而空茫,灵动被深重的疲惫与脆弱取代,看着便让人心生怜意。
翌日清晨,温棠是被一阵骤然加剧的雨声吵醒的,豆大的雨点疯狂砸落,在地面汇成浑浊的水流。
身旁的小榻上,淮哥儿还在熟睡,小嘴微微张着,发出细微的鼾声。
温棠轻手轻脚地起身,感觉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不再像昨夜那般绵软。
帐外似乎一直有人守着,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恭敬地低唤了一声。
温棠应了,早膳很快被端了进来,熬得浓稠软糯的白粥,几碟清脆爽口的腌渍小菜,还有几张刚烙好,冒着热气的胡饼。
秦恭不在帐中。温棠起身时,身侧床榻平整冰冷,显然他昨夜并未在此安歇。她低头搅动着碗中清粥。
她身上的衣裳已换过。营中并无女子衣物,此刻她身上穿着秦恭的中衣与外袍,
那宽大的衣袍套在她纤细的身上,空落落的,袖口需挽起好几折,行走间袍角曳地,甚是不便。
属于他的,带着淡淡冷冽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
秦恭是何时离去的?温棠没有问,默默用完早膳,她便坐到淮哥儿床边守着,
见孩子睡得不安稳了,便伸手轻拍他的背脊,柔声安抚——
军营最高处的瞭望台上,数名将领肃立雨中,为首的正是秦恭,一身玄甲在晦暗天光下更显沉冷。
“边关战事胶着,我等面临三方夹击,蛮族侵扰,前朝余孽作乱,以及范慎为首的叛军。”一名中年将领上前一步,声音穿透雨幕,“三方虽暂时合流,然其根本利益必有相悖之处,若能离间其心,使其自乱阵脚,朝廷大军便可寻隙而入,分而破之!此乃上策,亦是殿下之意。当先遣使探其虚实,择其薄弱者招抚分化。”
“对付这等乱臣贼子,蛮夷野人,就该以雷霆手段,尽数剿灭!杀他个片甲不留!纵使损兵折将,也要扬我朝廷天威!”
先前说话的将领皱眉反驳,“一味强攻,正中对方下怀。他们据守险关,粮草充足,更有城池为依托,我军若强攻硬打,纵使最终得胜,亦必是尸山血海,损耗国力根基!此乃下下之策!殿下深谋远虑,智取方是正道。以最小代价,谋最大胜局。”
秦恭目光扫过众将,“还有何议?尽可道来,我要的,是最小伤亡,最小损耗,最大胜果。”
很显然,秦恭不需要一味嗜杀,非但不能震慑,反会激起更烈民怨,动摇国本。
议定方略,秦恭率众将步下高台。校场之上,大雨滂沱,兵士们却依旧阵列严整,喊杀震天地操练着。
枪阵如林,刀光映着雨幕,寒光闪闪。兵卒们赤膊上阵,刀枪猛烈的碰撞,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秦恭并未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玄甲,
他大步走入校场,雨水在他脚下飞溅,他径直走向阵前。
负责操练的军官一见,立刻挺直腰板,声如洪钟,“宸王殿下!”兵士们闻声,齐齐停下了动作,便要行礼,
秦恭抬手一压,示意继续。将士们精神更振,动作愈发凌厉,吼声直冲云霄。
随行的将领们亦站在雨中观摩,看着士兵们的装备和马匹,一名将领,“叛军阵中新近冒出一戴面具的年轻将领,此人不仅排兵布阵诡谲多变,更善工械,前日我军夜袭,其麾下骑兵突然杀出,马匹配有新式蹄铁与鞍具,冲势更猛更稳,我军吃了暗亏。”
“可知那面具人的底细?”另一人问道。
旁边一位消息灵通的将领沉声道,“是范慎新认回来的儿子。”
也就是从前那位章大人。
天色越发阴沉,浓云如墨,翻滚着压向地面,雷声在云层深处隆隆滚动,
校场上一片昏黑,狂风卷起地上的泥水与枯草,浑浊一片。
傅九的身影穿过雨幕,快步走到秦恭身边,
秦恭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向众将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帐内,淮哥儿早已醒来,此刻正腻在温棠怀里,小脑袋依赖地拱来拱去……
“要听山脚下小猪一家……”他奶声奶气地指定,带着刚睡醒的黏糊。
“你不是说听腻了这小猪么?”温棠轻抚着他柔软的发顶,轻声道。
淮哥儿是个善变的小孩,今天喜欢听这个,明天喜欢听那个。
他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说过听腻了小猪的故事。
母子俩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厚重的帐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淮哥儿是最机灵的,听见了动静就立刻从温棠怀里仰起小脸,“爹爹。”
温棠是背对着帐门而坐,没淮哥儿反应那么快,这会儿秦恭从外面突然进来,最先看到的是她的背影。
温棠的背影有些许僵硬,昨天两个人见面,她其实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因为当时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脑袋都还有些晕沉,视线自然也跟着模糊不清,
别说看清他的脸,他昨晚有没有说话,她都不记得了。
军靴踏在毡毯上,身后传来了男人有力,沉重的脚步声,感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停在她身后,
温棠这才转过来,然后站了起来,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秦恭的衣裳,穿着他的衣裳让温棠觉得有些不自然,
如果让秦恭穿她的衣裳,他肯定也会不自然。
坐在床边晃着小脚的淮哥儿,乌溜溜的眼珠在爹爹和低着头的娘亲之间骨碌碌转了两圈,忽地小嘴一咧,猛地转身,
一头扎进被褥里,只留下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在外面,还故意拱了几下。
非礼勿视!
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懂事。
淮哥儿把自己拱累了,小脑袋埋在暖和的被子里,没一会儿,竟又睡了过去。
温棠看见孩子睡着了,立刻转过身,想将淮哥儿抱到枕头边睡得更舒服些,
只是她的手才刚伸过去,就被同样弯腰的秦恭攥住了手腕,温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进了他怀里。
淮哥儿迷迷糊糊地睡得香甜。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和亲娘在做什么。
温棠被搂坐在秦恭怀里,秦恭的脑袋埋在她脖颈那儿,留下一个湿漉漉的黑发发顶对着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秦恭方才抬起头来,温棠眼眶早已蓄满的泪水,簌簌滚落,滚烫的泪珠重重砸在秦恭还带着雨水的手背上,秦恭伸手去给她擦,
但是她的泪水落的又急又快,秦恭擦拭的动作渐渐变得急促,
最后直接用滚烫的唇去吻她的泪水,唇重重地落在她的眼皮上,眼眶边,湿濡的睫毛上,那颗小小的泪痣旁咸涩的泪水沾满了他的唇舌。
混乱中,他灼热的唇终于捕捉到了她微凉的,带着泪水的唇瓣。
起初只是唇瓣的厮磨,随即唇齿激烈地交缠,吮吸,啃噬,他撬开她的齿关,汲取着她的气息,
她生涩地回应,舌尖偶尔生涩的触碰,交换着泪水咸涩的味道和彼此灼热的气息,空气变得稀薄,
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才稍稍分开,唇齿间牵出一道银丝。
秦恭复又凑上去,细细吻去她唇边的湿痕,接着,他滚烫的唇印上她的额头,
两个人的距离贴的很近,她是坐在了他身上,
又过了一会儿,帐内响起细微的金属碰撞和衣料摩擦声,榻边的脚踏上,凌乱地堆叠着玄*色冰冷的甲胄和宽大的外袍。
温棠从始至终都是坐在他怀里——
帐外,风雨如晦,雷声在低垂的墨云中炸响,天地间一片混沌,伸手难辨五指。
帐内更是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所有的轮廓都融在浓稠的黑暗里,
唯余指尖的触感,描摹着滚烫的肌肤与起伏的线条。
秦恭身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贲张有力的肌肉线条滚落,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黑发黏在饱满的额角和锋利的颊边。
黑暗中,他下颌绷紧,
他怀里搂着温棠,两个人还没有分开。
她的泪水还在往下落,砸在他汗湿的胸膛,正中心房的位置。
“夫君”温棠的声音带着情事后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在他胸前低诉,“我是不是瘦得难看了?这些日子,我什么都吃不下,夜里也睡不着,只能一个人待在那个屋子里,外面还上了锁,我害怕”
“我自己一个人根本逃不出去,昨日的饭食里掺杂了迷药,我昏睡了整整一下午,昨日夜里……”
“我差点就……”
温棠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将脸更深地埋进秦恭的胸膛,她还伸手,锤了锤他的胸膛,
一下,两下,三下……
全都锤在了秦恭的心尖上。
第70章 秦恭和温棠秦恭身侧的小榻上……
秦恭身侧的小榻上,淮哥儿胖乎乎的身子似乎轻轻扭动了一下,
先前秦恭将温棠揽入怀中,忘了给小家伙塞枕头,只随手将他搁在松软的被褥上,又用大手囫囵盖了层小被,
淮哥儿睡得四仰八叉,小嘴还时不时发出细微的鼾声。
此刻不知是睡足了还是被扰醒,他拱了拱,翻个身,小脸埋进了软褥里。
温棠察觉动静,轻轻推了推秦恭臂膀,示意他去把孩子抱到枕上,
秦恭长臂一伸便够到了小榻,指尖还未触到淮哥儿的衣领,却见他已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未散的睡意,懵懂地望着他们。
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小胖手揉了揉眼,显然是被扰了清梦,而非自然醒。
秦恭上身没衣裳,下身也没穿,温棠看见淮哥儿确实是醒了,然后手拉了一下被子,
她这一拉,秦恭的腿就露出来了,光溜溜的。
“嗯?”淮哥儿小屁股一撅坐起身来,歪着小脑袋,“爹爹怎么不穿衣裳,不冷吗?”
淮哥儿不明所以。
秦恭伸手摸了摸淮哥儿的小脑袋,低沉应了声“不冷”,掀被下榻,
长臂一捞便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稳稳兜进怀里,径直走到书案后的宽大座椅坐下。
温棠把衣裳披到了身上,葱白手指仔细系好盘扣,又将秦恭的衣物拾起,走到案边递给他。
淮哥儿躺在秦恭怀里,因为刚才是被吵醒的,所以根本没睡好,这会儿被自己的亲爹晃悠着,
没一会儿,就打着哈欠,小脸贴着秦恭坚实的臂膀又沉沉睡去。
温棠接过孩子,小心抱在怀中。淮哥儿睡得香甜,小嘴偶尔吧嗒一下,脸蛋睡得红扑扑的,
她掂了掂,觉得似乎轻了些,心头泛起一丝疼惜,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才将他轻轻放回小榻,掖好被角。
恰在此时,帐外有人通禀,得了允准,一人捧着叠整齐的崭新女子衣裙进来。
温棠总算不必再穿着秦恭那宽大得晃荡,沾染着他浓烈气息的衣裳了。
秦恭已坐在书案后。借着几盏跳动的烛火。垂眸看着手中一封书信、
温棠见他看得专注,便悄悄褪下那件黑色外袍,她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他处理公务,衣衫滑落,露出雪白的颈项和肩头,
那细腻的肌肤上,靠近颈侧,赫然印着一片尚未消退的红痕,温棠自己并未察觉,只觉那处已无刺痛之感,又无镜子可照,便以为痕迹已消,只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
送来的是一件靛蓝色的罗裙,颜色鲜亮,衬得人精神。温棠穿上,尺寸合宜,行动间再无拖沓之感,
只是这衣领略低,将她整个颈项都露了出来,那片雪肤上的红痕,
经过一夜,竟透出些淡紫,在莹白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避无可避。
就在温棠伸手又去摸脖子那里的时候,她感觉一道视线好像扫了过来,温棠的手顿了顿,然后抬起了头,看向秦恭那儿,
秦恭却仍旧低着头,看着手上的信。
他在处理公务,温棠穿衣裳的时候,动作弄得很小,不发出声响,省的吵到了他。
温棠又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秦恭的侧脸对着她,他的肤色是极易晒黑的那种,风吹日晒下便显黝黑,但若在府中养些时日,又能很快白回来。
如今在外奔波,肤色深了许多,下颌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难怪方才抚他脸颊时,掌心有些刺挠感。
眼下的乌青颇重,本应显得憔悴,偏生他五官生得极好,轮廓英挺,那点倦色反添了几分硬朗。
昨夜重逢仓促,床笫间她又总将脸埋在他胸膛,此刻才得了空闲细细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
他坐在那里许久,握着信纸的手指骨节分明,姿势几乎未变。
温棠轻手轻脚上前,执起案边的茶壶,为他续上茶水,茶水注入杯盏,发出细微声响,
她没说话,只将茶盏轻轻推到他手边。
秦恭还在那儿,低着头,他手里的信被他捏的皱巴巴。
温棠退回床榻边坐下,秦恭那边烛火明亮,她这边却昏暗一片,
她靠着身后的软枕,倦意袭来,不知不觉蜷缩起身子,侧躺下去。
秦恭终于放下了信,那信纸皱得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抠破了一个洞。
他抬手,重重捏了捏紧蹙的眉心。
这封信还是上次的那封,章尧毫不掩饰他对温棠的觊觎之心,如他在信中所言,他跟温棠自小就认识,
温棠常牵着家养的大黄狗去他家玩,年复一年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踮着脚盼他归家,
得了空,便揣着卖绣品换来的铜钱,买上几颗甜滋滋的麦芽糖或几个热乎暄软的白面馒头,一路小跑送到镇上学堂给他,
情愫渐生,及至两家父母为他们定下婚约。章尧会在冬日揣回镇上最热乎的蟹黄汤包,将她冻得通红的小手捂在自己掌心呵暖,
夏日炎炎,她会提着食盒去田间寻他,看他大口吃着饼,便踮起脚尖,用浸了清水的帕子,极轻柔地拭去他额角滚落的汗珠,
收工回家,暮色四合,四下无人时,章尧会将她抵在浓荫如盖的老树下,紧紧抱着,吻她,温棠那时总是仰着素净的小脸,温顺乖巧地环住他的腰身,
若她走累了撒娇,章尧便会轻松地将她背起,他虽是个书生,却因常年劳作而肩背宽阔有力,
夕阳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温棠伏在他汗湿的背上,哼着两人自小都爱听的童谣,
见他汗湿鬓角,还会伸手,一下一下替他扇着风
信中所描绘的,是秦恭从未参与,也无法企及的温棠的少女时光,那样鲜活生动,若非秦恭当年横插一脚,章尧和温棠早已是儿女绕膝的恩爱夫妻,根本不会有他秦恭什么事。
信末提及近日之事,章尧夜夜出入温棠居所,虽未明写,但一个男人深夜与心爱的女子独处一室,其意不言自明。
信纸被揉成一团,大手拿起,凑近烛火,顷刻间化作一撮黑灰,散落在地。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凉风卷入,将灰烬卷得无影无踪。
尽管早就猜到了他们早先关系匪浅,但是秦恭一直没有深想,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不去想,也就不存在,更何况他们现在再无任何关系。
但这事确实真正存在过。
而且这段时间他们一直朝夕相处,秦恭相信温棠,但不相信章尧,
温棠说昨夜,章尧差点就对她做了不轨之事。
那前夜呢?大前夜呢?
章尧那伪君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躁郁和杀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秦恭起身,走到温棠身侧坐下,他低下头,看着她沉睡中恬静的容颜——
接下来的几日,阴雨未歇,对面叛军的攻势愈发频繁凶悍。
其中三次,便是范慎亲自带头冲锋,他极擅利用此地险峻的地形,尤爱在狭窄逼仄的峡谷地带设伏突袭,
朝廷这边,负责应战的是一位老将。
这位老将,早年亦是追随当今天子鞍前马后,一同打下这江山的从龙之臣,天子对他更有救命之恩,
于老将而言,天子不仅是君,更是恩同再造的主子,
对于范慎这等深受皇恩,却举兵反叛的逆臣,他心中深恶痛绝,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几次交锋前,他都亲率亲兵,策马立于阵前,然后破口大骂范慎,骂他是乱臣贼子,骂他不思报效君恩,
皇帝待他如手足,更以金枝玉叶相许,长公主殿下在京城为他生儿育女,他反行此大逆不道,祸乱纲常之举,
心中可还有半分人伦纲常?可对得起陛下信重?可对得起长公主殿下情义?狼心狗肺!天地不容!
他这一番破口大骂,专挑人伦痛处戳,言辞极尽羞辱,骂得范慎麾下部将个个面红耳赤,怒不可遏。
其中一位追随范慎多年的军师,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如猪肝,拍马冲到阵前,指着对面厉声回骂,“老匹夫!”
别人不知道当年的内情,但是他非常清楚,当年前朝末帝虽称不上昏聩,也算勤勉,奈何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天下烽烟四起,早已不是一人之力可挽。
范慎多年寒窗苦读,然在彼时风雨飘摇,自顾不暇的朝廷,
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书生,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有何作为?功名?不过虚名!功业?寸步难行!唯有清贫潦倒。
当年,是一个姓江的富商资助了范慎读书赶考,那富商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施舍,未必真看中了他的才学,
但年轻的范慎却将其视作唯一的希望,他背负着沉重的书箱,信誓旦旦地向江老爷保证,定要金榜题名,风光回乡。
富商当时只是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范慎以为那是鼓励与默许。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笑容里,分明是对他少不更事的洞悉。
现实很快给了满腔热血的范慎兜头一盆冰水,
读书好有何用?考取了功名又能如何?头顶压着盘根错节的权贵,官大一级便如山岳,
朝廷自身焦头烂额,四处派兵镇压起义,哪还有余力安置,提拔这些无根无基的寒门进士?
范慎根本毫无出头的希望。
这个时候,皇帝带领的义军风头正劲,范慎投笔从戎,乱世之中,军功才是最快的晋身之阶。
但是范慎好不容易一步步从小卒爬到军师的位置,在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他献上关键计策,立下大功,
他等着当时的皇帝给他立功,这样他就能回去了,他在离开家乡之前,就跟芸娘的父亲保证过了,他会风风光光地回去,芸娘的父亲也没有拒绝,但是皇帝偏向了秦国公,他的功劳被轻描淡写地抹去,甚至美其名曰“补偿”,将长公主塞给了他,
这不是补偿,而是成全了长公主,长公主看上了年轻时,温文尔雅的范慎。
后来,等范慎终于回到家乡的时候,江芸娘家里已经没落了,她在门口支着小摊,总有一个章姓的权贵子弟来骚扰她,
范慎当时凯旋而归,看似风光无限,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带走了她,
什么心理呢?
因为曾经没得到,不甘心?
范慎自己也说不清,只知再见她时,想起的是当年他一身落魄初到府城,是她温言告诉他,“我爹爹在周济读书人,相公不必在此苦熬,待来日高中,再还也不迟。”
他很想她。
但是长公主把芸娘发卖了……
这几日的厮杀,就在这连绵冷雨与泥泞的山谷间反复上演,朝廷大军吸取了先前教训,虽未大胜,却也未再重蹈覆辙,
几场交锋下来,双方堪堪打了个平手,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愈发浓重的血腥气,被雨水冲刷着,渗入泥泞的土地。
府邸深处,回廊尽头。那间满目猩红的喜房依旧扎眼,红绸,喜字,缠着红带的柱子,铺地的红毯,红浪灼人。
江夫人一直坐在这间屋子里,她手心还放着一把锁,那是这间屋子的锁,钥匙还插在上面。
旁边有两个婆子,一直站在江夫人旁边,两个婆子都不敢抬头去看江夫人的脸色。
素日里和声细语,甚至显得怯懦的江夫人,此刻面沉如水,从清晨枯坐至今,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旁边站着的两个婆子,更不敢说话。
屋里的那个女人已被她放走了,大人自那晚匆匆离去,至今未归,
而江夫人,自那日后,每日必来此枯坐,好像势必要等到大人回来。
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压下来。
沉重的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大人终于回来了,烛火跳跃,映着他一身湿冷的雨水,寒气扑面而来。
两个婆子战战兢兢的。
江夫人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缓,“这些日子,你究竟在外面做些什么?”自发现这屋里关着的是温棠,江夫人便觉五雷轰顶,温棠是有夫之妇,有儿有女。
儿子这般强掳人妻,毁人清誉,这是何等伤天害理!
若她夫家是个苛责的,温棠那孩子往后还怎么活?
她翻来覆去,将这其中的利害,人伦,后果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
“所以,这就是母亲自作主张,把人放走的理由?”
江夫人浑身一软,踉跄着跌坐回椅中。他毫无悔意!
他指间还捏着面具,江夫人猛地站起,扑过去一把夺过,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的颤抖,“为什么戴这个?!你把脸藏在这后面,是因为你也知道见不得人,是不是?!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是见不得光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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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用如此尖锐的语气对待过自己的孩子,甚至对任何人也未曾有过。
“你不学好竟学人造反作乱”话未说完,江夫人已是浑身颤抖,眼眶瞬间通红,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扶着椅背才勉强支撑。
这种事情是根本不能做的,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啊!
而站在她面前的人,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任由她夺走面具,他只微微偏了下头,避开母亲痛极的目光,语气轻描淡写,“母亲,您总是不满意,我做什么,您都不满意。”
“小时候在乡下,邻家孩子来找我玩,您把他们赶走,说人家看不起我,拉着我回家,要我专心读书,将来考取功名才有出息,我听。”
“后来长大了,书读得尚可,与我心爱的姑娘定了亲,只待考完回来成婚,可到了京城,处处不顺,我要辞官回乡,您说不行。我也听了。”
“再后来她也到了京城。我想带她走,可我知道您定是不愿的,定要说耽误前程,自毁长城。母亲,您知道她大婚那天,我为什么要快马加鞭离开京城去江南吗?”
说完这句话后,他沉默了很久。
“这几年,你要我到处跟别人相看,我也去了,事事都听你的,依你的,母亲,究竟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你给我一条明路?”他说话的语气毫无起伏,让旁人得心里直冒寒气。
江夫人嘴唇哆嗦着,浑身剧震,半晌才发出微弱的声音,“你怪我?”
章尧忽地轻笑了声,“母亲多虑了,这府邸,您是主人,要什么,想吃什么喝什么,下人自会恭敬奉上,您安心住着便是。”说完,他不再看她。
“你在怪我”江夫人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恰在此时,侍卫高声通报,声音瞬间盖过了江夫人的低语,
章尧有事,转身便大步踏入瓢泼大雨之中,身影瞬间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屋子里,
江夫人彻底瘫软下去,手猛地撑在旁边的案几上,
“哐当”一声脆响,案上茶碗被带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错都是我这个没用的娘的错”她失神地望着地上那些尖锐的碎瓷片。
两个婆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哪里还听得清她破碎的低语。
风雨如晦,夜色浓稠,
章尧策马狂奔,马蹄踏碎一地泥水,在通往主帅军帐的道路上疾驰,
冰冷的雨水疯狂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浸透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他翻身下马,湿透的靴子即将踏上军帐前台阶的瞬间,
心口猛地一阵毫无预兆的,急速的收缩,
章尧猝然抬头,前方是一片黑茫茫的雨夜,雨水顺着他的面颊,下颌疯狂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