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天机难得。
说的越多,错误越多。
姜云冉用拟声继续道:“你是长春宫的宫人,你阿妹亦然,她被阮宝林害死,你来祭奠她,是否?”
短短一句话,让素雪脊背剧颤。
“是。”
她居然承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这话的时候,素雪竟然透着一股死意。
姜云冉面无表情,她慢慢松开手,站在了素雪身后一步之外。
“你很聪明,知道应该如何做。”
是的,素雪确实很聪明。
她乖巧站在那里,没有回头。
若细细看去,脊背仍在颤抖。
姜云冉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你妹更可怜,年纪轻轻就被折磨致死了。”
居然有外人知晓此事。
素雪心底里倏然扬起一抹战栗来。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蛊惑。
“报仇吗?报仇吗?”
那声音越来越快。
“报仇吗?报仇吗?报仇吗?报仇吗?”
倏然,声音来到山巅之上。
“报仇吧!”
是的,报仇吧。
素雪哑着嗓子,忽然问:“你想作什么?”
姜云冉慢慢勾起红唇。
鱼儿上钩了。
藏在风帽下的眉眼冷清,染着清浅的畅快,她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简单,出乎意料,峰回路转。
根本不用去动手调查,只要一个素雪,事情就有了转机。
姜云冉压着嗓子说:“我跟你的目的一样,也憎恶阮宝林。”
她继续道:“所以我想要她给亲人偿命。”
这一句话,无形中拉近了素雪跟“她”的距离。
素雪沉默片刻,说:“你要我做什么?”
姜云冉低哑而怪异地笑了一声,她说:“不做什么,现在只要你好好侍奉她,找到她所有的把柄。”
说罢,她顿了顿,道:“每隔十日,你就来一次广寒宫,把你知晓的消息藏到前殿花坛石洞里,我自会来取。”
“若我有吩咐,会把消息留在洞中。”
素雪能做大宫女,早年在尚宫局时学过字的,她肯定会写。
这个要求很简单,并不复杂,也不需要素雪直接动手伤害阮含珍。
她尚且安全。
素雪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如何称呼您?另外……”素雪茫然地问,“您能成功吗?”
姜云冉笑了一声:“你叫我郝婆婆吧。”
“能不能成功,就看你多细心了。”
素雪呼吸一滞,她的目光垂落,落在那一堆纸灰上。
她能做出来的纸钱很少,只有那么淡薄几张,风一吹,火就灭了。
就好似素雨,好似他们姐妹一样,在这深宫里无足轻重。
素雪的眼泪再度滑落:“我知道了。“
说罢,姜云冉微微踮脚倾身,在她耳边阴森森地道:“我会盯着你的,小素雪,要听话啊。”
说罢,姜云冉飞快转身,迅速离开。
她点破素雪的名字,就是为了让她害怕,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在绕过拐角的时候,姜云冉回头看了一眼,素雪果然没有回头。
她自己便头也不回离开。
然而在路过望月台时,姜云冉忽然感受到一股阴凉的视线。
那视线不远不近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暗中观察,又似乎带着快意的癫狂。
姜云冉默不作声,没有四处张望,她压低风帽,快步离开广寒宫。
等出了宫门,姜云冉迅速脱下斗篷,递给青黛:“把茉莉香露给我。”
她刚才敢靠近素雪,一是因为素雪沉静在悲伤之中,心思很难集中,二她在烧纸,烟熏火燎的味道麻痹了她的嗅觉,她闻不出来姜云冉身上的花露香味。
三则因为素雪这个机会太好,她不想错过。
不赌一把,如何能成事?
事实证明,姜云冉赌对了。
她一边把茉莉花露擦在脖颈和手腕处,在衣襟上点了几下,一边拍了一下发髻,仔细闻身上的味道。
“如何?”
青黛凑上去,嗅了嗅:“没有异味,不过有些太浓郁了。”
没有烧纸的气味就好。
姜云冉不准备回宫。
她之前从太医院绕路,往乾元宫行去,许多宫人都瞧见,而今日时机难得,她若是此刻去乾元宫,素雪绝对不会怀疑她。
姜云冉把那条帕子扔给青黛,道:“回去烧了。”
她取出自己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
青黛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只跟在她身后伺候,等两个人离开偏僻宫巷,姜云冉面上重新恢复往日平静。
她安静走在宫道上,轻声细语同青黛说了几句。
青黛心里惊诧,却没有表现出分毫。
她喃喃道:“阮宝林太狠毒了,她不怕宫里追责?”
即便是普通的宫女,也不能被无辜打死。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宫里自然有更严格的宫规。
若宫人犯错,贵人们尽可把他们交到尚宫局和慎刑司,按照宫规审问处置,她们是绝对不能动用私行的。
像阮宝林这样恶毒地打死宫人之事,青黛入宫三年,还从未听说过。
当然,可能私下也有发生,却无人敢说。
姜云冉道:“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一下那个位置,以后可能需要你或者其他人同素雪交接。”
说到这里,姜云冉看向她:“怕吗?”
青黛摇了摇头。
她其实很怕,但又没那么怕,想到之前阮含珍对她的毒打欺辱,她心里就野草疯长。
她想要亲自参与其中,为自己讨个公道。
“不怕,小主放心,奴婢一定谨慎。”
姜云冉笑了。
她道:“回去之后,你去一趟太医院,把这件事告诉赵医正,长春宫忽然少了一个扫洗宫人,肯定需要理由。”
“这件事,就是把柄。”
“是。”
两个人说说笑笑,等来到乾元宫前,已经恢复如常。
这一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门的小李子见是她,忙迎上来打千:“哎呦喂,这不是姜采女,给小主道喜了!”
姜云冉笑了一下,让青黛给他赏赐,道:“今日有劳小李公公了。”
小李子嘴里说着不敢当,一边在身边的小黄门屁股上踹了一脚。
“还不赶紧进去通传?没眼力见的东西。”
“可不能让采女小主久等呢。”
小李子请姜云冉在客厅落座,自己亲自去端了茶,过来伺候她吃茶。
姜云冉笑眯眯地道:“有小李公公守门,乾元宫自是固若金汤。”
能在乾元宫守门,他即便不是景华琰的心腹,也肯定是梁三泰的。
不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忠心耿耿,这个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做。
瞧着他年轻,可看那身官服,早就是中监了,再熬上几年,大抵就能赶到小柳公公那个位置。
姜云冉很客气,小李子更热络。
“小主谬赞了,小的全靠陛下赏识,要不然哪里有今日。”
姜云冉问:“这几日,宫里似乎都安静了不少,我也很担心徐德妃娘娘呢。”
小李子眼睛一转,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荷包,又想起小柳哥的嘱托,便也没有藏着掖着。
“可不是?不说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就连陛下也担忧得紧。”
他声音压得很低:“这前两日梅昭仪和阮宝林过来,后来崔宁嫔和司徒美人也来过,都没能见到陛下一面呢。”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同小李子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唉,陛下甚是辛苦。”
姜云冉说着,通传的小黄门就麻溜跑回来了。
他喘着气,脸上扬起大大笑脸:“姜小主,陛下召见您。”
等姜云冉在浩然轩见到景华琰,便小碎步迎了上去。
她一把挽住景华琰的胳膊,一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那模样,当真娇俏可人。
“陛下,妾很想念陛下。”
景华琰垂眸看她发顶上的粉红绒花,浅浅勾了一下唇角。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显然这几日都没睡好。
“真的想念朕?”
姜云冉点头:“自然是真的。”
她对青黛招手,青黛把包袱呈上,就后退两步停在了门口。
姜云冉打开包袱,把那身中衣捧在了手里:“这几日每逢想念陛下,妾就认真做这身中衣,今日可算做好了。”
姜云冉往前伸了下手:“陛下看看,可喜欢?”
景华琰很自然接过中衣,放在手里打量。
姜云冉不愧是绣娘出身,女红手艺无人能及,这身中衣别看样式普通,但针脚极其细密,在衣领,袖口处都绣了青竹纹样,不显眼,却足够用心。
料子是极好的,她自己舍不得用,都给他做了衣裳。
景华琰看向她,面容温柔许多。
“你辛苦了。”
姜云冉羞涩笑了。
她脸颊粉红,身上的茉莉香气扑面而来,勾的景华琰难得有些心神不宁。
“陛下,你喜欢便好,”姜云冉笑道,“就不枉费妾努力这些时日。”
这一身衣裳前前后后做了二十几日,可是费工夫。
景华琰忽然伸出手,在她腰上一搂:“你不想看朕穿这身衣裳是什么模样吗?”
姜云冉抬眸,就看到他沉甸甸的眼神。
再往下,是清晰突兀的喉结。
景华琰喉结滚动,他低下头,在她柔软的唇上告诉她:“晚上,朕穿给你看。”
第57章 根本不需要恩典。【二+三更】
姜云冉过来乾元宫的时间恰到好处,正好是午膳时分。
她送给景华琰用心数日的礼物,陛下自然也有柔情,很顺理成章就留下来用午膳。
除了她陪着陛下用膳,还有三位大人。
今日陪膳的不是姚相,也非忠义伯,而是几名年轻才俊。
隔着香云纱帐幔,姜云冉也能感受到对面的朝气蓬勃。
对面端坐的两男一女,看年纪都不足而立,应是景华琰登基时恩科的佼佼者。
众人落座之后,姜云冉对面三人安静规矩,都没有好奇打量。
定力不错。
姜云冉同景华琰对视一眼,挑了一下眼角。
皇帝陛下,可要介绍一下。
景华琰懒得开口,梁三泰这会儿就体现出司礼监太监的体贴,上前道。
“诸位大人,这位是听雪宫姜采女。”
另一边,对姜云冉道:“姜小主,这位是都察院西川道督察御史高远,这位是都察院岭南道督察御史江清鸣,最后这位大人,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丰鸿轻。”
姜云冉听到这几个名字,心中了然。
高远和江清鸣都是白鹤书院的佼佼者,当年恩科拔得头筹,丰鸿轻年纪略长,已经是吏部的主事,官职正六品。
这三个官职和主管倒是很耐人寻味。
梁三泰介绍完,三人便一起起身,见过姜云冉。
按理说,姜云冉的份位比这几位大人的官职要低,但她是内命妇,地位不同,下官皆要见礼。
姜云冉也客客气气笑道:“诸位大人有礼。”
等见过面,景华琰才开口:“用膳吧。”
开始用膳之后,景华琰便很自然之前未曾议论结束的话题,姜云冉忙着给景华琰夹菜,对他们的奏对毫不在意。
梁三泰也懂事,因青黛不能在此侍奉,便主动给姜云冉布菜。
一时间,气氛和谐得很,简直是夫妻同心的典范。
下面的高远睨了一眼,低着头对江清鸣挑了挑眼眉。
江清鸣淡定吃下一口滑炒香菇,踢了他一脚。
他们都是景华琰选出的年轻心腹,平日里御前凑对,上书考教,陪膳议政怎么也得有几十回了,可这一次,却是头回在金馔堂看到宫妃。
景华琰从来都把前朝后宫分得很开,什么人能得他看中,赏识有加,谁都说不清。
还是一位从未听说过的下三位小主。
这就更令人咋舌了。
不看景华琰,只看梁三泰的态度,这位小主就很不简单了。
梁三泰多人精,他能这样客气,说明乾元宫上下待姜云冉都不寻常。
这就是景华琰的意思。
下面两位年轻才俊打眼神官司,上首贵人们似乎毫无察觉,姜云冉正安静吃着话梅小排,就听道景华琰忽然开口:“爱妃,你如何看?”
姜云冉:“……”
一叫她爱妃就没好事。
姜云冉刚才都没认真听,此刻忽然被先生提问,难得有些紧张。
她脑中思绪飞转,才回忆起方才君臣奏对的话题。
说的是今岁各地丰收之事,丰收之后的岁银收缴、转运及国库充盈等话题。
下面三位除了宪台御史就是吏部堂官,没有一人是同户部岁银事有关,却问到了他们身上。
这就很有意思了。
姜云冉也清晰认识到,这三位大概就是景华琰提前遴选出来的凌烟阁阁臣。
端看未来数年间他们的功绩了。
思绪回转,姜云冉便轻轻开口:“陛下,妾未曾读过书,不懂那些大道理。”
“妾只知道百姓耕种十分辛苦,一年到头,所有的努力和汗水都洒落在田地里,要想国朝安稳,只有衣食住行四字。”
“这其中衣食为先。”
“百姓们只有吃饱饭,国朝才会稳定,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姜云冉顿了顿,给景华琰盛了一碗酸萝卜老鸭汤。
“每逢秋日丰收,百姓皆很开心,因为丰收就意味着又能好好活过一年,然……”
“然谷贱伤农,每当丰收年景,五谷之价就会暴跌,丰收也好,薄收也罢,百姓永远贫困。”
下面的高远目瞪口呆。
不是说没读过书吗?
怎么就连税律都这样清楚?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目光清清淡淡的:“想必陛下已经有了断决,妾不过班门弄斧。”
那么多优秀的国之栋梁在侧,如何要姜云冉来提意见,景华琰此言,其实是为了她。
表现得优秀,朝臣就会信服。
姜云冉心中一暖,觉得那身中衣没白做。
四目相对,景华琰难得笑了一下。
“朕想听你说。”
声音很温柔。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
她把莲花白瓷碗放到景华琰手边,才认真说道:“往年年景,皆是收岁银,按照人头、家户来收取,百姓必须要在收岁银之前售卖米粮,凑足税银。”
“这其中,有官收,也有民收,官收就是各大粮仓,或者因战事临时收取粮草,民收就是米行商贾。”
姜云冉说得非常清楚,头脑异常清晰。
“妾以为,陛下同几位大人之前议论的,就是改税。”
就连论调都是一样的。
高远年纪最小,人也活泼,听到这里不由咋舌。
“哇,说的一模一样。”
丰鸿轻看了他一眼,面有忧色。
江清鸣继续用膳,头都不抬。
这三个人的性格倒是很有趣,姜云冉扫过一眼,就继续说道:“岁银其实归根到底就是民库,取之于*民,最后要用之于民。”
“以妾之见识,总觉得收税银多此一举,因何不直接收粮食?按斤两平摊入各家各户,这样,无论丰收还是薄收,百姓都不用再去担忧米价。”
计算税收斤两,肯定是有个度的,不可能逼迫百姓倾家荡产。
朝廷算出来的斤两数,也必然在薄收之年也能让百姓承担,实在不行,薄凉少收,丰年多收,也是还政于民。
不至于伤筋动骨,更不会民怨宣沸。
而朝廷也不用在战时再去采买收粮,中间两费差价。
这个做法有优点,也有缺点。
“优点是百姓不用多费心神关心米价,关心市场,只要用尽全力侍弄田地便可,缺点是米粮不好运输。”
之前为何会按银子收取,一是每年的国库不需要那么多粮食,二是一两银就能买的一袋米,自然是岁银更好运输。
姜云冉越说越兴奋。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兴奋什么,可说到这里,就连色香味俱全的御膳都没心思吃了。
她思忖片刻,继续道:“若是能同当地米商合作,按往年均价售卖米粮,这样市场上依旧有米,岁银也能照常收取,运输转换还同往年一样。”
最后的结果是,米商的盈利会被压低。
与朝廷和百姓来说是一举两得。
显然,君臣几人也议论到了这里。
江清鸣不由开口:“姜小主以为,米商这里应该如何处置?”
商人逐利,若是利益压薄,无人愿意合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举国上下,米商不知凡几,若是人心散了,那事情就全然无法推行。
此事最后的落点就是米商。
姜云冉浅浅笑了。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虽然早年高祖皇帝马上得天下,也得了富甲一方商贾的支持,如今大楚商人已是良民,但他们依旧不能科举。”
姜云冉说到这里,高远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动了商人也能科举这一条,那就是动了国本,动了大楚律。
到时候会有多少老学究沸反盈天,跪在太极殿前涕泪横流?
这位姜采女嘴里说着大字不识一个,见识和胆量远比他们这些浸淫官场数年的朝臣还要深远。
她甚至敢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说要改大楚律。
姜云冉听到了吸气声,眉目弯弯,盈盈看向景华琰。
她知道,景华琰一早动了这心思,但需要人上表奏对。
只可惜,下面三个年轻人还是稚嫩,胆量不够大。
谁都没能提起,也谁都不敢提议。
难怪今日要大家一起用膳了。
姜云冉跟朝臣不同,立场自然也不同,她是按照景华琰的思路思考问题,琢磨对策。
对于景华琰来说,他是皇帝,自然什么都能改。
只看如何改了。
姜云冉没有去解释这些,她只是道:“米商帮助朝廷为百姓谋福祉,朝廷自然要加恩,天下之大,米商不知凡几,谁愿意同朝廷签订契约,保持三年不变,谁就能被开恩赏赐,族中子弟可以参加科举,同时可以限定名额。”
“一旦退出契约,立即取消名额。”
奖赏都有定论。
有名额,有机遇,有惩罚,也有限制。
这一套形成了闭环。
姜云冉说完,没有去看景华琰,她的目光好似能穿透香云纱,看透每位朝臣的真心。
显然,下面三位大人都想过这个处理方法,只是在提出之前,就被他们自己否决了。
还是胆怯了。
姜云冉勾了勾唇瓣,为国朝能有这等年轻俊才而高兴。
她抬起眼眸,笑着看向景华琰。
“恭喜陛下。”
景华琰挑眉,也笑了。
他的笑声低沉有力,又有着无限柔情。
下面三人隔得有些远,没有听见恭喜陛下这四个字,却能听见景华琰的笑声。
如此看来,这位姜采女居然说中了陛下的心思。
真厉害啊。
难怪今日她能坐在这里,陪伴在陛下身边,说着大胆之言。
满朝文武,宫里内外,能成为皇帝心腹的,都不是凡人。
尤其是他们这位陛下。
朝臣日日与其奏对,比后宫妃嫔还要了解他,他能这把姜采女带到这里,就说明他信任她。
思及此,下首三人皆起身,对姜云冉拱手。
“姜小主见识广博,聪慧多思,臣等佩服。”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笑道:“谬赞了。”
说完这一番话,姜云冉见好就收,没有再多说一句。
果然,一顿御膳用完,景华琰淡淡吩咐:“朕以为,姜采女所言甚是。”
这个意思就是,按照她的说法来行事。
至于要如何成事,朝堂上又要议论多少次,那就是君臣们的事情了。
用过了午膳,姜云冉陪景华琰在乾元宫散步。
正午的阳光并不刺眼,云朵漂浮,遮挡了炙热的火力。
一阵风吹过,带起丝丝凉气。
长信宫精致精巧,移步易景,回廊曲折,廊画鲜艳,秋日的光影洒落赤金琉璃瓦上,点亮了百年宫殿的眉眼。
姜云冉挽着景华琰的胳膊,笑道:“陛下,今日妾说对了,陛下可要给妾奖赏。”
景华琰嗯了一声,问:“你要什么?”
她似乎毫无准备,低头沉思许久,最后才道:“妾想要陛下一个恩典。”
————
景华琰脚步不停。
他领着她穿过游廊,路过流光池,在池边喂了一会儿锦鲤,才问:“什么恩典?”
锦鲤池中的胖锦鲤悠闲游动,在水中沉沉浮浮,心情好了,才浮上来吃一口鱼食。
骄傲得很。
也可爱有趣。
姜云冉安静赏了一会儿锦鲤,才抬眸看向他,眼眸明亮而璀璨。
一如她琉璃一般的心。
“无论妾做了什么,还请陛下留妾一命,可好?”
景华琰倏然笑了。
他伸手一把揽过姜云冉的细腰,把她整个人都控制在怀中。
“你要谋逆犯上?”
他的声音低沉,跟着秋风一起擦过耳畔。
姜云冉难得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开口:“怎会?陛下莫要污蔑妾。”
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那声音低沉,温柔,犹如秋日的微风,在耳边轻柔抚摸。
他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那这个恩典要来做甚?”
姜云冉慢慢睁大眼睛。
景华琰这句话是告诉她,只要她不谋逆,做什么都可以。
根本不需要恩典。
不知道为何,姜云冉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麻痒。
仿佛有不听话的狸奴在心尖上踩呀踩,顽皮得很。
她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些游移,竟是不敢看他深邃的眼眸。
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颊有多红。
“既然如此,妾要换个恩典。”
“不给换了。”
景华琰的吻又落在她唇上。
“不能反悔,这次作废,”他在她唇上允诺,“爱妃只能下次再努力了。”
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姜云冉的呼吸都被夺走了。
“朕允许你,再攒一个恩典。”
帝妃二人在锦鲤池边缠绵了好一会儿,就连胖锦鲤都不好意思,躲进了假山阴影里。
等景华琰放开姜云冉,才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姜云冉默默擦了一下唇脂,又去偷偷看他的脸颊。
还好,没把妆花在皇帝陛下脸上。
“你的见识广博,定有人悉心教导。”
一个人的成长,是离不开教导的。
姜云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好奇问:“陛下,妾以为这个改税新政,早就有人提出,为何多年来都未实施?”
两人前行数步,景华琰都未开口。
姜云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又淡淡道:“父皇曾同朕说过,早年有朝臣提出新政,后来阴差阳错,未能实施。”
他顿了顿,回眸看向姜云冉,眼眸里有赞许,也有惊异。
“你的论点,同当年那位朝臣一样。”
姜云冉眨了一下凤眼,笑道:“陛下这样夸赞,妾都要羞赧了。”
景华琰捏了捏她的手。
“不是夸赞,朕何时打过诳语?”景华琰道,“不过你的新政提议更完善,就连后续的奖惩都想到了。”
姜云冉顿了顿,她知道自己不能多提母亲的事情,可她总是忍不住。
在她心里,全天下的人,都不及母亲一人。
母亲给了她生命,悉心守护她多年,她是她此生最珍贵的回忆。
她垂下眼眸,声音清润:“曾经有人教导过妾,妾不过是举一反三罢了。”
景华琰没有追问。
两个人安静前行,很快便在乾元宫中走过一整圈,回到了殿阁之中。
“是朕之幸。”
姜云冉却说:“习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
这一次,景华琰停下了脚步。
他回眸看去,能看到姜云冉一片赤诚之心。
“去午歇吧,下午也别回宫,就在乾元宫打发时辰。”
这是报与帝王家的恩典。
姜云冉仰起头,对着他乖巧一笑。
“是,陛下。”
两个人一起午歇。
冬暖阁里安安静静,龙涎香优雅沉静,它的功效显著,姜云冉躺下片刻就入睡了。
等身边人呼吸平稳,景华琰才睁开眼眸,偏过头来看她。
真有意思。
他之前从未同姜云冉议论过政事,两人说的大多是宫事,今日忽然提起,也是为了考量她。
他是知晓她的。
即便没有太过尖锐的眼光,最次也能四平八稳,不会让她在朝臣面前落了面子。
只没想到,她比寻常人都要优秀。
而她绝不可能生来就精通文史朝政,定是有人数年来悉心教导,才有今日的女诸葛。
会是谁呢?
又为何要如此教导她?
时至今日,姜云冉只身入局,重回长信,为的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景华琰竟是一点都不气恼。
他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味。
他这个人其实性格乖张,从不怕旁人指摘,如今要革新,要除党争,就不怕百年后史书上无数咒骂。
与其青史留名,不如痛痛快快走一遭。
与其固本守旧,不如大刀阔斧除弊端。
若是国朝在他之后崩塌,若是大楚再无繁荣之相,若之后百姓罹难,国破家亡,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估计那个时候,他就是已经躺在帝陵紫檀棺材里,也要气得诈尸。
棺材板都要炸飞。
想到这里,景华琰竟然笑了一下。
真好。
这一成不变的单调岁月里,忽然出现了一抹不可控的亮色。
多有趣啊。
景华琰甚至期待了一下。
不知道这个变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不知姜云冉是否能陪着他走到最后。
不到那一日,谁也不知结果。
这才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人生。
嗪着这一抹笑,景华琰渐渐沉入梦乡。
两刻之后,景华琰缓缓睁开眼睛。
他一贯自律,中午午歇从来都是两刻,不会多也不会少。
年少时还需要身边的宫人叫起,自从十岁之后就不用人侍奉了。
他自己可以很精准醒来。
此时,身边的女子睡得正香。
景华琰轻手轻脚坐起身,低头看向姜云冉。
她缩在锦被里,脸蛋红扑扑,神情放松又自然。
很舒适的模样。
宫中如此多妃嫔,姜云冉大抵是心态最好的那个,除非伪装,景华琰从未见过她紧张害怕。
也就那一日不识好茶,好似难过了一会儿。
思及此,景华琰转身下了床。
在寝殿里洗漱束发,梁三泰在边上候着:“陛下,几位阁臣都到了知不足斋。”
景华琰颔首,顿了顿才道:“吩咐西寺库。”
梁三泰立即招手,一名小黄门迅速前来,用笔记录。
“赏赐姜采女十二种贡茶各两斤,八种贡缎两色各两匹,黄花梨四季插屏一架,黄花梨大桌一个,黄花梨书架一对,赤金琉璃镜一个,红宝石头面一套,东海金珠头面一套,碧玺头面一套,佛莲八宝璎珞一个,银食具一套,银茶具一套,名贵药材各两盒,赏银五百两。”
这可是大手笔。
就连梁三泰都瞪大了双眼。
之前赏赐贵妃都没这么奢华。
边上的小黄门奋笔疾书,表情都渐渐有些狰狞了。
景华琰的语速太快,他生怕自己记错了。
然而这还没完。
景华琰顿了顿,又道:“传朕口谕,责令尚宫局加姜采女份例,之后皆按才人份例供给,另外冬日炭火,一律给发红螺炭。”
景华琰此人从来不抠门。
姜云冉今日立了大功,那就大方赏赐,不叫人白白付出。
暂时不能升位,那就让她拥有晋位之后的待遇,衣食住行都不受刁难,舒舒服服为国尽忠。
如此,才能让人心甘情愿肝脑涂地。
虽然景华琰不需要姜云冉肝脑涂地,却也不想看她搜搜过日子。
说到这里,景华琰有点口干舌燥。
他拼了一口茶,道:“朕记得御茶膳坊的孙茶官擅长点茶品茶,一会儿告诉姜采女,明日就让孙茶官给她讲茶。”
梁三泰现在已经瞧不出惊讶了。
他有点麻木。
等确定景华琰没有其他吩咐,梁三泰才小声说:“不如等明日小主回宫了,再派人把东西一并送过去,那场面好看又体面,小主一定高兴。”
景华琰脚步不停:“你安排。”
梁三泰兴致勃勃说:“诺。”
等姜云冉醒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暴富。
她坐在床榻上,眨了一下眼睛,很快就清醒过来。
“小主可醒了?”
外面是青黛的嗓音。
姜云冉起床,洗漱,就看到雪燕快步而来,笑着福了福。
“见过小主。”
姜云冉说:“雪燕姑娘可有事?”
雪燕忙道不敢当,只说:“三泰公公怕小主身边不够人使唤,就叫奴婢来伺候小主,以后小主来乾元宫,都是奴婢侍奉。”
倒是会做人呢。
姜云冉便笑了,让青黛给她赏赐:“那就有劳你了。”
雪燕轻声细语:“西配殿有陛下的书库,小主若是要读书,可以去那边挑选。小主若是觉得无趣,小柳公公会对弈,他可以陪小主对弈。”
“不用,还是读书吧。”
姜云冉说着,扶着雪燕的手就要往外走。
此时节,小柳公公却匆匆赶来。
“小主。”
姜云冉问:“何事?”
小柳公公便道:“小主,苏宝林和阮宝林一起求见陛下,奈何陛下忙碌,无暇旁顾,便打发小的来问小主。”
姜云冉:“……”
姜云冉有些迷茫:“问我什么?”
小柳公公面无表情:“陛下口谕,是否见两位娘娘,请小主做定夺,陛下没有空闲。”
姜云冉:“……”
她来定夺两位娘娘是否能进乾元宫?
不是她妄自菲薄,她算什么?
一个采女而已。
姜云冉简直要气笑了。
她觉得景华琰是故意的。
姜云冉浅浅勾起唇角,声音可温柔:“既然如此,那就见一见吧。”
姜云冉挑眉道:“我也许久没见两位姐姐了呢。”
第58章 闲来无事,我们来讲故事吧?【一+二更】
之前来乾元宫数次,都没能得见皇帝陛下,这让阮宝林心中一直藏着气。
今日她特地叫人煮了鸡汤,打扮停当正要出门,迎面就碰到了苏宝林。
当时情景有些尴尬。
邢姑姑和桐舟手上都拎着食盒,一看就知道对方要去何处。
不过苏宝林此人性子软,好说话,一贯会哄阮宝林开心,因此两人谈了几句,就携手而来。
路上,苏宝林还笑着说:“我许久未能得见陛下,心里甚是想念,也有些恐慌,但我胆子小,不敢来,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迈出这一步。”
“本来出门的时候都想回去了,还好碰见了妹妹,有妹妹作陪,也没那么害怕了。”
在阮含珍入宫之前,苏宝林还算得宠。
她生的娇小可爱,温香软玉,男人都喜欢这个模样的美人。
她能从采女升为宝林,说明这数月期间也颇为风光,只可惜,曾经的阮婕妤忽然崩逝,而阮宝林横空出世,代替了陛下再也无法拥有的白月光。
自从阮宝林入宫伊始,苏宝林的恩宠便被分薄。
如今的她,甚至不如孟才人得宠。
阮宝林冷眼瞧着,苏宝林心态倒是极好,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整日里来乾元宫自找没趣,她日常就是在寝殿中做针线,偶尔去御花园赏景,听闻还经常去宝成斋诵经念佛,身上经常有一股檀香味。
日子单调又沉闷,一眼就能望到头。
她这么说,阮宝林是相信的。
在外人面前时,阮宝林一贯温柔婉约。
“姐姐莫要如此言,你入宫不过数月,就已经成为宝林娘娘,再过些许时候,说不得就能升为九嫔之一了。”
“日后再有个一儿半女,日子就好过许多。”
阮宝林倒是还安慰了苏宝林一句。
苏宝林低下头,语气有些颓丧:“哪里有这等机会,且不说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等都是出身名门,更不提梅昭仪娘娘和慕容婕妤秀外慧中,便是崔宁嫔娘娘也颇为美丽动人,温柔体贴得很。”
崔宁嫔可不是美丽动人,她只是运气好罢了。
虽说如今也被阮宝林分薄了恩宠,但她份位高,也的确温柔,比苏宝林还是更有脸面的。
毕竟,她入宫多年,又升为嫔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从来论功行赏,不会让她失了脸面。
苏宝林低着头,没有看到阮宝林的表情:“还有吴端嫔娘娘,因有了皇嗣才能升位。”
吴美人可是在宫里熬了四五个年头才有今日的荣光。
阮宝林就安慰她:“莫要着急,日子还长呢。”
“是很长,可我也知道自己的,没有任何优点,”苏宝林叹了口气,“我若是有妹妹半分美丽,都不会这般焦虑了。”
阮宝林被她吹捧这一路,心情极好,脸上都克制不住扬起了笑容。
“姐姐谬赞了。”
苏宝林挽住她的手,两人亲昵靠在一起。
“妹妹,若你以后飞黄腾达,成了咱们长春宫的主位娘娘,可要关照一下姐姐。”
阮宝林心里嫌恶,根本不可能关照敌人,嘴里却说:“这是自然。”
她拍了一下苏宝林的手,道:“我们姐妹携手同心,才能荣华富贵。”
两个人一路说得开心,可等到了乾元宫,阮宝林的心里就又有些紧张了。
本来景华琰就不喜宫妃经常往来乾元宫,这些时日因为边关战事越发繁忙,除了之前招幸姜采女,就再没有踏足后宫。
姚贵妃闭门不出,徐德妃重病不起,周宜妃整日都在操心大皇子,根本就不在乎皇帝陛下。
高位宫妃都不在,便只有剩下的几位娘娘能往乾元宫走动。
不过也都没能见到陛下一面。
阮宝林之前来过一回,没能得见,今日是鼓足了勇气,又来一次。
若是还不成,数日内她不会再来。
在门房客厅中等待的时候,阮宝林难得有些如坐针毡。
倒是苏宝林瞧着比她淡然许多。
邢妈妈瞥她一眼,按了一下阮宝林的肩膀,对苏宝林客气道:“苏娘娘倒是沉稳。”
话音落下,阮宝林的视线也跟随过来。
苏宝林笑了一下,眉眼却多了几分苦涩:“我知道没有指望,不抱希望,所以也就不紧张了。”
话里话外,都有些颓丧。
阮宝林顿了顿,到底没有多言。
一刻,两刻,直到三刻之后,那名通传的小黄门才快步跑了回来。
两人瞬间就又有些紧张。
小黄门在小李子耳边说了几句,小李子就笑眯眯过来:“两位娘娘,这边请。”
这是能见她们了?
因为太过惊讶,以至于阮宝林没有注意小李子的用词。
并非陛下口谕,召见宫妃。
而是这边请。
不过,对于眼下的阮宝林和苏宝林,这都不重要了。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谁还在乎那么多呢?
两个人跟着小李子穿过回廊,往前快步行去。
阮宝林之前毕竟来过乾元宫,认得路,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小李子冷静的脸庞,忽然问:“小李公公,咱们这是要去何处?”
小李子客客气气:“回禀阮宝林娘娘,咱们去春风亭。”
阮宝林和苏宝林都没去过乾元宫春风亭,闻言便没有继续追问,只跟着小李子往前走。
不过转瞬,两人便被请到了春风亭。
亭中已经摆好瓜果李桃,一支茉莉在白玉瓶中亭亭玉立,两人被小李子请着落座,才道:“小的先退下了,娘娘们稍等片刻。”
等小李子走了,此处便只有主仆四人。
阮宝林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苏宝林,知道她也没见过这般场面,不由安慰:“陛下最近国事繁忙,想必要稍等片刻才会来。”
苏宝林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时间推移,金乌灿灿西斜,一晃神便小半个时辰过去。
这时辰太难熬了。
紧张和忐忑在心田上交织,让人不能放下心神,总是带着期待和彷徨。
坐立不安。
脾气有些急躁的阮宝林慢慢就沉下脸来。
邢姑姑心里暗道不好,躬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阮宝林才勉强笑了一下。
倒是苏宝林嗫嚅着开口:“陛下怕不是不会见咱们吧?那又为何让咱们入宫来?”
邢姑姑心里一咯噔,忙道:“即便今日见不到,陛下也怜惜两位娘娘,让娘娘们能入乾元宫赏景,不至于白跑一趟。”
这倒是。
想想之前被拒之门外的梅昭仪、崔宁嫔和司徒美人,她们两人能进来坐下吃茶赏景,已经殊为不易。
就在这时,苏宝林身边的大宫女桐舟忽然低低惊呼一声。
三人循声看来,桐舟面色煞白:“那是不是,是不是姜采女?”
阮宝林心中一惊,她立即回头,顺着桐舟指着的方向往前看去。
果然,就看到姜云冉领着一名宫女,正从流光池那边漫步而来。
下午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在她漂亮的肩膀处镀了一片金色,她逆光而来,犹如忽然落入凡尘的仙人。
即使化成灰,阮宝林也能一眼认出她。
方才等了两刻,她本来就很不耐烦,此刻忽然间姜云冉这般随意悠闲,她心里的怒气直达头顶。
“姜采女!”
阮宝林冷冷开口:“好大的胆子,你是如何进来乾元宫的?”
这话说的,仿佛姜云冉绝对不可能进入乾元宫一般。
姜云冉似乎才听到她的声音,偏过头来一看,瞬间便洋溢起笑容。
她踏着满地碎金而来,衣袂翩翩,身姿轻灵。
“见过苏宝林,阮宝林,姐姐们万福金安。”
姜云冉福了福,站在春风亭外,居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阮宝林面色难看下来。
无论姜采女是什么样的人,光凭她这张脸,就足叫阮宝林厌恶了。
更何况,两人之间纠葛颇深,之前她居然敢倒打一耙,敢诬告她要谋财害命,结果自己翻身成了宫妃,真是歹毒至极。
看她一眼都心情烦躁。
邢姑姑忙按住她的肩膀。
她还算冷静,也不蠢笨,方才姜采女看过来那一眼,眼眸中并无半分惊讶,说明她一早就知道她们在此处。
结合姜采女走过来的方向,她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可若是同阮宝林这般说,阮宝林一定要生气,这不是长春宫,可容不得阮宝林使性子。
邢姑姑不愧是廖夫人身边伺候二十几年的老人,她飞快权衡利弊,轻声哄劝:“娘娘,今日陛下显然忙碌,既然如此,咱们便先回吧,不能再打搅陛下。”
很聪明,也很懂得审时度势。
姜云冉淡淡瞥了她一眼,可不给她们离开的机会。
“妾许久未见两位姐姐,心中想念得紧,今日凑巧,不如一起在春风亭吃茶闲谈,岂不快哉?”
阮宝林面色再度沉了下来。
这时,另一边的苏宝林却问:“姜采女,你为何在此处?难道是陛下让你进来的?”
这话一出口,邢姑姑暗道不好。
果然,阮宝林凌厉的声音响起:“就凭她?”
“一个绣娘出身的破落户,她凭什么能得陛下青眼?”
阮宝林目光回转,冷冷看向姜云冉:“你说,你是如何进来的?若你胆敢私闯乾元宫,我要禀明陛下,罚你下狱自省。”
可真厉害啊。
就连姚贵妃都不能随意让宫妃下狱,这阮宝林真是目无王法,随口就要给人定罪。
有时候,姜云冉都觉得阮家很奇怪。
既然这样想要攀附权贵,送女儿入宫,又为何把阮宝林养成这般骄纵乖张的性子?
姜云冉垂眸看着坐着不动的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乾元宫内外皆有仪鸾卫和金吾卫,娘娘说,我是如何进来的?”
她上前半步,低垂眉眼看向她。
越是靠近,她那张熟悉的眉眼就越刺痛阮宝林。
若非她忽然重病,怎么会给那贱人入宫机会?
她虽然死了,可她永远活在了陛下心里。
每逢想到这里,阮宝林都如鲠在喉。
她甚至无处发泄。
因为对方已经死了,香消玉殒,再无留痕。
她的气愤和怨怼无处发泄,只能积累起来,压迫她沉甸甸的心。
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她不埋怨自己忽然生病,不怪罪为了家族逼迫无辜女孩儿入宫的父母,怪罪的是那个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受害者。
这就是阮含珍。
这就是阮氏子弟。
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自私恶鬼。
姜云冉心中冰冷,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
她继续靠近,几乎要同阮含珍面对面。
“娘娘太看得起妾了,妾如今能出现在乾元宫,自然是陛下传召啊。”
她脸上笑容刺痛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陛下国事繁忙,特地叮嘱我,让我好生招待两位姐姐。”
“你们可满意?”
————
这几句话一说,阮含珍的眼中尽是怒火。
什么贤良淑德,什么温良恭俭,都是伪装出来唬人的把戏,此刻的阮含珍怒火中烧,理智都要随之而去。
此刻若在长春宫,一个巴掌就要落在姜云冉脸上。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
阮含珍怒气一滞,她脸上的表情慢慢平静下来,转而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和善笑容。
“让你一个采女来招待两位宝林?”
“可笑至极。”
的确是,姜云冉心里想,阮宝林骂得好。
景华琰可不就是可笑至极。
她自然知晓景华琰为何有此吩咐,既然今日凑巧,阮宝林和苏宝林送上门来,当然要试探一番。
端看姜云冉要如何针对阮宝林,两人之间又是否有其他仇怨。
这还是姜云冉把景华琰往正经里揣度,若是不正经的,就是他觉得无趣,想要看她乐子。
既然陛下要看乐子,姜云冉自然要努力表演。
可不能让陛下失望呢。
听到阮宝林这般说,姜云冉面上立即露出哀愁来。
“妾也是这样讲的,但陛下非是不听呢,”姜云冉眨巴了一下眼睛,无奈地道,“请不请两位娘娘进来,这个主意都要让妾来拿,妾还能怎么办呢?”
“放肆!”
阮宝林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
另一边,苏宝林低垂着头,没有任何表态。
姜云冉百忙之中扫了她一眼,视线就重新落回阮宝林身上。
她觉得阮含珍手段还是太柔软了,不够刺激,也不够嚣张,最好嚣张到把阮氏送进诏狱。
她得加柴添火,好让阮宝林娘娘能提前烧起来。
姜云冉哎呀了一声,她扭着腰来到阮宝林身边,轻声细语:“娘娘,妾来了这么久,总不好一直站着。”
她说着,勾唇浅笑。
那精致漂亮的眉眼晃得人头疼。
阮含珍心里的气怎么都撒不出来,又不能在乾元宫掌掴这贱人,手指死死扣在手心里,满手都是疼的。
“若我不让你坐呢?”
姜云冉就遥遥一指,对着不远处的小柳公公道:“你瞧,陛下担心妾侍奉不好两位娘娘,特地派小柳公公来监督妾呢。”
“这里的一言一行,小柳公公说不定都要上禀。”
阮含珍深深吸了口气。
除了中秋节那一日,她还从来都未这么憋屈过。
苏宝林似乎是怕阮宝林忽然爆起,闹出难看事来,就忙道:“姜采女,你来我这边坐吧,自你入宫,咱们姐妹还没好好说过话呢。”
脾气可真好啊。
跟以前一模一样。
姜云冉对她羞涩一笑,说:“还是苏宝林娘娘温柔,娘娘真好。”
苏宝林面上一僵,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阮宝林,无奈道:“坐下一起吃茶吧。”
但凡聪明人,此刻都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皇帝陛下忙于政事,正好姜云冉在乾元宫,就私自替陛下做主,请了她们两人进来耀武扬威。
想到之前阮宝林跟姜采女之间的龃龉,苏宝林就觉得有些牙疼,这个场面里根本没她什么事,她简直是无妄之灾。
苏宝林心中叹气,嘴上却客客气气。
“阮妹妹,吃杯茶咱们就走吧,莫要打扰了陛下的政事。”
阮宝林冷冷睨了一眼姜云冉。
完全不搭理她,只看向苏宝林,倒是难得客气起来。
“苏姐姐,今日是我莽撞了,”阮宝林倒也能屈能伸,“若我不执着来乾元宫,咱们也不用耽误这些许时候。”
还不算太蠢。
知晓此刻同姜云冉起冲突没有任何好处。
苏宝林见她理智回笼,也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就听到边上的姜云冉幽幽开口:“闲来无事,我们来讲故事吧?”
苏宝林:“……”
阮宝林:“我不想听。”
苏宝林只能打圆场:“那就说一两个小故事,我们就得回宫了。”
她顿了顿,还好心提醒姜云冉:“姜采女,也不好多在乾元宫盘桓,时辰待足了就要回宫的。”
倒是还算心善。
但姜云冉没有接这个茬,她只是看向阮宝林,声音压低,显得森冷无比。
“娘娘们出身富贵,入宫就是贵人,没同宫人们相处过,妾不过民女,之前是在织造局伺候针线差事的。”
阮宝林垂眸吃茶,仿佛根本就没听她说话一样。
姜云冉毫不在乎。
她眼巴巴看着脾气软和的苏宝林,继续说道:“我刚入宫的时候,织造局的姐姐们就叮嘱我,夜里有三不做。”
“不出、不找、不哭。”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恰好一片乌云遮来,挡住了金灿灿的暖阳。
一瞬,天地昏暗。
微风也变得冷寂起来。
刮在人身上凉飕飕的,激起一片汗毛。
“这长信宫啊,枉死的人*太多,若是觉得太过冤屈,等到日落之后,无光之时,便会出来行走。”
“冤死鬼会徘徊在自己死去的地方,不肯离去,也不能离去。”
苏宝林面色刷白,她身后的桐舟也哆嗦了一下。
“姜妹妹,这等都是吓唬人的把戏,要不咱们换个故事吧。”
“不是哦。”
姜云冉抬起头,笑容灿烂。
“不是哦。”
她说着,犹如木偶一般,继续说道:“若是此刻有人路过,枉死鬼就会跟上去,趴在他们肩膀上,汲取他们的阳气。”
姜云冉忽然拍了一下苏宝林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凉气:“就像这样。”
苏宝林颤抖了一下。
“等到阳气吸够了,他们就能离开枉死之地,然后……”
姜云冉声音陡然冷冽起来:“然后,他们便会顺着深入灵魂的仇怨,寻找杀死自己的仇人。”
“到了那个时候,有冤的抱冤,有仇的报仇,大家都得偿所愿。”
只听咔哒一声,阮宝林手中的茶盏没有端稳,在茶盘上磕出声响。
姜云冉忽然转过身,直勾勾看向阮宝林:“阮姐姐,你不用怕。”
“没做过亏心事的人,不怕鬼敲门。”
阮宝林气得浑身发抖,她面色苍白,显然也被这不伦不类的故事吓着,心里又气又怕,情绪再度濒临失控。
“胡言乱语!”
邢姑姑适时上前:“姜采女,您怎可说这阴阳故事,故意恐吓上位宫妃,也是大不敬。”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哎呀,我不知道呀,”姜云冉叹了口气,“我没读过书,不知道这故事不能讲,我只是好心,想提醒一下姐姐们,可莫要犯了禁。”
“只讲了不出,后面的不找和不哭,我还没讲呢。”
姜云冉叹了口气:“既然不能说,便不说了,两位姐姐务必要小心谨慎呀。”
邢姑姑冷冷睨着她,知道她是故意在这里刺激阮宝林,就想让阮宝林发怒,若是真伤了她,罚了她,这么多乾元殿的宫人瞧着,她又好向皇帝撒娇卖乖了。
真是个贱人。
也就是这等卑贱出身的破落户,才这般没脸没皮,毫不在意脸面和尊严。
听到她不说了,苏宝林甚至迟疑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
阮宝林抬眸看向苏宝林,只道:“没什么好听的。”
她看都不看姜云冉,手指攥得发白。
佯装毫不在乎。
“宫里不可能有这种规矩,天威浩荡,祖宗庇佑,如何会有阴邪之物在宫中游荡?此事断不可信。”
苏宝林面色稍霁。
“妹妹说的是,”苏宝林哆嗦着嘴唇,勉强笑了一下,“是我太胆小了。”
阮宝林依旧看着姜云冉,神情慢慢淡然下来。
“不,不是你胆小,是有些人心肠歹毒,只吃杯茶就要这样作恶吓人,早晚自食恶果。”
姜云冉微笑吃茶,表情都不变。
阮宝林冷哼一声,拍了一下桌子,直接站起身来。
“茶叶也吃了,故事也听了,”她道,“我们走吧。”
“好,好的。”
苏宝林急忙放下茶盏,跟着站起身来。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满脸懵懂:“哎呀,姐姐们这就要走了?可惜了,故事还没讲完呢。”
此时,阮宝林才回过头,居高临下看着她。
攻守逆转:“咱们不熟,也并非亲近之人,以后莫要唤我们姐姐,可当不起。”
姜云冉便起身,这会儿又乖巧得很。
“恭送苏娘娘,阮娘娘,娘娘们慢走。”
阮宝林拂袖而去,苏宝林小碎步跟上。
两人一路前行,飞快略过回廊,朱红的廊柱在她们身后静立,一如过去百年。
在离开内宫最后一刻,阮含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丹若殿侍奉的宫女雪燕拎着食盒,快步往春风亭行去。
那贱人慵懒靠在石桌上,身后的青黛正在给她捏肩。
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姜云冉依旧坐在阳光之中,周身都是仙景。
在乾元宫都这般悠闲自在,怎不让人生厌呢?
走这一趟,见了那贱人,让阮宝林心中的怒意直线攀升。
却无法化解。
因为唯一能化解那怒气的人,已经被她折磨死了。
再找一个吧,再找一个。
之前的太孱弱,不经用,这次她要找个身强体壮的,好好发泄一番。
阮宝林沉着脸,脚步飞快,似乎把姜云冉当成了脚下的澄浆砖,只要用力就能踩得粉碎。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哎呀”一声惊呼。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就用力搭在了阮宝林的肩膀上。
“啊!”
阮宝林吓了一跳,下意识惊叫出声,往边上闪躲。
她脚下一滑,往边上一倒,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娘娘!”
邢姑姑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撑住阮宝林,把她整个人托在怀里。
“娘娘,无事吧?”
她额头瞬间冒了汗。
这个姿势正巧让阮宝林看到了身后的情形,原是苏宝林没有走稳,想要借着她的肩膀稳住身形。
结果她这一躲闪,苏宝林就一下子栽倒在地,坐在那面色惨白。
“苏姐姐,”阮宝林挣扎着起身,“你无事吧。”
苏宝林坐在地上,白着脸摇头:“无事,无事。”
她想要扶着桐舟的手起身,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低头看了看自己扭伤的脚踝,苏宝林苦笑一声,抬头看向阮宝林。
“妹妹,你先回去吧,另外有劳邢姑姑,帮我叫个软轿过来。”
阮宝林此时倒是难得显出几分沉稳。
“我如何能走?便在此处陪你,桐舟年轻,脚程快,你快去一趟尚宫局,邢姑姑,你来侍奉苏姐姐。”
等安顿好苏宝林,阮宝林才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姐姐,走路怎么这般不小心?”
苏宝林苦笑一声。
“我害怕。”
阮宝林无奈摇头:“她是吓唬人的,你听她的就错了。”
“不是,不是……”
苏宝林抬起眼眸,看向阮宝林。
“我听到了,哭声,哭声就在长春宫。”
阮宝林蹙起眉头:“什么?”
苏宝林看着她,神情有些呆滞,眼中都是惊惧。
“最近我日日都能听到哭声,不知道何处来,不知道是谁再哭,”她忽然握住了阮宝林的手腕,“前几日,是不是殁了一个小宫女?”
第59章 吓唬人玩,高兴了?【三更】
姜云冉自然不知之后发生的事情,她悠哉赏景,一边读书一边吃蜜桃,开心得很。
一晃神,也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分。
桑榆暮影,晚霞赤红,火烧云连城一片,趴在琉璃瓦上俯视繁忙的长信宫。
晚膳时分,是整个长信宫最忙碌的时刻。
宫人们来来回回,取饭提水,忙得不亦乐乎。
虽然忙碌,可大家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忙完最后这个时辰,就能回去安置了。
下差总是快乐的。
自从两位宝林娘娘离开,小柳公公就退下去了,只留雪燕在她身边侍奉。
姜云冉读了会儿书,就同雪燕闲话家常。
说的主要是织绣局的事情。
“你也是织绣局出身?倒是巧了,我也是呢。”
姜云冉笑容和善,她有些怀念:“织绣局的白尚服的确和蔼可亲,要不是她,我也不能成为宫廷绣娘。”
最终能被遴选入宫,还是要白尚服点头。
雪燕有些羞赧:“奴婢如何能同小主比?小主曾经在哪位姑姑手下当差?”
要是别人,雪燕肯定不敢问,但姜云冉大方又随和,毫不在乎自己的出身,她也就大胆问一句。
姜云冉说:“甄姑姑。”
“是甄姑姑啊,”雪燕道,“小主运气真好。”
姜云冉笑容越发灿烂。
她回忆起重新入宫之后的种种事端,语气都有怀念:“不光甄姑姑,红袖、莺歌还有织造局的绣娘前辈们,都是好人。”
“我的确运气很好。”
红袖和莺歌,雪燕并不认识,但甄姑姑显然是认识的。
“甄姑姑作为绣娘早年入宫,一直在织造局当差,后来五年到了,她也不想出宫,就留在宫中做织绣宫人。”
“如今想起来,似乎已经有二十几年光景了。”
甄姑姑瞧着三十几许的年岁,原来这么早就入宫了,如此看来,她于针线上颇有天分。
“我还没见过甄姑姑的手艺呢。”
雪燕眨了一下眼睛,她凑到姜云冉身边,小声说:“甄姑姑入宫时才十五,听闻已经能做出双面苏绣团扇,一面猫儿,一面牡丹,精妙绝伦。”
“那时候恭肃皇后还在世,非常喜欢甄姑姑的手艺,赏赐了很多回。”
姜云冉心中一动。
恭肃皇后于景华琰四岁上便薨逝了,掐指算来,已经过去二十载。
也就是说,甄姑姑见过恭肃皇后,是在宫中侍奉超过二十年的老人了。
姜云冉不动声色问:“你怎么知晓得这样清楚?”
雪燕就道:“奴婢一入宫就分到了织造局,分给了墨姑姑,墨姑姑同甄姑姑相熟,这些都是墨姑姑告诉奴婢的。”
姜云冉仔细回忆了一番,说:“我怎么没见过墨姑姑?”
雪燕倒是叹了口气。
“奴婢十三岁时如入,当时墨姑姑还在织造局,后来墨姑姑求了白尚服,把奴婢送进乾元宫,在夏晴姑姑手底下侍奉,自己则年老告病,去了皇庄养老。”
姜云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若是以后有机会,你想念墨姑姑,我同夏晴姑姑说情,让你去皇庄看望墨姑姑。”
皇庄就在京郊,来回不过一日,也不是不可以。
这些话,雪燕可不是白说的。
为的就是姜云冉最后这一句,两人都心照不宣。
宫中这些娘娘们,没有一个愿意同雪燕聊天。
即便有,问的也是陛下最近招了谁侍寝,谁又经常能在乾元宫侍奉,说来说去,关心的都只有陛下一人。
可关于陛下的所有事情雪燕都不能说,于是三五句的,也就做罢了。
韩选侍倒是同姜采女差不多出身,只是韩选侍胆小怯弱,平日里话都不多说,这两年又失了宠,更是见不到面了。
只有这位姜小主,愿意同她聊一聊她自己的事情。
说话办事,倒是比那些饱读诗书的娘娘们都要妥帖,也更让人喜欢。
在乾元宫当差,的确高人一等,就连娘娘们待她都还算客气,可高人一等有高人一等的好处,也有坏处。
丹若殿只有两名宫女侍奉,另一名宫女巧雀一般跟着夏晴姑姑打理庶务,她不敢跟巧雀说这些琐事,天长日久,倒是觉得有些孤单。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岁月一眼就能看到头。
雪燕同姜云冉道谢,感叹一句:“还是小主知道体恤咱们。”
毕竟,只有姜云冉能感同身受。
姜云冉安慰她:“我年少时在家乡,家中分外贫困,挣扎着才能活到今日。”
“好长的岁月里,我都吃不饱,总是觉得饿,”姜云冉笑了一下,“如今能吃饱了,也胖不起来了。”
“如今入了宫来,虽然繁忙一些,孤寂一些,却不会再挨饿。”
她的声音轻柔,犹如一缕春风,暖暖送入雪燕心田。
“哪里有十全十美的生活呢?人要学会知足的。”
不知道为什么,雪燕觉得喉咙有些干,眼底也变得潮热起来。
是的,人要学会知足。
最近她的心思浮躁了,总是想东想西的,老是担心自己以后能不能当上管事姑姑。
其实能在乾元宫侍奉,已经是她的幸运。
雪燕低头揉了一下眼睛:“多谢小主教诲。”
姜云冉能看出来,周夏晴待雪燕并不亲近,若是甄姑姑或墨姑姑,大抵早就提点她了。
她还挺喜欢雪燕的,知道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姑娘,便提醒她:“你平日里多同夏晴姑姑说说话,有什么就问她,总归没有坏处。”
雪燕一震。
她总因为夏晴姑姑偏心巧雀而伤怀,久而久之,就不怎么往姑姑面前凑了。
天长日久,人心就散了。
“是奴婢错了。”
她勉强笑了一下:“小主说得对。”
姜云冉见她能听劝,也跟着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言。
不多时,小柳公公过来了。
姜云冉跟着他去了金馔堂,刚一踏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郁的烤鸭香味。
这是玉京中久负盛名的果木烤鸭,玉京樊楼烤鸭闻名天下,在三节两寿这样的大节庆里,一鸭难求。
京中各宗亲权贵,日常若是想吃这一口,都是让樊楼送餐。
姜云冉之前入宫那一回,吃过两次烤鸭,这是第三次。
她动了动鼻尖,感觉这味道同之前吃时有略微区别。
更香,更醇,没有腥味。
景华琰踏入金馔堂,就看到她眼巴巴看着烤鸭。
他不由挑眉,逗她:“怎么这么馋,吃过吗?”
姜云冉摇了摇头:“妾怎么可能吃过,这就是樊楼烤鸭吧?真的好香,好漂亮。”
御茶膳坊呈上来的烤鸭,片成薄薄一叶,琥珀色的脆皮油光锃亮,在白瓷天鹅盘上摆出一片漂亮翎羽。
仿佛在天鹅在水中游弋,婀娜多姿。
色香味俱全,说的就是这道菜。
景华琰揽了一下她的细腰,带着她在主位上落座。
“梁三泰。”
他只叫了梁三泰的名字,梁三泰就机灵地把雪燕带进来,让雪燕教姜云冉吃烤鸭。
雪燕洗净手,认真给姜云冉卷烤鸭卷,伺候得十分细心。
景华琰坐在边上,自己卷自己的。
他姿态闲适,神情也很是放松,显然下午的奏对结果很好。
姜云冉瞥他一眼,就看到他正往烤鸭卷里放果丹皮。
“这是什么味?”
景华琰道:“一会儿你自己尝尝。”
姜云冉先吃了第一个小卷。
刚一入口,香气扑鼻,琥珀鸭皮酥脆,在唇齿间滋滋冒油,鸭皮之下是薄薄的瘦肉,鲜嫩软烂,一口就要化在口中。
甜面酱咸鲜微甜,中和了油腻,加上脆爽的青瓜和薄弹的春卷皮,这烤鸭小卷真是香进了姜云冉心里。
她一口一个,满足叹了口气:“真香。”
明明没有过分的贪馋,但她的吃香却让人分外满足,景华琰听到她感叹,都不由动了动喉结。
有点饿了。
姜云冉一连吃了两个烤鸭卷,才让雪燕给她卷一个带果丹皮的。
她正在看其他的菜肴,就听景华琰冷不丁开口:“吓唬人玩,高兴了?”
当然高兴了。
姜云冉简直高兴坏了,看到阮含珍那狼狈逃走的身影,姜云冉回忆起来就想笑。
不过她面上却半分都不显露。
“陛下怎么这般?”姜云冉委屈巴巴,一口烤鸭卷下肚,这一次,多了酸甜滋味,“妾是为了两位姐姐着想,特地告诉她们的,哪里是吓唬人呢?”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提醒她:“不要只吃一道菜,要均衡。”
“哦。”姜云冉这才指了一下四季烤麸,让雪燕侍膳。
“好心告诉?”景华琰慢条斯理吃素炒青笋,“那你说,你这什么三不的故事,是哪位姑姑讲给你的?”
姜云冉眼睛一转,说:“天机不可泄露。”
“你这是欺君罔上。”
若是旁人听到这四个字,怕是吓得筷子都要掉到地上了,但姜云冉藏在膳桌下面的脚,却轻轻勾了一下景华琰结实的小腿。
蹭了两下,景华琰才淡淡开口:“乖一点。”
姜云冉立即坐好,承认错误。
“妾讨厌阮宝林。”
她眨巴一下眼睛,期盼看向景华琰:“不过是随口编了一个小故事罢了,宝林娘娘不会生我的气吧?”
她自顾自给了结论:“宝林娘娘心胸宽广,一定不会生我气的。”
“陛下,您呢?”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继续用膳。
“你又没有吓唬朕,朕也不信这些牛鬼蛇神。”
说到这里,景华琰抬了一下下巴,让姜云冉给他剥虾。
油焖大虾油亮红润,漂亮极了。
姜云冉可不想动手,她委屈地说:“妾家里穷,没吃过虾,不会剥。”
景华琰:“……”
胡说八道。
中午还吃得很高兴呢。
要不是她一连吃了三只虾,景华琰也不会让梁三泰叮嘱御茶膳坊。
毕竟,中午晚上一般菜色是不重样的。
姜小主不肯伺候陛下,梁三泰便自己上了。
他可懂事了,给陛下剥一只,就给姜小主剥一只,伺候得特别到位。
景华琰倒是没生气,他只是告诉姜云冉:“回去的路上,苏宝林崴了脚,最后是被软轿送回长春宫的。”
“啊,怎么是苏宝林崴脚?”
景华琰看了看她:“那你想是谁?”
姜云冉无辜一笑,答非所问:“苏宝林人美心善,是个好姑娘。”
景华琰安静用膳,没有说话。
等姜云冉吃了六分饱,便盛了蛋花丝瓜汤来润口。
“陛下,真的不生妾的气吗?”
景华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点了一下白莲花汤盆,让姜云冉给她盛一碗汤。
等那碗汤送到手边,柔软的小手指勾了勾他的。
“妾知道了。”
“陛下心胸宽广,天下无人能及。”
第60章 比往日都要强势。【四更】
用过了晚膳,两人照例去丹若殿。
姜云冉侍奉了会儿笔墨,就懒惰不想干了,直接撒娇说自己脚疼,景华琰就让她赶紧去休息了。
她今日故意吓唬阮含珍,心情好得很,晚上也不是很困,就一直在跟雪燕闲聊。
有了下午的深谈,雪燕从心底同她亲近,说话也就随意一些。
偷偷说了些旁的宫妃。
诸如姚贵妃和徐德妃,入宫时份位就很高,没多久就成为高位妃嫔,便再也不来这丹若殿了。
雪燕没侍奉过她们,不太熟悉,只见过几次周宜妃。
她跟姜云冉说:“宜妃娘娘入宫的时候份位不算太高,只是采女,她原来性格平和,从来不会同奴婢们生气,跟如今大不相同。”
姜云冉就说:“宜妃娘娘是因为大皇子的病情,做母亲的,可以理解她的难处。”
雪燕给她捶肩膀:“小主有所不知,宜妃娘娘刚有孕的时候,怀相很好,那时候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都很高兴,毕竟当时贵妃娘娘刚诞育大公主,宫中子嗣单薄,让人忧心。”
“怀相很好吗?”
雪燕笑道:“很好的,不过后来慢慢就不太好了,奴婢记得夏晴姑姑说过,有孕五个月以后,宜妃娘娘头发经常掉,不得已用了假发,才能勉强梳起发髻。”
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按理说,景华琰身体相当健康,若周宜妃怀孕初期身体也很好,因何会生下不健康的孩儿?
在大公主健康活泼的情况下,大皇子的病弱就显得尤其突兀。
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两人话题刚说到这里,一道低沉的嗓音就打断了:“都退下去吧。”
姜云冉抬头,就看到景华琰大步流星进了寝殿。
她忙起身,走上前去:“陛下可是忙完了?”
景华琰颔首,他吩咐:“备水。”
今日忙了一天,景华琰要沐浴。
姜云冉便上前给景华琰更衣。
“天气转凉了,陛下穿得还是有些单薄,”姜云冉道,“晚上若要在院子里赏月,妾都要披上斗篷的。”
景华琰也想到了冬日临近。
他道:“明日让梁三泰给你送两身大氅,省得冬日里寒冷。”
其实景华琰很细心,对她这个采女都这样用心,更不可能会任由孩子被人坑害。
姜云冉给他解开腰带,垂眸发现他还戴着自己送的荷包,不由笑了一下。
“陛下,改日妾再给你做两个荷包,蓝色和紫色都做一个,这样好配衣裳。”
投桃报李,姜采女也是讲究人。
景华琰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他低头看她发顶的粉红绒花,说:“那就提前谢过爱妃了。”
姜云冉以为要梁三泰侍奉景华琰沐浴,结果这男人把她拉进了暖房。
暖房里热气腾腾,姜云冉只好把长发重新挽起,坐在浴桶边给他洗头发。
景华琰的头发乌黑,强韧有力,一看就是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
“陛下,之前陛下说冰窖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事关她自己,姜云冉问得很自然,也很坦诚。
这也是景华琰最欣赏姜云冉的一点。
落落大方,坦诚果决,从来都不拖泥带水。
做大事,就得这般。
景华琰闭着眼睛,慢慢放松下来。
“此事交给彭逾,已经有了眉目,”景华琰的声音清淡,“今岁冰窖用冰,皆是去年玉泉山窖藏,暮春时节从玉泉山运往玉京,暂存在玉京的两个冰窖里。”
“宫中一个,西顺门一个,足够今岁宫中和宗亲取用。”
玉泉山的冰质地清透,干净澄澈,不仅可以用来做冰山,也能用来做冰饮。
宫中用的一直都是玉泉山冰,从来都没改过。
“司务局掌管用冰事宜,年年皆是如此,送入宫中的冰统一存放,取用时按照由外至里的顺序,依次延用。”
姜云冉忙碌的手不停,她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冰是随机的。”
因为冰窖根本无法确定,贵人们何时取冰,冰块按照顺序取用,轮到哪块就是哪块。
“也就是说,唯一能做手脚的时间,就在取出冰送到各宫手上的那段时间。”
“聪明。”
景华琰夸了她一句。
“彭逾借由冰窖失窃,仔细摸排了冰窖所有侍奉的黄门,其中有三人皆有疑点。”
景华琰的记忆力超乎寻常,自三岁启蒙开始,太傅和先生们就开始锻炼他的记忆能力,时至今日,他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
这并非天生,而是二十年努力而来。
此刻不需要看卷宗,景华琰都能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姜云冉也很会办事。
她把香胰子打在景华琰的头发上,用发簪盘成发髻,然后便去净手,倒了一碗龙心雀舌过来。
“陛下润润嗓子,”姜云冉不急于听故事,“今日听着陛下有些上火了,明日还是让御茶膳坊煮川贝枇杷露吧。”
景华琰吃了口茶,懒懒说:“不爱吃。”
姜云冉笑了一下,坐回小凳子上,拆开景华琰的发髻,给他按摩头皮。
“不爱吃呀,那就换成雪梨银耳莲子羹,好不好?”
女子声音清润,软软落在心上。
景华琰这一次很给面子:“好。”
姜云冉就笑了一下。
景华琰听着她轻灵的笑声,感受着力度正好的按摩,只觉得身心都放松下来。
“这三人中,一人是冰窖管事,同周家沾亲带故,是除了五服的旁支,从入宫至今都被周家提拔。”
“其他人说,周管事管周延叫堂叔。”
那真是一堂三千里了,否则这小周管事也不能净身入宫。
“第二人姓李,与姚贵妃宫中的大宫女是同乡,早年是一起入宫的。”
姚贵妃?
姜云冉手上动作不停,安静听着。
景华琰勾了勾唇角,颇为满意。
“第三人姓王,与任何人都没查出关系来,不过他今年只得十六岁,已经在冰窖有些体面了。”
这宫里,很少会有不沾亲带故的人。
同乡、同县,甚至是同姓都能成为拉帮结派的理由。
因为宫人们都是孤身入宫,无依无靠,总要给自己找到心中的根。
这个王黄门什么都不沾,反而显得异常。
“案子暂时查到这里,你怎么看。”
姜云冉松开了手,用梳子给景华琰把头发书顺,便取了水盆给他冲头发。
“妾以为,不用太过着急。”
她道:“一,陛下大事要紧,妾知晓重整司务局迫在眉睫,所以无论此事是否牵扯妾,妾都不着急,有陛下在,妾暂时都是安全的。”
国事为先。
此事虽然的确让姜云冉惊讶,却也不到急迫时候。
毕竟,姜云冉运气好,此事跟她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沾上,她还白赚了司徒美人几十两银子呢。
景华琰没有追问,他知道姜云冉不是虚伪的人。
她所言就是真心。
姜云冉继续道:“第二,是否真的是针对妾还不一定呢,妾也不是很害怕,德妃娘娘究竟因何而病,尚且没有真相,究竟是不是关乎司务局和冰窖都未知。”
说到这里,姜云冉停下来思索片刻。
“第三,冰窖即便数年贪墨,大抵也无法把司务局彻底拖下水,陛下另外准备的案子,肯定要比冰窖重要的多。”
姜云冉轻声笑了一下。
“妾猜一猜,是贡茶?”
那日景华琰的话很有意思,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姜云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冰窖数量有限,能赚多少银子?
贡茶就不一样了。
普天之下,黎民万千,人人都要吃这一口茶。
凡俗百姓吃不起,普通农民见不着,那皇权富贵们呢?
数量巨大的贡茶,围绕贡茶出名的御园茶,利益巨大。
冰窖与之相比,不值一提。
景华琰扬起唇角,他拨弄了一下热水,感叹道:“爱妃真是聪慧。”
“你的回答朕很满意,可以给你一个奖励。”
“要什么?”
姜云冉想了想,说:“可否给雪燕求个恩典,她很想念曾经带她的墨姑姑,想要去皇庄看望她。”
景华琰慢慢睁开眼睛。
“居然是给雪燕要的?不给你自己,不给你身边人?”
姜云冉给他仔仔细细冲干净长发,用帕子慢慢擦拭。
“妾自己暂时没什么想要的,况且关于妾,妾不要,陛下也会给。”
姜云冉眉眼弯弯,声音里都透着甜蜜。
仿佛寻常夫妻那般,说着最寻常的私房话。
“妾身边的宫人,妾会自己给,不用陛下出手,”姜云冉道,“思来想去,就替雪燕求一求吧。”
景华琰淡淡笑了。
“好,”景华琰道,“朕允了。”
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景华琰从来都很痛快。
给景华琰擦干头发,姜云冉便站起身来:“陛下,妾先退下了。”
等景华琰重新回到寝殿,就看到她半靠在床榻上,正闭着眼睛假寐。
沐浴耽误了一会儿功夫,此时已经过了人定。
宫灯昏暗,只点亮脚下牡丹羊绒地毯,却越发衬得女子容貌精致美丽。
景华琰安静来到拔步床边,刚一靠近,姜云冉就倏然睁开眼睛。
“陛下?”
她声音又轻又柔,软软的,踩在心尖上。
景华琰俯下身,快狠准堵住了她的话语。
姜云冉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张开口,就被炙热的气息入侵。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牢牢把控在她腰身后面,带着她直接倒入床榻之中。
舌头被压着,她甚至发不出声音。
“嗯。”
姜云冉想要推一下景华琰,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动。
男人就跟小山似的,整个人压在她身上。
腰带松开,一阵凉意袭来。
景华琰强势控制了她的所有行动,让她只能任由他摆弄。
比往日都要强势。
也比往日都要急迫。
姜云冉想要问他一句,可所有的话语都被他吞没了。
最后,只听到他低沉的话语。
“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