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赞脸色僵了一瞬,干了十来年官差。他自然知道今日之举是不合规矩的。可如今这县太爷向来武断,又背靠王氏,他哪里敢质疑。
今天谢氏风头正盛的谢珩忽然来这,还要掺一脚,恐怕这不单单是桩杀人案这么简单。
一想到自己要卷进大人物间的争斗,余赞就觉得自己后脖颈发凉。
他擦了擦汗,为难道:“谢大人,小的也没办法,这是县太爷吩咐的,不敢不做呀。”
谢苓朱唇一扬,笑得柔和:“别怕,我们就是路过此处,好奇前来问问。”
余赞刚松口气,心说这还是这花容玉貌的小娘子好说话,就听到对方慢悠悠又来了句
“不过你们大人不按规定办事是挺奇怪的,难不成是这犯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余赞下了一跳,他对上谢苓笑眯眯的双眸,又下意识看谢珩,就被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光吓到。
他后背生寒,吞了口口水,暗骂自己怎么那么倒霉,偏偏替了别人来趟这趟浑水。
强撑着笑,他道:“姑娘说笑了,这犯人就是这招金赌场的打手,没什么特别的。”
谢苓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看了眼孙向荣,摆摆手道:“行了,你去吧,不吓唬你了。”
余赞如蒙大赦,忙不迭朝谢苓道谢,又偷偷看谢珩,见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送了口气后道:“谢大人,这位姑娘,小的带人走了。”
说罢,他扭头挥手,示意属下押人走,自己抱拳一礼后也跟了上去。
谢苓看着对方快速消失在街角,眼底微沉。
果然有鬼。
她仰头看向谢珩,问道:“堂兄,怎么办?”
她现在十分怀疑,谢珩会不会趁此机会帮林华仪开脱。
谢珩垂眸看谢苓,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对方乌黑的发顶,和小巧挺翘的琼鼻。
他看了眼又恢复嘈杂的赌坊,答道:“进去看看。”
赌场内闹哄哄的,孙向荣的事并没有影响到半分这些赌徒的兴致。
一群人围着一个又一个桌子,吆五喝六,无不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赢者得意洋洋东摇西摆,将银钱揣满口袋衣袖,或又全部下了注。输者脱衣当光全部身家,脱鞋翻袜也想着翻本。
无人不疯魔。
谢苓和谢珩的出现倒是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毕竟如此衣着气度的人出现在这种地方,也是稀奇。
赌坊的小二朝二人迎了过来,哈腰笑道:“二位贵人是来博戏的吗?可需要小的为二位介绍介绍?”
谢珩道:“不必,我来找人。”
说着,他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道:“说说你们坊中人员关系。”
小二踮脚环顾四周,确定掌柜和几个庄家都还没回来,才大胆接过银子。
他用牙咬了一口,确定是真的后随即大喜,小心翼翼揣到怀里,哈腰笑得见牙不见眼:“这里不方便说话,您随我来。”
坊中不少人看到谢珩的大手笔,大部分人虽眼热,却因认得谢珩身份而畏惧不敢上前凑近乎。少部分不识得谢珩身份的,遥遥隔着桌子扬声道:“这位公子,您要了解赌坊的事,我也知道啊,我不要那么多钱,你给个二十两就成。”
“还二十两,我只要十两就什么都能说,公子您考虑考虑呗。”
“”
小二闻言怕他们抢了自己生意,忙引着谢珩往坊外走。
谢苓没有跟出去,而是朝方才最开始喊话的年轻人招了招手。
那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谢苓跟前,搓手嘿嘿笑道:“姑娘想知道些什么?”
谢苓指了指角落里空着的茶桌道:“去那说。”
二人相对坐到茶桌前,谢苓拿出二两碎银,放到桌上道:“答一个问题二两,不能胡诌。”
“除非你想跟谢府作对。”
那人一听是谢府的人,不免有些后悔。这些贵胄哪里是他能惹得起的,若说错了话还不得小命难保。
但看着桌上的银子能让他再赌两场,于是咬了咬牙道:“姑娘你问。”
谢苓道:“说说坊里打手的情况。”
那人寻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在这赌了三四年,还算了解,于是松了口气便滔滔不绝讲起来
谢苓正准备出来跟谢珩汇合,恰好碰到个穿金戴银的矮个子中年人被十来个人簇拥着从后堂进来。
给她回答了问题的小哥压低声音道:“这就是赌坊掌柜,他身后的就是打手和庄家,方才我听人说,他们貌似是去商量孙向荣的事了,因此之前只留了个店小二看着。”
谢苓皱眉看了眼掌柜,朝对方笑着道谢道:“多谢。”
小哥被谢苓的笑晃了眼,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娘客气,我也是收钱办事。”
说着他警惕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关注他们,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劝姑娘不要掺和赌坊的事,我有一好友之前在这做跑堂,无意间得知赌坊背后的靠山是王家的人。”
谢苓虽然早都猜到,但也明白这是对方的好意,于是又摸出两枚碎银子,笑道:“多谢小哥提醒,若后面有人打听我问了你什么,你只管实话实说就好。”
小哥笑呵呵收下银子,应下了。
谢苓出去后,店小二也正好红光满面的回来,她朝赌坊转角一看,就看到马车停在那,谢珩一身靛蓝大袖衫,长身玉立眉目淡漠地站在边上,掀眸撞上了她的视线。
谢苓快步走过去,喉间酥酥麻麻的痒让她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她用帕子掩着唇,剧烈的咳让她眼角沁出些泪水,玉面泛红。
她咳着又要去拿蜜丸,就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轻轻攥住手腕。
她抬眸看去,就见谢珩另一只手的掌心静静躺着个瓷瓶。
从谢珩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对方眼底还未散去的疑惑。他注视着对方因咳嗽而蒙上水雾的乌眸,不由得放软了声音,带着诱哄:“吃这个。”
谢苓有些诧异,边咳边要拒绝,下一瞬白玉无瑕的指尖就捻这药丸出现在她唇边。
她一时间有些怔然,仰头望向谢珩。
对方漆黑的凤眸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底色。宛若春风化雪,引诱着谢苓鬼使神差靠近谢珩白皙的指尖,将药丸卷入口中。
清凉而带着槐花甜香的药丸入口即化,顷刻间缓解了不适,谢苓止住了咳,方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朱颜染上胭脂色,她尴尬抬头看谢珩,只见对方眸光冷淡如水,之前看到的温柔神色仿佛是错觉。
“上车吧。”
谢苓小声道谢,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谢珩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深深,指尖一颤。
方才温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他垂眸,视线落在那只手上,神色难辨。
很快,他就收敛了异样,掀袍上了马车。
因着方才的事,二人间气氛有些奇怪,马车走了许久都不曾和对方说话。
谢苓心不在焉隔着纱窗看喧闹的大街,心里想的却是对方怎么突然多了瓶药,难不成是专门给自己配的?
她摇了摇头,还是觉得不可能,归结于只是碰巧罢了。
马车一路行至另一条街,人烟稀少起来,谢苓才反应过来这是到了县衙所在的地界。
江宁县管辖的区域其实就是建康城城南部分区域。县衙所在的街两侧分布着其他官署,譬如京兆尹也在这。
她咬了咬唇,侧头问谢珩:“堂兄,是打算直接上县衙吗?”
谢珩不咸不淡嗯了一声,目光始终未离开手中的书卷,看着冷冷淡淡,不怎么想理她的样子。
谢苓也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哦了声就不说话了。
谢珩倒是跟她想一块儿了。不出意外此时孙向荣应该正在受审,他们前去可以打个措手不及。
据方才那小哥所说,招金赌坊的打手一共十五人,孙向荣算是里头干的最久的,也是下手最狠的,很得掌柜的重用。
孙向荣脾气不好,除了被他杀害的严郭跟他走得近外,没什么朋友。
昨日夜里,下工的严郭提了一壶酒,还专门托后厨烧了两个下酒菜,说是要去和孤家寡人的孙向荣吃酒谈心。那小哥当时也在,听到严郭说昨日是孙向荣亡妹的生辰,因此心情不大好。
严郭到孙向荣家时,周边的街坊邻居也都看到了。因为严郭经常找孙向荣吃酒。
约莫子时,孙向荣家传来剧烈争吵,把周边几户人家都吵醒了,只不过以为是耍酒疯,因此未出来看。
再后来,就是邻居晨起出门上工时,尿急去巷子角落的一堆废弃箩筐跟前撒尿,就看到堆叠的沾满蜘蛛网的箩筐下半靠着个人。
邻居掀起来一看,三魂七魄被吓了个干净。
坐着的正是死去多时的严郭。
这案子看着确实和孙向荣脱不开干系,可她相信若是那么简单,县令就不会命人直接无视律令带走孙向荣。
很快,县衙到了。
此时的县衙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不像寻常案件审理时,有百姓在外围观。
唯独一辆乌檀马车停在一旁。
谢苓跟谢珩下了马车,那辆马车上的人也恰好下来。
那人一袭湖蓝大氅,通身气度华贵风流,背影乍一看与谢珩有几分相似。
待那人一回头,谢苓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这人正是被她砍断一根小指后,被人救走的王闵。
第47章 翻手作云覆手雨~
寒风吹起墙阴处还未融化的雪屑,冰冷刺骨的气息随着王闵桃花笑眼中的阴鸷眸光,慢慢攀上谢苓的身躯。
仿佛又回到梦里那个令人绝望的宅院,深冬之时跪伏在大雪里,任凭皑皑白雪落满肩发,也要向王闵卖乖讨好。
她抿唇攥紧袖边,指尖发白。
正要咬牙毫不示弱地回看对方,就看到身旁的谢珩上前半步,正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心口一松,她怔然地仰头,看着面前挺拔高大的身影。
谢珩睨着几步开外的王闵,狭长的凤眸看不出情绪。
王闵笑意盈盈地回视着他,回视着这个前些日子险些把自己斩杀在帐子里的人。
自幼起,二人便总被放在一起提及,并称建康二子。
他是风流多情,才学出众的王氏嫡子。
谢珩是琼姿皎皎,惊才绝艳的谢氏嫡子。
听起来差不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谢珩的差距有多大。
从文到武,他都比不过谢珩,更遑论对方还有一颗他难以企及的冷硬心肠。
世人都说谢珩是温润如玉,心系天下的贵公子,可只有他们几大世家才知晓,对方无情无义,野心勃勃。
他目光落在谢珩身后露出的一片鹅黄色衣角,意味深长地笑了。或许对方也不是全然无情。
“士衡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想着,他似乎是忘记了那日的刀剑相向,跟谢珩打了招呼。
谢珩漠
然的眸光扫过他包扎着白布的小指,回了句:“别来无恙。”
说罢,他侧头低眸看着缓过劲儿来的谢苓道:“走吧。”
谢苓点头,没有再看王闵一眼,径直跟着谢珩进了县衙。
……
县衙大堂很小,一眼便能看清全貌。
孙向荣此时趴在地上,衣裳被混了尘土的血水浸透,在地上留下一滩血痕。
他手脚被带了镣铐,双颊红肿一片,显然已经被上过刑。
高堂之上坐着个二十来岁,面白脸宽,身着深绿官服的男人。正是江宁县令杨坛。
下首依次县丞、主簿、典史以及师爷。
除此之外便是一干拿着杀威棒的衙役。
见谢珩突然来访,杨坛面色微变,随即反应过来,撩袍朝下走来,慌忙给谢珩行礼。
“谢大人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
两旁的衙役十分有眼色的忙搬来了椅子放好。
谢珩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也不说来做什么,似乎只是闲得无聊来观一场审讯。
杨坛急得冒汗,心说这阎王怎么来了,迟迟不敢继续对奄奄一息的孙向荣动刑。
正当他纠结时,就见王闵带着个侍卫闲庭漫步走来。
杨坛顿时松了口气,求救看着王闵。
王闵掀袍坐到另一边,跟谢珩面对面,中间隔着孙向荣。
他扫过谢苓低垂的脸,缠绕白布的小指泛起一股疼意,他毫不在意,用那只手把玩着个蓝玉珠子,笑眯眯道:“继续审啊,愣着做什么。”
杨坛点头,用袖子抹掉额头的虚汗,坐回了主位,一拍惊堂木。
“犯人孙向荣,说,你为何要杀害严郭!”
孙向荣费力地抬起肿胀的脸,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我没有”,口中便涌出一股血来。
“冥顽不灵!给我打!”
惊堂木再响,两旁拿着杀威棒的衙役上前,那手臂粗的棍子眼看就要落在孙向荣的后背。
孙向荣绝望撑开被血糊住的眼,费力侧头,朝最可能心软的貌美女郎动了动唇。
谢苓看得分明。
他说,救我。
她也知道这一棍子定是朝着要对方命去的,但谢珩不说话,她摸不清对方的意思,怕自己轻举妄动之下,坏了计划。
眼看棍子就要落下,谢苓终是没忍心看一条人命落在这。
更何况,她觉得如果孙向荣真死了,那才是更大的麻烦。
于是她站起来,呵道:“住手!”
衙役的棍子生生停在孙向荣后背一寸之处,诧异地看着忽然阻止的谢苓。
杨坛早有准备会遭到谢珩阻止,他挥了挥手让衙役退下,看着仙姿玉貌的女郎,好声好气问道:“姑娘,这是做何?”
谢苓道:“问都不问清楚就上重刑,杨大人就是如此做我大靖的官?”
杨坛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命一旁的师爷把一份诉状拿给谢苓。
“姑娘,这是孙向荣邻居的证词,以及严郭亲兄长和遗孀的诉状。”
谢苓接过东西,翻看了一遍,递给了一旁的谢珩。
谢珩只扫了一眼,随手便将那几张薄薄的纸张抛向一旁放着烙铁的火盆。
纸张纷纷扬扬落下,被灼热的火舌瞬间吞没殆尽,寒风一吹,盆出飘出些带着余热灰烬。
杨坛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那些他精心准备的罪状,早都化成了灰。
谢苓挑眉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端坐在椅上,细碎的日光透过大敞的门,和屋内半边阴影交织着,笼在他靛蓝的氅衣上,在他侧颜镀上一层朦胧的光。
明明做了件令人意外的事,他的神情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漠。
杨坛很气闷,也很恐惧。
他不是普通百姓,他们杨氏依附王家,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看似矜贵斯文的男人,到底有多么心狠手辣。
那可是在泸州任刺史时,眼都不眨就亲手屠了整整一个王府的谢珩!那时候他才十七。
他斟酌了下,委婉问道:“谢大人,这证词和诉状,有何问题吗?”
谢珩长眸一撩,声音冷淡:“西月楼,真拂。”
大堂的人听得一头雾水,包括谢苓也是不解地看向谢珩。
唯有杨坛大惊失色。
他嘴唇翕动着,半天嗓子里才挤出个:“下官愚笨,还望您明示。”
话音刚落,忽然间传来珠子落地的清脆响声。
沉默许久的王闵弯腰拾起珠子,或许是珠子沾了尘土,他不屑再要,抬手将其抛在火盆,顷刻间便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上好的蓝玉珠便在火盆里变成了几瓣。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杨坛,说你是蠢材,你还真是蠢材。”
“证人都摆你面前了,还能用找人伪装字迹这种昏招。”
说着,他有些不耐,一挥手道:“叫你的人都滚回后堂去,”他看了眼地上气息微弱的孙向荣,目露嫌弃:“把这晦气东西也拖走,别弄死了。”
杨坛这下更迷惑了,但他不敢问王闵,赶忙行礼带着人退下,顺带关上了大堂的门。
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谢珩直视王闵,也不绕弯子。
“王氏若想被林文翰吞了西府兵,尽管继续助他。”
王闵审视着谢珩,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破绽,却发现对方始终沉静如冰,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道:“士衡兄,我知你谢家想视林太师为眼中钉肉中刺,可在我王家眼里,他就是个听话又有些能力的老狗。”
“你不必挑拨离间。”
谢珩睨了眼他,唇边泛起嘲意:“蠢货,前两个月你前往豫州,竟没发现林文瀚早把西府兵安插成了筛子?”
王闵倏地抬头,死死盯着谢珩,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谢珩神色淡淡,又道:“林文瀚没那么简单,我劝你收手,莫要与虎谋皮。”
“王谢两家虽针锋相对,但士族一体,现在不是你死我亡的时候。”
王闵甩袖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半晌没有说话。
谢珩的话,起码有七分是真的。
今日他收到赌坊消息后,猜到对方会来这,心中便有了一计,快马加鞭来到县衙。
可他的目的未达成,却得到了个令他气恼的消息。
林文瀚寒门出身,外人都说他是替皇帝一派做事,才到了今日的位置。无人不知对方能青云直上,是他王家扶持的。
王家把他当做埋在皇帝身边的暗子。
谢珩又是何时知道王林两家有关系?他又是何时把手伸进西府兵?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谢珩身上,良久未曾作声。
谢苓皱眉看着二人你来我往,默默分析着话里的信息。
西府兵是大靖开国时,王氏一手办的。
镇京西北,镇守历阳时间最长,进则寿阳,退则芜湖,以豫州刺史为都督。至多能动用五万余人。
北府兵则是百年前,也就是谢珩的太爷组建的,镇京东北,镇守广陵较久,以徐、青、兖州刺史为都督。至多动员七万大军。
梦里依稀是有这么回事,谢珩有次情绪不大好,跟她提了几句,说是跟王家谈判未果,反而与旁人联手。
想必就是如今这桩事。
谢珩他居然如此手段,光明正大把手伸在王氏的西府兵里,甚至知道对方都未发觉的问题。
而且今日之事,很明显是谢珩一早就谋划好的。什么找林华仪虐杀侍女的证据,都是障眼法罢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对衙役棒杀孙向荣时不加阻拦。
他根本不在意,因为与他的谋划无关紧要。
若不是自己阻止,孙向荣已经被冤死了。
谢苓心底发寒。
这得多冷血,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被冤死在眼前。
她坐在椅子上,后背和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与这样的人谋权夺利,她是否有点不自量力?
谢苓袖下的指尖一片青白,她垂下长睫,复又掀起,柔和清澈的杏眸闪过笃定。
不,不是自不量力。她的弱小,恰好也是她的武器。
不争权夺利,她哪里来的生机?
她平静了心绪,默默思索今日之事,试图猜测谢珩的心思。
谢珩此行的目的,是来跟王闵谈判。
谢苓看着对方冷玉般的侧颜,和浓卷的羽睫,抿了抿唇。
她觉得,谢珩的目的不止这么简单。
周遭一片寂静,唯独摆在当中的火盆噼里啪啦响着。
王闵脸色愈发难看,就当谢苓以为他要甩袖离去时,他咬
牙切齿开口了。
“谢珩,你想要什么?”
谢珩神色平淡如水,深邃的眉眼一抬,凝向王闵:“弃了林文瀚,同我谢氏联手。”
王闵道:“容我考虑。”
他明白谢珩的意思。
王谢如同百年前一般再次联手,剪除异党,保士族不被皇权新贵吞没驱逐。
皇帝如今动作频繁,再加朝中寒门子弟增多,针对士族的不在少数,又有谢氏时不时的绊子,父亲头疼不已。
他也知道,若是皇权获胜,留给士族的,轻则退出权利中心,重则株连九族。
可跟谢珩联手就是对的吗?他难保不会卸磨杀驴,将他王家做了踏脚石、登云梯。
更何况林文瀚的把柄,可悉数都在他王家手中,比起谢珩,对方似乎更让人放心。
思虑良久,他决定要尽快回去跟父亲禀报此事,先解决了西府兵的事,再做其余打算。
至于林华仪虐杀侍女的事,他本来就不打算管,毕竟若林文瀚连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掉,也就不会坐上太师的位置。
王闵还未忘今日本来的目的,他看着谢珩道:“孙向荣这桩事我不插手,但我有要求。”
见谢珩未吭声,他便继续道:“我得到消息,司隶校尉庾宴不日会有动作,事关税制改革一事。”
谢珩颔首道:“我知道。”
王闵道:“我帮你解决,你把都水使者的位置让出来给我王家,以及……”
他话锋一转,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向谢苓,仿佛在看一个精美的物件:“把她送给我。”
第48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谢苓猛地抬头看向王闵。
对方含笑的眸光肆无忌惮打量着她,似乎在想到手之后该如何处置。
光线从格扇窗倾斜而入,笼在她漂亮而染着愠色的眉眼上,宛若神女含怒。
王闵摩挲着裹了白布的小指,不由得想,她害得自己小指残缺,那他也该让对方残缺些什么才好。他的视线自对方的美眸一寸寸滑向纤细的脖颈,最终定格在那只白玉无瑕的柔荑上。
还未来得及继续挑衅,就听得有破空之声响起,他下意识侧身去躲,青色的茶盏正好擦着他额侧飞出,重重砸在地上,传来啪一声碎响。
茶水和微黄的茶叶在地上晕成一团。
王闵额侧被擦出一道红痕,他愕然地抬手摸了摸,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若不是他反应迅速,怕是要被这茶盏打的头破血流。
他一只手扶上腰间的配剑,沉了脸色看向谢珩。
谢苓也没料到谢珩会突然动手,她侧眸看对方。
只见他浓黑眼睫下的凤眸微抬,平淡的眸光落在王闵身上,让人看不透情绪,声如冷泉:“她不是你该觊觎的,”
“你还不配。”
明明神色一如既往冷漠,可谢苓偏生看出了几分蔑视不屑。
王闵一贯的笑脸快要维持不住,桃花眼微眯,咬牙道:“这就是你的合作诚意?”
谢珩眸光冷漠,带着微不可查的讽意,淡声道:“原来王氏嫡子竟是个为一己私欲,而不顾全大局的人。”
他似笑非笑,压迫感极强:“谢某如果没记错,你庶弟王景,这些年愈发得家主重视?”
王闵脸上彻底失了笑,他阴沉着脸,紧紧盯着谢珩,一字一句道:“你威胁我?”
谢珩没有回应,抚平袖上的褶皱,起身朝谢苓道:“走吧。”
谢苓点头,看了眼王闵后,起身跟在谢珩身后,准备离开。
走到门边时,谢珩忽然停下脚步,说了句:“今日之事,还望你王氏好生考虑,莫要因小失大。”
说罢,便推门出去。
门口王闵的侍卫虎视眈眈看着姿容卓绝的男女一前一后离去,忙进屋查看主子的情况。
只见一袭湖蓝大氅的青年一脸阴鸷坐在椅上,喃喃自语。
“谢珩,你越护着她,我就偏生要毁了她。”
“届时再将你挫骨扬灰,让你们鸳鸯同葬。”
“”
谢苓坐在马车里,欲言又止的看着谢珩。
对方轻垂着眼帘,手中拿着卷书,看着就是个矜贵斯文的世家公子。可那漆黑的瞳仁里没什么温度,有的只是常年不化的冰雪。
像是寒潭之月,捞不着,摸不透,高高在上。
谢苓犹豫了许久,终是没忍住问道:“堂兄,方才你与王闵闹了不愉快,是否会影响到两族合作?”
谢珩翻了页书,眼都未抬,答道:“本就不打算与王氏合作。”
谢苓一愣,细细琢磨起来。
不图合作,也不为查证据,今日却来这一遭,恐怕图谋甚广。告诉王闵西府兵被林太师渗透,也只是为了转移视线,搅浑池水,以此减少阻碍,达成目的。
他的最终目的是林太师!
从放弃保林华仪,到以找证据为掩饰同王闵谈判,所做的桩桩件件,都只是为了最终目的铺路罢了。
如果没猜错,王氏大概率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忙于西府兵的事,并且对林太师产生怀疑,花时间去证实。
这就正好中了谢珩的计,等王氏反应过来,林太师下马,估计已是无力回天。
好深的心思。
正如那句“性沉密,城府深阻,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所言。
谢苓不免怀疑,之前她刻意让谢珩同郡主对上,让他权衡利弊下被迫绝了保林华仪的心思,是否也在对方谋算之内。
究竟是她算计了谢珩,还是谢珩早有预料,顺势而为,然后借她和郡主之手行事。
她不由自主凝视着谢珩,对方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垂眸侧脸看着她。
与她神色复杂,心绪不平的模样不同,青年漆黑的眼底一片漠然,有的只是上位者的对下位者的轻视。
他似乎看出自己正在揣度他的心思,幽深的眸光如冬夜的积雪,密不透风的打在她身上,像是无声警告——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和反抗,那些幼稚的手段,他都看在眼里。要乖乖做棋子。
他毫不在意自己是否知道他的谋划,或许在他眼里,她只是颗美丽的棋子,毫无威胁。
谢苓脑海中闪过林华仪那张温婉的、痴恋谢珩的脸,心头忽然涌出一股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心意相通,都是假的。
林华仪若是知道谢珩结识她,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扳倒林太师,该如何作想。
他眼里只有权势。
梦里的她与林华仪似乎也并无不同。意外被王闵夺了贞洁纳为妾室后,失去了价值,就被一弃了之。现如今他三番五次护着自己,只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为他做事。
她莫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只是梦里直到她死前,林太师都未出事,谢珩动作也没那么快。
想必是她做的改变,让原本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出现了相应变化。
也不知是喜是忧。
二人间气氛凝固,又似涌动着无声的暗潮。
谢珩与她对视了少顷,直到谢苓面色苍白,他才收回视线,
谢苓浓卷的睫羽低垂,漂亮的杏眸是死一般的沉寂。
马车外的大街喧闹不已,可她只觉得满身凄凉。她用帕子慢慢擦拭着被汗濡湿的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他漠然审视的眼神,实在令她心悸。
平淡眸光之下,是让她心惊胆战,生不起反抗心思的冰冷警告。
谢苓觉得,她是太过自信,且锋芒毕露了,从今天开始,她要好好做“听话乖觉”的棋子
马车一路慢行,一个时辰后进了谢府,停在了言琢轩门外。
谢苓静静坐着,不过问谢珩为何不管孙向荣的事,也不问他为何不去云袖楼,一副被威慑到的模样。
谢珩放下书卷,看着眼前乖顺的女郎,心下满意,主动解释道:“入夜再去云袖楼,至于孙向荣的事,我一早就吩咐人去办了。”
谢苓点头,似是有些怕谢珩,轻声道:“苓娘知道了。”
谢珩眼神凝在她艳若桃李的面颊上,忽然有些烦躁。
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冬日冷淡的日光透过马车窗纱笼罩在他面上,原本如玉的肤色显得有些冷。
谢珩定定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掀开帘子。
冷风灌入,他宽大的袖摆被吹起,腰间的环佩随下车的动作相
撞,清脆作响。
谢苓不知他为何突然有生了气,自己明明已经装得很乖顺了。
他不是就希望自己这样吗?
她红唇微抿,捏着帕子,由车夫扶着下了马车。
谢珩没有等她,早已进了言琢轩。
谢苓也不在意,甚至觉得这样更轻松些,穿过垂花门朝留仙阁走去。
……
谢苓回去后,休息了一小会,送完信的雪柳就回来了。
她简单询问了情况,不再耽搁,披上斗篷,带着雪柳去了元绿所在的柴房。
走在路上,雪花又洋洋洒洒飘起来,谢苓和雪柳没带伞,但好在都穿的是斗篷,可以戴帽子遮遮。
谢府很大,从留仙阁到柴房,起码要半个多时辰,一般来说,府里的小姐冬日出行,哪怕只是去晨昏定省,也会坐顶软轿,以防受寒。
可谢苓只是个得了谢珩几分重视的旁支女,自然是没资格用软轿的。
哪怕风寒未愈,也得自己扛着。
谢苓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这偌大谢府的富贵,与她无关。
雪越飘越大,刚扫净了的路上,又慢慢积了层雪,谢苓感觉斗篷越来越重,鞋袜也越来越凉。
雪柳扶着谢苓,抱怨道:“这雪也真是的,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咱们出门才下。”
“故意跟咱们作对呢。”
她看了眼自家主子凝了霜的眉睫,心疼道:
“雪越下越大,路还有好长一段,小姐你怕是会加重风寒。”
她看了眼周围,认出不远处就是眉姨娘的院子,于是劝道:“小姐不若先去眉姨娘那取取暖,奴婢自己去找元绿就行。”
谢苓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道:“路不远了,而且今日穿得厚,不会有事的。”
她贸然去找眉姨娘,难保谢珩不会怀疑她什么。
毕竟才警告过她,还是谨慎为妙。
雪柳见劝不动,只好扶着谢苓继续朝前走。
路过一处游廊时,谢苓和雪柳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把上面沾着的雪花抖落。
谢苓穿回斗篷,正用手系斗篷上的绸带,就忽然看到有道玄色身影透过重重雪雾而来。
她定睛一看,正是几日未见的谢择。
谢珩身着玄色大氅,腰间白玉环与佩刀响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阔步行来,手执着一把白色骨伞,眉眼凌厉冷肃。
见谢苓一身雪白狐毛披风,略显狼狈的站在游廊下,他犹豫了一瞬,脚步转了方向,朝对方走去。
军中事务繁忙,他这几日都在营中,昨日皇帝召他入宫,命他不日就要返回边境,于是今日才抽空回来,跟族中长辈辞别。
他方才是打算去找二弟商谈上次猎场之事,顺便送谢苓个小物件,哪知半路就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女郎。
走到谢苓跟前,看着少女白玉无瑕的面容,袖中握着巴掌大锦盒的手微微收紧,难得有些紧张。
谢苓福身一礼,柔声道:“兄长安。”
谢择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女郎结了霜的眉睫上,眉心一拧。
“堂妹这是去哪?雪这么大,怎得不坐软轿?”
谢苓微微抬眼,黑白分明的杏眸飞快看了眼谢择,声音很轻,还有些懊恼:“苓娘不知可以坐娇。”
眼前的女郎眉眼温顺,气质恬淡,那怯生生的一眼,看得谢择心头一热。
他喉结一滚,声音有些干涩:“过些日子我就要去边境了,走之前想给你送些东西。”
似乎是怕谢苓误会,他又补了句:“家里每个人都有。”
谢苓仰头看他,清澈的杏眸李是还未散去的意外。
她道:“会不会让兄长破费了?”
谢择朗声笑道:“就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不破费。”
说着,他把锦盒取出来,递给她道:“收好,回去看。”
谢苓乖乖接下,福身道谢:“苓娘谢过兄长。”
谢择道了句:“不必客气。”
他看着谢苓雪白的脸,想起她还病着,于是朝廊檐外吹响哨子。
谢苓不解其意,几息后,就看到有一道身着黑衣,看不清面容的人从天而降,跪在谢择面前。
谢择负手而立,吩咐道:“去抬顶软轿来。”
黑衣人拱手令命,又消失在雪幕中。
谢苓觉得谢择这人似乎善良的过份,竟对她这么个旁支女郎也这么关心。
只是很奇怪,梦里为何关于谢择的一切少之又少?
她正微微出神,就忽然感觉有道阴影笼罩而下。
谢苓愕然仰头,就看到谢择不知何时走近了她,微微俯身,一张冷俊的面容越来越近。
她后退一步,有些胆怯害怕地看着对方。
谢择露出一抹笑,温声安抚道:“别动,你头发上爬了个小东西。”
谢苓很怕虫子,瞬间僵住身体,一动也不动,求救地看着谢择。
谢择靠近谢苓,近到可以看到她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有着可爱的小绒毛。那颤抖的长睫宛若羽翼,挠地他心尖儿发痒。
谢苓心跳飞速,只感觉带着薄茧的温热大手触之即离,随即对方低沉充满磁性的嗓音响起:“没事了。”
她看着对方掌心的小飞虫,呼出一口气。
只是心里觉得奇怪。
大雪天的,怎么会有虫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软轿就来了,谢苓同谢择告别,便带着雪柳前往柴房。
……
在廊檐不远处的转角,露出一角靛蓝衣摆。
谢珩看着谢苓离开的方向,眸光冷寂,幽深阴沉。掌心上好的粉玉桃花簪,顷刻间化为齑粉。
他冷嗤一声拂袖离去,身后的远福战战兢兢,屏住呼吸跟着。
廊檐下寒风四起,撒在地上的玉粉夹杂着细雪被风卷起,化为乌有。
第49章 经天纬地谋八荒~
冬雪寂寂,庭院内一片素白,枯树上缀满积雪,风一吹,便簌簌落下。
扫洒的侍女小厮披着蓑衣,提着扫帚扫雪,就被远福挥手赶走,生怕声儿太大惹得自家主子不快。
他探头朝书房看去,看到窗内主子影影绰绰身影。
谢珩正端坐案前,执笔阅卷,老远隔着窗纱,都能感觉到那通身极冷的气息。
寒风一扫,远福冷得跺了跺脚,叹了口气,将怀中巴掌大的雕花锦盒揣好,朝屋内走去。
今日大公子和苓娘子一事,主子会生气,他倒是能理解。
前两日主子拿了块十分稀罕的粉玉给他,命他去城里最好的珍宝阁打一枝桃花簪,剩下的做成配套的耳坠。
他本以为主子是为家中其他小姐打的,结果今日他将簪子取回来,主子就急匆匆出门,直奔留仙阁。
知晓苓娘子出门前往柴房去了,还专门唤留仙阁的侍女提前将碳火烧旺,准备好汤婆子,随后亲自去寻。
远福摇了摇头,心说主子难得对一人上心,哪知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人家苓娘子和大公子才是“郎情妾意”。
虽然这么形容也可能不对,但总之主子是吃味儿了。
从那回来,主子就进了书房,虽然神色和以往并不无同,依旧冷淡如雪,但他可以感觉得到对方气压低得可怕。
他摸了摸怀里的雕花锦盒,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这档口询问主子这耳坠的去路——是丢了,还是送去留仙阁。
正在门外徘徊纠结,就听得言琢轩外传来轻而快的脚步声。
他透过密密麻麻的雪网看去,发现来者正是让主子吃味的罪魁祸首,大公子谢择。
远福头皮一麻,暗道糟糕。
主子本来就因为大公子就烦着呢,结果对方还来了。
若是旁人,他还能找个借口阻拦一番,可大公子可不是他能拦挡的。
远福将锦盒揣严实,提步迎了上去。
“小的问大公子安。”
谢择冷俊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他颔首嗯了一声,问道:“阿珩呢?”
远福弯着腰,回道:“主子今儿个心情不大好,正在书房处理案卷呢。”
听了这话,谢择有些意外。
他这弟弟一向不喜形于色,能让他不愉快的……莫非是朝中出了问题?
谢择眼底出现几分忧色。
谢氏一门看似荣耀,实则也是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全族覆灭。
他知晓自己这弟弟野心勃勃,从小便不同于其他孩子,心思深沉,早早为谢氏谋划。
这些年来他多半在带兵打仗,虽是嫡长子,却基本不过问族中事宜,基本都是父亲和阿珩处理。
阿珩也从未让人失望过,随着年岁渐长,他几乎接手了族中大权,等过了二十五,便是下一任家主。
能让阿珩感到不虞的,定然十分棘手。
谢择不再犹豫,大步流星朝书房走,把远福远远落在身后。
远福看着对方焦急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遂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
屋内温暖如春,与屋外大雪纷飞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谢择进屋后,熟稔地脱了氅衣,挂到一旁的梨花木架子上。
他把目光落在案前的谢珩身上,轻咳一声后,坐到了远福搬来的椅子上,与谢珩隔案对坐。
谢珩长眸微抬,淡青色的广袖袍趁得他斯文矜贵,松风水月。
“大哥有何事?”
他淡声打了招呼,看了一眼,又垂下眸,在案卷上批注了些什么。
谢择早习惯了弟弟这幅冷淡样子,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抬手朝谢珩丢去:“陛下命我不日去西平郡驻守,除夕或能回来几日。”
谢珩抬手接住信封,拆开后一目十行看了,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
他道:“信上的事不必担忧,吐谷浑和前秦联手,于我大靖而言是好事。”
谢择点了点头,认同道:“我也这么认为,但阿珩你今早也看见了,朝中那群酸儒怕得要死,一个劲儿在陛下面前吹风,只言要我派人绕过前秦边界去联合柔然夹击吐谷浑。”
谢珩起身,将信丢在碳盆里,看着信纸化为灰烬后,才道:“柔然早和吐谷浑暗中达成协约,意图西吞西域诸国,东侵我大靖,若真按陛下的意思,便中了他们的计。”
说着,他从案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谢择道:
“你去西平后,派人前往于阗,我前些日子得到消息,于阗如今已同他周边的龟兹、焉耆、疏勒达成协约,不日将并为一国,四王分别主事,以于阗为尊。”
“到了那直接找于阗王李勒,将这本书给他,他自然会同你联手。”
谢择接过书,随手翻了几页,并未发现有何特别,到弟弟一向老谋深算,他倒是不胆心对方坑他。
于是将书揣进怀里放好。
他消息不如谢珩灵通,细细琢磨着谢珩的话,到底是征战南北的大将,随即明谢珩的意图,他道:“一石三鸟之计?”
谢珩点头,二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谢择有些感慨,谢氏能有谢珩这般经天纬地的人物,也算是一门之幸。
如果不出意外,至多五年,西边广袤的天地,就要被他们收入囊中。
谢择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后,试探问道:“听远福说你心情不佳,可是发生了何时?”
“同大哥说说?”
谢珩未抬眸,冷白的手指执着狼毫笔,在案卷上无声地做着批注。
他长睫垂着,遮住眼底的冷光,语气平淡:“并未,大哥不必担心。”
谢择也不好再多问,想着既然不说,想必是有解决之策,便搁下茶杯,说起了今日的另一件事。
“猎场之事是王闵和林华仪所为,你可知晓?”
谢珩淡淡嗯了一声,抬眼示意对方继续说。
谢择道:“除了林华仪和王闵,以及郡主带走的那两个侍女外,参与过这事的人皆已关到营中地牢。”
“本打算严刑拷问后送入大理寺,但思及你或许有其他打算,便先吊着命扣在牢里。”
谢珩没什么意见,毕竟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
他思索一瞬,说道:“先扣着,别把人弄死了。”
人物虽小,但未尝不可一用。只要对方有生的念头,那便是可用之人。
谢择点头应下,又道:“前两日在山庄的事我听人说了,林华仪行事如此恶毒,阿珩你打算如何处置?”
“是顺着清河郡主查真相,亦或是有别的打算?”
谢择倒是不担心谢珩对林华仪心慈手软,毕竟当年二人相识,正是他们兄弟二人做的局。
果不其然,谢珩容色沉静,情绪毫无波澜道:“有别的打算。”
至于王闵,谢择没问。
时机未到,王氏嫡子尚且动不得。
又坐了一小会,兄弟二人相顾无言,谢择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起身穿上氅衣道:“天色不早,我先回了。”
谢珩将笔搁在和田玉秋山笔架上,起身相送。
二人都不是多言之人,走到门口后,谢择摆了摆手,抬步走下檐阶。
方行不出五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亲弟平静淡漠的声音。
“大哥莫要对谢苓动心思,她的去处,我自有安排。”
谢择脚步一顿,转身看向谢珩。
一双清冷沉静,一双凌厉冷肃,两双几乎一样的凤眸相对,隔着风雪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剑拔弩张。
不远处的远福吞了吞口水,用廊檐下的柱子挡住身子,拼命降低存在感。
良久,谢择用手拂掉玄色氅衣上的雪屑,声音冰冷,难得带上身为大哥的威严:“天下美人千千万,不是非她不可。”
“大哥这辈子没要求过你什么,唯独这次,”他顿了顿,冷声道:“你换个棋子,她,我要了。”
“等从西平回来,我便帮她换了身份,娶进家门。”
谢珩站在檐下,青色的长衫随风而动,腰间环佩相撞,在风雪呼啸中泠泠作响,宛若雪中鹤,风中仙,冯虚御风。
他昳丽的眉眼波澜不惊,一片沉静,居高临下看着谢择,细细看来,漆黑的眸低似乎还有着充满神性的悲悯。
他声若冷泉:“大哥,你似乎忘了,身为谢家嫡支,要背负什么。”
谢择身形一顿,沉默不语,坚毅俊朗的面容平静了下来。
身为谢氏嫡支,自出生之日起,便被决定好了命运。
即使心有不甘,可对方的一句话,却也让他有了退意。他自知没有能力平衡情爱与家族权势。
更何况,对堂妹一见钟情本就是罔顾人伦,即使对方与他并无血缘。
只是阿珩,他是否也能如他自己所言,守住本心,背负重任呢?
他深深看了眼谢珩,转身踏雪离去。
……
雪下了许久,直到傍晚,天边才堪堪放晴,露出丁点久违的霞光。
远福在案边替谢珩磨墨,怀里的雕花锦盒让他一直惴惴不安,却始终犹豫着不敢问。
他偷偷用余光看自家主子。
点燃的灯火与窗外的暗霞交织着,落在谢珩冷白的侧脸,衬得他宛若玉山照人,那黑雾般的瞳仁里,是深不可测的漠然。
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着笔,时不时在案卷上落笔做注。
“说罢,有何事。”
谢珩猝不及防出声,把远福吓得一抖,墨汁便不受控制地溅洒在案上几点。
远福忙跪倒告罪:“主子饶命,奴才方才走了神。”
谢珩默不作声看着对方,冷声道:“自申时起便心不在焉,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去受罚。”
远福一听受罚,顿时脸色大变,他慌忙从怀中拿出锦盒,跪着举过头顶,恭敬道:“主子,下午那会珍宝阁的人,将…将耳坠送来了。”
谢珩一愣,半
晌没说话。
良久,远福膝盖都跪麻了,才听到谢珩淡淡的一句:“东西拿来,出去。”
远福如蒙大赦。
“谢主子!”
他爬起来后把锦盒拿给谢珩,又动作利索地将溅在外头的墨汁用袖子擦了,躬身退了出去。
谢珩捏着小小的雕花锦盒,按动卡扣,盒子随之弹开,露出里头细腻润泽,栩栩如生的桃花耳坠。
他闭上眼,啪地一声将盒子关上,神色难辨。
他就不该,对谢苓起这可笑的愧疚、怜悯之心。
再睁眼时,他漆黑的眸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无波,就像浸入寒潭的玉,折射着冰冷摄人的光。
谢珩将盒子握在掌心,起身披了氅衣,推门而去。
送,还是要送的。
他谢珩要送出手的东西,自然没有要收回的道理。
第50章 海棠花碎桃花欺~
谢苓给元绿交代好事情放出府后,天色就不太早了。
回到留仙阁后,她将被雪打湿的鞋袜换了,又简单沐浴了一番,雪柳帮她把头发擦干,准备重新梳髻。
谢苓坐在镜台前,看着黄铜镜里略有些模糊的面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看谢择送的东西。
她示意雪柳将盒子拿来,打开来看。
锦盒里,是一对海棠碧玺嵌珠耳坠,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泽,十分精致。
细细看来,海棠花里还有着淡淡的金粉,晃动起来,似乎在海棠花瓣里流动。
雪柳看着耳坠十分独特,颜色用料也极好,便笑着夸赞道:“小姐,大公子的眼光真不错,这样的耳坠奴婢还未曾见过。”
谢苓点头道:“确实不错。”
雪柳用檀木梳子梳着谢苓顺滑的乌发,想着主子正好换了身藕粉衣裙,配这耳坠正正合适,于是笑道:“小姐,那今日便带这个吧?”
谢苓没有异议,东西既然都收了,那也没必要放着不戴。
雪柳“欸”了声,帮她把之前的耳坠换下来,将谢择送的戴了上去。
“小姐,这耳坠好漂亮,特别衬你!”
耳坠上的淡粉海棠花在谢苓如玉的侧颜轻轻晃动,上面嵌着的宝珠被灯火映出一道柔和的光。
谢苓左右照了照,也露出一抹清浅的笑。
确实不错,这般样式的耳坠,她还从未见过。
她摸了摸微凉的耳坠,想着得在宵禁前,买件东西回礼才行。
该有的礼行还是不能忘的。
可送什么,倒是个难题。
谢择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是来不及准备什么太繁复的,送太简陋的也不太好,得好好考虑考虑才行。
想着,她便问身后的雪柳道:“你觉得我给大堂兄回什么礼好?”
话音落下,就听得了门开的声音,随即便有道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透过黄铜镜,看到谢珩缓步走来,腰间的玉环随行而动,发出细微而清悦的响声。
为何无人通报?谢珩在她的住所行动自如,仿佛入无人之境,一丁点儿起码的尊重都未给。
虽说她是他的棋子,可她也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女,怎能随便进她的闺阁?
又想起上午马车里的事,谢苓抿了抿唇,垂眸装作没看到。
按照常理,她该挂上乖顺的笑脸,起身相迎,朝对方恭敬行礼,轻声唤一句“堂兄好”,就像最开始那样。
可她心里莫名有股气。
出神间,谢珩已经到了跟前。
雪柳也听到了动静,她一回头,就看到身后斯文矜贵的谢珩。
她吓了一跳,暗道对方怎么动静那么轻,门外竟也没通报。
正要行礼,便听得对方玉石相击般悦耳又冷淡的声音。
“出去。”
雪柳吓得一激灵,她下意识回头看主子,就见黄铜镜里的谢苓脸色不大好看,似乎是有些害怕谢珩。
而谢珩,虽然平时说话就冷冷淡淡的,可今日似乎更冷些,就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水。
她怕谢珩,更怕谢珩伤害自己的主子,于是顶着那道令人窒息的冰冷视线,低着头道:“问二公子安,奴婢正给小姐梳头,您是否……”
“是否回避一下?”
谢珩眉心一拧,声音加重了几分。
“我说,出去。”
雪柳还想辩驳,就听自家主子说话了。
“雪柳,去帮我看看药熬好了吗,记得顺便拿两块桂花糖来。”
雪柳跟镜子里的谢苓对上视线,见对方安抚地眨了眨眼,她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不情不愿退了出去。
谢苓早已从镜中看到对方似乎有些不对劲,念头转了几道,都没想到原因。但能让谢珩有情绪变化的,肯定不是小事。
她心中一紧。
九月初她布的局,莫非被发现了?
不,不会,除非他也做过预知梦,不然不可能知道。
平稳了心绪,她正要起身,就被人从身后捉住了手腕,力气极大得从凳子上一把拽起。
谢苓愕然抬头看对方,就见谢珩的目光,幽幽地落在她耳侧。
对方漆黑冷寂的眸底,像是看似平静,却蕴藏着滔天巨浪的深海,叫她头晕目眩,不敢直视。
她清楚从那双瞳仁里,看到谢珩正紧紧盯着她刚刚戴好的海棠耳坠。
二人此时离得很近,她的手腕被捉着,身体几乎靠到对方怀里,甚至能感受到谢珩衣料垂在她身上。
她挣扎着那只手腕,克制住微抖的声线,故作迷茫:“堂兄这是做什么?”
谢珩的视线,从海棠耳坠上慢慢移动,落在谢苓那张靡颜腻理的面容上,冷沉的可怕。
她的发髻似乎梳了一半,大半头发还披散在后背,垂至腰间,或如云雾般堆叠在肩头胸前。
不施粉黛的容色,比白日少了几分秾艳,多了几分纯真秀美。
美得惊人,可唯独那晃晃悠悠的海棠花耳坠,十分碍眼。
谢苓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却一言不发,心道又发什么疯,表情却保持着乖柔胆怯。
她仿佛十分害怕,别开脸,躲藏着对方的视线,声音轻而软:“堂兄,你弄疼我了。”
谢珩却没有放开她。
她只觉得对方冷玉的手指微微一收,一股力量随即冲击而来,她被抵在妆台上,身子被迫后仰。
而谢珩那张昳丽的脸,越靠越近。
她用另一只手推谢珩,却被禁锢到了妆台上,上面的梳子和未来得及收掉的脂粉盒类的物件,随着动作,噼里啪啦被衣袖扫落在地上。
谢珩冷白的手指掐住谢苓雪白的面颊,双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紧绷,声音冷沉:“你就这么喜欢以色勾人?”
谢苓一愣,没想到一向谈吐平和有礼的谢珩,会说出如此难听又伤人自尊的话。
谢珩看着身下的女郎,对方的眼中是还未收敛干净的惊诧和厌恶。
他觉得更加碍眼了。
松了手指,谢苓嫩白的面颊上便出现了一道红色的指印。
谢苓后背被迫抵在妆台上,谢珩宽大的袖袍遮住了她的视线,后腰被硌得生痛,可不论怎么推,对方都纹丝不动。
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或者箱子里的木偶,一丝自由也无。
更遑论,这姿势如此屈辱。
哪怕再预知未来,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郎。
被如此对待,她心头气闷难受的厉害,鼻尖一酸,泪珠便从眼角滑落,“啪嗒”一声,在谢珩的手背上洇开。
声音哽咽,听着令人心碎:“堂兄,你为何如此羞辱我?”
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手背,他竟觉得整条手臂似乎都烧了起来。
他动作一顿,随即漠然看向谢苓的耳坠,抬手想将那碍眼的东西拿下来。
谢择身为谢氏嫡子,怎么能耽于男女情爱?既然对方拎不清,那只好由他这个弟弟代劳,阻止这件事继续发展。
这冠冕堂皇的理论,似乎说服了谢珩。
他手指触碰到谢苓白皙小巧的耳垂,就被谢苓一巴掌拍开。
“堂兄,你要做什么?”
谢苓
捂住耳垂,眼圈红红,睫羽上沾着泪珠,脸色满是提防。因为挣扎的原因,半边圆润雪腻的肩头露了出来,发丝凌乱地散在肩头后背。
白与黑交错,晃眼得厉害。
谢珩的动作徒然一停,浑身气息愈发冷,他将谢苓的衣服拉好盖住雪白的肩头,目光凝着谢苓,沉声道:“你就是这般姿态引诱我大哥的?”
谢苓听到这话,眼中的气愤和羞恼几乎藏不住了。
她垂下眼,遮盖住眼底的厌恶,小声啜泣道:“堂兄你莫要凭空污人清白。”
“兄长给家中亲眷都送了,不单有我。”
谢珩冷笑,掰开谢苓的手,不由分说把耳坠取了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都有?”
“谢苓,你当我是三岁稚儿吗?撒这种谎。”
他用手掰正谢苓的脸,用指腹擦掉她眼角的泪痕,声如冷雪:“谢择不是你能引诱的。”
“欺骗引诱谢氏嫡长子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说着,他语气温和了几分,强迫谢苓同他对视。
“若是让家主知晓你与谢择之间的事,你焉有命在?”
谢苓凝视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眸子,听出了对到话里的警告。
若不是谢珩突然发疯,她竟不知,谢择居然对她动了心思。
若知晓是这样,那她说什么都不会收这份礼。
她抿唇,压下心头的厌恶和愤怒,朝对方做保证。
“堂兄,苓娘没有勾引过谁,更不会对兄长有非分之想。”
“我为你做事,不会做其余不该做的。”
“堂兄放开我吧。”
谢珩看她神色不似作假,声音听着委屈地快哭出来了。
刚进门时听到的那句“给大堂兄回什么礼好”带来的怒火,被这句保证奇迹般的安抚了下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过激,情绪外露了。
谢珩收回手,嗯了一声,站直了身体,朝后退了几步,和谢苓拉开距离。
又恢复了那个矜贵冷淡,斯文优雅的谢大人。
谢苓站直身子,揉了揉手腕和钝痛的后腰,盯着谢珩被压皱的衣摆,垂眸道:“堂兄大可放心,苓娘有自知之明。”
“我这样身份低微的旁支女郎,是不会肖想你们建康城的天之骄子的。”
谢珩从语气里听出了嘲讽,他抿唇,沉默了许久。
两人相对而站,谁都没有吭声。
半晌,谢珩看着对方空空的耳垂,将锦盒从袖中拿了出来。
他将盒子打开,拿出里头桃花粉玉耳坠,放在手心伸向谢苓。
“戴这个。”
耳坠润泽精致,上面的桃花雕刻得栩栩如生,花瓣以金丝缠绕,金与粉在昏暗的灯火下相融,华贵而美好。
谢苓咬着唇齿间的软肉,心口起伏不定。
这算什么?谢择的不能收,他的就能?
谢苓如今真觉得谢珩是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她没有接桃花耳坠,柔声拒绝:“多谢堂兄,这太过贵重,苓娘不能收,”
谢珩刚平息的火气又复苏燃烧。
他的不能收,为何谢择的就行?还那般护着。
谢珩上前一步,正好踩在方才的海棠花耳坠上,那如梦似幻,流金溢彩的耳坠,就那么被踩成了碎渣。
谢苓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又生气了。
他一步步逼近,影子慢慢笼罩上谢苓,以强硬的姿态把对方笼罩在内。
谢苓步步后退,撞在了妆台上。
谢珩捏起她的下巴,欺身向下,把桃花耳坠戴在了如玉的耳垂上。
窗外最后一丝明亮也消失了,彻底陷入黑暗。
屋内昏黄的灯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映照在屏风上,衣袂纠缠,发丝缠绕,暧昧横生。
谢苓几乎感受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以及那熟悉的、微苦的雪松香。
戴好耳坠后,谢珩双手撑着妆台,定定凝视着谢苓的双眸,带着上位者的压迫与强势。
“记住,你以身为契,为我做事,便是我的人。”
“除我送的东西外,谁的,你都不能收。”
说着,他微凉的指尖滑过对方纤细雪白的脖颈,停留在最脆弱的动脉上,语气平淡:“我这是为你好,你若不领情,那我只好让你回归原位,去完成你旁支女的使命。”
谢苓垂下眼眸,乖顺回应。
“是,苓娘记住了。”
“记住…堂兄的大恩大德了。”
谢珩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低垂着头,似乎被吓住的女郎,清冷的嗓音不带一丝情感。
“整理仪容,我在垂花门等你。”
看到对方点头,谢珩便转身离去。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谢苓跌坐在凳子上,方觉后背一片冰冷潮湿,唇齿间满是血腥味。
她胸口上下起伏,乌黑的杏眸里,是浓烈的厌恶与杀意。
抬手拽上右耳的桃花耳坠,挣扎了许久,却还是没有将东西取掉。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等翻过年,若谋划成功,她就能脱离谢府,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届时,她定将着耳坠碾成碎末。
雪柳端着药碗进屋,看到的便是自家小姐面色沉冷得坐在凳子上,而耳垂上的坠子,换成了另外一对。
她将药碗搁下,快步走到自家主子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看到谢苓手腕上的红痕后,目光一滞,担忧道:“小姐,你没事吧?”
谢苓摇了摇头,不太想说话。
雪柳脸色有些气愤,她低声道:“小姐,你别伤心,我们迟早叫他好看!”
说着,她低声道:“方才消息传来,小车夫说,阳夏来的侍卫,跟谢二爷短暂接触过。”
谢苓皱眉。
这二人隔着千里,怎会有关系?
她揉了揉眉心,接过药碗,直接仰头一口气喝完,丢了块桂花糖进口中,压了压苦味。
“先不说这个,你先替我拿披风来,一会要去云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