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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不平按理来说并不老,宫中灵药灵器仿佛不要钱,寻常帝王寿命也不会短到哪里去,至少他的父辈在这个年纪时,应当还是壮年人的模样。

而他已经垂垂老矣,封澄想,难怪朝廷被何守悟一手遮天,这皇帝即便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姜徵抬起眼睛,宁静地看着殿堂上苍老的帝王,慢慢道:“皇弟,好久不见。”

推他出来的男人连一把伞也没有为他打,何守悟站在他身后,目光像是淬了毒火。

“是很久不见了,姜太后。”他道,“还有你,封将军。”

眼下说这些也晚了,机关道众修士狼狈道:“宗主,我们要撑不住了,不如先起大阵!”

一群修士对一个凡人俯首帖耳,即便是敌对,封澄也有些赞叹此人的本事。何守悟沉吟片刻,抬起头来,道:“既不能善终,便来战罢。”

轰然一声,从天一声霹雳,霎时一道天机大阵在众人头上缓缓展开,雷霆之威,能令天下拜服。

封澄大笑道:“这老掉牙的玩意,也就宫中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还在用了。”

说罢,她一把夺过身旁修士的弩箭,一跃落在了屋檐之上,紧接着,对着屋檐上的脊兽飞出一箭。

这一箭去势汹汹,登时便与那雷鸣对轰,打了个粉碎,何守悟惊愕交加地看着她,只听封澄笑道:“旧日的天机大阵,已然被长煌以北的天魔破了不知多少回。何公子向来瞧不上长煌那穷乡僻壤,想来也不懂如

今军用的灵器大阵是何模样了。”

顿了顿,封澄又歪了歪头:“但凡何公子亲自去灭盛家满门,也该见识过如今天魔的可怖。”

盛家二字一出,何守悟的额角猛地跳了跳,他沉声道:“盛家?你什么意思?”

盛家满门已被他尽数清洗,他强装着镇定,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封澄笑笑,她看着陆续走入宫门中的几位老臣,扬声道:

“罪臣何守悟,屠戮无辜凡人,犯下灭门恶行,人证物证俱在,罪当伏诛!”

站在大雨中的几位老臣原本满腹怨言,一听,齐齐变了脸色。

近来京中清君侧之声堪称风云变幻,而眼前的场景,竟赫然是清算时候了!

何守悟的手攥紧了轮椅,刘不平仰着头嗬嗬,发出了疑问之声。

这件事的确是他所做为数不多的不周全之事,何守悟咬牙,登上高位多年来,他每时每刻都仿佛如履薄冰,力求行事挑不出一件错来。

唯有盛家那个女人,打了他一记措手不及。

他困惑,整个何氏皆在他掌心战战兢兢,怎么她一个弱质女子,竟有违抗他的死令,带着那小怪物出逃的勇气?

脑中翻覆了几个来回,他定了定神,脸上还是挑不出半点异样的神情。

“封将军说的话,我听不懂,什么人证,什么物证?”

她挑了挑眉,道;“人证何庄,乃盛家惨案的目睹之人,此时正在赵府,由赵氏妥善照顾,至于物证嘛……”

“应当就在你自己府上了?”

刹那间,众人齐齐大哗,就连刘不平也变了脸色,他费力地伸出枯瘦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何守悟的手掌:“……爱卿,此言……当真?”

何守悟一掌几乎捏碎了轮椅,他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了什么,唇角冷笑不已:“既然封将军说是在我府中,那就是没有物证了。”

封澄就等他这一句,她拍了拍手道:“好说,既然何大人为官清廉,无可指摘,那便派人搜府如何?正好还大人一个清白。”

搜府?!

万万不能!何守悟怒道:“要搜朝中大臣府邸,非帝王之令绝不可行,你是什么东西,敢搜我的府?!”

谁料封澄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笑话一样,她捧腹而笑,几乎要笑倒在屋檐上,良久,她才忍不住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道:“那话便说回来了……这位坐在皇位上被推过来的又是什么东西?你管这个叫帝王吗?”

刘不平猝然一僵。

初秋的雨已经有些冰凉,雨水顺着姜徵面上沉静的线条向下流淌,她平静道:“姜氏一族仁至义尽,刘不平,退位。”

何守悟气急骂道:“好你个老女人!深宫妇道你不守,跑出来抛头露面逼宫造反!亏我从前还觉得你是稳妥之人,你姜氏本该是皇族利刃,便是这么侍奉为君之人的吗?退位?!他退位了给谁?谁配接这个位置!”

几番冲击,终于使何守悟彻底脱下了穿在身上的美丽人皮,他疯狂地叫骂着,任凭雨水灌进他的喉咙。封澄正要去找刘润到了哪里,却听身旁传来轻轻一声。

“我。”

封澄骤然脖子一扭,眼睛猝然睁大。

姜徵看着他,平静的怒火从眼中勃发而出,何守悟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为荒谬的事情一样,登时难以置信地哈了一声:“你?姜氏和皇族沾得上一点儿边吗!?你是要窃国了!”

朝下议论纷纷,连刘不平那个半瘫也愤怒地手舞足蹈起来,只一人站在宫门之前,怔怔地看着姜徵的背影,悄悄地垂下了手。

连封澄也觉得姜徵简直疯了——她是要造反,但没想能造得这么反。

清君侧清君侧,杀了刘不平,扶个呆子刘润上去,照旧是清君侧,可若是扶个姜徵上去,这名头打得就不够了!

“你这种事都敢瞒着我?”封澄少见地哑了,难以置信地想。

姜徵站在帝王台阶的一步之下,目中怒火几乎要将刘不平的尸身点燃,不光是封澄,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造反称帝这一茬。

直到看见了烂泥一样的刘不平。

怒火烧遍了她的躯干与头颅——就这样一个人,就这样一个烂泥般的、不堪为人的人,他可以称帝,可以顺理成章地拥有一个姜氏女子的自由,拥有埋没封澄生前一切荣耀的权力,拥有挥霍整个天下的贪婪。

将她困于深宫不得出的,就是这样一滩烂泥。

为什么她不行?为什么世世代代姜家女子以血肉与自由哺育出的江山,要拱手送给这样的一滩烂泥!

“每一代的刘氏皇族!”她怒吼道,“每一代的皇族!血液里都流淌着一半姜氏女的血!他敢否认吗?宗庙里每一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敢否认吗!有哪代帝王不是姜氏的血肉诞育而生吗?皇弟只认父亲的血,却这么羞愧于承认自己母亲的血脉吗!”

震耳的发问,众人看着姜徵,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既然刘氏坐得这皇位,那我姜氏之人,便也能坐这皇位!”

一片死寂之中,封澄清晰地看见,身后的姜氏众人,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刘不平抖抖索索,几乎要坐不住滚在地上。

封澄叹了口气,道:“还愣着干什么?诸位,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啊。”

她站了起来,朝臣听着姜徵一口气细数了刘不平与其爪牙何守悟数年中的暴行,每说一个,天机师便杀一人。宫中灵器大阵在封澄面前齐齐缴械——也不知多久没返修维护了。

血池的位置被一个一个地报出来时,在场众人的脸已然齐齐变了。

“……这世上,竟有这等肮脏凶残之物?”

姜徵平静地合上卷轴,只觉得堵在胸口的一股经年淤血散去了。

“如此不堪之人,可能为帝?”

场中先开口的是姜氏天机师。

“请新皇登基!”

姜徵左手拎着滴落雨血的长刀,右手是写着刘不平累累罪行的卷轴,一步一步,湿漉漉的靴子踏在台阶上,发出沉闷的雨声。

何守悟看着她,不知为何,竟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请新皇登基!!”

“——请新皇登基!”

雨水将姜徵浇得狼狈极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在雨夜之中亮得出奇。

封澄坐在屋檐上,似笑非笑道:“长煌三十万天机军,请新皇登基。”

刘不平终于彻底地瘫软在了轮椅之中。

何守悟仓皇地松开了手,四处环顾,却只见伤兵残勇,他知晓大势已去,亲眼见着数年基业付之一流,胸口腥甜往上一扑。

“奸佞当道,我败乃时势!”他悲愤不已,转身将矛头对准封澄:“你这个无君无上,无师无长的狂佞之徒!为徒犯师,为臣犯君,安知将来会不会有朝一日为人犯天,篡了这皇位!”

闻言,殿下众人齐齐心头一跳。

何守悟冷笑:“姜太后,与虎谋皮,兵行险棋,好自为之。”

姜徵唇角勾了勾。

“这便不劳死人费心了。”

机关傀儡被长刀一分两半,众人心惊——朝堂之上少言的姜太后,原来有这样一把锋利的长刀。

“你们一定会遭报应!”他尖叫,“持劫!持劫会把你们全杀了,全杀了——”

声音戛然而止,唯留一道刀上的血线。

众人寂然无声地看着姜徵。

屋檐上的封澄垂着一只脚,很悠闲地晃,哈哈一笑,道:“皇帝,我若造反,当如何?”

姜徵头也不抬地把何守悟尸身踹下去,殿堂的台阶很高,尸身碰撞在上面,发出骨骼折断的脆响。

“不如何。”她冷冷收刀,“等我死了,把我哭你的眼泪还回来就成。”

封澄哈哈着笑倒在了屋檐上,她抹了抹脸,低下头,郑重道:“少时一诺千金,我如今履约了。”

姜徵道:“我知道。”

回过身来,人在高处,连身形都如山般高耸,众人看着她,看着她身后的封澄,陆续跪下,低头叩首,山呼万岁。

为君者坦然接受这一切。

只有宫门前的影子模糊而狼狈,忽然有一人撑着一把素伞,走到了他的身边。

冷香扑面,他怔怔道:“她,很厉害。做皇帝,她也会很厉害,我不行。”

顿了顿,他茫然地抬起头。

“我是不是要死了?”

赵负雪平静不语,刘润低下头,喃喃道:“可我,不想这样死在阿徵的手里,我还,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没告诉她。”

新帝登基,那打着旗号的先帝自然要被处理干净,刘润倚靠在宫门边上,清楚一阵糊涂一阵的脑子根本不能支撑他处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故。

他颓然捂着脸,狼狈地软倒在湿漉漉的雨地上。

脑中似乎有十分要紧的东西,临死关头,他却想不起来了,刘润看着高台上狼狈而耀目的姜徵,脑中的茫然与心头的异样如同刀子,他哀嚎一声,软倒在地。

所幸雨声够大,不

至于令殿上众人听见。

赵负雪平静道:“她不想杀你。”

刘润猝然睁开了眼睛。

“兴许不会杀你,”他摇头笑笑,看着蜷缩的男子,一旁的侍从十分有眼色,将他扶了起来,带去外面。

刘润看着赵负雪的背影,张了张嘴,仓促道:“尊者,你要去哪里?”

漆黑的子夜之中,只有他持一把素白的伞。

他抬头,看向了一处,眼底是浅浅的笑意。

“带人回家,”他道,“也不是小孩子了,还闹着淋了半夜的雨,回家又要发热。”

第166章 第166章虚兵

宫变当日,事务繁多,但那已经不是封澄的事情了。

她不出所料地染了风寒,蜷在被子里,额头烧得滚烫。

赵负雪道:“吃药。”

她苦着脸坐起来,呼吸都是烫的,瞄了一眼漆黑的药汤,心里头便一迭声地叫苦。

难道就这么一碗药?封澄不信邪地越过赵负雪往后看,桌上空空荡荡,连蜜饯的影子都没有。

赵负雪冲她扬了扬眉:“张嘴。”

见状,封澄一拍床榻,悲愤道:“岂有此理,我从前还能混上个蜜饯吃的!”

的确如此,当年封澄在天机院不肯吃药时,赵负雪总会带些蜜饯来,叫她乖乖吃药。

正当她控诉这般待遇而喋喋不休,赵负雪垂眸,唇角勾起个似笑非笑地弧度,他搅动着漆黑的药汁,道:“你如今不肯吃药,我已是有旁的法子了,比蜜饯省事。”

封澄:“……”

她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本能地不想试试这个法子。

赵负雪摸了摸她的头,她低下头乖乖地喝了药,露出了一副苦哈哈的表情,黑水银似的眼睛里带着高烧的水意,赵负雪抬手摸了摸她的唇,忽然低下头,印上了个凉凉的吻。

封澄:“……哎,搞这套,犯规了。”

她呆呆地摸了摸嘴角,赵负雪不知从何处取来蜜饯,递给她:“吃了就睡下,有事会喊你。”

封澄哪里是吃药都要哄着的人了,当年战事凶险,若是中了埋伏,军中补给跟不上来,处理伤口便全靠手边采到的药草,有什么嚼什么,带着土带着血,便稀里糊涂地放进了口中。

赵负雪乐意哄,她也乐意哄。

兴许是被她这么眯着眼睛看的模样戳到了,赵负雪手一动,忍不住上去摸了摸她的脸。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

迫切地希望能靠她近一些,再近一点。

仿佛皮肤贴在一起、呼吸纠缠时,仓惶而落寞的心才会心安理得地落下。

渴求多年之物平安落在掌心时,他的心底倒生了一片紧迫的焦虑,生怕她会悄然无声地消失一样。

“睡一会儿吧?”赵负雪伸手合她的眼睛,道,“别看了。”

他躺到封澄的身侧,身旁的被褥传来下压的重量,封澄略不自在地推他:“风寒呢,给你染上了。”

赵负雪不语,只是默默地收紧了封澄身上的手臂。

烧得昏昏沉沉,封澄也无暇去管赵负雪了,她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不知何时,便埋在赵负雪颈侧睡着了。

秋雨渐重,连绵不绝,屋外已然有了寒意,屋中却暖意融融,熏人欲睡。

新皇登基之事告一段落,刘不平战战兢兢地写下了禅位诏书,昭告天下。世人虽是不知为何登基的是姜徵,但随着废除天机税、开设灵器以及开科考试等一系列的政策下来,也就无人去在乎皇后登基之事了。

说到底,原先坐朝的便是帝后二人,如今帝王失德,皇后临朝,再正常不过了。

而封澄停在洛京的时日也渐渐地到了尽头。

她叹了口气,合上了手中书信,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对面的赵负雪神色紧绷,他皱着眉,道:“风寒才好了几日。”

心底隐隐有些不安,赵负雪不知是再次复苏的生死咒之故,还是其他什么缘由,他看着封澄忙碌起来,打包行李,来往信件,看着她将战甲挂了出来,越发地沉默了。

封澄感觉,赵负雪有一点黏人。

她从前也感觉赵负雪对于她去长煌一事有些奇怪的反应,但奈何他奇怪得十分诡异,称其量不过那几日脸色不好。如今登堂入室了,此人简直毫不躲藏,把“不想分开”四个字牢牢地写在了脸上。

但写得还是很隐晦。

封澄吧唧一口亲了他的脸:“寸金那边来信了,近来的天魔多得不正常,宫廷生变,持劫难保狗急跳墙,打完这仗,天下就太平了。”

赵负雪倒是叹了口气:“说得像我不许你走一样。”

是没说,封澄道:“等我回来,提亲好不好?打了胜仗一起提。”

赵负雪没有说话,只是不做声地提起了剑,随即划破手指,拉过封澄手指,在她掌心写了什么东西。

红色的字体热热的,爱人的血液在掌心书写的感觉十分微妙,封澄不禁歪了歪头,猜测大概是个阵法的样子,开口道:“这是什么?”

最后一笔落下,赵负雪抬起她的手,吻了吻,脸色忽然有些苍白。

“不是要紧东西,”他道,“三日内别碰朱砂。”

生死关头,能多保她一命。

封澄看见赵负雪突然变白的脸色便知道这咒来头不小,她一时间不知是疼是气,捧起赵负雪的脸来便咬,赵负雪抚着她的后肩,道:“我随军,和你一起去。”

她松开嘴,有些担心道:“你出京城,没问题吗?”

赵负雪摇了摇头。

“如今反咒尽消,经脉无碍,自是可以出京。”

固执又专注,应当是想了很久。

封澄看了一眼赵负雪的脸色——不让他出京,八成这事没完。

于是她想了想,道:“好。”

***

昭煌元年,秋分之末,持劫向大夏悍然开战。

姜徵在朝堂之上,看着传抄而来的战书,微微皱了眉。

“朕总觉得这字迹在何处看过。”

一旁侍候的女官道:“呀,这不是前朝迟太师的字迹么!”

姜徵猛地一顿。

女官尚且年轻,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当年的迟太师,写得一手好隶书,我祖母曾得了一副迟太师的墨宝,视若至珍,婢幼时还被祖母逼着临摹了些时日呢。”

迟太师?

姜徵已死死地捏住了手中的御笔。

那太师若有若无的笑声似在耳畔。

当年刘润亲信于他,细细一想,似乎当时朝中几多大变,与其也难逃关系。

“传令下去,”她沉声道,“西琼,东海一地天机师,即刻驰援长煌天机军。另征收民兵,下令与散修世家,共御大敌。”

女官微怔,似是不明白一封战书,缘何就让姜徵色变到了如此模样。

她行了礼,下去传令,姜徵深深地望着殿门之外,心头的不安犹如殿外密布的黑云。

如若持劫当真曾混入大夏朝廷之中,还做到那等位置,那么大夏的税收、军队、以及年年用于各地布防的银子与灵石,再比如说灵器的规模,他至少是经手过的。

现下的大夏虽是民怨沸天,但旧时天机税与前些年肆意横行的长醉的确是喂饱了众官僚与帝王私库,即便是哪里不够,抄家、开私库,无论如何也就补上了军需之口,断没有无钱打仗的情况。

而持劫在此情形下还敢与大夏开战,那就只有一个缘由了。

他手中的筹码,足以压倒大夏的军队。

且——

朝中乃天机师高手群英荟萃之地,这么多高手,竟然无一人能认出迟太师的身份,那么在更为广阔的民间,他又会做什么?

长煌战场上,封澄看着姜徵送来的急信止不住地皱眉:“她是说,持劫就是当年那位迟太师?我的老天爷,对面老大都已摸进贼窝里了,大夏上下都是吃干饭的吗?!”

话一出口,她闭了嘴——当时她也在朝中,也属于那广大吃干饭的范畴之中。

中军帐中,寸金与秦楚皆有些不敢抬头,视线左右躲闪,不知

道要往哪里放。

封澄的身后赫然坐着一素衣男子,淡漠端然,风华无双,不是她当年的那位师尊又是谁?

二人多少都是明白师徒俩旧时之事的,按理说师尊来徒儿的中军帐中帮忙出谋划策也不是什么问题,可奈何此人的眼神着实算不上师慈徒孝,反倒有些举案齐眉的味道。

封澄皱眉道:“来。”

寸金与秦楚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她皱眉喝了一口乱七八糟的提神汤药,当即被里头又酸又哭的味道冲得精神一振,封澄指着沙盘道:“如今我等战场在长煌之北、拉舍尔部旧址一带,正面大胜,步步寸进,可还有一事,我不解。”

她把旗子画了过来,秦楚皱眉道:“怎么了,将军?”

封澄在拉舍尔部旧址处画了个叉。

“其一,拉舍尔部以北,取水艰难,即便是仓储灵器储水,最多也不过用十日。”

寸金忙道:“不妨事,临行扎寨,再押送物资便是。”

封澄在长煌西边画了个叉号。

“轻骑快马在前,负重在后,而拉舍尔部风沙诡异,定然将我军拉长,若是持劫借此打埋伏,将后军裁断,天机军驰援不及时,此战艰难。”

一时间,秦楚与寸金沉默了。

寸金道:“可将军怎知,长煌西面一定会出现一支足以截断队伍的天魔?西面亦有崔将军带兵防守。”

封澄若有所思地掂了掂手里的水壶。

“直觉如此。如若是我打持劫,亦会对水源出手,杀败崔霁,可比杀败天机军容易一些的。”

“而此时若是分军支援崔将军,眼下持劫大军反扑便艰难了。”秦楚道。

封澄点了点头:“这就是我要说的其二了。”

她又喝了一口水壶中的汤药——经日连轴转,即便是她,精神也抗得艰难,赵负雪看着她面不改色地灌那水壶里的汤药,眉间微蹙。

“这批天机军怠于训练多年,”她冷色道,“打起眼下的天魔来,却比当年天机铁骑还要顺手,几乎是一路大胜地打进了拉舍尔部附近。”

闻言,寸金猛地抬起头来:“将军怀疑这是虚兵?!”

封澄呸呸两口吐了喝进嘴里的草叶,道:“是虚还是实,试试便知。”

第167章 第167章还沙

星夜,一支轻骑悄悄潜入了拉舍尔部旧址。

雾气浓浓,空气中仿佛淬着毒液,毫无预料的夜袭将整个敌阵惊动,封澄站在高处,身下漆黑骏马不住地倒换着蹄子,她道:“侦察预估敌军多少人?”

寸金道:“照着前几日多线打的架势,至少三十万大军。”

封澄皱了眉,道:“我预计的也是这个人数,可过来一瞧,这营地里别说装下三十万兵,就连装下十万也难。今日夜袭战来一看,兴许这十万也要打个问号出来。”

寸金道:“难道前些日子在我们面前的果然是佯装的虚兵?”

封澄看着几番拼杀,又皱眉摇了摇头:“现在我倒不这么觉得了,当作虚兵的话,魔又确实有些多了——西线战事如何?”

沉吟片刻,寸金道:“不尽善,秦楚已带兵去支援了,但总得来说,能撑住。”

这就奇了怪了,封澄皱眉一想,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

“撤。”她道,“轻骑快马,即刻回营。”

这一战,便从子夜打到将要天明时分,次日清晨,封澄见到了前来支援的天机师。

此番战事打得越长,战火的紧张也渐渐波及到了大夏以里的地带,寸金来问支援的安置,封澄道:“带人编入西面支援的队伍里,这儿用不着。”

寸金领命下去,方未出门,便见一人连滚带爬地跑上来,一路急报道:“报!魔军突袭,前线撑不住了!”

豁然封澄站起,她镇静道:“昨夜勘察,已探出敌军过十万余众,我天机大军在此,如何便撑不住了!”

那侍从道:“将,将军,哪里是十万魔军,至少是三十万魔军啊!”

刹那间,寸金与封澄齐齐交换了一个视线,封澄按下心中疑窦,起身,血枪入手:“走。”

中军帐里的赵负雪看着她,片刻,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案上书籍。

此战惨烈,三十万魔军仿佛是长着血盆大口的凶兽,战场之上死伤惨烈。

封澄带天机铁骑,冲入敌阵,硬在天魔堆中劈杀出了一道破绽,几个来回斩了对面主将天魔,敌军大乱,才堪堪取胜。

数日之后,她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中军帐中,将头从破损沉重的盔甲之下解脱了出来,身上的衣甲已沾满了血迹,灰败无比——她很久没打过这么艰难的仗了。

西军溃败的消息传来——主力的确在那里。

封澄想,既然魔军主力在崔霁之处,那么她眼前这批仿佛杀不完的魔军,又是从哪来的呢?

她笃定天魔绝不可能有数百万之众,否则哪里需要纠纠缠缠地打,直接大军压境,哪怕她再会用兵照旧是无济于事。

人心越发惶惶,战火的恐慌已然波及到了大夏之内,军需官数次来报,次次面露难色:“将军。粮草价位一再飙升,眼下人人都在屯粮。”

封澄疲惫地挥了挥手:“叫姜徵批钱。”

军需官愣了愣,才反应过这是新皇的名字,他道:“并非是银钱的问题……将军,那几家控着粮草的大户,都不肯卖粮了,有钱也买不到。”

粮草不够了,封澄呛咳两声,擦了擦脸上的血斑,道:“从最近的城镇调粮,要用多久?”

这场仗打得太诡异了,封澄就闹不明白了,怎么打了这么多大胜之战,对面却依旧像是毫无消耗一样?

大夏才经了数十年的内乱,真是动荡之际,本就人心惶惶,战线一长,便拉大了天魔压境的恐慌,人人便如同惊弓之鸟。

如今内忧外患,全压在天机军的肩膀上。

“少说……十日之久。”他咬牙道。

押送军粮,必然要当心偷袭之举,封澄自问持劫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皱眉揉了揉眉心,道:“让寸金亲自押送,下去。”

一旁的赵负雪走了过来,垂眸道:“此战有异,不宜再正面相抗。”

封澄道:“你也这么觉得了,对面仿佛源源不断,若是照着那日偷袭看见的军队来说,早该杀退了。”

“我怀疑一件事情。”封澄抬起眼,看着赵负雪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说,和正面与西面对打的天魔,会不会是同一批天魔?”

赵负雪一怔,声音一沉:“你也这般觉得了。”

封澄点了点头,道:“猜测。只是猜测。”

可二人对视,却在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如出一辙的凝重。

或许,已然不是猜测了。

数日之后的子夜,一阵兵荒马乱的马蹄踢踏声,将苦战中的天机军坠入了更深的泥潭:“报!在长煌以内发现了天魔大军,内外夹击,我军已然被困了!”

血与火之中,封澄猝然回头,嘶声道:“敌军多少?!”

“……粗略估计,五万有余。”

封澄用力闭了闭眼睛,强撑着神智道:“阵修起阵全力防御,铁骑随我冲杀。”

她能预料得到,这场战斗一日比一日艰难。

从前只有东西两地的连通,如今,持劫已经能把人带到长煌腹地了。

雪月凄凉,她抬起了眼睛,远处有隐隐的狼嚎之声,苍狼长啸,犹如鬼哭。

有朝一日,他会剖开长煌到大夏内部的所有豁口。

天魔铁蹄踏过之地,寸土不留。

封澄转过身,一骑骏马犹如烈火,风也似地卷入了敌阵之中。

杀!

但凡还有一口气,一滴血。

情况一日比一日更加不乐观,天机军几番大胜,勉强将天魔拦在了长煌一地,令其难以长驱直入。

寸金这几日焦急得血色都没了,他道:“将军,接下来如何打?”

封澄也好不到哪里去,连日征战,每一仗都打得无比艰难,时刻要地方天魔会不会又在大地之中剖开一道裂口。

“回撤,”半晌,她垂眸道,“……撤到,西琼。”

寸金点了点

头,西琼之地贫瘠苍凉,地势凶险,易守难攻,去那里与崔霁一行会合,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现在的天机军,必须得到喘息的空隙。

而大夏众民却因这一举措而更加惊惶了。

“天机军守不住了?!天魔持劫要把大夏吞掉了?!?”

风雨飘摇的洛京,姜徵眼下青黑,看着不断递上来的奏疏,疲倦地一扫而下。

一封一封,皆是斥责封澄带军不利,请求将她召回问罪的。

要粮,要钱,要人。

可大夏空耗已久,前为长醉所累,后为天机税所伤,散修隐世,天机式微。

除了越发脑满肠肥的朝中官僚,民间犹如被白蚁蛀空的高塔,摇摇欲坠,一触即散。

最后一封的诏书是三日前送到的。

“封澄已退至西琼,”上写道,“此地多为天魔所入,有屠城之举,数座空城。”

满目苍凉,封澄的人马在长煌时,眼中只有这一番景象。

数不清的乌鸦噶啊地叫着,漆黑的尸骨,倒塌的房屋,一地的残灰,厚厚的一层。

赵负雪轻声道:“别看了。”

马蹄将残灰扬起,封澄怔怔地想:“回来晚了。”

寸金道:“……崔将军尽力了,天魔一夜之间倾巢而出,围城耗杀。崔将军保住了还沙一带的城池。”

她不语,而是孤身驾着马,走向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这口土堆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依稀是个人名。

孩子的尸体横陈在地上。一个埋在土坑中,一个趴在土堆旁,还在做着掬土的模样。

“走吧,阿澄。”

数月征战,人人油尽灯枯,赵负雪亦不例外,封澄垂下眼睛,掠过他的身旁,道:“师尊……你先回京吧。”

苦战将至,这一战到头,兴许谁也活不下来。

赵负雪不一样,如若他在洛京好端端地做着赵氏家主,那么即便大夏沦陷,他也未必会死。

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陡然间,颈上一重。

赵负雪咬牙拉住她的衣领,道:“说好生死与共,这种时候别想丢下我,一个人担着。”

顿了顿,他看着满目苍夷,错开了封澄的视线,长睫下的目光有些令人读不懂的温和:“……战事不用心急,我有办法,一切有我。”

远处的寸金等人见赵负雪拧起封澄衣领,吓了一跳,只当二人生了摩擦,连忙上去就要拉架,谁料刚走了几步,却见封澄一把将人拉过来,狠狠的咬了一口。

寸金沉默地定住了。

这一咬十分用力,一口就把人咬出了血意。

赵负雪一愣,随即微微地合上了眼睛。

这一吻的滋味相当不同,带着血水,带着泪水,数不尽的腥甜苦涩,几乎要将人拆吃入腹——甚至说根本说不上是吻,只能说是野兽般的撕咬,要将对方的骨血全部吞吃般的贪婪。

赵负雪轻轻地拍着封澄的后背,遥遥地望向了北方。

那里不知何时,已然飘起了雪花。

很奇怪的,长煌虽苦寒之地,但平素里少见这样的大雪,纷纷扬扬,几乎要将人埋了一般。

他微笑道:“把我吃了怎么样?这样就分不开了。”

天下血修都渴求的血肉,吃了不说神功大成,也说是如获新生了。

封澄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马头,叫马乖乖地回去:“少来,哪里舍得。”

赵负雪看着她,目光中是说不出的专注,好像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

“去还沙。”封澄道,“去还沙,决一死战。”

第168章 第168章开

饱经战火的还沙,亦是对陌生的大军警惕无比。

守城的并不是天机军,封澄看着,有年轻的男子,有年轻的妇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亦又握着弓箭的孩童。

每个人的眼中,都是由战火磨练而出的警惕与仇恨。

他们拦在了还沙之前,犹如一群弱小却声势浩大的蝼蚁,阻拦着众人不许向前一步,封澄骑马,方上前两步,马头上便挨了一记石子,她低下头,只见一孩童竟冲到了她的马前,满目仇恨道:“离我们的大夏远点!”

天机军风尘仆仆,一身尘土,马蹄上还有血肉的残渣,想必这守城的将军们把他们当作前来袭击的天魔了。

一旁的侍官登时变了脸色,上去便要喝止那孩子,封澄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

她下了马,郑重地走向了那个警惕不已的孩子。

将军身上的战甲总比小卒的更为骇人些,更何况一身魔气的封澄,那孩子登时便吓得双腿打转,脚下却牢牢地站着,看着凑过来的手,鼓起勇气要咬上一口,那人却陡然在半空停下了,半晌,从腰间掏了个手帕出来。

一个奔波沙场的将军,身上竟然还带着这样一张干净的手帕,登时,寸金一行微微有些傻眼,不知道她几日间连觉都睡不了一个,哪来的功夫收拾手帕。

唯有一旁的赵负雪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

这张手帕是他的。

封澄仔细地将孩子脸上的血水污垢擦去,露出了一张茫然而瘦削的脸。

警惕的守城之人道:“你要做什么!”

封澄抬起头,道:“我乃大夏天机主帅封澄,退兵至此,恳请诸位开城。”

登时,众人便议论纷纷起来,便探出头来——仔细一辨认,的确是天机军的衣甲,当即便有人交头接耳:“看起来的确是封澄……放人吗?”

有人道:“呸,放什么放?若不是天机军打成这副熊样,你我何必在还沙死战?”

“身后有天魔在追着吧?她进城来做什么,抢空咱们的口粮,抢占咱们的屋舍?”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封澄一行的目光犹豫了起来,天机师耳聪目明,城墙之上的议论纷纷自然没有逃过众人

的耳朵,寸金道:“崔霁已收到消息,片刻出城,将军稍后片刻。”

封澄纵马,上前一步,目光冷静如水。

“如若罪过冲着封澄一人来,一切指责当应如是。但我身后数万天机将士以命拼杀,无一人怯战,无一人懦弱,此时入城也绝非退逃之举,乃是军策所决。诸位此举,为大夏安宁而血战拼杀的将士算什么?亡于长煌之地的英魂又算什么!”

城墙上众人一时之间沉默了。

这是他们的军队,而非敌军。

封澄道:“天机军的刀刃永不朝向同族,诸位,退兵三里。”

城墙上的人死寂了。

他们看着伤损严重,却撤离得秩序井然的天机大军,一时之间,犹豫而挣扎。

一道童声划破了这片死寂:“将军,入城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发出声音的主人。

那是方才用石块投掷封澄的少年,他握着手里的弹弓,看着沉默退去的天机军,咬了咬牙,又大声道:“将军,入城吧!!”

这一声犹如投入溪流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回声。

城门缓缓地打开,崔霁的传令官一头热汗地冲向了城门,见城门已开,有些讶然,见到封澄,才忙不迭道:“方才城中又起人魔之祸,我们人手不够,仓促间叫走了守城的兄弟,大伙儿不知道指令,不认识天机军,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封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迅速地下令:“天魔追杀想必不日抵达,留够三日口粮,将所剩军粮全部下发,于还沙之民共渡此劫。”

三日军粮?

寸金心中升起疑窦,战火连绵,军需的抵达也十分费事。短时间内亦不会有新的军粮补给送到,但见封澄笃定,他想了想,转身传令。

“持劫手中有空间之法,”她道,“东西两线,敌后包围,十分的军队能用出三十分的本事,见我等大军撤到西琼,定将剖开西琼之地赶来困杀天机军,想来也用不上三日。”

赵负雪道:“你心中已有成算。”

副将闻言,却有些困惑。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自己困于还沙一城?到时候被天魔打个包围,不是瓮中捉鳖,更加完蛋?

天机军一行进程安顿去了,副将虽是困惑,却也是照着上头的安排,分发军粮,救治伤民,有条不紊地安置还沙之民,一来一往,便安安全全地过了两日。

第三日凌晨,天上没有太阳。

乌压压的魔军到了。

魔的影子遮天蔽日,城墙被阵修撑起的灵阵勉力支撑着,守城副将上城墙一看,心中便是止不住地苍凉。

心中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打不了。

魔如同源源不断地漆黑潮水,前仆后继地冲向还沙摇摇欲坠的城墙,黑的,白的,燃着烈火的,淬着毒液的,空中的人形天魔狞笑不止,在众多天魔之中,缓缓地走出了一戴着漆黑面具的男子。

他的出现令整个天魔大军低了头,副将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魔之主,持劫了。

持劫微笑着一挥手,又一源源不断的天魔自他身后裂隙中爬出,犹如一口拧开的水龙头般,他微笑着看着城头,于其上眼神狠厉的封澄正面相对。

“好久不见,”他道,“封姑娘,或者说换个名字……师侄。”

死敌见面,封澄却比他想象的要冷静许多。

她的神情堪称冷酷,她道:“你是谁。”

持劫耸了耸肩,在乌压压的天魔之中笑得如沐春风:“你可以叫我许多名字,比如持劫,比如迟太师,或者师叔……但我最喜欢的名字,是温不戒。”

她猛地捏紧了拳头。

“侠医,”她咧嘴笑了出声,“那的确是好久不见了,算算上次见面,那还是上辈子的事。”

持劫打了个响指:“当然,不过现在一码归一码的事情,请叫我持劫。我这个人向来做事彻底,说来姑娘可能不信,无论是做侠医还是你的好师叔,我都是全心全意的。”

侠医的医术堪称独步天下,封澄想,天魔之主割肉放血,效力说是起死回生也不为过,当然会是举世第一的神医。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只觉得荒谬又可笑:“……原来家家酒的游戏实在有意思,即便是天魔之主亦难脱其趣味,入戏到如此地步,戏曲班子的也该拜服。”

持劫微笑道:“做温不戒而游遍天下那些年,是我冗长生命里最有意思的时候。我也想做一辈子的温不戒,奈何天地不许,世事不容。”

一旁的人形天魔急不可待道:“大人,还同她废话什么?直接杀进去,大夏便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持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人形天魔当即瑟缩,低头退了下去。

“封姑娘,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死都由天道推着而走么?”他很有闲心道,“牛吃草,人吃牛,天魔生来要吃人,而人生来就要杀魔。我生来是天魔之主,那我总不能抛下苍天赐予我的本性,去走那救世天下的道。”

他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但天道也是公平的,八方动用逆时之术,我便能动这穿梭之法,想想真是,哈。”

支撑着阵法的赵负雪深吸一口气,手中见素骤然爆出灵光,以一化万,向着持劫而去,持劫无奈地耸了耸肩,不闪不躲,硬受了这穿心万剑。

他道:“师兄,脾气别这么大。你我交情这么深,我舍不得这么早杀掉你。”

赵负雪冷冷道:“临死倒是矫情。”

持劫哈哈大笑,道:“好,好,这样才像活人。哎呀呀,你不知道你当年有多么没意思,抱着狗链子一样的反咒,成日枯等着个人,没意思极了,你说把一辈子耗在她头上是不是有些蠢?”

封澄偏过头,大声道:“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赢定了,所以才这么多屁话??”

赵负雪一愣,随即垂眸,眼角有笑意一闪而过。

声音大得毫无遮拦,当即城头几人便忍不住笑出了声——眼下局势确实不容乐观。

持劫脸色一黑。

一旁守城的寸金也笑道:“我们将军和尊者鸳鸯眷侣天生一对,你这不成人形的魔物来批驳什么?”

持劫脸上的笑意也退去了,他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两位便做对死鸳鸯吧。”

刹那间,漆黑的魔气煞气如同遮天蔽日的黑云汹涌而来,护城大阵登时狠狠一震,紧接着西南一角便惊呼道:“将军,撑不住了!”

黑云从缝隙之中滚滚而入,当即便有天机师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意图以血肉之躯阻拦这黑云,赵负雪眼神一凝,抬手结阵,将那裂口牢牢封死。

他收手,忽然转身看着封澄,目光专注,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

这次总算轮到他先走了,赵负雪想。

长煌的大雪下得如同末日般遮天蔽日,就连最有见识的老者也未曾见过这样般的大雪,残骸与战火烧及的土地上,忽有孩童惊呼:“阿翁,那……那只天魔的尸身,好像少了一点。”

老者低下头去。

一点,一滴,虽是缓慢,但也是肉眼可见的,凝固的血肉如同骤然融合的春雪一滴一滴,越来越快,成了涓涓细流。

他仰起头来,缓缓地,缓缓地跪下,怔了半晌,突然大哭不止。

苍天黑沉,大地负雪。

而这咆哮的大雪也惊动了围困西琼的魔军,持劫身旁的天魔惊道:“大人,大人!”

持劫回过头去。

天魔的肩颈露着狰狞的伤口,而落在其上的雪珠还未消退,神色惊惶不止。

比起说是下雪,不如说是在下刀子,落在身上便是一个消不去的血洞。

惊疑之中,持劫抬起头来,正与城墙上的赵负雪对上了视线。

他看着持劫,唇角一勾。

持劫看着他,慢慢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几乎变成了咆哮,他怒而挥手:“只凭这点雪花,还想杀了我三十万魔军?!全力攻城!杀了赵负雪,此阵立解!”

“杀——!”

窥到希望的众人精神一振:“顶住!我们顶住!!”

前仆后继的修士上了城头,用尽最后一份灵力维系护城之阵,没有灵力的凡人挥舞着石块与刀枪,投掷着意图爬上城墙大阵的天魔。

西琼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流亡之地,流离失所,所有人都清楚,这里会是大夏最后的防线。

而这最后的防线也终于开始摇摇欲坠。

天魔太多了。

每一只魔物都不要命,前仆后继,踩着同伴的尸身,自戕般撞向大阵,攻城之势前所未有地凶猛,所有的人或魔都像在拔一根生死悬殊的绳子。

撑过去的,才能活。

大阵开始不堪重负地绽裂。

人太少了。

天魔生乱,各地人魔地魔肆虐,所有的天机师都顶上了前线,但人还是不够。

一片战火之中,封澄和赵负雪的身旁却是堪称安静的。

赵负雪平静地笑了笑:“我走之后,要为我守寡。”

她答应来提亲的。

事已至此,赵负雪倒是觉得释然了许多。

阵法终究是差了些时间。

洛京城中的大阵吞吃着举国的矿脉,这样的一个可怕的大阵,连地魔因果都能改变的大阵,也能将大夏的生死逆转。

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封澄走了过来。

赵负雪以为她要哭,或者要骂,亦或者打,他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她行事,可封澄只是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拥住了他。

很轻,像一片温热的羽毛。

赵负雪忽觉不对:“……”

后背传来温热的触感,封澄勾起嘴角来,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师徒多年,你教我的。”

背后以血作符,正是他当日画给封澄的那一张。

过目不忘。

封澄又咧开嘴笑了:“这地方你可没处找朱砂。”

刹那间,赵负雪瞳孔猛地一震,他看见封澄掌心的红符被雪水消融,而封澄转过身来,目光看向浓浓黑云。

“鬼门。”她掌心的血压在心口,如同蓬勃绽开的血花,“给我开。”

霎时间,堪称可怖的震荡从长煌一路撕裂到了洛京,再从洛京撕裂到了更远的远方,悍然席卷了整个大夏国土。

举世骇然。

鲜红的血从封澄唇边涌出,而她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持劫,灼灼如必胜,持劫终于彻底地变了脸色,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几乎肉眼可见波动的空气,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撤军!”

为时已晚。

撕裂的空间尚未来得及将天魔带走,便见一只手从那波动中探出。

八方看着异变的天色,抖动的人流,站在洛京城中最高的山峦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世代亡于大夏故土之上的英灵。

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