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10(1 / 2)

玉涧缠春 炩岚 22212 字 1个月前

第101章 月移花影攀宫墙~

深夜。

含章殿墙头有桃花探枝,馥郁香气流转飘散。月色浅淡,穿过宫墙,斜斜落入半开的支摘窗内,如水波重重,浮照在金丝楠拔步床上,藕荷色的销金幔帐被折出一道道银痕。

谢苓今夜睡得早,却睡不太踏实。她听到窗外有风呜呜地吹,又有树枝折断的声音,翻来覆去睡不着,反而身上出了层薄汗,索性踢开一角被子,睁眼看着床顶的幔帐发呆。

今日傍晚的时候,她跟司马佑一同用了晚膳,不多时贤妃宫里的人便来请,说是头疾犯了。

皇帝直言自己又不是太医,握着她的手不愿意离开,谢苓柔声细语劝了,对方才阴着个脸朝贤妃的广明殿去了。

殿里的小宫女有些鸣不平,不理解她为什么主动把皇帝推出去。

她只言身为后妃,当和睦才是。

这话是说给殿里几个她故意留下的眼线听的。

宫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宫妃虽看着一身荣华,但能走到最后的是少数。宫女和太监看着命贱,死了一茬还有一茬,但他们如同蚂蚁,量多而广,手里的消息也杂,说不定就有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这也是她上辈子在宫里摸爬滚打悟到的,因此这次入宫她格外注意身边的人。

能用则收用,不能用的就想办法排出去,再掩人耳目留下几个蠢的,好做她的传声筒。

只是十来天了,流徽那边还是没什么进展。

这姑娘性子倔,防备心很强,她暗中派去刻意接近的宫人,都被她或骂或打,受了一肚子气,弄得现在手下的人都不乐意干这活。

她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可以先放放,等流徽什么时候有求于人了,自己在去雪中送炭。

现在她比较在意的是云台城的情况。

上元节入宫不久,长公主就送来了云台城代理副城主的信物和玉佩,并且告知了她云台城的一部分来历。

按照长公主的说法,这云台

城是大靖太祖皇帝还是前朝大臣时,暗中联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以及清河崔氏建立,规定司马氏族人为城主,其他四世家的后人轮番做副城主。云台城建立的目的也很简单,搜集情报和赚取钱财。

后来前朝亡,太祖皇帝成新帝,这云台城便成了皇室和士族暗中争夺的东西。

八十年前,武帝司马彻意识到若再不动作,云台城会完全被盘根错节的士族霸占,遂不知以某种代价,从西南找了一支会巫蛊之术的巫族,接城主之位,替皇室跟士族抗衡。

最开始士族不以为意,认为司马彻昏了头,于是行事愈发嚣张,试图将皇室完全从云台城权利中心驱逐出去。

谁知这支巫族手段诡秘,一出手便给当时的副城主,以及知晓云台城辛密的士族上层下了蛊。中蛊者口眼歪斜,神志不清,不多时全部暴毙。

云台城的事本就只有士族顶层核心成员知晓,这一批人死后,云台城的秘密便被彻底掩埋,四大士族由此彻底被清除出去。

但皇室也没好到哪去,这支巫族行事毫无规章,武帝死,先帝即位后他们便不听皇室的话。

先帝曾派人去西南寻巫族藏身地,想以此威胁,但多番搜寻无果。后来考虑过直接军队镇压强夺,但不知为何最终放弃了。

双方多番争斗下,巫族让出了副城主的位置。

五年前先帝将死之际,知晓司马佑蠢钝,便把副城主之位交给长公主,也算是给她、给大靖一张保命符。

依长公主言,去岁谢珩告诉她的那些云台城规矩,都是巫族人后来定下的,确有其事,哪怕是皇室都不能违背。

现任云台城城主行踪不定,离上次出现已经整整三年。

长公主曾趁机夺权,但横空出世了个雁声,手握代城主令牌,硬生生将她的人打压回去。

谢苓记得,谢珩似乎和雁声关系不一般,依照信件里的内容,长公主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她毫不犹豫选择把这事隐瞒下来。

长公主最终也会是她的敌人,有所隐瞒才能有更多筹码应对。

这段时间她尝试动用代理副城主的权力,慢慢了解了云台城搜集情报方式,不由得有些心惊。

能去云台城的都不是一般人,这些人每次入城都会被“影人”记录在案,城内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也都会事无巨细被记下来。

这些庞杂的东西会有专人分类整理,对长公主有用的收集在册,无用的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重金卖给需要消息的人。

长公主便是靠着这些消息,除去政敌,并且大肆敛财。

谢苓虽说现在名义上是代理副城主,但做得事都是在长公主眼皮下的,她不敢用云台城查有些东西,想着等摸透了这里面的门道,再想办法慢慢渗透夺权。

对于失踪的城主,她不甚在意,但说起巫族,不免就会想到禾穗。

如果没记错,禾穗的母亲是西南苗寨出身,又精通药理。

谢苓觉得或许能从禾穗那,问到点巫族的事情。她很好奇,这个能让皇室和士族忌惮至此的种族,到底有什么神异。

若她先一步找到城主,或许能跟对方交易,让自己再多一张底牌。

谢苓躺在床上,越想越清醒,索性披了衣裳起身,坐在窗边观星。

春日的风很凉,或许是前些日子下雨的缘故,带着湿漉漉的泥土味,还有些宜人的桃花香。

撑着下巴看满天繁星,忽然想起元旦那天,她跟谢珩倚在留仙阁二楼的栏杆边,一同饮酒,共赏烟火。

那天晚上的烟火,就跟今夜的星光一样,绚丽夺目,亮亮的。

思及此处,她轻叹了口气。

若说对谢珩有多厌恶,倒也不至于,毕竟各求所需。但梦里的情景总是牵扯着她的情感,对于他,自己很难像对待其他人一般,平静面对。

包括他亲吻她时,更多的也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今日竹林屋舍一见,他再次失控,那双漆眸中的占有欲,愈发令人心惊。

总觉得他不会放弃。

谢珩性子如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想必会在大典做些什么。

她有些担心对方会直接破坏大典。

还是要多些布防才是,希望长公主能尽快将冒牌货天师的事处理好。

……

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谢苓就被叫醒了,洗漱穿戴好给皇后请安。

清晨又飘起了毛毛细雨,天阴沉沉的,像是要压在朱墙红瓦的皇城上。

谢苓身着藕荷色的春衫,披着薄斗篷,怀中抱着鎏金手炉,出了殿门后顺着甬道朝太极殿北边,皇后所住的昭阳殿走。

一路上遇见几个同去请安的宫妃,都不同以往的冷淡敷衍,皆恭恭敬敬给她行了礼。

谢苓知晓她们这是被昨日罚陈婕妤的事吓到了。

来到昭阳殿后,有宫人通报后引一众妃嫔进屋,谢苓和慧德贵妃为首,上前给皇后行了礼。

王皇后向来性子淡,恪守礼节,虽说和慧德贵妃不对付,却也从不在这种时候为难人。

她微微抬手,缓声让一众莺莺燕燕入座,随便按规矩说了几句话,便扶着茶杯沉默不语了。

谢苓暗中打量着她,这个梦中手段非凡,却又有些心软的女人。

王皇后穿着一身黑金凤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手中拿着串佛珠,端坐在高位上,端庄典雅,不失威仪。

谢苓记得她是要比司马佑还要小一岁的,今年应当是二十六,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沧桑,发间隐隐有银丝闪动。

她收回目光,转念一想倒也正常。

司马佑昏聩,隔三差五往后宫充人,不是今日宠幸了哪个宫女,就是明日看上哪家朝臣之女。

才登基五年,除去颐养天年的太妃,宫里的妃子足足有五百多人,这还不算他突然兴起宠幸了,又搁置在一旁不封位份的。

皇后掌管偌大的后宫,自然是心力交猝。

但说起来也算是报应,司马佑至今膝下无子。

后宫的嫔妃们,都争着想生下皇长子。

但谢苓知道,司马佑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上辈子她偶然救下了个年轻太医,这太医为感谢她,暗中告知一个辛密——皇帝被人下过绝嗣药,但因他性情暴虐阴晴不定,整个太医院都没有敢说实情的。

也不知到底是谁做的好事,真是大快人心。

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皇后娘娘,求您做主!”

“皇后娘娘……你们放开我!”

“呜……”

外头吵吵嚷嚷的,有人在求救,似乎被昭阳殿的内侍和宫女阻拦住,并且堵了嘴。

皇后揉了揉眉心,她旁边模样古板的大宫女沉枝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沉枝从殿外进来,低声在皇后跟前说了几句话。

皇后脸色蓦地变了,握紧扶手,冷着脸扫视殿内乌泱泱一众妃嫔,目光在慧德贵妃和谢苓脸上顿了顿,转而吩咐道:“沉枝,你去将人带进来。”

“浮林带人去陈婕妤那看看,若确有此事,即刻去请陛下。”

沉枝和浮林福身称是,脚步匆匆出去了。

脸色雪白,通身病气的贤妃低咳了声,问道:“皇后娘娘,发生何事了?怎得如此动怒。”

其他宫妃竖起了耳朵听。

皇后沉着脸道:“方才闹事的宫女说,陈婕妤小产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可是宫内第一次传出,有妃子怀孕的消息,即便已经小产,那也是天大的喜事。

这说明只要再多被翻几次牌子,就有机会怀上龙嗣,诞下皇长子。

殿内的妃嫔叽叽喳喳说起话来,皇后听得头疼,拍了下手边的桌子,训斥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此事我已派人去核实,莫再喧哗。”

满座嫔妃这才渐渐歇了声,神态各异。

谢苓皱了皱眉,心说这又是谁做了局。

上辈子似乎没有这回事。

她抬眸不动声色打量着殿内的妃嫔,余

光瞥见慧德贵妃正翘着带护甲的小指,好整以暇地喝茶,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很快,方才在殿外闹事的小宫女,被人押了进来。

与此同时,金乌跃上高空,一道刺目的金芒穿过大开的殿门,铺洒在上好的暗红金龙莲纹缠枝地毯上,满目生辉。

谢苓坐的位置正好被照到眼睛,她抬手挡住一隙阳光,看清来人时,瞳孔骤缩。

地上跪着的宫女眼睛很亮,眉峰挑起,看起来便知道是个性子桀骜不驯的。她身上浅紫低等宫女服上沾染着血迹,哪怕面见皇后,也不见丝毫胆怯。

谢苓心微微下沉。

居然是流徽。

今早她才得了消息,说流徽和往常一样,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浣衣做活,并无其他举动。

这才半个多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2章 昭阳日影寒鸦色~

谢苓目光微垂,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是冲她来的,由慧德贵妃布局。

陈婕妤昨日被她罚跪,今早就小产,明眼人都猜得到这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让她感到棘手的,是慧德贵妃是否知晓流徽的身世。

若是知道,自己就得好好思量后续的计划。

慧德贵妃呷了口茶,目光落在谢苓身上,见对方神情冷淡,正毫无察觉坐着,心中庆幸。

若不是母亲传信来,告诉她流徽的身份,并且让她警惕谢苓是否暗中接近流徽,自己恐怕有一天会因此失手。

谢苓恐怕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想收入麾下的流徽,会中了离间计恨上她。

还有两天就是封妃大典。

谢苓“天女”的命运,终究会是昙花一现。

大殿内偶有妃嫔窃窃私语,谢苓对那些若有若无的窥视,恍若未觉。

皇后看着跪在殿中央的宫女,缓声道:“观你衣着,当是掖庭的宫人才对,为何说陈婕妤是你主子?”

流徽叩头,不卑不亢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去岁宫宴时,在陈婕妤殿里帮过忙,得了不少照拂,故而虽不在跟前伺候,却心中依旧觉得她是主子。”

皇后颔首,并不怀疑她的话,转而问道:“你说有嫔妃害陈婕妤小产,究竟是谁,可有证据?”

流徽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支金累丝嵌珠玉花蝶金簪,愤然的目光落在谢苓身上,转而将簪子举过头顶,恭敬答道:“回娘娘的话,这支簪子是右贵妃娘娘,前些日子墙给陈婕妤的。”

此言一出,大殿顷刻间寂静无声,满座妃嫔都看向谢苓。

皇后皱眉,一旁的沉枝立刻上前呵斥道:“放肆!”

“你可知污蔑一品宫妃是何罪?”

流徽面不改色举着簪子,回道:“奴婢并未撒谎,皇后娘娘看看这簪子便知。”

“簪子中心镂空,可以打开,里面有剩余的药粉。”

皇后目光莫测地瞥了眼谢苓,旁人将簪子呈了上去。

谢苓皱眉盯着这支簪子,总觉得有些眼熟。

自上元节入宫后,她确实给各宫妃子回过礼,但东西都是检查了很多遍,小心再小心,确定妥帖了才送出去。

而这支华贵的金簪,她确定不是自己的东西,但莫名又有些眼熟。

正思索到底哪里见过这金簪,侧后方的雪柳便俯身凑到她耳侧,低声道:“娘娘,这是你搬去留仙阁那天,谢夫人赏的。”

谢苓这才恍然记起,那日谢夫人赏赐了一些珠宝首饰,她不欲跟谢家牵扯太多,遂明人将东西全部收拢在箱子里。

入宫时,她并未将东西带走,而是原封不动,将其与谢珩送的物件,一同留在留仙阁。

如今,这簪子莫名成了她害陈婕妤小产的罪证。

要么是慧德贵妃指使谢府的人,将簪子拿到宫内,或者是仿做了个相同的,用来构陷她。

谢苓袖中的手指微动,下一瞬,无人注意的角落中,某个不起眼的小宫女离开了大殿。

她将手交叠放回膝上,目光平静的抬眼看去。

皇后正打量着簪子,目光一顿后,将簪身拧了下来。

从谢苓角度,正好看到簪身是空心,里面有白色的药粉。

皇后皱了皱眉,将簪子用帕子包了放在桌上,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去请宋太医和李太医来。”

小太监躬身称是,快步出了大殿。

皇后这才看向谢苓,语气如常询问:“这可是你赏给陈婕妤的簪子?”

谢苓知道这事就算她不认,肯定也会扣到她头上。

慧德贵妃敢污蔑,说明她送礼的单子,以及陈婕妤和内务府的登记册,已经做好了手脚。

她沉默片刻,回道:“臣妾不确定。”

话音刚落,皇后还未开口,慧德贵妃便掩唇娇笑道:“妹妹年纪不大,记性倒是差。”

“怎么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认得了?”

“不过不记得也没关系,内务府可都记录在册呢。”

谢苓没有接话,似笑非笑看着慧德贵妃上挑的凤眸,反问道:“皇后娘娘还未开口,姐姐怎得如此着急?”

“莫不是您想越过皇后娘娘,审讯我?”

慧德贵妃没想到谢苓不接话,反而揪住她这点小事。

她下意识去看皇后,就叫对方眉眼半阖,依旧端方典雅,似乎并不在意。

但她跟皇后斗这么多年,岂能不知对方的心思?谢苓这话一出,恐怕心中更恨她了。

她瞥了眼谢苓,说道:“妹妹真是多心,本宫只不过跟你说笑罢了。”

一旁的周昭仪帮腔道:“是啊是啊,右贵妃多虑了,慧德姐姐只是跟您开玩笑。”

“您若是不喜欢,姐妹们日后便不同您说笑了。”

周昭仪一说话,像是打开了阀门,其他嫔妃也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话里话外说谢苓心虚。

唯独少数几个和谢苓关系还不错的妃嫔,依旧安静坐着。

过了一会,皇后似乎被吵烦了,开口制止道:“事情还未定论,吵什么?”

说完她看着谢苓道:“你进宫将近三月,我知你平日与人为善,不喜争端,但事关皇嗣,你可要好好考虑,若簪子里真是堕胎的药粉,你要如何向陛下解释。”

谢苓点头道谢:“是,臣妾省得。”

这话有提醒的意思,看起来是在为她说话,但皇后如今更多是在看戏。

毕竟对于皇后而言,不管是谢氏嫡长女出身的慧德贵妃,还是她这个旁支出身的天女贵妃,都是她的眼中钉、绊脚石。

坐山观虎斗,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

慧德贵妃不可能不想到这一点,但性子过于自负,想先除掉她这个脱离控制的族妹。

谢苓总觉得好像遗漏点什么,但又一时琢磨不透。

*

不多时,前去陈婕妤那看情况的浮林回来了。

浮林脸色有些难看,她上前向皇后禀报,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殿里的人都听见。

“娘娘,奴婢前去看了,陈婕妤确实小产,”说着,她面露不忍:“许是太医被人刻意支走,无人照管,床褥上浸了一层血。”

皇后此刻脸上终于有了怒色,她沉声道:“可有请太医去给陈婕妤看看?”

沉枝点头:“奴婢带了赵太医去的。”

“赵太医说确实是小产的症状,现在正替陈婕妤止血看诊。”

话音落,宋太医和李太医也到了。

皇后将簪子递过去,两位太医拧开簪身,用手沾了粉末轻捻,又闻了闻,随即面色大变。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簪子里,是会使人节育断产的零陵香。”

皇后站起身,问道:“确定吗?”

两太医双双跪地,点头道:“微臣确定。”

皇后看向谢苓,目光锐利:“右贵妃,你作何解释?”

谢苓站起身,朝皇后欠身一礼,面色依旧冷静。

“皇后娘娘,簪子确实是我的。”

“但里面的药粉,我并不知情。”

一直跪地不语的流徽,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恨声道:“分明就是你,你不仅给簪子下毒,还差人阻止荣芳轩的人去请太医!”

“我家娘娘

分明可以保住皇嗣,却叫你硬生生拖到小产,血流不止。”

“右贵妃,你可有一刻良心不安?!”

谢苓凝视着流徽那双桀骜明亮的眼,缓声道:“事不是本宫做的,何来良心不安?这件事真相如何,你心里应当清楚。

还有,没有事非黑即白,这道理你该明白。”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旁人听来只觉得谢苓实在威胁流徽,但流徽听出谢苓话中有话。

这段时间总有人刻意接近她,对她施以援手,就连掖庭的管事也莫名对她态度好了不少。

她怀疑有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想要利用她达到某种目的。但苦于身份低贱,自己连掖庭都很难出去,因此根本查不到是谁的手笔。

直到前日夜,准备歇息时,枕下多了一封信。

这封信告诉她背后之人是右贵妃,并且说对方是王皇后的人,目的是用怀柔手段笼络她,最终利用她拌倒慧德贵妃。

最开始她并不相信,直到试探了这几日一直缠着她的宫女小桃,才确定信里说得八成是真的。

昨晚她趁同屋宫女熟睡,按照信上给的地点,和陈婕妤的心腹碰面。

谈话间,对方将计划全盘托出,要求她帮陈婕妤做局,等事成,便将她引给皇帝。

本来还有所犹豫,但这条件对她太有诱惑性。这是她为数不多接近皇帝,成为宫妃的机会。

或许右贵妃也能帮她成妃嫔,但对方跟王皇后是一派,那便是她的仇人。

但右贵妃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流徽沉默片刻,回道:“贵妃娘娘左顾言它,是想逃脱罪责吗?”

谢苓轻笑了下,不再回答。

皇后听着二人对话,眸色难辨。

她吩咐一旁的小太监道:“去查太医院零陵香的记录。”

小太监领命离开后,皇帝姗姗来迟。

来的路上,司马佑就听说了事情经过,故而脸色阴沉沉的。

殿内嫔妃纷纷起身行礼,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司马佑随口叫人起来,目光落在谢苓身上,转而又看向地上跪着的流徽。

看清流徽脸的一瞬,他顿了一下,随即拂袖上前,一巴掌扇在谢苓脸上。

天子发怒,无人敢躲。

谢苓生生受了掌箍,捂脸跪地。

“你入宫三月,朕念你年纪尚小,母族低微,故而多加怜惜。”

“但你竟敢恃宠生娇,毒害皇嗣!”

谢苓右脸火辣辣的痛,唇齿内弥漫着血腥味,她眉眼低垂,双手交叠于前,眼中泪花闪动,哽咽着回话:“臣妾深感陛下怜爱,心中惶恐难安,怕做错了事,故久居含章殿不出,不与各宫的妹妹们多接触,也未曾有过害人之心。”

说着,她仰头看司马佑,泪珠顺着腮边滚落到下巴尖上,吧嗒一声晕染在衣襟前,梨花带雨,幽怨婉转:

“还请陛下明查,陈婕妤的事,臣妾并不知情。”

后宫好不容易有妃嫔怀孕,结果等他知道,都已经小产,焉能不气?

但气归气,这事也让他松了口气。登基五年未有子嗣,宫妃着急,朝臣着急,他也急。现在陈婕妤小产,说明他没什么问题。

子嗣总会再有。

他盯着谢苓的脸半晌,脸色渐霁。

眼前的美人乌眸含雾,鼻尖微红,因受了他一巴掌,发髻凌乱,有发丝垂落脸颊,看得他心痒难耐。

再加上本不是真心要打谢苓,只是想着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好叫她清楚谁才是依靠。

遂只消一会就没了大半脾气。

他俯身亲自将谢苓扶起来,不顾皇后和嫔妃还在,将人揽在怀中,抬手轻柔地拭去她腮边的泪珠,好声好气道:“好了,莫哭,朕也是一时气昏了头。”

“朕信你。”

谢苓吸了吸鼻子,还在着些哭音:“谢陛下,臣妾不哭了。”

慧德贵妃气得牙痒痒,暗骂谢苓是狐媚子,却也不敢出言指责。

自去岁二叔私藏金矿一事,皇帝便疏远了她,至今都未缓和,已经整整两个月没翻她的牌子。

若是今日再多言,恐怕皇帝更烦她了。

但慧德贵妃不说,她的小跟班却都很有眼色,纷纷嗔怪起来。

“陛下,陈婕妤才小产,您怎么就光顾着哄右贵妃呀。”

闻言,司马佑倒是没生气,他放开谢苓,朝一旁沉默不语的皇后道:“去陈婕妤那看看。”

第103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

明明金乌高悬,天际却还在落雨。

庭院里的芭蕉叶和芍药花,被风雨打得沙沙作响,日光透过细雨,泛着刺目的金芒。

此时云光殿内一团乱,谢苓跟在皇帝身侧,抬步踏入殿内。

饶是心中有预料,却也还是难掩惊诧。

殿内血腥气浓重,陈婕妤身边的两个贴身宫婢哭泣不止,趴在榻边给面如金纸的主子灌汤药,喂参片,口中一声一声唤着“娘娘”。

陈婕妤脸上爬满了冷汗,露出的缃色菱纱小衣上沾着斑斑血痕,身下的云锦妆花罗褥子也被血水浸透。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双目时阖时睁,手紧紧抓在被子上,气若游丝,时不时溢出两声难捱的痛吟。

皇后以帕掩唇,侧过头去不忍再看。

慧德贵妃脸色也不大好看,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她和陈婕妤对上视线,嘴唇翕动了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后退半步别过了头。

谢苓也不忍看,心中不免狐疑,是她错了?梦出错了?陈婕妤如此模样,很难让她不怀疑自己。

皇帝站的远远的,脸上闪过些许嫌弃,许是想起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没了,才抬脚避开地上沾着的血水,走到陈婕妤跟前,蹲下身子安抚道:“朕在这,别怕。”

听到皇帝的声音,陈婕妤费力得睁开眼,侧过头视线慢慢聚焦在黑金龙袍上,哀哀痛哭起来。

“陛下,咱们的孩子……”

“孩子没了。”

说着,她看到了几步开外神情不忍的谢苓,有一瞬迟疑,却还是坚定了目光,颤巍巍抬起手,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是右贵妃害我,您要为我、为孩子做主啊!”

皇帝轻轻一躲,避开了陈婕妤的手。

往日,他是最喜欢陈婕妤这双纤纤玉手,白皙,骨肉匀称,粉嫩嫩的指甲盖像是染了花汁,床榻上握着他时,最是惹眼好看。

可如今这双手上凝固着血迹,还有一层黏腻的冷汗,一点也不美。

陈婕

妤看到皇帝躲她,眼神暗了暗,许是太医清宫止血时碰到了哪,她眼前发黑,口中忍不住地痛吟。

皇帝见状,也多了些怜惜之心,柔声哄到:“此时还未定论,朕一定替你做主。”

“你坚持坚持,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陈婕妤此时已经听不清皇帝在说什么了,她侧过头看着人影幢幢的大殿,恍惚间似乎看到的不是人,是一道道飘来飘去的鬼影。

若是知道药效如此凶猛,她就不答应慧德贵妃了。

如今大出血,不知会不会对日后子嗣有影响。

春光温暖,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殿内,碳炉里源源不断烧着碳火,本应温暖如春的殿,却让谢苓觉得通体发冷。

端着水盆的宫女出出进进,太医在床后满头大汗。

此刻没有一个人面露嘲讽和得意,全都是不忍直视的怜悯。唯独皇帝,他脸上只有嫌弃和不耐烦。

或许也有些悲伤吧,悲伤那个还未出生的皇子。

谢苓望着床榻上几近昏迷的女子,心中有些悲悯。为何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呢,不惜毁了自己的身子,受此等苦楚。

争来争去,也抵不过皇帝的一句话。

皇帝若宠,纵然身份贱如土,也能叫你一朝乘龙上九天,化作凤凰摘月明。若是厌了,总有理由和办法将你踩进泥尘里,再翻不得身。

真想过得舒心得意,还是得站在最高处,叫别人只能仰望、敬畏你。

谢苓抿了抿唇,上前问道:“陈婕妤如何了?”

赵太医手上沾满了血,他满头大汗,声音有些发颤:“孩子保不住,还大出血了。”

“血是快止住了,但陈婕妤身子受损,日后……怕是不好再生养。”

边说,赵太医边往皇帝那边瞟,见皇帝没什么反应,遂安心了点。

当今圣上阴晴不定,性子暴虐,他心中一直担忧皇帝失了皇嗣会迁怒他们几个太医。

现在看来,陛下根本不在意。

陈婕妤已经晕厥过去,两个贴身宫婢趴在床头上,一个拿温帕子给主子擦冷汗,一个往口中塞参片,哭着唤“娘娘”。

司马佑站起身,走到皇后身边,许是听见赵太医的话,脸色阴沉沉的。

谢苓吩咐了太医几句,环顾起陈婕妤的大殿来。

窗台一侧的长桌上放着天青缠枝海棠纹瓷瓶,里头插着粉团、海棠等花卉。花瓣还很鲜嫩,上头还挂着水珠,显然是今早才换上。

窗根下檀木嵌云石罗汉榻上摆着矮几,上头有一碟冷透了的梅花酥,还有杯喝了一半的冷茶。

谢苓的目光在梅花酥上顿了顿,若无其事偏开视线,给雪柳使了个眼色。

除此之外墙上还悬着幅山水图,下边的方桌上供着玉观音,有香炉檀香袅袅。

谢苓皱眉。

她怎么不记得陈婕妤信佛?

看了片刻,她走到玉观音跟前,细细打量起来,正想抬手碰,就被人打断了动作。

“贵妃娘娘,这玉观音是太后娘娘赐的,我家娘娘最是宝贝,还望您手下留情,莫要破坏。”

谢苓转过头看,认出这是陈婕妤的另一个宫女,好像叫什么虹雨。

她点了点头,也不追究对方言辞冒犯,似是无意询问:“这玉观音看着确实很有佛性,太后娘娘何时赏赐?”

虹雨不喜右贵妃,心中认定是她害主子小产,但主是主,奴是奴,右贵妃问话她不能不回,于是简单回了句:“去岁十一月从寒山寺祈福回来后,太后娘娘赐给主子的。”

谢苓若有所思收回视线。

去年十一月她跟谢珩去荆州前,谢夫人召府中女眷叙话,说的正是去寒山寺为荆州百姓祈福的事。

上辈子是没这回事的。

陈婕妤也不信佛。

谢苓将这件事记在心底,想着等大典过后了查一查。

皇帝嫌殿里血腥味重,站了一小会就皱着眉去了一旁的偏殿,走得时候叫上了皇后和慧德贵妃,以及谢苓。

其他妃嫔都被遣了回去。

走到偏殿后,皇帝跟皇后坐在罗汉榻上,孙良玉不知被差去做什么,只有崇明带着几个小宫女和太监在旁边伺候。

皇帝端着热茶,脸色阴得吓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发起了火。

“砰!”

茶杯被重重掷在团花杂宝裁绒地毯上,滚烫的茶水泅成一团,白茫茫的热气飘着,不一会就冷了下来。

谢苓弯膝跪地,脸色苍白,似乎被吓到了。

司马佑却没有怪罪谢苓,他起身把谢苓拉起来,不顾皇后和慧德贵妃,坐下后将她拽坐到怀里,说话语气算得上温柔。

“爱妃跪什么?朕只是在想,到底是哪个不怕死,敢谋害皇嗣。”

龙涎香浓重,谢苓浑身难受,强忍着不适,露出个苍白的笑脸:“陛下,臣妾只是有些担心陈婕妤。”

慧德贵妃见不得谢苓这装模作样的做派,冷嗤一声道:“担心?”

“本宫看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司马佑本就对士族之女难有好感,平日里与她们虚与委蛇就够烦,这种时候还要听她阴阳怪气,心情一下更差了。

他不耐烦呵斥:“慧德,你乱攀扯什么?”

“事情还没查就知道是苓娘做的,你安的什么心思?”

慧德贵妃没想到皇帝会直接训斥,愣了一瞬后,委屈着福身道歉:“陛下,是臣妾多嘴。”

“臣妾就是为陈婕妤生气,一时乱了分寸。”

司马佑挥了挥手,懒得再理,一只手抚着谢苓细软的腰,转而对皇后道:“可派人去查?”

皇后点了点头,说道:“已经差人去查内务府和云光殿的账册,还有太医院零陵香的记录,想必一会就有消息了。”

皇帝颔首,笑道:“辛苦皇后。”

皇后摇了摇头,未再多言。

话说完一会儿的工夫,殿外就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孙良玉和皇后身边的刘念公公,各自捧着一摞册子,一前一后入了殿,跪在地上给帝后和两位贵妃行了礼。

皇帝看着他们怀里抱着册子,问道:“查清楚了?”

孙良玉跪在地上称是,将怀里的两个册子翻开,双手呈上:“回陛下,奴才跟刘念公公查清楚了。”

皇帝接过册子翻看了两眼,揉捏在谢苓腰间的手徒然加重了几道。

谢苓轻呼一声,下意识看向司马佑,就见他松开了手,打量着她的目光阴冷。

谢苓重新跪在地毯上,地上就甩来方才的册子,司马佑坐在那阴恻恻询问:“朕的好贵妃,你如何解释?”

她拾起册子一目十行看了,一本上面清楚写着,她几月几日何时给陈婕妤送了那支金簪,还有一本写,她今日清晨差使太医院的人去储秀宫诊脉。最后一本则是她入宫不久,差人去太医院拿了零陵香。

三本册子,三条罪证。

一证她确实给陈婕妤送金簪,二证她故意支开太医,耽误陈婕妤看诊。三证零陵香出自她手。

谢苓用手摩擦了一下上面的字迹,发现确实是旧墨。

她看向慧德贵妃,就见对方轻轻勾唇,眼中的得意不言而喻。

谢苓正要说话,孙良玉再次开口:“陛下,外头还有证人,奴才可要宣她们进来问话?”

司马佑不爱管后宫里的事,本想甩给皇后,忽然又记起皇后殿中,地上跪着的那个貌美宫女,起了几分兴致,遂颔首。

孙良玉爬起来将外头的三个宫女叫进来,谢苓看了一眼,并不意外。

两个正是陈婕妤身边的宫女,还有一个是流徽。

皇帝饶有兴趣端详流徽,脸色由阴转晴,问道:“你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流徽叩头,恭敬回道:“回陛下的话,奴婢是掖庭浣衣宫女,之前宫宴在陈婕妤那帮过忙,得了些照拂,故而心中感激不已。”

“今早奴婢做了些梅花酥,想着陈婕妤爱吃,便送来了些,谁知刚送下,陈婕妤便腹痛不止,衣裙染血。”

“殿里其他几个姐姐忙着照料陈婕妤,奴婢便去寻太医,谁知太医院空荡荡的,一问药童,才知今早太医们被右贵妃派去去储秀宫,给新入宫的小主们问诊。”

“药童带着止血药回到云光殿,奴婢觉得不对劲,在殿内寻了一番,发现了金簪有异,给药童看了,确定里头是使人落胎的零陵香。”

“陈婕妤出血不止,奴婢情急之下便闯了皇后娘娘的大殿。”

流徽说完后,皇帝颇为好脾气的叫人站起来。

剩下两个宫女的说辞跟流徽差不多,说完后皇帝便挥手让她们退下,回去继续看顾陈婕妤。

皇帝看着谢苓,手指在膝头轻点:“右贵妃,你怎么说?”

谢苓脊背挺直如松,脸侧还有未消的红印,看起来柔弱却不脆弱。

她声音清软有力:“臣妾不认。”

“臣妾也不知,为何册子上会有记录。”

皇帝似

笑非笑看着她,语气莫测:“哦?”

“你是说这是伪造的?”

慧德贵妃在一旁冷笑:“右贵妃入宫时间短,不知内务府规矩倒也正常。”

“本宫便好心告诉你,内务府上登记的东西,大大小小要经过三十多个人的手,层层把关,最终收拢在内务府总管孙公公那。”

“你该不会是怀疑,孙良玉公公帮陈婕妤伪造证据吧?”

谢苓摇了摇头,说道:“慧德贵妃说得是,我并不怀疑孙公公。”

“我只是猜测,或许是含章殿有心怀叵测之人,故意向内务府和太医院传了假消息。”

慧德贵妃心说反应倒是快,知道孙良玉是陛下身边的人,不能乱攀扯。

她道:“那你说说,如何证明自己无罪?”

谢苓的眸色很淡,平日里望着只觉得温软柔和,像是两颗漂亮的琥珀,但当她收了笑,便叫人觉得有些冷。

她看着慧德贵妃,语气还是很柔和,却听得出动怒了:“本就无罪,为何要证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并不认为这些证据可以说明是我害的陈婕妤。”

司马佑看谢苓不同于往日的娇柔,竟多了几分小脾气,不禁想起幼时母亲养的那只鸳鸯眼的狸奴来。

惹怒了就浑身炸毛,十分可爱。

他道:“那苓娘说说,为何证明不了?”

谢苓软了神色,委屈哀怨地瞥了眼司马佑,回道:“陛下,让孙公公盘查盘查含章殿的宫人,再叫太医仔细搜查一番云光殿,自然就知晓臣妾是清白的。”

司马佑被那痴缠的眼神一望,下腹涌起一股邪火,他手指轻捻,心中不由后悔起来,为何非要听群臣的话延后封妃大典。

若是不延后,他还用如此心痒难耐?

他没有拒绝谢苓的请求,说道:“孙良玉,还愣着干什么?”

孙良玉赶忙俯首称是,躬身退出殿外。

慧德贵妃见状也不阻拦,她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王皇后,心中哂笑谢苓天真。

孙良玉不会查出任何问题,一来她并未留下把柄,二来孙良玉也不会真心去查,毕竟他是王皇后的人,而王皇后不可能插手,甚至乐的见谢苓被打入冷宫。

谢苓没注意到慧德贵妃的神色,她被司马佑那黏腻的目光看得起了一身小颗粒,忍不住轻颤了下。

司马佑抬手将她扶起来,给她重新赐座,便又转头去问流徽话。

半个时辰后,孙良玉回来了。

他跪到地上,一头汗,支支吾吾的。

“陛下,奴才…奴才在右贵妃殿里,发现了点腌臜东西。”

司马佑皱眉道:“要说快说,再支支吾吾就滚出去换人来。”

孙良玉头抵在手背上,声音发颤:“奴才去时,正好看到有宫人鬼鬼祟祟,往花坛里埋东西。”

“奴才将人捉了,挖出东西一看,谁知…谁知是个桐木偶人,上头刻着陛下的生辰名讳。”

武皇帝时,当时的丞相被人告发为巫蛊咒武帝,与阳石公主通奸,丞相阖府下狱死,与阳石公主有关的清平公主、长平侯皆连坐。后武帝宠臣江充奉命查巫蛊案,用酷刑和栽赃迫使人认罪,大臣百姓惊恐之下胡乱指认他人犯罪,数万人因此而死。

江充与太子司马据有隙,遂趁机与其他几大臣陷害太子,太子无法自证,恐惧之下起兵诛杀江充,后遭武帝镇压兵败,皇后和太子相继自杀。直到有老臣上书讼太子冤,终于清醒过来的武帝夷江充三族,又修建“思子宫”。此事件牵连者达数十万人,后被称巫蛊之祸。[1]

此事牵连甚广,因此从先帝起就格外忌巫蛊之类的东西。

如今谢苓殿内出现桐木偶人,算是犯了皇帝忌讳,若洗脱不了冤屈,谢氏一族都会被借题发挥,连坐处置。

谢苓愕然看向孙良玉,又满目惊恐地看司马佑,就见对方站起身,一脚将孙良玉踢了个跟头,眼睛却盯着自己。

“狗东西,木偶呢?”

孙良玉爬起来跪好,从怀里拿出木偶呈过头顶。

司马佑拿起来看了,瞬间暴怒。

他将木偶狠狠掷在地上,怒呵道:“查,赶紧给朕滚去查!”

“今日之内查不出是谁,提头来见。”

说着他想到点什么,看向一旁唇红齿白,宛若透明人的崇明,吩咐道:“崇明,你也去。”

崇明怔然,随即躬身称是,同孙良玉一起退了出去。

皇后捡起木偶看,顷刻间变了脸色,一旁的慧德贵妃皱着眉头,狐疑望向肩膀轻颤,脸色惨白的谢苓。

她并未安排此事,到底怎么回事?

心中隐约不安,她想派人去查看,却一时脱不开身。

司马佑将桌面上的茶杯茶壶一股脑扫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子,碎了一地。

谢苓绣鞋被飞溅来的瓷片划破了一角,她白着脸坐在那,一动不动,似乎害怕极了。

皇后和慧德贵妃也安静坐着,生怕除触了司马佑的霉头。

司马佑发够了脾气,转眼看着谢苓道:“天女,好一个天女。”

“不是说阴阳合兴仁右吗?怎么你一入宫就发生这么多事?”

谢苓起身跪下,哭泣道:“陛下……”

司马佑心烦得厉害,他道:“你就在这跪着,其他查清楚再说。”

谢苓用帕子擦掉眼泪,哽咽点头。

*

半个时辰后,孙良玉和崇明脚步匆匆回来。

崇明看了眼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谢苓,神色奇异。

转而和孙良玉跪到司马佑面前,禀报道:“陛下,奴才和孙公公方才严刑拷问了埋木偶的宫女,发现她并不是含章殿的人。”

此言一出,慧德贵妃瞬间抬眸看去,皇后也有些诧异。

崇明垂着头,小声道:

“而是…而是慧德贵妃宫里的人。”

第104章 暗雨敲花风拂柳~

春日的天光,把不大的偏殿照得暖哄哄,所有人仿佛都死一般寂静,唯有光束中尘粒浮动。

终于,慧德贵妃反应过来崇明说了什么,她唰地站起身,凤眼含怒:“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是本宫的人,休得满口胡言!”

谢苓听到她声线在颤抖,但精心教养长大的士族嫡长女,又怎会被吓破胆?

她看到慧德贵妃很快冷静下来,缓和了神色,委屈着朝皇帝解释:“陛下,臣妾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如何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司马佑眯了眯眼,阴鸷的眸光扫视着慧德贵妃,最终停顿下来,朝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崇明和孙良玉道:“宫女呢?”

崇明刚想吭声,就被孙良玉抢了话头:“回陛下,那宫女受了刑,奴才怕污了您的眼睛,故而关押在诏狱里。”

“这是那宫女的招供,陛下。”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展开,举过头顶上呈。

司马佑一目十行看了,顿时怒不可遏,将染着鲜血的薄纸摔在慧德贵妃脸上,骂道:“你还有什么好说?”

纸张锋利的边缘将慧德贵妃的脸划出道血痕,她痛却不敢出声,只是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恨意,转而慌忙屈膝跪地,将落在地上的纸捡起来看了。

捏着纸张的指节收紧泛白,顷刻间慧德的脸色仓惶煞白。

那张纸上,将她如何指使陪嫁宫女春香,趁陈婕妤小产,右贵妃脱不开身时,溜入含章殿埋下有皇帝生辰及诅咒的桐木偶人。

可她分明没有。

春香是她从府里带来的家生子,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是谢苓!

她猛地抬头看向谢苓,就见对方丹唇勾出一道嘲讽的弧度。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好像在嘲讽她的愚蠢。

慧德贵妃恨不得尖声怒骂,但此刻骂有什么用呢?要洗脱罪责才是最重要的。

她看向脸色阴沉可怖的皇帝,嘴唇翕动,白着脸解释:“陛下,此时与臣妾无关,定然是某个心思恶毒的贱人诬陷于我。”

说着,视线若有若无飘向谢苓,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求陛下给臣妾证明清白的机会。”

司马佑俯身捏住慧德贵妃的下巴,冷笑道:“给你机会?给你杀人灭口,栽赃陷害她人的机会吗?”

方才知晓桐木偶人时,他就思索过了。

若是谢苓做的,他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谢苓身份低微,对谢府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谢府只需要将谢苓一家推出来,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而他会损失一个身负天命的“天女”,一个完全依附他,能和皇后和慧德抗衡之人。

但若是慧德做的,那就有必要将这件事钉死在她身上。虽不能让谢氏一夕倾颓,却也能让对方元气大伤。

慧德看到司马佑眼中的冷芒和算计,她也意识到了对方会以这事做筏子,联合其他士族,对谢氏出手,顿时心急如焚。

谢苓看着二人间令人窒息的

气氛,余光瞥见脸色冷漠的王皇后。

皇后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是眉头轻皱,似无意间和孙良玉对了下视线。

谢苓垂下眼帘,心中了然。

王皇后恐怕是想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让慧德翻不了身。

她以为孙良玉是自己的人,因此递了眼色。可谢苓有上辈子的梦,因此清楚知道,孙良玉其实一直都是皇帝的人。

他看似效忠皇后,实际上是在离间慧德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好让皇帝渔翁得利。

不过就桐木偶人一事,帝后的想法定然会难得一致——都想将此事钉死在慧德身上。

故而听到陈婕妤小产的消息时,她猜测到慧德准备齐全,自己很难脱身,于是当机立断决定重现巫蛊之祸将水搅浑,转移视线,方便自己有空隙查清真相。

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夺了慧德协理六宫的权力。

在昭阳殿时,她趁乱让白檀去给安插在皇后宫里的双面细作江梅递口信,让江梅找机会给慧德贵妃宫中的香春传假信。

香春一直以为江梅是慧德安插在皇后宫里的奸细,是以并未怀疑,觉得自家主子是想重现巫蛊之祸,诬陷谢苓,遂按照口信去办事。

谢苓扣着时辰,提出让孙良玉去含章殿搜查,看到鬼鬼祟祟的春香。

事情很顺利,只是可惜了江梅这颗棋子。

但若不是陈婕妤小产一事一时半会很难查清,大典在即她不能背上谋害皇嗣的污名,实际上她并不愿将江梅这颗隐藏颇深的线人,暴露在帝后视线中。

即使帝后会为了钉死慧德,选择包庇江梅。

谢苓望着慧德,见她唇色发白,艳丽的玉容泫然欲泣,轻扯了下嘴角。

上辈子,她见过慧德很多神色,轻蔑的、得意的、狠毒的,甚至伤心欲绝的,唯独没见过恐慌。

如今背上诅咒皇帝的罪名,金尊玉贵的谢氏嫡长女,竟也知道害怕了。

慧德细密的冷汗凝成汗珠自额侧滚落,下巴被司马佑捏得刺痛,但她不敢挣扎,只是红着眼被迫看向居高临下的皇帝。

她哭泣道:“陛下,请您给臣妾机会,臣妾定能证明自己清白。”

一直沉默的皇后忽然开口,温声劝诫道:“陛下,慧德一向行事有章,不若便给她这个机会。”

司马佑看了眼皇后,目光扫过一旁呆坐着,仿佛吓傻的谢苓,狠狠甩开慧德的下巴,用帕子擦了擦苍白细长的手指,声音阴冷:“朕便看在皇后的份上,给你自证的机会。”

“大典前,若证明不了,便削去你贵妃之身,囚居永巷。”

慧德被巨大的力道甩在地毯上,她半伏着,双眼含泪,狼狈谢恩。

听到永巷,谢苓愣了一瞬。

永巷其实就是俗话里的冷宫。

她没想到司马佑如此心急,竟然想直接废了慧德。

只不过…两天,足够谢珩帮慧德脱罪了。

届时最好的结果,便是将慧德降下妃位。

这样也够了。

*

酥酥夜雨,敲打着庭院内的海棠花,潮湿的风拂过柳叶,灌入半开的支摘窗。

谢苓坐在案边练字,飘入的雨滴打在宣纸上,洇出湿痕,刚写上的字迹,也模糊了了一小团。

见状,雪柳走到窗户跟前,抬手准备把支摘窗放下。

冰冷的雨滴吹在脸上,雪柳抬手抹了一把,忽然看到有道婀娜身影撑伞快步行来。

她定睛一看,正是被差去验陈婕妤屋里梅花酥的白檀。

“小姐,白檀回来了!”

闻言,谢苓将笔搁在青山玉雕笔架上,抬眼看去。

白檀将飘到身上的雨珠抖了抖,踏进殿门口将屋门合上,确定都是自己人后,低声开口:“娘娘,专门去找您说的那位沈太医验过了,梅花酥并未有问题。”

“奴婢让沈太医把那梅花酥的用料,写了一份,您看看。”

谢苓心下满意,觉得白檀虽看着妖娆妩媚不靠谱,但实际做事细心。她接过纸张,笑道:“去擦擦头发,春雨寒凉,别冻着。”

白檀点头应了,转身去了耳房。

谢苓将纸张展开,看到上头清隽遒劲的字迹,不由得温了神色。

沈松青,便是她上辈子救下的年轻太医。

那时慧德贵妃脸上起了疹子,老太医都不愿意触霉头,便推了沈松青这个家境贫寒,年轻无靠山的太医前去问诊。

沈松青为人正直,直言慧德贵妃是乱用多了求子药,激起内火,故而面生热疮。

此言一出,慧德当时未发作,但过了些时日,就以沈太医企图毒杀贵妃之罪,要杖杀他。

她当时正值盛宠,又见不得慧德如此狠毒,便给皇帝吹了耳边风,饶了沈松青一命。

沈松青是实打实的善人,她被污蔑成妖妃时,只有他据理力争,并且在她被处以火刑前,不惜触柱,以命为她证清白。

他后来是否被救下,她也不清楚。

今日在陈婕妤的云光殿,她隐约觉得流徽送去的梅花酥或许有异,于是让雪柳找机会拿了半枚。下午回到含章殿后,趁帝后和慧德忙于巫蛊案,让白檀暗中拿给沈太医验。

沈松青正直,就算知道此事会有危险,也不会拒绝。

但令她意外的是,梅花酥居然没问题。

单子上写得很详细,甚至有梅花酥用了哪些香料调味。

她细细看过去,却看不出什么。

沉吟片刻,她对雪柳招招手,吩咐道:“派人去御膳房要各种鲜花酥的配方。”

“有几种配方就要几种,就说我想给陛下亲自做。”

雪柳有些不明白,挠头问道:“娘娘为何要鲜花酥的配方?”

“不是正在查梅花酥吗?”

谢苓将沈太医写的单子夹在案上诗集中,回道:“我是想看看,流徽的梅花酥,是否和御膳房的梅花酥配方相同。”

“不单要梅花酥的配方,是因为要掩盖真实目的。”

雪柳恍然大悟,惊叹道:“原来是这样!

若和御膳房的不同,说明问题就出在不同的那味用料上。”

谢苓笑着点头,催促道““快去吧,不必避着人,大大方方去。”

雪柳点头,拿了伞快步去办事了。

谢苓站到窗边,将支摘窗开大,以口为哨,吹出一声宛若翠鸟的音节。

不一会,有翠鸟划破雨幕,自天际飞来,落在她手臂上。

这是云台城专用的传信翠鸟。

关上窗,谢苓坐到案前,将翠鸟覆着青蓝色羽毛颈间的小竹筒取下。

她拿出竹筒里的纸条,一只手为翠鸟擦羽毛上的雨滴,看纸条上宛若蚊虫的小字。

殿内烛火摇曳,在谢苓白色的寝衣上笼上一层昏黄的暖光。

她眉眼温软,琉璃色的眸子却做来越冷。

信上说,大典上的天师,是谢珩换掉的。

第105章 春光凝梅添寒霜~

屋内静谧,墙角檀木桌上的紫铜麒麟香炉,袅袅吐着伴月香清甜的气味。

谢苓走到鎏金莲花烛台前,将一指宽的信,放于摇晃的火舌之上,纸张顷刻被吞没燃烧,化为灰烬。

她出神的望着烛火。

想起上辈子,司马佑于会稽王谶言一事后,不久便被妖道蛊惑,开始炼丹修道,不问

朝政,只求长生。

现在想想,当时那妖道,或许也是谢珩安排的。

她猜测,这次的冒牌天师,或许和上辈子的妖道是同一人。

上辈子她入宫时,皇帝已经整整半年未上朝,那妖道做了国师,被皇帝奉为座上宾,还专门修了个凌霄宫,方便他深居简出,专心炼丹。

她见过几面那妖道,对他的样貌还有些记忆。

沉思片刻,谢苓回到桌前,提笔写了封信,卷好放回竹筒后,挂在翠鸟颈间,随后抬手打开支摘窗,屈指摸了摸翠鸟的羽毛,将它放飞。

翠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谢苓合上窗户,坐回案前。

她要确定一下,冒牌天师是否就是上辈子那个妖道,顺便叫人给长公主传话,不必再派死士拦截。

谢珩要做的事,这么短的时间内,很难阻止。

不如将计就计,看看这天师是何许人也,找机会深挖他的家世背景,再想办法加以利用。

*

不多时,雪柳回来了。

她一手撑伞,将怀中的纸护在衣袖下,脚步匆匆进了庭院。

进屋后,她顾不得湿透的鞋袜,将纸放在书案上,笑道:“娘娘,这是我央御膳房里专门做糕点的李公公写下的。”

“一共八十三张。”

谢苓点了点头,柔和笑道:“去换衣裳,早些歇息,叫绿绮来伺候。”

雪柳高高兴兴应下,转身退了出去。

一盏茶后,绿绮来了。

她上身着鹅黄窄袖绸衫,下身是一件水绿交窬裙,露出几寸鹅黄绣鞋,头梳双髻,淡扫蛾眉,鬓上只簪着支素雅的桃木折股钗,称得上如月佳人。

身为皇帝亲自指派来伺候谢苓的大宫女,打扮却并不招摇,相反十分朴素。

她的性格亦是如此,一板一眼,恭敬而不苟言笑。

谢苓却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宫女,实际上和皇帝的感情不一般。她在司马佑微末时便陪在身边,吃尽苦头,后来司马佑做了皇帝,她也成了御前伺候的大宫女。

司马佑贪恋美色,却唯独不碰她,甚至似乎忘了当年情谊,越来越疏远。

现在又被指来伺候她这个出身贫寒的贵妃,绿绮不知会不会心有不愿。

她平日里也不太用绿绮伺候,一般情况下都是给对方安排些清闲的活,或打发去做别的,总之不放在眼前头。

但今日她要找梅花酥配料的不同,自然要让绿绮来做,这样才能更自然的传给皇帝。

书案上厚厚一沓纸摞在一起,绿绮看了一眼,欠身行礼。

“娘娘万福金安。”

谢苓颔首,抬手让她起来,笑指着案上的纸张,说道:“听闻你识字?”

绿绮不知道谢苓要让她干什么,隐约觉得对方忽然召见不会是好事,但还是点点头,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识得几个字。”

谢苓立马眉开眼笑,抬手招呼道:“去搬个椅子坐我跟前来,同我看看这沓鲜花酥的配方。”

绿绮不解其意,觉得和主子坐一桌坏了规矩,于是道:“娘娘,奴婢站着就行。”

谢苓一下沉了脸色,不耐烦道:“叫你去你就去,哪里那么多话。”

“还是说本宫使唤不动你?”

绿绮动了动唇,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搬椅子,放在谢苓一臂开外的地方,小心翼翼落座。

谢苓看着她只坐了小半,整个人僵硬至极,有些无奈。

她并未多言,主动把椅子拖到她跟前并排坐下,然后将沈太医写的配料拿出来,说道:“方才我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做过的某种鲜花酥很好吃,但一时记不清是哪种,只能按照记忆中的味道,大致写下了一份配方。”

“本想直接做来吃,又怕味道不如意,于是差雪柳去御膳房那要了各种鲜花酥的配方,想对比一二。”

“谁知御膳房鲜花酥的配方这么多,我一个人实在看不过来,便想着你识字,能帮衬一下。”

“绿绮,帮我看看,我的这份配方,和哪种鲜花酥的最像。”

“若是找到很类似的,说明就是那一种。”

说着,她把沈太医的纸张放在两人中间,又把那一摞纸分成两半,推了一半到绿绮跟前,眨眼道:“辛苦你啦,绿绮。”

绿绮恭敬称是,认认真真拿着拿着纸张对照起来。

她一面看手中的配方,一面悄悄侧头,去看谢苓的侧颜。

烛火下,少女容颜娇艳,肌肤莹白如玉,长睫微垂,神色认真极了。

难得一见的好颜色。

怪不得阿佑喜欢。

她从未见过阿佑,如此迫切得到一个女子。

而她呢,即使陪在阿佑身边十五年,容颜渐衰,也得不到的一个眼神,一句怜惜。她也想成为他的妃子,劝他莫再荒唐。

心中酸涩,纸张的字宛若扭曲模糊的蛇影,叫她有些看不分明。

正想拿出帕子,侧过身去沾眼角的湿润,面前出现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指尖捏着一张干净的帕子。

她顺着那只手看去,就见手的主人正愧疚的看自己,嗓音清软:“绿绮,是我不好,大晚上还叫你来看这么多字。”

“眼睛看累了吧,这帕子上有熏的薄荷香,可以解乏,你擦擦看。”

绿绮抿唇,心情有些复杂。

她抬手接过帕子,低声道谢:“多谢娘娘怜惜。”

耳边再次传来对方柔和清悦的声线:“不必道谢,你毕竟是我宫里的人。”

绿绮低低嗯了一声,将帕子按在湿润的眼角。

薄荷冷冽的气味,和无名花香混合弥漫在鼻间,酸涩的眼眶一阵清凉,泪意被逼回眼底。

她不再胡思乱想,专心做起事。

两刻钟后,绿绮对比配方的手指一顿。

梅花酥。

贵妃口中幼时的味道竟是梅花酥。

是巧合吗?她记得今日那个名为流徽的掖庭宫女,正是送了梅花酥给陈婕妤。

她掩下心头的狐疑,再三对比后,将配方递给谢苓,说道:“娘娘,这份梅花酥配方,和您给的那份配料几乎相同。”

“只不过御膳房的这份,少了一味名为雀头香的配料。”

谢苓眼底划过喜意,她接过配方一目十行看了,转而琉璃色的杏眸一弯,笑着夸赞绿绮。

“好绿绮,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绿绮捏着衣摆摇了摇头,说了句“这是奴婢该做的”,神色有几分犹豫。

纠结了一会,她看向笑眯眯的谢苓,问出口:“娘娘,您是想自己做来吃吗?”

谢苓将两张配方夹在诗集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回道:“是打算做来吃,等确定做出来的味道好,再给陛下亲自做一份。”

闻言,绿绮动作一顿。

居然要送给阿佑。

贵妃不知道流徽给陈婕妤送的也是梅花酥吗?

还是说,梅花酥本就有问题,贵妃是故意的。

绿绮不由得抬眸看向谢苓,和对方浅笑的视线,撞在一起。

她攥紧了衣摆,骨节泛白,良久才平稳情绪。

这事,要尽快告知阿佑。

她不够聪明,想不出贵妃究竟要做什么。

垂下眼帘,她恭敬道:“陛下若是知晓娘娘心思,定然高兴。”

谢苓笑道:“希望陛下能喜欢,这份独特的梅花酥。”

她目光落在绿绮白皙清秀的面容上,眼底是意味深长的笑。

绿绮对司马佑情感不一般,她一定会把这件事,事无巨细告诉对方。

司马佑性子暴躁阴鸷,定然会按捺不住前来审问她,届时查那份多出来的雀头香,是板上钉钉的事。

就不用她在多费心思。

一味普通的香料肯定查不出什么,但若是香料辅之其他物品呢?譬如……熏香,鲜花,亦或者是一杯茶。

她至今还未有协理六宫的权柄,无法搜查云光殿,就算之前太医已经搜查过,估摸着也联系不到这么深。

只有皇帝下了死命令,这些人才会认真查,将云光殿翻个底朝天。

还有两天便是大典,足以够她洗刷冤屈。

……

翌日,白云浮玉,难得的晴天。

含章殿庭院里,桃花枝头上鸟鸣脆脆,海棠花香袭人,青石砖缝儿里有嫩绿的草尖冒头,春色愈发浓厚。

谢苓站在廊檐下,逗弄着金丝鸟笼中的鹦鹉,心思愉悦。

昨日夜,司马佑果然气冲冲来问罪,说她心思深沉,竟然敢利用绿绮,给他传信。

谢苓自然是装傻,好声好气哄了司马佑好一阵子,只说自己是嘴馋想吃梅花酥,并不知那东西可能有问题。

最后司马佑半信半疑叫来了太医,问了那味雀头香的作用,得知只是用来曾香驱寒后,才歇了脾气。

但谢苓太了解司马佑的性子,知晓他疑心病重,不可能会就此揭过。

果不其然,今儿早晨,司马佑下朝后,直接命司隶校尉庾宴督办,领太医重新搜查云光殿。

庾宴是皇帝的亲信,与丁扶黎成婚五载,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但上辈子丁扶黎死后,他就倒了阵营,成了谢珩手中的一把刀。

其中关窍她不得而知,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庾宴此人和丁扶黎一样,是正直的好人。

她这次,便是要亲自见见庾宴,借和丁扶黎好友的身份,让他放松警惕,好方便她日后做事。

鹦鹉的羽毛划过指间,微微发痒,她捋了捋鹦鹉转来转去的小脑袋,收回了手。

殿外守着的小太监忽然小跑来,佝着腰道:“娘娘,尚书左仆射谢大人求见,说是有关大典,想和娘娘商量。”

谢苓皱眉看向殿门,看到了朱红大门边,那道清隽颀长的身影。

“不见。”

她冷了脸色,转过身抬步进屋,走到门边时,停下脚步,转身朝即将走到殿门跟前的小太监道:“罢了,叫他进来。”

什么大典,分明是为了桐木偶人一事而来。

第106章 晚霞明处暮云重~

谢苓转身进了屋子,吩咐宫女去沏茶,斜倚在紫檀彩蝶百花罗汉榻上,等谢珩来。

脚步声逐渐清晰,她抬眼望去。

只见谢珩一身绛纱二梁进贤冠服,行走间朱色绶带随步履摆动,肤如冷玉,清绝无尘。

日光将他漆黑的眸子照得有些浅淡,即使是穿着斯文的朝服,也压不住他眉眼的疏冷淡漠。

谢苓缓缓收回目光,坐直身子,缓声道:“谢大人所为何事?”

谢珩走到谢苓跟前,微微躬身,拱手行礼。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他姿态恭敬而冷淡,但那双极具压迫感的凤眸,却一眨不眨盯着谢苓的脸,眼底是令人心惊的掠夺感。

谢苓被盯得浑身发毛,却并不躲闪,迎上了他毫无恭敬之意的视线。

俄而,谢珩唇角微勾,率先收了视线,自顾自坐到谢苓对面,声音听不出起伏:“后日便是大典,微臣将流程列了清单,还请您过目。”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折子,轻轻搁在二人中间的檀木小几上。

谢苓挑眉,拿起折子打开,随意扫了两眼。

折子上的字迹是行楷,有铁画银钩之遒劲,又有笔走龙蛇之潇洒,十分漂亮。

很显然,这是谢珩亲手所写。

字虽小,却一目了然,大典那天的流程事无巨细排列。

她合上折子,随手放在桌面上,露出一抹温软的假笑:“劳烦谢大人专门来这一趟。”

“您做事我放心,不必再来特别请示,按流程做便是。”

谢珩眸光冷淡,凝在谢苓一张一合的丹唇上,随后视线上移,望着她明亮的杏眸,声线缓缓,音节迫人:“娘娘不怕…

微臣做手脚吗?”

谢苓轻笑着摇了摇头,意有所指:“谢大人光风霁月,怎会乱来?”

不等谢珩开口,她话锋一转:

“本宫盼着这场大典许久,若有人刻意破坏,叫我前功尽弃,那我也定叫那人事事落空。”

她笑盈盈看着谢珩,唇边梨涡若隐若现:“谢大人,你会帮本宫好好把关,确保万无一失,对嘛?”

谢珩望着眼前的少女的笑颜,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威胁。

即使她在假笑,在和他打机锋,却依旧忍不住心尖发软。

谢苓那双和他对视无数次的温软眼眸,此刻含着明显的讥讽冷漠,像是两颗结冰的琉璃珠,明明光华流转,却透出不半分热度。

她浓卷的睫毛轻颤,上方的柳眉不扫而翠。或许是才午憩起身,乌发松松挽就,只簪着一支莲花簪,有缕青丝垂于雪白脸侧,被窗风吹拂,黑与白交织,格外夺目。

他指尖微动,倾身向前,为她把碎发别回耳后,隔着一掌距离,注视着她略微诧异的眸子,唇角扬起,声音轻而缓:“只要是娘娘想要,微臣自当竭尽所能。”

清冽的雪松香猝不及防贴近,微凉的指尖碰到她的耳廓。

她没想到谢珩如此胆大妄为,敢当着一干宫人的面不加收敛,于是面带诧异看向他。

只见他淡色薄唇微张,话语伴随着温热的吐息,丝丝缕缕喷洒在她肩头,透过菱纱春衫浸入肌肤,带起一阵酥痒的颤栗。

身侧的手指微蜷,她眨了眨眼,面色恢复如初,后仰拉开距离,恍若未感受到二人间旖旎的气氛,眉眼一弯回道:“那本宫就在此谢过大人了。”

说完,她看向一旁偷瞄的白檀,吩咐道:“白檀,送谢大人出去。”

白檀知晓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心虚笑了笑,赶忙称是。

谢珩倒也不介意谢苓逐客,理了理袖摆,站起身俯视着她,声音平淡:“微臣告退。”

冷漠的好像刚才刻意亲近谢苓的不是他。

谢苓冷冷嗯了声,看着他走到门槛边,衣袂被风扬起,即将跨出门外,紧张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谁知他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又看了过来,却不吭气。

谢苓捏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面色如常。

“谢大人还有事?”

谢珩垂眸,视线锁在谢苓的脸上,面色清冷:

“微臣只是忽然想起,要告诉娘娘一句话。”

谢苓心说他果真要提桐木偶人一事。

毕竟慧德贵妃是他亲姐,焉能不管不顾?

她抬眼看着他,漠然道:“什么话?”

谢珩蓦地弯了唇角,仿佛随口一说:“不只是娘娘期待大典。”

“微臣……

也是翘首以盼,迫、不、及、待。”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仿佛在唇齿中流转一圈,又一个个吐出。

谢苓后背须臾出现一层冷汗,微凉的春风吹拂,激起一层细小颗粒。

她定了定神,回视他浅笑:“如此甚好,谢大人可要好好准备。”

谢珩颔首,转身踏出门外。

谢苓透过支摘窗,看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芳草萋萋的庭院。

他竟然…没说桐木偶人一事。

是不打算管,还是说已经有办法解决?

白檀送完人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谢苓脸色发白,目光悠远。

她尝过情爱的滋味,自然知晓这二人间独特的氛围。

很明显,谢珩看似高高在上,却是那个沦陷更多的,而谢苓虽处于劣势,却动心极少。

这两人与她跟谢君迁不同,更像是一对仇敌。

一想起谢君迁,白檀神色微暗。

能把一个端方如玉的君子逼疯,她也是万万没想到。

本以为对方就是玩玩,哪知竟动了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