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华琰也是很厉害。
话题还能被他兜回来。
姜云冉险些忘记之前自己的试探,现在被他提醒,一瞬间心神重凝。
“陛下,臣妾说了,臣妾在同陛下玩笑。”
姜云冉笑颜如花:“臣妾胆子这么小,就连蚂蚁都舍不得踩,如何敢杀人?”
景华琰笑了起来。
他今日都不知笑了多少次,虽然旧事似乎很是沉重,可他心情却是极好的。
姜云冉不懂他为何这样高兴,景华琰也不欲解释,或许只有陪伴他二十载的梁三泰在这里,才能知道景华琰为何高兴。
因为当年那段过往,景华琰终于能同外人说一说了。
总结来讲,就是如释重负四个字。
景华琰笑着去捏她的脸:“好,爱妃都是玩笑,爱妃最柔弱了。”
这么敷衍,一看就不信。
景华琰今日本来只想看看她,见她安好便能放心,却未曾想说了这么多话,一直说到了晚霞重燃。
耽搁已经太久。
他站起身,按下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送行。
“你还病着,不要出去吹风了。”
说着,景华琰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
这个吻很轻,很浅,却是那么温柔缱绻。
“好好养病,朕等你病愈。”
说罢,景华琰负手而去,背影高大潇洒,意气风发。
姜云冉摸了一下嘴唇,轻笑一声:“恭送陛下。”
晚膳之前,赵庭芳又来了一趟。
她这边一告病,赵庭芳就很紧张,不看过总是不放心的。
等请过脉,赵庭芳才松了口气。
“瞧着你都没什么事,因何要撤了牌子?”
姜云冉把剥好的烤橘子喂给她,笑着去捏她的脸颊。
“最近事情太多,不想去应付他,”姜云冉说,“咱们这位陛下,疑心太重。”
“待我安排好了再说。”
赵庭芳无不可,她被烤橘子酸得皱了一下脸,看起来格外年轻可爱。
姜云冉又笑了一声。
她凑到她耳边,说:“当年恭肃皇后的事情,咱们未曾查过,今日我听陛下之言,总觉得此事也有些蹊跷。”
赵庭芳蹙起眉头,思索起来。
“可这都二十年了,如何查?”
姜云冉点了一下她的额心:“你啊,真是呆子。”
“当年恭肃皇后据说是小产血崩而亡,对于此事最清楚的,自然是太医了。”
赵庭芳眼睛一亮。
“我知晓了。”
她道:“如今太医院的两位院正,白院正已经在宫中侍奉二十载,当年他只是不起眼的太医院行走,又为人古板,怕是不好询问。”
“倒是麦院正,听闻她姑母以前便是太医院的院判,人也十分亲和,倒是可以问一问。”
姜云冉提醒她:“万事小心。”
赵庭芳拍了拍她的手,说:“你放心,我知晓如何做,你好好养病,好好用药,观你脉相,已经好了许多。”
姜云冉颔首,送她离开,思索片刻,又把莺歌唤了进来。
之后几日,姜美人安心养病,倒是卫美人康复如初,寻了个晴日,特地领着宫人去御花园散心。
失踪了一个宫女,在宫里掀不起任何风浪,不过三五日,所有人都不记得银坠是谁。
卫美人被琥珀扶着,面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瞧着已经好转,都能出宫赏景了。
两人一起走在御花园的小路上,琥珀费劲心思逗卫美人开心。
本来卫美人已经面有笑容,可忽然,一阵娇俏的嗓音响起。
“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哪里值得兴师动众?”
卫美人脚步微顿,她回过头,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翠竹,看向之后八角凉亭中的俏丽女子。
阮惠嫔娘娘身穿厚实的大氅,正同苏宝林玩笑。
语气里满是轻慢。
“谁知道她是不是跟哪个阉货跑了?”
第97章 夜里一起研学《红钗记》可好?
廖夫人出宫之后,阮含珍终于又重新成为了长春宫的主人。
即便长春宫还有苏宝林,但苏宝林性格软弱,一切以她马首是瞻。
这几日她过得春风得意,又有懂事的素雪在身边吹捧,更是让她心情愉悦。
今日她唤了苏宝林和韩才人,三人一起来御花园赏雪。
松柏和香樟树上的雪覆盖了一层,远远看去洁白与松绿相交,美不胜收。
吃了一会儿茶点,韩才人就说起了银坠的事。
她只是感叹:“那日我瞧着她是个好性子的,怪可惜的。”
阮含珍根本不记得卫美人的宫女叫什么名字,听到这里,就想到素雪说的话,不由嘲讽几句。
可谁承想,就这么凑巧被卫美人听见了。
此刻阮含珍愣愣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卫美人,一时间都不知要如何反应。
卫美人的消瘦孱弱,一张脸素白无血色,此刻她站在冰天雪地里,仿佛时刻阴森盯着仇人的鬼物。
阮含珍身后侍奉的邢姑姑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躲开了卫美人阴鸷的视线。
“你再说一遍。”
卫美人的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质问。
阮含珍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
她自己从无察觉,现在的她思想有多偏激,行事有多么乖张。
升为九嫔之一,父亲又被褒奖,阮含珍的日子畅快肆意,觉得无论她做了什么事,都不会被责难。
就像素雪说的那样,如今陛下正重用阮氏,自然会珍重她。
阮含珍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一个美人,就敢在她面前撒野。
阮含珍猛地站起身,满含怒气看向卫美人:“本宫说了又如何?”
她声音尖锐,气焰嚣张。
“你一个美人也敢质问我?谁给你的胆量?邢姑姑,掌嘴。”
邢姑姑还真不敢。
她敢仗势欺人,欺辱选侍采女们,却不敢动才人以上的宫妃。
更何况,卫新竹已是美人娘娘。
她心里有鬼,被卫新竹那双眼睛盯着,头都不敢抬。
谁能想到,这个一贯病弱和气的卫美人,会为了一个宫女大费周章,发疯似得到处寻找。
若她知晓,绝对不敢动手。
可一切都晚了,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邢姑姑心慌得动弹不得。
阮含珍吩咐完,本来想得意洋洋看卫美人挨打,谁知邢姑姑一动不动,只站在她身后发呆。
阮含珍难以置信回头:“本宫使唤不了你了?”
邢姑姑慌忙劝她:“娘娘,要不还是算了吧,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伤了和气?”
她不劝还好,她这一劝,阮含珍简直气急攻心。
波若的药效在她脑海中发作,让她理智全无。
“不是大事?”
“我不过就说她的宫女活该,她就敢这样以下犯上,若是人人都如此,那宫中可还有规矩?”
阮含珍怒气上脸,脸颊涨得通红,她那双眼睛犹如染了鲜血,看起来吓人极了。
苏宝林和韩才人都有些惊惧,两人一起起身,不由后退几步。
看到这场面,阮含珍更是生气。
她高高扬起手,这就要向卫美人扇过去。
“娘娘!”
“姐姐,莫动怒!”
几声叠在一起,却没能阻拦清脆的巴掌声。
“啪”的一声,阮含珍的头歪在一边,牙齿磕在舌头上,鲜血顺着唇角滑落。
竟是卫美人一把抓住了阮含珍的手腕,反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声音几乎在御花园回荡。
阮含珍脑子嗡嗡作响,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摸了一下唇边的血。
鲜红刺目。
“你敢打我?”
阮含珍气红了眼睛:“你居然敢打我?”
卫美人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几乎要把阮含珍纤细的手腕捏碎。
“我为何不敢打你。”
“作为嫔娘娘,你没有任何怜爱慈悲之心,对于失踪的宫女毫无关怀,恶意嘲讽和栽赃,你这样的人,我为何不能打?”
阮含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脸颊胀痛,嘴里满是血味,怒气上涌,思维迟滞,反而不如以前练达精明。
邢姑姑此刻也不敢再做缩头乌龟了。
若此事真闹大,完全无法收场。
她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打开卫美人的手。
卫美人却先她一步瞪向她。
阴鸷的浅灰色眸子冰凉刺骨,似乎能穿透邢姑姑心中的黑暗。
“我最近日日都做梦。”
卫美人说:“梦里,银坠满脸是血,她哭着跟我说好疼,好冷。”
卫美人此刻一瞬不瞬盯着邢姑姑,声音幽冷:“她说,有人害死了她,害死了她。”
“她要爬出来偿命。”
邢姑姑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她心里慌得不行,不知道卫美人是如何知晓的。
她怎么知道,银坠在哪里……?
难道,真是怨鬼托梦?
这样一想,邢姑姑脊背发凉,冷汗直流。
阮含珍此刻终于缓了过来,她看着如同鬼魅的卫美人,心中更是怒气攀升。
“你别装神弄鬼!”
“你那宫女究竟为何失踪,你心里怕是比谁都清楚,”阮含珍恶狠狠地喊,“怕不是她受不了寂寞,同宫里的阉货跑了……”
“啪”的声音再度响起,阮含珍的头瞬间被打到了另一边。
卫美人倒是公平,没有厚此薄彼,一边一个巴掌,把阮含珍的脸都打对称了。
“阮惠嫔,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你若是不懂,就回去问一问你母亲。”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邢姑姑身上。
她看着她发抖,看着她额角冷汗落下,看着她低垂着眉眼,不敢回望。
她一定心里有鬼。
卫美人冷笑出声,她声音尖锐,能穿透最黑暗的人心。
“银坠给我托梦了,我知道她在何处,我也知道她因何而死。”
卫美人忽然大笑起来。
那模样跟疯了无异。
阮含珍捂着脸,气得发抖:“你,你放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去捂住卫美人的嘴。
现在的卫美人,看上去太可怕了,任何人都不敢上前惊扰。
说到底,阮含珍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蠢货。
卫美人根本不理她,她自顾自大笑着,等把眼泪笑干了,才回过头看向两人。
她的眼眸颜色很浅,恨意和怨毒几乎要冲破眼睑。
化成刺入心脏的冰凌。
“谁害的银坠,谁害的我,我都有证据,”卫美人声嘶力竭,“你们等着,我都会报复回去。”
“让你们为银坠偿命!”
说罢,卫美人头也不回离开了。
邢姑姑依旧还震惊在卫美人的话语里,她心里止不住翻腾。
她有证据吗?
她真的知道真相吗?
她想要做什么?
是否要检举自己,检举廖夫人?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盘旋,卫美人那双满是怨恨的眼睛,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脸颊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邢姑姑下意识捂住脸,茫然抬起头。
眼前,是另一双癫狂的眼。
“娘娘……”
邢姑姑一句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
角落里,苏宝林和韩才人对视一眼,两个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阮含珍只盯着邢姑姑看。
“你为何不拦着她?”
“你就看着本宫挨打?”
邢姑姑适才回过神来,她忙上前,顾不了自己脸上的红肿,搀扶住阮含珍。
“娘娘,回去说话吧。”
阮含珍还要发作,邢姑姑到底伺候她多年,现在虽然经常被素雪抢去差事,却也知道如何规劝她。
“娘娘,今日卫美人发疯,见人就打,与咱们无关,”邢姑姑握住她的手,“咱们先回去治一治脸,御花园人多口杂……”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
若是因这点口角就闹到御前,景华琰还不一定偏袒谁。
毕竟,此刻不光只有阮含珍和卫美人,还有另外两名宫妃,阮含珍方才说的话实在有些不中听。
阮含珍此刻似乎终于清醒过来。
她心中悲愤交加,又觉得太过丢人现眼,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邢姑姑见她这般,哪里还不懂得,连哄带骗伺候她回了长春宫。
御花园并非只几位娘娘在,还有那么多伺候的宫人,不过一个下午的时候,满宫就知道阮惠嫔编排银坠,被发怒的卫美人扇了两个巴掌。
这事,实在颜面有损。
无论是背后议论旁人的阮惠嫔,还是以下犯上动手打人的卫美人,都犯了宫规。
姚贵妃得知此事之后,立即便让宫人禁言,不许再议论此事,又去请见仁慧太后,最后一人判了十日闭门思过,此事便就此做罢。
姜云冉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莺歌满面愁容,显见很是担忧卫美人的处境。
姜云冉正待安慰她,外面就传来钱小多的谈笑声。
“见过小柳公公,公公您今日瞧着可精神,是有什么喜事?”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便揉了揉莺歌的头,把她的双环髻都揉乱了。
“傻姑娘,卫姐姐没事的,你不用太过担心。”
莺歌眨了一下眼睛,她倒也机灵,没在此时盘桓,只起身催她:“娘娘,小柳公公这时候来,怕是陛下宣娘娘侍寝。”
“赶紧梳妆才是。”
姜云冉不由笑了起来。
真是个好孩子。
等来到乾元宫,姜云冉被梁三泰陪着,一路往殿中行去。
“陛下在召见阮宪台。”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并未多言,只听梁三泰禀报之后,这才踏入御书房。
窗边的三足博山炉幽幽燃着龙涎香,一股沉静扑面而来,姜云冉绕过次间和稍间,直奔里面的书房而去。
掀开珠帘,便见阮忠良跪在御案之前,垂眸不语。
而景华琰正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在折子上随意书写。
见她到来,景华琰面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
“爱妃,不用多礼,赐座。”
姜云冉还是行了福礼,在一边的官帽椅上落座。
目光顺着笔架往前,就是阮忠良乌黑端正的官帽。
此时阮忠良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上挑眉眼。
四目相对。
姜云冉对他浅浅一笑:“陛下,阮大人怎么在这里跪着?”
————
景华琰似乎因她的到来,心情好了几分。
一直板着的俊颜上也多了些许笑容。
他放下御笔,微微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
“宫中的小事惊扰了阮爱卿,非要入宫请罪,瞧着时辰,都已至酉时正。”
姜云冉有些惊讶:“什么事情,臣妾怎么不知?”
她一个宫中的妃嫔都不知,可阮忠良作为外臣,却已经知晓了宫中事情。
姜云冉简单一句话,却把阮忠良架在火上烤。
景华琰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好似没有听懂,只温柔哄她。
“爱妃前几日还在养病,也不关心宫中琐事,自然是不知的,阮爱卿,你来说吧。”
阮忠良躬身行礼,正要开口,就被姜云冉打断了。
“陛下,阮大人还跪着呢。”
景华琰这才淡淡开口:“阮爱卿,还不谢过姜美人?”
阮忠良只得又给姜云冉行礼:“谢姜娘娘关怀。”
等阮忠良起身,稳稳站在原地,才开口:“今日惠嫔娘娘心绪不佳,随意说了几句闲话,惹得卫娘娘不快,两人有些争执。”
他倒是会给自己女儿脸上贴金。
那哪里是闲话,那几乎都要戳着卫美人的脊梁骨,骂她的宫人都是不守礼法的□□。
姜云冉满脸惊讶:“还有这事?”
景华琰瞥她一眼,姜云冉轻咳一声,低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阮忠良一直低垂着头,没有看到帝妃两人的眉眼官司,他继续道:“太后娘娘开恩,只责罚惠嫔娘娘十日闭门思过,侍奉惠嫔娘娘的邢姑姑是家中的老侍从,她心中担忧,便出宫禀报。”
“陛下,是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责罚。”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姜云冉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爱卿莫要妄自菲薄,朕时常怀念阮婕妤,她可是温柔娴雅,秀外慧中,爱卿因何要说自己是教女无方呢?明明阮婕妤就教导得极好,只可惜……红颜薄命啊。”景华琰叹了口气。
御书房气氛凝滞,景华琰才淡淡开口:“惠嫔大抵是孩子心性,年纪还轻,有些活泼了。”
如今的阮含珍,只比“阮含璋”小一岁,如何还能被称为是孩子。
景华琰现在是礼贤下士的好皇帝。
“既然太后已经下旨责罚,便按此行事,阮爱卿太过兴师动众了。”
阮忠良脸上是沉痛的表情,就连唇角压下的弧度都一成不变。
“臣心中难安,总觉愧对陛下的信赖,也无言面见卫娘娘,”阮忠良道,“臣听闻卫娘娘久病缠身,生怕卫娘娘因此事再度病倒,特地寻了药材,想要作为赔礼,让卫娘娘消气。”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
这阮忠良,真是阴阳怪气一把好手。
关键他还一脸诚恳,若是心思愚钝之人,怕是都要被他诓骗过去。
景华琰道:“让梁三泰去安排吧。”
说着,景华琰看向阮忠良:“阮爱卿,这不过是小事,不值一提。”
阮忠良这才松了口气,他重新跪下,嘭嘭嘭磕了三个头。
“陛下仁厚,是国朝之福。”
“但惠嫔娘娘如此乖张,臣还是心中不安,恳请陛下再次下旨命内子入宫,好好规劝惠嫔娘娘,以免再有事端。”
姜云冉眯了一下眼睛。
阮忠良此举,为的就是此事。
廖夫人上次入宫,已经是景华琰格外开恩,但廖夫人同阮含珍母女口角,阮含珍不服管教,执意让母亲出宫,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麻烦,廖夫人只好出宫。
但有些事,她在宫里才好处置。
所以,阮忠良借由此事,恳请送廖夫人再度入宫。
借口都是现成的,似乎并不刻意。
景华琰也挑了一下眉。
他不去看阮忠良,只睨了一眼姜云冉。
见她眉目含笑,唇角都是嘲讽,心中顿觉有趣。
“阮爱卿真是慈父。”
不用问,姜云冉肯定也盼着廖夫人入宫。
他倒要看看,事情要如何发展。
景华琰一口答应下来:“既然你有所恳请,便请廖夫人入宫,好好劝诫惠嫔。”
“要让惠嫔知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景华琰的声音又显得十分冷酷。
阮忠良心中一紧,他磕头谢恩,不敢再多言,只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等御书房只余帝妃二人,景华琰才看向她:“爱妃真不知?”
姜云冉叹了口气。
“陛下不是说要信任臣妾,怎么还要怀疑?”姜云冉满脸委屈,“臣妾真不知她们两人为何口角。”
景华琰道:“不是口角。”
“应该说是大打出手。”
他看向姜云冉:“倒是不成想,卫美人也有这般凌厉的一面,病中还能掌掴惠嫔。”
这两个字听得姜云冉很愉快。
她努力压下唇角,佯装沉痛:“或许,卫美人也是太过忧心银坠,心绪不畅吧。”
“被逼急了,兔子也能咬人。”
“是吗?”
姜云冉对景华琰笑了一下,道:“臣妾因何能知?卫美人病中这些时日,谁人都不见,她也没同臣妾说过心事。”
她叹气道:“对于宫里其他人来说,此事不值一提,早就已经时过境迁,没有人记得银坠是谁。”
“但卫美人肯定一直记得她,把她放在心上。”
姜云冉很感慨,若非此番事故,她也不知两人感情这样深厚。
更不知卫新竹是这敢爱敢恨的重情之人。
“其实臣妾还挺感动的,”姜云冉笑了一下,“即便只是个宫女,也有人惦念,两人之间的感情,并非因为身份地位而有隔阂。”
景华琰没有开口,只安静听她讲完,才道:“你身边的宫人,也很忠心。”
尤其青黛和钱小多,都曾为她冒死行事。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所以,我也很珍惜他们,无论谁敢欺负我的身边人,我都会不遗余力,数倍奉还。”
从她还是选侍,就能为了紫叶还击邢姑姑,后来灵心宫出事,她也丝毫不让,逼迫灵心宫的魏上监低头,同钱小多道歉。
姜美人护犊子的名声,由此传开,从此之后,再无人敢招惹听雪宫的人。
人都是相互的。
有她关心爱护,才有宫人的忠心。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说:“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有相互扶持,我说的对吗,陛下?”
景华琰又睨了她一眼。
“看来最近养病这几日,爱妃读了许多书,”景华琰说,“那本《红钗记》居然还有这么多道理可学?”
说起这本书,姜云冉面上一红。
她娇嗔道:“陛下!”
景华琰淡淡笑了。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指腹在她手心摩挲,带起一阵战栗。
“朕粗粗读了,觉得这本书颇为不错,”景华琰探过头,在她耳边低语,“也的确有所顿悟,学到了不少知识。”
至于是什么知识,不必皇帝陛下多说了。
姜云冉的脸跟火烧一样,她抿了一下嘴唇,扭捏道:“以后臣妾再也不看了,若是还看……”
姜云冉抬起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臣妾就藏起来,不让陛下知晓。”
说着,姜云冉利落起身,笑着逃出了御书房。
只留景华琰一人坐在御书房内,垂眸看向手里的折子。
这并非朝臣书写的政事折,而是仪鸾卫的调查密折。
景华琰看着上面的短短几字,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许久之后,他冷笑一声:“真是胆大包天。”
冬日的乾元宫美丽如画,宫殿之上的白雪犹如棉花,软软遮盖住了金色的琉璃瓦。
游廊在宫殿的四周游走,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早春繁花似锦,盛夏绿荫盎然,晚秋金叶似火,隆冬白雪皑皑。
一年至终,四季轮转,长信风姿不灭。
姜云冉坐在浩然轩中,晚霞从洞开的大门洒进来,烧起一地霞光,门外流光池中波光粼粼,落日的余晖倒影出一日最后的辉煌。
冬日寒冷,胖锦鲤们都趴在了池底,保存最后的温暖。
从此处看去,池底仿佛燃起红莲,不灭不熄。
姜云冉手里慢条斯理做着针线,侧颜娇美,眉宇之间皆是安然。
她有很多面。
时而骄纵,时而嗔怪,时而妩媚,时而优雅。
但多数时候,她都是安静的,认真做自己手里的事情。
无论做什么,她都是非常安稳踏实的,从来都不会浮躁。
这也是景华琰看中她的一点。
此刻皇帝陛下站在门外,看着殿中的佳人贤惠模样,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静。
这个时候,是不用梁三泰猜测他心思的。
他只需要安静站在身后,随时等候吩咐。
不过这一次景华琰没有差遣他,他只是安静凝望了一会儿,便大步流星进了浩然轩。
听到脚步声,姜云冉回首,笑着看向景华琰。
“陛下忙完了?”
景华琰来到她身边坐下,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不冷,还是温热的。
“病刚好,就这般不知爱惜。”
皇帝陛下一声下令,梁三泰就亲自领着人把房门合上了。
晚霞被阻拦在外,殿中一瞬只剩宫灯摇曳。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不冷的,今日无风,有阳光时都很暖和。”
她的手确实是温暖的,景华琰也未再训斥,只是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做针线。
她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中衣。
“怎么做这些?不用你操心。”
景华琰说道。
姜云冉含笑收起最后一针,把针线收好,抖了抖衣襟。
“我瞧着陛下的中衣开了线,不过几针的事情,哪里还要宫人操持?”
“陛下你看,臣妾的手艺可是极好的,瞧不见哪里是重新缝补的吧?”
她能以绣娘身份入宫,针线自然是极好,景华琰把中衣放到手中,仔细看了看。
针脚细密,没有任何破绽,崭新如初。
“爱妃手艺出众,让人敬佩。”
景华琰感叹,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触动。
他揽过姜云冉的细腰,在她唇上留下一个静谧的吻。
一吻终结,别样的气氛萦绕心头。
景华琰摩挲姜云冉的细腰:“爱妃,夜里一起研学《红钗记》可好?”
第98章 姜云冉觉得架子床要散架了,简直不堪重负。
余霞成绮,落日熔金。
扫洗宫人们穿梭在长信宫的街巷里,一盏盏点燃宫灯。
华灯初上,与朱红宫墙一起映红了澄浆砖。
地上的砖石是中宗时更换过的,此时节并不斑驳,几十载过去,依旧平坦光滑,只依稀有岁月痕迹。
宫人们每日清晨和傍晚都会扫洗一遍,这座偌大的长信宫虽然有数千宫室,却总是干净如新。
姜云冉身上披着大氅,脚下踩着加了一层绒面的鹿皮靴,她同景华琰并肩前行,一起行走在幽静的宫巷之中。
前方是一扇扇宫门,身后是数不清的宫人。
“火烧云烧起来了,”姜云冉仰着头看天,“想来明日是个晴天。”
景华琰应了一声,说:“钦天监上奏,经过天象推演,三日后应又有一场暴雪,玉京府已经开始筹备雪灾善后事宜了。”
“今年北地的百姓,应该不会为寒冬而煎熬,也不会家破人亡,阴阳两隔。”
今岁分拨给各地布政使司的平安银,比去岁翻了一倍,那是用来保障百姓平安越冬的保命符。
“这多亏了陛下英明。”
景华琰却冷笑一声:“朕英明?朕都快成暴君了。”
上一次两人一起去麒麟巷,让景华琰当面抓到了司务局私下偷盗贩售贡茶一事,回来后立即下旨,命彻查司务局所有往来账簿和入宫账簿。
当时周家被贬,抄没家产离京归乡,盘桓司务局数十年的家族和旧臣狠狠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此揭过。
亦或者说,他们心中尚存侥幸,仗着早年开国的功勋,仗着自己也姓景,就继续为所欲为。
毕竟,之前哪一任皇帝不想动司务局?最终还不是看在情分和兹事体大一事上,全部收手。
若景华琰久居帝位,大权在握,倒是可能破釜沉舟,可他也不过刚登基五载,就连仪鸾卫也才刚刚收拢在手中。
前朝的重臣,依旧沿用先帝时的顾命大臣,没有更换一人。
这给了那些人一种假象。
景华琰不会大动干戈,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那些年长的宗亲们,看待景华琰时甚至有一种傲慢,傲慢自己的辈分高过皇帝。
无非倚老卖老。
可那一道道圣旨,扔在面前的证据,被从库房抄没出的金银财宝,都让这些人没办法辩驳。
铁证如山。
年关将近,边关告捷,举国欢庆。
这种情况下,景华琰自然不会让菜市口血流成河。
因此,在清算完所有的牵扯宗亲和旧臣之后,景华琰直接下旨,所有涉事家族皆抄没家产,只家主和涉事人等一律下狱,等候开春发落。
罪轻者其余家人夺去官身,允留京中,一代不可科举。
罪重者其余家人夺去官身,发还原籍,两代不可科举。
涉事宗亲全部夺去宗室身份,贬为庶民。
原来预想的徐徐图之,最终没有实现,景华琰确实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包天,在周氏已经获罪的情况下,还敢公然兜售贡茶。
这是全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景华琰也不再留有情面。
这一场围绕司务局的清缴,在朝堂上轰轰烈烈,整个朝堂乱成一团,赞同和反对的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最初景华琰按兵不动,就因为这个结果。
司务局在开国之初便已设立,百多年来,历代延续,贪墨巨甚,其关系牵扯整个玉京,宗亲、王府、官宦、巨富。
关系太过紧密,利益太过巨大,让人舍不得失去。
可舍不得,如今也都得舍了。
在司务局贪墨一案上,与景华琰关系最近的是堂叔祖,老王爷今岁已经六十有六,是景华琰祖父的同母弟。
他自幼便得兄长母后爱护,出宫开府之后,只督管司务局差事往来,随着年长越发行事乖张,却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无惩罚。
四十载至今,几乎贪墨了半个皇帝私库。
景华琰是最后让人捉拿老王爷下狱的。*
当时老王爷的长子,继任的德亲王,也就是景华琰的堂叔站在王府雕梁画栋的广亮大门下,咒骂景华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个暴虐的昏君。
消息传入宫中,景华琰面无表情,直接下令把德亲王也捉拿下狱。
毕竟,老王爷致仕之后,可是德亲王继续参与司务局“正事”的。
这一下可炸了马蜂窝。
不光朝臣们相互攻讦,就连宗人府也坐不住,几次三番要递折子给仁慧太后。
宗亲这一层金身,是与生俱来的福分,众生平等只是穷苦百姓信赖的佛偈,对于这一群天潢贵胄来说,不过是笑话而已。
景华琰不顾孝悌亲情,把自己的堂叔祖都捉拿下狱,这是犯了大忌。
这几日景华琰天天早朝被吵得脑袋疼,他依法罚办罪臣,言官倒是都不说三道四了,可那些沾亲带故的朝臣宗亲们,却犹如苍蝇一般,在耳边嗡嗡作响。
也因此,皇帝陛下心里憋着一股火,牙龈都有些钝痛。
姜云冉这几日都在忙卫美人之事,未曾关注过前朝,此刻听到景华琰压抑的声音,不由叹了口气。
“陛下因何要把事情做绝?”
若是景华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动罪臣,不给宗人府趁机煽动的把柄,或许在年关之前,这一场贪墨大案就能结束了。
可景华琰偏不。
他可从来都不会让人称心如意。
景华琰偏过头看她,晚霞赤红,落在她莹白的面容上,衬得面若桃李。
“若是爱妃,爱妃如何做?”
姜云冉明白了景华琰的意思。
她眸色微沉,却是掷地有声:“若是臣妾,也会如同陛下一般。”
“釜底抽薪,破釜沉舟。”
这话景华琰爱听。
他道:“你看,爱妃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有些人非要胡搅蛮缠,就怕自己那些腌臜事被发现,以后也落得个问罪抄斩的地步。”
现在那些宗亲们纠集起来,阻挠景华琰问罪老王爷和德亲王,为的并非两人之性命,他们为的还是自己。
姜云冉从大氅中伸出手,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臂。
“陛下,此乃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景华琰的声音依旧冰冷,“可与朕而言,这不是人情,这是国事。”
既然要办,就直接把司务局彻底查办,此后采买等事,就要分给各司局协同处置,以免再发生一家独大,贪墨巨甚之事。
虽然可能几十年后,新的采买方式依旧会出现弄权之事,但那时景华琰已经尘归尘,土归土,那就不是他能管得了了。
他现在活着,坐在龙椅上,就要把这件事办成。
姜云冉陪着他在天寒地冻的长信宫里走了两刻,走到脚都有些麻木了,才劝道:“陛下,前面就是听雪宫,陛下今日何不在听雪宫安置?”
景华琰回眸看她,笑了一下:“好。”
等两人回到听雪宫,姜云冉立即用温水洗手,又换了软底的绣花鞋,这才觉得暖和起来。
两人坐在南厢房的雅室里,景华琰一边嗑瓜子,一边同姜云冉说话。
姜云冉却时不时往青纱帐另一侧的北厢房看去。
从两人回到听雪宫,北厢房就忙碌不停,梁三泰领着十几名小黄门,在北边布置。
周夏晴也在,跟雪燕一起忙碌。
姜云冉有些不解:“陛下,梁大伴在忙什么?”
景华琰把剥好的话梅瓜子放到白瓷碗里,拿起下一个剥。
这应该是他喜欢的放松方式。
“把北厢房布置一下,以后朕若过来,直接歇在北厢,省得你来回奔波。”
姜云冉升为从五品美人,整个西配殿都是她的,皇帝招幸,她可以去丹若殿,皇帝也可以来听雪宫。
之前事多繁忙,此事忘记,今日倒是让景华琰想了起来。
姜云冉颔首,她隐约瞧见对面在搬进搬出家具,无奈道:“陛下,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她自己的家具都是黄花梨的,难道还能辱没陛下身份不成?
景华琰把剥好的一小碗瓜子推到她面前,点了一下:“朕要睡,自然要按朕的喜好来布置,你放心,不叫动你的书房。”
好吧,皇帝陛下还挺规矩的。
姜云冉看着剥好的瓜子仁,脸上笑出甜甜的酒窝。
“多谢陛下。”
她用小银勺吃着瓜子,见景华琰依旧眉头紧锁,才慢慢开口:“陛下,臣妾记得,朝阳大长公主刚游历回京。”
景华琰剥瓜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向姜云冉,挑了一下眉。
“哦?”
姜云冉勾唇浅笑,她的手指在瓜子碟里点了一下。
“臣妾有个想法,陛下姑且一听。”
“爱妃请讲。”
姜云冉一字一顿道:“宗亲自诩天潢贵胄,自诩是陛下的亲人,即便获罪,也能凭借身份免除一死。”
“此番事端,陛下必不会问斩两位王爷,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是大楚律给他们的豁免,也是景华琰顾念亲情,网开一面。
但这些天潢贵胄们享福一辈子,如何能受得了穷困潦倒,如何能愿意同普通百姓那般低人一等?
由奢入俭难。
这也是为何他们拼命闹事的原因。
偏偏都是景华琰的亲人长辈,捏着祖宗家法,让他一时间竟施展不开。
虽然可用拖字诀处置,最迟明年春日都能一起定夺,但景华琰心烦。
姜云冉顿了顿,才继续说:“这位大长公主可是吾辈的典范,无论宗亲还是女子,都以她为榜样,若陛下有请,她必能出面,肃清歪风邪气。”
宗亲纠集威胁皇帝,可不是歪风邪气?
随着她的话,景华琰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有些惊喜,又有些说不出的畅快。
此刻,他看向姜云冉,目光中有清晰的赞赏。
“爱妃怎么想到此举?真是神来之笔。”
姜云冉歪了歪头,难得显露出三分得意来。
“因为我不用考虑陛下那么多,”姜云冉眨眨眼睛,“我只是个后宫嫔妃而已。”
“谦虚了,”景华琰大笑一声,“爱妃可是朕的解语花。”
————
朝阳大长公主是老王爷的长姐,也是景华琰的堂姑母,同样与先祖皇帝一母同胞。
弘治十九年,拓跋氏来犯,大兵压境,不过十日就攻入礼泉,当时朝阳大长公主年二十,主动请缨,为国效忠。
她与驸马一起,率领十万大军亲赴边疆,同拓跋氏殊死鏖战。
拓跋氏来势汹汹,骑兵剽悍,朝阳大长公主和驸马苦战两载,最终惨胜,艰难守护住了礼泉。
但最后一战死伤惨重,公主和驸马皆身受重伤,后驸马重伤不治,为国捐躯。
朝阳大长公主意志顽强,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顽强活了下来,只左臂留下了残疾。
战胜之后,朝廷当时就褒奖她,封其为朝阳大长公主,岁俸是正一品亲王爵的两倍有余。
平息战事之后,大长公主依旧带兵驻守边关,直到先祖皇帝驾崩,先帝继位,后在天启十四年,景华琰被立为太子之前致仕回京。
她的一生都是传奇。
与其他宗亲不同,大长公主功勋等身,辈分尊高,甚至她还是老王爷的亲姐,这个身份地位无人能及。
她若出面训斥老王爷,请求陛下以正视听,秉公处置,所有宗亲都只能忍气吞声。
除非,他们的功勋能比过大长公主。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陛下,一个人的地位和分量,是靠能力和付出换来的,只凭借身份,什么都没有。”
“母亲自幼教导我,要多学多看,凭借自己的努力,一定能改换命运。”
一母同胞,天差地别。
现在,唯一能出面给老王爷父子定罪的,就是这位老王爷的至亲。
景华琰看着她谈笑风生的模样,眉头的川字解开。
他呼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爱妃真是再世诸葛。”
这倒是太过吹捧她了,姜云冉有些羞赧:“陛下谬赞了,陛下是磊落君子,只想让他们自认错误,偃旗息鼓,认罪受罚。”
“陛下尊重大长公主,不愿让老人家出面,伤了亲情旧意,这是人之常情,”姜云冉说,“但臣妾更心疼陛下,不愿陛下为此为难忧心,遂斗胆一言,陛下姑且听之。”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
景华琰看着她笑了一下。
眉宇间的郁气散尽,景华琰道:“爱妃为国忧思,是国朝之幸,朕自珍惜。”
言下之意,便是要听从她的建议了。
姜云冉呼了口气,对他指了指那一碟瓜子仁:“这个就当做是陛下谢礼了。”
“这可不够,”景华琰微笑,“朕一定好好答谢爱妃。”
他的答谢,总是不同凡响的。
此刻姜云冉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懊恼极了。
怎么又着了这男人的道?
男人呼吸而出的热气在耳边氤氲,姜云冉眼眸有些涣散,却还是看到自己赤红的耳垂。
“云冉在想什么?”
姜云冉没有说话,她的手被男人禁锢在腰上,无法动弹。
什么都遮掩不了。
镜子里只有雪白一片。
汗水滴落,红花娇颜,宫灯摇曳明亮,照亮两人所有的狼狈模样。
就连手臂上那颗小痣,都能看清。
姜云冉都没注意过,那颗痣就在手臂正中间。
这男人,居然把四执库里最大的一面琉璃镜搬来,就放在北厢房的寝殿里。
起初她以为是方便更衣。
直到姜云冉被抱着坐在镜前,她才意识到景华琰要做什么。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热浪袭来,媚态在眼尾弥漫,镜中的一切如梦如幻,姜云冉被迫欣赏百花盛开之景。
当时景华琰还咬了一下她的耳朵,感叹:“不愧是西域进贡的琉璃镜,就是清晰,回头朕再命人寻来两个,都送与云冉。”
姜云冉:“……”
姜云冉不敢张嘴,就怕声音倾泻而出。
谁要这玩意啊!
她闭着眼,不敢再看下去,可男人却很恶意,又说:“爱妃,若你不看,如何能学会《红钗记》?”
此时,姜云冉才想起,那本书里也有这么一段。
原文大概讲的是,小寡妇偶遇俏书生,在成衣铺的更衣间,对镜……
倏然,姜云冉“唔”了一声,她下意识睁开眼,眼睁睁看着羞人的一幕。
目之所及,身有所感,呼吸、香气、热意萦绕周身,瞬间冲散了姜云冉的理智。
意识的最后,她才恍惚想到:别说,这书还挺厉害。
确实够癫狂。
也确实很痛快。
积攒了数日的压力尽数终于寻到了落点,那些政事上的博弈,勾心斗角的算计都随风而去。
此时此刻,景华琰难得品味出新鲜的意趣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化身为微风和阳光,在青天白日里肆意舒展。
姜云冉的腿都僵了。
站也不能,坐也不行,很是折磨。
所有焦点都汇聚在一处,只能随着窗外游移的阳光而飘摇。
一时间,眼前仿佛都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不行。”
姜云冉气喘吁吁。
“太累了。”
树影微动。
他让姜云冉坐稳,减少她腿上的压力,才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爱妃可以的。”
景华琰道:“爱妃怎么能认输呢?”
姜云冉:“……”
姜云冉都想要张口骂他,可嘴唇刚一动,温热便趁虚而入。
“唔,你……”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景华琰很满意这块镜子,一吻终结,他低下头,在姜云冉的脖颈上啃咬。
白皙修长的脖颈一片嫣红,那颜色估计好几日都消不下去。
都不知道过了多久,灯花都跳了两声,姜云冉才终于放松下来。
“呼。”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响起,似乎都很满足。
景华琰从身后抚摸她的脸颊,帮她抹去眼角的泪。
“好些了吗?”
姜云冉闭着眼,还在不自觉的战栗,她努力不去看镜中自己的丑态。
这男人,真是好不要脸。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今日竟然大发慈悲,就此放过了她。
分开的时候,姜云冉面上更红,忙用衬裙围住腰身。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他弯下腰,二话不说就把姜云冉打横抱起。
女子轻飘飘的,她身量明明很高,比寻常女子都高了半个头,却纤细消瘦。
以前,景华琰最喜欢她那不盈一握的小蛮腰,可现在,他还是在手里掂了掂。
有些太瘦了。
“陛下……”姜云冉下意识揽住他的脖颈,生怕他把自己扔出去。
“小心些。”
景华琰挑眉,就这么大张旗鼓抱着她进了水房。
等把人仔细放入热水中,他才道:“怕什么,朕还能摔了你不成?”
姜云冉坐在热水中,慢慢放松下来。
她看景华琰坐在边上清洗,自己也偷偷把脏污都洗净。
可不太好洗。
需要……
姜云冉红着脸,见景华琰总时不时回头看,就嗔怪道:“看什么!”
“怎么还不能看了?”
景华琰疑惑:“夫妻之间坦诚相待,方才镜子里,爱妃都把朕看得清清楚楚了。”
“怎么现在又不成了?”
姜云冉的脸红透了。
比秋日里熟透的苹果还要诱人。
“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她不好解释,只能“无理取闹”。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下移,倏然,他明白过来。
姜云冉就看着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年轻的皇帝陛下总是佯装清冷淡然,很少有这般得意开怀的时刻。
她心道不好。
果然,男人放下手里的水桶,坦坦荡荡跨入浴桶里。
水花四溅。
姜云冉身后一片热意。
“云冉,我何时说过结束了?”
姜云冉:“……”
这么多次了,姜云冉早就学乖了,反正这男人是不尽兴不肯结束的。
少说几句话,他说不定还能早些结束。
否则一旦哪句话说错了,亦或者说他故意挑三拣四,那就难办了。
借口多的是,非要故意再磨蹭一会儿,拦也拦不住。
别等到后半夜再入睡。
这么一想,姜云冉果断转身,直接揽住了景华琰的脖颈。
“那就快……别废话!”
景华琰:“……”
这次换景华琰惊呆了。
“云冉,你这是……”
姜云冉亲了一下他的嘴唇,笑了一下:“咱们速战速决,早点入睡。”
景华琰眸色一深。
他垂眸看了一眼,也跟着笑了。
气息纠缠,他夺取了所有的话语。
“好,”景华琰道,“就听娘娘的。”
速战速决是不可能的。
等姜云冉紧紧攥着锦被的时候,还在想,这男人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一到此刻就满嘴胡话。
说好的一诺千金呢?
都是糊弄人的把戏。
把她从镜子前骗到暖房,又从暖房骗回床榻上,总之,不等尽兴不罢休。
倏然,一阵热意袭来。
姜云冉哆嗦了一下,她睁开汗湿的眼,眼角的泪倏然滑落。
“云冉,你不专心。”
姜云冉恍惚看着他,一言不发。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眼皮之上啄吻。
一边温柔,一边火热。
这架子床是姜云冉原来的那一个,没有拔步床结实稳重,此刻姜云冉恍惚之间,感觉听到了吱嘎声。
真是……
真是还不如在丹若殿。
这里里外外都是她的宫人,感觉更羞赧了。
姜云冉伸手推了他的胸膛。
结果汗水湿滑,她的手一下子滑到了腹肌上。
棱角分明,薄肌紧绷。
姜云冉:“……”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又摸了一下。
景华琰无奈笑了。
汗水滴落,在锦被上氤氲出大朵的牡丹花。
他重新夺取了女子的呼吸,让她只能跟着自己在滔天巨浪里摇曳。
不能分心,只能想他。
景华琰的手寻到她的手指,一根根展开,在她指缝里驻足。
十指相扣,温热的手心紧贴。
“美人娘娘今日可满意?”
景华琰的吻下落,在之前的咬痕上,重新咬了一口。
有点疼,有点麻。
姜云冉微微偏过头,目光透过水雾,茫然落到景华琰的英俊面容上。
她回握住他的手:“满意的,很满意,陛下真乃人中龙凤。”
她迫不及待:“陛下,我困了。”
景华琰低笑一声,表里不一:“困了便睡。”
架子床觉得自己要散架了,简直不堪重负。
“那朕再额外赠送小礼,包君满意。”
第99章 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亲密往来超过一年。
冬日的玉京寒冷刺骨。
从北陌吹来的风裹挟着冰凌,刺得人脸颊生疼。
若穿着单薄,冷风一吹就遍体生寒。
刚一入冬,玉京的柴火和木炭就涨了价。
百姓们一早就烧起了火炉,好熬过漫漫长夜,每逢清晨,巷口都能看到成堆的煤渣。
而在贫困上挣扎的人们,会把这些捡回家去,筛出未燃尽的煤渣以供燃烧。
位于香樟巷的阮府自不用考虑这些,即便是下人房中,冬日也是温暖宜人的。
一大早,阮家就忙碌起来。
下人们收拾马车,婆子们整理夫人要带入宫的体己,贴身女仆们伺候廖夫人洗漱更衣,一个个垂眸敛眉,恭敬又乖顺。
今日休朝,此刻阮忠良尚且还在家中。
他一贯早起,此刻已经在院中打完一套五禽戏,回房洗脸。
见廖夫人上妆,就温和笑道:“夫人此去定要好生劝诫娘娘。”
廖淑妍透过铜镜瞧他,目光在妆镜中模糊不清。
“是,老爷,”廖淑妍说,“您放心便好。”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刻邢姑姑从外间进来,对两人行礼。
阮忠良才温言道:“邢姑姑辛苦了,你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
邢姑姑连忙说不敢当。
阮忠良笑了一下,依旧很平和。
“你家中上下都尽心尽力,你在宫中又勤勤恳恳,我心中是很感谢的,”阮忠良端起茶盏,润了润口,“娘娘被我们宠坏了,性格有些活泼,还得姑姑多加劝导,毕竟夫人也不能常伴宫中。”
邢姑姑面色一凛,忙道:“奴婢一定努力。”
努力什么,她没有多说。
阮忠良满意颔首,道:“你儿子聪明机灵,已经调去庄子上做管事,女儿秀外慧中,前日夫人见管家的长子是个好的,你觉得呢?”
阮家的管家并非奴籍,有阮忠良关照,管家长子自幼在书院读书,听闻很有些天分。
这门婚事,可比什么庄子上的管事要好得多。
邢姑姑眼睛一亮,心中越发笃定,她道:“多谢老爷,多谢夫人。”
廖淑妍扶着丫鬟的手起身,笑容和煦:“咱们相伴三十载,情分非比寻常,红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能有好姻缘,我心里自然欢喜。”
这样说来,跟着伺候的丫鬟们都露出艳羡。
这是多么大的福分。
邢姑姑也露出开心的笑容。
自是说不完的感恩戴德。
冬日寒风中的阮府,却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不多时,夫妻两人才至膳堂用朝食。
阮忠良给廖淑妍盛了一碗胡辣汤,道:“夫人最爱吃这一口,入宫之后规矩颇多,数日不得吃,今日吃个痛快。”
“多谢老爷。”
夫妻二人情意绵绵,羡煞众人。
边上新伺候廖夫人的邹妈妈便笑道:“满京城,也寻不到这样爱重妻子的家主了。”
邢姑姑站在一边,冷冷睨了她一眼,到底未多言。
正用早膳,耿管家就低头进来,低声道:“老爷,夫人,小少爷昨夜里书没读完,早晨就起来用功,时辰紧迫,便说不过来送别夫人了。”
廖淑妍满脸慈悲:“栋哥儿还是懂事,不过也得偶尔放松,省得累坏了身体。”
阮忠良拍了一下她的手:“还不是想要春闱拔得头筹,也好让你面上有光?再说,他是男儿,辛苦些又如何?”
确实是这个道理。
还有三月就要春闱,确实时间紧迫,成败在此一举。
廖淑妍看向阮忠良,最后道:“老爷也要保重身体。”
用过早膳,阮忠良亲自送廖淑妍上马车。
邢姑姑跟在一边,低眉顺眼,无论阮忠良叮嘱什么都诚恳应下。
廖淑妍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对外面的阮忠良温言道:“老爷回去忙吧。”
阮忠良颔首,他的视线穿过窄小的车窗,落在邢姑姑的脸上。
“夫人,一路顺风。”
“邢姑姑,夫人和娘娘就交给你了。”
马车咕噜噜飞驰在青石板路上,四周的小商贩都已出摊,炊烟袅袅,热闹不绝。
从阮府入宫,必要路过这一条繁忙的巷子,每逢此时,马车的速度都会减慢,车外的嘈杂无孔不入。
廖淑妍微微蹙起眉头。
邢姑姑低声安慰:“夫人暂且再忍上几年,待小少爷高升,家中就能搬入梧桐巷,再不受这嘈杂之苦。”
廖淑妍叹了口气。
“五年,十年,如今二十年都过去了,”她道,“不还是在那香樟巷住着?”
这话邢姑姑没办法接。
廖淑妍是伯府嫡长女,生来便是金枝玉叶,她从小在梧桐巷长大,后来择选婚事,实在无法才选了阮忠良。
当年阮氏小门小户,只阮忠良一个出类拔萃,也算是少年可期。
从安静的梧桐巷,搬去吵闹的萱草巷,最初的几年总是睡不着觉。
后来阮忠良也还算争气,步步高升,终于搬进了香樟巷。
宅院深扩,锦衣玉食,似乎同梧桐巷一般无二。
可这条嘈杂的入宫巷子,依旧让廖淑妍不喜。
这种低贱和凌乱,永远是她摆脱不掉的累赘,二十年过去,依旧徘徊在头顶,不肯离去。
很快,马车就离开杂乱的巷子,进入东平门前的林荫路。
一瞬,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
马车中两人未再开口。
直到马车在东平门前停下,廖淑妍的神情才平和下来。
她又重新变成了温和友善的廖夫人。
今日入宫的官眷不多,前面不过四五辆马车,略等上两刻就能入宫。
廖淑妍原也准备安静等着,熟料东平门处忽然出现一名熟面孔,那人姑姑同看守东平门的中监说了几句,中监就麻溜来到他们前面一辆马车前,要领着插队。
廖淑妍有些不愉,眼皮立即耷拉下来。
邢姑姑讪笑道:“许是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才让提前进入的。”
“还是人家贴心,哪里像囡囡,就知道撒娇卖乖,一点乘算都没有。”
母亲责怪女儿,奴婢可不好接话。
邢姑姑此刻心里惦记廖淑妍之前的安排,随着等待时间越长,她越紧张起来。
廖淑妍心烦意乱,并未察觉,只道:“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
姚贵妃都知晓派人让娘家人提前入宫,阮含珍一早就得了消息,还不知道提前打点,就让她们等在这里。
邢姑姑在走神,没有听见。
过了好久,才轮到阮家的马车。
那管事中监满脸讪笑,态度恭敬异常,客客气气让宫人检查过马车,就道:“劳烦夫人了,给惠嫔娘娘问安。”
廖夫人此刻笑容温和:“公公辛苦。”
她给了打赏,那中监面上笑容不变,只手里掂量一下。
“放行。”
马车从东平门驶入。
一路前行,直到在一处偏僻宫巷停下。
邢姑姑面色煞白。
“夫人,我……”
廖夫人满脸阴沉,她冷冷道:“别忘了你的家人。”
邢姑姑紧紧咬着嘴唇,手臂都在颤抖。
廖淑妍见她实在害怕,想了想,又摆出一副和煦模样。
“你只去看一眼便好,多余事情不用做。”
“看过了,就立即回长信宫,”廖淑妍安慰她,“也为了你自己好。”
邢姑姑深吸口气,还是抖着手下了马车。
廖淑妍亲自把食盒放到她手上:“娘娘最爱吃御膳房的槐花糕,你去取来,好让娘娘高兴。”
“是。”
马车前行,留下满地寂寥。
从温暖的马车离开,邢姑姑只觉得寒冷刺骨。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宫巷之前,左右四顾,满心茫然。
她不敢去,可若不去,她心中又实在害怕。
邢姑姑站在那不停吸气,原是想给自己勇气,结果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瞬间呛咳起来。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道嗷呜响起,黑影在她脚边一窜不见。
“啊!”
邢姑姑吓得大喊一声。
等她回过神时,还能听到宫巷中自己叫喊声的回音。
“啊,啊。”
邢姑姑心跳加剧,也不知为何,在惊吓之后,她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不过是该死的小畜生,吓唬人罢了。
速战速决。
邢姑姑深吸口气,她躲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脚,转身向另一条巷子行去。
此处比广寒宫还要偏僻,宫巷深处的满地落叶都无人清扫,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邢姑姑脚步飞快,几乎是小跑着掠过那些枯叶,溅起一地尘土。
很快,她就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前。
这里原来是宫人用来饮马的马厩,后来御马轩挪到前朝,此处就荒废了。
邢姑姑推开门,破败的门扉吱呀一声,吓得她心脏抽疼。
一阵冷风刮过,卷起地上数不清的枯叶。
邢姑姑又呼了口气,这才跨入门扉之中。
她往前走了几步,一门心思都放在四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样。
在她身后,门扉并未自动合上。
咔嚓,咔嚓。
脚步声在荒废的院落里回响,邢姑姑有些恍惚,总觉得那声音好似有两重,声音在这里交叠,时光回旋,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她一步步向前,最终,来到了一口狭窄的石井前。
石井上压着石板,好似已经封死。
邢姑姑鼓起勇气,伸手就要去推开石板。
她总要看看,那贱人到底死没死。
可她的手还未伸出去,一道冰凉的手指,忽然爬上她的脖颈。
倏然收紧的剧痛让邢姑姑来不及挣扎,她呼吸停滞,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你就是这么杀了我的。”
“我让你也尝尝被杀害的痛苦。”
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犹如鬼魅。
邢姑姑吓得浑身颤抖。
啪嗒一声,食盒跌落在地。
她眼睛暴凸,红血丝爬上眼球,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可怖。
“救……”
“救命?”
身后的阴冷吸气席卷而来,笼罩在她四肢百骸。
“当时我也这样同你求救,求你不要杀了我,”身后的鬼物冷笑,“可你呢?”
喉咙上的压迫让邢姑姑无法呼吸,此刻求生意志压过害怕,她伸出手,想要掰开喉咙上的桎梏。
然而她还没碰到那双冰冷的手,剧烈的疼痛就在额头上袭来。
嘭的一声。
邢姑姑眼睛一翻,倒地不起。
姜云冉站在满地的枯枝败叶里,看着邢姑姑裙上一片污渍,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这种胆量也敢杀人?”
“真是失心疯了。”
————
邢姑姑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黑暗笼罩,生下一片刺骨冰冷。
她有些恶心,总想要往外吐出什么,她想要拍拍胸口,却完全无法动弹。
手腕被绑在身后,脚上也有绳索,她如同一条丑陋不堪的蛆虫,只能在地上悲惨扭动。
却无法逃离这种窘境。
此时她才感觉到裙摆处湿漉漉的,有一种让人愤怒的冰冷。
怎么会?
她怎么会做这么丢人的事?
邢姑姑此刻想着,呼吸之间的尘土刺入肺腑,让她咳嗽起来。
“咳咳咳。”
“醒了啊。”
一道阴森的嗓音响起,幽冷,飘忽,让人不适。
邢姑姑吓了一跳,咳嗽声戛然而止。
“你是谁?”
“你为何要绑我,”邢姑姑装腔作势,“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冷冷道:“你是谁?”
“你是阮家的一条狗,是为阮家杀人放火的帮凶,若阮家都是大奸大恶之徒,你就是伥鬼。”
邢姑姑脊背发寒。
她终于意识到,为何这道阴冷的嗓音这般熟悉了,之前她也曾听到这把声音哭泣求饶。
当时她在做什么?
她只是冷漠拿起石头,一下下砸在她的头上,把她打得头破血流,满眼血泪。
冤魂索命吗?
邢姑姑不停战栗,这屋子里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角落里有一团黑影。
那影子就那样阴沉沉盯着她,似乎随时都要把她杀了报仇。
“你没死?”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人是她杀的,她亲眼看着对方咽气,又是亲手把她扔到那口井里。
虽然井口的石板并不厚重,但若想从井里爬上来,并无可能。
“不可能……”
邢姑姑陷入癫狂。
那团黑影叹了口气:“我当然死了。”
她冷冷笑着:“不是你亲手杀的吗?邢姑姑,你记性不好啊。”
邢姑姑停止了颤抖。
“你不是银坠,你骗我,”她强迫自己冷静,“你装神弄鬼吓唬人,到底是谁?”
相比她,阮忠良夫妻二人害的性命更多,若这世上真有索命怨鬼,他们二人因何还能享受荣华富贵,高枕无忧?
黑影没有说话,但邢姑姑却感受到她目光里的怜悯。
那种怜悯,让人十分不适。
“你放开我,”邢姑姑口不择言,“你放开我,我把我的银钱都给你,也不会同惠嫔娘娘禀报。”
她其实是在威胁对方。
黑影倏然冷笑一声:“惠嫔是什么东西?”
“邢姑姑,我真的很同情你,都做了阮家的替死鬼,还想着对方会大发慈悲救你。”
“否则你以为,为何只叫你一个人来确认银坠死了没有?”
对方也不隐藏自己装神弄鬼。
邢姑姑愣住了,她头晕目眩,没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黑影叹了口气:“你真的很蠢。”
“那日卫美人大闹一场,宫人们不敢议论,私下里却说,是阮惠嫔害了银坠。”
“否则,为何卫美人独独针对阮惠嫔?”
“而你,又死活不肯说银坠的尸体被藏在何处。”
邢姑姑自诩聪慧,她隐藏此事,为的不过是明哲保身,廖淑妍也没有追问,岂料卫美人大闹,口口声声说知晓银坠在何处。
这让廖淑妍起了疑心。
非逼着她来确认,银坠究竟是死是活。
此事只廖淑妍一人知晓,那么这个对她下手的人……
邢姑姑替阮家做了太多脏事,她手里沾染的人命都不止一条,可不知为何,银坠死时满是鲜血的眼和凄厉的诅咒,总是让她不寒而栗。
她心思恶毒,从来不会把人往好处想,廖淑妍是什么货色,她比旁人还清楚。
此刻,邢姑姑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难以置信叫嚷*出声:“夫人要杀人灭口?”
黑影此时又叹了口气。
“邢姑姑,你终于聪明了一回,可惜了……”
“可惜你不走正途,为虎作伥。”
邢姑姑的眼睛也赤红起来,她满面狰狞:“我替廖淑妍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她如何能这样对我?”
“因为你这件事没做干净,让卫美人找上了门来。”
“邢姑姑,阮家不需要无用的人。”
邢姑姑颤抖一下,她努力想要看清黑暗中的人,她道:“你是廖淑妍派来的?又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这恶贯满盈的邢姑姑,真的还有几分聪慧。
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分析利弊。
姜云冉慢慢站起身,她走出黑暗,一点点出现在邢姑姑面前。
邢姑姑眼睛瞪大,她难以置信看着姜云冉,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云冉笑容温柔,犹如春日繁花,暖意扑面。
“邢姑姑,你可还认得我?”
她直接在边上的凳子上落座,平静看向邢姑姑。
邢姑姑哆嗦着问:“姜美人?”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是我,看来邢姑姑头脑还算清醒。”
“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为何出现在此处,”姜云冉喟叹,“因为是我救了你。”
邢姑姑没有立即开口,她想了一会儿,才说:“你从阮家人手里,救下了我,可又把我绑在这里,你是想……”
“你有话要问我?”
姜云冉拍了拍手,她赞许道:“不愧是阮家最出色的邢姑姑,若是你能为我所用便好了。”
邢姑姑不为她的夸奖动心,她只是安静看着姜云冉,努力做出沉稳的模样。
“娘娘想要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只求娘娘给我一条活路。”
她很识时务,现在人都在姜云冉手中,若她什么都不说,姜云冉直接反手杀了她,也不过就是去井里跟银坠作伴。
既然阮家已经动手,今晨阮忠良的保证便已然不做数了。
难怪归家这几日,她未能见到一双儿女,每次询问,都说是在庄子上当差。
说不定……
想到阮家夫妻曾经的满手鲜血,邢姑姑满心憎恨,她替阮家做了这么多事,她们却连她年轻的儿女都不放过。
邢姑姑看向姜云冉,满眼恳切:“姜美人,你无论要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
“只求你放我一命。”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道:“好说,我很欣赏识时务的人,偏巧,邢姑姑你就是。”
她没有立即问当年之事,只道:“邢姑姑,你是如何害死银坠的?”
邢姑姑顿了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廖淑妍一早看出卫美人同银坠感情深厚,她想让我在银坠出宫时杀害她,把她丢在人来人往的宫巷里。”
“到时候,银坠的死会引起卫美人的发病,天寒地冻,她身体孱弱,必定伤及根本。”
姜云冉打断她的话:“银坠之前是否发现了什么?”
邢姑姑愣了一下,道:“娘娘真是料事如神。”
“是,银坠之前去太医院取药,恰好发现我奉命去太医院替换卫美人的药,当时我不知是谁发现的,后来卫美人暂停了太医院煎药,而银坠又眼神闪躲,所以廖淑妍认定她知晓了真相,自然……”
邢姑姑声音幽冷:“自然要杀人灭口,这是阮家一贯的手段。”
银坠的死,简直是一石二鸟。
“只是银坠那丫头太精明,她发现我的跟踪之后,干脆没有去东平门,只一路往旧马厩这边行来,我不得已,只能在此处杀了她。”
旧马厩位置偏僻,邢姑姑不可能杀人之后把她搬到人来人往的宫巷里,想要以银坠的死刺激卫美人显然失败了。
银坠必须要死,所以邢姑姑灵机一动,便在此处杀了银坠,把她扔到井里。
失踪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邢姑姑居然还很得意:“你看,卫美人到底为了银坠发疯,大雪天出宫寻找,伤了身体。”
只可惜……
只可惜卫美人不过病了几日,又康复如初。
因为这件事,廖夫人很不满,对邢姑姑多有苛责。
后面的事情,宫中人就都知晓了。
姜云冉颔首,她此刻明白了银坠的用意。
她猜到邢姑姑要当街杀人,所以她只能先找到偏僻宫巷,不让邢姑姑得逞。
失踪,总比暴毙伤害要小得多,哪怕邢姑姑丧心病狂,杀她抛尸,她也不能搬动尸体至东西六宫左近。
越是偏僻的宫巷,被发现的时间就越晚,等过了新雪,卫美人所受的伤害就能小几分。
如果运气好,邢姑姑为了自保把她藏起来,那么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为了等她重新出现,卫新竹能一直吊着一口气,撑着好好活下去。
临死之时,她都在为卫新竹着想。
姜云冉沉默片刻,才问:“还有件事,我想知晓。”
邢姑姑很急迫:“娘娘你说。”
她此刻浑身上下难受极了,想要早点摆脱这种困境。
“当年,廖夫人因何会看中阮大人?”
姜云冉有些不解:“廖夫人是金枝玉叶,虽然阮大人的确年少多才,声名在外,可他的出身,的确配不上廖夫人。”
她用这个问题,慢慢引入当年的故事中。
果然,作为廖夫人的陪嫁丫鬟,邢姑姑对廖淑妍知之甚详。
“廖淑妍在南安伯府的日子很不如意,她虽是嫡长女,可自幼母亲早亡,老伯爷很快就续弦,府中上下都被续弦夫人把持,”邢姑姑说,“续弦夫人为了面子,给廖淑妍选的夫婿肯定不会太差,但也不会太好,到时候让她反咬一口,得不偿失。”
“因为廖二少的事?”
廖二少是廖淑妍的亲弟弟,十二岁时摔下马亡故,从此南安伯府只能由继室所出的三少爷继承。
邢姑姑不意外姜云冉调查详细,她颔首:“不光南安伯府,就连整个京中,都猜测当年是继室夫人动的手,廖淑妍也一直这样坚信。”
“为了摆脱继室夫人的掌控,廖淑妍需要给自己选择一门好亲事,”邢姑姑道,“当年阮忠良第一场高中秀才的时候,廖淑妍就看中了他。”
姜云冉心中一紧,有什么在脑海中炸开,线索纷繁。
“他们的开始,并非榜下捉婿?”
邢姑姑冷笑道:“怎么可能?”
“廖淑妍可是同阮忠良早就暗通款曲,从乡试开始,一直往来紧密,”邢姑姑说,“否则你以为,阮忠良因何能高中传胪?”
“阮家可没有那么多的典籍,也没有那么多银钱供他请教名师。”
“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亲密往来超过一年。”
第100章 爱妃想求什么?朕现在就可以答应你。
屋中漆黑,几乎无光。
邢姑姑依旧匍匐在地,她不方便抬头,因此看不清屋中情景。
只有些许的亮光透过窗棱之间的缝隙,钻进破败的屋舍。
姜云冉那张绝美的芙蓉面隐藏在黑暗中,根本无从揣度。
她是什么想法,又为何对阮家旧事这般好奇,此时此刻,都不是邢姑姑要考虑的。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满足姜云冉的要求,博得一线生机。
姜云冉却若有所思。
往来超过一年?
且不提之前乡试可以临时来回,后来春闱和秋闱,阮忠良必须一直在京中。
之前姜云冉猜侧,阮家寻了替身,替代阮忠良科举,先考取官身再议,可恩科乃是天底下最难的考试。
每岁朝廷都耗费无数心力来组织,礼部、吏部、国子监多司监都不敢放松,甚至凌烟阁阁臣都要跟着一起阅卷。
说实话,抄袭作弊,甚至都比替身简单许多。
据母亲亲口而言,阮忠良年少文采出众,母亲的伯父,她的外曾伯父曾经夸奖他年少多才,文采斐然,若下场科举,必定拔得头筹。
姜云冉之前认为,阮忠良隐姓埋名在溧阳书院读书,是为了科举学业,后来姜家因事落败,他本可以直接离开,但当时他同母亲成婚,不好做得太过绝对。
等母亲发现有孕,他便找了个借口,舍弃累赘,回京恢复身份。
这个故事看似合理,却也非常迥异。
因为阮忠良根本没必要同母亲成婚。
以姜云冉对阮忠良的了解,他这个人手段冷酷,绝对不会儿女情长。
这个婚事,肯定另有他谋。
年少时她只一心怨恨,年长之后,随着对阮忠良和阮家越发了解,她开始对这一段故事产生疑惑。
毕竟,故事都是母亲讲述,而母亲只能看到她所看到的部分。
当年的真相,随着母亲的故去,只剩下阮忠良和廖淑妍两个见证者。
姜云冉想要知道全部。
现在邢姑姑讲述的,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廖淑妍和阮忠良是一对佳偶。
姜云冉道:“你可还记得他们相识之初的细节?”
邢姑姑浑身冰冷,她侧卧在冰冷的地上,身上处处都疼。
无论心里如何咒骂姜云冉,但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不能少。
“廖淑妍年少时过得并不愉快,继室夫人对她的管教很严,为了脸面,要求她好好读书上进,”邢姑姑声音有些低哑,她觉得自己病了,“每当廖淑妍岁考名次下降,她都会挨罚,可若是考得优异,却也换不来任何夸奖。”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继室夫人开始给廖淑妍选夫婿,当时老伯爷在桂南道剿匪,并不在京中,所有家中事宜全权交给继室夫人。”
“廖淑妍有些慌了,”邢姑姑嘲讽笑了一声,“她当时意识到,若她不给自己找个机会,以后的日子还会被继室夫人拿捏,因为继室夫人最中意的人选,是她娘家的侄儿。”
“那时候的廖淑妍还年轻,少不更事,我记得……”
邢姑姑顿了顿,才道:“我记得佩兰当时同她说,小姐不如自己选个夫婿,然后求了老伯爷下令,逼迫继室夫人点头。”
佩兰?
姜云冉微微挑了一下眉。
她跟佩兰相处时间最长,之前那段岁月里,几乎日夜相伴,她并不认为佩兰有这样的远见。
有点意思。
邢姑姑没有注意到她的惊讶,只继续道:“当时即将秋闱,京中有几名学生风头正盛,小姐便想从中选择夫婿,一来都是人中龙凤,老伯爷不会反对,二来未来也有个仪仗,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想来也不会被一个伯府继室拿捏。”
姜云冉忽然打断了邢姑姑的回忆。
“这是廖夫人自己想的,还是佩兰建议的?”
年代久远,二十几载如水流逝,邢姑姑沉吟了许久,才终于回忆起当年的细节。
“不是佩兰,也不是小姐,好像是小姐身边的一个大丫头,名叫春倦。”
这个叫春倦的丫鬟,姜云冉从未在阮家见过。
“她在何处?”
邢姑姑又愣了一下。
“我记得她病死了,”邢姑姑有些不太确定,“廖淑妍成婚之后,我们都作为进入阮家,没过多久?约莫是栋少爷出生前,她忽然重病不起,廖淑妍怕她过病气,就把她挪到了庄子上,没多久就离世了。”
姜云冉应了一声:“你继续说。”
“其实同阮忠良第一次相见,场面还挺温馨,若是写成话本,想必也能引起旁人的艳羡,”邢姑姑竟然笑了一下,“当时我是在场的。”
“那一日廖淑妍出府,去的是甘霖书社,当时是为了观察乡试拔得头筹的一名姓孙的秀才,”邢姑姑道,“只是那日不凑巧,我们刚到,孙秀才就走了,廖淑妍倒也不着急归家,便在书社中读书。”
“后来忽然开始下雨,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就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彼时已是傍晚时分,许多客人就都在窗前议论,担心自己能否顺利归家,只有一名清俊的年轻人坐在桌边,依旧安静读书,心无旁骛。”
“就是那时,廖淑妍注意到了阮忠良。”
不为外物所动,心志坚定又俊秀年轻,难怪最后选定的是阮忠良。
“后来雨略小一些,廖淑妍就想命春倦去买伞,可是左近商铺的伞都卖光了,一把不剩。”
虽然此时被俘受困,但当年的记忆似乎的确很美好,让邢姑姑短暂忘却了窘迫。
她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神色。
“廖淑妍不想淋雨,她站在书社门口,有些焦急,就在这时……”
就在这时,一把油纸伞送到了廖淑妍面前。
那个俊俏的年轻书生站在身后,眉宇柔和,眼带笑意,他温和道:“小姐,这把伞借给小姐暂用。”
廖淑妍的白皙脸庞蓦地一红。
她忙收起留恋的眼神,垂下眼眸道:“若是借了我,你用什么?”
年轻书生浅浅勾起唇角,他说:“细雨淋淋,秉烛夜读,岂不妙哉?”
“小生还得多谢小姐,给了小生一个享受夜读的机会。”
姜云冉都忍不住要啧啧称奇。
这阮忠良,真是个能人。
难怪把少不更事的廖淑妍糊弄的晕头转向,的确有几分本事。
邢姑姑结束了回忆,她道:“当年那些过往,如今即便回忆,也确实很是温馨,难怪当时廖淑妍芳心暗许,非卿不嫁。”
姜云冉听到这里,不由询问:“第一次相见是春日,一直到次年春闱结束,两人一直暗通款曲?”
邢姑姑嗯了一声,说:“是的,每一次我都伺候在小姐身边,两人相知相许,情意绵绵。”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
若当时的阮忠良是替身,那么真正的阮忠良,是否知晓当年的事情?是阮家安排,还是他亲自操控。
若是他亲自操控……
想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自己未来的妻子,也都能舍得出去。
“他们成婚之后,同成婚之前有何不同?”
邢姑姑愣了一下,她道:“没有不同。”
“阮忠良还是那般温柔,待廖淑妍极好,廖淑妍怀大小姐的时候,还在萱草巷的旧宅,当时阮忠良为了让她开心,特地在旧宅中挖了一个小池塘,让她赏景纳凉。”
姜云冉若有所思:“我知晓,后来阮忠良步步高升,一家人搬去了香樟巷的三进大宅中。”
邢姑姑说:“正是如此,当时廖淑妍正怀着栋少爷,阮忠良还是为了让她高兴,又在新宅子中挖了池塘,这一次的池塘可宽阔许多,挖出来的土还在花园中堆了一个小山丘。”
此时,姜云冉耳朵一动,她似听到了什么。
“好了,就说到这吧,”姜云冉慢慢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一滩烂泥似的邢姑姑,笑容灿烂,“姑姑,今日多谢你了。”
邢姑姑没办法抬头,只能看到姜云冉干净整洁的鹿皮短靴。
她想起第一次见姜云冉,当时她还只是个刚入宫的绣娘,因为“得罪”了阮含珍,不得不跪在庭院中。
那时候,她脚上只有一双有些破旧的绣花鞋。
不过数月,就已经一步登天。
邢姑姑脸上是谄媚的笑,心里却骂她狐媚子转世。
不就靠那魅惑人的功夫,把皇帝骗得团团转?
这一个多月来,除了她,陛下再无招幸旁人,这样的恩宠,简直无人能及。
邢姑姑这把年纪,都忍不住心里羡慕。
等她以后人老珠黄,看她还怎么嚣张。
一个下贱的农女,也在这里耀武扬威。
“娘娘,只要您给奴婢一条活路,以后奴婢一定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都说出来了。
姜云冉垂眸看着她,脸上是温柔至极的笑容,她微微躬身,平静地看向邢姑姑。
“姑姑,你的诚意我心领了,”姜云冉笑道,“不过我身边的人足够了,没有好位置留给姑姑,真是可惜呢。”
邢姑姑心中一惊。
她瞬间就意识到,姜云冉要出尔反尔。
这一刻,恐惧和怨恨如同毒蛇一般,一涌而出。
“姜云冉,你这个贱人!”
“你就是个贱胚子,出身低贱,言而无信!”
邢姑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却已经晚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求求您,放过我,放过我,我什么都愿意替您做,”邢姑姑狼狈不堪,“你不是说,不会杀了我吗?”
姜云冉勾起唇角,笑容恬静。
“是啊,我的确不会杀了你。”
她后退几步,来到了门边。
吱呀一声,另一道身影悄然而入。
“但有另一个人,想要你的命,”姜云冉无奈地道,“所以,你是她的了。”
来人同姜云冉四目相对,姜云冉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别累着自己。”
那人点点头,然后转过身,一步步来到邢姑姑面前。
邢姑姑瞪大眼睛:“是你!”
大氅之下,是卫新竹苍白消瘦的容颜。
她冷冷看着邢姑姑,仿佛她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是我。”
“我来替银坠报仇了。”
————
听雪宫中温暖如春。
火墙安静烧着,热意烘干了冬日的森寒。
紫叶领着莺歌等人,在对面雅室里煮糖水芋圆,食物的香甜抚平了心中的纷乱,让人安然。
姜云冉已经换过衣衫,正斜靠在贵妃榻上,捧着糖水慢慢吃着。
芋圆粉糯,因加了木薯粉,还有一点嚼劲,又香又甜,吃了一个还想吃下一个。
赵庭芳坐在另一侧,只蹙眉道:“如此听来,根本不是廖淑妍选中了阮忠良,而是阮忠良千挑万选,选择了南安伯这个岳丈。”
廖淑妍同阮忠良的相遇,本来就是一场精心的策划,是阮忠良精准吸引廖淑妍的骗局。
且不提愚蠢的佩兰,早先经过世的春倦,肯定是阮忠良一早就收买的人。
她一直伺候在廖淑妍身边,引导她,煽动她,让她最终落入阮忠良的美丽陷阱。
廖淑妍的一切行为,她的所思所想,都被阮忠良引导着转变。
同阮忠良的相遇,看似是一场浪漫的意外,可若是仔细想来,处处都是别有用心。
当时廖淑妍虽然需要阮忠良来逃离继母,但她同样还有别的选择,优秀的学生不止阮忠良一个,其中不乏家世更胜一筹者。
“相比廖淑妍,阮忠良更需要南安伯作为靠山。”
姜云冉放下青花瓷碗,淡淡道:“每一次科举,高中进士者几有五十,这还不算同进士。”
“这么多人,能出头的又有几个?若是去看如今在朝的高官,怕是没几人同阮忠良是同窗。”
阮忠良能一路高升,最开始靠的是苦心经营出来的美名。
年轻,英俊,文采斐然,二甲传胪。
都是他所依靠的资本。
“此时的他,只缺一阵东风,送他直上青云。”
姜云冉看向赵庭芳:“一个母亲早亡,与家中并不亲厚的高门贵女,对他来说再适合不过,也是最好的人选。”
“靠着这些苦心经营出的美名,他成功进入廖淑妍的眼中,从此攀附上南安伯,成了伯府贵婿,有南安伯在其后支持,他迅速在大理寺站稳脚跟。”
“后他又用赵家等的‘翻案’,成功成为阮青天,累积了足够的官声和功绩,最终平步青云,在未及不惑之年时,便成为皇帝近臣,从二品堂官。”
可以说,不过二十年,他就已位极人臣。
赵庭芳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她思忖着道:“虽说之前那一年中,廖淑妍同阮忠良不可能有过分亲密之举,但她也并非真的不谙世事,婚前婚后两人若有差别,她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也是姜云冉心中疑惑之处。
阮忠良究竟如何身处两地,先后成婚,还不被人发现端倪。
若只是替身,除非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否则不可能成功。
姜云冉所有所思:“我们只追查邓恩,想要得到他指认阮忠良的口供,却忘了可能还有一人知晓阮忠良的底细。”
赵庭芳眼睛一亮:“那个替身。”
姜云冉颔首:“对,就是那个替身,冒名顶替科举做官,这可是大忌,若是能掌握这一条证据,不仅阮忠良人头落地,整个阮家都会一蹶不振。”
今日审问邢姑姑,的确线索颇多。
“另外,我始终在想,当年阮忠良贪墨了那么多财富,究竟都去了何处?阮家虽然过得看似稍显富足,却也没到奢靡的地步。”
“财富的去向,也值得深究。”
赵庭芳有些愁苦:“的确是这般,可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茉莉和石头他们也都不是官身,行事非常局限,无论是那名替身,还是巨额财富,都是阮家最大的秘密。”
尤其时隔多年,旧事如同尘埃,一吹风就散了。
姜云冉揉了一下额角,道:“这一点先记下,等他日有机会,我同皇帝要人。”
赵庭芳愣了一下:“同陛下?”
姜云冉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动,发出清脆声响:“是,我费尽心机,成为皇帝宠妃,为的不就是这个?”
“一是要保证我们在报仇之后能全身而退,二则是需要更多权利和人手。”
姜云冉看向赵庭芳:“如今看来,景华琰应该能答应,不过……”
她顿了顿,才道:“还是需要再观察些许时候。”
她要人手替她办事,还需要景华琰不过问细节,人手全凭她一人差遣。
还是再看看景华琰的态度。
赵庭芳思忖片刻,才道:“倒是无不可。”
“前日陛下特地命麦院正肃清太医院,尤其是你的脉案和药方,务必要仔细挑选,不能让生人经手。”
姜云冉愣了一下:“还有这事?”
“这是麦院正亲口所言,”赵庭芳说,“看来,陛下还是很看重你,知晓要保护你的安全。”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是否上心,不看他说了什么,只看他做了什么。
景华琰这般郑重,定是不愿姜云冉出意外,因此愿意耗费心力,关心这些小事。
落日的晚霞烧红了天,从竹纹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照耀在姜云冉绝美的侧颜上。
“那还真是,有尝试的必要了。”
姜云冉眉眼柔和下来,唇角的笑意发自真心。
“看来,陛下的确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说了会儿话,赵庭芳就回太医院了。
姜云冉从书房出去,跟宫人们一起围着暖炉吃甜水。
听雪宫里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姜云冉道:“明日就是紫叶的生辰,到时候咱们叫了热锅子,在膳堂里欢庆一番,你们都爱吃什么,只管跟青黛说,让她去御膳房一一取来。”
听到这话,莺歌眼睛一亮,笑着挽住了紫叶的手:“那我要吃淮水的小羊羔,那边的羊肉可鲜嫩,有一股很浓的奶香味,打热锅子最得宜了。”
姜云冉含笑道:“好,青黛提前吩咐御膳房,明日要多少有多少,保准让大家吃饱喝足,”
“好哦。”
小宫女们欢笑起来。
景华琰踏入听雪宫的时候,就听到里面的热闹,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且加快了步伐。
守在外面的钱小多眼尖,一眼瞧见陛下驾临,他正要跪下行礼,就看到梁三泰对他摇头。
钱小多机灵得很,悄无声息对小六子使了个眼色,小六子立即退下去准备热水。
姜云冉正在同宫人们说笑。
“你们放心,人人过生辰都会庆贺,我也准备了礼物,绝不厚此薄彼。”
她说完,就听到身后一道低声的嗓音:“那朕有没有?”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她直接起身,笑着看向景华琰。
“陛下忙完了?”
她快步上前,帮景华琰解开大氅:“今日外面倒是寒冷,衣襟上都挂了霜。”
此时温热的帕子已经递到手边,是伺候在身边的紫叶。
青黛已经把小宫人都领了下去,明间中的板凳也都被搬了下去,瞬间就宽敞起来。
姜云冉低头看去,见小砂锅中还有一个糖水底,丝毫不含糊:“陛下,可要尝一尝糖水吗?”
景华琰:“……”
吃剩了给他?
不过景华琰今日忙得喉咙痛,的确想要润一润嗓子,倒是不怎么嫌弃:“吃一碗吧。”
姜云冉陪着他进了雅室,景华琰仔细擦干净手,把帕子交还给宫人。
很快,雅室里就只剩下帝妃二人。
姜云冉用手背碰了碰汤碗,感觉不太热了,才道:“陛下尝尝?不太甜,只加了一点蜂蜜。”
景华琰抿了一口,香浓的芋头芬芳萦绕鼻尖,甜蜜的滋味划过唇舌,让人回味无穷。
身边人眉眼含笑,婀娜多情,再配这一碗清甜的糖水,颇有种温香软玉的惬意。
姜云冉见他衣袖上染了些墨渍,就道:“陛下,今夜是在听雪宫安置,还是回乾元宫?”
“怎么?”
一般姜云冉可不会关心这件事。
姜云冉指了一下墨渍,道:“若是在听雪宫安置,陛下得换一件常服,要劳烦梁大伴安排了。”
景华琰喜洁,最不能容忍半点脏污,他皱眉看着袖口的脏污,沉声道:“梁三泰。”
梁三泰麻溜滚了进来。
“陛下,娘娘。”
“让人取几身常服,放在北厢备用。”
“诺。”
等梁三泰走了,景华琰就直接起身,要去脱下有污渍的衣裳。
姜云冉忙起身:“左不过两刻,陛下且忍一忍?”
景华琰摇头:“不成。”
反正这听雪宫温暖如春,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等只穿着里面的素色衬衣,景华琰才觉得舒适:“你这宫里太热了,不怕上火?”
姜云冉顿了顿,有些羞赧:“臣妾月事不畅,最近都在调养,钱医正让臣妾温养,这个冬日配合用药,可以调理顺畅。”
为了治病,倒是情有可原。
景华琰握了一下她的手,发现她手心温热,这才放心。
“那你乖一些,好好吃药,可不能讳疾忌医。”
“知道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姜云冉见他神情比前些时日松快许多,便道:“事情可是有了转圜?”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就你机灵。”
姜云冉笑了起来,她眼儿似月牙,娇俏可爱得紧:“臣妾自然很在意,毕竟臣妾可是此事的功臣。”
计谋是她出的,若是事成,肯定要讨得好处。
姜云冉可不做默默无闻的英雄。
景华琰依旧握着她的手,在她指尖轻轻捏了一下。
“过两日,便能事成,”景华琰道,“朝阳姑婆一心为国,刚得消息,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
说到这里,景华琰叹了口气:“是朕的过错,让年迈的老人家还要为国事操劳。”
姜云冉却说:“朝阳大长公主一生英勇善战,她从不畏惧艰难险阻,此事对于她而言,并非操劳。”
景华琰愣了一下,才道:“你说得对。”
姜云冉便笑了一下,她用小手指挠了挠景华琰的手心:“陛下,若是此事事成,臣妾可否求陛下一个恩典?”
景华琰挑眉看她:“爱妃想求什么?朕现在就可以答应你。”
姜云冉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先攒着,等臣妾需要了,就同陛下说,”姜云冉回握住景华琰的手,“陛下可不能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