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在床上翻覆了片刻,最终,咻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就一次,干完这次,再也不干了。
“你能不能帮我弄到赵负雪的东西?”她咬着笔杆写,“旧衣服,书房剩下的墨块,换下来的剑坠,随便什么都行。”
末了,她又做贼心虚地添上一句。
“师徒之谊,亲厚之举,勿作他想。”
一气呵成地写罢,她鬼鬼祟祟地把信装了起来,随后趁着夜色,一声唿哨,只见一只乌黑枭鸟扑腾着双翅落在了她的手臂上,封澄拿肉干递给它,枭鸟不接肉干,反倒是低下头蹭了蹭她,才叼了肉干,任封澄在它腿上系了信件。
枭鸟又蹭了蹭她的脸,力气之大几乎将她蹭得偏过头去,她笑着撸了一把鸟毛,直把鸟摸舒服了,它才肯展开双翅,向南面飞去。
灵器催动需耗用灵石,通讯灵器更是所耗甚多,姜徵虽不在乎这些,奈何封澄穷得叮当响,只好去讨好长煌此地的枭鸟。
拉舍尔部之人见她驯鸟反被鸟扑腾,哈哈大笑,上来教了她,才免得她受渺无音讯之苦。
不过姜徵收到这封信,想来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封澄这般想着,回到了帐中,正待收拾笔墨躺下,忽然又一枭鸟扑腾近来,紧接着,叼给她另一封漆黑的信件。
她心中奇怪,皱眉打开,映入眼帘四个大字,乃是灵力所书,阅过即无。
“阿澄救我。”
第146章 第146章前尘暮暮
三日后。
姜徵收到了信,第一反应是十分费解。
封澄狗屁不通颠三倒四地送了个信来,开口就是要她弄到赵负雪的东西——天地良心,她要那个做什么?
想来是有正事要用的,姜徵把信看了看,并未读懂封澄扭扭捏捏的话外之音,毅然决然地做出了她认为最有效率的举措。
直接要。
于是赵年额角跳着青筋,看着彬彬有礼的姜徵,咬牙切齿半晌,几乎气得倒仰过去,才从齿缝里露出一句话。
“那逆徒要尊者的贴身衣物?”
姜徵纠正道:“并没有贴身二字。”
赵年咬牙切齿:“你叫那兔崽子从哪来的滚到哪里去。正道不走,她走歪门邪道,这是她能要的东西吗?滚滚滚。”
就在赵年抑制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时,身后却有人淡淡道:“且退下。”
二人同时抬了头。
堂上悠悠转出了一个坐着轮椅的素白人影,赵负雪穿着一身雪白大氅,眉宇冷淡,墨发披顺,手中把玩着一只圆溜溜的灵器——姜徵定睛一看,那是通讯之用。
想来是寻赵年另有要事,姜徵见状,不敢逗留,便告辞下去了。
第二
日,姜徵本想给封澄回信,叫她另寻他法,可忽然间赵年便传人唤她,她去赵府一拜见,却见赵年拿了一条鲜红的手绳来。
她有些好奇地接过了手绳。
赵年的面色不知为何有些奇怪,好像又青又绿一般:“……此乃尊者从前旧物,丢掉可惜,送去封澄那里,也算去得其所。”
一条颜色莹润的红色手绳,怎么看怎么不像旧年之物,连色彩斑驳都分毫未见,姜徵心中暗暗奇怪,口中却一字不提,姜徵谢过赵年,正待辞去,却听赵年忽然道:“你近来,可曾见到陈还否?”
陈还?
姜徵微微有些愕然,摇了摇头:“……只在封澄归京之时见过,我平素忙碌,已经许久未出姜家了。”
赵年自觉懊恼似的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姜徵在她骤然有些苍老的神色里窥见了一丝病急乱投医般的茫然,忽然间福至心灵,开口问道:“陈还不见了吗?”
赵年有些沉痛地皱了眉。
“封澄去长煌前夜,陈还收到了一封信,脸色大变,只留了口信辞行。”
姜徵闻言,拱手道:“敢问此信为何处发出?”
赵年抬起了眼睛,中年女子威严的目光茫然地看着她。
“还沙。”
***
“这信是还沙来的?”封澄皱眉,眼前的信使忙着安抚挂在身上的数只枭鸟,见她堵在案前,愈发地不耐烦。
“每封信借我们的灵兽发出,”他脸色不善地解释,“都有灵印写在旁人不可见的信封之上,你们哪怕自负火眼金睛,照旧是比不过我们的灵器——还有没有事?没有就不要耽误后面的人。”
她若有所思地离开。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去过还沙,唯一一个认识的还沙人,还是前几日才来看她的陈还。
“不管怎样,还是回信试试吧……”她喃喃道。
依着寄来的地址,封澄试探地写了一封信回去,与此同时,按着陈还在洛京的通讯之处,也寄了一封信回去。
三日后,封澄收到了两封信。
枭鸟落下的刹那,她便觉不妙,只见漆黑新封之中,照旧装着一封灵力写成的短信。
上书四字:阿澄救我。
她几乎抑制不住狂跳的心脏,抢在字迹消失之前,将这几个字牢牢地刻在脑中。
比起上一次,这次的字迹更为仓促,仿佛是掺和着猩红鲜血而写成的狂草,几乎能透过字体,察觉到背后之人的惊惶与无措,封澄深吸一口气,把信件装好,贴身放置,才去拆洛京来的那一封信。
令她有些失望的是,这并不是陈还的来信。
姜徵写道:“赵负雪的贴身物件,我拿到了,随信附上,另有一事望你留心——陈还失踪不见,年院长心急如焚。”
看到这里,一根鲜红的手绳顺着信纸掉了出来,封澄捡起手绳,有些讶异——赵负雪竟然会佩戴这样鲜艳的颜色吗?
此时陈还渺无音讯,封澄当机立断,只觉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随即写信回去,一边向姜徵告知漆黑求救信一事,另一边将红绳珍重系在腕上,随后去寻姜逢请假,准备前往还沙。
是夜,夜枭嗥叫。
封澄辗转难眠,心头总牵挂着渺无音讯的陈还,正当纠结之时,帐外却传来了枭鸟扑通翅膀的声音,她急忙出去,只见一枭鸟却歪扭八斜地落在了帐前,这鸟看着仿佛喝的多了,扭扭捏捏,走着八字,封澄一见,登时气急,把这乱七八糟的鸟一把抓着脖子拎回了帐中。
它很不满意地嘎啊了一声,抖了抖脖子,封澄抓着脖子解下信来,一见,便是陈还无比熟悉的字体。
“我与温师叔在中水游历,”陈还写道,“前些日子受了伤,所幸偶遇师叔,一切安好,一切有师叔照料,请我师尊放心,代我康健些许,便启程回京。”
她又随信问候了些什么,封澄两眼不眨地看着信,终于,心头巨石放了下来。
发信之人不是陈还。
温师叔最为可靠,陈还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不过是一场乌龙,不过是一只喝醉了的枭鸟。
……可话又说回来了,发信之人不是陈还,那么又是谁,向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求救信呢?
漆黑的求救信并未因陈还的安全而消失,在此后的一月之中,信件从原先的七日一封,逐渐变成了十日一封,再渐渐地,便成了一月一封。
封澄每月都会在洛京的信件之中收到一封语焉不详的漆黑求救信,上面照旧,一无线索,二无身份,只有用灵力凝成的字,和照旧不变的“阿澄救命”。
一而再,再而三,封澄即便是再担忧,也品出了几分不对,她心头疲惫,半晌,沉沉睡去。
边卫琐事繁多,忙于训练,也顺便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仗,便一晃半年过去了。
这封求救信仿佛是如影随形的鬼魅一样,封澄无论怎么躲,这封信都会原样摆在她的面前,后来即便她刻意不接,这信也会夹在姜徵或其他亲友的信件之中,飘飘然地落在她的面前。
直接拒收所有信件,自然是可行之举。
而她不可能放过赵负雪的消息。
此日,正是封澄未眠的第七日了,那封信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案上——她眼下青黑,人却死活睡不着,心中古怪非比寻常,正在此时,却有人走进了她议事的帐门。
“边关来报,”寸金沉着脸道,“拉舍尔部出现血修团伙,据说手上已有了三十余条人命。”
封澄一愣,随即猛地站起来:“血修?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长煌?”
长煌地广人稀,并不是适合血修修行之地,寸金摇了摇头,沉痛道:“十有八九是因为这批血修手上有旧案……他们来长煌,本是为了躲避天机师追捕,拉舍尔部之民心善收留,便惹来了如此大祸。”
闻言,帐中军人皆心有愤愤然——试问驻扎边卫这些人,谁没有蒙受过拉舍尔部的恩惠?谁不曾去参与过拉舍尔部的庆典?谁在危难之际没有被拉舍尔部的人伸手拉过?
当即便有人坐不住了,一人站起道:“将军,咱们即刻请兵出征,去把作乱拉舍尔部的血修杀干净!”
封澄军功渐起,这半年间,将士们也逐渐正眼瞧她。正是前几日姜逢被内鬼偷袭受了伤,眼下铁旗营之事,竟全盘交给了她。
“……”封澄皱了皱眉,抬手道:“倾巢而出,反倒不便剿匪,寸金,从天机军点一批人来。”
一将士不忿道:“俺们也能杀血修!”
封澄一听就头疼:“滚边儿去,血修这种东西,即便是修士也难以讨到好,更何况是食人无数的穷凶极恶之徒?且老实呆着。”
那将士委委屈屈地缩了回去,一旁的天机师却撇了嘴,小声道:“爱去的不叫去,不爱去的偏叫去,啧。”
封澄耳尖,当即面无表情地走下去,正正地停在了方才说出这句话的将士前。
“把你的话吃回去。”
那少爷兵本就不服,见她上前,面色不善道:“我就说说怎么了?又没真不去,女人气量短,丁点小事就上纲上线,不……”
那个“行”字还未发出音,腮边便骤然传来了巨力,他猛地偏过头去,一低头,哗啦啦地吐出了一口的牙。
封澄收回了拳头,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身后众将士尾随其后,只听她冷冷道:“扰乱军心,杖五十。”
那将士一听,急切无比,含糊不清地便怒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京城——”
早有将士上来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下,封澄居高临下,冷冷道:“你该庆幸没把你爹供出来,否则即便是天皇老子,也要蒙个治家不严之罪。”
少爷兵们兔死狐悲地看着被拖出去挨军棍的男子,一时间心有戚戚然,寸金再点兵之时,便没有敢低头支吾的了。
封澄也为天机军这群少爷头痛,得幸于早年之业,边境的天魔一直以来并不怎么
凶险,以至于天机军便成了旁人家给自家孩子镀金的妙地——杀天魔谁不会啊?天魔一杀就死,成型、成规模的大魔早被那剑镇长煌的尊者杀干净了,区区长煌,有何可怕?
原本他们倒也很乐于接受封澄——毕竟盛名在外的尊者亲徒,又加上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十分无害,想来也是和他们一样,被长辈送来边关镀金的,谁料封澄闷声不吭,冷不丁便带着铁旗营那帮杂鱼横杀入阵,这玩命的打法谁见过?
众少爷兵们便于此人划分界限了——军功虽好,可总得有命去拿不是?
此次遇到血修,倒还真是铁旗营的天机军所碰到最硬的茬儿了。
寸金清点过后,从铁旗营中选出二百轻骑,皆为修行有成、且有灵器傍身的天机师,封澄带着人,一骑绝尘,向着拉舍尔部前去。
前尘暮暮,不见黎明。
第147章 第147章全都得死在这里
血修凶险,于是封澄自然是亲自带兵。
封澄去时,拉舍尔部的骁勇之士已将埋伏在人群中的大部分血修清点出来,举着火把,封澄一一见过,所留下的几个穷凶极恶的悍匪,身旁也已经撤离干净。封澄骑马过去,与为首的天巫略示意了一下,便冷冷地挥手:“动手。”
火光摇曳,一人小心道:“这‘天机少爷军’动手,能行吗?”
天机军在边关名声不好,铁旗营更甚,素有“天机少爷军”之雅号,一人听闻,恨恨地剜了一眼发声者,封澄恨铁不成钢道:“看什么看?耍什么厉害?冤枉你了吗?”
那人一想起封澄的雷霆手段,当即头一缩,不动弹了。
他们倒想蒙个麻袋把封澄打一顿,奈何此人背后有天机之首做靠山,那赵家护犊子岂是敢惹的?
实在是惹也惹不起,打也打不过,一时之间只好认命,憋着一股气便将那困兽犹斗的血修抓了干净。
二百个软弱草包,那就不是软弱草包了。
干脆利落收兵,随即搜查现场,清点伤员,无一伤亡,封澄只觉此行顺利得要命,连带着身后将士也自感十分良好地挺胸抬头,她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奇怪。
为首一憨厚男子道:“血修着实凶恶,大伙儿剿匪也辛苦,不如入我们帐中,略饮一口薄酒再走?”
拉舍尔部像是天机军的另一家乡一般,封澄瞧着众人殷切的表情,沉吟片刻,道:“军务在身,不得饮酒,心领了。”
此言一出,天机军中似乎有些委屈之言,封澄一记眼刀过去,众人哑了。
那男子瞄了一眼被捆在马后的血修,想了想,殷切道:“马也累了,不若去池边,略饮一饮马罢。”
闻言,铁旗营下马匹打了响鼻。封澄又在迟疑,下面有人小心翼翼道:“……将军?”
沉思片刻,封澄道:“马早已饮过了,天色已晚,还是来日再聚。”
提马回身之时,封澄忽觉为首男子举着的火把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之处,再定睛一看,竟然硬生生地从中看出了几个重影,她平素眼睛比鹰还厉害些,见状,怀疑地擦了擦眼皮,正思忖是否近日劳碌,却见为首男子突然走近,嘴角露出个微笑道:“将军,你怎么了?”
一旁的天巫道:“将军军务在身,你今日为何这般不懂事?还不速速让开。”
不对,不对。
封澄越发觉得身体沉了,连手脚都僵硬了起来,她忽然间察觉到了此次追捕的古怪之处,随即猛然地看向了身后的血修!
——血修濒死,多有自爆,他们所控的血修有术法囚禁也就罢了,在他们之前被捉拿的那些血修呢?
他们怎么会乖乖地束手就擒?
陡然间,封澄厉声道:“无关人等撤离!结阵御敌!”
拉舍尔部众民尚且茫然不知,身后的天机军条件反射般遵从封澄军令,灵力一走,却齐齐变了脸色。
“我的灵力被封住了!”
“我的也使用不出来!”
一片混乱之中,封澄抬起眼睛,目光牢牢地锁在了为首的青年男子面上。
男子看着她。
看着她。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缓缓地勾起,越张越大,越张越大。
他嘻嘻道:“封将军,军务缠身,也留下吧?”
天巫震声道:“拉奎,你疯了?!”
封澄却冷冷道:“他没疯,只是到了今日,终于露出本相了。”
拉奎抬了抬下巴,天巫心中知晓此人叛部:“这是我拉舍尔部之宝,名为锁灵香,可镇住修士灵力,使之一刻之内灵力不稳,但……但你即便镇住了天机军的灵力又如何?难道凭你一人,还想从天机军手中救走这些血修吗?”
封澄冷笑:“事已至此,您难道还看不明白?他所为的不是救走这群血修,而是意将天机军引进来,一网打尽。”
天巫更为震惊,连带着身后不停地试着结阵的天机军也惊诧了:“这怎么可能?血修灵力同样被封,他们如何敌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拉奎道:“……很聪明嘛,小将军。”
封澄道:“血修十年不食血肉,即如凡人,你灵力微弱到如此地步,想必也有数十年未饮血肉了,为何再入迷途?”
其实不必说,她也明白,血修戒食血肉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经受着非人一般的诱惑。
无数的瞬间,无数次的自我抨击。
咬一口吧。
拉奎忍耐数十年,已成了拉舍尔部人人信赖的好人,他有妻子,有孩子,有朋友,有仇人,像芸芸众生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
而引诱他重新吞下血肉,或许只需要一个气息奄奄的血修,决定逼他吃一口血。
他不答,反而道:“小将军,你既然这么聪明,怎么不想想,比起血修,谁更想要你们天机军的小命?”
封澄厉声道:“祭出灵器,结阵!”
空旷之地,锁灵香效果并不理想,众天机军咬牙,勉强撑起了一道灵流摇晃的阵法,紧接着,便有数道黑影袭杀而来,眼尖之人立即道:“是天魔!”
“天魔?血修勾结天魔!”
话虽这么说,阵中几人却不约而同地放松了神经,甚至有人念念道:“天魔嘛……我小时候没有灵气,也赤手空拳地打死过几个。”
话音未落,一行鲜血飙出。
这鲜血乃是一只漆黑利爪伸过了屏障,径直取走了阵中一人的人头所至,见状,立即有几人瞳孔剧烈一缩,紧接着,失声大叫:“这不是天魔,救命!救命!”
这哪里是寻常凡人边卫便能处理的天魔?虽说样貌几乎一模一样,可身上魔气足足抵得上十个!
封澄眉宇一皱,抬手便掏出腰间信号筒,发信求救,谁料信号烟花摇摇摆摆地飞出去,却好像在天际碰到了什么屏障一般,蓬地一声,哑了。
“有大魔在附近布下魔气屏障。”封澄心道,“有备而来,背后至少有一只人形天魔。”
拉奎嘻嘻道:“跑不脱的,小将军,一个都跑不脱呀。”
阵脚一乱,天机军内部竟先溃逃,封澄牙一咬,道:“全部顶住,后退者斩!”
几个蠢蠢欲动的将士哇哇大叫,疯了一般奔逃而出,封澄暗骂一声纯货,急运灵力堵住缺口,只听嚓嚓两声,那几个奔逃之人身首异处,腔子里的鲜血足足飙出三尺高。
封澄道:“锁灵香效力只有一刻!且此地空旷,想必药效更是有限。顶住一刻!”
此时此刻,众人无不庆幸封澄方才并未允将士饮酒饮马,否则无论是人群分散而行还是饮了掺料酒水,下场定然是惨过十倍。
漆黑暮色之中,上空似乎传来一道男子的笑声。
“封澄啊,”他道,“你不会拥有同类的,除了我。”
所以,她信赖的天机军,她喜爱的拉舍尔部。
都要统统消失。
只是声音茫然,又被云层吞吃,故听得分外不清晰,封澄只当是耳中嗡鸣,紧接着,便又有几个天机师口吐鲜血倒地,封澄一看便知——灵力不足,阵法出现了漏洞,被伏击了。
天机军将拉舍尔部之民牢牢地护在阵法之中,眼见着能动之人越来越少,忽然间,天巫大喝一声,紧接着操起了拐杖,隔着屏障,狠狠的抽打着外面的天魔。
“动手!”他大喝道,“有弓箭的拿弓箭,有弩的拿弩,我们也能杀了它们!”
阵法中瑟瑟发抖的凡人齐齐一怔,紧接着醒转过来,拿起武器,反而站在了天机军的前面。
天机军也都是年轻的孩子,见凡夫俗子,甚至妇孺老弱挡在面前,第一反应便是错愕,紧接着便是呵斥:“快回去,站在外面做什么!快回去!”
他们不退,反而更加向前,哪怕被天魔的利爪刺伤,也竭力攻击着。
可奈何实力悬殊,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封澄只见到阵中之人越来越少。
不能这样了,她想,再不想出破局之法,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死在这里。
第148章 第148章结业礼
于是她不言,而是转过身,目光看向了拉奎,平静道:“条件。”
拉奎怔了怔,似乎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封澄道:“封锁此地的魔气非寻常魔物,乃是开了灵智的人形天魔,我要和它谈条件。”
闻言,拉奎倍感荒谬,他难以置信道:“眼下死局已定,你为何笃定,主人会想和你、一个必败的死局之将谈条件?”
说罢,他摊了摊手,把脸埋在飞出来的尸体上,贪婪地吞咽咀嚼,通红的嘴埋在血肉里,眼珠却贪婪地盯着阵中的活人,此举之意不言而喻——比起血肉寡淡的凡人,当然是修行有成的修士更美味些。
部民里发出一道凄厉的女声:“拉奎,你不配为人!”
埋在血肉里的拉奎猛地僵住了,半晌,他眼底划过一瞬痛楚,拉奎的眼睛似乎想要在人群中找到些什么,可方走了一步,眼前的血肉又将他的注意力重新吸了回去。
他茫然地低下头,机械地把脸埋进去,随着一阵呜噜噜的声音,他咬断了口中血肉,抹了把脸抬头,重新坚定地很阴狠了起来:“速战速决,都给我杀干净!”
支撑不住的天机师越来越多,战友的、拉舍尔部民的尸体不断地堆叠,恐惧在天机军之中蔓延,天巫咬牙道:“姑娘,不要和他们谈条件!我们战死,死得其所!”
尸体越叠越多,同伴的尸身似乎激出了这“少爷军”埋在隐蔽处的血气,众将士嘶声道:“凡人靠后!不要往前冲!”
封澄扬起手,腕间红绳在她麦色的手腕上轻轻一滑动,隐在了轻铠之下,她平静道:“我自是有玉石俱焚之法,你且问它感不感兴趣。”
拉奎迟疑道:“口说无凭!”
封澄一甩手,只见手中白光一现,剑阵灵光霎时暴涨!
她道:“我师从当世第一剑修,习得剑法万千,有一道断剑祭命之术,十里内生灵皆为我剑气所杀。不知你那位遮遮掩掩不肯露面的主人,还要不要活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世上还有这种玉石俱焚的邪门剑术!可从前并未听闻啊!
封澄心中也是直打鼓,自爆之法,无论何道都是会沾一点点的,剑修亦是如此,不过断剑祭命之术倒是她胡说八道,十里生灵是杀不成的,一里都成问题。
可拉奎倒是迟疑了片刻,他看着灵光骤然暴涨的剑阵,又思及这半年多来与天机军的接触——新来的小将军的确是第一剑修的亲徒,这点是绝对没错的。
第一剑修,那么手中有什么邪门的剑法,都是不奇怪的。
封澄厉声道:“叫你主人来!否则在场诸位,一个也别想活!”
剑阵光芒越来越盛,拉奎初初恢复血修身份,只觉人生前所未有地痛快,断断不想这么折在此处,闻言,他牙一咬,方要出口说话,却见他面前缓缓降落了一只漆黑的枭鸟。
这只枭鸟与封澄平素送信的那些形貌相似,只是长得格外大些,还长了一条蛇似的颈,蛇似的鳞。
封澄看着它。
夜枭偏头看了看封澄,露出了人一样生动的笑意,随后,开口道:“退。”
漆黑的天魔陡然停住了进攻,像乖顺的狗一样贴住了耳朵,缓缓地退了回去。
“你很会威胁人,”他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名持劫,久仰大名,小封将军。”
随着他的声音,夜枭渐渐地褪去了羽毛,好似从壳中重新长出一个人一般吗,走出了一个单薄且纤瘦的少年。
他看起来十分美丽,明明是一身漆黑,封澄却莫名想到了色彩缤纷的雄鸟,持劫穿着贴身的劲装,露出了两条覆盖着漂亮肌肉的手臂,颈上似乎是蛇形刺青,一路蜿蜒到衣物之下,极为妖异。
封澄心想:“天魔之主,竟是个年岁极轻的少年。”
她的确想过来者会是狡诈的人形天魔,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天魔之主持劫。
持劫微笑,他拍了拍手,众人身侧骤然腾起漆黑羽毛,纷乱如瀑的羽毛霎时将众人淹没,一时之间,天地间仿佛只有持劫与封澄二人。
这是什么地方?封澄警惕地环顾四周,持劫打了个响指:“此地只有你我二人。”
他长得出乎封澄的意料,少年的皮肤十分白皙,下巴线条精致流畅,一对漆黑鸦羽遮蔽他上半张脸,这般模样,看起来本该是庄严肃穆的,可他偏生左耳下垂着两条长长的金色的蛇形耳坠,一笑,竟然还有两颗乖巧的小虎牙,看着俏皮极了。
“取得交易对象的好感是很有必要的,”他勾着唇,“我当然觉得你会喜欢同龄人多一些,至少不会喜欢总板着脸的老男人,尤其是冷冰冰那种。”
封澄眉心一皱,心道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转头道:“放了他们,条件随你提。”
持劫在半空中翘起二郎腿,线条流畅的小腿踩着空气,半笑不笑:“小将军真是痛快人。”
他打了个响指,微笑道:“条件很简单,你服下我的血,变成和我一样的天魔,就可以了。”
封澄微微地偏了偏头,疑惑道:“人,也可以变成天魔?”
持劫道:“当然不可以,人就是人,仙就是仙,魔就是魔,生来是什么,一辈子就是什么。”顿了顿,他又道:“……可你不一样,你是我唯一的同类,所以,你会尝试一下的,对不对?”
封澄看着那滴莹润的魔血,心头微微一怔,不自觉地想到了另一则由人变魔的传闻。
那群臭名昭著的血修,似乎有一个奇怪的、名叫“血池”的东西。
持劫微笑:“怎么,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你不要外面那群废物的命了么?”
封澄定定地看着他,持劫满意地看见她伸出手,纠结而犹豫地接过了血珠。
这当然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她那颗果决的心会替她做出一切决定,哪怕这决定并没有在大脑中转一圈。
血珠落在封澄唇边时,忽然间,她唇角勾了个笑意出来。
“你以为我会吃下去吗?”
持劫眯了眯眼睛——什么意思?
忽然间,围绕在二人四周的羽毛发出了剧烈的震动之声,紧接着,蓬然一声,破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口,随即便是一人的惊呼:“师妹!你还好吧?”
是寸金?持劫猛地一转头,目光有些愕然——他分明记得,入阵的天机军中没有寸金!
封澄慢条斯理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雪亮的月色在长生之上绕了一个美妙的剑光。
“你以为凭空调动隐匿如此规模的天魔,天机军会一无所知吗?”
阵外传来厮杀之声,不断地有魔与人的血飙到漆黑的鸦羽之上。
“天机军是草包居多……可并不全都是草包。此次追捕,兵分两路,一路随我直杀血修,一路追查天魔踪迹,只是你与锁灵香的出现,是我并未想到的,不过不妨事,我只要拖到副将发觉此处异样,或是锁灵香失效就可以了——你们并未布防身后吧?天魔之主?”
阵外的喊杀声震天,封澄抬手,扬起一道雪亮的弧:“所以,现在我能斩杀你了吗?天魔之主。”
大势已去,持劫微微睁大眼睛,半晌,勾起了嘴角。
他拍了拍手,唇角勾起:“不错。”
雪亮的剑光霎时斩去了他的一只手臂,砰地一声,血肉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不料持劫仍旧微笑:“可我放在天平上的另一个筹码,是你无计拒绝的,小将军。”
封澄甩去长生上的血,新奇地看着不露半分痛色的持劫。
“赵负雪伤重,对不对?”
刹那间,封澄变了脸色。
持劫微笑:“我还知道,他前些日子闭了关,可小将军知不知道,他前些日子闭关,并非是意在修行,而是伤势严重,不得不闭关疗伤?”
陡然间,封澄唇上血色尽数褪去,她压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我收到的消息,是他伤势渐好……”
持劫挥了挥仅剩的手,打断了她。
“原先呢,好好闭关,是不会有问题的。可是前几日伤势急转直下,小将军知道缘由么?”
封澄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
持劫微笑:“知道这种时候,要怎么救他么?”
不待封澄回答,他便挥了挥手,断臂处的血流重新凝成了一粒血珠。
“人形天魔,”他唇角勾起,“人形天魔的血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可还有一法,是世人不知的。”
“作为天生的造物,我们能贮存暴虐溢出的灵力,而不至死。”
“他乃至寒之体,剑骨奇才,如若灵力持续暴走,将活不过一年……除非他的灵力被吞噬,吞噬得一干二净。”
封澄的目光怔怔地停在了那粒珠子上。
“可人形天魔,绝不会为世代为仇的剑修吞噬灵力。”
持劫打了个响指。
“而你可以嘛,”他咧着嘴笑,“我敢保证,你会平安地变成天魔的,这是我的血……你会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
话已至此,持劫自信,这番话一定能把封澄打动——她碰到赵负雪的事情时,理智大约为零。
可出乎他的意料,封澄微微偏了偏头。
“你凭什么认为,我师尊会容忍我这样救他?”
持劫愣住了。
她拍了拍手,长剑寒光凛冽。
“他教我修道练体,扶我心,锻我志,费尽心力。我若这么贸然信你,化了天魔,”她干脆利落地杀向他的面门,“才是亏耗了他的心血。”
“师尊乃天下第一剑修,”她扬声道,“所见所闻无数,踏遍万水千山,道心纯澈,正道之首,我为何不去问他的话,反而信你一只来历不明的天魔?”
……
与此同时,洛京之中。
赵负雪淡淡道:“‘折柳’给她了么?”
赵年微微颔首。
“通讯灵器已送向长煌大院,今夜便该到军营了。”
闻言,赵负雪唇角似乎勾出个淡淡的笑意。
“好。”他这般说着,便停下了修剪梅枝的手,轮椅辘辘,带着他向书房走去。
赵年看着他的背影,很心累地叹了口气。
封澄穷鬼一个,用不起通讯灵器,也花不了灵石。
赵负雪嘴上不言,却埋首于书房,于小小一方“折柳”上叠落了数百个储灵阵,做了一个既不需额外护理,也不需添灵补石的通讯灵器来。
此等精细入微的上百个储灵阵法,即便是宫中最顶尖的天机灵器上也不见得有,可赵负雪埋头多日做出这些叠阵来,竟然只是为了给一走了之、不留消息的没良心徒弟传信用!
画废了多少了通讯灵器!炸了多少灵石!
赵年想想就觉得自己要倒仰过去了。
“说是天机院——”赵负雪的声音远远传来,“补给她的结业礼。”
这么大手笔的结业礼,也得她肯信才行,赵年腹诽一句,转身走向了赵府大门。
第149章 第149章回京(还没回
漫天喊杀声中,天魔渐渐败退,笼罩在敌阵正中的漆黑羽毛仿佛被捅传了般炸开,杀红了眼的众人看过去,只见从中走出一人影,沉默地抬起了手。
手中是一颗硕大的、鸟类的头颅。
“祸首已然伏诛,”封澄道,“余者格杀勿论!”
笼在拉舍尔部上空的魔气烟消云散,放出的求救信号也顺势送到了天机营本部,天魔本就无甚灵智,失了持劫,更是混乱如野兽,不多时便被恢复了灵力的天机军们杀了个干净。
大劫过后,伤亡者的血肉尸身与天魔的骸骨混成一团,似是难舍难分。
寸金吩咐人下去整理战后事宜,余光瞥见封澄的身影孤身向后去,心念一动,转身便去。正待开口询问,却见她骤然矮下身去,哇地一口吐了血。
刹那间,寸金脑中一根弦被猛地扯断了,他失声道:“来人!来人!赶快来人!”
在陷入黑沉世界前,封澄似乎在耳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笑声。
那笑声属于持劫,却并不只属于持劫。
好似从前听到过,封澄想。
姜逢端坐帐中,眼见求救花火,正心急如焚地等待消息,却听外面一阵嘈杂的兵马声,他连忙拄着不便行动的腿,一掀帐门,只听寸金失声道:“将军,快叫军医来!”
姜逢强定住神,寒声道:“消息封锁,封澄重伤之事,谁说我要谁的头!”
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伤痕累累的天机铁骑,军医营一见,立即将人一个个捉了回去,一女子端坐封澄榻前,手一放上,便皱了眉头:“强行冲破经脉封锁,体内灵力乱行,伤及肺腑,简直不要命……若非天生有几分体魄,不等灵力放出来,她便早已变成血漏子了!”
寸金连忙道:“请孙大人尽力施救,无论用什么药材灵器,只管开口。”
孙小荷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即便拿最粗陋的药材,我也照样救人。”
闻言,寸金忽然想起众人常说此人的怪脾气,当即闭了嘴,一言不发,正低头时,忽然面上便被抛了一张素黄纸来,孙小荷笔下如风,干脆道:“既然财大气粗,那就把这些东西弄来,记住了,三日之内。”
寸金如蒙大赦地带着方子,一路小跑出了帐门,孙小荷端坐榻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女子。
她眼下青黑,脸色苍白,憔悴而单薄地躺在榻上,似乎深陷梦魇般。
而孙小荷的目光却停在她颈前的狼牙上。
“拉舍尔部的勇士,”她有些意外,嗤笑一声,“就这个小东西?”
比起个个壮如牛犊的拉舍尔部战士,身量轻薄的封澄,几乎像只绵羊一样无力。
三日之中,天机营忙如登天,一边焦头烂额于持劫的重新出世,一边忙碌于营内伤员的后续事宜,一边还要布防巡逻,姜逢短短两日便像老了七八岁一般,于是看着士兵带着一堆包裹在封澄帐前时,他忽然就觉得,他有些年纪大了。
“我来吧,”姜逢叹气,“你去忙碌。”
掀帐进去,便被屋中药气腾了满脸,孙小
荷头也不回道:“药材放西边,灵器放东边,不要乱套,不要拆封,送完就走。”
背后无声,她有些奇怪地回头,见姜逢带着包裹站在门口,有些意外,点了点头道:“将军。”
不知为何,姜逢进去,有些无措,他纠结地捧着包裹,左右梭巡,慢吞吞地放在了屋中唯一能被称之为桌子的地方。
是封澄那只摆在帐中的小箱子,原本干干净净地铺着草黄的布,眼下已被染成斑驳的药色。
孙小荷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她好些了?”
孙小荷张了张嘴,半晌,斟酌着道:“命是保住了,只是……”
姜逢一听这个“只是”,简直心底咯噔一声:“只是什么?”
孙小荷道:“只是经脉受损,的确是无计可施了。将来于修行之道,大抵走不了太远。”
顿了顿,她看了一眼榻上封澄,又补充:“她当年入道,八成走的并不是稳扎稳打的路子,灵力凶悍非比寻常,伤人虽利,伤己却也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闻言,姜逢好像突然吞了一口陈年的醋一样,从喉口到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看着封澄,喃喃道:“……活着就好。”
他好像在劝自己一样,喃喃着,失魂落魄一般,便向外踉跄。
孙小荷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医者之行,治得人疾病,无能为力却多。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连忙道:“将军,这个!”
她从杂物堆中一番搜寻,找出了一颗圆溜溜的灵器。
“大抵是寄错了的,”她道,“灵器太多,堆在一起,标签都混杂了,这东西不是我要来诊治的灵器,我瞧着灵气庞然,十分珍贵,怕是送错了人家。”
姜逢魂不守舍地接过了那颗灵器,一摸上去,便被其中浩如烟海般的灵力震撼住了,他精神一振,连忙道:“那群鸟又昏头了,我这就送去寻失主。”
说罢,他便忙不迭地出门去了。
***
赵负雪等待着封澄的来讯。
一日,两日。
十日。
光阴如水,却如铅水,流淌得张牙舞爪,沉重得痛彻心扉。按理来说,修道之人是无心什么春夏秋冬的,可赵年站在那里,凭空便觉得凛冬将至了。
说来也是,从前在院中,也只封澄专心致志地琢磨春秋时令,冬日火盆,夏日冰碗,连带着修剪乱飞的花枝也是她一手代劳,自封澄走后,鸣霄室荒芜了几日,也是近来赵负雪重新住进来,此地才肯重新生机勃勃的。
赵年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一日日地沉默下去,而终日间放于手边的通讯灵器却一日也未响过,甚至连误触都未有一次。
经此,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封澄笨得离谱,不会用通讯灵器。
第二个可能,封澄干脆没打算给赵负雪通讯,所以连犹豫也没有,直接把灵器丢一边了。
终究,忍不住开口道:“许是孩子野性大,出去便不念着……”
“备车。”
赵年一怔,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负雪独坐鸣霄室花树下,面色冷如凝水。
“即刻备车,去长煌。”
经数年游历后,赵负雪伤痕累累地回京,自此之后,再不出京,已过十余年。
人人皆道,天下平定,剑尊不出京。
而赵年却深知,赵负雪不出京,与什么天下不天下的,一点关系也没有,独独是一个原因——若无八方镇住他体内灵力,他的灵力只会被现在更下肆虐。
而如今经剖骨之痛,失去了半根剑骨的赵负雪,现下更是离不得京了。
眼见着赵负雪便要离去,赵年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定了心绪,终于开口道:“不可。”
赵负雪微微偏过头。
赵年道:“你忘了师尊的心血,我却不能忘,你的死活并不是一人身上之事,若你死在外面,视天机之众为何物?难道让他们群龙无首,引颈就戮么!”
赵负雪冷冷道:“生死之事,由我不由人。”
赵年简直要被上涌的气血冲晕过去了:“十日后姜氏送女入宫,天机师如同自断一臂,你若在眼下出了差错,难道要天机师被国师之众逼死么!”
他平静道:“姜徵天纵奇才,且为姜氏少主,姜允疯了,祝京是死的?”
赵年道:“……迟国师同姜允说了什么,自姜徵后,不会再有姜氏女入宫,此代之后,姜氏女自由。”
“姜允不愿。”
“姜徵应了。”
以一身之力,还日后代代自由。
唯一牺牲的,只有那昙花一现般的刀修。
而赵负雪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姜徵并没有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
赵年有些意外地抬起了眼睛,道:“尊者要做什么?”
她并不觉得赵负雪是这种会顾及到个人喜恶的贴心人。
赵负雪微微勾了勾唇角。
“如若姜徵不愿,把消息透给长煌,叫阿澄回京一趟,赵家会替她保住姜徵。”
这次轮到赵年愕然了,赵负雪平静道:“若她愿意,那便罢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出京之事,有得谈了!
赵年眼睛登时一亮,也不顾什么封澄不封澄了,只要赵负雪老实在京就行,她立即道:“我立即传信。”
不管是愿还是不愿,这个消息到封澄那里,必须是不愿。
且——
赵年快步走去,衣带若飞。
姜徵是她的学生。
小姑娘一身素衣,沉默寡言,时时见她,便背着一把长刀,见了人,沉默工整地行武者礼。
以此私心。
她不愿意看见姜徵葬在深宫之中。
同样的,赵负雪大概也是不愿的。
还姜氏女自由,法子千万,可唯独不该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生命,孤独执拗地葬在无人之地。
消息送出,将将十日。
黎明将见日光之时,一骑快马猝然踏响了洛京的长街。
“天机铁骑封澄!”红鬃马上,女子厉声道,“回京述职!”
第150章 第150章长刀
封澄接到消息,一路快马加鞭,孙小荷唉声叹气,几乎拎着她耳朵叮嘱万千,切记不可乱动灵力,万万无奈之下,她只得放弃了御剑。
跑死了两匹马,总算在十日之内赶到了洛京,随行有二人,皆为骑术了得的铁骑军,一个是同样心急如焚的寸金,另一个则是最为熟悉洛京的秦楚。
秦楚道:“封姑娘,再往前去,便是姜府了。”
数日未眠,即便是强悍入铁人也已经憔悴不堪了,更何况是重伤初愈的病人,封澄死死地盯着姜府的大门,双目通红,人却冷静无比。
“不宜打草惊蛇,你们去赵府寻我师尊,他自会安排。”
收到赵年送来的信时,封澄刚醒一日,一见,当场惊裂了伤口。
她此事已经顾不得与赵负雪哪些可提不可提的事情了,师徒二人在姜徵一事上冰释前嫌,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条路上。
姜府有哪些小门暗道,如若说姜徵是最清楚的那一个人,那么封澄就是第二清楚的另一个人。她顺着暗门溜进去,走过七八个小门,终于落到了姜徵的院墙上。
院子十分安静,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忙碌的侍女,样子看起来不带喜色,更是忧心忡忡。
封澄吹了个唿哨。
她惊觉,猛地抬起头来,见落在院墙上的封澄,咣当一声便把手里的盆砸在了地上,她惊慌无比地道:“封姑娘!?”
院墙上的人好像一只轻巧的猫一般落在了地上,连地上的落叶也未惊起分毫,封澄呲牙咧嘴——自从醒来,她总觉得周身经脉流荡不顺,只有一身轻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眼下倒是没出什么问题。
使者瞳孔紧缩,眼前的女子面上疲态重重,半旧的轻甲未卸,风尘仆仆,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是亮的,其余皆是灰扑扑,放在平常,这种人是打死不能进姜徵小院的,可此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侍者只略动了一下脑子,便明白封澄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她小声道:“少主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
封澄沉着脸,四处看了看,道:“有什么温和好下肚的东西,尽量弄来些,饿着肚子怎么跑。”
侍者一惊:“您不是来送嫁的?”
封澄大步流星地推开了门,嗤笑一声:“送嫁?姜徵愿意才叫送嫁,她不愿意,我送个屁。”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姜徵的屋子,徒留侍者一人站在原地茫然。
是……是么?
屋内传来压着声音的女声:“还不快去。”
她浑身一激灵,封澄在天机营里混得久了,开口便有军令如山不可质疑的味道,侍者登时不作他想,摸出门去备食物了。
在天机院厮混这么久,封澄并不是头一次来姜徵的院子,可见到姜徵的院子这么安静,还是第一次。
她走向了内室。
从前,她便觉得,姜徵与赵负雪是有些相似的,二人都是冷清人,可偏生爱热闹得紧,姜徵屋中侍从不像外院侍从似的警惕,反而尽是些年轻活泼的女孩子,就好像赵负雪瞧着冷若冰霜,却收了她这样一个闹腾的弟子。
宫中冷寂,想来没有女孩子会在她的门前簪花。
“……进宫的日子是明天,”姜徵端坐妆台前,淡淡道:“你即便来送嫁,也是送早了。”
她作了平素少见的打扮,衣饰精妙绝伦,雍容华贵。叫人几乎忘掉她素衣长刀的模样。
“谁要来给你送嫁,”封澄冷道,“我不过出京一年,你便把自己混成了这副样子……还能翻墙吗?轻功没费吧?”
姜徵猛地抬起了眼睛,愕然地转过头。
一转身,封澄看见了她摆在妆台前的长刀。
“看什么看,”封澄倚着内室的门框,没好气道:“一会儿有人来送吃的,你吃了就跟我走,师尊说了,他保你平安逃走。”
竟然是赵负雪也出面了吗,姜徵微微地垂下了眼睛。
君子一诺,重逾千金,早在封澄宫宴之前,她便在偶然一次轮值中,碰巧见到了那位迟太师。
“姜氏少主?”
他微微一笑,极薄的唇角上扬。
“不知你愿意为了你的全族,牺牲多少呢?”
姜徵记得当时只觉得意外:“万死不辞,迟太师有何高见。”
迟太师的辇驾远去,唯有声音意味深长。
“我能够终结姜氏后族的命运。”
“……千秋万代,唯此良机,少主千万要想好了。”
第二日,便得了帝皇送来的聘书,附带有她不会拒绝的条件。
可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她也是个年纪尚轻的孩子,若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奈何世事已然将她逼到悬崖角上,再无转圜的余地。
直到今日。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团递了过来,封澄垂眼,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捧来汤团的侍者。
她今年方十六岁,年纪极轻,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恨不得像没见过封澄一样。
是了,姜徵怔怔地想,一朝应下,万死不辞,她一走,便是把一切都舍弃了。
连带着将滔天罪责送给姜家。
封澄不耐道:“还啰嗦什么?只会守着刀掉眼泪,不愿意还不走,进宫等死?”
姜徵慢慢地吃汤团,闻言,抬起眼,平静地纠正道:“我没有掉眼泪。”
封澄:“……”
吃罢,她站起来,将身上的锦绣一扯!
叮铃咣啷,掷地有声。
封澄满意:“这才对嘛,不枉我跑死两匹马……身手还在吗,有人封你灵力吗?”
说来她也觉得奇怪,姜允从来视姜充如眼珠子,怎么一时昏了头,竟然要把姜徵逼进宫去!
姜徵答了一声在,抬手便要拔头上簪子,封澄连忙拉住她:“别别别别拔!留下来,等到时候融了做路费。虽说有我师尊担着,但难耐你母亲追查,还是要躲一躲的。”
追查?
姜徵不置一词,她起了身,带了长刀,拇指在刀鞘上摩挲片刻,再抬起头时,目光便明亮了许多。
“躲去哪里?”
封澄道:“城外有我的人接着,剩下的,师尊一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们走后,他给处理。”
姜徵微笑:“你如今越发本事大了。”
闻言,封澄登时财大气粗地挺起了腰,拉着她便往外跑,一边还在嘴里吹牛:“那……那是,等我将来封了大将军,给你撑腰,你要当皇帝,我就……我就起兵造反,难道还稀罕宫宅里三寸见方的富贵么!”
还是个屁大点的骑兵将就要起兵造反了,天下岂有这样参军的,而姜徵听着这番荒谬的阙词,却不自觉地想笑。
说来奇怪,封澄一边带着姜徵往外逃一边想,虽说她预料到这些偏房小门的巡逻之人少,但没想到会这么少,连带着揣了一腰包的暗器与符都没派上用途,二人一人顶着一张隐匿符,便这么畅通无阻地从姜氏偏门里溜了出来,甚至连那胆小的侍女也没去告发。
怪了,明明是逼嫁,怎么姜允一点儿都不怕姜徵逃跑?封澄觉得有些茫然,却还是依着安排,带姜徵上了马,一骑绝尘,向着城门而去。
她有些清减了,身上能摸得出骨头,比刀鞘还硬。
来时黎明,去时也是黎明,一来一回,日光甚至都未穿破云层,透过城墙,只有火似的、橙黄的太阳。
寸金一行早已等在前面,见封澄将人送到,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那是灵石烧的马车,行万里,要烧十万两银的灵石。
姜徵却突然道:“阿澄,我想再看一眼洛京。”
封澄怔了怔。
身后没有追兵,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马车的灵石烧足了,城上守卫也未收到分毫紧闭城门的消息。
时间还来得及。
封澄想了想,道:“去城墙上。”
那里是整个洛京最高的地方,足以饱览大片京城的风光。
二人站在城墙上,沉默片刻,没有人开口说话。
晨风裹着尘土的气息,二人站在城墙上,越过层层云端,却无人回首看晨光熹微的洛城。
她们看向城外。
那是一条宽广的、尘土飞扬的,人迹罕至的殊途。
封澄感觉耳边痒痒的,好像是姜徵的长发被晨风吹了过来,她怔怔的,耳边传来姜徵平静如昨的声音。
“就到这儿吧。”
封澄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你说什么。”
一切的奇怪之处都有了解释,为什么姜徵的灵力没有被封;为什么明明是逼婚,院子里却连个看守都没有;为什么二人的出逃如此顺利,连个阻拦的追兵、连个通风报信的侍从也没有。
这是姜徵愿意的。
姜徵的声音好像轻得随时能落在晨风里似的。
“我本来没想告诉你,没想到你会回来。”
是的,连日书信,封澄在洛京的消息几乎全数都是姜徵带来的,甚至在养伤之时,也有姜徵的信件过来。
对入宫之事,只字不提。
从前二人站在城墙外,殊死一搏只为入城,如今身无枷锁,却终被困于城中,此生不得出了。
姜徵并没有回过头,她甚至并没有分给封澄一个视线,只是怔怔地看着天外连绵的云端。
“我身至此,多不由己。”她平静道,“你是自由的,阿澄。”
天光透上城墙的一刹,姜徵转过了头,背着的日光将她的素白的衣袍照出了血红的模样,单单束起的、不着丝毫装饰的马尾长发扬起。
“混成大将军,给我看看,”她背对着封澄扬了扬手,把长刀抛给了她,“等你替我造反,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