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松开谢苓,从内室的小案上拿来笔墨纸砚,摆到罗汉榻上的小几上,随后坐下。
谢珩瞥了眼站在原地不动的谢苓,催促道:“还不快来?”
谢苓懒得理这人犯病,瞪了他一眼后转身就往内室走,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她甩不脱,被拉到罗汉榻跟前,坐到了谢珩腿上。
谢珩将笔沾了墨,塞在她掌心,视线落在她脸上,下巴微扬指着小几上的纸张道:“写。”
谢苓气得不清,她咬了咬牙,深知若是不写,这人一定会继续纠缠下去。与其和他在这浪费时间,不如随便写几句话。
反正她也不喜欢谢择,说清楚也好。
她思索了一下,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十个字,总体意思就是对谢择无意,况且她已经入宫为妃,请他莫要再传信。
写完后,她也不管墨迹干没干,拿起来一把拍在谢珩脸上。
“满意了吗?满意了赶紧从本宫的含章殿滚出去。”
“本宫可没工夫跟你们谢氏兄弟玩这种兄弟相争的戏码。”
墨味扑鼻而来,他抬手将纸从脸上拿下来,扫了一眼后,眼底的郁气才彻底散了,也就没计较谢苓把信拍他上脸的事。
谢苓要起身,却被禁锢得死死的。
谢珩掰过她的脸,俯身吻了下去。
一吻罢,他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在摸一只猫儿,眸光晦暗,语气幽幽的:“苓娘,你乖一些,不要沾花惹草。”
“不然我不能保证,你和那些花花草草,会不会被一起挫骨扬灰。”
谢珩的眼神太阴沉,像是梅雨天粘稠湿冷的空气,盯得她浑身难受。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厌恶,轻声道:“你应该让花草别来沾我。”
谢珩似乎被逗笑了,他闷笑了一声,胸膛震动着,看起来心情又愉悦了起来。
属实是阴晴不定。
他又抱了一会谢苓,才起身将信纸放入信筒,绑回了鸟儿身上,并且将其放飞。
“好了,我回去了。”
谢苓没有作声,看都没看他一眼。
谢珩也不计较,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
十月十八,天降大雪。
太极殿九脊重檐覆满新雪,雪絮斜飞落在殿前廊阶上,一片素白。
西堂廊下,积雪压弯老竹枝,穿廊风裹着雪粒漫卷,不远处的窗内隐见青瓷瓶插着白梅,还有道女子的身影。
两三个年轻朝臣披鹤氅,站在雪竹边的小道上。
其中名为周敏的文臣,看了眼窗内隐隐绰绰的身影,没忍住低声道:“你们说,陛下若…娘娘能活下来吗?毕竟历来都有殉葬的传统。”
文子章为人正直,闻言他拉下脸,低斥道:“周敏,你怎敢在这编排娘娘闲话?”
叶施被夹在当中,个子也不如那两人高,只觉得口水似乎喷到了他头顶,无奈道:“行了,别吵。”
他觑了眼两人,意味不明道:“别忘了咱们三人可都是娘娘一手提拔的,娘娘若…咱们焉有好果子吃?”
说完,叶施拍了拍周敏的肩膀,将声音压得几乎轻不可闻:“我知你心气儿高,觉得跟个女人做事不舒服,但你仔细想想,朝中有几个比得上娘娘的?”
“那些世家出身的看不起咱们,陛下现在又成了这样,唯独娘娘愿意给咱们机会。”
“你听我一句劝,别动旁的心思,世家那边你捞不着好的。”
周敏脸色变了几变,知道叶施也是为他好,但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到头来却为一个牝鸡司晨的女人做事,多少有点难受。
他想说什么,抬眼就对上了文子章那个臭石头愤怒的眼睛,遂熄了火。
叶施拍了拍两人肩膀,忽然指阶前雪竹笑说:“此君今日倒似白衣卿相。”
这话说得妙,隐晦说出了三人的期盼,让其他二人平复了心态。
氛围就这么被缓和下来。
三人撑着伞并肩离开,逐渐被满天飞雪吞没。
离开不久,方才那竹枝承不住雪重,“啪”地折断半截,惊得石灯旁觅食的麻雀振翅而飞,扑簌簌搅碎满庭静谧。
谢苓坐在御案前,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折子。
小太监六安站在谢苓侧后方,低声将方才发生的事,一字不落的说了。
包括三人的神态、说的话,十分详细。
谢苓将批完的折子合上,随手丢在桌案上,淡声问道:“派人去多给周敏吹吹耳边风,让他早点投靠王氏。”
这三人,都是她根据上辈子记忆,亲手提拔的寒门士子。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文子章为人刚正,直言不讳,对于判案十分有天赋。叶施相貌平平,才学不太出众,但处事圆滑,却不世故,为人良善。
至于周敏…这人才学不错,样貌称得上一句貌若潘安,但他心比天高,为人刻薄。
谢苓打算将周敏推入王氏怀抱,再装作不知,叫人故意传些假消息给他。
他想叛主做奸细,那她自然不能放过这枚好棋。
六安不敢抬眼看宁昭贵妃,躬身称是,轻步退了下去。
谢苓又批了几份奏折,便开始疲倦不堪。
她揉了揉眉心,撑着雪柳的小臂,扶着肚子站起来。
外面的雪粒沙沙敲打着窗纸,殿内静侍的宫人早已经换成了自己的人。
她扶着肚子,起身在殿内来来回回活动,不一会就累得喘气。
月份大了以后,她愈发容易劳累,但沈太医说,要适当活动才行,不然对孩子和孕妇都不好。
走动了一会,谢苓停下脚步,坐在宫人搬来的软椅上,抬头问一旁的雪柳:“陛下今日清醒了多久?”
雪柳半蹲下身,为主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回道:“到现在为止,陛下前前后后醒了三次,每次差不多两刻,就又昏睡过去了。”
闻言,谢苓眉眼一沉。
司马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从最开始的一天司马醒四个时辰,到现在的最多一个时辰。
她垂眸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若是司马佑活不到孩子降生,那会稽王一定会有所动作。
到时候麻烦事会更多。
她沉思了一会,扶着雪柳的手站起身,看着外面道:“去看看陛下。”
主仆两人相携而出,到了太极殿后的式乾殿。
朱漆廊柱前立着两个抱臂的宦官,冷得不时跺脚呵气,看阶下有不少宫人持竹帚扫雪,脸冻得通红,动作却依旧又轻又快。
见谢苓来了,立马跪倒一片。
殿门被太监推开,药味混杂着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面不改色绕过屏风,司马佑正闭目躺在龙榻上,脸色又青又白,干瘦的像是只剩下了骨头。
绿绮跪在边上,正在为司马佑擦脸。
见到谢苓来了,她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谢苓心中五味杂陈。
绿绮对司马佑可谓是情根深种,从幼时起便一心一意伺候他,一只不曾嫌弃或者憎恨过他。
她叹了口气,说道:“绿绮,这有人守着,你已经连续在这伺候半个多月,该休息了。”
绿绮倔强摇头:“娘娘,就让奴婢伺候陛下吧,您知道的,我…我…”
谢苓没有再劝,只好让人多照管着些她。
回到含章殿后,谢苓躺在床上午睡。
窗外大雪夹杂着寒风,呼呼的响,她被吵得睡不着,只好盯着幔帐想事情。
边境梁、司、雍三州已破,叛军已经开始往南边来,梁老将军重伤,陈漾带兵突袭敌营,却失去了消息,生死未卜。
到现在这种情况,谢珩却依旧称病在家,不愿意出手。
她知道他在等即将国破之时力挽狂澜,对于一个玩弄权术的人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
但她却依旧觉得心惊,谢珩这人,根本没把百姓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是他的踏脚石、登天梯。
谢苓自诩做不到这般无情,她这段时日,一直在回忆梦里的事,和兄长商量对策。虽然总体上没改变三州连破的结局,却让不少百姓提前迁移,做好了安置,避**民疫病,死伤过多。
也算是在其位谋其职。
她翻了个身,就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珠帘晃动,霞光疾步走来,手中拿着个崭新的册子。
“娘娘,中书侍郎大人传信来了,说谢家将您母族已经划出谢氏宗祠!”
第138章 天上飞琼人
薄情~
谢苓坐起身,接过霞光手中的册子,打开来一目十行看了,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
她看向霞光和后面赶来的雪柳,声音是止不住的高兴:“总算…总算是摆脱谢氏了。”
雪柳也高兴,她笑着,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娘娘,日后您不用再忍让谢珩了。”
谢苓笑着点头。
说到谢珩,她不免想到这段时日的惊险。
重阳节司马佑下了圣旨后,谢珩嘴上说不会阻拦,但实际上没少暗中挑唆其他几个世家干扰。好在她和兄长准备充分,早早给父亲去了信,在兄长的谋划下,父亲顺利与谢二爷撇清关系,并且将通敌的信件都处理了干净。
其中艰辛自是不必说,父亲还险些被谢二爷的人杀害,但好在最终只是受了些伤,并且借此一事,向陛下和百姓演了出“高门世家买凶杀人”的苦肉计。
算是将谢二爷吓退了。
至于其他几个世家的阻拦,她也暗中联合了寒门子弟,又借了长公主的手,没费什么力,就将那些反对的声浪都压了下去。
从今往后,谢珩没机会再用她的家人威胁她。
烛火摇曳,跳动的火焰映在谢苓眼眸中,像是在瞳孔中点亮了一簇充满生机的光。
她将那登记着阖家姓名的册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手指轻轻摩挲着“沈苓”两个字,眉眼弯弯看向床边的雪柳。
“从今以后,我叫沈苓,再也不是谢家人。”
脱离谢氏后,她不会再被谢氏这个姓所累,司马佑和长公主也会更信任她。
甚至是放松警惕。
毕竟一个出身寒门,完全靠皇室过活的贵妃,对他们而言毫无威胁,只是个生育皇嗣的棋子罢了。
她知道司马佑已经留下让她殉葬的圣旨,长公主也打着去母留子,挟幼帝令诸侯的算盘。
对此,她早已做好谋划。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保障——谢珩是不会让她死的,从感情、从这个孩子来看,他都不会。
雪柳和霞光也被沈苓愉悦的心情感染,脸上都挂着高兴的笑,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一会话,直到她有些困了,才退了出去。
雪柳和霞光轻手轻脚合上殿门,站在廊檐下柱子边上,相视而笑。
“雪柳姐,娘娘的心事总算了了一桩,不说别的,总算不用再给谢珩好脸色了。”
雪柳望着天上飘飘扬扬的雪屑,呼出一口气来。
她转头看向霞光,笑道:“是啊,终于摆脱谢氏了。”
“娘娘以后会更好,我们也会更好。”
这句话像是期盼,像是自我安慰,霞光却敏锐听出里面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慌。
女子夺权,夺的还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确实很难让人不担忧。
霞光早熟,性子稳重,她轻拍了下雪柳的肩膀,笑道:“一定会的,娘娘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
一直到十一月中旬,叛军势如破竹,雍梁司三州,以及周边的其他城镇都被攻下,前秦和吐谷浑也慢慢深入,一点点试探着大靖的底线。
朝中大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求和党的呼声越来越高。
沈苓忙得焦头烂额,偏生这个时候陈漾还没消息,她有些谋划只能暂且搁置。
可王桓两氏私造武器的作坊又开工了,豢养的私兵也不知不觉充入西府兵,并且加快了南移的速度。
她总有种预感,二月她生产之时,就是王桓两氏的动手之日。
届时要么王桓两氏死,要么她跟孩子死。
夜色自大地蔓延向天空,地上是晶莹的雪,天上是浓稠的黑。
庭院里树枝交织成一片婆娑的影,轮廓在大雪中变得模糊。
沈苓握着笔,面前的书案上,是逐渐减少的奏折。
过了半个时辰,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怀孕的月份大了后,沈苓的脚和小腿都浮肿的厉害,行动不便。虽说折子都搬到了含章殿的书房,不用在大老远跑到太极殿,但坐久了依旧难受。
她撑着桌沿站起身,扶着雪柳的手缓步走到榻边,将腿搭在上面,才算舒服了些。
雪柳专门向沈太医学了些推拿的手法,给沈苓按摩小腿。
夕眠推门进来时,沈苓靠在斜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她轻步上前,刚想唤娘娘,沈苓就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夕眠擦了擦眉睫上化成水的霜,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了过去。
“娘娘,陈漾来信了。”
闻言,沈苓一下清醒了,她扶着雪柳的手坐起来,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看了。
信上说,陈漾突袭叛军敌营,本来一切都顺利,却意外被身边的人出卖,她拼尽全力也未逃出去,被关押在地牢。
被关了半月后,陈漾第一次见到了叛军首领的真面目——居然是她小时候施过一饭之恩的乞丐少年。
昔日的小可怜,长成了魁梧俊郎的将军。
叛军首领还算有良心,将陈漾放出地牢,好吃好喝款待,不放她走,也不套话打听大靖的机密或者布防图。
陈漾逃了好几次没逃掉,第四次被抓回去后,那叛军首领以众怒难平为由,给了她两个选择。
要么叛出大靖,嫁给他,做他的夫人。
要么死。
陈漾毫不犹豫选择了嫁人。
新婚洞房之夜,叛军首领放松警惕之时,陈漾砸了他一花瓶,骑着事先藏好的马,跑了。
回到营地后,她按照军法被打了二十军棍,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看完信,沈苓总算安心了下来。
陈漾没事,那她可以继续后续的布局。毕竟想要夺权,光一个代笔朱批的怎么够?当务之急是把叛军平定下去,她可不想等着谢珩像上辈子那般,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做了大靖的救世主。
沈苓将信搁在一旁,看着夹在信中的另外一张纸——这是陈漾去敌营的收获。她通过平日里的套话和打听,弄到了叛军常用的一种新武器的制作方法。
这种武器辅之特殊阵法,给大靖的骑兵带来不少麻烦,死伤惨重。
如今得知制作方法,一来可以想办法破解阵法,二来…可以加紧制作一批类似的,提高战力。
只是下旨容易,通过却难。
冶炼武器的旨意,要先由中书省起草,门下审核,而后诏令转至尚书台的“起部曹”,协调资源调配,最后才能到少府考工令开工。
而门下省有谢珩的人,且不少。
谢珩是一定会阻止冶炼这种武器,毕竟要是短时间打赢叛军,对他并无好处。
沈苓捏着这张薄薄的图纸,眉心紧蹙。
绕过他是不可能的,只能想办法让他无法阻止。
怎么做呢……
良久,她提笔写了封信,唤来了翠鸟,放好后看着它飞入细雪漫卷的夜空。
解决不掉的,推给长公主就好。
毕竟最想平叛的还是皇室。
让他们去给谢珩使绊子吧。
*
处理完这些事,沈苓疲乏不堪。
她沐浴完,喝了安胎药,早早上床歇息。
看着幔帐,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死活想不起来。
她又琢磨了一会,还是没想到,于是对着一旁小榻上值夜的霞光道:“熄灯吧。”
霞光点头,起身走到宫灯跟前,正要吹,就听见有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她不用看都知道,是谢珩又来了。
霞光看向沈苓,看到对方坐起来,便躬身退了下去。
她挑帘出去,谢珩正好走了过来。
只见对方一身雪白氅衣,眉睫上是融化的雪珠,面色冰冷而苍白。
她福身行礼,悄悄撇了撇嘴退了下去。
冰块脸,也不知谁欠他了。
谢珩掀帘进了内室,抬手解下氅衣挂在木架子上,又在碳盆跟前站了一会,等身上的冷气都散干净,才走到沈苓跟前。
他坐到床沿,一言不发盯着她看。
眼前的女子因为怀孕,身形丰腴了不少,
那张浓桃艳李的脸,也比之前多了几分母性的柔和。
只是雪白寝衣下,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让他莫名有种恐慌。
沈苓被看得莫名其妙,她皱眉道:“大半夜来,有何事?”
谢珩认真看着她的脸,看着她不耐烦的神情,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突然就是…想见见你。”
沈苓觉得谢珩有些奇怪。
她不说话了,细细看了眼他的脸,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唇瓣也没什么血色。
“你…怎么了?”
谢珩正要回答,忽然眼前一阵眩晕。
他害怕碰伤沈苓,扶着床柱起身,脚步虚浮的后退了半步,看着她道:“我没事,先回了。”
正欲转身,衣摆便被拉住。
他侧过头垂眸看去,沈苓正抿唇看他,脸色说不上关心,却也不是冷漠。
“你受伤了?”
心口的伤隐隐作痛,他叹了口气,握住沈苓的手,坐回了床边。
既然她问,那他就说。
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非常期盼看到她为自己担忧。
“我被玉娘刺了一刀。”
闻言,沈苓愣住,一时猜不透其中发生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直起身,一言不发将他浅青色的上衫一层层剥下,露出里面线条分明的肌肤。
衣衫堆叠在腰间,那冷白如玉的胸口处,裹着厚厚一层纱布。
怪不得她没闻到血腥味。
她抬眼看着谢珩,对方也在一眨不眨盯着她瞧,像是感觉不到痛。
“既然受伤了还乱跑什么?”
闻言,谢珩唇角弯了一下,那双漆眸里含了点笑意,“你在关心我?”
沈苓有些无语,不想回答他的话。
“玉娘为什么这么做?”
在她印象里,玉娘很乖,性子不是一般的好,并且和谢珩的关系不错。
第一次在建康城的书肆见面时,谢珩就是为了给玉娘买文集。
说到这个,谢珩周身气息渐渐沉郁。
他没有看沈苓,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宫灯上,看着上面浓墨重彩的画,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郑佩竹骗她,说那玉连环本就有毒。”
“说我为了权势,要害死谢府所有人。”
沈苓讶然。
她知道谢珩和他父母关系一般,但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相残的地步。
之前杀她没得手,现在又忽然对谢珩动手,着实匪夷所思。
谢二夫人说,她跟神秘人对话,说什么要阻止她跟谢珩在一起,才能回家。
如此看来,杀她,和杀谢珩,都是阻止他们在一起的手段之一。
郑佩竹撮合不了谢珩和禾穗,就选择对自己的亲儿子痛下杀手。
好歹毒的心思。
谢珩看着沈苓若有所思的神色,总觉得有些狼狈。
她知道自己有个支离破碎骨肉相残的家,会不会因此而可怜他?
还是嘲笑他?
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将软肋露给别人看。可偏偏,他心底又渴望她的关怀。
他害怕她的可怜,又贪恋希冀她的温暖。
谢珩就这样紧张的看着她。
半晌,沈苓回过神。
她抬手替谢珩把衣裳一件一件拉好,拿手抚平褶皱,抬眼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以往那双漠然的凤眸,此时映着烛火,像是浮了一层暖色的水汽。
在她的注视下,对方浓卷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垂下,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落在眼下的扇形阴影,似乎带着几分令人动容的委屈和落寞。
沈苓忽然就有些心软。
不论是基于利用,还是基于良心,她都不能选择视而不见。
她讨厌他,利用他,不代表她此时此刻不会出现怜悯之心。
思及此处,她没有直言安慰,而是拉住谢珩的温热的手,笑吟吟注视着他的双眼,将那只手轻轻放在了隆起的肚皮上。
“还有不到三个月,你就要当父亲了。”
“摸摸看,说不定会踢你。”
掌心下的轮廓让他不敢触碰,忽然,他感受到肚皮动了动。
呼吸不自觉的放轻,有几分紧张和欣喜。
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他沉郁暴躁了一下午的心,忽然就平稳了下来。
他细细感受着,可惜那小家伙就动了一下。
烛火之下,二人间的氛围,难得温馨。
谢珩看着沈苓柔美的脸庞,甚至有种错觉,有种他们是对恩爱夫妻的错觉。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我会好好活着。”
起码活着给她和孩子安稳无虞的生活。
沈苓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想追问,揉了揉腰,将背后的软垫拿开,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夜深了,你回去还是留下?”
谢珩替她掖了掖被角,说道:“我还有事,不留了。”
沈苓点了点头,没多问。
谢珩站起身,将氅衣穿好,吹灭了宫灯。
室内陷入黑暗,他借着窗外的雪色,看着床上隆起的身形,温声道:“我回了。”
沈苓嗯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
谢珩将珠帘掀起,珠子相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他忽然停了脚步,放下手,转身看向床榻上的人。
“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沈苓微愣,电光火石间,忽然记起来今日是谢珩的生辰。
十一月十五,他的生辰。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他冷泉般的嗓音响起。
“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快睡吧。”
紧接着,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再次响起,他的脚步声很快,不一会就听到了殿门被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她根本来不及说生辰快乐。
沈苓望着幔帐,幽幽叹气。
第139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二合一
已经二更天,谢府却灯火通明,将浓黑的天幕映出一片亮色。
打更的更夫提着铜锣和梆子路过,没忍住好奇,朝里边张望,竖起耳朵想听动静,却只听到依稀有断断续续的哭声,有些渗人。
他打了个哆嗦,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忽然有道声音响起。
“听到什么了?”
更夫猛地回头,只见一容貌昳丽的青年,不知何时立于身后,身上的白色大氅仿佛和雪融为一体,脸色和唇色都白得吓人。
他瞪大双目,好像见了鬼,吓得踉跄摔倒在雪窝里。
再仔细一看,才注意到青年身后还有个马车。
原是谢府的贵人。
他顿时松了口气,忽然又想起来对方问的话,遂有紧张起来,赶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回话:
“没…什么都没听到。”
谢珩睨了他一眼,撑伞离开,擦身而过时,说了句“好奇心太重,并不是好事”。
那更夫连声称是,垂头不敢乱看,直到听到车轮碾雪的声音响起,他才连滚带爬离开,甚至连打更用的梆子都落在原地。
*
刚进府里,还未过仪门,马车就被拦下了。
“谢珩,那是你母亲,你怎么能将她关押在地牢?”
“若是再这样下去,弹劾你不孝的折子一定会被摆上御案!”
外面拦马车的人正是谢崖,他怒声斥责着,甚至不惜以弹劾威胁。
听到对方说“孝”字,谢珩嗤笑一声,他掀开车脸,睨着马车下一身藏青大氅的谢崖,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既然来拦车,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谢崖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谢珩这是要带他去观刑,顿时怒不可遏。
他疾言厉色:“谢珩,尔胆敢!”
马车帘同时落了下来,谢崖只听到一句极淡的“飞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扛在肩头,飞跃上了屋檐。
他有心大发雷霆,却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打得脸生疼,根本张不开嘴。
一刻钟后,谢珩的马车到了地牢门前,谢崖比他早到一会,正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横眉怒目的站在门口。
谢珩没有理会,径直走进地牢,飞羽也将谢崖推了进去。
地牢内阴暗,仅有两侧墙上挂着不太明亮的油灯,依稀能看到地面上凝固着厚厚一层黑褐色的血污。空气潮湿阴冷,带着刺骨的寒意。
不远处的刑房因为谢珩的到来,早早燃上了碳盆,变得温暖如春。
谢珩径直走到刑房,解下大氅衣丢在远福怀里,坐到准备好的檀木圈椅上。
守卫端来新煮的热茶,恭恭敬敬摆在他跟前,问道:“主子,二爷、三爷,还有其他几位郎君娘子都在路上了,属下是先带夫人过来,还是等等?”
谢珩看了眼被属下强行绑在椅子上的谢崖,淡淡收回视线道:“等。”
守卫便退回了身后。
谢崖听到二人对话,知道谢珩“请”来了谢府所有主子,准备杀鸡儆猴,顿时火冒三丈,心中有怒又怕。
他骂道:“孽子!你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强行让我来就罢了,怎么还连带府中其他人?”
“你不怕遭报应吗?”
谢珩眉心微拧,远福便十分有眼色的从怀里拿出个帕子,团成团塞进了谢崖嘴里。
他看着谢崖怒目圆瞪,嘿嘿一笑道:“家主莫生气,奴才
这帕子是新的,不脏。”
谢崖说不了话,也挣扎不开绳子,只好歇了动静,一个劲儿瞪着谢珩。
不一会,除了老太君和谢灵玉,谢府其他人都到了,被一齐强行绑坐在椅子上,坐成两排。
谢三爷会武,性子也是最耿直的,他见不得谢珩这种狠辣无情的性子,抬手就崩断了麻绳,要拔剑教训对方。
剑拔出一半,几个隐在暗处的黑鳞卫便提着铁链出来,将他重新捆住。
远福很贴心的问府中侍女要了一沓帕子,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了。
谢珩抬手,守卫立马去带人。
谢夫人手上脚上都有镣铐,铁链声拖拉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她一身狼狈,面色却格外平静。
见到自己的二儿子面色冷淡,一袭青衫纤尘不染的坐在椅子上,她忽然笑了一声。
不愧是这个世界的男主,果真是疯子。
押着她的守卫莫名觉得渗得慌,忍着不适将人绑上刑架。
谢珩呷了口茶,透过飘飘荡荡的白雾,看着这个生他的女人。
他端详着她,从头到脚,一点一点。
很不明白,郑佩竹为何那么恨他。
谢珩抿了抿唇,盘踞在心底十几年的疑惑,到今夜达到了顶峰。
他凝视着她,问道:“为什么恨我?”
闻言,谢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恨你,甚至原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可惜你不听话,你太有主见了。”
谢珩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怒火。
为他好,所以因为一个谶言毒杀三弟;为他好,所以不惜给玉娘下毒来栽赃苓娘,毁了玉娘的身子;为他好,所以挑唆玉娘,在他生辰日刺他一刀。
谢珩怒极,面上反而更加冷漠,他盯着谢夫人,不打算再纠结这个无解的话题。
“为何要让我做皇帝,为何要阻止我跟苓娘在一起?”
谢夫人深深看了眼谢珩,不说话了。
这是她的儿子,她自然知道糊弄不了他,但真正的原因,即便是她想说,却也是说不出口、不能说的。
丢命都不能说。
谢珩见她不配合,微微侧头吩咐身后的属下:“把她指甲撬了,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停。”
在谢家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谢夫人被解下刑架。
那只保养得宜的左手,被人按在谢家人前边的破木桌上,另一个守卫的手中握着根银针,缓缓逼近。
谢夫人终于有些害怕了,她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却依旧像锯嘴的葫芦,一句话都不说。
在一旁观刑的谢家人不忍看,却被身后的守卫掰正脑袋。
银针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很快没入那粉润的指甲,一点点向内扎去。
“啊啊啊啊啊!!!”
“谢珩你个畜生!!疯子!”
“你残害生母,不得好死!”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牢房,谢夫人食指指甲内渗出鲜血,指甲盖被一点点掀起,脱离甲床。她脸色惨白,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低落,整个身体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起来,木桌哐当哐当晃动不停。
守卫狠狠按着她,剥落指甲的痛让其浑身痉挛起来。
除了谢二夫人,其他人都不敢再看,纷纷闭上了眼睛。
谢珩垂着眼帘,淡漠的嗓音夹杂着谢夫人的惨叫,清晰的飘入众人耳朵。
“睁眼看着,若是不睁…我保不齐会做些什么。”
没人怀疑谢珩的话,他们即使心中再恨,也不敢忤逆,于是颤巍巍将眼睛睁开了个小缝儿,白着脸观刑。
谢夫人食指的指甲,很快就被撬落在桌面上,鲜血淌了一小片,旧的还未凝固,便又覆盖了新的。
十指连心的痛,让她头晕目眩,恨不得立马昏死过去。
可谢珩仿佛早都料到,命人端着参汤站在旁边,时不时灌她一口。
她即使想晕,也晕不过去,只能承受痛苦。
可即便如此,她却依旧不肯说。
谢珩皱眉看着她,一直到五个指甲都被撬落,对方都不肯回答,只是一味惨叫,夹杂着怒骂。
撬指甲的守卫停下动作,恭敬询问:“主子,右手继续吗?”
谢珩嗯了一声,并无丝毫心软之意。
换手之时,谢夫人忽然开口,她因为疼痛而喘息着,浑身还在颤抖,目光紧紧锁定谢珩,不像是看亲儿子,目光有些奇异。
“不听我的话,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不做皇帝,非要跟谢苓在一起,会害死所有人!”
“若不是不能亲手杀了你,你根本不会出生。”
“我根本不会让你这个疯子出生!”
谢珩神色毫无波澜,漠然听着她怒骂,修长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轻点腿面,直到那句“若不是不能亲手杀了你”响起,他手指停顿,掀起眼帘审视着对方的脸。
“不能亲手杀我?为什么不能?”
谢夫人却蓦地闭了嘴。
她脸色愈发惨白,扭过头不再说话了。
谢珩眼中闪过些失望,却也无心再折磨她,于是吩咐道:“将人带下去吧。”
“严加看管,叫府医来给她看伤。”
守卫拱手称是,将虚弱无力的谢夫人架起来,带离刑房,重新关入暗室。
谢珩坐在椅子上,烛火映着他苍白的脸,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叫人看不分明。
俄而,他站起身,目光划过谢家所有人的脸,最终停留在谢二夫人脸上,淡声道:“二婶留下,其他人放了。”
守卫将谢家人松绑,一齐强行送离地牢。
谢二夫人被松绑后,活动了下手腕,枯瘦的脸上带着讽刺的笑:“虽然我也讨厌你,但比起你那个恶毒的娘又好很多,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会知无不言。”
谢珩并不意外她的反应,毕竟方才上刑时,她脸上挂着毫不避讳的、颇为快意的笑。
想必是知道些什么。
他道:“听说二婶幼年时与母亲是挚友,为何嫁进谢府后,反而疏远了关系?”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谢二夫人挑眉,惊讶于他的敏锐。
“你倒是打听得够清楚。”
她也没拐弯抹角,将借尸还魂的猜测说了,包括那张字迹不同的信和书页所藏的地方,也一齐说了。
谢珩的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就将东西拿来。
谢珩随意扫了两眼,便明白谢二夫人并未撒谎。
借尸还魂…倒也说得清性格大变的原因。想让他做皇帝可以归咎于野心,那不惜杀了他都要阻止他跟苓娘在一起呢?
这又是为什么?
难不成世间真有精怪。
谢珩一向不信这些,可此时却没有别的头绪,心中隐隐觉得这事或许远远超出他的认知和眼界。
沉默了一会,他看着谢二夫人道:“她现在还不能死,谢灵音的仇…日后会报的。”
这算是一个允诺。
谢二夫人虽然失望,也别无选择,只好点头应下。
谢珩起身穿好氅衣,对着属下吩咐:“夜深了,将二婶好生送回去。”
谢二夫人站起身,却并未跟着护送她的人走,而是踌躇着,小心翼翼开口:“我能不能…能不能把妙娘接回来?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实在不忍她流落在外。”
谢珩瞥了她一眼,神色漠然:“二婶不是早就将人偷偷藏在郊外庄子?”
“难不成还想带回来碍我的眼?”
谢二夫人一惊,知道这事没得商量,害怕惹怒了对方连庄子都不让待,于是闭上了嘴,不敢再提额外的要求。
谢珩不再理会,顺着长廊朝外走,远福在侧后方掌灯。
走到转角处时,他听到谢二夫人忽然喊了一句话。
她说:“忘了给你说,佩竹的事贵妃也知道。”
谢珩脚步一顿,旋即提步继续朝门外走。
知道更好,能多些防备。
*
翌日晌午,言琢轩书房。
窗外雪霁风停,仆从扫雪的竹帚声
在廊下拖出细长的尾音。
谢珩坐在书案前,镇纸下压着的户籍册还洇着未干的墨迹,流民的安置数目像冰棱般刺进眼底。
他叹了口气,将笔搁在笔架上,靠到椅背上阖目沉思,
窗外积雪压断竹枝,脆响引得他抬眼,正看见远福捧着朱漆木匣踏过回廊,匆匆走来。
书房门被打开,带着雪气的冷风挤入,转而又被隔绝在外。
远福走到书案前,将匣子放到谢珩跟前,嘿嘿笑着:“方才元绿来送这匣子,说是贵妃娘娘让送来的。”
谢珩微怔,随即面色恢复如初,可远福却眼尖的发现主子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显然心情不错。
他颇有眼色道:“主子您忙,奴才告退。”
谢珩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匣子上,竟是看也不看远福一眼。
远福离开后,他抬手打开匣子。
木匣打开后,幽兰的气息扑在鼻尖,里面正装着价值千金的文房四宝。
“千万毛中捡一毫”的湖笔,“一点如漆,万载存真”的徽墨,还有宣纸和端砚。
谢珩眼中漾出一抹笑意。
也好,虽然不是他惯用的笔墨,却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即使是“亡羊补牢”,可他也觉得为时不晚。
只是可惜,比不得她去岁送的那只竹簪。
他珍而重之的将木匣合上,放到了书案旁的博古架上,和所有沈苓送的东西,放在一起。
……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临近年末。
沈苓的父母长姐,也在十二月廿一这天,抵达建康城。
她父亲沈述廉不日便走马上任,成了七品通事舍人,掌诏命及呈奏案章等事。
沈苓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父母长姐,心中也有许多疑问,遂在年前召见了二人。
沈苓的母亲名为姚素珍,出身一般,乃是阳夏一乡绅之女,几十年并未离开过祖地。
虽然入宫前有教习嬷嬷去沈府教规矩,但姚素娘在看到朱瓦红墙、肃穆沉寂的皇宫时,依旧难免胆怯。
沈芙自小性子泼辣,虽然也被偌大的皇宫迷了眼,却谨记嬷嬷教导,并未出错。
想起自己那个性子柔顺的妹妹,沈芙心中很是感慨。
去岁十月,也是对方偷偷传了信给她,告诉了她崔氏庶子的荒唐事,阻止她踏入火坑。
她虽不喜妹妹,但却是信对方的话的,于是拼死反抗。只是父母愚钝,若不是兄长出面,自己恐怕已经被绑去崔氏。
带着五味杂陈的心绪,母女两人踏入含章殿,被宫人引入主殿旁的暖阁。
推门进去,宫人们轻手轻脚关了门,姚素珍咽了口唾沫,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已经身为贵妃的小女儿沈苓,此刻正在罗汉榻上斜倚着,手中捧着本书。
她肚子高高隆起,面容看着比去岁离开时略微圆润了些,从浓桃艳李的娇媚,变成了国色天香的端美。
通身气度华贵威仪,已经看不出曾经的柔和乖顺。
姚素珍顿时红了眼眶,立马就要上前去,却被沈芙拉住了袖子。
她才反应过来,是要行礼的。
二人准备下跪行礼,便听到沈苓温和的声音响起:“母亲和长姐不必多礼。”
说完,她侧头吩咐雪柳:“给二位看座,再把准备好的点心和热茶端来。”
雪柳称是,唤两个小太监抬来了椅子摆在谢苓面前,转身退了出去。
姚素珍见宫人都走光了,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握住女儿的手。
“苓娘……你受苦了。”
沈苓内心一阵酸涩,她打量着母亲的眉眼,沉默了一会后,露出个笑容,语气轻松:“怎么会苦呢?如今我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你和父亲该高兴不是吗?”
姚素珍知道苓娘这是在怪她,心中不满,却也不敢说责怪的话。她确实不认为将苓娘嫁出去有什么错。
女人都要走这一步不是吗?
苓娘都已经成了贵妃,不应该在怪他们才对,毕竟若不是他们狠心,她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她收回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转移了话题。
二人唠了几句家常,便没有什么话说了,一时间陷入沉寂。
沈芙一直没说话,垂头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静的有些异常。
尴尬之时,雪柳叩门进来,带宫人将点心和热茶摆在小几上,遣退了其他宫人后,立在沈苓身侧伺候。
沈苓亲手斟了两杯茶,推到二人跟前,笑着说道:“天寒地冻,喝点热茶暖暖胃吧。”
“桌上的点心不知合不合你们胃口,尝尝看。”
姚素珍和沈芙小心翼翼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
清雅的茶香弥漫唇齿,二人愣了一下,不一会就喝了一杯。
沈芙感受着手心青瓷茶杯的细腻,细细品着茶水的香气,再一次环顾琳琅宝器俱全的暖阁,心中不免有些羡慕嫉妒。
原来这就是皇宫,就连一杯小小的茶水,都是她从未尝过的滋味。她曾听说宫廷御用的茶叶千金一两,如今一品,名副其实。
沈苓没注意到这些,她今日叫二人来,也是为了解惑。
她问道:“我记得我十岁那年发了场高烧,母亲长姐可记得?”
那场高烧,让她忘了许多事,也是从那以后,兄长和长姐似乎对她变了态度。
听到沈苓的问题,姚素珍脸色大变,沈芙还算镇定,却也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见状,沈苓便知道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她垂下眼睫,再抬起时已经掩下情绪,平和问道:“深宫寂寞,有孕后,总喜欢回忆些儿时的趣事,其他都多少有些印象,唯独那段时日,竟什么都记不得了。”
“你们记得吗?说给我听吧。”
这是要求,并不是征求意见。
姚素珍内心挣扎,怕这事说出来让小女儿动了胎气,影响到皇嗣,进而影响到老爷的官位,于是面色纠结,不肯开口。
沈芙沉默了一会,却忽然开口了,姚素珍想阻止,却被打断了。
“娘,妹妹如今已是贵妃,能知道这事了。”
闻言,姚素珍便不阻拦了。她觉得也是,能爬上贵妃之位,还让他们全家摆脱谢氏归宗的人,怎会因为这点事动胎气?
沈芙脸色有些苍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那年冬日,你玩水掉下湖,被救起来后便高烧不退。”
沈苓点头,这些她记得。
“没错,我记得我昏迷了将近十日。”
沈芙却摇了摇头:“不,其实你只昏迷了两天。”
沈苓皱了皱眉,面色平静的示意对方继续说。
沈芙抿了抿唇,继续道:“第三日你就醒了,只是性情大变,变得格外……凶残。”
对一个十岁小女孩用凶残这个词,着实有些奇怪。
一旁的雪柳听不下去,呛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那时候我可是日日陪着娘娘,娘娘分明就昏迷了十天。”
沈芙皱眉看向雪柳,想要训斥,又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小侍女,而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于是忍着脾气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你的记忆出了问题。”
雪柳狐疑的看着她,好像在说:哪里来的招摇撞骗的神棍。
沈苓示意雪柳稍安勿躁,让沈芙说完后面的话。
沈芙捏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你醒来后…险些打死奶娘,还差点戳瞎了父亲的眼睛。”
“鱼塘里的鱼,被你用药全部毒死,后来你甚至想往水井里下毒。”
“若不是仆从恰巧经过,我们全家…都会被毒死。”
说完后,沈芙如释重负,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抬眼直视自己的妹妹,认真道:“与其说我和大哥那时候讨厌你,不如说是害怕。”
沈苓审视着二人的神色,想从她们脸上看出心虚之色,却大失所望。
她了解她们,这事
是真的。
可若是她做的,为何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忽然想到郑佩竹的事,难不成…也是借尸还魂,只不过那个借她躯壳的人,在她回来后,又消失了?
“照你所说,我性情大变,变得十分凶残。”
“这种情况下,母亲和父亲是否请过道长或者僧人上门?”
姚素珍点头道:“找了,都说你被厉鬼上身。做了法事后,那道长交代我们一定不能再与你亲近,一定要将你留到十七岁再出嫁。”
沈苓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事冥冥之中和郑佩竹脱不开干系。
她思索了一会,说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三人又说了会子话,沈苓便以身子疲乏为由,让宫人将她们送了出去。
她扶着肚子起身,在暖阁内踱步,看着窗外树枝上雪的被风扑簌簌抖落,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良久,她坐回罗汉榻上,对雪柳道:“唤禾穗来,我有事问她。”
禾穗是巫族,应该知道些怪力乱神方面的事。
一刻后,禾穗撑伞而来。
她站在廊檐下,将伞合起来立在门口,把肩膀上的雪花扫落,推门进了暖阁。
“阿婵姐姐。”
沈苓示意她坐下,三言两语把这事说了,问道:“你可听过类似的事?”
禾穗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就在沈苓有些失望时,她笑眯眯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年初你说想见云台城巫族的人,我磨了好久,他们终于同意了。”
“信上是一道谜题,他们说若你能解开,便在两年内任你差使,不然拒绝见面。”
“他们说不定会对此有些了解。”
沈苓挑眉,将信封拆开,拿出信来一目十行看了。
看完后,她沉默了。
这信上的谜题,分明就是云台城城主留的那句话——“西湖莲华,迢迢星河。断桥残雨,伞下春瑟。”
这巫族可真够精明,明摆着是想借她的手找城主。
第140章 金锁朱檐困晓星三合一
沈苓将信丢进炭盆里烧了。
她忖度了片刻,对这谜题还是没什么头绪,唯独能猜到的,是城主禾灵模仿白蛇报恩去了。
而禾灵应该就是三年前的暮春的夜晚,于一个下雨天在西湖断桥,与她的恩人相会。
她之前已经派人去杭州西湖边打听过了,可断桥每日来往行人众多,又有谁会记得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查是查不到了,只能猜。
或许可以问问西湖周边的百姓,是否有三年前成亲的,并且女子是没见过的外乡人。
只是沈苓隐隐觉得,禾灵这人也可能不会完完全全按照志怪故事那样,以身相许的报恩。或许会用别的方式。
她沉思了好一会,禾穗也在旁边帮着想。
过了一会,沈苓忽然灵光一闪。
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本朝有宵禁,除了一些特别的节日,剩下的时候都必须在一更天前回家,若是在街上游荡被执金吾捉到,轻则杖责,重则处死。
普通百姓是根本不敢夜里出门的,能入夜出行的,要么是天潢贵胄,要么王公士族,要么有皇命在身。
想到这,沈苓心中有了几分章程。
她招手叫来霞光,吩咐道:“去叫人查查杭州三年前四月左右,执金吾处置违反宵禁的卷宗。”
“只要年龄三十岁以内的,整理好送来。”
“另外,再把同一时段奉使外出杭州的官员卷宗,以及杭州几个世家年轻郎君的名籍送来。”
霞光细细记下主子的交代,听完后思索了一下,问道:“男女都查吗?”
沈苓颔首。
这谜题也没说恩人是男是女,都查稳妥些。
霞光领命去了,禾穗明白这事肯定查不了多快,三年前的卷宗不好找,弄不好还有丢失的。
但沈苓幼时发生的怪事确实叫人瘆得慌,早些问清楚才好安心。
她看着沈苓安慰道:“阿婵姐姐别急,一会回去我就给族人传信,套套他们的话,说不定会有好消息。”
“至于谜题的事,能解就解,解不了你也别怕,我们族长说了,城主要再不出来,等我十八岁,就可以代替她做新城主了。”
沈苓听出了禾穗的关怀,对方话里的意思是,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等三年后成了城主,也可以成为她的助力。
她柔和了眸色,觉得内心暖烘烘的。
“谢谢穗穗,我知道了。”
二人又说了会话,禾穗就被司织局的宫人叫走了。她现在是掌宫,整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沈苓送走了人,也没空闲下来,又忙活新年宫宴的事儿去了。
临近年关,皇帝又病着,王皇后装病不出,桓太后又得了疯病,故而整个后宫能主事的就只有她了。
不过好在有几个妃嫔都是好性子,做事也利落,沈苓将不少宫务都分摊出去,也算是能有些喘息的空。
沈苓喜欢这样的生活,累则累矣,但权力握在手心的感觉很安心,也很充实。
她看着窗外的飞雪,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目光悠远而深沉。
希望有朝一日,她不仅仅能局限在后宫,而是坐上拿把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
……
很快就到了除夕,沈苓忙活了这么多日子,总算是得了清闲。
今日还是个下雪天,整个建康城都笼罩在雪雾中,皇宫也是萧瑟冷肃。檐角的青瓦上凝着薄霜,细雪自天穹深处飘落,恍若谁人裁碎了一卷云絮。
太极殿的宫人们纷纷将红灯笼挂起来,将地上的积雪铲扫了,也是一派喜气洋洋。
“喂,孙良玉,去把那边的池子里的雪清一清,不然那树要冻死了。”
廊檐下的个年轻宦官抱着手炉,脖子缩在衣领子里,颐气指使的朝廊檐下扫雪的孙良玉喊话。
孙良玉阴柔的脸上堆出个笑,冻肿的手指握着扫帚,慢吞吞走到池子边上,将树一周的雪往旁边一圈堆。
他自打被司马佑怀疑了以后,慢慢没了实权,被那些见风使舵的太监们挤兑到了一边。再加上司马佑重病,宁昭贵妃代笔朱批,他更是毫无翻身的机会。
孙良玉垂下头,细长的眼睛里浮现出怨毒之色,捏着扫帚的手越收越紧,冻裂的皮肤崩开渗出了血,都没感觉到。
这些人欺他、踩他、嘲笑他。司马佑这狗皇帝也不记他的好,将他当做一条狗,弃若敝履。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也不用太久,沈苓那贱人临盆之际,就是这些人的死期。
王皇后答应他了,等王氏拿了这江山,就让他内务总管。
孙良玉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在王皇后宫里发生的事,胃里一阵翻涌。故而没注意到身后悄然来了个不怀好意的小太监。
他一下又一下扫刷着池子里的雪,蓦地后腰一痛,就跌在了雪窝里,头嗑在雪中埋藏的石块上,瞬间肿起个包来。
他爬起来看去,就看到一群宫女太监捂着嘴笑,罪魁祸首更过分,一脚踢走了他的扫帚,充满恶意道:“拿扫帚怎么清干净,要拿手刨才是。”
“孙公公,杂家这是为您好啊,这树可是价值千金的百年金丝楠,若是冻坏了,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孙良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渍,又蹲下身,一言不发开始用手将树跟前的雪,往其他地方刨。
看到对方如此听话,这太监也失了磋磨的兴趣,指着不远处宫女抱着的雪犬,指桑骂槐的说了句真是条好狗。
孙良玉恍若未闻,自顾自刨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满嘴都是血腥味,咽也咽不下去。
旁边的宫人没一个帮他的。
毕竟孙良玉得势时,做得可比这过分多了。
有宫人不过是走路声音重了点,吵到他午憩,就被随便安一个罪名,拖去暴室施以剕(fèi)刑(又称刖刑,斩掉受刑者的左脚、右脚或双脚)。
所有人都知道孙良玉并不无辜,是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
东廊九枝铜灯吞吐明焰,朱漆廊柱投下斜长暗影,朝臣及家眷,还有宫妃们接踵而至,入太极东堂参除夕宴。
这次的宫宴不同以往的奢靡,因着战事吃紧,司马佑病重,便一切从简。
宫宴开时,司马佑被人用轮椅推出来,简单露了个面,便又回式乾殿歇息。王皇后坐在主位上,面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坐了一会也找借口走了。
沈苓怀着孕,但这宫宴是她跟其他几个妃嫔一手操办的,自然不能太快离席。
她看着舞姬在殿中旋转,恍惚间忆起去岁除夕宴,她故意和折柳吵了一架,惹了司马佑的注意,还救下了个年轻妇人。
明明才过了一年,但她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许久。
久到似乎过了几十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垂下眼帘,再抬起时下意识看向谢珩去岁坐过的坐席。
那儿今天坐的是卢家的郎君,谢珩并不在。
他病倒了,因为生辰日那天的伤。
玉娘用的匕首上抹了种不知名的毒,府医最开始没发现,直到近日谢珩开始嗜睡头晕,才后知后觉。
现在虽然已经吃了各式各样的解毒丸,但效果有限,只能遏制不能清除。
现在正是谢珩谋划的关键节点,他的嗜睡症没有固定时辰,说睡就睡。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知晓,坏了计划,在解毒之前,谢珩都不会出谢府。
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想法,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不畅快。
丝竹声不绝于耳,众人间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沈苓吐出口气,抬眼间看到坐在远处的长姐,忽然起身离席。
她皱了皱眉,便旁边的夕眠招了招手,低声吩咐:“叫人跟着沈芙,莫要出什么茬子。”
今时不同往日,她身处贵妃之位,又行代笔朱批之责,盯着她们沈家的人不再少数。
沈芙性子直,没什么心眼子,保不齐会有人借着宫宴做些什么。
谨慎些总是对的。
约莫过了两刻,夕眠悄无声息回到沈苓身后。
“娘娘,芙娘子去了恭房,又在庭院里的雪池边站了一会,没见任何人。”
沈苓听完,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抬眼,视线穿过众人落在了亲人身上。看着长姐和兄长言笑晏晏,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了。
兄长敏锐,长姐又是藏不住事的性子,若是真有什么,对方定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大大方方和兄长说笑。
感受有人看他,沈君迁抬起头,撞上了小妹那双愈发沉稳的眸子。
他举了举酒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沈苓回之一笑,也举起杯笑着回应。
宫宴过罢,时辰就不早了。
沈苓回到含章殿,累得浑身痛,沐浴过后就躺回床上,头一次偷懒没去看宫务和奏折。
她躺在床上,出神的望着幔帐,脑海中全部都是谢珩生辰日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双寂寥的眼睛。
他也挺可怜的。
她如是想。
*
将近子时,昭阳殿。
庭院里的松枝在风中轻颤,积雪簌簌跌入石阶缝隙,一道黑影悄无声息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惊起一旁两三只啄食的麻雀。
那黑影走到寝殿一个隐藏在树枝间的支摘窗前,轻轻叩了两下,又叩了三下,便有人打开窗子。
窗内暖黄的光线照亮了兜帽下的脸,阴沉而苍白,赫然是孙良玉。
沉枝探出身子左右看了,朝孙良玉招手:“快进来。”
孙良玉翻窗而入。
沉枝飞快合上窗子,低声道:“来前可把尾巴甩干净了?”
孙良玉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哑:“放心吧,我确定没尾巴才来的。”
“而且一会过了子时就是新年,沈苓的人忙着守岁,可没空理我。”
沉枝一想也是,遂点了一下头朝内室走:“跟我来,娘娘在等你。”
孙良玉掀帘子走到内室,略微抬眼看了下,王皇后正坐在榻边上,手中拿着个绣棚绣东西。
他低眉顺眼跪到皇后脚下,嗑了个头。
“娘娘千岁。”
王皇后将绣棚丢回小竹篓里,昏黄的灯火将眉眼映得愈发和善温柔。
她叫孙良玉起来,柔声问道:“沈芙答应了吗?”
孙良玉点头,回道:“回娘娘的话,沈芙已经收下了红麝粉。”
闻言,王皇后并不意外。
沈芙此人性子蠢钝,又格外爱慕虚荣。她不过是这段时日,命人在宴席上暗讽她穷酸,又派心腹刻意接近与其交好,明里暗里引导告诉她沈苓不过是运气好才做的贵妃,暗示她比沈苓貌美,也比沈苓聪明。
再以宫内的奢靡诱之,沈芙便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她望着摇曳的烛火,抬手摸了摸鬓发,露出一抹笑容来。
沈苓啊沈苓,纵使你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要被自己的亲人害死。
皇权这种东西,单靠一个女人怎么争得到、握得住呢?没有好的母族做倚靠,做什么都是徒劳。
沈苓有这样一群蠢货亲缘,也是她的不幸。
老天注定是站在他们王氏这边的。
想着想着,王皇后心情愈发好。
她收回目光,忽然瞧见孙良玉还静静站在面前,那双细长阴郁的眸子低垂着,苍白清秀的脸藏在阴影中,叫人看不太真切。
这番景象,叫她想起两个月前的夜晚,孙良玉跪在她膝间,层层叠叠的罗裙将他的脸遮住,也像是这般叫人看不见,只有抬头时,才会露出那双格外不同的眼。
“过来。”
王皇后抬手轻轻招了招,就像是在叫一条狗,脸上不是以往那种和善又端庄的神色,而是浮现出一抹高高在上的戏谑。
孙良玉身子一僵,猜测到面前的女人想做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却依旧恭敬。
他轻轻道了一声是,乖乖走到王皇后跟前,跪在她膝盖边。
冰凉的护甲贴上他的下巴,慢慢向上抬,他看到了王皇后那张端美的脸,甚至能看到她眼中那龌龊的色/欲。
“皇后娘娘……”
他喃喃出声,苍白的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出一抹羞涩。
王皇后看到他额角的青肿,护甲轻点了下,说道:“事成之后,欺负你的人随你怎么处置,现在暂且忍忍。”
语气像是在施舍,允诺的十分随意。
可孙良玉没得选。
他愤恨命运的不公,愤恨老天为什么要让他出生低微,被迫净身入宫。愤恨沈苓轻而易举毁了他的努力,将他重新打入尘埃。
但是他却别无办法,只能忍辱负重,卑躬屈膝,盼望着有一天能将这些人都踩下去,踩进泥尘里。
深夜寂寂,雪片掠过雕花木窗时总要在窗棂上稍作停留,仿佛在窥探寝殿内的yin/靡荒唐。
半个时辰后,子时钟声响起,远方传来咻咻的烟花声,
映着雪色的窗户,也多了些斑斓明亮的色彩。
王皇后躺在床榻上,乌黑的发如同黑蛇一样散乱在赤色锦被之上,淑丽的脸覆着潮红,口中发出压抑又难耐的喟叹。
孙良玉从层层叠叠的罗裙下退出来,薄薄的唇瓣上,以及下巴和挺立的鼻尖上,都沾着一层水光。
他抬眼放肆的看着闭眼沉醉的王皇后,阴郁的眼睛里只有憎恶,裙摆下的指加重了力道。
又过了一会,王皇后喘息着坐起身,一双眸子水盈盈的。
她赤足踩在孙良玉肩膀上,拿帕子清理了一番,丢到他脸上,语气带着笑:“孙公公辛苦。”
孙良玉将帕子捡起来揣怀里,带着点讨好的笑:“能伺候娘娘是奴才之幸,怎会辛苦?”
“奴才恨不得日日伴在娘娘左右。”
王皇后看着他谄媚的模样,轻笑了一声:“狗奴才,你也配?”
那恶劣的表情,找不到半分平日里的和善端庄。
孙良玉深知这类人喜欢什么,他大着胆子抬起眼,眸中带着点失落,语气却很虔诚。
“娘娘说得是,奴才永远是您的狗。”
王皇后看了他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慢慢恢复了端淑。
她理了理裙摆起身,赤足自顾自走到床边的柜子旁,从抽屉里拿了瓶药丢给孙良玉,语气听不出喜怒:“回去吧,最近这段时日不要来了。”
“记住,沈芙的事只能成不能败,你若做不好……”
后面话不说孙良玉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恭敬称是,却站在原地不动。
王皇后不解的看着,只见孙良玉忽然走向她,身形又瘦又挺拔。
随着影子遮住烛火,她发现孙良玉身量其实很高,或许是他平日里都弯着腰的缘故,并不让人觉得有多高。
而如今一看,他似乎比司马佑还高些,整整比她高了一个半头。
若不是那身太监服,她几乎都要认为他是个阴柔俊美的男人。
王皇后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快,她后退半步,下一瞬就被孙良玉拦腰横抱起来。
“得罪了,娘娘。”
他声音低低的,不似平日里的尖细,而是有着符合他样貌的阴气,像是一条会说话的毒蛇。
她盯着他瞧,被放到床边才回过神。
孙良玉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羞赧,揪着衣摆的手格外用力。
“冬日寒凉,娘娘要穿鞋才是。”
说完,他没听到王皇后的回应,犹豫了一瞬后,半跪到她腿边,用手托着她的玉足,套上了绣鞋。
王皇后皱了皱眉,一脚踢在孙良玉肩头,骂道:“狗奴才,本宫做什么用得着你来置喙?”
孙良玉重新跪好,低声说了句奴才不敢。
王皇后心烦意乱的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滚。”
孙良玉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支摘窗开了又合,王皇后愣愣的看着脚上的鞋子,忽然觉得五味杂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一条恶犬的关怀。
*
孙良玉回到住处,用茶水漱了十几遍口,又打了水洗脸洗手,直到几乎搓掉一层皮,他才恶狠狠将帕子丢回水盆里,阴郁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厌恶。
恶心。
真恶心。
这些女人都该死。
孙良玉阴着脸在床边坐了一会,忽然想起那块帕子还在怀里。
他拿出来正准备烧了,忽然看到帕子右下角绣着个小小的芙蓉花。
王皇后叫王宜蓉,伺候她的人都知道,她喜欢在手帕上绣朵芙蓉花。
孙良玉拿着那沾着东西,还有些潮湿的帕子,露出个冷笑。他盯着它看了一会,颇为好心情的将其装在了地砖下的盒子里。
……
深夜,谢府。
谢珩扶着额头从床榻上坐起来,昳丽的面容上一片苍白,唇瓣毫无血色。
他看向一旁小榻上小憩的远福,虚弱道:“什么时辰了?”
远福迷迷糊糊睁开眼,爬起来看了眼更漏,回道:“主子,二更天了。”
闻言,谢珩轻轻叹了口气。
没能陪苓娘守岁,有些可惜。
他忽然记起来去岁,她和他倚在留仙阁的的栏杆边,望着满天烟花相视而笑。
那天她眼睛亮亮的,就像是盛了满天星河。
不知道她现在是否睡了,有没有某一刻想起他。
谢珩不知道今日怎么了,心里空落落的,格外想见她。
他想做的事从来都不纠结,于是起身吩咐:“替我更衣。”
远福打了个哈欠,以为是有什么要务:“主子要去见雁声公子?”
谢珩病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淡淡的:“去含章殿。”
远福一下清醒了。
“主子,您现在有嗜睡症,去那怕是不大安全……要不,等病好了再去?”
谢珩瞥了远福一眼。
远福只觉得那眼神冷嗖嗖的,他打了个激灵,垂头丧气的替主子更衣。
谢珩系好氅衣的带子,推门出去。他唤暗处的飞羽,旋即足尖一点踏上房檐,很快便被茫茫夜色吞没。
两刻后,他停在含章殿寝殿之外。
远处的灯笼覆着绒雪,庭院里的树枝在风中作响,谢珩将肩膀上的雪屑扫落,推开了屋门。
霞光刚躺在小榻上眯了会,就到了门吱呀一声响了。
她一骨碌翻起来,穿好鞋子端着烛台朝殿门那看,就看到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霞光吓了一跳,强忍着恐惧低斥:“谁?!”
谢珩阖上殿门朝内走,淡淡扫了眼小宫女:“是我。”
霞光也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来着的脸,她登时松了口气。
谢珩没有理会她,径直去了内室。
他走到沈苓床前,抬手轻轻掀起幔帐,将一边挂在银钩上,坐在一旁看她。
借着窗外的雪色,他看到她恬静熟睡的面容。
或许是屋子碳火足,她脸红扑扑的,比白日多了些娇憨,乌发堆叠在枕头上,像是黑色的绸缎。
月份大了的缘故,她一般都平躺着睡,被子有一角被踢到了一旁,露出部分隆起的腹部。
看着她,谢珩觉得心中的空缺被填满了。
他抬手替她盖好被子,从怀里拿出个小木匣,放在她枕侧,又坐在旁边静静看了她良久。
直到又开始有眩晕感,他才俯身在沈苓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又掖了掖被角,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殿门阖上后,沈苓睁开了眼。
她其实在谢珩替她盖被子的时候就醒了,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选择了装睡。
抿了抿唇,她坐起身,将床头的匣子打开,借着雪色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是满满一匣子金珠,金珠上还有八枚上好的东珠。
她有些懵,没想到谢珩会直接送钱。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令人满意。毕竟金珠和东珠,可比什么首饰头面布匹来得实在。
沈苓将匣子合上放在一旁,躺下心满意足的睡了。
第二天一早,她起来后又把匣子打开看,捏起一枚金珠,意外发现上面似乎刻了东西。
她凑近了细细看,才发现上面刻着一圈细如蚊蝇的字,而且还不认识。
后来还是翻了宫里的藏书,才知道上面是梵文,每一句都是祝福。
最重要的是,这些梵文大概率是谢珩一笔一划自己刻的。
沈苓忽然觉得那小匣金珠,似乎太过沉重。
……
又过了几日,建康城的天终于放晴了,大靖也迎了第一桩喜事。
陈漾靠着出色的兵法谋略,将叛军首领俘虏。
班师回朝那天,沈苓站在宫墙上迎接她,陈漪和蒋六娘也在。
陈漾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的银色盔甲在阳光下煜煜生辉,那张英气的脸带着蓬勃的生机。她黑了,皮肤粗糙了,甚至右脸上多了道明显的疤痕,可这些并不影响她的美。
那种自信的、充满生命力的美,就像是沙漠的鹰,在属于她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蒋六娘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眼眶一阵发热,而旁边的大女儿陈漪,早都捂着嘴泣不成声。
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看向一旁抱着手炉,迎风而立的年轻女子,头一次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沈苓跟陈漾见了面,二人装作不熟的模样,交谈了几句后便分开了。
回到含章殿,她将陈漾的军功整理好,又拿出来谷梁老将军写的文书细细看了,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坐了软轿去式乾殿。
司马佑正好醒着,她将提拔陈漾的事说了,另外暗示他陈漾若是能拿到谷梁将军手中的梁家军,那对皇权也是一大助力。
最开始司马佑不同意,但看到沈苓准备好的东西后,终于松了口。
他端详沈苓乖顺柔和的脸,咳嗽了几声后,费力道:“朕封她做三品中护军,爱妃觉得如何?”
沈苓知道这是在试探她。
若说好,对方定然会猜测到她和陈漾关系不一般,但也不能直接说不好,或者提出具体建议的官职。
司马佑疑心病重。
她心思转了几道,柔声道:“我知陛下惜才,但三品也太高了,陛下不若降降,给个低些的官职。”
司马佑狐疑地望着沈苓,俄而,枯瘦的脸上露出个笑:“爱妃说得有理,那你觉得把她放到哪比较好?”
沈苓佯装生气,嗔道:“陛下就会躲懒,这种事也推给臣妾想,您就不怕臣妾胡乱给个官职吗?”
司马佑这才没了疑心,笑道:“行了,逗你玩呢,朕方才已经想好了,就让她任五品殿中将军吧。”
沈苓不意外他会给这个官职,毕竟是她命人将前殿中将军拉下马,空出了这个位置。
本朝禁军有两部分,一是内军,里面又分三个部门。殿中军,专职守卫皇宫内廷(如太极殿、后宫),负责皇帝日常起居与朝会时的贴身护卫。
左右卫营,分掌宫城外围戍卫,统率禁军驻守宫门(如端门、朱雀门),负责宫禁出入检查与日常巡逻。
骁骑、游击将军。骁骑将军掌骑兵,游击将军负责机动策应。
二是外军,由五校尉和四军组成,主要负责京城建康及周边要地的防务。
除此之外还有些特殊部门,不过人数
都不太多。
禁军统共三万,全在长公主手中。
如今陈漾进了禁军,虽说听起来是官职不高的五品殿中将军,但毕竟是天子近臣,又能随意进出皇宫,这有朝一日…自然会有大用途。
沈苓得了满意的结果,又陪司马佑说了会话,喂他喝了汤药后,便回了含章殿。
………
日子一天天过去,总得来说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叛军归降,首领被斩首,陈漾还消沉了几天,不过很快就被城中新来的漂亮伶人吸引了目光。
边境那边依旧乱,吐谷浑和前秦扰边不停,但没了叛军压力,他们一时也没有突破进来。
余有年在军营里一年多,倒也算有本事,从小兵爬到了六品小将军。
沈苓每日看着奏折,数着日子,有时候会不自觉想起谢珩。
她给他传了信,但都没有回音,她派去的人也没能靠近谢府,就被谢珩的人驱逐开。
以至于小半月过去,她都不知他如何了,只知道还没死。
她靠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外浅淡的日光,有些心绪不宁。
雪柳将安胎药放在桌上,笑着说听来的消息。
“娘娘,府里传信来了,说是大小姐最近和卢家的小公子走得很近,卢家似乎也有结亲之意。”
沈苓回过神,拿勺子搅了搅黑乎乎的药,想了想卢家小公子。
记忆中这人没什么人品问题,卢家家风也不错,确实是结亲的好人选。
于是她说道:“给府里回话,若是长姐喜欢的话,可以结。”
雪柳应了,转身出去传话。
*
还有一天便是上元节,沈府早早挂了花灯,贴点了窗花,一派喜气洋洋。
沈芙窝在闺房里,手中捏着个瓷瓶,脸上满是纠结。
那小太监说,只要把这药给小妹下了,太后就能帮她入宫。并且这药并不会让小妹死,也不会让孩子死,只会早产而已。
她也偷偷拿去医馆里让大夫看了,这药确实不烈,对人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可小妹那通身威仪的气度,她莫名觉得害怕。
正纠结着,门就被推开了,她着急忙慌把药瓶塞袖子里,侧头看过去,就看到母亲笑眯眯走过来。
她心跳得飞快,没忍住责怪道:“娘,你进来怎么不敲门?”
姚素珍坐到沈芙对面,毫不在意道:“我是你娘,进你屋还得敲门?这是什么道理。”
沈芙气结,但她心里装着事,不想和她争论,于是不耐烦道:“娘,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要午歇了。”
姚素珍拿指头戳了下她的额头,说道:“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烂脾气,都是要嫁人的人了。”
沈芙揉额头的手一顿,愕然道:“什么嫁人?”
姚素珍这才喜笑颜开道:“卢家方才来人提亲,说是卢小公子非你不娶呢。”
沈芙如遭雷击。
她只是随便撩拨了几句那个呆子,怎么就非她不娶呢?她可是要当娘娘的人,怎么能随便嫁人。
“娘,你和父亲答应了?”沈芙白着脸,眼巴巴看着姚素珍。
只见自己的亲娘点了头,恍然未觉她的崩溃。
“是啊,你不是挺喜欢卢小公子的吗?前几日还跟他去赏梅。”
“况且你妹妹也赞同这桩婚事呢。”
沈芙本来就气得头昏脑涨,一听到沈苓赞同,顿时怒不可遏。
她猛地站起来,怒道:“谁要嫁给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呆子!沈苓她喜欢她就自己嫁!”
姚素珍吓了一跳,赶忙去捂沈芙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小妹是贵妃,你说这些话是想害死咱们一家吗?”
沈芙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她快步走回床跟前,踢了鞋子钻被窝里,把头也盖住。
姚素珍只听到传来了闷闷的声音。
“我不嫁,我死都不嫁。”
她有心劝阻,又怕沈芙闹,只好唉声叹气走了。
听到关门声响起,沈芙掀开被子坐起来,咬牙切齿。
好你个沈苓,竟敢乱点鸳鸯谱。
你不想让我入宫,那我偏偏要入,你能做得贵妃得到父母的夸赞,能锦衣玉食甚至代笔朱批,凭什么我不能?
她把瓶子拿出来,盯了好一会后,手越捏越,直到指节泛白,又徒然松了手。
瓶子滚在被子上,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
翌日,上元节。
沈苓没法出宫,就宣了母亲和长姐来含章殿叙话,三人一同用了饭,又去梅林赏梅煮茶,直到落日熔金,琉璃瓦上的鎏金渐渐褪成了暗铜色,才重新回到殿内。
姚素珍今日在皇宫转了一圈,见识了许多未曾见过的奢靡,心情十分不错。
反观沈芙就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对宫里的一切都很不耐烦。
沈苓不知道沈芙不喜欢卢小公子的事,也不知道前一日母亲和对方有过争吵,只当她心情不好。
毕竟在阳夏时,沈芙就经常耍小性子,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的,连父亲都敢顶撞。
看着沈芙闷闷不乐的样子,她想着好歹是亲姐姐,又快成婚了,于是招手唤来雪柳,耳语了几句。
“去把那套金累丝嵌宝牡丹头面拿来。”
雪柳有些惊讶,她看了眼沈芙,觉得主子心也太好了,居然舍得把这么贵重的头面给对方。
要知道在阳夏时,沈芙可没少欺负主子。
她看着沈芙,不高兴的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去拿头面。
姚素珍不知道主仆两人说了什么,只看到雪柳瞪人,护短的心让她没忍住道:“苓娘啊,这雪柳也太不懂规矩了,芙娘好歹是你亲姐姐,她怎么敢瞪人?”
沈苓喝了口茶,倒也没生气,只笑着回道:“雪柳年纪小,姐姐多担待些。”
姚素珍气得够呛。
这叫什么话?一个宫女也敢让大臣的千金担待。
但小女儿今非昔比,不是她能置喙的,于是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雪柳把装着头面的匣子抱来放在桌面上,沈苓抬手打开,笑着对神游天外的沈芙道:“阿姐,听说你跟卢家小公子定亲了,这套头面就当是我给你的添妆之一。”
“剩下的过段时日我会差人送到府上,定叫你风光出嫁。”
沈芙看着匣子里华贵美丽的头面,本来还挺感动,结果就听到沈苓说起了定亲的事。
她怒从中来,想要发火,又想起来今日还要下药,于是怒火又化为心虚。
“苓娘,阿姐很高兴,你有这份心就好。”她强笑了下,又觉得这样还不太够,于是起身轻轻环住沈苓,在她耳边道:“我们永远是一家人,阿姐会一直陪着你。”
沈苓感受着沈芙的体温,忽然想起来十岁前,长姐经常带着她出去玩,给她买糖葫芦,哪怕个子小小,比她高不了多少,也会把摔倒的她抱起来哄。
心中压抑多年的对亲情的渴望,此刻终于破土而出。她只觉得眼眶发热鼻尖发酸,但是心口却暖暖的。
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长姐的背,哑声道:“阿姐,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们。”
姚素珍看到姐妹俩亲亲热热,心中自是高兴不过。
入夜后,宫里也亮起了盏盏花灯。
母女三人用了饭,去了宫内观星台看星星。
观星台的阁楼内设了桌椅,上面摆了可口的点心和茶水,沈苓胃口不太好,就陪着二人用了些茶水,去栏杆边看星星。
暮色像是染了墨汁的绸缎,上面点缀着明亮的星。
沈苓抱着手炉站在栏杆边,仰头看着天际,又眺望皇宫外灯火璀璨的大街小巷。
少顷,烟花绽放夜空,和星星交错相映,照亮了整片夜空。
沈芙端着茶出来,一杯递给姚素珍,一杯递给沈苓,又转身进去端了最后一杯出来,先是举杯对着姚素珍,眉眼带笑,“助我沈氏繁荣,助母亲长命百岁。”
她微微转身,笑吟吟看向沈苓:“也助苓娘心想事成,顺利诞下皇嗣!”
说完后,她率先喝了那杯茶。
沈苓看着自己的长姐,也笑着喝下了杯中之茶。
天上烟花尽落,花灯盏盏熄灭,唯有星星时常闪耀。
夜深了,沈苓差人将母亲和长姐送出宫,她带着宫人,乘软轿独自往含章殿走。
一路上,寒风贴着墙根游走,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跌落,偶有麻雀扑棱棱在黑沉沉的天幕划出几道褶皱。
累了一天,沈苓疲倦不堪,她靠在软垫上昏昏欲睡,忽然轿子抖了一下,传来声小宫女短促的惊叫。
她掀开车帘,雪柳靠过来禀报:“娘娘莫怕,是只野猫。”
霞光低声训斥了几句那个一惊一乍的宫女,沈苓正想摇头说没事,忽然就感觉腹部忽然开始剧痛。
她伸手往下一模,摸到了满手濡湿。
羊水破了。
沈苓白了脸色,控制住怦怦乱跳心脏,稳声交代:“快,快去请太医,我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