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那人面貌时,封澄傻了眼。
“师……师叔!”
来者以半副白骨覆面,脸上烧痕斑斓,不是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处云游的师叔吗?!
来不及感慨叙旧,封澄把人往屋中一放,道:“师叔,救人。”
温不戒看着她,嘴角几度抽搐,半晌,竟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救人,”他笑得封澄都毛了,才慢慢地走向地上血人,“伤得很重,我不动血肉,你来动手。”
骤然听闻这指挥的封澄急得慌了头,竟然丝毫未察觉出此话的熟悉之处,只忙忙地寻了刀子来,以火烤了烤。
“对了,”封澄俯下身之时,温不戒的手轻轻地落在封澄背后,从她后颈处捏了一根微不可察的红丝出来,“这个小玩意,不能进我的屋子。”
封澄摸了摸脖颈,没觉得少了什么,于是哦了一声,继续俯身下去。
***
姜徵与赵负雪的见面不欢而散,她临走时,眼睛冒火地盯着赵府,一旁的侍从颇有些瑟缩,被她吓得后退了几步。
“赵家主,世间并非只有你一人缅怀封澄,作为师长——尤其是被封澄不承认的师长,你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些。”
赵负雪略微笑笑,有些疲倦地坐在轮椅上:“阿澄若当真不认,我倒省了些心。”
姜徵甩袖而去——这话说的,仿佛一个无奈的长辈,可口吻还是十分纵容的,仿佛在说封澄认死了他这个师尊,他还十分为之苦恼似的。
“屁!”走出赵家大门后,涵养良好的姜太后终于暴躁地骂了出来。
送走姜徵后,赵负雪重新回到了禁地中,原先在那里的赵狩已经无影无踪,赵负雪并不意外,他径直走向冰棺,抬手,却未见其中景象。
冰棺之中,一团糊涂的血水,本应该出现的东西,却沉沉不出。
赵负雪骤然有些阴沉。
东西被取下来了。
第86章 第86章又活了过来
封澄照着温不戒的吩咐,开始剥离血人身上的衣甲。
拿起刀子,她的鼻尖沁出一层薄汗,温不戒道:“从右肩向胸口玉堂穴,动刀。腐肉全除。”
封澄紧张地抬起头来:“玉堂是哪里?”
她执刀与温不戒对视,半晌,温不戒叹了一口气。
他拉起封澄的左手,按向自己的胸口:“这里。”
胸口温热,隔着薄薄的素色衣衫,甚至能想象到温不戒触感极佳的皮肉。
封澄低头一琢磨,哦了一声,反手拿起刀来,干净利落地转过头,开始剥那血人胸口腐肉。
温不戒的手一滞。
臭气与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在密闭屋子里蔓延,而屋中两个活人皆浑然不觉。温不戒看着封澄动刀,笑了笑,转身取了要来,向着露出新鲜血肉的胸口撒去。
常人动刀,是绝对不敢如此去腐的,封澄自问,哪怕是她顶着血修的身体挨这刀子也不行,光失血就够她喝一壶。
可在温不戒的面前,她异常放心。
在赵负雪膝下生活许久,封澄不免和长辈打些交道,其中有老气横秋古板无比的,有暴跳如雷脾气比年纪还大的,个个看她横吹鼻子竖挑眼,好似恨不得把她清理门户的模样。
如此般,叫封澄挑出一个顺眼的人来,只能是这位师叔。
师叔一手医术堪称出神入化,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只要人的心脏还没有变成一块冷硬的石头,便能硬生生把人捞回来。
封澄不知他名姓,不知他长相,可年少与赵负雪赌气时,离家出走,无处可去,也只这位好脾气的师叔捡她回去住了几日。
温不戒指挥着封澄动手处理血人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封澄聚精会神地听着,条理清晰地把刀子刺进肉里,再剥离腐肉,截掉坏死的手指。
一个时辰后,封澄停了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面前的血人已经被妥善地包了起来,雪白布条捆得整整齐齐,他躺在榻上,露着一张惨白的脸,好歹呼吸平稳,脉搏无碍,命是保住了,
温不戒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端来给她。封澄坐在地上,也不起来,正要接过茶水,却不防啪地一声,将茶杯摔落在地。
她微微愕然,反应过来后,还是笑了。
双手抖若筛糠,竟然连茶杯也端不住了。
地上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封澄爬起来就要去收拾:“等师叔回洛京,我给你挑套好的。”
她蹲下便要用手捡碎瓷片,不料刚伸过手去,手腕却骤然被擒住了。
温不戒蹲下里,抓着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么大了,还用手去捡瓷片,放着我来。”
手腕上的力气大得令人有些傻,封澄站起身来,抽回了手,心中却不免嘀咕:“师叔看着弱不禁风一个人,力气倒很大。”
他蹲下收拾茶杯,伸出手时,手上的火烧纹格外瞩目。
此人似乎是经历过相当惨烈的火灾,身上的火烧痕迹遍布各处,封澄曾无意间窥到过师叔挽起手臂,眼中所见,着实令她触目惊心。
疤痕纵横。
当时她年少,自然以为他是蒙了火烧,才烧得许多瘢痕的,后来明白些事了,才意识到,当时师叔的手臂上不止有火烧,似乎还有刀、剪等等的利器伤痕。
与活剜的伤痕倒是很像。
封澄正出神,背对着她的温不戒却出了声,他道:“里屋有浴房,去换件衣裳。”
方才腐肉与血迹搞得封澄一身血肉模糊,似乎还冒出了不得了的臭味。封澄早有此意,于是笑道:“多谢师叔,果然出了门,还是碰到熟人好。”
二人之间的交流隔着一道默契且礼貌的隔阂,温不戒不问她一个死了五十年的死人是为何会活生生地出现,她也不问,在她战死之前便失踪不见的师叔,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座与天魔毗邻的小城里。
眼下谈论这些,着实是没有必要。
封澄拿着衣裳,进了浴房。
长煌大原里是缺水的,如此情形,像洗个热水澡也过分奢侈了些,浴房里干净整洁,放着两盆干净的凉水,封澄脱了衣裳,拿一盆水将将冲了身体,便换上温不戒准备的干净衣裳出来了。
她将袖子与腰带往上拉了拉。
这件衣服似乎是一件尺寸大一些的女装,鹅黄色,干净,像是被精心对待过的模样,封澄小心穿着衣裳出来,抬眼见温不戒早已收拾好了砸落在地的碎瓷片,已经端然坐在了榻前,正在为血人把脉。
封澄擦了擦湿漉漉的长发——用血剑跑长途,她身上的灵力已经不太够了,连烘干头发的灵力都没有。
她过去,有些担心道:“如何了,师叔。”
温不戒垂着眼睛,半晌,放下了把在伤者手腕上的手指,偏过头去,乌幽幽的目光透过骨面具,看向了封澄。
“一个几乎咽了气的人,”温不戒道,“为什么要救他?”
封澄错开视线,不与温不戒对视:“……是我从前朋友,不能不救。”
我有个朋友,简直是天底下最能搪塞人的通用模板,温不戒闻言,温文尔雅地勾唇笑了笑,随即转过头去,也不逼问了,谁料封澄还没松一口气,温不戒便慢条斯理道;“见朋友,见到这荒僻地儿来了——师兄知道吗?”
封澄:“……”
一提到赵负雪,封澄便腿肚子转筋,她一言不发,权作自己又聋又哑,温不戒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道:“说话,不然我即刻给师兄传信。”
正中要害。
封澄道:“知道怎样,不
知道怎样,他管得着吗。”
温不戒摸了摸下巴,饶有兴味道:“孩子翅膀硬了,胆子大了,连师尊也不放在眼里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躲在我屋檐下偷偷掉眼泪,生怕我师兄不要她。”
封澄:“……”
封澄艰难道:“我解释过很多遍了,真不是因为……”
温不戒摆摆手:“我懂我懂,年轻人的脸皮薄嘛,依恋自己师尊这种事,说出去太丢面子了。”
简直根本不听人讲话,封澄额角青筋直跳,温不戒赶在她爆发之前,话音一转,转而道:“不过这么多年了,你即便翅膀再硬,也要回去看看师尊的,他年纪大了,行动又不便,孤寂得不得了,有个小辈承欢膝下,兴许还能宽慰些。”
封澄不知怎么,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身恶寒。
温不戒口中的赵负雪,活像个行将就木的垂暮老者,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赵负雪如妖似仙的一张俊脸,还有他男妖精一般炙热的身体,忍不住抖了抖。
……见鬼去吧,赵负雪才不需要什么小辈承欢膝下,反倒是挺能折腾人。
温不戒继续絮絮叨叨,仿佛是个心善的长辈:“做师尊的人,和做父亲也没有什么区别了,你当年战死,他难过得不得了,虽不知你如今是怎么回来的,可于情于理,都该回去看看……”
封澄仿佛身上有一千只蚂蚁在爬一样,她打断了温不戒的滔滔不绝:“打断一下啊,师尊就是师尊,和爹没关系。”
说到这里,封澄倒回想起一件琐事来。
当年在初初窥到心中情意时,她异常茫然,天天魂不守舍,如此反常,当然瞒不住耳聪目明的师叔,他先发觉了不对,叫了她几个同窗来,旁敲侧击地讲了一通类似的话,只像一盆冷水似的骤然浇透了她。
她当然不是一盆冷水能浇透的人,可若冷水日复一日,持之以恒地浇,也不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
如若没有荒诞地回到赵负雪的少年时,贪得那偷来的情愫,她大概会自欺欺人,一辈子将赵负雪当师尊敬重。
思及此处,封澄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接过这一贪便贪出了事,贪得眼下一团乱麻。
叫她没法回头做师徒,也难以迈步向前走半步。
于是封澄看向温不戒时,便有了些微弱的不自在。
千叮咛万嘱咐,她还是没忍住对自己师尊下了手——小的那个。
封澄有种拱了白菜的心虚感。
温不戒顿了顿,低头拿过放在一旁的茶水,饮了一口,才道:“抱歉,一时口快。”
封澄连忙摆摆手,意思是无需挂怀,温不戒又饮了一口茶水,才抬起头来道:“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我听世人说,你似乎是死了。”
如若说来,便是一言难尽了,于是封澄叹了口气,很心累道:“在一个小黑屋,呆了五十年,前几日才逃出来。”
温不戒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又道:“长煌此地,都传你杀了天魔持劫,力竭战死。竟是传闻有误么?”
封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连连摇头:“传闻岂能当真,且我当年并没有杀了持劫,惭愧。”
温不戒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封澄道:“持劫乃天魔,天生造物,不知有多少死里逃生的本事,我当年不敢杀他,只起命阵,将他封死在长煌大原里头了。”
“命阵?”
封澄道:“一个禁术,以一命换一命的,我本事不够,换不了持劫的命,得打个折扣才行,这折扣正合我意,换得把他长长久久地关着。”
阵法松动、持劫逃出的时候,都不知过去几千年了。
温不戒静静地看着她。
这本该是能收场了。
只是有一点突然变了。
封澄又活了过来。
交换的条件,被撕毁了。
第87章 第87章欠钱
温不戒听了,倒是沉默了许久,半晌,才缓缓道:“原来如此。”
封澄歪了歪头,道:“师叔去哪里了?许久未见你回洛京。”
话音方落,温不戒沉默了,片刻,道:“随意走走。”
封澄见状,心知他大概不便于说,正欲随便找些什么把话题撬过去过去,却听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呻吟,封澄精神一振,也顾不上温不戒了,扑到榻边,急切道:“师叔快来,他哪里出事了!”
血人被包得严严实实,整个人仿佛一只雪白的茧,浑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只肿胀的眼,温不戒从容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封澄一眼,抬手把住了血人的手腕。
凝神细听片刻,温不戒收回了手,道:“无事,只是伤口缓过来,开始疼痛。”
封澄一怔,转头看向血人,目光霎时有些波动。
温不戒道:“我方云游到此,身上药品恰好用完,并没有镇痛之药。”
封澄反应过来——他方才用的,大概只是白房子中其他游医留下的药材。
温不戒干脆利落地出手,卸掉了血人的下巴,封澄一惊,温不戒却道:“寻个东西给他叼上,咬碎了牙可麻烦了。”
封澄点了点头,出去片刻,端回来一块干净的树根。
温不戒轻轻地歪了歪头。
正要将树根送进那血人的牙关时,那血人睁开了眼。
封澄:“……?!”
封澄大喜,一跃而起,拍了拍温不戒道:“醒了,他醒了?!”
血人一睁开眼,便警惕无比,骤然一弹而起,一动却骤然扯动了伤处,当即痛嘶出声,封澄连忙道:“不要动,伤口刚刚处理过,你安全了。”
温不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闻言,血人一怔,他缓缓地平静下来,低下头,看到了包得严严实实的自己。
封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见吗?能听见吗?”
血人盯着她,半晌,点了点头,封澄放下心来,温不戒起身离去,片刻,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来给那血人:“喝下去。”
汤药的味道十分古怪,封澄耸了耸鼻子,不适地眯起了眼睛——她总觉得这药的味道似曾相识,但却不像是寻常药草的味道。
血人警惕不已,抬手欲打翻药,可顿了顿,只是把药推了过来。
意思是:不喝。
见过顽固的伤患,可没见过伤成这样还在顽固的伤患,封澄当即便挑了眉,温不戒淡淡道:“若想早日站起来,就喝了它。”
这次不待血人回绝,封澄便接过药碗,一下便卸了那男子的下巴,他呜呜两声挣扎起来,封澄只把药一股脑儿灌下去,末了,合着他的嘴,又按几处穴位,强逼他把药饮了下去。
此人哪里见过这阵仗,一个不防,被封澄结结实实地灌了个足,封澄放下碗,那人一把推开封澄,趴在榻边便不住咳嗽起来,怒道:“你们是什么人!!”
话一出口,封澄与他皆愣住了。
温不戒抱胸看着他,波澜不惊道:“半日后,试试下地行走。”
封澄目瞪口呆,说到底,她还是头一次亲眼瞧见温不戒当面施展如此离奇的医术——一个刚刚还差点死了的重伤患,不过喝了他一碗药,转眼竟有力气吼了。
她心底不免啧啧——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医者,活死人,肉白骨,名不虚传。
伤者也傻了眼,他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摸了摸自己身上被妥帖处置的伤口,终于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你救了我。”
封澄指了指温不戒:“知道就好,回头记着人家的脸,好好谢谢人家——哎,不是让你现在磕头,我有话问你。”
她把差点滚下床磕头的伤患拦住,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你说。”
封澄定定地看着他,郑重道:“天机铁骑残部,现在都在哪里?”
听闻此话,他霎时如同被烙铁烫了,一跃而起,大怒不已,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人!黄二此身死不足惜,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说出我天机铁骑的下落!”
封澄:“……”
封澄困难地回想了一下当年的征兵册,试图在其中搜寻出一个叫黄二的人名来,温不戒偏过头笑了:“我当什么朋友值得你千里迢迢往长煌大原来,原来是旧部?”
莫名地,封澄从温不戒此番话中咂摸出几分怪异的味道,她皱了皱眉,对黄二道:“你看我的脸,看仔细些。”
既然是穿着当年天机铁骑的衣甲,总不会连她都认不出来。
谁料黄二看也不看,蒙头道:“我兄弟说,自古美人如枯骨,总使名将尽断肠,你长成天仙也没用,我黄二可不是屈从于美色的男人!”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四下霎时静了,片刻,温不戒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额角青筋直蹦,封澄忍无可忍,反手一巴掌抽在了黄二重伤初愈的脸上,大怒道:“瞪大你的眼瞧清楚,什么美人不美人的,老娘是你顶头老大!”
闻言,黄二更坚定了:“我老大?我老大死了几十年了!你们抓我来,怎么连这点儿都不搞清楚。”
这么说着,他还是手指微微张开,露出一条指缝,透过指缝,鬼鬼祟祟地觑了封澄一眼。
封澄压着眼看着他。
黄二的脸色霎时有些古怪,他放下笼着脸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凑近,看上看下,看了又看。
在彻底看清封澄的脸后,他嗷了一声,两眼一翻,过去了。
温不戒与封澄交换了一下视线,片刻,封澄道:“……还有什么药吗?把他弄醒那种。”
***
黄二晕得快,醒得也快,转眼便翻着白眼醒来了。
封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微笑道:“醒了?醒了就起来,把这些年的事一五一十地给我说清楚,连着你是怎么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一起给我说清楚。”
黄二活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她。
比上司更可怕的东西,是顶头上司,比顶头上司更可怕的,是死了又活过来的顶头上司。
默了半晌,黄二才弱弱道:“这些年假扮您老人家的也不在少数,光凭一张脸,怎么让人信服?”
封澄眯了眯眼,道:“天机铁骑第一年的军费,白银一千七百两,朝中特批而下,而军费批下的第二日,便有几个不长眼的惹了事,害得我给人赔钱——赔出去的银子,也是一千七百两。”
思及此处,封澄久违地勾起了嘴角。
黄二勃然变色的脸,封澄慢慢道:“当然,没人敢把这事往外吆喝,连带记账也没敢往里记,生怕第二年朝廷便不养天机军了——于是在朝中第二笔军费批下来前,我开口向洛京赵家借了银子,白银十万两。”
天机军养的都是正儿八经的修士,无论是配灵器,还是日常训练,养兵成本都是极为骇人的。
十万两白银的军费,说多不多,可养一批几千人的军队,便是极为骇人了。
封澄淡淡道:“而你老大我,至今还没还上我师尊的银子。”
十万两,想想就想吊死了。
也不知道她得吃几辈子俸禄,才能还得起这笔银子。
温不戒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闻言,黄二只心头打哆嗦,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平息着越跳越剧烈的胸口,目光渐渐灼热起来:“后来——”
封澄道:“后来,咱们把崔家抢了,换得白银,明面上养天机铁骑,实则只买了批甲,剩下的拿来给拉舍尔部修了屋子,购了牛羊,当时还被卖羊的小孩骗了——听说那小孩后来也进了天机军,还活着吗?”
黄二越听,眼眶越酸,封澄话音方落,他热泪盈眶,大叫一声,猛地捂住了脸。
他喃喃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封澄少见男人哭成这副手指缝里都往外漏泪水的模样,颇有些手足无措,她轻轻拍了拍黄二的后背,试图在他满是布条的后背处寻一个能顺利拍下去安抚的位置。
温不戒在一旁凉凉道:“即便是再神的药,也经不起这么上下折腾,一会儿伤口全裂开,我可不救他。”
封澄干巴巴道:“……还活着,莫哭了,小心伤口裂开。”
黄二把脸埋在手里,忽然一住,他慢慢地抬起手,盯着自己残缺的小指看了看,片刻,他定了定神,转头地看着封澄,将残缺的小指压在了手心:“封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封澄迟疑道:“黄二,是你本名吗?”
黄二道:“我叫黄笳,家中排行老二,便这么称呼着了,我当年给将军做过探子。”
这么一说,封澄便知道了:“昌郡黄家的修士。”
黄二用力点点头。
封澄皱了皱眉:“昌郡黄家,擅疾行,滑不溜手,谁把你伤成这副样子的?”
话到此处,黄笳的眼睛暗了暗,片刻,目光移向了温不戒。
温不戒识趣地起身,道:“外头似乎有鸟叫,我去看看,能不能入药。”
随着门被合上,黄笳才看着封澄,涩然道:“铁骑残部,不过百余人,当年我们拒不归天机军,这些年来颇受朝廷白眼。”
顿了顿,黄笳又连忙道:“我等并非谋逆,若还是将军当年的天机军,归了便归了,咱们当年不都是从天机军里出来的么?可偏生京城那边闹了幺蛾子。”
“崔家提了个人——是崔家独一份参过军的天机师,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一力把他送到了天机主将的位置。”
“我等不肯归顺这崔家小子,崔家便视我等为敌,这些年一直没松过嘴,不知多少人都折崔家手里了。”
黄笳垂下眼道:“属下也不例外。”
第88章 第88章一清二楚
崔家,又是崔家,封澄恨得牙痒——在赵负雪的少年时,豢养血修,倒卖长醉,还想给赵负雪染上药瘾的也是崔家。
黄笳道:“将军不知,近些年来,天机世家颇为式微,楚家不问世事,姜家杂事缠身,原先还有个赵家能镇住,可自打将军战死后,赵家也和楚家一起不问世事了——话说回来,楚家家主还时时有些音讯,负雪先生却是音讯全无了。”
他没注意到封澄有些凝滞的脸色,继续道:“而崔家,便是在这些年里头,忽然崛起了。”
封澄皱眉不已:“崔家天机师修为有限,如何崛起?”
据她印象,崔家那些子弟,没一个身手利索的,那点儿天机术都不够从天机院毕业,如何能把天机铁骑逼成这般狼狈模样。
黄笳叹了口气:“将军,刀枪杀人,哪有权快?”
“血修一派把持朝中,崔家依附血修,自有千万人替他们动手,散修,邪修——何须崔家人亲自下场?”
又是血修,封澄不住地皱眉。
黄笳道:“姜太后当年杀的那批血修,卷土重来了。”
“……姜徵不会把人放进来。”
“放血修进朝的人,是皇帝。”
封澄微微愕然。
黄笳道:“将军知晓,皇宫有阵,凡修士入阵,皆为凡人。以此求得皇室安稳。”
封澄点了点头,这点儿她清楚。大夏皇族,祖祖辈辈皆为凡人,娶得天机世家女子,一入宫门,也成了凡人。
姜徵便是如此。
可在这阵中,却有一例外。
血修。
血修食人,躯体的强度绝非寻常凡人可及,即便是进了阵中失去灵力,还有着远胜于凡人的身体。
黄笳道:“如今的皇帝胆子小得很,宫里没血修便睡不着,生怕哪里冒出个天机师来割了他的狗头,于是呢,把那帮吃人的孙子放进宫里当亲爹供着,你说说,这算什么事。”
封澄垂了垂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血修要吃修士,小皇帝要打压修士,这两方殊途同归,当然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可若是修士被吃,还手打人也是疼的。
那么作为软柿子的凡人,填填牙缝行不行呢?
如此举动,简直是与虎谋皮。
不知怎的,封澄想起了姜徵少女时摇摇晃晃走进宫里去的背影。
猝然间,她想到了一人,抬头道:“镇国神兽呢?它不
守着皇族吗?”
黄笳随手端起放在一旁的茶水,润了润唇,道:“你说它?这事更离谱了,它几十年前忽然消失不见了,连灵力也一同消失在大夏,一开始人家还当它老人家犯懒睡觉去了,谁料这祖宗一丢便是几十年!你说那小皇帝为何怕成这样?护着他的镇国大兽没了,一介凡人,站在满地天机师里头当老大,谁服他?反正我是不服。”
封澄用力闭了闭眼睛。
八方哪里去了?
和她一起在天征四年。
这茶水似乎不是很合黄笳的口味,他端着茶杯咂了咂嘴,继续道:“这些年来,那狗皇帝破事不知干了多少,就仗着持劫死了,天魔消停不少,天机师没那么金贵了,将军可知现在朝中正当风头的是哪一派?何家!一个正经修士都没出过的何家!深受狗皇帝器重!”
封澄皱了皱眉,消化着这些年的消息,默了半晌,她猝然想起破旧马车上的何家小姑娘。
方才她还奇怪,何家这种没出过修士的人家,出了个修士,应当呼风唤雨地护着养着才对,怎么反而要把人远远地送走?
现在一想,倒是明白了。
作为一个与大夏皇族站在一起的、只有凡人血脉的纯臣,是不能允许血脉出现秩序外的差池的。
有修士出生,便意味着,他们有一线不和大夏皇族站在一起的可能。
黄笳啧道:“而且啊,小皇帝——不对不对,他现在都老成老头儿了,是老皇帝了。他不肯按律娶一修士作妻,于是没有身为修士的皇后共治,姜太后名分上都是人家母亲了,帝后共治,总治不到她一个太后头上。”
封澄静了静,慢慢地笑了:“好舍得的小子,无后,便无嗣,这是打算百年后,将皇位拱手给他人了。”
黄笳道:“还有,这老皇帝上位修史,把长煌之战报了个全军覆没,天机铁骑被他一笔写死了!老东西还想在史书上泼将军脏水,好在姜太后据理力争,勉强保住了将军清名。”
封澄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黄笳点了点头,又道:“不灵通不行啊,没点消息,早叫人捉死了。还有,如今血修派为首的,叫什么……叫齐什么的,颇受那老皇帝倚仗,如今已嚣张得不怎么像人了,这不就这次替崔家出手的便是血修,想放血削肉,慢慢吃我来着,被我跑了,嘿嘿。”
他说着,炫耀地举了举手臂,温不戒的药十分好,他的胳膊上布条落下,只见一片新生的皮肉。
封澄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多谢你。你是从哪里逃出来的,我替你算账。”
黄笳大喜,眼睛都亮了:“我倒想找他们算账,可他们头儿下手太狠了,打不过!”
封澄瞥了他一眼:“出息。”
黄笳道:“不过将军,咱还是别去了。您老好不容易回来,他们都想见见你。”
封澄垂眸,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犹豫许久,才终于将憋在胸口的话问出了口:“……还剩多少人?”
黄笳的眼睛暗淡下去,片刻,他抬起脸来,依旧是闪闪发亮的眼睛:“八十八人,算我的话。”
这个数字令封澄心口一痛。
黄笳道:“还算多的了!一开始,大伙儿没打算能活下来,谁曾想能活下来这么多人。天机铁骑近些年来也不那么冲了,谁没事干往脸上挂个铁骑的招牌?大伙儿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日子过得比将军在时还滋润些,至少不用日日起来晨练嘛。”
可是如此,他却对为何被血修掳走绝口不提。
封澄沉默许久。
天机铁骑身为天机主将亲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举世罕见的英才。
当年极盛时,有足足七千余人。
如今,只有八十八人。
几乎死尽了。
黄笳觑着封澄脸色不对,慌忙道:“天机铁骑也不是都在这里,还有好多人回了自己老家,现在做主将的那个崔家小子人并不很烂,请辞的,他都放了!”
封澄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如今这八十八人靠什么作活?”
黄笳心虚地错开视线。
封澄察觉不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封澄沉下脸来:“有什么说不得的!怕我抢生意不成!”
话音方落,黄笳慌不择言道:“岂敢岂敢!我说,大伙儿都是有点立身本事的,平时走街串巷,便顺手做些活儿,再赚些银子。”
封澄一听便觉不对:“受人追杀,四处流窜,无立足之地,也难以打出名气,即便是顺手赚了银子,又岂能养足这么大一群人?说实话。”
黄笳越是支支吾吾,封澄越是打算刨根问底,被逼视半晌,黄笳终于服软了。
他道:“‘……其实是有银子偷偷来的,一般便放到拉舍尔部旧址,封着灵力,得带着将军当年的令牌去破才行。”
封澄看着他,黄笳迎着封澄视线,硬着头皮道:“数额颇大,足够养家,附着的灵力极寒彻骨。”
封澄:“……”
她忽然不太想听了。
黄笳看封澄表情,破罐子破摔道:“我们都觉得是负雪先生来的!这是将军硬要我说的,我可没主动说啊。”
黄笳絮絮道:“负雪先生还想请我们入赵家暂避,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不行。他本身便担着教养您老的罪名,无数人等着抓他定罪,只是苦于没有服众之证,我们这些人若是被他带走了,一着不慎,不就害了他嘛。”
很好,十万两银子上又加了一笔,还附了雪中送炭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完。
出钱养天机军,尚且能算得上负雪先生忧心国事,而出钱养叛逃流亡的天机铁骑,就不好说了。
这是她的亲卫。
封澄沉默地想,这下欠的情,得回去好好谢谢他。
思及此处,封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封澄要问的东西差不多了,于是黄笳便开口了:“将军,你这些年去哪里了?毫无音信,我们都当你死了。”
这是第二个这么问她的人了,封澄想了想,道:“在一个小屋子里睡了五十年,做了一个很久的梦。”
黄笳喔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封澄的这般解释,紧接着,他又疑惑道:“睡了五十年,将军不起来小解吗?小解的时候,不就醒了吗?”
封澄:“……”
黄笳哈哈一笑,道:“将军,这么说,搪塞别人还行,搪塞我们便不够了。当年一道在长煌拼杀,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将军当年的确是死了。”
这人看着莽撞,实则倒还挺细心,封澄无奈笑笑,黄笳又道:“不过将军回来便好,总之持劫已死,我们一道,谁也不怕。”
他不去问一个死人是如何复生,封澄也不必回答。
沉默许久,封澄看着他。
黄笳心头咯噔一声:“怎么?”
封澄道:“当年持劫,没有死。”
看着黄笳的脸色,封澄将命咒一事据实相告,半晌,道:“我醒来往长煌大原走,所求不为别的,一是想重组天机铁骑,二是要去长煌深处看看,当年被封在里面灵力尽失的持劫,去哪里了。”
第89章 第89章遵命
黄笳的脸有些怔怔的,他哦了一声,默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在想什么。
封澄道:“总归要从长计议了——此地养伤不宜,我先送你回去。”
她起身,推开了屋子的门,正向前走,身后却传来一声叫住了她:“将军,你回来之后,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到处逃命了?”
声音中隐隐含着殷切希冀。
封澄并不回头,她想了想,道:“此后大概会比逃亡时更为凶险,上了我这条贼船,可就下不来了。”
黄笳眼睛骤然亮起,他用力点了点头。
温不戒的药远比她想象中好用得多,方才交谈的时间,已经足够黄笳生龙活虎地站了起来,封澄推门,想向温
不戒道谢,顺便道个别,谁料门口空空荡荡,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她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
并不意外。
师叔游医,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细细想来,这师叔安稳留下的日子,竟只有她在洛京时的一年。
“天下游医都是这脾气么?”封澄心道,“不知温不戒现下去哪了,照他医术,这么多年早该名扬天下了。”
她回头道:“天机铁骑现下驻地何处?”
黄笳一听封澄要去见天机铁骑,登时快步走来,看向封澄的眼睛亮亮的,是要能够溢出来的仰慕喜悦。
修行之人寿数绵长,可光阴渺然而过,身体虽不变老,心却是会老的。
这么多年来,他亲眼看着壮志之人衰老萎靡,天真之人心生奸计,红颜皮下成枯骨,热血成坚冰。
没有人是毫无变化的,所有人都被这五十年岁月摧残,在无望的等待里,渐渐向着枯朽老去。
唯有这被钉死在棺中的早亡将军,是被丢在那段意气飞扬的岁月里,不可动摇的锚。
黄笳没来由地相信,封澄归来,天机铁骑一定会从绝路里杀出来。
杀得天下震惊。
封澄走出几步,发觉身后之人没有跟上,不免回头疑惑道:“怎么还不说话,驻地在哪?”
黄笳连忙道:“寿绵,现在在寿绵的村子里,大伙儿都藏着呢。”
寿绵二字令封澄怔了怔,她心下想:“那何家的几个人,是不是也跑到寿绵去了?”
***
由于出来得匆忙,封澄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银子,身上值钱的只有赵负雪挂在她身上的簪子首饰等物,前些日子陆续被她贱卖了换杂用了。
封澄走了两步,看着伤势未愈的黄笳,想了想,还是打算买辆车子。她嘱咐黄笳在原地等候,便去了一户门前拴着牛车的农家,敲开了他的栅栏。
她对院中男子道:“用这个,换你的牛车,行不行?”
手中的簪子玉质莹润,触手生温,上有肉眼难辨的精微细雕,无论是玉材还是工艺,都是外行人也可以分辨的好东西,那坐在院中垒牛粪饼的男子登时傻了眼,他盯着簪子,瞧了半日,却叹了口气道:“是好东西,只是也太贵重了些,拿着我们也无处花用。”
封澄很理解,于是转身欲走,谁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声:“那可是南水燕玉?”
闻言,封澄有些疑惑,她回过头,看见一俏生生的女子从屋中走出,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一眼,才含笑道:“这东西稀罕,只在燕地有些矿脉,尾料都值千金之数,瞧姑娘手上这根,当是头品的良玉。”
燕地有玉髓,极好的玉却不多,南水燕算一个。
可南水燕这种东西,见过的人都不多,连封澄都不知这是南水燕,一个农户家的妇人,是如何遥遥一眼就得以认出的?
男子忙道:“嘉儿,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莫受了产后之风。”
封澄留心一看,发觉这女子肚腹微微凸,显然是产后未消下的模样。
嘉儿置若罔闻,她素手接过封澄手中玉簪,小心翼翼,手指在上流连,封澄注意到,作为一个农妇,她的手指似乎过于纤细柔嫩了些。
男子吓了一跳,忙上来,劈手便夺了女子手中玉簪,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把簪子还给了封澄:“妇人愚昧,生了孩子还不懂事,一时冒犯,姑娘且收好快走吧。”
她一动不动地被丈夫夺走簪子,一动不动地受了这番愚昧的奚落,敛眸叹道:“这么好的南水燕,是去年新供给洛京的,听闻只送到几位大人手中,连皇帝都未曾受用得到。如今在长煌见它,一时有些怅惘,如归昨日。”
说着一番令人不懂的话,嘉儿被男人坚实的手臂揽着,袅袅婷婷地回了屋子,那男人边走边回头道:“冒犯了冒犯了,我娘们儿生了孩子便有些疯疯癫癫。”
话虽这么说,可他却在几次三番说自己有孩儿时,口中是掩不住的欣喜。
封澄将一切收归眼底,她看着走向屋子的夫妻二人,五指收起,紧紧地攥着南水燕。
在嘉儿即将踏进屋子的刹那,封澄开口道:“夫人美貌,想必是个漂亮孩子。”
男人憨厚一笑,道了声那是,便揽着嘉儿回了屋子。
虽说奇怪,封澄提步要离去,正要将簪子插进发中时,她忽觉什么不对。
照着黄笳的说法,赵家式微,赵负雪这几十年都没什么音讯,众人险些以为他死了。
可去年上供的、最好的南水燕,连皇帝都享不到,怎么送到了他的手上?
所幸寿绵离此处不远,封澄还是找到了车马行,将重伤号黄笳送到了寿绵。
来到寿绵时,天色已经墨黑了。
黄笳兴奋地伸出头去,看着寿绵颇为热闹的街道,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回头道:“将军,前面那处包子铺就是咱们人的产业,皮薄馅大,大伙儿吃了都说好!”
封澄托着腮,抬起眼,顺着他挑起的车帘看去,果然,那包子摆在外面,方一揭开笼,便引得路人驻足。
与长煌大原的其他地相比,寿绵是个地如其名的好地方,几乎能称得上安居乐业,平静得几乎不像长煌大原的地方。
黑灯瞎火中,车子停在了一处平平无奇的民宅前。
黄笳一见这民宅,仿佛在外迷路的看门犬找回了自己的家门一样,当即摇着尾巴兴冲冲地冲向了大门,封澄坐在马车上,一时半会儿,却迈不动下车的脚。
黄笳在门口喊道:“将军,将军快下来,咱们到了。”
封澄屁。股下仿佛坠了千斤坠,闻言,纠结片刻,还是深吸一口气,伸手掀开了车帘。
忽然传来一女子风风火火的叫恼声:“这次是大活计,只准拎得动兵器的去,寸金?寸金!快点滚出来。”
那边黄笳还没来得及敲门,只见一队脸色严肃的修士举着火把,匆忙地从大门冲出来:“寸金已经提前去了!”
黄笳站在大门口,大眼瞪小眼地与众人对视片刻。
寂静。
几乎能听见火把的声音。
秦楚的声音骤然穿破了封澄的耳膜:“黄二!”
封澄一哆嗦,猛地捂住了耳朵,只听外面一阵鸡飞狗跳之声。
秦楚的面上急色明显,她把黄二拎过来,左左右右看了看,见人没什么事,便把他往院子里一推,又给了他一柄火把:“进去找老头治伤,其他事等我回来再说,走!”
说着,一行人举着火把,又大马金刀地走了。
院子中,一时只有封澄与车下黄笳面面相觑,片刻,黄笳尬笑两声:“楚姐姐这两年越发急性子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
思及当年温文尔雅的副手,又看看现在的秦楚,封澄莫名有点儿心疼,她偏过头,问黄笳道:“她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黄笳低头想了想,眼睛一亮:“这些年楚姐姐一直带着能打的几个人,接些**、看家护院的活儿,想来这就是前些日子说的护卫之事了。
这般说着,黄笳却有些疑惑地向屋中看了看:“可区区护院,怎么能让楚姐姐带走这么多人?”
垂眸片刻,封澄抬起眼来,目光被黄笳手里的火把映得隐隐发亮。
一时之间,黄笳恍惚,分不清这是火把映在了封澄眼中,还是封澄眼底本身就点着野火。
“走,去看看楚楚这几年练得怎么样。”
黄笳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大声道:“遵命!”
***
秦楚方方带人来到寿绵盛家之前,便被眼前的惨象骇了一下。
在盛家大门前,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无头尸体,皆是被一刀断头,鲜红的血喷出来,喷得门口的石狮子都是红的。
如若只是断头,绝不会骇到见惯了此等场面的天机铁骑。
肉,骨,内脏,从这几个无头尸体上被拆了出来,随意地抛在大门门口,地上红红白白黄黄,一滩一滩,几乎叫人无法下脚。
一人举火把蹲下细看,
片刻,铁青着脸抬起脸来,对秦楚道:“有齿痕,有牙印。”
倏尔,秦楚恨恨地咬牙:“血修!!!”
如此死相,如此吃相,除了血修,还有什么?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秦楚猛地拔出腰间长剑,震声道:“阵修在外结阵!里面血修,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罢,她大步流星,闯入了被鲜血糊满的大门。
第90章 第90章太好了
秦楚的脸好似一张生动的怒目阎罗,一闯入院子,别的不说,先把院中几只漆黑剧犬吓得呜呜狂吠,秦楚瞥了一眼,见那几只恶犬嘴角皆沾着血迹,左手随意一抬,几只恶犬霎时呆若木鸡,随即,缓缓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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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也不看,怒声道:“先搜活口,血修格杀勿论!”
天机铁骑早已在这几十年的流亡中磨练出了非比寻常的默契,当机立断地,数人如暗影般嗖嗖而去,秦楚戾气深重地盯着地上血肉,心头不由得浮上了些不怎么好的回忆。
夜空乌黑,上弦月冷冷勾在天幕上,盛家大宅中时不时传来一声惨叫,秦楚鼻尖耸动,在浓重的血气中准确地捕捉到了寸金身上的灵力。
凭着多年默契,她准确地向灵力之源掠去。
空气中的血腥味随着她的接近而越来越烈,秦楚清晰地看到,地上处处崩坍,草木石墙倒塌,遍地狼藉间,还有阴阴的、不详的血迹。
血迹引向了角落的柴房。
她落下身来,双目中满是警惕之色,她谨慎地拔剑,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向了一片漆黑的柴房。
足尖踏入柴房的刹那,秦楚的耳边倏尔响起一道嗡鸣,她心头一凛——此地被阵围住了!
猛地抬头,耳边陡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怒音:“秦楚,逃!”
秦楚暗骂一声,抬手一个火决。
谁料在她起火决的一瞬间,一条蟒蛇似的血红锁链便从一片漆黑里猝然蹿了出来,秦楚眼神一凝,抬剑格挡,锁链与长剑相击,铿然迸裂出一片火星,猝然照亮了鬼魅似逼到面前的、苍白的脸。
秦楚;“!”
她抬手咬血,默念镇字诀,悍然钉向那苍白的脸,那血修倒是一怔,懒洋洋抽身回落,若有所思道:“中水秦家的人?”
一片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秦楚喘息不已,扬声道:“知道还不给你祖宗磕头。”
黑夜里传来一声嗤笑,那血修一扬手,只闻几道扑扑之声,柴房中霎时被烛火照明,那血修顶着一张面若好女的白脸,一笑,寒气森然。
他眯着眼睛,好似一只皮毛美丽的猫:“那更该杀了,修行世家的硬骨头,折起来都有味儿。”
秦楚看见,一旁的地上,跪着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背后躲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那孩子木木地睁着双眼,呆呆的。
男子双目空茫,他强撑着把二人护在身后,靠着声音,竭力辨认着秦楚的方位:“不是让你逃吗,你跟过来做什么!”
寸金的脚下叮叮当当撒着一片破损的金属,秦楚眼尖,一眼便能辨出,那是当年名震长煌的兵器。
十八金刀,寸寸为金。
秦楚怔怔地抬起头。
用飞刀者,必有超凡眼力。
而这十八飞刀的主人,已经失去了他的双眼。
刹那间,难以言喻的悲痛从秦楚心底蜂拥而上,她悲愤道:“我杀了你!!”
剑光扑天而来,那白脸血修却不紧不慢,他道:“今日,我家中算命的假道士给我卜了一卦,道我今日出门,有血光之灾。”
血修手一挥,锁链便将漫天剑光一卷,秦楚尚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他信手一推。
她瞳孔骤然紧缩,陡然被甩出八丈远!
血修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楚被拍飞出去,懒懒地收手,嗤笑道:“结果——就这。”
躲在寸金背后的妇人抖得更厉害了,她死死地抱着怀里孩子,一双眼睛中含着惧怕,更多的却是坚定果决:“……为什么要杀我们。”
白脸血修手里晃着铁链,笑道:“这我倒要反问一下了——何夫人,洛京何家与长煌大原隔着千里,你放着大家夫人不做,跑这穷乡僻壤里头吃沙子,做什么呢?”
闻言,秦楚先怔住了;“何家人?”
寸金喘息着点了点头。
陡然间,秦楚的牙恨恨地咬了下去,可身体却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又举起了剑:“蝗虫似的,哪个地方都有姓何的东西!”
屋中的血腥味越发的浓了起来。
何夫人咬牙道:“她只是个孩子!庄儿已经改姓到盛家门下,与何家没有关系了!”
闻言,白脸血修仿佛听到了什么头号笑话似的,他睁大了眼,道:“这事儿,你得和上面的大人们说,何家大人和我老大都要你去死,我能怎么说?说这小丫头改到盛家门下了,跟何家没关系了?”
他举起了锁链,悲悯道:“这俩硬茬可真不好对付,倘若是别的人来清理门户,你便能活命了——只可惜,今天我有空。”
电光火石间,寸金与秦楚勃然变色,竭力运起身上灵力,以平生仅有的速度冲到这对母女之前。
“拦不住。”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血色锁链泛着不祥的光,白脸血修居高临下,目光中露出几分懒洋洋的无趣。
妇人死死地揽住了怀里小姑娘,闭上了眼睛。
谁料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头顶上骤然明亮的夜空。
新鲜的、夜露的气息顺着屋顶的大洞蜂拥而入,随之一道而来的,还有一道懒洋洋的笑音。
“谁盖的王八盖儿,”那人笑道,“险些叫我找不着。”
白脸血修陡然变色,他豁然抬起头来,声音中隐隐发抖:“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一杆刺血的长枪。
“将死之人,”她道,“罗里吧嗦。”
骤然间,柴房摇摇欲坠的顶棚轰隆塌下,血色长枪迎面向他面上刺去,白脸血修甚至来不及作任何反击,那无往不利的铁链竟然只能勉强作防御之态,将将拦下了她的这一枪。
紧接着,他一退后,血色长枪便迎面而来,霎时间,他眼中竟然只能见得到围绕着这杆血色长枪的轰然煞气。
这煞气令他不敢反抗,甚至膝盖上传来熟悉的软意。
是血修。
还是远在他之上的血修。
熟悉的、阔别已久的。
真稀奇啊,乌言想,这种令人根本生不起反抗之心的煞气,竟然还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少年时,也是这样的一杆长枪,除下了他的全身衣物,夺走了他的随身腰牌,将他打入了不堪回首的深渊之中。
短短一瞬,乌言的脑中想了许多。
血修的手段是十分可怖的,对起外人是,对起拖了后腿的废物,也是可怖。
他丢失令牌,令血修地牢被轻而易举地攻破,几乎险些害死齐遥。
种种件件,翻山似的算在了他的头上。
在蒙受着来自血修的炼狱时,在玩命修行,断了骨头,却被齐遥派到长煌这种地方。
在恨意盈然时。
他心中却病态地贪恋着痛楚的开始。
长枪令他浑身赤/裸,冷风与她冷冷的目光一同扎在他皮肤上,那挥之不去的战栗。
如此耻辱,如此痛苦。
如此令人沉迷,如此挣扎难逃。
乌言的瞳孔折射着暗色的枪尖,而他的目光,却鬼迷心窍地看向了使枪的主人。
一双冷冷的,却总令人觉得笑意盈盈的桃花眼。
寸金与秦楚眼睛缓缓地睁大。
封澄一枪把人挑飞了事,柴房角落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她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迎着寸金与秦楚的投来的视线。
六目相对间,一片死寂。
封澄看着秦楚怔怔地爬了起来,怔怔地向前踉跄了两步,带着一副梦境似的、茫然而无措的表情,傻傻地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人一样。
她
眨了眨眼,随即低头,清了清嗓子,道:“楚楚,是我。”
秦楚看着她,眼眶里便开始一颗一颗地往下滚泪珠,她眼睛本来就极大,连带着落下的泪都比旁人更有分量些,封澄甚至觉得,地板都要被她的泪珠子砸塌了。
她抬起手来,小心翼翼,道:“我回来了。”
秦楚看着她,原本一声不吭地落泪,忽然间,委屈与说不出的怒意便爬上了了她的脸。
“……你怎么才回来。”
一介女将,在封澄死后,几乎扛起了整个天机军的逃亡生涯。
可此时此刻,她的脸上却如孩子般流满了泪水。
“你怎么才回来啊!!”
封澄被她哭得手足无措,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幸好此时门口一动,紧接着一个身影便踉踉跄跄地推门进来,兴冲冲道;“楚楚姐,刚才没来得及和你说,封将军她……”
话音未落,便撞上了秦楚含怒的泪眼,他识相地住了嘴,一缩脖子,跑到寸金面前宽慰那对母女去了。
封澄从前与秦楚身量接近,如今面对面泪眼相对时,她却诡异地发现了一点。
……秦楚好像比她高了一点点。
不动声色地,封澄悄无声息地踮着脚,将秦楚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痛快道:“哭吧,我回来了,以后若要哭,只管痛快哭。”
秦楚浑然不觉,她恨恨地咬牙,随后抱着封澄,嚎啕大哭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她大哭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
封澄顺着她的后背,心中揪心又痛楚,她抚着秦楚的后背,轻声宽慰道:“对不住。”
“我走得太匆忙,是我不好。”
“对不住。”
一旁的寸金沉默不已,他睁着空茫的眼睛,循声而望去,低头问身边的黄笳:“将军吗?”
黄笳看着他空洞洞的眼睛,沉默着点了点头,片刻,又意识到什么,强抑住喉头的哽塞,道:“是,封将军。”
寸金怔了怔,随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真不好,”他道,“若是晚一日瞎,我便能看看将军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黄笳再也抑制不住,哽咽道:“……她一切如旧,哪儿也没变。”
寸金缓缓地合上眼睛。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