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一城风雪埋孤雀~
轿子被飞快抬回含章殿,雪柳和夕眠一左一右搀着沈苓,行至早早准备好的产房。
沈苓躺在床榻上,疼得浑身都出了层冷汗,她记着沈太医和禾穗交代过的方法,一下一下呼吸着,试图缓解疼痛。
帘子被掀起又放下,不一会,太医鱼贯而入,禾穗也来了。
她只感觉肚子一阵阵的疼,每呼吸一下都疼,屋子里的碳火明明烧得极旺,却好似躺在冰天雪地里。
沈太医往她嘴里塞了块干净的帕子,清隽的脸上也出了一层汗。
他观察着沈苓,心中第一次那么害怕。
几个月前,他被谢灵筠刁难,险些丧了命,最后被沈苓出手救下。从那后他就想通了,开始为对方做事,盼望着太后的罪行有朝一日能被揭露在天下百姓面前,为他母亲报仇。
沈苓生产的日子应该在二月中下旬,可如今才一月中旬,这是整整早产了一个月。
妇人生子,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如今又是最为危险的早产,能不能母子平安,很难说。
沈太医看着沈苓苍白的脸,温声道:“娘娘,别怕,定会母子平安。”
不管怎么样,沈苓是他的恩人,说什么他都得保下她。
沈苓已经听不太到人说话了,她喘息着点头,阵痛越来越强烈,不一会额头上就出了一层细汗。
雪柳和霞光守在床榻前,为她擦着汗,满脸焦急和担忧,口中不住的唤“娘娘”。
沈苓从来没觉得有这么疼过,她曲着腿,紧咬着牙关,口中的布子几乎被咬烂。她觉得这种痛或许比得上梦里烈火焚身的痛苦,让她满脑子只有“好痛”两个字。
眼角的泪滴像一条蜿蜒的河,不停地顺着眼角落在被褥和枕头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很快泅出一片湿痕。
她侧过头,望着被掀起放下的帘子,入目却是各色模糊的人影,却唯独没有那一道。
沈苓眼前阵阵发黑,疼痛让她恨不得晕厥过去。
“娘娘,坚持住,快了,看到孩子的头了。”
“您再用用力,按照我说的节奏使劲。”
“……”
门窗被北风撞得轻响,沈苓攥着茜色被褥的手指节发白。
她听着太医的话,咬紧了口中的帕子,再一次用力。
忽然,门外传来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她费力地侧头望去,只见白檀和崇明踉跄行来,脸色白得吓人。
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雪柳想将两人挡出去,沈苓深呼吸了一口,将帕子拿出来,喘息着断断续续道:“发生…什么…事了?”
崇明和白檀对视一眼,看到白檀踌躇不定的目光后,崇明咬了咬牙跪到沈苓床侧,低声道:“娘娘,西府兵已近京郊,恐怕不多时就要攻入皇城!”
沈苓呼吸几乎凝滞。
王桓两氏的动作也太快了,居然挑着这上元节夜。若不是她一早派人盯着动向,恐怕还不知道他们夜行逼近。
她咬紧了牙关,鬓发黏在脸颊两侧,声音虚弱却不退缩。
“按原计划,让陈漾召集梁家军和她统领的三千禁军,守好式乾殿,保护好陛下和所有妃嫔。”
“还有本宫的含章殿,要派精锐来!他们一定会重点进攻这里。”
崇明领了命,马不停蹄和白檀去办。
殿内血腥气弥漫,沈苓感觉越来越没劲。
“快了,快了,娘娘再加把劲,马上出来了!”
沈苓攥紧了被褥,闭目再次用力,仰颈发出一声哀鸣。
她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下淌出一股热流,浑身力气随之散尽,攥着被褥的手也无力松开。
耳边传来个老太医惊恐的叫喊。
“不好了!娘娘…娘娘她大出血了!”
“快,快拿布子来!”
“慌什么,把吊炉里的参汤端来。”
“……”
产房里乱成一锅粥,沈苓只觉得耳边嗡嗡的,眼皮抬不起来,困倦的只想睡一觉。
她觉得好冷,好冷,好像不着寸缕的躺在雪窝里,就连流淌的血液都是冷的。
大出血吗?她这是要死了吗?
在最关键的时候丧命。
那孩子呢,孩子能活吗?若是活下来,谢珩会好好对待这个孩子吗?
她眼前像是走马观花,现实和梦境交替出现。
冷漠的父母,薄情寡义的谢珩,还有努力想活着却次次早亡的她。
她的嘴里不知被灌了些什么,眼前虚幻的景象逐渐消散,恍惚间,她看到雪柳泪流满面的握着她的手,焦急的哭喊。
“娘娘,别睡,微臣定让你平安诞下皇嗣。” 沈太医温柔的声线仿佛在耳边,她用力挣扎着,不让沉重的眼皮坠下。
夕眠和霞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边哭边求:“求求沈太医,求求诸位太医,一定要保我家娘娘。”
“孩子还可以有,但我家娘娘只有一个……”
这话颇为大逆不道,毕竟除了皇后外,历来宫妃难产,都是保小不保大。
皇嗣的命是比妃子重的。
但能给沈苓接生的,都是精挑细选,握着把柄,绝无二心的人。这些人和沈苓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自然会全力保大。
沈苓的手指动了动,喉咙间费力地挤出一句痛哼。
雪柳见状立马伏到主子唇边,听到了一句极轻极轻的话。
“我若死了…你打开…床右侧墙壁的柜子的暗格,里面的东西……能保你一世无忧。”
听完这句话,雪柳哽咽出声,她捂着嘴,喉咙像塞了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呜咽着:“娘娘,别乱说,你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庭院中,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最终停在帘子外。
来者一身黑色劲装,袖口的金绣鳞片在烛火下闪烁。正是谢珩的黑鳞卫。
只听这人冰冷的嗓音在帘子外响起。
“谢大人说务必保住孩子,必要时…弃母
保子。”
话音落下,周遭徒然一静。
所有人都面带错愕的望向门帘外,直到一声尖锐的怒骂响起。
“干什么吃的,怎么放进来了一只苍蝇!”
“还不快把他逐出去,我家娘娘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谢珩来决定,他算什么东西!”
周遭的宫人们这才动起来,慌里慌张把人往外含章殿外面推。
那黑鳞卫倒是没阻止,最后说了句,“你们看着办吧,孩子若活,你们还有活路,孩子若死,宁昭贵妃可保不住你们。”
雪柳忍无可忍,她正准备站起来去教训人,就感觉袖口被拉了一下。
她侧回头,就看主子轻轻摇了下头,唇瓣动了几下,说出一句无声的话。
雪柳认出来了,主子说“就在这陪陪我”。
她心里一阵难过,几乎喘不过气,最终泪眼朦胧的伏在了床侧,紧紧握着主子的手。
沈苓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面若金纸,胸膛起伏微弱,只觉得通身都凉透了。
黑鳞卫的话真真切切透过帘子,传进她耳朵里,虽说早有预料谢珩此人薄情寡义,可心却还是忍不住的痛。
即便是寒冬腊月,她也没觉得这么冷过。身子冷,心也冷。
她闭了闭眼,眼泪顺着眼角大颗大颗滴落。
本以为,谢珩多少对她有情,哪怕在他心里有一丁点的位置,可他竟然没有,决绝到一面都不露,让属下来说弃母保子。
想来,这段时日他不肯露面,还驱逐她探望的人,是早为今日做好了打算。
是她一叶障目,又愚蠢的信了不该信的人。
她早该知道谢珩此人向来以利为先。想来等她一死,他就可以用这个孩子,名正言顺混淆皇室血脉,等时机一到,将孩子除去,再鸠占鹊巢,摄政为皇。
身上疼得厉害,也越来越冷,她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捏得她喘不上气。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去岁上元节,他站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提着灯,眸色缱绻,口口声声说他错了,说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给。
那也是他第一次吻她。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温柔又真挚。
可如今,她为他生子,生死未卜的躺在床上,可他却连面都不愿意露。
她彻底错了,她不该赌,赌她能用这个孩子夺权参政,赌谢珩能为此心软。
可就这么死了吗?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
窗外风越来越猛烈,雪化作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刮过窗纸。沈苓的血终于被止住,她又被灌了些汤药,再次用劲儿。
她不甘心,她一定要活。
泪水干涸在眼角,她咬着牙关,倾尽全力。
宫门外,黑沉的天幕下战马嘶鸣,叛军的喊杀声震天动地,禁卫军拼死抵抗,仿佛要将整个皇宫掀翻。雪花在刀光剑影中飞舞,将鲜红的血液凝结,掩埋一具具尸身。宫内的宫女太监们四处逃窜,尖叫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声声悲鸣。
以王闵为首叛军围住含章殿,逼迫陈漾退兵,交出沈苓。
王闵断了一指,又跛了条腿,自是对沈苓恨之入骨。他坐在战马上,手中握着鞭子,看向陈漾的眼底一片阴冷,语气似笑非笑,带着胁迫:
“陈小将军,我劝你弃暗投明,让我等进去,不然…等明儿一早,你阖家上百口人,可就没命了。”
陈漾最见不得这种虚伪又狠毒的小人,她坐在高头大马上,手中的长枪在风雪中煜煜生辉,闪着银光。
“放什么屁话,直接上吧!”
沈苓对她有知遇之恩,对阿姐有拯救之恩,她说什么都不会弃之不顾,背信弃义。
王闵看陈漾不知好歹,阴沉沉盯着陈漾英气的脸,抬手一挥:“上,让陈小将军看看我王氏西府兵的厉害!”
两队人马顷刻间战做一团。
另一边,大队人马逼近司马佑所在的式乾殿。
绿绮陪在司马佑床侧,脸色煞白,握着他的手紧紧不放开。
“陛下,别怕,奴婢会一直陪着你。”
司马佑看着绿绮脸上的泪珠,想抬手为她擦擦,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道:“绿绮,若兵败,你就带着玉玺去求谢珩,让他保你一命。”
说着,他自嘲笑笑:“我不是个好皇帝,也对不起你。”
这段时日,他怨过,恨过,恐慌过,最终全部化为悲伤和后悔。他后悔没当一个好皇帝,后悔才看清对绿绮的心。
绿绮自幼陪伴在他身侧,看到过最落魄、最狼狈的自己。
他本该好好对她。
可当皇帝后,他仿佛被迷了心智,一看到她,就会想起那段不堪的可怜的过往。故而他躲着她,无视她,胡作非为。
现在,叛军打入皇宫,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如同一滩烂泥一样躺在这。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争一条命。
司马佑枯槁的脸上滑落一滴泪,绿绮伏在他身侧哭的不能自已。二人十指相扣,依偎在一起等待命运。
夜的黑绸缎裹着皇城,天际线裂开一道鎏金的缝隙。
天光破晓时,兵刃相接之声停歇,谢珩一身玄甲手持长剑,立于太极殿外。旁边是一身戎装的长公主和会稽王。
谢珩脸上沾了不少血迹,眉睫结霜,头发上沾着白色的雪,漆黑的凤眸冰若寒潭,睨着被押在地上的王桓两氏家主。
王氏家主被押跪在地上,他怒视着谢珩,嘶吼道:“谢珩,你身为士族居然和皇室联手!”
“你毁我王桓两氏,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们谢氏,你以为皇室会放过你们吗?!”
谢珩睨着他,语气毫无波澜:“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你该想的是…如何让你王氏多活两个人。”
王家主目眦尽裂,他怒吼:“我王氏与你谢氏联姻数百年,其中不少女眷和子孙都有你谢氏一半血脉,你焉能无情至此?!”
谢珩看了他一眼,依旧平静。
他心中挂念着沈苓,无心在这耗费时间,于是侧身朝长公主拱手一礼:“殿下,剩下的事要劳烦您,微臣家中还有事,”
长公主看着谢珩苍白的脸,挥了挥手。
“昨夜辛苦,回去吧。”
谢珩称是,翻身上马,消失在未散的风雪之中。
长公主看着谢珩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夜谢珩按照协约,悄无声息带北府兵入城,将刚刚进入皇宫的王桓两氏的打得措手不及,来了个瓮中捉鳖。
一切看着都很正常。
但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况且方才着急忙慌,不像是他的做派。
长公主思索了片刻,依旧没什么头绪。
或许是她太过谨慎。
她收回神思,颇为厌恶的看了眼地上的王桓氏家主,朝旁边的兵吩咐;
“将反贼悉数压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太后和皇后…先压入诏狱吧。”
*
另一边,含章殿产房。
沈苓觉得自己要死了,浑身冷得不像话,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窗外的昼夜交替,晨光熹微。
耳边是雪柳和夕眠等人的哭声,还有太医焦急的呼唤声。
不,她不能死。
沈苓拼命攒着一口气,指甲紧紧抠着被褥,折断渗出鲜血都毫无知觉。
终于,当她再也使不上力时,身下徒然一轻。
窗外积雪压断梅枝的脆响与婴儿初啼同时响起,沈太医捧着襁褓的手微微发颤:“是位小皇子。”
沈苓眼角的泪滚进枕被,用力睁开眼。
这一睡,还不知能不能再醒过来,她起码要看一眼她的孩子。
她强撑着,看到了红色襁褓里的孩子。
闭着眼,皱皱巴巴,哭声嘹亮。
沈苓想抬手碰碰他的脸颊,却眼皮一沉,昏睡过去。
乌骓踏雪停在殿门外,陈漾打了一夜的仗,正疲惫不堪的坐在门槛上打盹儿,听到马蹄声后立马握紧长枪站了起来。
只见来者甲胄已脱,一身玄色大氅,长发被金冠高束成马尾,昳丽的面容上沾着点干涸的血迹,通身气度沉冷凌厉。
原是那高高在上的谢氏嫡子。
陈漾不喜欢谢家人,她握着长枪挡在门中间,语气颇冲:“谢大人不去处理政务,来后妃的宫殿做什么?”
谢珩翻身下马,目光落在陈漾身上,语气淡淡的:“宁昭贵妃是我堂妹,谢某来探望一二,有何问题?”
陈漾冷笑一声,拒不让路:“外男不得私见宫妃,谢大人不知道吗?”
谢珩透过殿门,朝庭院看了一眼,忽然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他心中焦急,不想跟她在这辩驳,于是皱眉道:
“飞羽,把人拦住。”
飞羽自房檐落下,提剑冲向陈漾。
谢珩则大步流星的进了庭院。
晨光微熹,寒风刺骨。
他刚走到庭院里,就看到太医鱼贯而出,各个眼底青黑。
谢珩迎上前去,看向沈松青问道:“怎么样了?”
沈松青没好气的瞥了谢珩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但上官的话他焉能不回?
他冷着声音回:“怎么能不好呢?贵妃娘娘吉人天相,可不是谢大人说要弃就弃的。”
谢珩愣了一瞬,他看向其他几个太医,那些人虽态度恭敬,可细细看来,眼底也含着嘲讽之色。
他内心涌现出一股恐慌,单手抓住了沈太医的肩膀,神色沉冷的逼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苓娘如何了?”
沈太医一把抚开谢珩的手,嘲讽道:“谢大人何必在这演戏?不是您叫人来传话,说弃母保子的吗。”
谢珩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
他呆愣在原地,几息后阔步走向寝殿,衣袂被风卷起,划过焦急的弧度。
沈太医冷哼了声,暗骂一句虚伪,转身出了殿门。
……
沈苓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岁那年,她为了取卡在树上的风筝失足落水。
冰冷的湖水浸泡着她,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和她在水中对视。这人衣着古怪,神色奇异,就像是…在看蝼蚁。
紧接着,这女子像柳絮一样化作一团白色,钻进她的额头。
沈苓拼命在水里挣扎,想把她从脑海里弄出去,却一点点向水下沉去。
窒息感传来,她喘息着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是梦。
浑身冷汗。
暖融融的日光落在身上,她微微侧头,看到了床侧的谢珩。
混沌的脑海突然就清醒起来,生产时的事历历在目。
他让人来传话,弃母保子。
沈苓目光倏地冷了下来,她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半坐起身,费力地推了他一把。
谢珩被惊醒,他抬眼看向床榻,就见沈苓冷冷地看着他,浅色的眸子像浸泡在寒潭里的琉璃珠。
这目光刺得他几乎不敢和她对视。
内心一阵钝痛,愧疚感像是要把他淹没。
他压下心底的感受,想着等她情绪冷静了再解释清楚,遂温声道:
“你终于醒了,我……”
“啪!”
“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右脸一痛,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话。
第142章 罗衣犹裹去年寒二合一
这一耳光沈苓用尽了力气,震得手掌发麻。可心中的愤怒和悲戚却依旧萦绕不去,像是扎根在了血肉里,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一旁的小喜子和霞光战战兢兢压低脑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生怕谢珩一怒之下挖了他们的眼睛。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斜切进来,将谢珩半张脸浸在阴影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许久后他站起身,从一旁的案几上拿来已经不烫的汤药,重新坐回到床侧,揽住了沈苓的肩膀,强行让她靠在怀里,“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现在先喝药,你很虚弱。”
沈苓心中一阵恶心,即便弃母保子不是他的主意,可来传话的人却是独属于他的黑鳞卫。若不是他平日里表露过此等想法,对方怎敢私自前来传话?
说到底还是他有过这样的心思。沈苓心中根本不信他管束不好自己的属下。
沈苓不耐烦的挣扎,搂着她肩膀的手却纹丝不动,将她牢牢禁锢着。
药腾着白雾,谢珩舀起一勺抵在沈苓唇边,玉匙磕到齿关,她一把掀翻了药碗,“你把我当什么,豢养的宠物?生子工具?还是解决需求的玩物?我真的,万分后悔去岁中秋向你求助。”
“说不定嫁给王晖做继室都比被你折磨利用的强。”
“你现在在这装什么情深义重?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让人恶心?”
谢珩站起身,将空了的药碗重重放下,突兀的声响让沈苓睫毛一颤,肩膀下意识轻颤了下。
他冷白修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抚平清理沾了褐色药汁的衣摆,嘴唇紧抿着,脸色难看至极,显然是正在强压怒火。
过了一会,他微微侧头看向静悄悄埋头站着的宫人,冷道:“出去,再煎一碗药来。”
宫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行礼退了出去。
谢珩看着沈苓脸色苍白披散着头发坐在那,唇瓣紧紧咬着,满脸厌恶之色,突然觉得胸口闷堵,有些恍惚。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跟她不应该这样。
那些话像是无数根针,将他刺地体无完肤,他心中有怒,可看着她红着眼圈,委屈又愤怒的样子,便只剩下害怕。
沈苓骂了几句没听到回应,她似乎很快冷静下来,别过头不说话,再也不看谢珩一眼,只是眼泪却止也止不住,顺着脸颊聚在下巴尖,又滚落被褥上晕成一团。
她恼羞成怒的用手狠狠擦掉,一下又一下,眼泪却依旧不听话的流,心中酸涩难忍。
谢珩坐回床侧,掰过她的身子,想替她擦眼泪,沈苓却以为他又要强迫她做什么,于是啪的一声拍落了他的手,满脸泪痕戒备的看着他。
这样的情形就像一柄剑将他扎透,他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信他一点,“你怎么就不能信我几分呢?这件事是我疏忽不错,可确实不是我的命令。”
“那日传话的人已经被我剥皮凌迟,你还想要怎样报复,你告诉我,不要厌恶我,好吗?”
说到最后时,他的话甚至带上了几分祈求的意味。
沈苓没有说话,可那声冷嗤却轻而易举传进他耳朵里。
谢珩闭了闭眼,心中翻涌的情绪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恼怒,害怕,恐惧,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沈苓看着他变化莫测,阴云密布的脸,心头莫名弥漫出一股快意。
两人一句话都不说,谢珩就这么看着沈苓,而沈苓则是重新躺回被窝,给他留了个背影。
良久,送药的霞光回来,谢珩才站起身,盯着她的后背道:“我改日再来看你跟孩子,乖乖喝药。”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沈苓才坐起身,抿了抿唇看向霞光。
“我昏迷了多久?”
霞光把药碗送到沈苓手中,脸上的神色颇为后怕,“娘娘,您昏迷了整整两天,好在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沈太医和禾穗姑娘又医术高明,才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
沈苓将药喝了,闻言也是松了口气。
好在还活着。
“孩子呢?”
霞光道:“大皇子早产,身子弱,沈太医和其他几个太医寸步不离照看着呢。”
“雪柳姑娘也守在那。”
“不过娘娘放心,沈太医说大皇子不会有事,精心养着过两个月就好了。”
沈苓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很复杂,说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
只是到底是怀胎十月鬼门关里走一遭生下的,听到他没事,心中也松了口气。
“把他抱来。”
“是,奴婢这就去。”
过了一会,奶娘抱着孩子,雪柳和沈太医一起过来了。
沈太医给沈苓把脉看诊,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气血两虚外,又交代了几句,便退到一旁。
雪
柳熬了两天,在沈苓和大皇子之间来回跑,此时眼下青黑,满脸疲惫。
看到主子没事,她几日来的担惊受怕终于一扫而空,红着眼道:“娘娘,您吓死奴婢了。”
沈苓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是我的错,让我家雪柳担心了。”
“去好好睡一觉,我这里没事了。”
雪柳吸了吸鼻子,一步三回头的退了出去。
奶娘岁数不大,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模样憨厚老实,也很有眼色。
她把大皇子抱到沈苓跟前,恭敬道:“娘娘,殿下很乖,刚刚睡醒,您要抱一会吗?”
沈苓颔首,接过了奶娘手中的孩子。
襁褓中的孩子小小一团,皮肤有些发红,脸上有一小层胎毛,乌溜溜的眼睛正看着她。
“……”
怎么这么丑。
她叹了口气,奶娘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奉承:“娘娘,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长长就好了。”
“您和陛下模样都好,大皇子日后肯定是俊俏的小郎君。”
沈苓想了想也是。
她长得不差,谢珩虽然虚伪惹人厌,但外表却极具欺骗性,不然也不会有“玉郎”这一称呼。
初为人母,她哪怕不懂怎么养育,也不该嫌弃才是。
她抬手碰了碰孩子的小手,指头就被紧紧攥住,力道居然不小。
心底霎时一片柔软。
沈苓看着孩子的脸,忽然想起来名字的事,于是问道:“陛下给取名了吗?”
霞光摇了摇头道:“娘娘生产的第二日,陛下受了惊吓,病情加重……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手也动不了,那就是还没来得及取。
正合她意。
她想了想,看着霞光道:“单名昱,‘日以昱乎昼’,寓意着如朝阳初升,德行昭彰。”
他叫沈昱,而不是谢昱,亦或者司马昱。
……
王桓两氏倒台后,西府兵兵权被收归皇室,最后被拆成两部分,一部分到了长公主手中,另一部分则在司马佑那。
谢氏出乎意料的没有争夺,甚至在清算两氏时求了情,最终王桓两氏家主判凌迟处死,嫡支男眷皆斩首示众,庶出和旁支流放岭南。
除太后和皇后外的女眷,皆入奴籍,充教坊司。
自此“王与马,共天下”中,煊赫数百年的王氏,终于倒台落幕,受牵连的大小士族多如牛毛,半个月下来就被清算干净,所剩无几。
谢氏和长公主,以及会稽王,是这场政斗中最大的赢家。
皇后和太后被斩首的前一天,沈苓正好出月子,她带着禾穗和沈太医去了诏狱,见了昔日里高高在上的二人。
沈苓到诏狱时,王皇后正披头散发坐在黑漆漆的墙角,身上虽说受了刑,但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见有人来了,也只是面无表情抬眼看了下,便又垂下头,看起来没有丝毫求生的意愿,不惧也不慌。
沈苓透过栏杆的缝隙看她,半晌后道:“后悔吗?”
王皇后瞥了沈苓一眼,平静道:“后悔什么?后悔给你下落胎药,还是后悔帮王氏起兵谋反?”
沈苓摇了摇头,“不,我是问你,后不后悔亲手将无数无辜女子,推入寒山寺这个火坑。”
王桓两氏下狱后,寒山寺和玉笼庵间的龌龊事终于被揭露于天下百姓面前。那些被逼良为娼的苦命女子,有的已经疯了,有的回家不久就自尽而亡,还有的选择遁出红尘,做了真正的尼姑。
玉笼庵下白骨堆叠如山,搜出的账本上记录的,是一件件惨无人道的恶事。
王桓两氏靠这灭绝人性的手段,踩在无数女子的血肉上大肆敛财,最后再用这些钱财私造兵器招兵买马,将刀尖对准手无寸铁的百姓。
谋权正常,可这手段也太过毫无人性。
闻言,王皇后脸色寸寸灰败,她一直在躲避这件事,却没想到沈苓会直言不讳的说出来。
虽说寒山寺一事是父亲与桓家主所为,但她也并非干净,不论是被迫还是主动,总之都沾了满手鲜血。
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入宫前她是王氏嫡女,金枝玉叶,做过最坏的事无非是罚跪府里的奴才。但入宫后,一切便开始身不由己,她开始草菅人命,开始沦为傀儡做尽恶事。
良久,她苦笑道:“悔也无用,从出生在王氏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她反抗不了,也不敢反抗。
沈苓看着她的脸色,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可悲。
门阀士族当道,皇室软弱,她身为世家女,享受了膏粱文绣的日子,自然要为家族出力。她不可能逃脱做木偶棋子的命运。
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那些女子何其无辜,王皇后还能体面赴死,可她们却受尽折辱,死得凄惨。
沈苓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从袖中拿出个瓷瓶,问道:“认得这是什么吧。”
王皇后看了一眼,“落胎药?没想到你那蠢姐姐居然没把证据处理干净。”
沈苓神色一冷。
还在昏迷时,谢珩就查出她早产的原因,将收拾了金银细软准备逃命的沈芙下了大狱,轮番上刑好生一通折磨。
她冷眼看着沈芙受刑,无视了父母的求情,最后若不是兄长出面,她甚至不会松口将人放了。
沈芙现下已经被送回阳夏老家关起来了。
但每每一想到亲姐姐为了权势,愚蠢到被人利用给她下药,心中都郁气难解。她就不该愚蠢到对亲情还有妄念。
今日来,沈苓不是为了质问,而且这落胎药经过沈太医和禾穗检查,发现了些异常。
“这药你从哪里弄来的?除了红花和麝香外,还加了什么?”
王皇后皱了皱眉。
“我不太清楚,这药是沉枝弄来的。”
沉枝,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沈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又问了几句关于几个朝臣的事后,转身离开。
还未走出去两步,王皇后突然叫住了她。
沈苓回头,就看王皇后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实在纠结着什么。
俄而,就听到她问:“孙良玉呢?他还活着吗?”
沈苓若有所思看了王皇后一眼,回道:“半个月前被谢珩剥皮凌迟了。”
王皇后眼神一点点黯然下去,没忍住继续问:“他死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沈苓回忆了一会,确实想起来了点事情。
“孙良玉被上刑前,痛哭流涕说是你逼迫他干的,与他无关。”
“还拿出了你的帕子,说你跟他……而后便被割了舌头。”
王皇后虽说犯了错,但到底是皇后,这种事有关皇室颜面,就算是真的,也不是孙良玉一个太监能乱说出来的。
听完沈苓的话,王皇后愣了一会,随即自嘲笑着,神色似哭非哭。
“也
是,他不过是一条趋炎附势的狗。”
沈苓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王皇后和孙良玉之间发生过什么她并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这药到底有什么异常。
可刚让人带路到关押沉枝的牢房外,就看到对方暴毙而亡。
沈苓站在那,看着沉枝冰冷的尸体,握着瓷瓶的手一点点收紧。
哪怕不用确认,她都猜到了幕后真凶。
谢珩的母亲,谢氏主母,郑佩竹。
去岁谢灵音便是暴毙而亡,现在的情景何其相似。
站了好一会,直到禾穗和沈太医来,她才收回神思,掩盖了情绪。
三人情绪都不太好,禾穗手中捧着木盒,里面是太后的心脏,她着急出去,想以此为药引,为母亲做解药。
沈苓回到含章殿后,逗了会昱儿,等他睡着后,正准备处理堆积的奏折,就听到门外通报。
“娘娘,沈中书求见。”
沈君迁前些日子升了官,成了中书令,几乎和已经身为尚书令的谢珩平起平坐。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听到又是兄长来了,她顿时心烦起来。
这段时日,他隔三差五带母亲上门求见,说来说去都是为了给沈芙求情,想让她松口把人从阳夏接回来。
沈苓干脆说了不见,便躺在床外侧陪着昱儿睡觉。
门外依稀能听到她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以及沈君迁无奈的劝阻,一直过了小半时辰,动静才消停了。
沈苓看着熟睡的昱儿,一颗烦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
昱儿早产,故而一直到阳春三月才办满月礼。
草长莺飞的季节,昱儿也慢慢长开了些,虽说还小,但已经看出和沈苓很像,唯独那双眼睛和谢珩像了七八分,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翘,再标志不过的瑞凤眼。
身为司马佑的唯一一个皇子,满月礼自然很受重视,又恰逢前秦使者来访,故而朝堂后宫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三月初三那天满月礼,朝臣纷纷庆贺,前秦的使者也送了贺礼。
司马佑病重,即使大靖有意隐瞒,但前秦还是听到了风声,并且知道现在朝中事务大多由沈苓代笔朱批。
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民间不少儒生骂她牝鸡司晨。
沈苓干脆借此机找长公主哭诉了番,卸了职,将代笔朱批的权力移交给对方。
长公主欣然接下,直接住到了太极殿后殿,白日晚上辛劳批奏折。司马佑有心阻挠,但他一个废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长姐光明正大涉权。
沈苓乐得自在,日日陪伴昱儿,待在含章殿不外出,好似一颗心都扑在孩子身上。
其实她这么做,倒不是真放权,而且明白流言蜚语的杀伤力。
她一个后妃参政本就不合规矩,民间儒生和百姓骂很正常,但长公主不同,早年带兵打仗积累了民心,在民间颇为威望,相比她这个身处后宫的贵妃,大家更容易接受。
至于会稽王,早都被长公主寻了由头撵回封地。
沈苓很谨慎,她思索了很久,衡量之下决定先隐藏锋芒,筹备谋划一个局,一个能利用百姓,将长公主彻底拉下去的局。
不然等司马佑一死,等着她的只会是陪葬的圣旨,甚至她的昱儿,有朝一日也会被长公主杀害。
只是现在长公主看得牢,谢珩也安插了人手在含章殿,她很难传信出去做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让禾穗沈太医递消息。
要先想办法甩脱这两人的监视才行。
*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前秦彻底和大靖撕破了脸皮,便联合吐谷浑大军压境,疯狂攻打边境几州,流民越来越多,一时间生民百遗一,白骨露野,哀鸿遍地。
谢珩成了尚书令后,又加授“录尚书事”头衔,成了名副其实的权臣。他也算是在其位谋其职,安抚流民,稳定人心,又联合长公主,将朝中求和派的朝臣镇压下去,以清君侧之名处置了不少士族出身的官员。
谢氏如日中天,原来的家主谢崖谢太傅被以重病为由,软禁在府,谢珩成了新一任家主。
谢二爷倒是没被处置,他的小妾眉姨娘甚至有了身孕,不多月就要生产了。
沈苓一直埋着这一桩暗棋等待时机,如今眉姨娘珠胎暗结,等孩子一出生,就是她拿谢氏开刀的日子。
不久后,谢择联合于阗龟兹等西域诸国,夹击柔然。吐谷浑不得不抽出一部分兵力援助柔然,于是前秦的攻城速度被迫慢了下来,大靖边境几州也有了喘息之机。
仗一直打到了年底都还未分出胜负,僵持着,民间人心惶惶。
外面乱,宫里除了缩减开支外,倒也没什么太大变化。
宫妃们整天逗鸟养花,聚会喝茶,或许是司马佑已经废了,她们不再争斗,关系融洽起来,有时还会来含章殿坐坐,逗昱儿玩。
昱儿已经将近一岁了,粉雕玉琢,活泼得不得了,只是有些太过黏沈苓。
宫里都传言说沈苓太过溺爱孩子,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好不好,甚至不怎么让宫人抱。
就连长公主,以及秦璇兰璧姐妹俩,都来委婉劝过沈苓,只是她充耳不闻,依旧整颗心扑在孩子身上。
除了这些,立太子的折子从半年前就一直往御案上飞,长公主却以各种借口搪塞,不肯早早立。
谢珩最开始也想着快些立太子,但后面看出沈苓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于是也不再命自己底下的人向长公主施压。
沈君迁倒是十分焦急,出入含章殿的次数越来越多,似乎还和沈苓有争吵。
谢珩入夜后去含章殿,看着沈苓抱着昱儿坐在罗汉榻上,拿金铃逗他笑,烛火摇曳下,一派温柔。
他坐到沈苓身边,问道:“今日睡得好吗?”
沈苓自打生完孩子,就落了失眠的毛病,用了不少药,调理了许久都不见好。
她低头看着昱儿,淡声道:“还好。”
谢珩一时无话,二人陷入沉寂。
沈苓生产醒来怒斥过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见他,直到八月中秋,二人才见了第一面。
只是一直是爱搭不理的样子。
谢珩无比后悔自己没有管束好黑鳞卫,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昱儿已经快一岁,他甚至只在出生时抱过两次,后来沈苓就不让他碰。
他看着沈苓冷漠的眉眼,下颌紧绷。
“明日腊八,我带你出宫走走,不用一直亲手带昱儿,你该放松放松。”
谢珩觉得沈苓睡不好觉,可能跟一直闷在含章殿带孩子有关。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许会好很多。至于昱儿,交给奶娘带也是一样的。
他是好心,可沈苓听了这话却立马戒备起来。
她将咯咯笑的孩子抱在怀里,上上下下扫视着谢珩。
“你又想做什么?昱儿可有你一半血脉。”
谢珩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叹息了一声:“放心,虎毒不食子,我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沈苓又不说话了,沉默着给昱儿喂水。
谢珩觉得或许是他态度不够真挚,于是放软了语气道:“我问过太医了,说你可能是产后怔忡。”
“那时候朝中事务繁忙,我一时忽略了你跟孩子,没发现你的异常,是我的错。”
“出去走走吧,明晚街上会十分热闹。”
沈苓抬眼看着他,对上那双漆黑的凤眸时,睫毛轻颤了一下,又重新垂下。
她道:“长公主知晓吗?”
谢珩沉默了一瞬,回道:“她不知道。”
这就是要偷偷带她出去的意思了。
沈苓用帕子沾掉昱儿的口水,少顷,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第143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二合一
腊八节傍晚的时候,谢珩带着沈苓从冷宫的一处暗道,出了宫。
出宫之前沈苓将昱儿安顿好,嘱托雪柳好生照看,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害了昱儿。
二人打扮并不惹眼,沈苓还带了帷帽,素色的纱将她面容遮得隐隐绰绰。
此时西风卷着碎雪粒子,各家檐下已挑出竹骨灯笼,映照着墨色天际。
因着腊八,宫里允许宵禁推迟一个时辰,故而街边还有不少摊贩在吆喝,人流稠密。
路过粥棚时,老板正好挽起葛布袖子,用铜勺在陶瓮里搅和,一股黍米香直冲鼻腔。
沈苓下意识看了一眼,鼻尖微动。
在阳夏时,每缝腊八节府里都会做腊八粥,以前并不觉得味道有多好。可今日闻到,忽然就觉得格外香。
或许人总是喜欢回忆过去,哪怕这件事实际上并不重要。
谢珩在沈苓旁边走着,目光几乎全都落在她身上,看到她看向粥棚时顿了顿,便主动开口问道:“要用些腊八粥吗?”
沈苓摇了摇头,“不了。”
她不想和谢珩同桌吃东西。
谢珩沉默下来,二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在街上走着。
有玩闹的小孩横冲乱撞,沈苓差点被挤撞摔倒,谢珩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将人半护在怀里。
沈苓推开他,夜风刚好吹起帷帽一角,谢珩看到了她紧抿的唇瓣,心口顿
时窒了一瞬。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强行将她的手拉住十指相扣,任凭沈苓怎么掰都不松开。
沈苓停下脚步,仰头看他不满道:“松开。”
谢珩垂眸看了她一眼,凤眸里冷清清的,“今日腊八,街上鱼龙混杂,有不少拐子,你且忍忍。”
沈苓正想说话,余光就瞥见方才撞了她的小姑娘,被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捂住口唇拖进了黑漆漆的巷子。
她大惊,一把甩脱谢珩的手,“有小孩被拐了!”
说完,她拨开人群快步朝巷子跑过去,结果被谢珩三两步追上,牢牢握住了胳膊。
“我已经派人去看了,不要乱跑。”
沈苓这才看到暗处有人追了过去,顿时放心了不少。
谢珩依旧拉着她的手,任由她再怎么挣扎都不松。
沈苓心中焦躁,盘算着怎么把人甩脱。
二人又走了一会,天上的雪下大了,谢珩带着她到了秦淮河畔的宁谷酒楼,于二楼雅间入座。
谢珩早早定好了菜,不一会就摆盘上桌,沈苓心中记挂着事,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就放了筷子,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没胃口?我差人重新上些菜可好?”谢珩看着她只动了几筷,想着可能是不合胃口,于是也搁下筷子,温声询问。
沈苓正想摇头,忽然就有了主意。
她看着谢珩点了点头,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不似之前那般冷冰冰的。
“方才路过的腊八粥不错,你能去买吗?”
“还有,我许久不曾吃糖葫芦了,堂兄也买一些来吧。”
谢珩颔首,正准备差人去买,就听到沈苓清软的嗓音幽幽响起。
“罢了,堂兄不必麻烦人,我自己去买便是。”
谢珩皱了皱眉,旋即明白对方这是故意想让他去,或许这是一种检验真心的方式。
他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亲手买确实更有诚意些,于是站起身道:“我去去就回,在这等我。”
沈苓嗯了一声,面上终于带了几分笑意,就像是坚冰碎了一角。
看到她笑,谢珩心情也好了不少,披上大氅推门去了。
沈苓站在窗侧往楼下望,看人走远了,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殆尽。
她没有穿斗篷,推开雅间的木门后,温声问一旁守着的小二。
“请问你们这儿的后院怎么去?”说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浮现两团红,“我肚子不大舒服……”
小二露出了然的表情,将手里的布子一把甩到肩膀上,笑呵呵伸手引路:“您下楼左拐,后厨旁边有个小门,出去就是后院。”
“需要小的带路吗?”
沈苓摇了摇头,笑着道谢,提着裙摆往楼下走,目光环顾四周假意寻路时,瞥见了几个异样的男子。
她装作毫无知觉的模样,按照店小二指的路到了后院,走进恭房。
谢珩留下的暗卫隐在黑夜里,盯着恭房的门。
沈苓捂着鼻子打量着四周,发现恭房的一侧墙壁正好就是院墙,只要动静小点翻出去,就有机会脱身。
她将裙摆拎起来系在腰间,手脚并用的攀上墙头翻了出去。
墙头太高,她跳下去的时候崴了一下脚,却顾不得疼痛,扶着墙,一瘸一拐的往巷子深处跑。
不一会,她就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是暗卫发现不对追了过来。
她跑到一处岔路,正愁往哪里躲,就被人一把捂住嘴往右边的小巷拖。
沈苓心中大惊,以为是拐子,用力挣扎起来,就听到对方将她半搂在怀里,声音低沉悦耳:“苓娘别怕,是我,余有年。”
她狂跳的心这才平稳下来。
远处传来暗卫焦急的声音。
“不好,苓娘子被掳走了!”
“快追!”
“……”
余有年抱着沈苓自暗处飞檐走壁,甩开了暗卫的追寻,一直来到靠近京郊的一处宅院才停下。
二人站在四四方方的院落里,四目相对。
月轮破开云翳,雪花檐角的灯笼摇出一团橘色光晕,联合浅淡的月色,将纷扬的雪片照成飘忽的金箔。
余有年守边两年,已经从一个整日斗鸡走狗的纨绔,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小将军。他样貌比之前见面时又成熟了些,棱角分明,身量也高了不少,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宽肩窄腰,挺拔俊郎。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映着细碎的光,正笑眯眯看着沈苓。
沈苓没想到他会无召回京,想着说不定是边境出了什么茬子。
但她自诩和余有年不熟,于是也没多问,只笑着道谢:“多谢余小将军出手相助。”
余有年摇了摇头,看着沈苓冻发白的脸色,赶忙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肩头,说道:“小事,我本就是来寻你的。”
沈苓有些差异,疑惑看着余有年。
余有年没直说,指了指亮着盏油灯的屋子,“进屋再说,外边冷。”
沈苓点了点头,想着索性都甩开谢珩的人了,耽误一小会也不要紧。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余有年给沈苓倒了杯茶,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他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在雍州平阳郡驻守,主将是李元振。”
这些事都是众人皆知的。
李元振算是大靖一员老将,年纪比谷梁老将军小些,不过带兵打仗得水平却和谷梁将军不分上下。他为人正直,先前打叛军的时候出了不少力,后来叛军被镇压,他没有回京,而是继续留在那阻止前秦进犯。
余有年现在正是他手下的副将。
沈苓没有喝茶,示意他继续说。
余有年点了点头,继续道:“半个月前,李将军带了一支骑兵巡逻周边村镇,回营的路上中了埋伏,虽说后来侥幸逃回来,可还是伤了心肺,恐怕不能再上战场。”
说着,余有年语气越来越低,隐隐有着怒意。
沈苓心思转得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军中出了奸细。
但这是余有年并未上报朝廷,其中恐怕还另有隐情。
她道:“所以,这次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余有年垂下眼帘,似乎有些不太好开口。
良久,沈苓才听到他低声开口。
“我和李将军怀疑,奸细出自谢府。”他抬眼紧紧盯着沈苓,不愿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叫对方只是诧异了一瞬,面色便恢复如常,心中才安定了几分。
沈苓思索了片刻,她道:“你是想让我帮忙搜集证据?”
余有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让一个女子来做这种危险的事,实在不太光彩。
他挠了挠头,尴尬道:“确实有这个意思,我来的路上就想了好多人,包括我父亲,但都觉得不太靠谱。”
“谢氏现在如日中天,没人愿意犯他们的忌讳。”
沈苓挑眉,似笑非笑:“所以就选了我?因为我先前是谢氏的人?”
余有年点了点头,面上有祈求之色:“苓娘,你帮帮忙吧,这事事关百姓。”
“你总不想看着大靖落到国破家亡的地步吧?”
沈苓没有回答,昏黄的烛火照着她白皙的侧脸,琉璃色的眸子冷漠至极。
余有年说得对,若是让背后之人继续下去,或许会危机大靖根基。
奸细一事她大致可以确定是谢二爷,但这事谢珩打算怎么处理,又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不好说。
这事余有年不找她帮忙,她也要做的,这次借谢珩的手出宫,就是为了见眉姨娘一面,为她日后拿谢氏开刀布局。
如今余有年找上门来,她自然要趁机拿点好处。
俄而,她笑:“总不能白给你们干活,余将军能给我什么好处?”
余有年愣了一瞬,赶忙道:“苓娘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什么要求都可以。”
沈苓指尖轻点桌面,说出一句莫名的话来:“我只期望,余小将军能坐上辅国将军的位子。”
余有年没想到她会提这样一个要求,与她自己无关,而是盼望他成一品将军。
心中霎时感动,也更加愧疚了。
他握住沈苓的手,重重点头允诺:“我一定会的,等我掌握了边军,就想办法带你出宫。”
余有年一直认为沈苓入宫是被迫的,现下司马佑又卧病在床,如何配得上皎若明月的苓娘?
他不介意她为皇帝生过孩子,想着只要她愿意,说什么都想办法救她出火海,风光迎娶。
沈苓挣脱了他的手心,笑笑没说话。
余有年问她为什么在宫外,沈苓半真半假说了,又顺着他的话,请他帮忙把她送到一处茶馆。
余有年自无不应,抱起沈苓足尖一点掠上房檐,很快就到了茶馆后门。
沈苓朝他道谢,又允诺会帮他搜集证据,便推门进了茶馆后院,朝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
*
另一边,谢珩买了腊八粥和糖葫芦,又买了些沈苓看过几眼的小玩意,才往宁谷酒楼走。
刚走到距离酒楼百步的地方,飞羽便落在他身侧,白着脸告罪。
“主子,贵…苓娘子不见了。”
谢珩愣了一瞬,蓦地转头看向飞羽,漆黑的凤眸里愤怒翻涌起怒火,“怎么回事?”
飞羽压低头,不敢看主子的脸:“苓娘子
去后院恭房,翻墙跑了,属下发现立马便追了上去。”
“谁知…还未来得及追回,就看到远处有个黑影把苓娘子掳走了。”
说完,他大气都不敢出。
谢珩听到人被掳走,心中顿时慌乱起来,手中提着的东西不知觉落了一地。
腊八粥和积雪混做一团,糖葫芦静悄悄躺在雪窝里,路过的小乞丐想跑过来捡,却被谢珩阴森的眸光吓退。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飞羽身上,平静的声音下是骇人的疯狂:“若是找不到人,你该知道后果。”
飞羽后背一寒,头又往下低了几分,“属下一定把苓娘子带回来!”
说完,他吹了声哨子,暗处的数道人影瞬间动了起来。
谢珩低头望着已经覆了一层新雪的糖葫芦,昳丽的脸上满是阴沉之色。
沈苓,你最好不是有意为之。
他跨过地上那堆东西,头也不回的沈苓消失的巷子走。
月光惨淡,谢珩没有撑伞,不一会雪落满了肩和发,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停在了巷口岔路。
墙角的雪堆里,半埋着一根玉簪。
他俯身捡起簪子,将上面的雪拂去,俄而目光落在右边的小巷。
*
沈苓和眉姨娘对坐在桌前,一旁是元绿和赵一祥。
眉姨娘已经怀有四月身孕,脸上是初为人母的温柔。
沈苓扫了眼她的肚子,温和道:“这次叫你来,是有事相求。”
眉姨娘哪里敢说不,她把手放在肚子上,神色惶恐而戒备。
“贵妃娘娘吩咐便是,臣妇一定照做。”
沈苓嗯了一声,把倒了温水的茶杯推到她跟前,“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对你孩子出手。”
“这孩子是你表哥的吧?”
眉姨娘点了点头,“我确定是我表哥的,那老货早都不行了,哪里能让我怀上孩子。”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似乎有些粗俗,于是讪笑了一下,解释道:“我是说……”
沈苓打断了她,直接越过了这个并不重要的话题。
“孩子是谁的不重要,这次来是想让你帮我找点东西。”
她从袖带里拿出两个瓷瓶递给眉姨娘,说道:“青瓷里面是迷药,白瓷是解药。你将药丸融进插/了新花的花瓶里,迷药会随着花香飘散到屋里。”
“人约莫闻一个时辰就会沉睡,雷打不动。”
“你找机会,去谢二爷书房,找到他与前秦往来的书信,尽可能完整,搜集好后埋入谢府后门外的槐树下,届时会有人去拿。”
听到这些话,眉姨娘瞪大了眼睛,结巴道:“你…你是说,二爷他通敌叛国?”
在她的注视下,沈苓颔首,
眉姨娘瞬间白了脸色,身子颤抖起来。
她本想着生下孩子母凭子贵,想办法联手表哥谋夺谢氏家产,没想到谢老二居然敢通敌叛国!
这可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
她扶着肚子就要往下跪,被沈苓皱眉拉住后,哭丧着脸坐回凳子上,白着脸说:“这事我办不了,真办不了…我不想死啊,贵妃娘娘您放过我吧!”
沈苓叹了口气:“你想清楚,若有朝一日谢二爷被下了大狱,你和你的孩儿,焉有活路?”
“现在我让你做,便是给你活命的机会。”
“我答应你,事成之后,予你黄金百两,送你离开建康,如何?”
眉姨娘嘴唇哆嗦着,紧紧攥着衣摆,过了好一会,才艰难点头。
沈苓根本没给她选择的机会,她若不做,等二爷下狱,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逃不掉。
“我还要加一条。”
“我要你帮我把阳夏的父母接走。”
她定定看着沈苓,看到对方点头后,缓缓松了口气。
沈苓又交代了几句,又看了眼眉姨娘的肚子,犹豫再三还是给元绿使了眼色。
元绿意会,绕过屏风,不一会就抱着个匣子出来,搁在眉姨娘跟前。
沈苓你抿了抿唇道:“看看吧,不过一定要冷静,不要动气。”
“看完再决定…你与你表哥的关系,以及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眉姨娘心口猛跳,她咬唇看了几眼沈苓,见对方似乎有些不忍,心中顿时感到不妙。
她慢慢打开匣子,铜扣声响起,里面是一沓信件,以及按了手印的券书(欠条)。
眉姨娘认得字不多,但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是出自她表哥之手。那些信是和一个叫阿莲女人通的,很简短,全是盘算着如何从她拿骗银子,以及等她生产那日偷龙转凤,让他们的孩子替了她的孩子,入谢府做少爷。
至于那些券书上,则是上百两的赌债。
眉姨娘手抖个不停,脸色的血色褪了一干二净。她没想到自己豁出命去爱的情郎,居然日日盼着她死。
沈苓有些怜悯眉姨娘。
生下昱儿后,她让元绿着手查眉姨娘和她的表哥高强,没成想居然查到了这些腌臜事。
她轻叹一声,合上匣子,出声安慰:“男人都如此,看开点吧,好歹现在止损也不晚。”
眉姨娘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指甲扣在掌心里,神色又悲又恨。
俄而,她咬牙切齿道:“这孩子我不要了,我不会为一个畜生生孩子。”
“我会让这孩子死得其所。”
“只是还有一个条件。”
她红着眼望沈苓。
沈苓道:“你说。”
眉姨娘道:“等事成,你把高强和贱人交给我处置。我要让这对奸夫**生不如死!”
沈苓没什么意见,甚至觉得就该这样。
她点头应下,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盘算着若再不走恐怕谢珩的人就要寻过来了,于是交代元绿将眉姨娘好生送回去,自己则从茶楼后院快步离去。
夜晚的寒气夹杂着雪气钻入衣摆,沈苓没穿披风,冷得感觉四肢都僵硬起来。她拢了拢衣襟,抬手往掌心呵气,忽而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响。
她抬头一看,原是檐角的积雪顺着瓦片下滑。雪被一阵穿堂风卷起后,她来不及躲避,被劈头盖脸洒了一肩。
她暗道晦气,抬手拂去肩膀的雪,正准备抖袖子,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苓抬头朝巷子外望,瞳孔骤然一缩。
那人身着雪色大氅,身形颀长,月色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像是阴森的鬼魅。
他一步步走来,沈苓皱了皱眉,站在原地没动,纵然心中有些慌,面上却依旧平静。
待走到谢珩走到跟前,阴影彻底笼罩了过来,她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脸色苍白,眉睫结霜,氅衣和发丝上沾了不少雪花,显然是在外面寻了她许久。
他就这么定定看着她,脸色阴沉,凤眸里像是酝酿着风暴。
谢珩有心发怒,但看到沈苓脸冻得发白,心中又泛起心疼。他下颌紧绷,一言不发将大氅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将人横抱起来,大步往巷子外走。
二人走出去,马车正好驶来,谢珩将沈苓丢进去,自己也掀帘进去坐下。
“回。”
马车缓慢行驶,碾过一地碎琼乱玉。
谢珩没有说话,目光紧盯着她,想听她解释,但快到谢府门口,沈苓还是垂着眼帘默不作声。
他怒极,忍无可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欺身而上将人抵在车壁上,咬牙切齿:“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沈苓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轻笑一声:“说什么?谢大人的属下难道没说吗,我被人掳走了。”
谢珩攥紧沈苓的手腕,正要逼问,就感觉耳边传来“叮”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发黑,所有的情绪像是被无限放大。
他看着她,心中浮现一连串质疑。她就这么厌恶他吗?厌恶到不屑撒谎,用这种可笑的借口去搪塞他。
谢珩头越来越痛,感觉脑袋里被搅成一团,快要碎裂。
周遭一片漆黑,他似乎只看得见她的脸,看见她那种厌恶的、无所谓的,像看一只虫子的神色。
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喋喋不休,充满蛊惑——将她关起来,囚/禁起来,这样她就是独属于他的,不论她厌恶与否,都是他的。
他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好像毒又发作了,遂晃了晃脑袋,想让沈苓快走。
但他低估了这次毒性发作的程度,放沈苓走的想法转眼就被脑海里的声音吞没。
马车停下,他彻底沦陷在幻觉的蛊惑中,动作粗暴,猛拽着沈苓下马车。
第144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二合一
沈苓被拽下马车,差点栽倒在地上,被狠狠扯起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到了谢珩的言琢轩。
谢珩行为极其粗暴,她被拽着,踉跄着往琢轩的主屋走。
沈苓意识到谢珩又发疯了,拼命挣扎起来,怒斥道:“你又发什么疯,快点放开我!”
谢珩充耳不闻,推开屋门后一把将人甩了进黑漆漆的屋子,沈苓没站稳跌倒在地,摔得一口气没喘匀。
她忍痛站起来,就看到谢珩合上屋门,居高临下看着她。
月光惨白,雪色凄凄,屋内被覆上一层冰冷的霜,谢珩的半边脸沉浸在黑暗中,像是雪山攀爬上了黑雾。
他步步逼近,脸上带着浓烈的杀意。
沈苓这才发现他不对劲。
她踉跄着后退,直到靠到冰冷的博古架上,戒备地看着对方,抖着声线道:“谢珩,冷静点,你不对劲。”
谢珩停下脚步,沈苓还未松口气,就听到对方森冷低哑的声音响起。
“我就不该让你留在宫里。”
沈苓呼吸几乎凝滞,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窜上来,她咬破唇瓣,强行让自己不要害怕。
她一点点往旁边挪,放缓了语气,“有话好好说,今天的事我可以解释。”
谢珩没有说话,却也没动。
沈苓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她轻咽口水,瞅准了时机,拔腿就往门口奔。
谢珩的动作的更快,他一把拉出沈苓的手腕,将人连拖带拽往内室走。
沈苓用手紧紧扒着博古架不放,生怕自己被拖进去强迫。
谢珩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头,博古架上的花瓶和书册被晃下来不少,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他将她抱起来摔到床榻上,沈苓竭力反抗,一巴掌甩他脸上,手掌震得发麻,谢珩动作顿了一瞬,她又是一巴掌。
“你今日若敢冒犯于我,我定与你鱼死网破!”
这话却更加激怒了谢珩。
他双目发红,宛若一个没有感情的野兽,将沈苓的手脚捆住,欺身而上。
毒性带来的幻觉,让谢珩根本听不到沈苓悲愤的呵斥和哭求,脑海里只有她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以及今日她欺骗他利用他,不顾安危消失几个时辰的行为。
他只顾粗暴发泄,就像是刀剑穿透娇弱的花,将花瓣劈得七零八落。
这一晚,言琢轩的伺候的人,都被远福找休假的借口遣回了家,只有兢兢业业守着的暗卫和他,听到了沈苓宛若将死之鹿的哀哭。
清晨,谢珩终于清醒。
他扶着额头坐起来,看到蜷缩在床里侧昏迷的沈苓时,脑海中终于浮现出昨夜发生的一切。
谢珩瞳孔一缩,慌乱将双目紧闭的沈苓半抱在怀里,去探她的鼻息。
待感受到微弱的气息,他才颤抖着手将人放回被窝,慌乱披了衣裳拉开了屋门,白着脸看向门边的远福,“快,快去叫医女来。”
谢珩脸色苍白又可怕,远福响起昨晚的动静,没忍住打了个颤,他连滚带爬往院外跑。
不一会,医女提着药箱来了,谢珩面色痛苦的坐在床榻前,目光紧紧盯着沈苓。
医女掀开被子看了沈苓的情况,看到对方浑身都是印记,便猜测到是谢大人强迫于这小娘子,她皱了皱眉,没忍住怒声训斥:“大人怎么如此不怜香惜玉?”
“这位娘子本就气血两虚,肝气郁结,不能行房过度,亦不能动怒,你怎么还能如此不顾她的意愿乱来?”
“还是如此…如此粗鲁的……”
她想不通,看着斯文矜贵的谢大人,怎么能做出这般野蛮粗鲁的事来。
医女诊完脉,写了药方,又交代了几句,看到沈苓手腕上的红肿时,没忍住又叹气劝诫:“大人莫要再胡来,这位娘子经不起这般折腾,若再强硬行房,就算身子恢复了,也怕是会郁结于心,弄不好…还会香消玉殒。”
谢珩也知道这次是自己过火了。
虽说是那毒药致幻的原因,但事确实是他做的,他真真切切再次伤害了沈苓。
他照顾沈苓喝了药,在对方醒来前,阴着脸去了地牢。
谢珩一直在回忆昨夜的事,方才终于记起了一切不对劲的开端。
在马车时,耳边“叮”的一声轻响过后,他便开始头痛,开始出现幻觉,并且比先前任何一次发作都要严重,严重到失去了本身的意识,脑海里只有恶念。
那毒,是郑佩竹抹在玉娘刺他的匕首上的,所以这异常定然和她脱不了干系。
来到地牢暗室门口,透过小窗,谢珩看到郑佩竹正靠着墙睡觉。
他叫人打开门,沉冷而憎恶的目光落在亲生母亲的身上,“你究竟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郑佩竹慢吞吞抬起头,目光在谢珩昳丽的面容上扫了一圈,便知道系统做成了。
沈苓此人最恨别人强迫于她,昨夜谢珩如此对待,他们二人绝对再无回旋的余地。
郑佩竹觉得自己离回家又近了一步,心中高兴,也没了顾及,于是笑着站起来,语气十分恶劣:“我的好珩儿,你就老老实实和沈苓反目成仇吧,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你和她上上辈子,上辈子,这辈子,乃至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在一起。”
谢珩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样子,眉头紧锁,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不择手段拆散他们,为什么这么笃定他们无缘。
郑佩竹深深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因为老天不想让你们在一起,明白了吗?”
“我劝你乖乖做皇帝,娶了禾穗,不然沈苓会死得一次比一次惨。”
“话已至此,你自己看着办吧,毒药的事你不必担心,死不了人,但只要你频繁靠近沈苓……”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就会一日比一日疯,彻底沦为疯子。”
谢珩看着她脏污的脸,知道问不出东西了。
但昨夜的事不可能不和她算账。
他转身出了暗室,微微侧头,声音冷漠:“飞羽,将她下半身的骨头,一寸寸敲碎了。”
“记得,要留条命。”
郑佩竹没想到谢珩心狠手辣至此,她惊恐地看着飞羽,忽然又想起来两年前溪和的头正是被他一剑削了,鲜血洒了她一脸。
她踉跄着后退,失了指甲的手指紧紧扣着墙壁。
“谢珩,我是为你好,你怎么能如
此对自己的亲娘!”
谢珩看也不看,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长廊。
飞羽从怀里拿出个精致的小锤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夫人,请吧。”
不多时,地牢里传来令人胆颤的惨叫,门口的守卫都不敢多听,抬手堵住了耳朵。
*
沈苓昏迷了半日,谢珩办完事回去,她正好清醒。
他将大氅挂到架子上,缓步走近,正想问她好点没有,就看到沈苓惊恐地看着他,颤抖着往床角缩。
她眼里有惧,有恨,唯独没有爱。
看到他靠近,沈苓忍着浑身酸痛爬下床,动作间,她看到了自己脚踝上,栓着一根细细的金锁链。
沈苓愕然,转而发了疯的愤怒,她赤足踉跄到床侧的小几边,将药碗打碎,捡了一块碎片横在颈边,歇斯底里:“你别过来!”
她脸色煞白,长发凌乱披散着,看起来分明柔弱又可怜,可那目光却又那么决绝,决绝到让谢珩害怕。
碎片被压在颈边,很快出现了一道血痕,谢珩抿唇后退,声音有些慌乱:“好,我不过去,你别激动,昨晚的事我能解释。”
沈苓哑着嗓子哭道:“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何禽兽不如强迫于我?还是解释你给我脚上栓了链子,想把我像鸟雀一样囚在这儿?”
谢珩默了一瞬,解释道:“昨夜的事非我所愿,是郑佩竹下得毒有问题。”
“至于这根链子……我是为你好。”
“郑佩竹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她会对你不利,你回宫里我实在放心不下。”
沈苓眼圈泛红,眸中满是嘲讽:“在你身边就安全了吗?那昨夜怎么回事?你连你自己都管不好,还想管我,你真是自负的可笑。”
说着,她把瓷片又往下压了压,鲜血蜿蜒没入衣领,沾上一团殷红印记。
“你若不放我去,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谢珩顿感头疼,没想到沈苓宁愿不要命也要回宫。他看着沈苓颈上的伤,终于松口。
“别伤害自己,我送你回去便是。”
“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再欺瞒于我,做什么都要提前告知。”
沈苓没有应答,看他神色不似作假,才松手丢了瓷片。
谢珩看到危险没了,大步上前,将帕子按在伤口上,将人强行扣在怀里,语气有些后怕:“以后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我什么都应你。”
沈苓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心想要是有一把匕首就好了,能把他直接捅死。
……
又是一年元旦,沈苓自腊八那晚后,沉郁了许久。
谢珩因为愧疚,事事顺着她的意,甚至给了她一半北府兵的兵符,只为让她原谅。
沈苓收下兵符,却并不原谅,而是一直冷着对方。
她面上沉郁暴躁,实际上却并未消沉,而是借此机会暗中布局,趁着新年这段时日长公主放松了监视,将不少信传了出去。
眉姨娘动作很快,也很决然,在谢二爷和她同房时吃了落胎药,让对方起了愧疚之心。
谢二爷因为愧疚,天天去看眉姨娘,甚至因为她的院落偏远,专门将人接到了主院里修养,就住在谢二夫人隔壁的厢房里。
眉姨娘按照她教的方法,把药融进花瓶,每夜趁着谢二爷沉睡,偷溜进书房里翻找证据。
短短半个月,她就收集了七八封信。
当然,这其中也有谢二夫人帮忙,若不是她打掩护,眉姨娘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总之沈苓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云台城城主禾灵也有了下落。
她先前派出去的人查到四年前,谢二爷是唯一一个奉使去杭州办事的官员,至于杭州本地的士族,则并无问题。
顺着这条线索,她的人顺藤摸瓜,打听到谢灵巧曾在花船节上被谢灵妙丢下,一个人去往过断桥,并且救下了个落水的年轻姑娘。
沈苓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跟谢氏有关,她思索了许久,没有轻举妄动。
现在还不是用这步棋的时候。
翻过年不久,昱儿过了周岁宴,第二天就会走路了,模样越长越像沈苓,笑起来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格外惹人喜欢。
宫里的嫔妃都很喜欢逗他玩儿,听他磕磕绊绊叫“凉凉”,便笑得花枝乱颤。
沈苓一手带昱儿,故而昱儿会说的第一个字就是“娘”,每每他奶声奶气叫她娘,迈着小腿踉跄着扑她怀里,沈苓都觉得心里软成一滩水。
这世上还有人爱她不是吗?她也不是孤单单一人。
她有昱儿,有雪柳,有陈漾,有元绿……有很多很多在乎她的人。
正发着呆,门外便有人通报,说是长公主来了。
她命人将昱儿带去偏殿午睡,起身去门口迎。
长公主一身玄色金纹长裙,通身气度威仪,极具上位者的压迫感。
她一双凤目微挑,亲热的挽住沈苓的手臂,笑道:“听宫人说你最近夜里总梦魇,可见太医来看过了?”
沈苓恭敬笑道:“谢殿下挂怀,臣妾已经好多了。”
二人相携来到正殿,对坐在罗汉榻上,中间隔着小几。
沈苓给长公主斟了杯茶,柔声道:“殿下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长公主笑着揶揄:“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亏得本宫心中挂念你,没良心的。”
沈苓连连笑着说不敢,和长公主唠了半个多时辰闲话。
直到昱儿醒来哭着找她,长公主才起身告辞。
她让奶娘先哄昱儿,亲自送长公主出去。
路过庭院里的一池海棠时,长公主停下脚步,颇为赞赏:“你这花养的真不错。”
沈苓确实会养花,这得益于入宫前她买粮食铺时,老板送给她的那本《养花录》,自打移交了代笔朱批之权,闲暇之时,她便琢磨起养花,各式各样种了不少。
她想起来长公主格外爱花,笑道:“平日没什么事做,就喜欢折腾这些花花草草,殿下见笑了。”
长公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而叹了口气道:“若我金谷园的花匠,有你半分养花的水准就好了,也不至于让园子里花的枯了那么多。”
沈苓记得金谷园里的花确实令人惊艳,哪怕冬季都姹紫嫣红。按理说没有哪个地方的花匠比得上金谷园的了。
“陛下若不嫌,差人送几株枯萎的花来,要连根挖,臣妾或许能帮忙看看。”
这倒是意外之喜,长公主点了下头,很满意沈苓的态度。
“如此,便麻烦苓娘了。”
沈苓轻轻摇头:“能为殿下分忧,是臣妾之幸。”
长公主离开后,沈苓去偏殿哄昱儿,一面拿着拨浪鼓逗他玩儿,一面若有所思。
*
转眼就到了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