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渐渐深绿,蝉鸣开始响彻深夜,沈苓恍然间想起,她居然活到了上辈子死得那天。
她推开支摘窗,探出半边身子,仰头看着明媚的天光,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上辈子烈火焚身,今日暖阳普照,一切都会变好。
日光洒在她身上,渡上一层温暖的金芒,谢珩站在含章殿外看到这一幕,眸中浮现出笑意。
她多久没笑过了?除了在昱儿面前,她已经快半年没露出过真切的笑颜。
他缓步踏入,天光透过绿蓬蓬的芭蕉叶,在他浅青色的长衫上映上斑驳晃动的金影。
沈苓看到他来,顷刻间收了笑,砰一声合上窗子。
谢珩有些无奈,他推门进去,坐到沈苓对面,环顾一周后发现昱儿不在,于是道:“昱儿呢?”
沈苓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去陛下那了。”
谢珩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他沉默了一会,说道:“至多还有半年,前秦和吐谷浑便会退兵,届时谢择班师回朝,司马佑就得走他该走的路。”
“你…有什么打算吗?”
沈苓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语气冷淡:“能怎么样,要么安稳做太后,要么被长公主杀。”
谢珩没有说话,神色看不清喜怒。
她顿了顿,意识到他什么意思,于是嗤笑:“你该不会打算谋权篡位,让我当皇后吧。”
谢珩嗯了一声,“皇后只能是你,昱儿也会是我唯一的孩子。”
沈苓并不觉得感动,反而觉得好笑。
她道:“随你吧,反正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力,不是吗?”
说完,她起身回了寝殿,不再搭理谢珩。
谢珩孤零零坐在偌大的正殿,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侧脸,那浓密低垂的睫羽下,眸光是深深的失落之色。
良久,他站起身,孤身离开。
入夜,言琢轩。
月明星稀,雨在瓦当上碎成珠串,清脆悦耳,檐角也漏下春雨来。青竹帘子被风卷着,发出唰唰的轻响。
烛火在墙上投下暖黄色的光,映出书案前青年的轮廓。他提笔蘸墨时,青衫袖口褪到腕骨,白得能看见青蓝色的筋脉。
谢珩批阅着文书卷宗,忽觉喉咙发痒一阵腥甜,他搁下笔,用帕子捂着唇,闷咳了几声。
咳罢,他脸色愈发苍白,鬓发被冷汗浸得微潮,
而那随手丢在竹篓里的帕子上,赫然是一团暗色血迹。
远福端着药进来,看到染血的帕子,顿时红了眼,他把药搁在书案上,扑通一声跪倒,膝行至谢珩脚边,哭道:
“主子,算是奴才求您了,离苓娘子远些吧,不要再见她、想她,不然您早晚…早晚会丧命啊!”
谢珩垂眸看着面前的文书,浓密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半晌,远福才听到他微哑的声音响起。
“我怎能不见她?焉能不想她?”
“你不必再劝,我只想在死前,让她和昱儿过上安稳日子。”
长公主动作愈发频繁,不少小世家都被扶持起来对抗谢氏,还有些寒门出身的朝臣也隔三差五找茬,紧盯着不放。
谢氏现在就像是一颗招风的大树,各方势力都想将它推到。若稍有不慎就会被连根拔起,什么都不剩。
若不彻底夺了司马氏的权,等日后他死了,沈苓和昱儿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就如同郑佩竹所言,不要见沈苓,也不要想她,坐上皇位娶了禾穗。
这样,他不会死,沈苓也不会死,只是他们将不复相见。
若是几年前的他,定然会选择这条路,可如今不一样,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没意思,他宁可死,都不想如了郑佩竹的意。
再者,他只剩下沈苓跟昱儿了,根本做不到不去想她、见她。
说他疯也好,蠢也好,他只想求得她的原谅,再做几日真正的夫妻。
前些日子毒发时,恍惚间他做了很多梦,时而梦到沈苓杀了他又自戕,时而梦到她被污成妖妃烈火焚身。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些都是真的,似乎就是郑佩竹口中的上辈子、上上辈子。
他心痛不已,只觉得欠她良多。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快些解决好这一切,给她和昱儿亲手奉上一个安稳的天下。
算是晚到的弥补。
第145章 颠倒乾坤自敢当二合一
入秋后,天气很快凉了下来,从北到南,各地都接连下了雨。
谢择用兵如神,谢三爷不久前也官复原职,带兵前去援助,再加上又有西域诸国相助,战场上的形势很快被扭转,战事渐渐平稳下来。
只是前秦和吐谷浑就像是鬣狗,紧咬不放,想要彻底将其打退,恐怕还得费不少力。
战场上形势在变,朝堂也在变。
这段时间,长公主由最开始的代笔朱批,变成了垂帘上朝,朝臣们虽有意见,但也因为司马佑病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部分人都打着等司马佑驾崩,幼帝即位后让长公主辅佐摄政的心思。
至于沈苓这个贵妃,要么老老实实做太后,要么给司马佑殉葬。总之在大部分朝臣眼里,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无人知晓,朝中大半寒门子弟,早已成了这个不起眼贵妃的门下臣。
沈苓近日将谢二爷通敌叛国的证据都收集齐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将其交给了心腹朝臣文子章,只等着中秋那天的早朝,将这东西呈上去。
中秋当天,阴雨绵绵。
长公主很勤勉,早早起身去了太极殿正殿,于龙椅后专门设的椅子上垂帘听政。
朝臣们把该报的事报了,长公主又说了几句话,便微微抬手,示意旁边的崇明。
崇明将拂尘甩到小臂上,扬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底下的朝臣静悄悄的没人说话,长公主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就听到有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膝盖触地的声响。
“臣廷尉监文子章,有本启奏。”
声音在大殿玉砖上激起回响。
长公主停下脚步,透过晃动的珠帘,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臣子。
文子章,寒门出身,两年前被定远侯府的裴凛举荐为官。印象中,此人耿直刚正,判案能力出挑,是清流直臣。
长公主凤目微垂,保养得宜的手轻点扶手。
前排紫袍玉带的贵胄们纹丝未动,倒是后排几个青袍官员诧异地回头。六品小官在朔日大朝上奏事,本朝尚未发生过。
谢珩站在首位,一身紫袍沉得他眉目如画,只是神色太过淡漠,哪怕听到这突兀的启奏,也只是垂眸静立,恍若无他无关。
新上任的尚书仆射崔延年冷笑:“文廷尉监的奏本,莫不是又要参劾哪家僮客逾制?”
崔延年乃是崔瑛族兄,因着崔瑛收集桓氏反叛证据有功,王桓倒台后,长公主便把清河崔氏扶持起来,收为己用。
崔氏作为老牌世家,对寒门子弟一向看不起,因此说得话也颇难入耳。
文子章冷冷看他一眼,不为所动,朗声道:“臣参劾左民尚书谢山,私通苻秦![1]”
话音未落,殿角铜漏的水滴声骤然清晰可闻。
谢珩掀起眼皮看了眼文子章,转而目光落在侧后方谢二爷谢山的身上,看到对方霎时白了脸,口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嗤。
蠢东西。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不少人都面露惊诧,不可置信的看着文子章,心想这寒门郎怎么这般胆大,敢在谢氏头上动土。
要知道谢珩此人最是睚眦必报,文子章今日敢弹劾谢家人,明日说不上阖家都得丧命。
官员们心思各异,暗中观察着谢珩的神色,见他只是瞥了二人一眼,又漠然垂眸,不免有些狐疑起来。
这事…难道还有隐情?不然谢珩怎么依旧泰然自若,不为所动。
谢山现在在自己侄儿手底下活命,听到文子章的话后先是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向谢珩,待看到对方事不关己的样子,心中顿时大骇。
他和苻秦丞相之子通信的事……谢珩怕是早都知道了。
谢山头上渗出冷汗,他咽了口吐沫,不敢再往下想,只想着先把眼下的难关过了。
“寒门竖子也敢污蔑三品大员?”谢山阴沉沉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文子章,“拿不出实证,本官今日就请殿下剥了你这身官服!”
文子章从袖袋中捧出泛黄的信笺,神色镇定:“永安二年十月廿七,谢府掌书记谢时夜出北邙,与苻秦使者密会于白马寺。此信由谢山亲笔所书,盖有私印,殿下可请廷尉署验笔迹。”
侍中欲接密信,却被谢山横身挡住:“殿下明鉴,我谢氏北府兵上月刚破吐谷浑和苻秦的五万铁骑,臣若有异心,何须自断臂膀?”
朱衣大臣们纷纷点头。
文子章却不卑不亢,神色依旧镇定,他知道谢山这是打算把这件事推给谢氏阖族,逼迫谢珩保他。
但贵妃说过,谢珩不会管谢山,让他放手去做。
文子章最看不上这些士族出身的酒囊饭袋,享受着奢靡的日子却通敌叛国,实属该死。
他冷笑一声,抬高声音:“破敌是真,通敌亦是真。”
“他说的不错!”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身穿绛纱官袍的余有年大步行来,看向谢山时,坚毅俊郎的脸庞上充满厌恶之色。
余有年怎么无召回京?他不应该在边境御敌吗?难不成这是余丞相也有参与。
众臣看向余丞相,只见他怒瞪着余有年,疯狂眨眼,显然是在示意余有年别胡闹。
可余有年却像是没看见,径直走到大殿内,掀袍跪地。
“微臣参见长公主,臣可以证明,文廷尉监所言非虚。”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货单,盯着谢山道:“上月廿九,谢山下属荀嵩在广陵码头私运二十船精铁,货单写明送往邺城!”
他转向御座深深叩首,“我边军盔甲破损月余未补,敢问谢将军,精铁都去了何处!”
谢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一干二净,他唇瓣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呼冤:“殿下,臣冤枉,臣根本不知此事,余有年无诏入京,他才是那个别有用心之人!”
余有年冷笑:“我余某无诏入京之事,自会按律受罚,但现在要紧的,是你对这
些证据如何做解!”
谢氏的人三三两两站出来为他说话,与谢氏对立的世家朝臣则纷纷出言质问。
偌大的正殿一阵喧闹,吵得不可开交,长公主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目光扫过谢山清冷淡漠的脸。
事关谢氏,他为何不紧张?为何还不出言?
她听着底下的人吵,不禁有些头疼,于是拍了拍扶手,“吵什么?这里是街市吗?”
朝臣们渐渐歇了声,殿内又恢复安静。
长公主看向崇明,崇明便去文子章和余有年跟前,把两样证物呈了上去。
她扫了几眼,似笑非笑看着谢珩,温声道“谢大人,你怎么看?”
谢珩上前半步,腰间环佩轻响,他拱手,“回殿下,臣并无看法。”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眸色也平静无澜。
长公主挑眉,玉白的指尖挑开珠帘,“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珩睨了眼谢山,谢山感受到目光,浑身止不住发起抖来,他哀求的目光看向谢珩,期望对方能看在叔侄的面上放他一码,救他一命。
“各司依律彻查便是。”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谢山猛地看向谢珩,脸上尽是愕然之色。
长公主也没想到谢珩一句解释都没有,似乎并不打算保谢山。
沉思片刻,心中愈发怀疑对方别有用心,不然兹事体大,他为何无动于衷?
“谢山,你作何解释?”
谢山瘫坐在地上,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他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谢珩是明摆着早就知道他通敌叛国,却故意放纵。
可都是谢氏出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下,谢珩到底为什么要冷眼旁观。
他想不通,只知道等待他的,是刑场上的鬼头刀。
长公主端详着谢珩的脸,俄而淡声道:“着御史中丞周顗、廷尉顾荣共审此案。”
她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丝帛,“谢山暂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按照惯例,同族做出通敌叛国之事,谢珩身为家主,在查清真相前,该革职在家。
但长公主只言未提,底下的朝臣也没有吭声的。
与谢氏敌对的,都和长公主想法差不多,打算先观望一二,生怕谢珩有后手。
长公主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目光透过珠帘落在谢珩冷漠的脸上,朱唇微启:
“退朝。”
她站起身,将手搭在崇明小臂上,施施然转身离去。
满地朝臣面面相觑,谢山被拖下去,余有年也被带走,罚他无召回京的错。
谢珩拿着笏板,缓步离开,好似没注意到他人或探究,或惧怕的目光。
秋雨越下越大,天光是灰蒙蒙的暗淡,檐间水珠如帘滑落,谢珩望着含章殿的方向,眸色晦暗不明。
俄而,他收回视线,撑伞拾级而下。
青砖上的水痕沾湿衣摆,将紫袍洇出一片深色痕迹,他走了几步,喉间泛上痒意,脸色愈发苍白,却将那几声即将出口的闷咳,生生咽了回去。
谢珩垂眸,长睫轻轻颤抖。
沈苓啊沈苓,你究竟还要瞒多少事,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对谢氏出手。
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改朝换代的事,恐怕要被迫延后了。
*
皇宫朱红的宫墙被秋雨浸成深褐色,四处都湿漉漉的,宫内外的形势,也像是这雨一样绵密渗骨。
谢山通敌之事证据确凿,很快就审理判定,于九月初三斩立决,他的几个孩子则被老太君保下来,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
谢二夫人有她娘家人做保,强行让谢山写了合离书,放归娘家。眉姨娘沈苓早有准备,在她下狱后,用死囚替代,送离建康,并给了田庄金银若干,能保证她剩下的几十年能衣食无忧。
还有谢灵巧,这个与云台城城主有关的少女,被沈苓偷梁换柱,自教坊司接出,软禁于元绿在城郊置办的田庄之中,试图从她口中撬出禾灵的下落。
除此之外,谢氏也因着此事折损良多。
通敌叛国一事是谢山个人所为,但谢珩作为谢氏家主,总得负几分责任。纵使他总揽朝政权势滔天,又深谋远虑手段非凡,但在长公主和其他士族的围剿下,还是折了不少党羽。
沈苓作为隐藏在最后的黄雀,得了不少好处,譬如尚书省六曹空出来的官位,她挑了几个不打眼的,将新收的低品世家子弟塞进去,也算是六曹各部都有了钉子。
这件事唯一让她出乎意料的,是谢珩事后没有找她“算账”,甚至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日子一天天过,谢珩的病不知为何愈发严重,听白檀说,他每日有一两个时辰都是昏迷的,且咳血不止。
但每次他来含章殿,都看着和以前并无两样,甚至对沈苓称得上有求必应,温柔有礼。
谢珩对昱儿也很好,亲手做了不少玩具,关心备至。
沈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有时候也会感慨,他若早些这样,二人也不会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如同破碎的镜子无法复原,她不可能对他毫无芥蒂,却也因为对方亲手奉上一半兵权,难以做到横眉冷对。
她只好沉默对待他,就像是对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
沈苓很早就注意到谢珩消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官袍,现在被风一吹,空荡荡的。对于这些,她不能说毫无情绪,却也还谈不上难过,更多的或许只是唏嘘。
她没想到谢珩身子居然就这么慢慢衰败下去,就算登上皇位,或许也活不了多久。
*
年底,打了几年的仗终于结束。谢择和余有年带兵大败前秦,班师回朝,民间百姓夹道欢迎。
唯一令人唏嘘的,是谢三爷战死沙场,他的独女谢灵鸢偷偷入营,替父披挂上阵。
接风宴上,沈苓看到谢灵鸢断了一臂,面容愈发坚毅,丝毫不见后悔。她心头说不出的震颤。
长公主给谢灵鸢封了官,只不过出于制衡谢氏的考虑,再者她又断了一臂有残缺,故而只给了个低品闲职。
谢择官职未变,而是格外加衔,授大司马一职。
余有年此次立功不小,又是丞相独子,长公主有心拉拢余丞相这个老泥鳅,便直接给了辅国将军的位置。
其间不少朝臣反对,但沈苓也希望余有年能掌握部分军权,故而暗中推波助澜,让其成功做上了位置。
辅国将军乃是三品,比不上谢择的官职,但也是实权,手握两万边军。
余有年在当上辅国将军后,三番两次想带沈苓离宫,但都她找理由搪塞过去。
年过完不久,他便离京重回雍州边境驻守。
沈苓有心用他,暗中和余丞相搭上线,二人联合,一点点蚕食谢氏不久前吞下的西府兵兵权。
因着沈苓动作谨慎,又从不亲自出马,都是借刀杀人,故而长公主并没有怀疑到她头上,而是忙着任用酷吏,清除政敌。
谢氏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转而低调起来,谢珩作为家主,并没有要补救的意思,也不参与党争,看起来无欲无求。
但沈苓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谋划。
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沈苓的心腹不止一次表示担忧,怕她斗不过长公主和谢珩,但她却异常平静,甚至命令手下的人,不看不管不参与任何争斗。
沈君迁因此和她生出不少矛盾,骂她心慈手软,并且指手画脚,想塞人进核心部门,让沈氏更上一层楼。美其名曰强力的母族才能让她稳稳坐上太后之位。
沈苓拒绝了,对沈君迁的怒火视若无睹。
或许对方是真为她好,但她并不需要。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谋划。
*
大靖永安十一年三月,五岁的大皇子司马昱被立为太子,号承德,入主东宫。
次年五月初,司马佑病重,沈苓带领高位宫妃,轮番侍疾。
五月十三,司马佑于昏迷中清醒,精神好了不少,甚至能说些简单的字,有回光返照的意味。
沈苓坐在龙床边,看着宫人喂司马佑
喝汤药,眉目一如既往柔和。
“陛下,这是你做皇帝的第十二个年头了吧?”
司马佑不明所以,他喉咙挤出几声含糊音节,“是…怎……”
沈苓听懂了,却并未回答,她接过宫人手中的湿帕子,亲自为他擦手,低垂的眉眼遮住那双漂亮的眸子,叫人莫名觉得有些发寒。
司马佑感觉到不对劲,仅能动的手指不安的颤抖蜷曲起来,凹陷的眼眶中,那双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床边的女人。
沈苓为他慢条斯理擦完手,把帕子丢进宫人端着的水盆里。水花溅出几滴落在衣摆上,她恍若未觉,音色温和:“金谷园的事,办妥了吗?”
宫人恭敬垂头称是。
沈苓嗯了一声,抬手让人退下,才转头看向司马佑。
“陛下,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司马佑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因为用力,额头上青筋暴跳。
沈苓自顾自说着,甚至好心为他掖了掖被角,“陛下,你知道吗,你真的很让人恶心。”
“自打入宫以来,我每每看到你,都隐隐作呕。”
司马佑瞪大了双目,怒不可遏,“你…贱……贱人!”
沈苓也不生气,继续道:“对了,你觉得昱儿像谁?”
此话一出,司马佑愣了一瞬,旋即目眦尽裂,他张大嘴巴,颤抖着指头,口中发出模糊的音节:“崇……崇…明…”
话音落下,崇明正好推门而入。
他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彩,看着崇明缓步行至跟前,费力扭过头,看着博古架,喘息出声:“拿…拿……”
沈苓轻笑一声,眼里充满惋惜:“陛下,你是想找殉葬的诏书吗?”
她轻轻叩了叩床沿,崇明在司马佑惊怒的目光中,走到博古架跟前,扭动花瓶打开暗格,拿出了一卷明黄诏书。
崇明上前,恭敬将诏书呈给沈苓。
沈苓将诏书在司马佑眼前慢慢展开,“陛下笔力遒劲,‘殉葬者三十七人’这几个字写得尤其好。”
她手指停在自己的名字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司马佑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沈苓衣袖。崇明上前半步,想要阻止。
“让他抓。”沈苓纹丝不动,“你瞧,这双握了玉玺的手,如今连块衣料都撕不破。”
她垂眸看着那双枯瘦的手,“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掐我脖子,让我在碎瓷片上跪行的吗?”
“对了,你应该好奇为什么崇明是我的人。”
“你记得姚仲儒吗?”
司马佑瞳孔猛地收缩,浑浊的泪水顺着眼尾沟壑流进稀疏枯黄的鬓发。
崇明手背青筋暴起,唇红齿白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
檐角铜铃忽然被夜风吹得急响,沈苓的声音交错响起。
“文定二十三年,你为夺兵权构陷姚家通敌,姚仲儒阖家百口被先帝处死,”沈苓一根根掰开皇帝的手指,语气沉冷,“崇明,全名姚望旌,乃是姚老先生的次孙。”
床榻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司马佑半边身子滚出锦被,崇明单手将他按回榻上。
“陛下,你构陷我姚家时,可曾想过会是我姚氏子孙送你最后一程?”
崇明双目泛起血丝,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沈苓看了眼天色,理了理衣裙站起身,“寅时三刻了,送陛下殡天。”
崇明称是,将被子捂住司马佑口鼻。
俄而,司马佑喉间发出最后一声嘶鸣,瞪大双目,胸口起伏消失。
崇明伸手合上他圆睁的双眼,转身时撞见铜镜里自己猩红的眼角,和不知何时爬满脸颊的泪水。
他抬袖擦干,将痕迹收拾干净,轻手轻脚出了内室。
沈苓站在大殿的半开的窗棂前,望着泛起一起青白的天,转而望向他的脸,语气平缓:“你大仇得报,剩下的,知道该怎么做吧?”
崇明躬身行礼,“臣,一定不负所托。”
不多时,绿绮端着水盆入内,按例去为司马佑擦洗。
她拿着温热的帕子,认真擦着司马佑的脸,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绿绮脑海中闪过个念头,她颤抖着手指,放到了司马佑的鼻下。
毫无气息。
手中的帕子悄然落下,她不可置信的又试了一次,眼中泪水涌出,“陛下…陛下!”
“阿佑,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她晃动着司马佑的肩膀,对眼前的一切不愿相信。
听到动静的宫人入内,看到眼前景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踉跄着往外跑,口中大呼:“快去请太医,陛下怕是……”
式乾殿顿时兵荒马乱,太医很快来了,探了鼻息和脉搏后,跪地扬声恸哭。
“陛下,驾崩了!”
“……”
永安十二年五月十四,司马佑驾崩,享年三十二,谥号荒帝。
……
司马佑死后,太子昱即位,改元天嘉,由长公主和谢珩一同辅政。
沈苓被尊为太后,居弘训宫。六安被提拔为大长秋,总领太后宫中宦官。雪柳任女尚书,掌太后宫文书诏令,参与机要。
除此之外,皇太后卿的卫尉和少府,皆是寒门子弟,为沈苓心腹。
司马昱虽然只有五岁,但聪慧过人,性格像极了谢珩。除了会对沈苓宫里的人撒娇外,他对外都是冷脸,雪柳戏称他是小冰块。
沈苓很看重对昱儿的教导,拖沈君迁请麓山书院的新任山长出山,做昱儿的老师。长公主对此面上赞成,实际上暗中派了不少人,想捧杀昱儿,让他彻底沦为废物傀儡。
这些事,沈苓都有防备,但百密终有一疏,天嘉二年,她就发现昱儿染上了斗蛐蛐,连课业都不管不顾,整日和伴读躲在假山玩乐。
她十分愤怒,却也没有大发雷霆,甚至连伴读都没换,而是温柔引导,给他规定了每日玩耍蛐蛐的时辰。
司马昱本来还很失落,但有次无意间看到母后深夜流泪后,心中顿时愧疚起来,彻底将斗蛐蛐给戒了。
司马昱慢慢懂事后,谢珩来宫里的次数就少了。
他身体愈发不好,有时候甚至都不了朝,沈苓有时候见他,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味。
那抹令她心动过,也恐惧过的雪松香,彻底消失不见。
谢珩哪怕这样,也依旧手段凌厉。
司马佑死后,他算是彻底跟长公主撕破脸,两党之间斗得不可开交。
沈苓也慢慢崭露头角,开始光明正大插手一些朝堂事务,这让长公主很不满。
但沈苓敢暴露到明处,那自然是做了完全准备。
夏夜骤雨初至。
庭院里朱色宫墙洇出深褐水痕,青砖上的积水倒映着昏黄宫灯,远处万重宫阙隐在雨雾里,只余轮廓镶着淡淡的水光,朦胧寂静。
沈苓坐在书案前,望着支摘窗外黑蒙蒙的天,语气平缓:“雪柳,叫金谷园的人,动手吧。”
雪柳愣了一瞬,转而明白这是到时机了,她心脏狂跳,福身称是,转身出了大殿,撑伞没入雨幕。
三日后,长公主垂帘听政,退朝时忽炸开一声闷雷般的鼓响。
是登闻鼓。
立朝以来,从未响过的登闻鼓。
满朝文武皆惊,谢珩的目光透过殿外灼眼的天光,望向宫门方向,若有所思。
长公主心口一跳,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她抬手叫来一旁随侍的崇明,冷道:“和廷尉属吏,一同去看看怎么回事。”
崇明称是,躬身推下,于门外走去。
殿外烈日炎炎,青石板砖被晒得发烫,崇明和几个廷尉属吏,快步朝宫门外行去。
不多时,守门侍卫看见崇明带着人来,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自额头流进眼角的汗。
崇明在门口站定,只见登闻鼓前,领头的白发老丈拿着鼓槌,枯瘦的胳膊用力抡出,鼓面震颤,声如闷雷。
鼓架下跪着三十余人,最前排的麻衣妇人抖开三尺白麻布,墨迹被汗水洇得模糊,仍能辨出“百人冢”三个字。
崇明将拂尘甩至小臂,上前道:“来着何人,有何冤屈?”
“你可知击登闻鼓,上达天听,是要滚钉板的!”
那麻衣妇人嗓音嘶哑,高喊道:“民妇乃城郊雨水村人,要状告长公主草菅人命二百条!”
“别说是钉板,只要能申冤血恨,凌迟我也受得!”
廷尉属吏看到妇人身后有几卷草席,他上前掀开,只见尸身腐烂,上面有裹着一层泥土,有绿色的花枝自身体内钻出,上面开出的花儿已经败了。
此等景象,吓得围观百姓纷纷后退,廷尉属吏绕是见惯了尸体,却也没见过这般诡异的,他以帕捂唇后退,胃里一阵翻涌。
崇明看到那尸体也脸色大变,他干呕了几声,缓过劲儿后,沉默了一会,“你确定要告?”
那妇人重重嗑了几个头,声音坚定:“要告!”
廷尉属吏也跟着劝了几句,但围观百姓见到此等惨况,一时间民愤沸腾,吵吵嚷嚷。
崇明和廷尉属吏对视一眼,只好差人拿来了积灰的钉板。
妇人毫不犹豫趴了上去,一寸寸翻滚而过。痛苦的哀叫自她口中溢出,但眼神却依旧坚定。
她的麻衣不多时便渗满鲜血,围观之人无一人敢看。
半晌,她滚过钉板,被痛哭不止的同伴扶起来,摇摇晃晃,“民妇可以见圣上了吗?”
崇明点头,实在不忍心让她徒步走到大殿,于是命人抬了个轿子来,跟随着往太极殿走去。
长公主没想到崇明不请示就将人带来。
她看了眼小皇帝,正准备出口示意他将人逐走,就听到谢珩冷若积雪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请开永巷偏门,带苦主及其同伴入宫陈情。”
司马昱只有七岁,但他早慧,知道登闻鼓意味着什么。
姑母的眼神示意他看到了,谢大人的话他也不能不听。两个人都是辅政大臣,母后说过,这二人都不安好心,但若比起来,谢珩要比长公主好些。
他思索片刻,稚嫩的声音在大殿响起,“准了。”
不多时,滚了钉板的农妇和她的两个亲眷一同入内,行叩拜大礼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封血书。
“陛下圣明,长公主草菅人命,杀害二百余人,将尸首埋于金谷园花圃,只为给她的花做养料!”
“我们雨水村三十多人都是这么被害死的!若不是前些日子金谷园的花匠逃出来被我所救,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
司马昱命人将血书呈上,他一目十行看了,转而递给谢珩。
谢珩随意看了几眼,命人拿给长公主。
长公主指甲掐进沉香扶手,看完血书后凤眼含怒,一把掀开了珠帘,阴鸷的目光落在那民妇身上,将血书攥成一团:“一派胡言,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民妇拖出去!”
谢珩正要开口,就听到殿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一道平静如水的嗓音。
“长公主稍安勿躁,莫要动怒,不若先派廷尉和大理寺的人去金谷园花圃里挖上一挖,不就能真相大白了?”
第146章 心灯不灭照乾坤四合一……
金色的天光斜切进雕花窗棂,尘粒浮动,太极殿的玉砖上影影绰绰映出众臣的各异神色。
沈苓背着光,妍丽的面容隐在半边阴影中,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她步履缓慢,在长公主微怔的目光下一步步走近龙椅,玉簪尾坠着的明珠在她耳畔轻晃。
谢珩垂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轻轻垂下眼睫。
这事…又是她的手笔。
“儿臣见过母后。”
小皇帝从龙椅上下来,端端正正行了礼,一双乌黑的凤眸亮晶晶望着自己的母后,心想母后来得好,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做呢。
沈苓摸了摸他的头发,示意他坐回龙椅,自己则于一旁站定。
底下的朝臣回过神来,齐拜:“太后万安。”
长公主捏着扶手的指节发白,冷笑道:“本宫竟不知,太后何时能干政。”
沈苓的目光掠过那跪在地上的妇人,看到她身上团团血迹,身子摇摇欲坠时,心中闪过不忍。
她抿唇收回视线,看向脸色难看的长公主。
“哀家怎么不记得,本朝律令上书太后不得上朝。”
“更何况,替民申冤做主,怎么能叫干政呢。有百姓舍命鸣冤,总要查个明白,才算对得起太祖设登闻鼓的苦心”
“你!”长公主霍然起身,扶手上的东珠被她生生抠落一颗。
沈苓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她怒不可遏。
可这顶太祖遗训的帽子扣下来,她不接也得接。
胸膛剧烈起伏。
俄而,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拂袖坐回去,眯了眯眼,神色莫测的盯着谢珩:“谢大人也认为要搜?”
谢珩抬眸,目光掠过沈苓时,那双总似凝着霜雪的眼睛,闪过几分异样情绪。
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又若无其事的错开。
他看向长公主身上时,顷刻间恢复了冷淡,上前半步:“臣认为,当遵太祖遗训,彻查此事。”
长公主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她若有所思。
两个本该敌对的人,怎么能悄无声息联手算计她。沈苓和谢珩的关系…定然不一般。
心思百转,长公主的指甲在扶手上轻叩,一下又一下,目光落在小皇帝白皙稚嫩的脸上。
“陛下,就按谢大人所言,尽管去搜。”
无人注意,大殿角落里安静立着的个小太监,悄无声息没入暗处,消失不见。
*
廷尉属的人回来得比预想更快。侍卫抬进来的草席里,白骨缠着绿藤,骨缝还有枯败的花。当腐臭混着泥土气息涌入大殿时,百官掩鼻,纷纷面露不忍。
长公主皱眉,冷声呵斥:“陛下还小,怎么能把这污秽物什抬上朝堂?”
司马昱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往沈苓身侧贴了贴,一只手扯住她后腰的衣摆,攥得很紧。
沈苓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抚,俯身看着他带着几分害怕的小脸,轻声道:“昱儿,你想留下还是离开?”
司马昱望着母亲温柔的眼睛,心中隐隐觉得她是希望自己离开的。
可太傅说过,身为帝王,不该怕这些。
他垂下脑袋,纠结不定,过了一小会,决定选母亲希望的。
司马昱扬起脑袋,朝沈苓露出个笑,转而忽然捂着嘴跳下龙椅,朝后边的小太监道:“朕想吐,快带朕下去。”
后面的小太监吓了一跳,赶忙去扶司马昱。
沈苓看着昱儿的背影,眸光中闪过复杂之色。
昱儿…太过聪慧懂事了。
希望有朝一日,他们母子不会为了皇权反目成仇。
朝臣们看着小皇帝慌里慌张离去,心中颇为不满,觉得哪怕只有七岁,身为帝王也不该如此失态。想到
这,不免又怀疑起来,小皇帝会不会和先帝司马佑一样,是个酒囊饭袋的昏君。
众臣神色各异,沈苓看在眼里,略微有些不舒服。
她沉默了一会,压下心头情绪,看向侍卫,问道:“为何抬尸身上殿?”
大理寺少卿叶施上前,拱手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微臣的属下发现,这尸体…身份有些不一般。”
沈苓道:“有何不一般?”
叶施蹲到尸身面前,垫了个帕子,将卷在席子里的手骨拿出来,又从怀里拿出墨汁,涂抹在腕骨上。
那身体白森森的腕骨上,赫然浮现出个梅花印记。
骨头上有印记,那只能是生前受过很严重的烙刑,但梅花印,又不像是受刑,而是为了做标记。
长公主看到这印记后,脸上的血色骤然褪了个干净。
她唇齿间弥漫出血腥味,手指紧紧扣着扶手。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她的花池里会有定远侯府侍女的尸体!
长公主能认出身份,朝堂上的大多臣子自然也能。
高门世家出身和为官多年的朝臣,都知道这是定远侯府的家生奴婢。只有定远侯府才有这个习惯,会在家奴年纪尚小时,用麻沸散止痛,在其手腕烙上特殊的梅花印。
一直保持沉默的定远侯,看到自家奴婢时,心中涌现出不安。
他犹疑片刻,最终还是走上前去,蹲下身细看尸骨。
查看时,心中闪过义女折柳的话——“父亲若想定远侯府长荣不衰,最好的办法就是站好队。”
站好队。
那也得站个为民着想的。
俄而,他做出了选择,站起身,看向高位之上的沈苓和长公主。
“太后娘娘,长公主,此尸骨,确实属我府中奴婢。”
话音落下,满殿哗然。
定远侯都认了,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长公主一派的朝臣纷纷出言质疑,而沈苓和谢珩一派的,则阴阳怪气,你一言我一语,试图把这罪名按牢在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看着殿门,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她派去的人呢?为何还不回来。
正不安,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猛地抬头,就看到殿中军将军陈漾手中提着个人,阔步行来。
待走近,她瞳孔猛缩。
陈漾行至殿内,将手中的小太监丢在地上,拱手朗声道:“太后娘娘,长公主安。”
“微臣方才在宫门口,看到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好似是算要向外面递消息。事关宫闱,臣只好将人提来。”
那小太监瑟缩在玉砖地面上,身子颤个不停,不一会竟然溺了。
长公主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恐怕要彻底栽在沈苓手中。
她只知道陈漾和沈苓有几分交情,却没曾想,对方那么傲气一个人,居然会臣服于沈苓。
好深的心思。
没想到她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了眼。
小太监的到来,让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沈苓看目的达到,便让陈漾将人带下去审问。
她侧头看向珠帘后的长公主,声音淡漠:“关于尸骨,殿下如何解释?”
长公主看着沈苓运筹帷幄的模样,心有不甘,鬓边金凤钗剧烈颤动:“伪造证物!这是构陷!”
“构陷?”谢珩突然开口,紫色官袍映在玉阶上,“三日前暴雨冲垮金谷园东墙,京兆尹上报修补民夫失踪时,殿下为何压下奏报?”
沈苓的心腹叶施反应很快,转身面对群臣,从袖袋中拿出一卷文书,“这些是近半年京城失踪案卷,共二百一十七人,最后出现之地皆在长公主别院附近。”
沈苓看着阶下脸色灰败的长公主,想起多年前冬日的金谷园内,姹紫嫣红。那时她只觉得奢靡,并不知道繁花之下埋的是尸骨。
若不是前些年偶然一次,她替长公主育花,也不会从花的根系发现养料不对劲。
后来她暗中探查,发现端倪后,命元绿培养了个信得过的人做花匠,再几经周折送入金谷园。谨慎起见,这枚钉子她埋了将近四年,那花匠也是个机灵的,只要有机会就搜集证据,为今日之局铺路。
年年复年年,终于让金谷园下得尸骨得见天日,冤魂昭雪。
“传旨,”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梁柱间,“长公主司马玥禁足长秋宫,涉事人等移交廷尉诏狱,三司会审。”
侍卫上前时,长公主并未挣扎,而且出奇的镇定,她脊背挺拔,一双凤目端详着沈苓,平静莫测:“很好。”
沈苓微微一笑,并不回应。
长公主迎着天光走下玉阶,路过那民妇是,发出一声高高在上的哂笑。
天光下,她后颈淡青色血管在乌发下若隐若现,莫名让人觉得发寒。
*
金谷园的案子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不少百姓上衙门认领尸骨,连续半个多月,京中素缟遍地。
沈苓很清楚百姓的想法。长公主未犯错时,是人人敬爱的殿下,可爱之深恨之切,捧得越高只会摔得越重。
她基于百姓心理,暗中命人推波助澜,故而本就沸腾的民愤,愈演愈烈,发展到最后,日日有百姓相携跪于廷尉府门前求处置长公主,亦有寒门士子自发组织,写了不少诗文抨击,逼三司定案。
在这种形势下,长公主的党羽哪怕有心运作,也无计可施。
不久后,三司定案,长公主府被查抄,长公主褫夺封号,贬为庶民,幽禁永巷永不得出。其府中亲眷,皆贬为庶人,充入掖庭为奴。
这结果大部分百姓都不满,但天潢贵胄,是不可能因为几个平民的尸体就判斩立决。
皇室本就天生高人一等。
沈苓早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知道长公主还有后手。
但她并不失望,也不着急,毕竟此次金谷园案本就是个幌子,她为了逼长公主起兵造反。
只有长公主起兵,她才有足够的借口,将其斩草除根。
……
大靖天嘉三年春,永巷失火,幽禁其中的司马玥失踪。
同年冬十月,宁州一带出现叛军,不多时便聚三万人,势如破竹,一路攻至荆州,离建康城所在的扬州仅一州之隔。
十一月初五夜,大雪纷飞,衡阳郡郡守府。
司马玥立于沙盘前,神色沉冷,旁边的秦璇身披甲胄,眉心微蹙。
“母亲,咱们确定要攻上皇城吗?”
“若再往上打,沿途的百姓……”
“还有,那些巫族的手段也太过诡异,儿臣怕遭到反噬。”
秦璇抿了抿唇,昏黄的烛火映着她犹豫的眉眼。
司马玥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儿,唇中出发声冷嗤:“身为我的女儿,你不该如此心慈手软。”
她回过头,负手而立望向窗外的雪,声音平缓,目光悠远,“至于百姓…等本宫坐
上皇位,他们自然会好。”
司马玥并没有回应巫族的事。
秦璇知晓这是没有回头路了。她有心劝母亲撤兵,再割地为王。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母亲不会听的,她一向独断。
秦璇沉默了一会,闷声应了,旋即行礼退了出去。
门外的雪还在下,大片大片飘落,将整座城主府盖在素白之下,寂静朦胧。冷风灌入衣摆,秦璇望着漆黑的天幕,朝雪片伸出了手。
雪花融化,冰冷刺骨。
她收回手,目光一片寂寥。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她从未想过会和沈苓反目成仇。权力这东西,真的就这么惹人垂涎吗?她不明白。
如果她能像兰璧一样说走就走就好了。
但母亲养育她长大,她不能弃生养之恩于不顾。
秦璇吸了吸鼻子,拿起墙边的伞,走下台阶,没入风雪。
*
另一边,建康城。
一辆朴素的马车行驶出城,停在某处隐蔽的别院外。
俄而,一只白皙的手挑开车帘,露出的脸精致娇美,狐毛大氅的一圈毛领,衬得她肤若凝脂,色若春华。
沈苓扶着赵一祥的小臂下了马车,拢了拢衣襟,推门进了院子。
二人一路行至正房门外的屋檐下,她停下脚步,示意赵一祥推下,独自一人轻轻叩响房门。
“进来吧。”
房内传出道清脆悦耳的嗓音,沈苓推门而入,里面正是被软禁多年的谢灵巧。
她进去时,谢灵巧正坐在窗边看雪,目光沉静忧郁。
沈苓心中有些愧疚,她坐到谢灵巧对面,从怀中拿出个折子放在小几上,温声道:“禾灵的下落,你还不打算说吗?”
谢灵巧这才转过头看沈苓。
她似乎已经厌烦了回答这个问题,皱眉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你已经关我这么久了,到底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我宁愿被流放边关都不乐意被你关在这!”
过去的谢灵巧胆怯而善良,还有很聪慧,而如今或许是破罐子破摔,反而对沈苓没什么好态度,一点也不顾及对面是当朝太后,执掌一半政权的大人物。
沈苓也不生气,垂眸将折子推过去。
“看看吧。”
谢灵巧面色狐疑,抬手到来折子,一目十行看了,脸色倏地难看起来。
寒风将门窗吹得呼呼响,沈苓平和的嗓音响起。
“这一年来,司马玥的叛军势如破竹,所过城池接连不战而降,你可知为何?”
谢灵巧看着折子上“巫族”两个字,冷声道:“你是想说,与巫族有关?”
沈苓嗯了一声,窗外的雪光映着她淡漠的眉眼,“不错。”
“此次前来,我不逼迫你,我只是想求你为天下百姓考虑几分。禾灵若再不出现,云台城的巫族无人制约,届时大靖会不会沦为人间炼狱,犹未可知。”
话音落下,谢灵巧忽然轻笑一声。
沈苓不解其意,皱眉看着她,眨眼间,对方通身气质变得陌生而危险。
她悄然将手收回袖中,指尖按在缠丝玉镯的机关之上,以作防备。
只见谢灵巧素手轻抬,手掌在面上拂过,那张甜美乖巧的面容,顷刻间变了样子。
桃花眼,柳叶眉,眉心一点朱砂,气息高深莫测,嘴角挂着浅笑。
此等诡异场面,令沈苓脊骨蹿起一阵寒气,她喉咙干涩,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却依旧面色如常。
她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子,心中已然猜测到此人身份。
“禾灵。”
眼前的女子轻轻颔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翻开的折子,语气散漫,“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沈苓平稳了呼吸,点头道:“没错。”
禾灵叹了口气,目光幽幽:“这些家伙尽给人找麻烦。”
她站起身朝门外走,姿态懒散,声音也懒洋洋的,“走吧,我帮你便是。”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沈苓有些怔然,闻言她也站起身,随对方往外走。
二人出了门,她看着禾灵的脸,没忍住问道:“谢灵巧呢?”
禾灵变成谢灵巧的模样,那真正的谢灵巧又去哪里了。
禾灵侧头瞥了沈苓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个小姑娘啊,约莫是永安四年去世的。”
“被她表兄打死的。”
“巧娘对我有恩,她的恩情是我悟道破境的路,因此我变成她的样子,为她报仇雪恨。”
沈苓没想到,真正的谢灵巧早都去世了。她上辈子乃至这辈子见到的,都是禾灵。
她道:“你与她如何认识的?”
沈苓对禾灵口中的悟道有些好奇,于是委婉相问。
禾灵也没瞒着她,直言道:“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因境界不得寸进,于西湖断桥边借酒消愁,醉后抬手摘星,不慎落入水中。”
“巧娘被亲姐弃在路边,她哭着路过断桥,恰好看到了落水的我,便不顾安危跳下去把烂醉的我拖上了岸。”
说着,禾灵望向天际的目光悠长,嗓音也轻飘飘的,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怀念:“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是命不太好。”
沈苓一时无话,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堵。
沉默了半晌,她道:“巧娘如果知道你一直记得她,还帮她报仇,一定很高兴。”
闻言,禾灵打了个哈欠,神色又恢复散漫,“随她吧,记不记得我都不重要。”
她看了眼沈苓,扬了扬下巴,“走吧,我现在就回云台城,去清理门户,管教那群不听话的子孙。”
“子…孙?”沈苓一愣,不可置信的看着禾灵年轻的脸。
禾灵拍了拍她的头,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才三十。”
沈苓有些无语。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准备道别时,沈苓想起来还有件事没问。
关于她小时候性情大变的事。
她详细给禾灵说了,禾灵蹙了下眉,闭目玉指轻掐,眉心很快舒展开,看向沈苓的目光带着几分了然。
“你命格特殊,发生此事,是被天外之人盯上了。”
她顿了顿,眸光带着几分怜悯:“如果没算错,这是你经历的第三世。”
沈苓瞳孔微缩,脸上的血色褪去,捏着伞柄的指节泛白,唇瓣翕动着,半天都说不出话。
良久,山间传来几声乌鸦鸣叫,她终于找回了声音,只是依旧滞涩。
“还请…禾灵姑娘再说明白些。”
禾灵却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你,事在人为。”
说完,她足尖一点,身影很快被飞雪吞没。
沈苓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天命,什么是天命。
气运,什么又是气运。
她想不明白。
……
日子一天一天过,很快又翻过一年,在沈苓的刻意放纵下,长公主的叛军愈压愈近。
春夜的风从支摘窗外涌进来,卷着零落的海棠花瓣,扑在书案上。
沈苓坐在案前批阅奏折,宫灯投下的影子摇晃着爬上她素色寝衣,衣襟金线绣的凤纹在昏黄里忽明忽暗。
春日的夜还很凉,雪柳探出身子去关支摘窗,忽而望见庭院桃花树下,有道修长的人影。
她吓了一跳,拉窗的手没稳住,窗子发出一声轻响。
沈苓将笔搁下,揉了揉眉心看过去:“怎么了?”
雪柳挠了挠头,指着窗外道:“谢大人来了,方才没看清,吓了一跳。”
沈苓微怔,旋即看向窗外,只见那人一身玄色长衫,手执油纸伞缓步行来,衣袂在夜风的吹拂下,像是一团浮动的黑雾。
走近了,她便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含笑的眼睛。
或许是久病缠身,往日的运筹帷幄的天之骄子,此时身上少了许多迫人的气息,他握着伞的手,瘦的几乎能看到攀爬的青色血管。
她收回视线,看向雪柳,“回去歇吧。”
雪柳躬身退下,和谢珩擦肩而过。
谢珩走进屋内,昏黄的烛火映出他病气的脸和消瘦的身体。
他自顾自坐到沈苓对面,眉目温柔:“怎么又批奏折到这么晚?”
沈苓没有回答,语气淡淡的:“谢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谢珩叹了口气,回道:“的确有些事。”
他站起身,从怀中拿出半边兵符,走到沈苓身边,目光落在她沉静的眉眼上,“我或许…活不久了。”
“这一年来,我时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无数次失去理智发疯,昏迷的时辰也越来越长。”
“郑佩竹不肯交出解药,我派出去的人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他顿了顿,俯身握住沈苓的手腕,将她掌心打开,把兵符放了上去,又包裹着她的手指轻轻合拢,一眨不眨的和她对视,眸光温柔虔诚,“我知道你想要皇位,我帮你,好不好?”
“用这北府兵的另一半兵权,和我谢氏所有门人,助你夺得天下,稳坐明堂。”
掌心的兵符有些硌手,似乎还带着谢珩的体温,沈苓莫名觉得有些灼烧。
随着谢珩的话落下,她的心口忽然抽痛起来,那早已被她尘封的情感,此时宛若决堤的江河,灌入她的心肺和四肢百骸,堵住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就这么愣愣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半分虚假。
可没有。
没有别有用心,只有她从未见过的真挚和眷恋。
张了张嘴,沈苓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你不是…一心想坐上皇位吗?”
谢珩直起身,把神色怔然的沈苓拉起来,将她抱坐在怀里,用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轻轻蹭了蹭她的颈窝:“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
二人已经许久未有这般亲昵的触碰,她有些不不习惯,侧头躲开,想要起身。
谢珩箍着她的腰,将她肩膀掰正,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以前是我狭隘,认为你入宫是为了皇后之位,可后来我才明白,你也有你的野心和追求。”
“可惜过去的我不懂情爱,自以为是,对你做了很多错事。”
“我明白的太晚了,悔之晚矣,只能一点点弥补。”
他摸了摸她的脸,“这次…你信了吗?”
“信我什么都能给你。”
“你可否…原谅我几分。”
最后一句话,轻轻的,像是一阵风,带着几分祈求的意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珩,印象里,他虚伪自负,野心勃勃,绝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卑
微祈求原谅。
他眼底的光像是破碎了,如同他衰败的身子,脆弱到令人心悸。
沈苓内心一片纷乱,她沉默垂下眼睫,一言不发。
良久,谢珩眸中闪过失落,他叹了口气,“也罢,只要你能得偿所愿,只要你高兴,不原谅也没关系。”
沈苓重新抬眸看他,推开他的胸膛站起身,理了理衣摆后,睨着眼前病弱的男人:“只要你帮我坐上皇位,我就原谅。”
谢珩一愣,随即面上浮现笑意。
正要应,喉间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痒意。他以帕捂唇,侧过身避开沈苓,发出几声难以抑制的闷咳。
俄而,他喘息着回过身,将沾了血的帕子不动声色揣回袖口。
沈苓皱眉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人因为咳嗽,凤眸中盈了一层水汽,眼尾泛红,脸色愈发苍白。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染了几分殷红的唇瓣上,心口不由得轻颤了下。
“你…咳血了?”
谢珩摇了摇头,故作轻松:“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沈苓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阵火气,她俯身握住谢珩的手腕,伸手入袖口,摸索片刻后,将柔软的帕子抽了出来。
谢珩有些僵硬。
方才她找帕子时,那温热的指尖,不可避免的一下又一下划过他的小臂。
她在关心他。
这个突然的念头,让谢珩心情愉悦起来。
他心思转了几道,又轻咳几声,捂住胸口,虚弱的看着正在皱眉看帕子的沈苓:“咳血而已,不要紧的。”
沈苓:“……”
好假。
她有些无语,但谢珩咳血确实是真。思索几息后,她道:“心口疼?”
谢珩点头。
沈苓抬手按在他心口处,感觉到掌下心脏的跳动十分不规律,非常虚弱。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外头忽然传来喧哗。
昱儿抱着鎏金暖炉闯进来,绣龙纹的靴子险些绊倒门槛。沈苓迅速松开手,谢珩也已经站起身,退到三步开外。
“母后!”司马昱扑到她怀里,眼睛却盯着谢珩,“谢大人为何在这?”
谢珩道:“商议国事。”
昱儿哦了一声,挥了挥手,“商议完了就回去吧,朕要跟母后说话。”
谢珩盯着眼前和自己眉眼五六分像的小崽子,微不可查的冷嗤了声,颔首道:“臣告退。”
昱儿瞥了眼谢珩,二人眼神交汇,又无声错开。
沈苓没注意到父子俩的眼神交锋。
谢珩走后,她拉着昱儿的手坐到罗汉榻边,柔声道:“怎么不睡觉,大半晚上来母后这。”
昱儿依偎在沈苓怀里,撒娇道:“外边打雷,儿臣睡不着,想让母后陪。”
沈苓有些无奈,摸了摸他的发顶,点头应下。
她没注意到,昱儿望着谢珩离开的方向,眼神冷漠。
母后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可五岁时,他就猜到谢珩才是他父亲。
那个男人和他一样虚伪,他们有着极其相似的眼睛。
……
大靖天嘉四年十月,司马玥带兵夜袭建康,攻入皇城。
她骑在高头马上上,手持长枪,身上的银甲在雪色间闪着冷光。身旁的秦璇亦手持长剑,眉目冷峻。
军队停于城门外,司马玥迎着雪花,仰头看着阔别两年的城墙,眸中一片冷寂。
俄而,她的副将手扬声对城门喊话。
“太后沈苓混淆皇室血脉,命野种登基,尚书令谢珩、大理寺少卿叶施、廷尉令文子章等人知而不报,沆瀣一气,祸乱朝纲,擅断万机,奸宄乱军。
罪不容诛!
长公主才是我朝正统血脉,我军此番前来,特为清君侧,还大靖安宁。尔等还不速开城门迎长公主入内!”
城门上静悄悄的,话落下许久,一个都瞧不见。
司马玥皱眉,心想这是空城计,还是引君入彀。
沉思片刻后,她冷笑一声扬声胳膊,“进城!”
管她沈苓有什么计谋,她有上万士兵,又有巫族卖命,还不信攻不进皇宫。
司马玥的军队进建康城后,发现街道空旷,安静得令人心慌。
派人在各街巷探查,才发现满城竟无一人。
秦璇感觉不妙,捏着剑的手微微发抖,“母亲……先退吧,不太对劲。”
司马玥瞥了她一眼,冷道:“退?为何要退。”
这不过是沈苓的小把戏,若退了,那才是蠢货。
她不理会秦璇,将兵分成几队,按计划行事,自己则带着精锐,扬鞭一夹马腹,于御道狂奔,直冲皇宫。
马蹄掀起雪屑,冷风如刀割脸。
行至宫门时,司马玥看到了宫墙之上的身影。
沈苓一身青蓝披风,怀中抱着暖炉,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眸中闪过恨意,马鞭直指宫墙,“沈苓,你秽乱宫闱,和谢珩珠胎暗结,用你二人的野种混淆我司马氏的血脉,还不认罪!”
话音落下,旁边的禁卫军以及大臣无不变脸,纷纷看向沈苓。
只见沈苓神色平静,雪花飘落在她的披风、眉睫上,她却于风雪中巍然不动,气度迫人。
“庶人司马玥,你有何证据证明陛下非先帝血脉?”她朱唇微启,“胡言乱语,可不是个好习惯。”
司马玥自然没证据。
她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微微侧身抬手,语气森冷:“给我打!活捉沈苓和司马昱者,许高官厚禄,黄金万两!”话音刚落,身后的将士还没来得及冲上去,一阵马蹄声突兀行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凄惨的叫声,和远处兵刃相接的喊杀声。
“殿下,不,不好了!余将军带兵将城围了!”
小将滚下马,连滚带爬扑到司马玥脚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司马玥一愣,随之猛地回头,看着宫墙上的女人,目眦尽裂:“你何时同余有年勾结?!”
“贱妇!”
沈苓垂眸看着神情癫狂崩溃,已经完全不见优雅的司马玥,眸光冷漠。
她抬手,旁边的陈漾很有眼色的递过来一把弩。
“等你下地府,自然会知晓,”沈苓接过,箭头对准司马玥,扣动弩机,“陈漾,行动。”
弓箭破空而下,穿透风雪,直冲司马玥面门。司马玥挥枪打落,仰头看着宫墙,咬牙指挥身后有了退意的将士。
“都给本宫上,愣着做什么!”
沈苓的身影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上,无数箭雨飞射向下,刀剑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司马玥拼死抵抗,策马至后方后,从甲胄中拿出骨哨,放在唇边吹响。
她阴狠的目光落在皇宫所在的位置,恨不得生啖沈苓血肉。
等巫族一到,纵使有余有年的支援,沈苓也赢不了。
两方焦灼时,忽然有无数身着黑袍的人自城外飞跃而入,各个腰间都挂着奇怪的小罐子。
为首的,
是个头戴兜帽,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她身法轻盈而迅速,几个跳跃间,足尖点过将士头顶,落在司马玥马前。
其他黑衣人跟在她身后,如同乌鸦一般悄无声息降落。
司马玥皱眉看着眼前的人,催促道:“怎么才来?还不快去支援!”
“支援啊……是打算支援。”为首之人声音如同春日溪流,极为悦耳,还带着一股懒洋洋的意味。
司马玥没听过这种声音。
这不是之前为她做事的云台城巫族!
她脊骨蹿上一股寒气,只见那人白皙的手指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冷出尘的面孔。
“你是谁!”
司马玥握紧了手中长枪,枪尖直指眼前的女子。
“我啊,就是你们费尽心思要寻的禾灵啊。”禾灵笑盈盈看着司马玥,抬指推开枪尖。
“还是说,你想找雁声这个废物叛徒?”
司马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入城起,就是沈苓给她设的局。
她想不通,为什么就连巫族的城主都为其所用。那她算什么?父皇留下的遗诏又算什么?
她眸中迸发出强烈的不甘,长枪一扫,竟是打算直接杀了禾灵。
禾灵身子微微后仰,足尖划过积雪,轻飘飘躲过了那又快又狠的枪法。
她不欲再逗弄对方,打了个哈欠后,对身后安静得黑衣人道:“按计划行事,别忘了留秦璇一条命。”
黑衣人们听令,腰间的罐子纷纷打开,里面爬出来密密麻麻一层虫子。
这些虫子像是有智慧,很快没入白色的积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禾灵没有罐子,她只是轻抬了下手。袖口中就爬出一直指甲盖大的蝎子。
她屈指摸了摸蝎子的背,说道:“乖虫儿,去吧。”
眼前的女子气息危险,司马玥又见识过蛊虫的厉害,她心中顿时惊惧,想策马逃跑。
鞭子刚落在马上,她就感觉后颈一痛。
抬手一摸,她只来得及抓住蝎子冰凉的尾巴,剧痛过后,那东西已经完全没入皮肉。
她疯了似的滚下马,拿出靴子里的刀划开皮肉,想把蛊虫挖出来。地上的雪被鲜血染红一片,蛊虫在她皮肉下游走,很快便爬到心口,浑身瞬间又疼又麻,像是爬满了蚂蚁。
“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鬼东西!”
司马玥在雪地里翻滚嘶吼,身子抽搐着躬成虾,不一会就气息奄奄,只剩哀嚎。
禾灵走到她身旁,居高临下看了一会,才抬手招出蛊虫。
她将半死不活的司马玥扛到肩膀上,几个跳跃便到了宫墙上。
“沈苓呢?”
宫墙上的守卫道:“娘娘去太极殿御书房了。”
禾灵点了下头,身影消失在皇宫中,很快出现在太极殿御书房。
她提溜着司马玥,悠哉哉推开殿门,把人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后看着正在批阅奏折的沈苓。
“人带来了,你看着办吧,我还忙着闭关。”
说完她就要转身厉害。
沈苓急忙起身上前,唤道:“禾灵姑娘,稍等!”
禾灵转身看她,有些不耐烦:“还有何事?”
沈苓抿唇,将谢珩的事给她说了,说完后轻声询问:“有办法治吗?”
禾灵思索了片刻,“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不过这症状不是蛊毒。”
“具体是什么,我得回去琢磨琢磨,翻翻书。”
她拍了拍沈苓的肩膀,说道:
“你且等我消息吧,在我来找你之前,不要和他见面。”
沈苓虽然不明白,但她知道眼前的女子非同一般,不是平常人,于是点头道谢:“多谢,姑娘日后若有需要,我沈某在所不辞。”
禾灵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转身朝外走,声音一如既往的慵懒:“不必谢,我也是为了自己。”
禾灵离开后,沈苓看着蜷缩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司马玥,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曾经,身为长公主的司马玥帮了她不少,二人是极其默契的上下属。可如今,二人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她没有折磨人性质,挥手命人将司马玥押入诏狱。
司马玥被侍卫架起来,她盯着沈苓的背喘息着,嗓音嘶哑:“沈苓,你以为除了我,你就能坐稳江山吗?”
“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死,你生生死死都不得好死!”
沈苓走向御案的身影一顿,她侧过头,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覆上一层阴霾,显得有些冰冷。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司马玥皱眉看着她:“什么?”
“心灯不灭,自照乾坤。”
……
天嘉四年十二月,司马玥斩首示众,秦璇被幽禁永巷。
残党在三个月内,被沈苓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亦经历一番大换血,不少寒门子弟在谢氏举荐下入朝为官,占据不少重要职位。
天嘉五年,在关陇集团与孔、虞两士族斗争中,沈苓联合寒门官员,促成“幽禁会稽王”。
天嘉六年,沈苓开始改革官制,将尚书省下六曹更名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司其职。同年七月,崔氏崔延年疑司马昱血脉,沈苓请太医与天师共同作证,反咬崔氏结党营私,挑拨皇帝同太后关系,图谋不轨。
崔氏阖家被贬官流放,百年不得入朝为官,此事后,沈苓趁机掌握三省六部。
自此,她手中兵权政权两得,毫无顾忌立“二圣同朝”制度。
天嘉七年夏,十二岁的司马昱突然病重。
是日清晨,万重宫阙尚蜷在雾绡里打盹,天穹已褪成雨过天青的亮色。晨岚像揉散的棉絮,在空气中浮动飘散。
式乾殿的龙榻之上,少年天子躺在被衾之中,脸上起满了红疹。
沈苓伏在床侧,眼底一片青黑,显然已经几日未眠。
当日光刺破云层,金芒透入窗棂,床上的少年动了。
司马昱睁开眼,看着疲惫睡着的母后,眼中闪过心疼。他轻轻碰了碰沈苓的手背,对方便猛地睁眼,欣喜的看了过来。
“昱儿,你醒了,可要喝水,还是吃些粥?”
说着,她又想起来了点什么,扬声唤殿中宫人:“快去请沈太医来,就说陛下醒了。”
交代完,她起身倒了杯温水,喂司马昱喝了。
“昱儿想吃什么?母后差人去做。”
司马昱拉了拉她的袖子,轻轻摇头:“母后,儿臣有话想跟您说。”
沈苓看着儿子虚弱的脸,心中一阵害怕,眼眶慢慢发红,“你说,母后听着。”
她不明白,昱儿怎么会突然病了呢,还是沈太医查不出的病症。这满身红疹,究竟是中毒还是什么。
究竟是谁在害昱儿,他那么乖。
司马昱半撑起身子,用袖子为母后擦了擦泪水,虚弱道:“母后,儿臣身子实在虚弱,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不了这皇帝。”
他顿了顿,抓着沈苓的胳膊一点点坐起来,喘息道:“儿臣,请母后临朝。”
“登基为帝!”
沈苓面色大变,转而瞬间失去血色。
她愣愣看着自己的儿子,面前少年的面庞和她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他那么善良,那么聪慧,怕是早知道了她野心勃勃,想要颠覆大靖。
这些年,她一直在怕一些件事,怕昱儿知道他不是先帝亲子,怕二人因为皇权反目成仇。
沈苓心中纠结了很久,她想要皇位,却也做不到不顾昱儿的想法。
没曾想,一直害怕的事,今日还是发生了。
昱儿这话,显然是决定成全她这个母亲的野心。
明明应该是好事,可沈苓心中却难受的厉害,她动了动唇,颤抖的手将司马昱轻轻拥进怀中。
“昱儿,别胡说,好好治病。”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皇位只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司马昱推开她,坚定的看着沈苓,凤眸里是和他父亲一样的沉静:“不,母后,昱儿根本从未想过做皇帝。”
“我只想…斗蛐蛐放风筝,想云游四海,想去塞外看看。”
“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劳什子的皇帝!”
沈苓知道这都是为了让她安心的假话,她端详昱儿的神色,眉心一蹙,忽然浮现出怒火:“你竟为了让我登基,不惜生病毁坏身体!”
司马昱脸色一僵,不敢吭声了。
这些年,他早都看出来母后想要皇位,他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并且很乐意让出来。
毕竟母后生他养他,生产时还差点难产丧命,区区一个皇位,怎能比得上母后的半点。
只是他有心给,却又疑心谢珩会黄雀在后,毕竟他这亲爹,他最为了解。
不折不扣的伪君子,野心家。
一直到今年,谢珩卧病在床,疯病严重,被迫卸职在家休养后,他才放下心来。但又怕母后优柔寡断,故而出了这个装病的损招。
药是他偷偷问禾穗姑姑求的。
沈苓看着他的表情,还哪里有不明白的,她心中又气又怕,哽咽着朝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逆子!你知道母后差点要被你吓死!”
“母后宁愿不要皇位,都不想你出事。”
“我生你一场,并不是要你来报恩的,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司马
昱平日纵然再早慧沉稳,听完这话,眼泪却也忍不住了,他有些羞愧,心中又隐隐高兴。
母后爱他胜过皇位,真好。
他趴在沈苓怀里偷偷抹眼泪,沈苓也跟着抹眼泪。
母子俩总算是把心中的那层隔阂消除。
……
在司马昱的坚持下,沈苓选择接下皇位,只不过女子登基前所未有,她纵使手握兵权和政权,也不敢托大。毕竟众口悠悠,民间反对声浪足以让她皇位不稳。
更遑论不少士族还对这皇位虎视眈眈,试图将她拉下马,挟持少帝摄政。
天嘉八年初,沈苓派辅国大将军余有年及骠骑将军陈漾,镇压关陇李氏及大司马谢择叛乱,同年五月诛杀尤务、薛翼等潜在威胁的将领。
同年十月,命叶施督造明堂,伪造《大云经》称“女主当王”,在建康城郊设立大云寺。
次年二月,秦淮河出“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碑,同月获“赤雀衔丹书”于朝堂。
四月,寒门官员组成“劝进团”七月,谢珩托着病体,亲率百姓几大士族,上百人上表请改国号。
同月,沈苓诛杀司马宗室子弟十余人,利用酷吏针对政敌,株连上千人。
六月,太极殿宣改靖为梁,司马昱退位,冠母姓,名沈昱。
沈苓登基为皇,是为开皇元年。
斩红尘,算人心。窥天机,破死局。
执棋筹八方,落子夺九州。
她终执掌天下,独坐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