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把人关到碰上去,”她辩解道,“怎么能叫掳到窝里。”
秦楚打断她,她耸了耸肩,指着眼前这群人道:“我不管你带到哪里,小的不替你打发脏男人,要么你把人安置好,要么就收去后院,同里面那位作伴。”
听闻此言,为首那男子忙不迭上前,祈求地攥住了她的衣摆,道:“大人,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并不是那些花柳巷里的肮脏物”
封澄觉得秦楚所说的脏大概不是这个意思,她大概真是单纯觉得脏。
可她绝无可能留这样一群不明底细的人在府中,更不会叫这群人去赵负雪身边伺候,一旁几人叫封澄挑着毛病,齐齐送去了外边打工去了,众人如蒙大赦,恨不得离她远远的,唯有眼下这个自诩熟人的,千万般打发都不肯走,封澄实在想不起在何处见到过这人,于是无奈道:“你哪位。”
他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当年宫宴,是将军救了我一命,叫我免受千刀万剐之罚。”
这么一说,还真有这个人,他接着道:“我并不信外界传闻,将军当年连我这命如草芥之人都出手相救,又岂是他们所说的屠门灭户之凶徒?”
原来如此,想了想,封澄懒洋洋地往栏上一倚,道:“既然如此,给我看看诚意。”
为首那人一怔。
封澄漫不经心道:“伺候人,就该有伺候人的诚意,脱。”
那人微怔:“将军……”
他在家中,听闻家主似乎要挑选年轻男子送予那年轻将军,心中早就砰砰乱跳。
封将军侠义又和善,本事又通天,又不是那等磋磨人的老爷,又不是那等难伺候的娘娘。
且……
说句他不配讲的——小将军年轻聪明又长得好看,明明那么有本事,却没有半分看不起人的样子,若是走寻常路来进她后院,兴许轮上几辈子都轮不到他。
上天垂怜,家主选中了他。
美梦成真了。
可此时此刻,春寒料峭,他是凡人,灵力单薄。耳中听着封澄所言,身上穿着那一身白衣,却跪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不知是身上抖,还是心里抖。
门还敞着,还有行人车马从门口过——就在这里脱?
他傻傻地看着封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崩塌了。
封澄嗤笑一声:“滚吧,随便塞去哪干活,这种呆子,少放这儿碍眼。”
秦楚果断把已经傻了的人丢了出去,回过头来,冲封澄比了个手指。
“将军,”她大赞,“比杀人更狠,你这叫诛心,瞧见那人的表情了么。”
封澄哪有闲心看一个生人的表情,只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道:“叫人把外面看好了,谁也不准进来,我去一趟后院。”
秦楚似乎很想翻个白眼,良久,还是叹了口气,道:“好。”
将军府的后院并不大,似乎置办这座府邸的人便没想着做多大的后院似的,封澄打眼一瞧,竟只有一座大房,连一个旁屋都没有,反倒是花园书房等物一应俱全,封澄只觉得姜徵弄出这屋子来简直见了鬼,沉默良久,脚步停在了屋门前。
门内很安静。
封澄忐忑地敲了敲房门,挂出一副端然正色的模样。
“……我进来了。”
门未锁,一推而开,她偷偷地瞧了一眼房顶——所幸也没有人挂在上面,她走向内房,屋中浅淡的暖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而屋中的人,只平静地坐在了窗前。
封澄站在赵负雪身后,不知道自己是摆出一副什么模样来,才能叫囚禁这个行为显得更合理一点。
还是赵负雪先开了口:“坐。”
封澄忐忑不安地坐下,目光瞄到了他手腕处扣着的穷道锁,沉默半晌,道:“我不会害你。”
穷道锁并非传闻中无往不利,相反而言,它抑制的灵力有限,只是寻常修士难以望其项背,故世传有误,越传越离谱。
顿了顿,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信我吗?”
赵负雪蒙着双目,微微偏了偏头。
头脑一热把人捆回来的是她,阴鸷凶残可止夜啼的也是她,可坐在灵力尽失的赵负雪面前,她身上竟然出现了几分堪称青涩的拘谨。
锁灵香就那么一点儿,用完了,情急之下,她倒是想起来这个早年的灵器了。
她深吸一口气,也不顾其它了,掌心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赵负雪的身后。
衣衫单薄,掌心的温度压着他后背的皮肉。
赵负雪瞧着是个清清淡淡的仙人,该有的却是一点儿也不少,只一触上去,与她身上格格不入的坚硬触感便烫了封澄的手心。
她脸色有些异样,只庆幸赵负雪此时应当是看不到的,随即伸出手去,凭着天魔本能,认真地寻觅赵负雪身上肆意横生的灵力。
掌心有凉意透来,她唔了一声,心道:“这就是他身上作乱的灵力了罢?”
赵负雪似乎又偏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手感极佳的发尾扫到了封澄的手臂上。
封澄无暇顾及,半炷香后,松开了手。
溢出的灵力已然被她尽数吞吃,她越过他,小心将穷道锁拨开了些,随即重新抽取他体中的灵力。
越抽,封澄越是心惊胆战——他经脉破败的程度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她的想象。
怎么会这样?封澄想,他身上不是有那所谓剑骨吗?那东西也定不住他身上灵力吗?
沉默片刻,封澄道:“我要拿
走你的灵力。”
赵负雪一言不发。
封澄也知道这话冒失得无法无天,可是着实无法——这些灵力在赵负雪体中,犹如随时就能引爆的雪灾,一朝不慎,他一定会受此反噬。
“……我会保护你的。”她心中暗暗发誓,又悄悄补充了一句,“在我有生之年。”
将人的灵力抽之一空,是个体力活,待一切完工,天色已晚,封澄确认留存于赵负雪体中的灵力不足以撑开经脉爆出,便起了身,下榻穿鞋。
灵力太冲,把她砸出了魔态,幸好赵负雪看不到。
似乎是察觉到人要走,赵负雪终于抬起了头,说了自封澄进屋的第一句话。
“去哪。”
在他终于以为封澄一疯到底、谁也拉不回来时,她却做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把人关在深宅,抽干灵力,锁得严严实实,赵负雪觉得这些举动,封澄做来并不意外,也算情理之中。
唯有一点,他想不通。
她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做?
封澄有些傻了,回头道:“啊?”
赵负雪微微攥了攥手指,手指在宽大袍袖下蜷缩。
他淡淡道:“夜已深了。”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有些动容——赵负雪担心她走夜路。
师徒情谊哪怕碎到了如此地步,赵负雪还像她少年时那般,担忧她走夜路么?
封澄越发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了,她闷闷道:“自己的地盘,能出什么事?”
说罢,她生怕再听赵负雪说一句话,逃也似地冲出了房门,只嘱咐两个哑奴好好侍奉,随即冲出了院子。
徒留赵负雪在屋中,看着被夜风吹得一开一合的门,沉默许久,突然地叹了口气。
哑奴上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赵负雪垂下眼,起身吹了灯,随即躺到了榻上。他并不闭目休憩,反而平静地等着什么。
丑时多些,屋顶传来轻微的细响。
好像有只别扭而轻巧的猫,悄悄地落在了屋顶一样,片刻,安静了。
赵负雪又叹了口气。
第157章 第157章谈何容易
独居一方的日子过得十分缓慢,镇北将军府安静无比,只有当封澄回来时,才开始有声息,赵负雪却并不觉得无趣。
这一住,便是数月。
封澄似乎很忙,从前还日日在院中乱晃,后面便时常一连多日见不到人影,再见到人时便是深夜。带着一身血腥味,一声不吭地扎过来。
应当是沐浴过了,衣袍下有清浅的香气。
赵负雪任由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好像躲雨的野猫一样,谨慎地在他的榻前寻到一个不会惊动他的位置,随即小心翼翼地伏在枕畔,休憩片刻。
然后在黎明之前,轻手轻脚地离开。
这样的日子如果一直过下去,赵负雪竟觉得从心底横生了一片宁静。
今夜子时多些,封澄继续取他的灵力,赵负雪垂眸,片刻,道:“为什么杀他们。”
身后的手陡然一停。
封澄本就没觉得洛京这些事会瞒得住赵负雪,可骤然从赵负雪口中说出,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赵负雪道:“说实话。”
她有些疲倦,道:“我的人一样会死,且不说他们也该死。”
“人去了哪里?”
封澄冷静道:“吃了,我与彭山血修各取所需,这些报酬不为过。”
赵负雪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你呢?”
他的意思是,你也吃了吗?
封澄从心底骤然升起了一阵烦躁,脸色登时一变,她一句也不想解释,冷冷道:“我来你这里,不是为了听这些的,难道事至如今,你还要摆出这副师尊的样子么。”
说着,她鼻尖凑近赵负雪的鼻尖,手抚在他脑后,暗示一般卷了卷他垂在脑后的缚目白绸。
居高临下看下去,白绸遮住了瑰色最盛的双目,令赵负雪平添了几分触手可得的惑人,叫人移不开视线。
气息交缠间,封澄看着他,心中忽然便生了大逆不道的妄念。她鬼迷心窍地看着赵负雪,忽然想:“要是他一无所知,没有灵力,只在我身边做个傻子,那多好啊,我又不是养不了他。”
“……我很快,就不在洛京了,”她定定地看着他,“战事又起,我要回长煌,你哪儿也不许去。”
胸口郁气与邪气纠缠不休,正在此时,赵负雪微微抬起了头,封澄不知他被蒙住的目光到底落在哪里,只听沉默片刻,道:“好。”
顿了顿,他又道:“他们不该脏了你的手。受了委屈,我替你料理。”
刹那间,封澄愣住了。
赵负雪重重地闭了闭眼睛,他反手扣上封澄的后脑,将人轻轻地压入肩头,轻声道:“将你逼上这条歧路,是师尊的过错。”
他鲜少自称“师尊”或是什么足以压人的名号,封澄没料到,第一次从赵负雪口中听到这句话,竟然在如此场景。
如梦初醒般,封澄被烫着一般收回了手,心慌意乱地想——刚才怎么能冒出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魔与血修行到最后,皆是理智全无的疯子,更何况同入二者,说到底,杀上头时,封澄连自己都觉得是不是着实面目可憎了点儿。
思及此处,封澄猛地站起身来,茫然又无措地跳了下去,随即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
太危险了,她想,她这样贪婪而疯狂的人留在赵负雪身边,早晚会把他吞得骨头都不剩。
“我才是赵负雪身边最危险的东西。”她想。
天机主将再度归于长煌的消息传遍了京城,京中几家欢喜几家愁,多数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以封澄为首的血修在短短时日内凶名赫赫,其众区别于朝廷之外,不设管制,专听从帝王之令,无论是排除异己还是杀人灭口,皆是一顶一的打手。
这批顺手的快刀,用起来甚至不用经过天机所的重重束缚,几乎令人痛快得眼花缭乱。
旧帝所留冗官,沉沉数年、盘根错节的修仙世家,短短不过半年多些,竟被这把快刀斩了三成有余。
而最为离奇的,则是旧代天机,竟然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蹬鼻子上脸,连赵家都未出面镇压,闹得此人气焰越发嚣张,简直无法无天。
刘润不舍地抓住了她的手,殷切道:“爱卿,此战之后,京中还有你的位置。”
共事这些时候,封澄对这个绵软的皇帝气不打一处来,她无力地摆摆手道:“只望你保全自身,别在我回京之前,被什么人一杯毒酒杀了。”
姜徵抿唇一笑。
他是皇帝,虽拿乔爱大,实则傻得不像个皇室之人,封澄几度试探,竟发觉此人对血池之事一无所知——当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属实也不多见。
正要离开,封澄却像想到了什么一样,道:“对了,临走前,给人指个婚。”
姜徵提笔的手霎时顿住了,片刻,低下头去,若无其事道:“哪家儿郎啊?先说好,即便是皇帝的指婚,也有管不了的人。”
比如说那位。
封澄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随便谁都行。”
陡然地,姜徵猝然崴了手,她顾不得墨迹模糊的圣旨,拍案站了起来,头上珠钗晃得七零八落:“你疯了?你就这么随心地定了终身大事?”
封澄有些不自然地玩着腰带。
“我得要一个人来压着这群血修,”她道,“他们信不过修士,随时反,找个凡人,找个信得过的指了,有我婚约,便如同有我半身留在洛京,那帮血修即便要翻起风浪,也得顾及我来算账。”
她正在絮絮叨叨,姜徵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冷不丁道:“凡人?”
封澄闻言,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刘润看了看,识趣地起驾回宫了。
宫室内只有封澄与姜徵二人。
“……”
“我不带他去长煌了,”封澄慢慢道,“持劫在边关折腾,闹得动静很大,他留在洛京好一些……搞个婚约,算是叫他怨我多些,日后
也不必想起我这逆徒了。”
姜徵没问,为什么徒儿多个婚约,师尊会生怨。
封澄这些日子常常一副杀红了眼的阴沉模样,连她都觉得有些陌生,姜徵觉得什么都不问大概更好一些。
于是姜徵爱莫能助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了。”
圣旨下得很快,封澄深夜回府时,哑奴将圣旨小心地递了上来。封澄不甚在意地接过来,去后院一看——空了。
赵负雪走得干脆利落,穷道锁被端然摆在案上,床褥整洁,连屋内的熏香都换了。
看来是够气。
封澄本已料到是这个结局,可见赵负雪走得如此果决,还是忍不住有些不知是什么滋味,沉默半晌,她抬手唤来一人,将一枚小小的吊坠丢给他,道:“送去赵府,说是我赔罪的,叫人一定贴身戴着,不然我亲自去送。”
哑奴不敢作声,捧着吊坠,便一路去了赵府。一旁看好戏的秦楚上来凑热闹:“什么东西啊?值得你巴巴地给人送去。”
封澄研究明日出行的行装,抽空回了她一嘴:“骨头。”
秦楚:“???”
封澄专心致志:“我不能在他身边取灵力了,所以掰了块骨头给他,到时候佩在身上,也能叫他死得没那么快。” 一枚骨头,秦楚看去,才发觉封澄的尾指似乎是短了一节。
秦楚简直感觉自己的灵魂收到了冲击,她魂飞天外,茫然道:“啊?”
一节骨头,说掰就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剪了一节指甲。
封澄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骨头换命,这买卖划算得不得了,你不觉得吗。”
秦楚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她最近觉得封澄已经不怎么有活人味了,连自己的骨头都说拆就拆。
人不管别人死活,还能算得上人之常情,可人一旦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了……
秦楚闭了嘴。
次日清晨,黎明将尽,封澄一骑红鬃马,嚣嚣然离去,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洛京。
京中清剿血池,境外的天魔却因此而蠢蠢欲动。封澄一回长煌,便接二连三地连轴转,数月之间,双方互有胜负,但总算将持劫定在了长煌之外。
凡有作战,难得不伤亡,封澄清完一战,回到中军帐中,迎面撞上神色惊惶的孙小荷——孙小荷做了许久军医,泰山崩于面前却不改色,眼下竟是肉眼可见的苍白,封澄心觉不对,一把抓住了她:“出什么事了?”
孙小荷一见封澄,强行定了定神,片刻,凝眸抬头:“伤员有问题。”
顿了顿,她咬牙道:“伤员之中,出现了疫病。”
陡然间,封澄变了脸色,她道:“疫病?什么疫病?”
孙小荷心不在焉道:“多年前从一头人形天魔身上传来的东西,诨名叫‘春泥’,浑身腐烂,渐成腐泥,可那位天魔也早已被赵负雪所杀,按理说这疫病已消失多年,断无可能再现于事。这几个都是前几日正面对上持劫的将士,怕不是持劫做的鬼。”
封澄想了想,当机立断的吩咐:“即刻封闭伤员营,写书去洛京,派医修下来支援。战事吃紧,染疾者尽早分隔,断不可使其余将士染疾。”
寸金接令,大步流星地下去安排。孙小荷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又道:
“上次终结此疫,乃是传疫的人形天魔伏诛,恐怕这次疫病感染的并非这几位伤员,你我能控军中之事,民间之事,却是爱莫能助。”
闻言,封澄垂眸,片刻,道:“照这么说,持劫是非死不可了。”
孙小荷道:“谈何容易。”
第158章 第158章认罪
天魔之战,消耗的不仅是边卫,更是一国之本,此战经久,天魔源源不断,朝中反对之声渐起,不过半年,便有主降派主张谈论投降之事。
“割让长煌之北十七城,特封天魔为驻守,运灵石安置……”寸金越念,越觉得荒谬,一旁的秦楚坐不住了,拍案而起道:“他们疯了?怎么不直接把天魔统统编个户籍进来?”
封澄按着眉心,有些心不在焉,寸金将手中信报翻过一页,不住冷笑道:“这还算好的,你可知主降派还有个什么论证?——天魔与人同为天生造物,不过是形貌异些,这世间本就该有他们一片土地。”
长煌宽广,又惯来荒芜,一日日地还得朝廷拨款养着,割给天魔,指不定还有人觉得是赚了大便宜。
闻言,封澄已觉荒谬可笑,抬抬手道:“这种消息听了也恶心,不必说了,药材和灵器批下来了没?”
寸金犹豫片刻,道:“药材已经过了批复,只是灵器,着实不好说。”
帝后已将灵器批下,朝中天机一派却不愿再往这场无望的苦战中投入更多成本了。
封澄深叹了一口气,道:“糊涂。”
天魔与人不可共存,退让之路看似容易,实则正将自己逐渐安入死地。天魔当道,受灾并非只有长煌这地广人稀的荒芜之地,人魔与地魔也会更加凶横,生灵涂炭绝非说说而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沉默片刻,道:“灵器之事倒是好办。我在洛京有些得用人手,说偷就偷,说抢就抢,总归把名头往他们身上扣就行,你只管这么传回去,姜徵知道怎么办。”
闻言,秦楚神色一明,她自是知道这群人的路数,连忙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又有些犹豫,道:“将军,还有一事,也要禀报。”
孙小荷正巧掀帘进来,为封澄处理伤口。寸金与她视线稍微交错片刻,会意地去了后面。
封澄抬起手臂由孙小荷换药,秦楚道:“如今血修头领是将军的未婚夫婿,一个叫何守悟的凡人,血修上下对其马首是瞻,此人可信否?”
如此时间,何守悟竟还坐稳了位置,封澄有些意外,沉吟片刻,道:“不可尽信,至少灵器之事是信不得的,寻妥帖人去做。”
秦楚道:“这倒是可惜了,若是能走何守悟这条路,倒是省事许多。”
这般说着,秦楚便下去安置,封澄神色间有些冷厉,道:“我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血修这群疯狗吃硬不吃软,何守悟能用得顺这把快刀,要么是拳头够硬,要么……”
寸金意味深长道:“要么有人开了比将军更高的加码,这把快刀捅向将军自己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封澄笑笑,她拍了拍寸金的肩膀,道:“若是我死在这把刀下,你便卷走这批灵器,带着天机铁骑快些逃命去吧。”
半开玩笑的语气,寸金也不当真,只叹了口气道;“净说些不吉利的。”
孙小荷将外袍替封澄披上,闻言翻了个白眼。
***
灵器的运作比想象中顺利许多,第五日深夜,灵兽便陆续将灵器送到,孙小荷一一查过,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回头道:“是我要的东西。”
这批灵器小半是为疫病而来,大半仍是供给天机军作战,灵器补给一到,军心大盛,一连打了几场胜仗。
封澄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了。
此夜,天色沉暮。寸金带着一壶酒,掀帐走来,只见盈盈烛火之中,封澄端坐案前,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寸金有些意外,战事顺利令他精神有些放松,他顺嘴打趣道:“从前师妹最愁这些,怎么如今还自己找上大部头了?”
封澄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纸卷,抬眼道:“你怎么过来了?”
寸金道:“将军,咱们战事将尽了吧?”
正如世人所喜闻乐见,凶残的天魔节节败退,在天机军的铁蹄下四处溃逃,东面、西面战场同时传来斩杀持劫手下大将的消息,似乎每个人都觉得,持劫大势已去。
尽管胜得艰难,却是漂亮的大胜,就连京中也在预备庆功宴了。
封澄微微闭了闭眼睛,片刻,摇了摇头。
“持劫从前退居境外,实乃镇国神兽坐镇大夏,眼下嚣张必然与镇国神兽脱不了关系,你不觉得打到如今,镇国神兽还未出面便不对了么?”
寸
金愕然点了点头。
“世间正气邪气本为势不两立,现下如今神兽退避,正气不足,邪气便盛。如若不将持劫彻底清剿,他早晚会卷土重来。”
到时候的神兽仍然不出山,长煌必再遭一次战乱之火。
寸金皱眉道:“持劫惯不以真身示人,且逃命手段无数,如何能彻底清剿?将其之众赶出长煌,已经是眼下尽力之事了。”
而封澄却闭口不言,片刻,她道:“我只是忽然疑惑,为什么神兽会退守,哪怕持劫会突然发难,祸及大夏。”
寸金道:“神兽自尊者出世便不在宫中了,也不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封澄却还是皱眉深思:“……还有一事也不对。”
寸金道:“什么不对?”
封澄沉吟片刻,道:“你觉不觉得,人形天魔的数额不对?”
此言一出,寸金当即皱了眉,片刻,猛地抬起头,道:“这么说的确!此次大战,所杀人形天魔总共二百余七头……怎么会这样?”
封澄道:“……既已打到了这里,无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了。”
寸金的点了点头,片刻,犹犹豫豫地在帐中踱步几圈,封澄瞧出他心中所想,有些疑惑,道:“你在想什么?”
他犹豫片刻,才道:“将军,春泥之疫已在军中得以控制,今日拉舍尔部中疑似出现了疫病之人,孙姑娘已带灵器与人去拉舍尔部了,只是不光在这里,边关几州也有疫病流行……啊,孙姑娘已经来说过了。”
寸金后知后觉地看到了封澄桌上的文册,只是令他奇怪的是,封澄实在平静太过,只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眼下青黑,看起来很疲倦,寸金住了口——这几日最忙的便是封澄,连日操劳,已然疲倦无比,于是他小心噤声,只叙了两句,便寻摸着找个借口离去,还未转身,忽然封澄叫了他一声。
“……我的文书和官印在榻下那口箱子里,”她道,“要用的时候别找错了地方。”
平白无故的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寸金不明白,嘴上应了一下,便转身离去了。
走出帐子不远,便撞上了不知何时站在帐外的秦楚,他正要开口,秦楚猛地冲他比了个嘘声。
待二人走到远离中军帐时,秦楚才松开了寸金,眉宇间有几分异样神色。
寸金奇怪道:“你今日怎么了?”
秦楚道:“……我觉得将军不太对。”
“……”
“她看起来实在太过平静了,”秦楚道,“就好像已成竹在胸,确凿这疫病不会传出去,不会多伤一人一样,甚至连拉舍尔部的伤亡如何都没有开口去问。可将军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寸金道:“兴许是太累了些,这几日将军天天带兵亲征,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闻言,秦楚微微皱了皱眉,她在洛京与封澄生活多日,又天生带一分女性的敏锐,几乎本能般,她觉得将有大事。
“少她一个也不是打不了,剩些游兵残勇,谅持劫翻不起什么风浪,”秦楚道,“这几日万万莫要叫将军冲前线了。”
本该坐镇中军的天机主将,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前锋,秦楚觉得封澄并非嗜杀好战之人,与此行径上有一个更加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看起来像是不想活了。
战事无常,一朝大胜,却不料又一朝反扑,不过短短三日,大胜局势所带来的喜悦与安定便被骤然破开,持劫残军埋伏,前线后退,另有被俘者百余人。
众人没料到垂死挣扎的天魔竟在持劫手中如此凶悍,一时之间,血流成河。
封澄的预料是对的。
声嘶力竭中,寸金无暇去想,他已杀红了眼,他分不清是天机军的灵器与阵芒,还是天魔的利爪与魔气,混乱的血气将他的整片神智扫之一空,甚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的记忆都并不清晰。
杀声震天中,天魔持劫落在了群魔之上,寸金抬起了头,耀目的光斑刺着他的双目。
明明是阴阴沉沉的冬日,竟然有这么灿烂的太阳么,寸金莫名想。
不对!
这不是日光!
陡然间,滔天大阵仿佛一轮落下的太阳般咆哮着笼罩了持劫,寸金的耳膜骤然被秦楚的声音刺破:“不要——不要!!不要!!!”
持劫猛地色变,他怒喊道:“封澄,你疯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只破着血肉的手。
她的血肉像是鳞片一般,碎屑纷纷,清晰的伤在皮肤上一片一片地绽裂而开,随之而起的是刺眼的白芒。
“和我一起赎罪。”她身体破碎,手却牢牢地锁住了持劫的喉咙,随即转身道;“退!”
秦楚的双眼几乎要绽出血丝,封澄又怒道:“不退,全都得死在这儿!”
在一片炫目之中,秦楚强行拉回了自己的理智,连带着扯着咆哮不止的寸金,决绝而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一片尘芒之中,血肉的封锁如同一道环环的扣,严丝合缝,将持劫牢牢地钉死在了原地之中。
粘稠的金沙将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包裹,他勉力撑起一只眼睛,死不瞑目道:“以命换命之禁术,永不超生之死咒……封澄,你不想要一个善终。”
她的身体已然残破,却仍旧留着支撑她站立的力气,身体四处迸裂的身体无孔不入地侵犯着她的神经,而封澄只觉得前所未有般松快。
这么狼狈,这么没用,这么糊涂的一生,总算有个尚且划算的归处。
金沙将持劫的身体缓缓弥漫,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沉入大漠黄沙之中,再也没有声息。
生命在渐渐地流失,封澄撑着残破的身体,茫茫天地间,只茫然地向前走着。
黄沙密不透风,几乎叫人想要就地醉死在原地。
就这么睡吧,在茫茫的黄沙之中,不要求任何归途吧。
“我有想去的地方。”封澄的意识已经模糊,心头却生了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我不能倒在这里。
我有想要去的地方。
“……”
可是那地方在哪里呢?
封澄忽然就记不清了。
远远处,似乎有哒哒的马蹄,耳中似乎有另一道陌生而居高临下的声音。
“逆臣封澄,受缚回京,向天下谢罪!”
她有罪吗?
她有什么罪?
怔怔间,她垂下眼睛,目光空洞地落在了腕间的红绳上。
这条红绳染了血污,不知是她的,还是魔的。
是的,她想,这才是她的罪。
将堕炼狱的,虔诚而永不休止的苦望。
“我不认罪。”
红绳炙目而热烈。
我不认罪。
第159章 第159章至死方休
千里急信,送到了洛京赵府。
赵年接待信使,眉毛紧紧皱着,此时赵府已然冰封,等闲信件一概不许送来,如今这封千里加急,却是叫着十万个即刻亲启。她去一见,只见一男子神色怔忪地半倚在府门前,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甲,以及灰败脏乱的脸。
哪来的野人,赵年想。
“……”
“尊者闭关,概不见客。”她话方落下,那人便抬起眼来,目中杀意与悲意横生,甚至在一刹那间,赵年觉得此人想要杀了她。
“……叫他出来。”男子坚持道。
赵年沉默片刻,随即一言不发,头也不回,提步就走,门口的赵家府卫心领神会,抬手便要将这狼狈的信使拖出去,忽然间,赵年的身后传来了一道轻声。
“尊者薄情至此,他亲手养大的徒儿死了,却连丧信也不肯收吗。”
陡然间,赵年僵在了原地,随即她脸色大变,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那信使,玉白且保养得宜的双手死死地扣住了他肮脏的肩甲;“你说什么!?!”
这一凑近,她才看出眼前这信使实在是太过眼熟——不是寸金又是谁?
寸金颓然僵着,半晌,慢慢地抬起了手。
袖中一只储物袋,封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制,紧紧地贴在他的手臂上。
“这是她留给赵负雪的东西。”
赵年傻了,她耳中嗡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这只储物袋,又是怎么在寸金绝望而可笑的眼睛中走回去的。
她却不知,方才离去,身后的寸金便陡然软倒在地,一旁的侍从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小心谨慎地安置到外面去。
她攥着那只锦囊,站在赵负雪的闭关之地前,冰冷的霜花一层一层地绽出来,透过沉重的石门,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上。
储物囊是女儿家的东西,小小一只,鹅黄的,缠着一根血似的红线,蜿蜒地躺在她的掌心上。
她死了。
那么骄横野蛮,那么目中无人,那么天之骄子的人,死在了渺无人烟的长煌大原。
她原来是会死的,赵年眨了眨眼睛,忽然感觉面上湿漉漉,一摸,一手的冰凉。
府外隐隐有欢呼着庆功的声音,声势浩大,人人叫好。
是场了不得的胜仗。
真是可笑,赵年想,封澄这倒霉孩子,坏事做尽,遭了报应,连自己的庆功宴都赶不上呢。
赵负雪的状态一
天差过一天,刻在骨子里的反咒好像突然犯了疯病一样,一日日地反噬着他的身体,赵氏宗老寻遍古籍,愁得一夜白头,也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他身上竟露出了死态。
想到这里,赵年深吸一口气,良久,才抬手叩了叩他的门,屋内寂然无声,片刻,开了一道门缝。冲面而来的寒气几乎将她眼眶冻住,她屏息凝神,沉声道:“……封将军给您寄来了信。”
寒流刹那间淡了些,赵年知道赵负雪听见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锦囊放在了赵负雪的石案上。
几乎能察觉得到,灵力缓缓地向赵负雪身上收去,估计过个一日半日的,赵负雪便能起身看信了。
赵年心事重重地离开,耳边忽然传来又一人急报。
“封澄私自倒卖灵器一事败露,血修统领何守悟自行出面大义灭亲,带着天机令去寻罪人位置,现如今人马该到长煌了。”
闻言,赵年眉心又是一突,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自己定了心智,随即理了理思绪,果断道:“即刻派人,前去长煌。无论如何,将她亲卫保下。”
世事生变,寸金的讣告绝不出错,而既然封澄已死,而突然反水、错失封澄死讯的的何守悟,一定会将抓不到人的怒火施加到天机铁骑上。
罪不及其,前提是惠不及其,而法不责众,他们自然不能将享用了灵器之利的天机军一个个抓起来杀了,最适合开刀的,则是封澄手下那批几乎只听信于她的亲卫军。
“要快,”赵年着重强调,“不计代价,用最快的车马,烧最好的灵石。”
侍卫听诺,随即转身,果决地去布置人马。
赵年回过身,青花罩衣与素白裙摆在冷风中猎猎而飞。
……
世将生变,她想。
封澄已死。
她原本预想的,会刺穿夜幕大夏的长枪,折了。
**
在晦暗不明的寒流中浮沉不知多久,赵负雪终于睁开了眼睛。
禁地内的霜雪将石壁覆盖了一层牢牢的霜花,连呼一口气都要成冰,一片灰暗的冰芒之中,他只一身素色白衣,漆黑长发如同此室唯一流动的水一样披在身后,漆黑眼睫,苍白皮肤,像雪中的美丽精怪,或是显灵的神像。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微微蹙了蹙眉。
反咒忽然乖顺了,并不是从前彻骨的冰凉,而是隐在血脉之中,一跳,一跳,竭力挣脱似的。
像一颗声嘶力竭的心脏,赵负雪想。
身体的怪异令他难得地多有了几分精神,此次贸然止住闭关,实在是重新将经脉伤一遍的举措,赵负雪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粗略地算了算,以这具急转直下的身体,还能再撑几年。
撑得住封澄回京吗?赵负雪想。
好在她寄信回来了,小小一只锦囊,并不是平素那些官腔的问候。
赵负雪手指不停地拆开了锦囊。
刹那间,雪白的纸片从中迸裂而出,飘飘而飞,几乎像室中的另一场大雪,几乎能将人埋进去。
“今天是参军的第一天,好想你啊,师尊,”她写,“小兵没有帐篷,我旁边睡着个年轻的姐姐,她打呼噜。”
像是灯火不明的样子,她的字陆续跑偏,在纸上像一行荒腔走板的蚂蚁。
“我想洛京,想天机院,也想你,但是说出来,会不会太孩子气,太不可靠些?”
赵负雪心想,不会。
“我觉得你会这么想的,毕竟你当我是孩子,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小丫头越写越火大,笔走龙蛇,眉飞色舞起来。
“我不会当很久的孩子的,”漆黑的墨迹大剌剌地横在泛黄的信纸上,“等我成了大将军,我要风风光光地回洛京!”
“……到时候,”她写得很小,“能不能问问,向你家提亲,门槛有多高啊?”
最后这行被慌乱地划去了,划得乱七八糟,像一颗年轻而莽撞的心。
这封信没有落款,没有邮戳,只有一张光秃秃的纸,塞在一只鬼鬼祟祟的锦囊里。
禁制很多,他莫名想,仓鼠藏皇粮,不过如此。
“师尊,教学生是不是一件很累的事?”又一封信写,“我做上小队长了,带三十个人,从前我觉得天机院的少爷够多了,眼下才知,原来天机营里的少爷更多。你知道这里的天魔有多么容易打么?都不用剑修,只要个修士带着灵器,出去便能杀一片。他们说,是师尊早些年将大魔杀得不敢露面了,才叫我们这么平安,大家都很喜欢师尊。”
小姑娘有些沮丧地写,“可是这也太没含金量了,我有些怀疑,要杀多少天魔才够得上将军的位置?杀天魔简直跟杀只鸡一样嘛。”
不能当大将军的失望跃于纸上,赵负雪看着,心里想:不能做大将军这么失望吗?
要提亲,小队长也可以。
不知是不是看得太过入神,胸腔里的反咒也不拼死挣扎了,它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往前数十年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而充盈的时刻。
“我打胜仗了,”封澄写,“大胜,姜逢即便看我再不顺眼,也得提拔我咯。拉舍尔部有很好吃的风干牛肉,里面的姨姨们很好,上次我衣服烂了,是姨姨们给我补的,绣了一只狼,我要了白色的,觉得很像师尊。”
她又写:“可我觉得害怕了。战火无情,生死也不由人,太险了,我亲眼看着天魔的刀削下了半个人头,那个人前几日还来送过好吃的牛肉干。”
“我打了胜仗,我没有那么好吃的牛肉干了,我做了几天噩梦。”
赵负雪垂了垂眼睛,指尖有些用力。
“对不起,”她写,“我不是故意留下沈怀玉,他的脸和师尊肖似,我不是想要唐突侮辱师尊………对不起。”
字字犹豫。
赵负雪不知道那沈怀玉长什么样子,他甚至从没注意过他的脸,更从不觉得什么冒犯。
气什么?怨什么?
他怔怔地,忽觉心头涌起一阵涩意。
赵负雪摸了摸雪白的纸张,狼狈撑在桌上,不防翻过另一纸信。
“我时常在想,”封澄道,“行道如今,有何大用。”
“从前一人一剑,天地便自由,世上无我不可做之事,无我不可思之人。师友亲朋,尽在身侧,唯一所苦之事,只有心念之人如水中之月,触手不可得。”
“直到我清晰地明白,身侧之人,我一个也护不住。”
“我宁愿深陷炼狱的人是我。”
……
“今夜开始饥饿,我疯狂地想要杀些什么,或是被杀也可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写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如若有朝一日你能看到,万万不要嫌弃我。”
“当年殷切期望的大将军也不过如此。无数倍于当年的力量在我身上,师尊,没用的人还是没用。”
“好像不能来赵府提亲了,下辈子我会再来试试的,一想到这件事,我开始忍不住期待下辈子,人会有来世的吧?”
最新的一封信,墨迹还透着药香。
“留给天机军的文件太多,”她写,“想要给你留一封信,提笔总不知道如何落下。”
“很多人手上有疫疮。”封澄写,“我的亲军也没逃过,他们太年轻了,有人还是孩子,希望无穷,生机勃发。而持劫不死,战乱不休,我护不住的东西太多,唯有这件事,可以试一试。”
“他们或许会因我离去而伤心一时,但想必不会多久。往后人生,尚且大好。”
“辜负师尊教诲,任性离去,抱歉。”
“未出口之言,忍我再任性一次。”
“我至死恋慕于你。”
“……我放过你。”
刹那间,漫天风霜骤逢春雪,片片消亡,恍如飞花。
他清晰地感觉到血脉中的心跳停歇了。
“砰砰——砰砰——”
陡然取而代之的,是胸中沉积多年的、猛然滔天而起的汹涌疼痛。
这痴恋甘过砒霜,不死不休,而痛彻心扉。
反咒解开了。
赵负雪双手撑在书案上,眼眶中的泪水流
了满面,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了书案上。
至死不休的痴恋,绝不放开的妄念,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终于放过他了。
至死而终。
第160章 第160章忠臣
大漠,黄沙四起。
寸金醒后,向他告知了封澄与持劫同归于尽之地。
她没有死去,赵负雪着魔般想,只要没见到尸骨,她就在世间的哪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寸金看向他的眼睛十分怨恨:“你当年一定有机会救她的。”
赵年脸色一变,眼神偷偷地往赵负雪身上扫了一眼。所幸他看起来十分正常,完全没有丝毫的异样,冷静得像个生疏的师尊。
怎么会这样?赵年百思不得其解。
飞扬的黄沙遮天敝地,越往北去,黄沙越大,晨昏线在大漠中不歇地轮转,最终,他行到了一处罕为人知的村寨。
说是村寨也是太过夸张了,这地方几乎只有几户人家,他捏着封澄的断指,怔怔地站在了村落之前。
如血残阳将他的雪白衣摆浸在黄沙中,赵负雪恍惚间发觉,风不知何时,已经休止了。
这里是风息之处,连风在这里都不自由。
一座矮矮的新坟立在他面前,墓碑粗糙,只是一块不大的木头,被打磨得很认真,只是没有姓名。坟前一束雪白的小花,是大漠中少见的美丽。
赵负雪忽然注意到一旁还有另外两座坟墓,一大一小,只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一旁晒着肉干的健壮女子探过头,道:“公子,哪来的人啊?”
他垂着双眼,并不回答,掌心的骨骼隐隐发烫。
女子正奇怪这沙漠里少见的俊秀公子,忽然间,公子俯下身,不管不顾地扒那座新坟,女子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想喊人,一低头,视线却停在了男子手腕的红绳上。
红绳的末端,系着一枚小小的指骨,应当是左手的小拇指的骨头。
女人忽然就想起,躺在黄沙下的那人,也少了一枚小小的指骨。
“……”
她沉默良久,忽然转身,随即拖了一杆铁锹来,往手上呸呸两下,随即道:“闪开,我来。”
那公子一看就是文弱人,又单薄又清瘦,久病初愈般,女子不禁心中有些叹息——靠这副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找了多久?
不料男子并未让开,而是仿佛没听见一般,固执地挖开那座沙土还新鲜的坟,坟墓挖得并不深,不过片刻,便露出了一块雪白的骨头。
赵负雪骤然停了手。
女子在一旁见着,心里也不好受,她轻声道:“我捡着她的时候,只剩骨头了,不知道她生前遗容怎样,死得安详与否,抱歉。”
其实不用说也明白,一个小姑娘,孤身死在大漠深处,怎么会是善终呢?
男子跪在墓前,沉默许久。久到她几乎有种错觉,仿佛他想要一起睡在里面一样。
她警惕地捏着铁锹,预备着若他忽然找死,就先把人敲晕。
幸好,沉默良久,他轻轻地抬起了手,珍重无比地抚去了白骨上的沙尘,露出了一具雪白的骨骼。
他脱下了外裳,目不转睛,一根一根地,将骨骼轻轻地包起。
“多谢,”女人听见他干涩的声音,“令她免受暴尸荒野之痛。”
女人没料到他忽然会说话,吓了一跳,随即她便不好意思起来;“哎呀,这倒是没什么,总不能叫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孤零零的不是?叫我嬷嬷来陪陪她,估计她也高兴呢,她就喜欢小女孩。”
赵负雪的眼睛向一旁的坟上一落,忽然便被那墓碑上的几笔画像吸引了视线。
……他见过这个人。
女人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兴致勃勃道:“像吧?我嬷嬷都说像,去洛京找大师画的呢,用灵石!”
她摸着嬷嬷的墓碑,还在说些什么,自顾自地讲得尽兴,猛一抬头,却早已不见了那男人的踪影。
一旁的铁锹上挂着什么,她被灵光刺了一下。
“我的乖乖。”她喃喃地抬起头,望着那男人离去的方向,震撼得无以复加。
一枚色泽温润的玉,上面刻着第一天机世家的族纹。
赵负雪拥着轻飘飘的骨头,身体机械地走着,魂魄却不知沉去了哪里,他怔怔地想,生前明明折腾爱笑的一个姑娘,怎么死了之后,轻成这个样子呢?
好像一不抓紧,就会飘飘飞走一样。
不知在大漠中孤身行了多久,在一个黎明即将划破天幕时,他回到了洛京。
一进洛京,他直奔禁地,一进,便是半年。
赵年忧心忡忡,终于借有事相商之名,走进了禁地里面,一进去,她登时被眼前之景骇了一条,当即脸色大变。
禁地四处凝着温度极低的冰霜,比当年闭关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最令人惊骇的,则是禁地中那巨大的冰棺中。
那里躺着一个脸色红润的姑娘。
登时,赵年感觉天旋地转,哆哆嗦嗦,连人都站不稳了。她惊骇无比地看向了一旁的赵负雪,只见赵负雪随意披着一件雪色长袍,脸色有些说不出的苍白。
“所剩剑骨。”他垂眸道,“能派上这个用处,是我之幸。”
陡然间,赵年心中最可怖的猜测被猛然击中,她豁然失去了理智,几步冲向了赵负雪,平生头一次想要将仅剩的人皮全然撕开,她道;“老尊者留下往生之咒,留她在世间已然是逆天之举,你不顾赵氏家门,拿剑骨给她重塑肉身,难道为了她有条仙脉,连赵氏一族也全然不顾吗!”
赵负雪置若罔闻,只是将手轻轻地抚上了冰棺中少女的脸。
禁地的温度低得能叫烈火成冰,可她的脸竟
然是红润而鲜妍明媚的。
“她会在纯净之地重获新生,”赵负雪喃喃道,“像最初一样,不受生老病死之苦,没有战火,亦不会有绝望,这是我欠她的人生。”
简直说也说不通,赵年恨得牙要将唇咬出血。
“你便这么一厢情愿地等下去吧。”她狠狠道,“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去了哪里,若她留在茫然之地不肯回来,你又将去何处寻她?”
赵负雪垂下了眼睛,道:“……我知道她的‘落点’。”
赵年愣在了原地。
“往生咒指引她的灵魂回到了悔恨之地。”
“……还沙。”
赵年还在发怔,却见赵负雪勾起了嘴角,一点带血的笑意在冰霜之下清晰而冰冷。
“往生之咒行到尽头之时,魂魄得以脱出蒙昧之躯,以死归新生,她只能回来。”
悔恨。
这么想着,他重新俯下身,赵年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狠狠地甩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禁地的大门。
是的,她想,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赵年清晰而无力地认知到,在她数十年前见到那一位血修之时,一切便已然镌刻在了命运轮转不休的钟上。
光阴正逆,已然界限混淆。
***
一路车马劳顿,封澄总算带人回到了军营。
身后的天机铁骑陆续下马收拾,姜徵走到她身边,活动着筋骨,有些好奇道:“这群人本事不小,竟然还活着。”
封澄白她一眼:“劳驾,请不要用这么意外之喜的语气说这么恐怖的话。”
姜徵道:“你死后清算全算在他们头上,我给他们发了抚恤金,人既然活着,钱想来是被吞了。”
正巧有人认出了姜徵,面上露出了意外之色,还是和她打了招呼,封澄伸了个懒腰,道;“现在轮到报答你的时候了,请吧,太后娘娘。”
阴阳怪气,姜徵哈哈一笑,总觉得眼前的封澄与前世最后那会儿大不相同了,她拍了拍封澄肩膀,少见地露出了几分少年时的促狭。
“我可听说了,有人花钱花力气养你的残军。你这算什么,提前把人家的嫁妆给花了?”
往前走的封澄一怔,霎时反应过来,登时一脑门官司地回头敲她。
真好,姜徵想,尘世浮沉五十年,人人都已经在风霜血海里面目全非,可在封澄面前,却不自觉地回到了最像人的时候。
像一面清澈透底的镜子,沉寂数年,经久弥新。
“你回来真好。”姜徵突然道,“阿澄。”
封澄瞳孔缩了缩,她低下头,再抬起来时,眼底已盈满笑意。
“知道。”
清点物资的工程交由秦楚与叶泉完成,秦楚早已不是当年跟在封澄身后叨叨着打包行李的主儿,经年战场风沙令她成了另一位坚毅的将军。忽然一人来传召,她心中奇怪,将账目交由叶泉,转身应召去中军帐种,一掀帘子,便见座上封澄与姜徵琢磨着什么,封澄一见她,笑道:“坐。”
秦楚好奇地凑过去:“将军要做什么。”
“这几日我琢磨,人手不够,加上前几日拉进来的修士也不够,”封澄道,“天机铁骑就这点儿人,哪怕配了灵器也不行,搞点别的路数。”
见状,秦楚不由得有些想笑。
“将军请讲,我等从何召军而来?”
封澄道:“真是个问题,现在咱们和逆贼没什么区别,谁能加进来呢?”
“自然从权而来。”
秦楚道:“权从何来?”
闻言,姜徵微笑道。
“先帝被洛京赵氏囚于府中,”她道,“人证正是本宫,当今皇上与其臂膀皆窃国者,讨伐之名,有它够不够?”
“只看这张筹码,”姜徵意味深长道,“能炸出对面多少牌。”
秦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封澄,只见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即笑了笑。
“啊,我比较好奇天机军所忠的君,是名正言顺的先帝刘润呢,还是窃国的刘不平?”
闻言,秦楚瞳孔剧烈颤抖,她脱口道:“此号令一出,洛京赵氏必居于风口浪尖,将军难道是要置赵府不顾?”
封澄却摇了摇头,随即,露出个狡黠的笑意。
“若赵府倒向刘不平,那自然是谋逆君上的豺狼之徒。”
“而若是赵府倒向我,那便是师徒一心,忍辱负重,不负所托,在一众逆臣中保全了先帝安危。”
“血修当道,苛税滔天,连带着何守悟一派横行霸道,民怨沸腾。”
“赵家是愿意和旧朝那堆烂摊子陪葬,”封澄手腕上的红绳一晃一晃,“还是愿意做新朝的第一位忠臣,这不摆明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