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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两条烂命,值什么钱?何必要小阮娘娘大费周章?”

都没有被人构陷的价值。

姜云冉叹了口气:“你太蠢了。”

“方才那名唤我来的宫女,说得可是崔宁嫔。”

言下之意,小阮娘娘下套,提早跟姜云冉沟通好,做这一出连环计,等姜云冉“逃脱”升天,求助旁人,只会说是崔宁嫔害的她。

宫里面这些弯弯绕绕,矮圆脸都很清楚,姜云冉一说崔宁嫔,矮圆脸就懂了。

听到这里,矮圆脸满心愤怒。

事成之后,小阮娘娘肯定不会让他们活着。

“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那小娘皮害老子。”

矮圆脸下意识咒骂了一句,随即才想到姜云冉也是小阮娘娘的人,不由讪笑道:“姜娘子,我们知错了,你饶了*我们吧。”

只要姜娘子不说,这件事就可以假装没发生过。

姜云冉叹了口气:“我其实跟你们是一路的。”

矮圆脸又反应不过来了。

“你看,我去寻人求救,对我有什么好处呢?闹大了,得罪了崔宁嫔,我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

姜云冉说着,低下了头:“小阮娘娘拿捏了我的家人,我也没办法。”

矮圆脸的气愤异常。

“他娘的,这贱人真恶毒。她三两句话,我们都要死啊,我可真是倒了霉了。”

姜云冉心想,你可不倒霉,你活该啊。

她站起身,在床榻上找了个干净地,非常闲适地落座。

她早就猜到了阮含珍的手段,只是没想到这么低劣,这两个歹人这么废物,让她的计划稍微有一点偏差。

不过也不要紧。

计划随时可以改,结果不变就可以了。

姜云冉用帕子仔细擦手,垂眸看向地上的两个人。

“你跟他关系好吗?”

这问题的答案很灵活。

矮圆脸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他立即表忠心:“姐姐,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跟他不熟,他是死是活跟我没半点关系,我是绝对不会为他恨姐姐你的。”

姐姐都叫上了。

这种没心肝的东西,怎么可能好好活下去呢?

姜云冉满意一笑:“这就好。”

她道:“我并不想给小阮娘娘做事,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现在,我发现你很聪明,我们合作吧。”

矮圆脸欣喜若狂。

“你说,姐姐,你尽管吩咐。”

姜云冉道:“就算我不出去,那个来唤我的宫女还是会找人过来围观,到时候不管我在不在,你们都倒霉。”

她谆谆善诱:“我其实可以自己脱身,但我瞧你也可怜,想救救你。”

“你这样……”

姜云冉简单说完,矮圆脸瞪大眼睛,他有些恍惚:“当真可行?”

姜云冉浅笑一下。

她是那么笃定,那么悠闲,那么美丽。

“可行,”姜云冉道,“你别小看娘娘们的嫉妒之心。”

“这是多么好的机会?你说崔宁嫔娘娘会不会错过?”

“再说,你们面临的是死局,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不搏一把,就要跟着一起死,你自己掂量。”

矮圆脸心一横,看都不看死活不知的瘦长脸,直接说:“我跟姐姐干了!”

姜云冉满意点头。

谈好事宜,姜云冉起身,目光在这厢房里扫了一圈,最后在桌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香炉。

她在手里掂了掂,一步步走到矮圆脸面前,高高扬起了手。

然而此刻,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对方奔跑太过急促,姜云冉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房门嘭地一声被人踢开。

一瞬间,光芒万丈。

一个高高瘦瘦的灰衣青年站在门外,气喘吁吁。

姜云冉目光炯炯,一瞬不瞬落在对方那张熟悉的脸上。

四目相对,心声无言。

姜云冉慢慢放下手里的香炉。

瘦了也高了的钱小多气还没喘匀,却放松地笑了一下。

“您好歹给我个机会。”

————

矮圆脸跟个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他不能回头,不知道来人是谁,却明显感受到姜云冉神情变了。

他虽然蠢笨,为了活命却也豁得出去,当即就涕泪横流:“姐姐,咱们说好的,你可不能失言啊!”

姜云冉缓缓低下头,看向脏兮兮的矮圆脸。

她语气颇为温柔:“怎么会呢?你看我像是背信弃义之人吗?”

她重新拿起沉甸甸的香炉,微笑看向矮圆脸:“还按我们说好的,你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按我教你的供述,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矮圆脸只能点头了。

姜云冉微笑上前,手中狠狠用力,只听嘭的一声,矮圆脸顿时满头鲜血。

他直接晕了过去。

钱小多:“……”

钱小多沉默推门而入,转身关上了房门。

姜云冉安静看向他,片刻后,把手里的香炉递给他。

“你知道如何做。”

这是考验,也是信任。

四目相对,都能看清对方眼底的坚定。

认出姜云冉的那一刻,钱小多没有退缩,直接进屋关门,而被钱小多认出来的时候,姜云冉也没有任何闪躲和退缩。

此刻,看着染血的香炉,钱小多没有任何犹豫。

他上前一步,接过了香炉,转身向着瘦长脸走去。

嘭嘭嘭三声闷响之后,瘦长脸的呼吸停止了。

钱小多给瘦长脸解绑,摆好姿势,然后回到矮圆脸身后,他弯下腰,把那香炉塞进矮圆脸手中,同样布置好了现场。

这一切做完,钱小多回到姜云冉面前,直截了当跪倒在了地上。

“娘子,见您安好,小的心中甚安。”

姜云冉笑了一下,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你起来。”

钱小多站起身,终于显露出些许激动了。

“我本来以为阮含珍做事谨慎,不会让外人知晓,如今看来,她如此行事肯定让青黛听见了,青黛寻你来救我,对否?”

钱小多感叹:“娘子真是聪慧。”

不用他多说一句话,就把事情推敲得十分清晰。

姜云冉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眼睛。”

钱小多很坚定:“娘子的眼睛从未变过。”

姜云冉又问:“你如今在何处当差?”

“娘子,小的如今在御花园做扫洗黄门。”

之前棠梨阁事件,所有人都被牵连,就连早就离开棠梨阁的红袖都不例外,钱小多自然更要被训斥降职,能去御花园当差,已相当不易。

姜云冉颔首,思绪飞快翻转,一瞬间就有了新计谋。

“青黛如今稳重许多,很谨慎,她不可能告诉你实情,但你看在往日的情分还能为她走这一趟,是个可靠的人。”

姜云冉简单一句夸奖,却让钱小多红了眼睛。

“娘……娘子,小的阿娘如今已经康复,小的这条贱命也保了下来,已别无所求。之前阿娘吃药,青黛也帮过忙,娘子的恩情,青黛的帮助,小的不能忘。”

“从今以后,只要娘子用得上,小的唯娘子马首是瞻。”

这钱小多以前并不算出色,但他能为了母亲到处求人,如今有对曾经的伙伴不离不弃,青黛都没说要他救谁,他却依旧舍命赶来。

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姜云冉不需要以后身边的人有盖世神通,不需要他们聪明绝顶,但需要他们有情有义,有做人的底线。

这种人,在宫里太难得。

她何其幸运,第一次入宫时,来到她身边的都是好人。

姜云冉深吸口气,道:“自然。”

事情确定,姜云冉直接开口:“我不知你会出现,也不知青黛知晓这件事。”

“不过,这样更好,我们要改一改计划了。”

姜云冉直接对钱小多交代起来,等一切说完,她利落道:“开始吧。”

钱小多攥紧拳头,忽然笑了。

“能重新为娘子效力,小多甘之如饴,娘子动手把。”

————

御花园,引胜溪一侧。

天潢贵胄们欢声笑语,一路游玩而来。

此时节,御花园百花盛开,桃红柳绿,自是一派繁荣美景。

引胜溪涓涓流淌,吹散了一整个夏日的暑热。

宫中丹桂多种植在引胜溪两侧,此刻丹桂飘香,绿树成荫,凉爽而舒适。

景华琰陪着仁慧太后走在前面,身后是被儿女陪伴的太妃娘娘们,再之后才是各宫妃嫔及宗室王爷命妇,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可以想见热闹非凡。

景华琰同仁慧太后说几句话,又同皇贵太妃闲谈几句,就这样母慈子孝地来到八角凉亭,仁慧太后就拍了拍他的手。

“皇帝,你自去玩,不用陪我们这些老太婆了。”

皇贵太妃此刻也上了前来,搀扶住太后,对景华琰说:“这里有我们,皇帝放心便是。”

景华琰才笑着推开:“母后、母妃们好好歇息。”

太后和太妃们要留在凉亭歇息,王叔公主们,亲近的宗亲王妃们就也跟着停了下来,没人会那么不识趣,非要跟着景华琰。

于是又前行一刻,景华琰身边只剩下各宫妃嫔。

太后知道景华琰不喜身边人太多,自己找了借口留在原地,但今日难得宫宴团聚,宫妃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自然不肯放过景华琰。

景华琰倒也不是全然无情,便也陪着往太液池行去。

就在这时,阮宝林上前,挤到了崔宁嫔身边:“陛下,听闻御花园的锦鲤很漂亮,妾还未曾见过,可能去瞧一瞧?”

锦鲤都在太液池东侧的小池塘里,位于御花园东门口前,与他们所行方向背道而驰。

这个提议,立即就被崔宁嫔驳回:“阮宝林,你若是喜欢锦鲤,就自己去看,如何要劳累众人陪你走这一趟。”

阮宝林立即气得红了脸。

崔宁嫔本来在宫里不声不响,靠着温柔小意,靠着皇商巨富的家世,三年熬到了嫔位。

本来她恩宠就少,面容也并不出众,谁知风光无限的阮庄嫔忽然崩逝,她物伤其类,下意识安慰了景华琰几句。

倒是被景华琰称赞蕙质兰心,这几个月来重获恩宠。

然而好景不长,等到阮宝林入宫,她好不容易得见的春景就迅速凋零。

这位小阮娘娘可比那大阮娘娘更会撒娇卖乖,这一个月来,崔宁嫔被她抢了两次侍寝机会,心里早就恨上了。

两个人在宫里别苗头,其他人隔岸观火,心里都不知道打什么算盘。

因此,这会儿崔宁嫔呛声阮宝林,旁人都不说话,只看着她们,等待下一刻的热闹。

阮宝林却没有跟崔宁嫔争执,她眼睛一红,叹了口气:“原在家中时,阿姐就很喜欢锦鲤,入宫之后给家中写信,也提及御花园的锦鲤很漂亮,妾就很想去看一看。”

众人:“……”

真不要脸。

谁人不知陛下总是怀念阮婕妤,她如今提起,可不就是让陛下心软?

崔宁嫔这几日心绪不畅,听了就立即道:“阮婕妤娘娘最是温柔体贴,从来不曾让旁人为难,大好的中秋佳节,非要折腾这许多事端,阮宝林,我看你对你阿姐倒也不是那么了解。”

阮含珍:“……”

阮含珍心里气得很,虽然她是故意而为,可听到崔宁嫔这样编排她,她心里自然不满。

况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能落了阮家的面子,任由崔宁嫔这样的门第压她一头。

一个商户女,还敢这样放肆,真是胆大包天!

但她还没开口,就被边上的邢姑姑捏了一下手臂,顿时不吭声了。

她眼中含泪,委屈巴巴看向崔宁嫔:“姐姐因何这样说我,我不过是想家罢了。”

周宜妃本来今天心情就不好,听到这里不耐烦了:“大过节的,哭什么哭啊,晦气。”

“好了。”

待及此,景华琰才冷冷开口。

他语气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但走在他身侧的姚贵妃还是听出了他的不满。

“未曾提前教导各位妹妹,是臣妾的错。”

姚贵妃先认错。

其他妃嫔也都停下脚步,垂眸认错:“臣妾/妾知错。”

景华琰没有回头,他只对姚贵妃温和说:“与你无关。”

说罢,他又看向周宜妃,依旧很温和:“朕知你担心明宣,既如此,宫宴也不用再耗神,回去看顾孩儿吧。”

“你告诉明宣,明日父皇就去看望他。”

周宜妃眼眶一红,抿唇福了福:“谢陛下恩典。”

说完,周宜妃也不管旁人目光,直接了当转身离去。

景华琰才看向身后众人:“中秋佳节,自当愉快随心,你们自去玩吧,不用顾忌朕。”

说罢,景华琰直接大步流星离去。

看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徐德妃才瞥了一眼满脸委屈的阮宝林:“好了,咱们啊,自己玩自己的,开心自在着呢!”

如此说着,众人便也都四散而去。

姚贵妃和徐德妃一起离开,梅昭仪则同崔宁嫔和吴端嫔一起往曲水流觞行去,慕容婕妤寻了卫宝林,两个人说说笑笑前往百花园,剩下的小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安静离去。

只剩下苏宝林安静站在阮宝林身边,叹了口气:“崔宁嫔娘娘便是那个脾气,你何苦同她置气。”

苏宝林比阮宝林早入宫,早封宝林,因此阮宝林要称呼她一声姐姐。

她看了看苏宝林,心中满意众人都不约而同避开了锦鲤池,嘴上却说:“苏姐姐,还是你最温柔,那些姐姐一个比一个厉害。”

说着,她挽上了苏宝林的胳膊,道:“阿姐之前就说,你是最最心善的,如今见了,当真如此。”

苏宝林回眸看她一眼,浅浅一笑:“我也很想你阿姐,咱们去锦鲤池看一看吧。”

此时的景华琰依旧循着往日的习惯,往揽月阁行去。

晚夏早秋,腊梅已歇。

枝头除了嫩绿枝丫,再无鹅黄倩影。

独属于腊梅特有的芬芳随着春日逝去而消散,只剩满树寂寥。

景华琰穿行在林间小路,沉默无言。

只有此刻,他才觉得放松惬意。

梁三泰安静跟在他身后,距离五步之遥,喘气都没声音。

景华琰脑中放空,没有思索任何国家大事,他只是单纯欣赏夏日美景,感受风和日丽。

然而就在这样愉悦的气氛里,一道悲悲切切的哭声打断了景华琰的惬意。

景华琰忽然驻足,他目光锐利,直直往梅林尽头的揽月阁看去。

太湖石假山嶙峋,似真非真。

在一片怪石之中,一道单薄的浅碧色身影影影绰绰,犹如梦中忽然出现的仙子,乍然降临人间。

景华琰冷声质问:“谁!”

第36章 回禀陛下,民女姓姜,闺名云冉。【一更】

随着景华琰一声厉呵,梁三泰已经侧挡在了皇帝陛下之前。

数名身强体壮的蓝褂子黄门鱼贯而出,护在了景华琰左右两侧。

眨眼功夫,保护成型。

景华琰倒是没那么紧张,皇宫大内,光天化日,即便要刺王杀驾,也不会选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

更何况,方才匆匆一瞥,他看清了对方的身量和发髻。

应该是一名年轻宫女。

景华琰没有开口,倒是梁三泰吊着嗓子道:“谁在那里,还不出来!”

司礼监秉笔公公的威严犹在,假山之后的单薄女子颤抖一下。

她用帕子捂着脸,颤颤巍巍从假山之后挪出半步。

衣领上的凌霄花清晰可见。

此刻梁三泰才看出,她并非三等宫女,而是宫廷绣娘。

然此时节,宫廷绣娘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梁三泰心中一紧,再度呵斥:“报上名来!”

单薄窈窕的女子继续颤抖,她那双剪水似的眸子微微抬起,犹如受惊的小鹿那般往前瞥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泪水便如珍珠滚落。

扑通一声,女子跪倒在地,哽咽地道:“陛下救命。”

景华琰的衣着再明显不过,这世上除了皇帝本人,无人再敢穿戴玄色公服配青云皂靴,整个大楚,天下中万民,只景华琰一人能服墨玄之色。

所以,对于女子一眼便认出皇帝身份,在场无人意外。

但“陛下救命”四个字,却让一直防备紧绷的梁三泰警惕陡升。

不过,对于梁三泰的紧张,景华琰似乎并不在意。

方才女子抬头那一瞬,令景华琰倏然目光凝滞,一瞬不瞬落在跪地的女子身上。

那一眼,仿佛跨越了生死边界,旧事浮现,佳人犹在。

真的很像。

景华琰没有看清被帕子捂着的下半张脸,可光凭那一个眼神,却让他心中浮现出炽烈的愤懑。

事情脱离掌控的愤懑。

她还没有兑现承诺,完成他们之前说好的约定,却就那样骤然而逝。

他不允许。

决不允许!

景华琰心中翻江倒海,从小到大,他最不喜欢被违背诺言。

他没有开口,直接往前踏出一步,惊得梁三泰低声劝阻:“陛下,危险!”

景华琰没有理他,目光一直炯炯落在女子身上,他倏然开口:“抬起头来。”

女子颤抖一下,片刻后,她才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我见犹怜的芙蓉面。

就连一向沉稳的大太监梁三泰也忍不住抽了口气。

第一眼,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位娘娘。

然而……

这一次,景华琰看得非常认真,从她那双漂亮的凤眸,一直落到花瓣一样的红唇上。

不是她。

只有第一眼是相似的,再看一眼,却全然不像。

景华琰记忆极好,哪怕已经过去数月,他依旧清晰无比记得佳人容颜。

这两个人,绝不是同一人。

但与此同时,景华琰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怒火,也升起尖锐清晰的怀疑。

不知道为何,即便两人面容并不相似,可气质却那样相似。

好似是她。

又好似不是她。

景华琰生性冷漠薄情,自私多疑,对于不确定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耗费精力妄加揣测。

掌控之内的疑点,就好整以暇看好戏,掌控之外的疑点,全部处决,不留后患。

景华琰清晰知道,自己并非对逝去的宠妃动情,也并非爱之入骨,他之后做的一些列行为,都是为了巩固皇权,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不会庆幸有这样绝佳的借口,却不会放过到手的机会,包括让阮含珍入宫,包括之后的一系列手段。

然而,当与曾经佳人熟悉的身影出现时,景华琰莫名升起一股喜悦。

若他对曾经的阮婕妤无半分好感,他不会放任她肆意而为。

此时此刻,年轻的皇帝陛下几乎是五味杂陈。

愤怒有之、怀疑有之、喜悦有之、庆幸有之。

酸甜苦辣,不过一瞬。

真厉害。

他忽然意识到,那女人当真是厉害至极,这是第一次,他的情绪被这样搅动。

生生死死,都牵动他的情绪。

景华琰呼了口气,不过转瞬之间,所有情绪尽数压制。

此刻,他还是他。

他挥了一下手,让护卫退下,眨眼间,梅林前只剩下三人。

景华琰面色如常,他闲庭信步,来到女子身前。

女子身形窈窕,肩膀单薄,她微微地垂着头,露出纤长洁白的脖颈。

美丽不可方物。

见多了绝色佳人的景华琰都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名女子,是他所见的最美丽的那一个。

“朕给你机会,你如实招来。”

景华琰淡淡道。

女子依旧泪如珍珠,她微微仰着头,露出沾满泪水的睫毛,泪盈于睫,楚楚可怜。

谁会不心软呢?

“回禀,回禀陛下,”女子重新弯下腰,郑重给景华琰磕头,“民女是刚入宫的绣娘,在织造局当差,方才,方才……”

景华琰打断她的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受惊一般,颤抖了一下,才低声说:“回禀陛下,民女姓姜,闺名云冉。”

景华琰难得有耐心,他道:“你继续说。”

姜云冉再度弯下腰,低声道:“回禀陛下,今日是中秋佳节,织造局休沐,绣娘可以在厢房休息,用过……用过德妃娘娘赏赐的午食,民女就回到了厢房,方才……民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宫女来找民女。”

“民女并不认识那位宫女,却说是崔宁嫔娘娘派她前来,让她唤民女前往百禧楼,面见崔宁嫔娘娘。”

说到这里,姜云冉再度落泪。

她哽咽地道:“走在半路时,那名宫女忽然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民女意识到不对,想要回到织造局,就被两个黄门拦住了去路。”

梁三泰面色难看至极。

牵扯到黄门,就是他办差不力了。

说到这里,姜云冉害怕地缩紧了身体:“他们,他们胁迫民女进了一处佛堂,想要抢夺民女身上的财务,意图不轨之事,民女刚要挣扎逃跑,那两个黄门就开始相互打斗起来……”

说到这里,姜云冉似乎有些茫然。

她结结巴巴说:“他们两个打了起来,却挡住了唯一的房门,民女无处可逃,非常害怕。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跑来一个黄门,跟他们两个打做的一团,还放了民女。”

景华琰听得有些头疼。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梁三泰面色则更难看了,他咬牙切齿:“陛下面前,可不能颠倒黑白,务必实话实说。”

姜云冉咬了咬牙,她重新磕了个头,只说:“民女所言皆为实话,若有谎言,天打雷……”

“噤声。”

景华琰忽然开口。

他平静抬眸,淡淡看向楚楚可怜的绣娘:“你因何会出现在此处?”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她道:“最后来的那名黄门说,让我往御花园来,说这里有贵人能保护我。”

梁三泰微微蹙起眉头。

这么说来……

姜云冉又落泪了。

“民女只知道御花园在何处,也不知道要找谁,跌跌撞撞跑进来,却什么人都没瞧见,迷了路,只能躲在这里,怕他们寻到我,再……”

说到这里,姜云冉膝行上前,忽然拉住了景华琰的衣摆。

玄色礼服用的缂丝料子,寸寸贵比黄金。

她仰着头,泪盈于睫,楚楚可怜:“陛下,陛下,您是皇帝,您救救民女吧。”

这般可怜,谁会不心动呢?

景华琰淡漠看着哭泣的可怜绣娘,道:“梁三泰,去办。”

梁三泰躬身行礼,就要退下,此时,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陛下,下臣有事禀报。”

梁三泰回过头,就看到彭逾一脸凝重,恭送着崔宁嫔、苏宝林和阮宝林快步而来。

景华琰微微蹙了蹙眉头,他瞥了梁三泰一眼,梁三泰便直接叫来小柳公公,对他低语几句。

小柳公公便向着姜云冉这边行来。

“姜娘子,你随我来。”

小柳公公年轻斯文,虽然脸上没有笑容,语气也冰冷,但看他的官服,便知他是陛下身边贴身伺候的。

姜云冉跪得时间有些长了,站起身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她低垂着头,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柔弱可怜地最后看了一眼景华琰。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正好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欲语还休。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还是规规矩矩行礼,跟着小柳公公上了揽月阁。

故地重游,心情截然不同。

小柳公公倒是会办事,他让侍奉在这里的宫女打来温水,让姜云冉自己洗净脸颊的泪水,才道:“姜娘子略等片刻,事情会得到解决。”

姜云冉松了口气,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最后只能嘴笨地道:“谢陛下隆恩。”

小柳公公看了一眼侍奉的小宫女,就直接下了楼。

小宫女上前,说:“姜娘子,坐下歇一歇吧。”

这小姑娘瞧着才十五六岁的年纪,鹅蛋脸柳叶眉,容貌并不算多出众,笑起来却很甜。

性子很温柔。

即便姜云冉只是个绣娘,她也依旧客客气气:“娘子,你要吃茶吗?阁里备着点心,你可要尝一尝?”

姜云冉此刻才发现自己喉咙干哑,她不好意思地说:“有劳姑娘了,我想吃茶。”

小宫女去忙了,姜云冉看似在害怕,耳朵却在仔细听着窗外事。

看来,今日阮宝林运气实在不好。

那名她一早就安排好的宫女按照吩咐跑来御花园,第一个碰到的不是阮宝林,也不是其他贵人们,而是最不应该被她碰见的崔宁嫔。

等有意等人的阮宝林和不明所以的苏宝林遇到此事,已经无力回天了。

更倒霉的是,当时宫女狼狈的模样被彭逾彭公公瞧见,这就不得不禀报到御前了。

太好了。

姜云冉低下头,看着裙摆上的脏污,慢慢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

上苍保佑。

这一次,老天都站在了她这一边。

第37章 小阮娘娘吩咐旁人,要谋害一名绣娘。【二+三更】

楼下又说了什么,姜云冉不用再听了。

这虽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牵扯到了一名非宫女录籍的绣娘,三名黄门,一名宫女以及崔宁嫔,事情就必须要查的水落石出。

以景华琰的个性,不会随意糊弄,因此,在简单吩咐了几句之后,景华琰领着三位嫔妃也上了揽月阁。

姜云冉犹如惊弓之鸟,听到脚步声立即起身,缩在屏风之后不敢说话。

景华琰上楼之后瞥了屏风一眼,径自在主位落座后,才道:“都坐吧。”

三位娘娘都坐下了,屏风之后,姜云冉依旧战战兢兢。

崔宁嫔心气不顺,满心委屈,无暇旁顾。

阮宝林只关心今日的事情如何善了,也没有看到屏风之后的人影。

只有苏宝林是意外碰见这事,临时被请上来旁听,此事跟她没什么关心,她便是最放松的那一个。

因此,她一上楼就注意到了屏风之后还有个人。

屏风是双面苏绣山水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苏宝林能看出对方身着青色的宫装,猜测大抵是三等宫女。

小柳公公上了热茶,紧着给景华琰倒上,然后丢给揽月阁小宫女一个眼神。

这小宫女还挺机灵,她上前扶了一下姜云冉的胳膊,用气音说:“娘子,坐下吧。”

姜云冉才恍恍惚惚被扶着落座。

等人都坐下了,彭逾才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陛下,一刻之前,在御花园东门口处,下臣偶遇一宫女同崔宁嫔娘娘拉扯。”

崔宁嫔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听到这里她不由红了眼睛,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那名小宫女已经被带走了,梁三泰不在阁楼上,今日之事应该是梁三泰亲自办的。

这宫里的黄门,唯梁三泰最得圣心,他为人老练沉稳,对宫里的事情了如指掌,有他在,姜云冉自然是放心的。

彭逾继续道:“当时那名小宫女一直拉扯崔宁嫔娘娘的胳膊,说……崔宁嫔娘娘找人谋害一名绣娘,她偶遇瞥见一眼,人单力薄,不敢救援,又心知贵人们都在御花园,便向这边跑来求助。”

“闹得动静太大,下臣才注意到。”

在这宫里,能自称下臣的太监和女官,一双手数的出来,彭逾在御前当差,自然有他一席之地。

此刻姜云冉能明白阮宝林的计划,她不想此事闹大,又想让人注意到这件事,那么只要小宫女偶遇到她,剩下的话自然由她编造。

这等小事,当然呈不到御前,到时候请贵妃娘娘出面亲自查案,事情便稳妥了。

姜云冉不过只是个普通绣娘,宫里给一笔恩赐,打发她出宫就罢了,至于那两个黄门,直接处死,不会有任何麻烦。

而且此事牵扯到了崔宁嫔,她还能顺便踩她一脚,到时候崔宁嫔有理说不清,可能还被太后娘娘训斥,如若是被罚闭门思过就更好了。

她阮宝林或许不会得到什么太大的好处,但把那妖娆长相的姜云冉赶出宫去,她心里才舒坦,夜里才能睡得着觉。

简直是一箭双雕。

计划是完美的,执行起来却错漏百出。

阮含珍盘算事情,看起来机关算尽,唯独错漏了人心。

她也小瞧了姜云冉这样的“普通绣娘”,不是人人都要被高门大户踩在脚下,也不是人人都要给他们铺路,心甘情愿成为垫脚石。

这件事情的关键,不是旁人,而是那个禀报事情的小宫女,若她临时反水,或早就被旁人收买,又当如何?

阮含珍把自己想得太聪明,又把旁人想得太蠢了。

最关键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办错了。

而且,她也不寻一个认识崔宁嫔的小宫女,这宫女不认识崔宁嫔,又等不到阮宝林,慌张之下,被崔宁嫔拉住询问,还引来了彭逾。

这下好了,小宫女吓得不管不顾,直接把商量好的套词一说,崔宁嫔岂能善了?

大好节日忽然被人栽赃陷害,崔宁嫔气得不管不顾,直接要求彭逾上报景华琰,必须要让皇帝陛下为她做主。

等阮宝林赶到,事情已成定局。

时也命也。

姜云冉坐在屏风后,低头认真听着,好悬才把笑容忍住。

她都要被阮含珍蠢笑了。

方才彭逾言简意赅,此刻仔细听来,景华琰面色越来越冷。

“正巧,朕今日游园,碰到了一名逃难的绣娘,两件事竟然巧合得对上了。”

“朕竟不知,宫里还能有这样的事情。”

方才姜云冉讲起来,仿佛是一出荒诞戏,但现在又有这名宫女作证,事情立即就严肃起来。

光天化日胆敢谋害宫廷绣娘,简直胆大包天,难怪梁三泰脸色那么难看,即便事情查清楚,他也要被责罚。

景华琰这样一说,在场众人都低了头,就连委屈的崔宁嫔也不敢抱怨,眼泪又也收了起来。

“今日之事,会有司礼监并慎刑司、尚宫局一起查清,不会放过歹人,也不会让好人蒙冤。”

景华琰顿了顿,看向崔宁嫔:“宁嫔,你先说。”

他倒是给了崔宁嫔机会。

崔宁嫔入宫四年,从不搅动是非,因商户女出身,她一贯小心谨慎,平日里话都不多说。

也就是今岁好不容易重获恩宠,她又在宫里站稳了脚跟,才能同阮宝林呛声几句,更多的事情,她是做不出来的。

景华琰并不是信任她,也并非能看清每一个宫妃,每一个身边侍奉的人,但他却愿意给人分辨机会。

否则,宫中若都是冤假错案,民间又当如何?

崔宁嫔起身,红着眼眶跪了下去。

她不顾阻拦,先给景华琰行了大礼,态度非常坚决。

“陛下,臣妾以性命发誓,此事与臣妾无关。”

一向老实本分的锯嘴葫芦,到了被冤枉的时候,也会这样激烈反抗。

她上来就发毒誓,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景华琰神情平淡,似乎毫不意外。

姜云冉心里叫了一声精彩。

崔宁嫔的毒誓发得恰到好处。

先摆出态度,再讲道理,事情就不会偏离她的掌控。

能在这宫里坐稳主位妃嫔的人,没有一个蠢货。

姜云冉心想:阮含珍除外吧,反正她暂时只是宝林。

果然,崔宁嫔下一句就道:“若此事为臣妾所为,又怎么会留下话柄?无论说是谁,都不能说是臣妾自己!如今宫里,臣妾就同阮宝林不愉快,哪怕说她都不能说是自己啊。”

姜云冉:“……”

姜云冉几乎都要鼓掌,这一套四两拨千斤,实在厉害,*关键是她还猜对了!

看来,崔宁嫔心里也有疑虑,可能当时阮宝林出现得太过凑巧,让她看出了端倪。

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出此事的蹊跷。

阮含珍紧紧攥着手心,努力维持淡定,她没有立即反抗,仿佛崔宁嫔说的都是笑话。

崔宁嫔也似乎只随口说了一句,她此刻才注意到屏风之后的人,猜到她就是求救的绣娘。

崔宁嫔有些紧张,却又不那么紧张。

她的淡定,源自于坚信自己的清白,所以说话的时候就显得很从容。

她转过头对景华琰认真道:“更何况,臣妾都不认识织造局的绣娘,因何要大费周章,兴师动众谋害一个绣娘?于臣妾有什么好处?”

景华琰面容一如往常,他不悲不喜,不怒不气,只是认真听着她的话,慢条斯理品了口茶。

等崔宁嫔把所有辩解都说完,景华琰忽然开口:“姜娘子,出来回话。”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以为这里没她的事了,却不料景华琰忽然点了她的名字。

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明白了景华琰的意思,忙站起身来,快步绕过屏风。

她没有去看在场众人,干脆利落同诸位贵人见礼。

数道目光落在姜云冉的身上。

除了早就见过她的人,剩下的都是惊讶和探究。

尤其此刻崔宁嫔本就有些紧张,她看了姜云冉第一眼,下意识惊呼:“哎呀,这……”

说完,崔宁嫔立即闭上了嘴。

景华琰却淡淡看向了她,眼眸中有了笑意。

“这位姜娘子,就是据说被你谋害的绣娘,宁嫔你看看,可认识她?”

崔宁嫔方才下意识的惊讶不似作伪,她唯一会杀害姜云冉的理由也被否定了。

她从未见过姜云冉,就没有杀害她的理由。

但是……

景华琰漫不经心扫过众人,目光在阮含珍身上多停留了一吸,才又看向崔宁嫔。

崔宁嫔茫然摇头,又想起什么,犹豫地问身边的兰芳姑姑:“最近安排给织造局的差事,是哪位绣娘?”

兰芳姑姑倒是记性不错,道:“应该就是这位姜娘子。”

崔宁嫔重新看向姜云冉。

再看一眼,似曾相识的感觉荡然无存。

但姜云冉的美貌实在太过出众,还是让她有些失神。

“陛下,臣妾唯一同姜娘子有交集,便是安排织造局做绣活,仅此而已。”

景华琰这才看向姜云冉,忽然问她:“姜娘子,今日在场的几位娘娘,你认识哪一位?”

姜云冉抬起眼眸,似乎有些胆怯,却还是扫过在场众人。

空气都凝固了。

阮含珍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紧接着,就听到了姜云冉轻柔灵动的嗓音。

“回禀陛下,民女只见过阮宝林娘娘。”

景华琰微微挑了一下眉,看向了阮含珍,意味深长地道:“阮宝林,是这样吗?”

阮含珍只觉得后背发凉。

她却只能乖顺回答:“回禀陛下,的确如此,之前姜娘子做了一件大袖衫,妾很喜欢,特地叫她去宫里赏赐。”

景华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是吗?”

————

阮含珍虽然紧张,却到底被阮家细心教养多年,此刻她脸上看不出异样,就连疑惑都恰到好处。

“陛下因何这样问?”

景华琰淡淡睨她一眼,回过头来,却是直勾勾看向姜云冉。

“姜……娘子,”景华琰声音低沉醇厚,仿佛就在耳畔呢喃,“方才事出紧急,朕未曾仔细询问,姜娘子可有什么细节供述?”

姜云冉怯生生看了一眼阮含珍,被她身边的邢姑姑一瞥,立即低下了头。

“民女……民女……”

她磕磕绊绊,似乎害怕极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转身看向景华琰,泪盈于睫,抿唇跪了下去。

“民女初入宫来,不懂宫中规矩,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哪位娘娘,是民女的过错,”姜云冉如泣如诉,“娘娘可让尚宫局或者织造局责罚我,罚扣月银也使得,可因何要让民女命丧黄泉?”

阮含珍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她已经感受不到疼了。

她错了,她不应该只让人折辱她,赶她出宫,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杀了她,让她再也不能开口。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太狠毒了。

崔宁嫔听到这里,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阮含珍,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而苏宝林则满脸天真好奇,仿佛什么都没听懂。

景华琰没有去看旁人,他目光垂落,牢牢落在女子圆润的耳垂上。

一模一样。

午夜耳鬓厮磨间,他曾揉捏摩挲,曾细细把玩,他至今记得,莹白珍珠挂在耳垂上,晃出莹润的光辉。

景华琰垂眸凝视,心中思绪万千,神情却依旧淡漠。

“姜娘子,你莫要害怕,”忽然,景华琰声音温柔了几分,“你如实说来,朕会护你周全。”

这句话,让一直认真听讲的崔宁嫔愣住了。

片刻后,她的目光也落在姜云冉身上,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崔宁嫔低下头抿出一抹苦笑。

这样的女子,就连她都觉得美丽无双,更何况是陛下了。

时也命也。

今日是她的危难日,却也是她的青云梯。

或许,从今往后,她便能一飞冲天,富贵加身。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四目相对,她忽然看到景华琰眼眸中一抹玩味的笑意。

她仿佛被闪电击中,微微颤抖一下,旋即便低下头。

“陛下,方才一切发生的太快,民女很害怕,现在冷静下来,才隐约听到其中一名黄门说,他们不能小事做大,否则就无法善了了,就连那位可能也帮不了他们。”

姜云冉顿了顿,头垂得更低:“民女只知道,他们是被一名娘娘买通,来害民女。”

她这两句话,把阮含珍的一颗心都高高吊起来。

安排人行事的时候,她只让那名小宫女寻两个心思不正的黄门,也叮嘱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把事情都栽赃到崔宁嫔身上,但她哪里能想到,这宫里人人都精明着。

不是绝对的忠心,万万不能用,否则人人都为自己活,谁也不肯为旁人殒命。

阮含珍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姜云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恐惧,担忧,惊慌等情绪袭来,这一刻,阮含珍也尝到了她年幼时曾经尝过的滋味。

漆黑的柴房里,她跟母亲饥饿难耐,而门外反复响起的,是磨刀声。

唰唰,唰唰,让她夜不能寐。

现在,换阮含珍体会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了。

刺激够了,姜云冉才躬身对景华琰行礼:“陛下恕罪,民女无能,因实在太过害怕,并未听清要谋害民女的娘娘是谁……也可能,只是那两名黄门为了谋财害命,恐吓民女,故意编造谎言罢了。”

峰回路转,阮含珍心中一松,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呼吸了。

她悄无声息喘了口气,适才才感叹一句:“太可怜了。”

阮含珍抬眸看向景华琰,眼眸都红了:“陛下,那两名黄门嚣张恶毒,手段残忍,定罪之后,还请陛下严惩,否则妾等以后如何还在宫中行走?”

她倒是反应很快。

苏宝林也拍了拍胸脯,道:“正是如此。”

崔宁嫔一直在走神,没有听到阮含珍的话,也没有表态。

景华琰意味深长扫了姜云冉一眼,才安抚道:“证据确凿,直接处死,爱妃们莫要担忧。”

说着,景华琰看向姜云冉:“起来回话。”

“陛下。”

景华琰话音落下,就听楼下传来梁三泰的嗓音。

“陛下,歹人已经捉拿归案,不过……歹人形容狼狈,不好污了贵人们的眼。”

景华琰却道:“无妨,带上来。”

“诺。”

不多时,梁三泰领着几名黄门,把两个头上满是鲜血的黄门带了上来。

一个是矮圆脸,一个则是钱小多。

矮圆脸形容委顿,满脸迷茫,钱小多倒是显得很紧张,一直捂着伤口,低垂着头,不敢看景华琰。

姜云冉背对着两人,不知他们是什么情形,她没有好奇回头,甚至可能因为恐惧,往前挪了半步。

景华琰抿了口热茶,梁三泰才上前一步,道:“陛下,下臣在宝成斋厢房内,发现三名黄门,其中一名已经气绝身亡,另外两名受伤,就是这两人。”

“说,你们都叫什么!”

矮圆脸哆哆嗦嗦,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小的,小的叫张大头,在……在宝成斋当差。”

他头上的伤很疼,说话急急巴巴,不停抽气。

钱小多显得稳重许多:“回禀陛下,小的叫钱小多,在御花园当差。”

景华琰都没正眼看他们两人,听到钱小多这三个字,景华琰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钱小多?”

景华琰重复了一遍。

钱小多躬身给景华琰磕头:“是小的,承蒙陛下仁慈,小的捡回一条命,方能在御花园继续侍奉贵人们。”

之前棠梨阁火灾一案,所有涉案人员景华琰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自然知晓钱小多是谁。

不过此刻看来,钱小多比之前被审问的时候皮肤黝黑不少,人也长高了,现在瞧着沉默寡言,高高瘦瘦的,倒是有所长进。

景华琰没有去看姜云冉,只是道:“你一个御花园的黄门,因何会去宝成斋?”

说到这里,景华琰没有让钱小多答话,他直接看向张大头:“你先说。”

张大头哆嗦了一下,他低垂着头,按照之前姜云冉教导的那般:“回禀陛下,小的今日跟刘三哥一起当值的时候,碰见了这位绣娘,当时小的……小的猪油蒙心,心生歹念,就想抢夺这位绣娘的财物。”

“胡说八道!”

梁三泰厉声呵斥:“你们是宝成斋的守门宫人,如何会在宫巷中瞧见旁人?你们可是玩忽职守,私自进出了?”

守门的宫人当值时,是不能离开门房的。

张大头这话说得漏洞百出。

梁三泰是太监头子,在黄门中威望极高,他这样厉声呵斥,吓得张大头浑身一个哆嗦,顿时涕泪恒流。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陛下,饶命啊!”

说着,张大头嘭嘭嘭磕头。

梁三泰赶在景华琰不耐烦之前,狠狠踢了张大头一脚:“你实话实说,别忘了,楼下还有个宫女呢,过来的路上,她都已经招供了。”

张大头狠狠一哆嗦,这才如实道来。

原来他们就是被那宫女买通,说要抢劫姜云冉,不过把姜云冉绑到宝成斋厢房里时,另外叫刘三的黄门见姜云冉年轻貌美,动了歹念,想要欺辱姜云冉。

张大头胆小,怕引起是非不好善了,就要去拦刘三,两个人就这样打了起来。

他也是稀里糊涂的,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把刘三打死了,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一名黄门,莫名其妙要去保护姜云冉,于是两个人又缠斗起来。

梁三泰适才上前:“陛下,现场看到确实如此,刘三已经没了,这两人倒在地上,头上都有伤。”

景华琰没有去问莫名其妙出现的钱小多,他只看向张大头:“那宫女可说,是谁安排你们抢劫姜绣娘的?”

张大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是崔宁嫔。”

“胡说!”

崔宁嫔勃然大怒。

她从来没这么生气过,就连说话声音都拔高三分:“那宫女呢?喊来,看她究竟是谁,这样污蔑本宫!”

景华琰倒是对她摆了摆手,让她稍安勿躁。

张大头哭得满脸是泪:“可是,可是那宫女就是那么说的,她说崔宁嫔娘娘嫉妒姜娘子的美貌,非要除掉她,吓唬一下,她自己就熬不住出宫了。还跟我们说,姜娘子刚得了小阮娘娘的赏赐,足足有二十两呢!”

这话一说,崔宁嫔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道:“本宫根本没见过她,陛下,这绝对是栽赃陷害,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洗刷冤屈。”

景华琰道:“莫急,这不还有个人?”

他忽然看向钱小多:“你来说说,你因何出现在宝成斋?”

钱小多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也给景华琰磕了三个头:“陛下有宽宥之恩,小的不敢诓骗,但求陛下赏赐给小的一个恩典,小的才敢说。”

梁三泰觉得今天太没脸了。

这些黄门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谋财害命,一个敢同陛下要恩典?真是反了天了!

“好大的胆子!”

梁三泰生怕景华琰动怒,接着一脚踹在了钱小多屁股上,把他直接踹倒在地。

“可以。”

景华琰却道:“朕允你,你说。”

钱小多不由流下泪来。

“还请陛下,允诺给长春宫的扫洗宫女青黛换个宫室,保她活命。”

这话一出口,崔宁嫔的目光就落到了阮含珍身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谁会不明白?

结合那些证词,这一刻,崔宁嫔心如明镜。

“阮含珍!”

她难得怒骂一声,道:“你好恶毒的心思。”

阮含珍倏然起身,一撩裙摆,直接在景华琰面前跪下。

“陛下,妾是冤枉的,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景华琰没有看她,任由她跪在地上,只是睨了一眼重新跪直身体的钱小多:“你说。”

钱小多好似发狠了,他道:“陛下也知,小的同青黛原都在听雪宫伺候,早就相熟,今日清晨,青黛慌慌张张寻到小的,说……”

“说她偷偷听见小阮娘娘吩咐旁人,要谋害一名绣娘。”

第38章 民女想要什么,陛下都能给吗?【一更】

事已至此,只能尽量降低罪罚。

阮含珍此刻倒是冷静下来。

她没有再求饶,只安静听钱小多要说什么。

钱小多继续说:“我们都不认识那个绣娘是谁,不知道小阮娘娘因何要害人,但青黛和小的都是戴罪之身,能活着已经是陛下恩赐,因此,都想要立功赎罪。”

这个逻辑非常稳妥。

钱小多和青黛如今只是扫洗宫人,是整个长信宫的最底层,他们都牵扯进棠梨阁的案子,即便没有赶出宫闱,也只能挣扎求生。

没有机会,或许五年十年都还是扫洗宫女,那日子就太难过了。

想要戴罪立功,再正常不过。

“当时小的也没多想,立即就去了宝成斋,倒是真的救下了这位绣娘。”

钱小多说着,忽然落了泪。

他眼睛通红,满眼都是哀伤:“曾经想救的无能为力,如今能救一人也是值得的。”

话音落下,整个揽月阁都安静下来。

桌上的茶炉咕嘟作响,燃着热气。

沉默在水汽里蔓延,随着钱小多的话,众人都回忆起曾经明眸皓齿的女子。

只可惜,春日忽老,斯人已逝。

景华琰垂眸看向他,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却是缓缓叹了口气。

“所以,你知道动手之人是阮宝林?”

钱小多顿了顿,颔首道:“是,小的知道。”

说到这里,钱小多索性把话都说了个明白。

这也是姜云冉一早就同他商议好的。

他深吸口气,不敢去看身边跪着的阮宝林,只低着头说:“娘娘走后,咱们日子都不好过,不过小的运气好,去了御花园,李中监为人和善,知道小的在慎刑司被上了刑,还允小的多休息了三日,小的心里很感激。”

“可青黛……青黛的日子就太难过了。”

说着,钱小多不由哭了。

他呜呜咽咽地道:“一开始还好些,只是做扫洗宫女,吃苦受累都不怕,可后来……小阮娘娘入宫之后,得知了青黛以前的身份,便把青黛要到了长春宫。”

“青黛在长春宫可是生不如死。”

这话说得太重了。

阮含珍眼睛通红,却没有发怒,只委屈地看向他:“你这夯货,怎能如此编排我?”

“我甚至不知青黛是谁,不过一个扫洗宫女,我根本就没有注意过。”

阮含珍说着,眼泪扑簌二落,她恰到好处转过头,楚楚可怜看向景华琰。

“陛下,即便我真的知道青黛是谁,多关照她还来不及,她毕竟侍奉过姐姐,也算是家里的旧人。”

这话说得对。

但钱小多都已经豁出去了,分毫不让:“青黛说了,小阮娘娘日日都要折磨她,娘娘还故意用针扎她,钻心的疼。她如今身上都是伤痕,太医一看便知,小的如何敢诓骗陛下?那才是罪该万死!”

阮含珍面色一变。

她潸然落泪。

“陛下,陛下,妾知错了。”

她忽然认错,令在场众人都惊愕一瞬。

就连神游天外的崔宁嫔都忍不住道:“你可算是现了原形,我从未害过你,你因何这样对我。”

阮含珍没有理她,只悲切地看向景华琰:“妾……妾只是怨恨青黛没有照看好姐姐,如果当时青黛在棠梨阁,说不定能救下姐姐,姐姐就不会……香消玉殒。”

“妾也是太过思念姐姐,才失了理智,陛下,妾知错了,还请陛下饶恕则个。”

这一番说辞当真厉害。

看来在折磨青黛之前,阮含珍就想好了借口。

她不是因为嫉妒长姐,也不是因为怨恨她成了景华琰的朱砂痣,只是因为青黛没有看护好姐姐,她怨恨当差不力的宫女罢了。

多么有情有义,多么感天动地的姐妹情?

谁听了不感动呢?

便是景华琰,也微微松开皱起的眉头。

语气也略有些缓和:“阮宝林。”

阮含珍一抖,低下头哭着应了一声:“妾在。”

景华琰叹了口气道:“之前含璋之事,宫中均已查明,有罪者皆被定罪处罚,无辜者自然不能太过严厉,诸如钱小多和青黛,虽有办事不力之嫌疑,慎刑司查清,到底同棠梨阁案无关,因此才能留在宫中当差。”

“你如此偏激行事,有辱家门,有失身份,也是对朕和慎刑司的不满。”

你看,话到了景华琰口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如何会顺着你,继续演绎姐妹情深,夫妻难忘呢?

阮含珍有些懵,却因低着头,没有旁人能看见。

她安静了片刻,才幽幽地说:“妾知错了。”

“不过……”阮含珍抬起头,眼睛通红,“不过,妾也承认,妾对青黛不好,她对妾怀恨在心也使得,妾不怨她。”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谋害姜娘子之事,你不认?”

阮含珍哆嗦了一下,她含糊道:“妾并无害人之心。”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万一最后当真证据确凿,她也能圆回来,因为她并不想“害死”姜云冉。

景华琰倏然一笑,他看向彭逾。

彭逾便下楼了。

不多时,彭逾领着一个小宫女上了楼。

景华琰道:“你们认一认,是不是她?”

那小宫女面色苍白,瘫软在地,额头都是冷汗,看起来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

姜云冉回过头,一眼认出她就是传令的那个人。

“是。”

“是她。”

姜云冉和张大头一起开口。

景华琰颔首,梁三泰就上前一步,站在了那宫女面前。

“你说,是崔宁嫔命你谋害姜娘子的?”

宫女看了一眼满眼厉色的崔宁嫔,目光游移,才发现阮宝林已经跪倒在了地上。

这种景象,很容易给人错觉。

会让人以为阮宝林已经招供了。

主子都供了,自己还熬什么?回头进了慎刑司,那才是生不如死。

小宫女哇的一声就哭了。

“陛下,陛下求您救救奴婢,奴婢和阿娘都不想死。”

“是小阮娘娘,挟持了奴婢的阿娘,让奴婢听命行事,帮她寻找两个黄门抢夺姜娘子的财物。”

阮含珍到底没那么蠢,当时吩咐的时候,话没有说死,留有余地。

事到如今,案子已经清清楚楚。

景华琰一挥手,彭逾就领着小宫女、张大头和钱小多下去了。

瞬间,阁楼之上,只剩下四位贵人并姜云冉。

此时此刻,阮含珍心中只有两个字。

完了!

机关算尽,筹谋多日,最后却满盘皆输。

都怪姜云冉,都怪这贱人!

跑什么跑?逃什么逃?怎么不乖乖束手就擒?

都怪阮含璋那贱人,死都死了,还留下这一堆祸害,害我好事!

阮含珍心中疯狂咒骂,脸上却满是凄苦。

“陛下,妾知错了,妾那日瞧见姜绣娘那样美丽,心生嫉妒,就想让人戏弄她,吓唬她,让她自请出宫。”

“妾不是故意的。”

嫉妒赶人,已经是最轻的恶意了。

阮含珍佯装自己年轻不懂事,眼泪扑簌掉落,哽咽地道:“姜娘子,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我同你道歉,也会赔偿你的损失。”

倒是很聪明,先从姜云冉入手。

姜云冉没有说话,倒是崔宁嫔冷冷道:“简单一句道歉,就能盖过你的罪行吗?阮宝林,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是你们阮府,能肆意妄为,做任何事都有人帮你兜底。”

这话说得很重,但道理却的确是这个道理。

阮含珍咬了一下下唇,没有再开口。

她低下头,已经表态认错,不敢再为自己辩驳。

景华琰没有让阮含珍起身,也没有看向她们任何一人,此刻,他的目光再度落到姜云冉面上。

“姜绣娘,你意下如何?”

姜云冉仿佛受惊的小兔子,红着眼睛抬头,她眨着眼睛看向景华琰,端是柔弱无辜,引人心软。

她看着景华琰,轻轻抿了一下朱红的花瓣唇,剪水眸子不躲不闪。

“民女的命是陛下所救,自然全凭陛下做主。”

说着,姜云冉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道:“民女谢陛下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景华琰看着她修长的脖颈,倏然一笑。

“好。”

说着,他直接看向阮含珍。

“阮宝林,你戕害宫女,威胁买通宫女为你买凶害人,以致中秋佳节闹出人命,血染长信。”

景华琰用词很严厉,显然不想善了。

阮含珍匍匐在地,磕头行礼:“妾知错。”

景华琰继续道:“看在含璋的面子上,朕暂时不降你的份位,却也不得不罚。”

说着,他看向梁三泰。

“传朕口谕,阮宝林违背宫规,行为不端,家中长辈难辞其咎,夺其父三月俸禄,在家闭门思过一旬,阮宝林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一月,以儆效尤。”

这个责罚不轻不重,罚俸其实也不痛不痒,只是阮宝林行事连累阮家,几乎是明摆着说阮家家风不严,这是把面子放地上踩。

阮忠良一辈子都很要脸,现在因为这个宝贝女儿,可谓是丢人现眼,不知要被京中权贵如何议论。

更何况,这个责罚,还是陛下看在大阮娘娘面子上恩泽过的。

姜云冉低垂着头,慢慢勾起唇角。

她都能想象到,阮忠良和廖淑妍肯定难受得寝食难安。

阮含珍眼睛通红,此刻却只能感谢景华琰宽宥。

“谢陛下责罚,妾知错。”

景华琰顿了顿,道:“你是临时入宫,未曾习过宫规,梁三泰,命周夏晴至长春宫,这一月悉心教导,务必让阮宝林改头换面。”

之前的责罚,是落了阮家面子,现在的责罚,则是让阮含珍本人颜面尽失。

阮含珍面色刷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都成了宝林,还要让管事姑姑教导宫规,她的面子往哪里搁?

可事到如今,阮含珍也只能再谢圣恩。

事情办完了,景华琰才温和安慰崔宁嫔一句,让宫妃们都离开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喘息功夫,整个揽月阁上就只剩姜云冉和景华琰两人。

气氛倏然焦灼起来。

景华琰忽然笑了一下。

他面容英俊,朗月清风,这样放松浅笑的时候,仿佛春日迎春花开,清新怡人。

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好似有千万重深意。

“姜绣娘,人也罚了,恩赐也赏了,你……又想要什么呢?”

姜云冉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景华琰慢慢起身,一步步来到姜云冉面前。

他忽然伸出手,勾起姜云冉尖细的下巴。

“看着朕。”

“姜云冉,你自己想要什么?”

姜云冉卷翘浓密的睫毛犹如蝴蝶振翅,在景华琰眼前颤动。

“民女……民女想让陛下宽宥青黛和钱小多,多亏他们两人,民女才能逃出生天。”

景华琰淡淡一笑,声音低沉:“朕是问,你自己,要什么。”

姜云冉慢慢抬起眼眸,看向景华琰。

在景华琰深邃漆黑的星眸里,她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陛下,民女想要什么,陛下都能给吗?”

第39章 她终于,重新回到这斗争漩涡中。【二更+三更】

听雪宫一如往常。

宫殿、厢房、砖瓦、脊兽如出一辙。

暖风拂过,有廊下风铎轻响,那是按照慕容婕妤的喜好,特地安排的风铃。

叮铃,叮铃。

清脆悦耳,余音袅袅。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还在那个繁花似锦的春日,听雪宫里的娘娘们说笑谈天,一如往昔。

然而,岁月无情,如今只风铃依旧。

因多日未曾住人,略微显得有些清冷荒凉,除了庭院中新栽种的花木,其余皆与旧日相似。

为了迎接新主人,整个听雪宫上下打扫一新,庭院中的青石板路上一早就用水刷洗过,简直光亮照人。

尚宫局的刘姑姑陪在姜云冉身边,笑容恰到好处。

“也不知小主喜欢什么花草,海棠和四季桂都种了一棵,花坛中也是秋日适宜的花木,过几日就能盛开了。”

姜云冉目光在院中扫过,笑道:“有劳姑姑了。”

她似乎还有些紧张,一直跟在刘姑姑身侧,不敢多走半步。

“小主,”刘姑姑轻声道,“这里之前出过事,小主入宫多日,想必已经知晓,奴婢就不再赘述了。”

她说着,指了一下垂花门:“小主若是担忧,这里可以加一道锁,小主只在前殿行走便是。”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她低声问:“我想去看看,可否?”

刘姑姑愣了一下:“小主这是?”

姜云冉抬起眼眸,笑容纯真:“我这个人,对于未曾见过的东西都害怕,但若是见了,心里就有了底。”

看过,自然就不怕了。

这倒也是。

刘姑姑道:“小主这边走。”

推开垂花门的半圆门,刘姑姑说:“原本棠梨阁与东配殿之间有一扇月亮门,现在都被封住了,无法往来。”

姜云冉抬眸看去,只看曾经日常进出的月亮门已经被红砖封死,再也看不见曾经棠梨阁的秀丽景致。

那栋宽敞明亮的棠梨阁,跟她最后一个主人一起,被封死在了历史的烟尘里。

或许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踏足了。

刘姑姑担心她害怕,小心翼翼看她眼神,但姜云冉却比想象中的要沉稳许多。

她只是平静看向被封死的月亮门,道:“难怪听雪宫后殿的庭院这样狭窄,而前殿又显得特别宽敞,应该就是多出来的棠梨阁庭院所致。”

刘姑姑有些意外她的敏锐,见她的确不害怕,这才松了口气。

陛下金口玉言,直接让这位新封的选侍住在听雪宫,得到圣谕,尚宫局上下都很紧张。

毕竟听雪宫死过人,又走过水,就连慕容婕妤跟卫宝林都搬走了,现在安排一个刚被人谋财害命的新人居住,万一出了什么事,尚宫局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如今看来,这位新封的姜选侍应该能安稳住在这里。

这样一想,刘姑姑笑容就越发灿烂了。

“姜小主放心,所有宫室都已经清理干净了,您安心在西配殿住着,有什么短缺,都可以让宫人去尚宫局知会奴婢。”

说着,刘姑姑扫了一眼她身边的青黛和钱小多,表情倒是严肃起来:“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能侍奉小主,也算是缘分一场,以后好好当差,好好侍奉小主,可明白?”

青黛眼底发青,面色苍白,瞧着身体还发虚,钱小多机灵,上前一步给了刘姑姑一个不轻不重的荷包。

“姑姑,有劳您了,以后咱们这听雪宫,还得您多关照。”

姑姑看着他机灵的眉眼,不由感叹:“你们也都是好孩子,只可惜……”

只可惜运气不好,遭受这一场无妄之灾,这几个月吃尽了苦头,如今才因为机缘巧合,跟了这位新晋妃嫔。

也不知是否真正苦尽甘来。

这位姜选侍美则美矣,然则出身太低,自己未来如何都尚未可知,更不知能否关照身边人了。

刘姑姑没有再继续,简单介绍了一下后殿的布置,一行人就回到了前殿。

“小主,正殿和左右侧殿,以及东配殿和东边的角房、厢房和倒座房都锁着,暂时无人居住。”

“听雪宫暂时没有其他妃嫔,陛下口谕,小主可以使用整个西配殿、角房及厢房,殿中已经布置妥当,小主看看是否喜欢。”

一行人进了西配殿,姜云冉简单一扫,立即对刘姑姑道:“尚宫局用心了。”

这一屋子都不是原来家具,尚宫局全部换成了老红木的,瞧那手艺,就知道不是造办处新做的家具,都是之前的老师傅慢工打磨,造型古朴大气,雕工非常精湛。

屋里只有佛手瓜的清香,没有其他的味道。

青色纱帘遮挡了寝殿内的情形,姜云冉没有再看,劝了刘姑姑一句,问她是否要吃茶,刘姑姑拒绝就退下了。

等她人走了,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主,小主。”

青黛眼泪如泉涌。

她昨日才被用过针罚,夜里就起了高烧,一早起又被带去御花园问话,此时都是强打精神。

她哭得这样伤心,姜云冉也觉得眼底有些潮热。

“好了,哭什么。”姜云冉吩咐一起跪地的钱小多,道,“小多,你扶着她起来,在椅子上坐下。”

等青黛坐下了,姜云冉才道:“青黛还病着,我长话短说。”

“从今以后,我就只是姜云冉,是新晋的姜选侍,”姜云冉看向他们,“你们跟我只有今日的巧合缘分,没有其他交情。”

钱小多稳重许多,他忙道:“是,小的明白。”

青黛也颔首,轻轻擦了擦眼泪:“奴婢知道的。”

姜云冉顿了顿,说:“尚宫局可能还会派一名宫女过来,等侍寝时我会求陛下,重新升你们为三等宫人,以后听雪宫里外事,暂时交给你们两人。”

“小多,青黛,”姜云冉目光坚定,“以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性格你们心里有数,只要你们忠心不二,我们便同甘共苦。”

青黛又想哭了。

但她还是忍住了,道:“是,小主放心便是。”

姜云冉便道:“小多,你照顾青黛歇下,然后就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钱小多有些犹豫:“小主,太医院大抵只能来药童。”

“你就说我受了伤,应该会过来一名女医。”

这一次,钱小多没有犹豫:“是!”

两刻之后,赵庭芳快步而来。

她先去见姜云冉:“恭喜姜选侍,臣是太医院医正赵庭芳,特来侍奉小主。”

她说着,先给姜云冉见礼,然后才问:“选侍是何处受伤,可给臣一观?”

姜云冉浅浅一笑,道:“是我的宫女,之前的事想必你也听说,我就不再赘述,她从昨日起高烧不退,今日重病难愈,我也是无法,才让人去太医院请人,此番还请赵大人费心了。”

赵庭芳愣了一下,才道:“小主放心,都是臣分内之事。”

姜云冉陪着她去给青黛看诊。

青黛的胳膊上都是乌青,还有细细密密的针孔,她面色苍白,即便入睡也无法安稳,额头满是冷汗。

赵庭芳吓了一跳,脸色也难看起来:“这……”

姜云冉道:“我如今没有多少体己,但我可以保证,以后只要我有,就一定不会亏待赵大人,还请你务必治好青黛。”

这话虽然有些虚,不过只是一句承诺而已,但态度却是这个态度。

一直满脸忧心的钱小多却适时跪了下去。

“大人,求您救救青黛,我存了些体己,大人若是不嫌,尽管拿去用。”

其实方才打赏刘姑姑,就是钱小多自己的银钱。

现在给青黛治病,又是他主动掏钱,倒也的确诚心。

姜云冉看着他手里捧着的粗布荷包,猜测里面最多五两银子,已经是他最后的体己了。

钱小多几次三番行事都叫姜云冉非常满意,事到如今,便也不想再瞒他。

以后在外走动最多的就是他,他需要认清人,知道如何问路行事。

姜云冉道:“你起来吧。”

钱小多愣了一下。

姜云冉道:“你不觉得赵大人面熟吗?”

方才钱小多心神都在青黛身上,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无论之前在棠梨阁,还是现在回到听雪宫,都是赵庭芳主动过来看诊。

“小主……赵大人……”

到底经过大风大浪,钱小多思维敏捷许多,不过转瞬功夫,他便已经反应过来,心中慢慢浮起喜悦。

只为青黛。

赵庭芳是姜云冉的旧相识,就一定会好好医治青黛。

钱小多红了眼眶:“小主,小的明白了,赵大人,此番有劳你了。”

赵庭芳安抚地笑了一下:“好说。”

青黛身上的伤太多,赵庭芳得仔细医治,姜云冉就领着钱小多往外走。

“小多,你是个好孩子,我以为很好,”姜云冉与其微顿,“但如今我们处境堪忧,你还需更细心,也莫要感情用事。”

钱小多沉默了。

半响后,他开口:“小主,小的家里穷,穷成什么样?穷到一家人吃不上饭,经年吃些野草充饥,阿爹没办法,只得把我阿妹卖了。”

他主动交底,不仅解释自己的感情用事,也是为了让姜云冉对他知根知底。

“当时那家人说的好好的,说要好好养我阿妹,后来我略长大一岁,自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翻过一座山,去了那户人家的村里。”

“我阿妹已经不在了。”

“邻居说,那家人本来想买个童养媳,结果我阿妹年纪太小,干活不利索,那家人的就日夜打骂她,最终在一个冬雪夜里,我阿妹在院子墙根下的牛棚里冻死了。”

“青黛,跟我阿妹一样年纪。”

钱小多没有哭。

这段过往,已经过去十年了。

再大的悲伤,都被岁月蒙蔽,忘记了最痛苦的眼泪。

钱小多叹了口气:“后来我阿娘重病,我阿爹窝囊无用,不想治了,是我自己寻到了牛师傅,自请净身。”

“反正那个家穷得叮当响,唯一能卖上好价钱的,只有我了。”

“阿爹不是最在乎男丁吗?我就留下来给他,我不要了。”

————

姜云冉知道他家里只剩下老娘还在,知晓他阿爹已经没了,知晓他拼命救下了母亲,心地里唯一就剩这个念想。

钱小多把自己的所有根底全盘托出,就是让姜云冉放心。

人都愿意为她杀,姜云冉没什么不好放心的。

“既然入了宫,那就好好活着,日后咱们飞黄腾达,给你阿娘住大宅子,叫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钱小多咧嘴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小主所言甚是。”

两个人回到西配殿寝殿,姜云冉里外看过,非常满意。

虽然皇帝口谕,的确说整个西配殿都供姜云冉使用,但尚宫局还是只精心布置了西配殿南侧三间和明间。

另外北侧只简单放了家具,其他布置都没有准备。

姜云冉也知晓如何行事,直接让钱小多把北侧槅门关上,以表姿态。

推开南侧碧纱橱,抬步便进入小书房,窗下摆放有红木圆桌,靠墙一侧则是多宝阁、书架和桌案,一切都井井有条。

姜云冉匆匆扫了一眼,书架竟都是她同雪燕说过的话本。

姜云冉挑了挑眉,没有多说什么。

再往里去是稍间,也就是她平日里做针线读书的雅室,窗下摆放有罗汉床,一侧则放了几盆花,显得十分雅致。

再往里就是寝房了。

架子床,梳妆架,衣柜和妆箱都是成套的,看起来非常协调。

从衣柜一侧绕过屏风,就能来到水房,供她平日洗漱更衣之用。

姜云冉简单看过,非常满意。

对于一名份位最低的选侍来说,能有这样的宫室,肯定是因为景华琰单独叮嘱的那一句。

尚宫局里都是人精,姜云冉身份低微,她甚至只是个刚入宫的宫廷绣娘,却在这件事里独得好处,瞬间飞上枝头,成了贵人小主。

刚晋封,宫中人不知根底,自然是往好了准备。

看过以后的“家”,姜云冉重新去了边上的厢房,赵庭芳正在窗前写方子。

“青黛可有大碍?”

赵庭芳脸色比方才好一些,没那么凝重了。

“还好,青黛到底年轻,又才入长春宫数十日,到底没有伤筋动骨,只需时日,皮肉伤总能痊愈的。”

姜云冉这才松了口气。

赵庭芳低声道:“我带了一盒生肌膏,你叫她日日都擦,另外这方子,最好叫她早些吃上。”

“她吓坏了,有惊惧之症,加之一连数日都在发热,到底要好好补气养血,过了十日大约就能康复至八成。”

赵庭芳说着,抬眸看向她。

“你先回去开药,银子最迟明日就能送到。”

姜云冉手里自然有钱,但姜绣娘刚入宫,第一个月的月俸还没拿到手,手里只有小阮娘娘赏赐的二十两银子,这是过了明路的。

青黛的药里有人参、党参和黄芪,二十两肯定不够。

姜云冉自然也知道,见赵庭芳有些迟疑,就道:“你放心,今日肯定还有赏赐。”

从小到大,姜云冉一直都是他们的领头人。

本来他们都是逸香阁里的苦命人,谁知姜云冉哄骗了妈妈们,开始帮逸香阁的鸨母岑妈妈置办产业,等到姜云冉十二岁时,整个逸香阁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扎刺。

想要赚钱,就得听姜云冉的。

从那时起,逸香阁就不再是逸香阁了。

她们也再也不是被细心教养的玩物。

姜云冉太聪慧,太镇定,也太强大,这让他们这一群人,下意识就会听她从的安排,不会去质疑她任何事。

“你心里有数就好。”

姜云冉往外看了一眼,见钱小多回来了,就道:“我们一起去明间说话。”

等在明间落座,姜云冉便让两人说一说如今宫中形势。

织造局的宫人中,除了莺歌,其他人从不交头接耳,姜云冉也不能日日拉着莺歌打听,只能简单聊上几句。

多余的事情,她一概不知。

赵庭芳在太医院,消息灵通,自然什么都知晓。

“那事之后,陛下沉寂许久,一月之后,太后娘娘劝慰,陛下才重新招寝。”

“贵妃有大公主,恩宠是不断的,依旧风光,宜妃膝下的大皇子一直孱弱,陛下也日日心系,还是一如往昔。”

“倒是德妃因为隐瞒敏症,被陛下责罚,直到中秋才重新出门走动,至今尚未侍寝。”

姜云冉抿了口茶,发现竟是今春的新茶,有些意外看向钱小多。

赵庭芳继续说:“梅昭仪和慕容婕妤相差无几,因崔宁嫔重获恩宠,司徒美人和孟才人也一直颇有脸面,倒显得两位高位娘娘少了宠爱。”

“剩下几位娘娘小主大约都不温不火,不过今年初入宫的几位小主们,冯采女、赵选侍和李选侍至今没能面见圣颜。”

也就是说,当年同阮含璋一起入宫的六名妃嫔,只有三人侍寝了,其余都没能被景华琰想起。

“吴端嫔有孕在身,不光太后,就连皇贵太妃和陛下都很关照,毕竟陛下已经二十有二,如今膝下才只一双儿女,显得太过单薄。”

姜云冉颔首,笑了一下:“那位小阮娘娘呢?”

赵庭芳也笑了:“小主也是见过小阮娘娘的,她有前一位的恩情,自然十分受宠,风头渐渐压过了贵妃等娘娘呢。”

“真是羡慕啊。”姜云冉感叹一句。

等赵庭芳说完了,钱小多就道:“小主,小的有事要禀报。”

姜云冉看向他:“说吧。”

钱小多便打了个千,才低声道:“小的在御花园侍奉数月,倒是瞧见不少新奇事,如今瞧着贵妃同德妃娘娘走得比以前近了些,梅昭仪也少同宜妃娘娘游玩了。”

说到这里,他犹豫片刻,道:“慕容婕妤和崔宁嫔娘娘都不怎么同人一起玩,往常都是独自逛御花园。”

他倒是看得清楚。

不过许多事,都不能摆在明面上,御花园也不过只是花团锦簇的表象罢了。

“你做的很好。”

姜云冉称赞一句。

等获得这些消息之后,姜云冉才同赵庭芳议论几句,另外看向钱小多:“你之前就擅长行走,如今重回后宫侍奉,宫外的消息和人情往来,就交给你了。”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彭逾的声音。

“见过姜选侍。”

姜云冉愣了一下,同赵庭芳对视一眼,只让她去边上躲一躲。

钱小多很快就带进来两个人。

彭逾客客气气:“按照宫规,小主身边最少有两名宫女侍奉,不过今日事出突然,下臣也知道小主不惯旁人,就特地把这姑娘调来给小主了。”

姜云冉往她身后看去,就看到今日在御花园揽月阁刚见过的那名鹅蛋脸小宫女。

见她看过来,小宫女非常利索,掀起衣摆就跪了下去:“奴婢紫叶见过小主,小主万福金安。”

人是彭逾送过来的,姜云冉没有任何怀疑。

她满脸惊喜,显得非常开心:“真好,你能来听雪宫,我真是高兴极了。”

姜云冉亲自谢过彭逾,让钱小多把他送走了,这边紫叶就已经迅速忙碌起来。

“小主,尚宫局一会儿就会把小主的份例送来,小主说一说您的喜好,奴婢可以按照喜欢收拾东西。”

主仆三人忙了小半个时辰,才把东西都重新归置好,待到此时,景华琰的圣旨也送到了。

略去虚话不谈,最后就是封赏。

从此,姜云冉就正式成为从七品选侍,成为景华琰的妃嫔。

随着圣旨来的,还有景华琰的赏赐。

纹银一百两,头面两套,布料八匹,另有茶叶香料药材数样,都是姜云冉紧缺之物。

得了赏赐,姜云冉欢欢喜喜谢恩,手里也大方起来。

选侍份位太低,来宣旨的自然不可能是梁三泰,小柳公公公事公办,也不能亏待人家。

这边陛下的赏赐还没落地,那边小阮娘娘的“赔礼道歉”就到了。

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邢姑姑脸色很难看,但当着小柳公公的面,她还是面前恭喜姜云冉:“恭喜姜选侍,这是咱们娘娘的贺礼,还请选侍笑纳。”

姜云冉站在那,没有动。

邢姑姑手上一僵,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半步,继续道:“娘娘说,之前的确是她行差踏错,让姜选侍受了委屈,以后都是一宫姐妹,若小主有什么委屈,一定要跟娘娘说,娘娘定会为您做主。”

这态度,已经非常诚恳了。

姜云冉不需要阮含珍帮忙,但她却知道如何在小柳公公面前摆姿态。

“多谢宝林娘娘的赏赐,”姜云冉最后还是犹豫着上前,亲自接过了“赔礼”,道,“有劳姑姑走这一趟了,吃杯茶再走?”

邢姑姑心里呕死,面上却客客气气。

“不用,不用,小主今日忙,奴婢便不打扰了。”

说着,邢姑姑特地同小柳公公道别,逃也似地走了。

姜云冉有些不解:“这……?”

还是钱小多机灵,低声提醒:“这是听雪宫,毕竟……”

小柳公公木着脸听完这一出闹剧,才上前告退。

等人都走了,姜云冉才觉得满身疲累。

晚上,御膳房送来的晚膳十分丰盛。

除了份例之内的,还多给姜云冉上了一盆水煮鱼片,两笼蒸点,一碗牛乳羹。

姜云冉让紫叶把牛乳羹收起来,回头她吃一半,喂给青黛一半,正好补养身体。

当夜,沐浴之后,姜云冉身穿锦缎中衣,终于安稳坐在布置一新的寝殿内。

宫灯璀璨,照亮了寝殿内的每一寸。

姜云冉看着雕梁画栋的宫闱,慢慢勾起唇角。

她终于,重新回到这斗争漩涡中。

替别人夺得的终究是空中楼阁,这一次,她要为自己争上一争。

直到,为惨死的母亲和年幼无辜的她,报仇雪恨。

第40章 陛下,好久不见。【一更】

听雪宫也不过只红火了三日。

直到姜云冉封选侍后的第四日,景华琰都没招她侍寝,宫中人便不由心里生了计较。

皇宫是最现实的地方。

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几乎算是人之常情。

毕竟上行下效,上面是什么态度,底下侍奉的宫人们,就要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否则,岂不是对贵人不敬?

因此,不过三日,听雪宫的待遇便一落千丈。

不说一日三餐了,就连每日的用水,杂役房那边都懒得送,需得钱小多自己去三催四请,才勉为其难送来一车。

三日相处下来,姜云冉也知晓了紫叶的个性。

她为人安静温柔,积极乐观,总是笑着面对一切,从来不会抱怨。

姜云冉很喜欢她,也知道她是彭逾送过来的人,便不怎么在她面前惺惺作态。

看着眼前犹如剩菜一般的菜品,姜云冉面色微沉。

紫叶倒是面色如常,只轻声劝诫:“小主莫要太忧心,宫里总是如此,菜心香菇和素炒萝卜其实并非剩菜,只是锅底最后那点,御膳房没摆盘,品相不太好。”

她轻声细语安慰:“炖品是奴婢特地挑的,小主瞧瞧,可喜欢这道红烧牛腩?”

能要来这些菜品,紫叶肯定是搭上了人情面子,御膳房的腌臜货还不知要怎么刁难。

姜云冉叹了口气:“让你为难了。”

紫叶愣了一下,却笑了:“小主真是心善。”

“为主子办事是奴婢的本分,能不能成事则是奴婢的能力,怎能叫为难呢?”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见她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就道:“我这里都如此,你们那的菜色肯定更差,一会儿小多回来,咱们一起吃用午膳。”

紫叶羞涩笑了:“多谢小主。”

钱小多那边忙完,被紫叶唤了一声,急急忙忙去擦干净脸上的汗,才来了明间。

给青黛的菜已经提前留好,主仆三人坐下,就开始用膳。

听雪宫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姜云冉对钱小多说:“一会儿你拿上二两碧螺春,去送给李中监,感谢他之前对你的关照。”

钱小多忙道:“多谢小主。”

说罢,姜云冉又对紫叶道:“这几日你照顾青黛辛苦了,这个月你的月银翻倍,我来补给你。待青黛痊愈,便由她来侍奉我梳妆起居,你负责膳食库房,两个人职责分明,若是辛苦就同我说,我想办法要人。”

紫叶都没想到,这位贸然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姜选侍,居然是这样雷厉风行的性格。

若是旁人被封选侍肯定欣喜若狂,她没有。

若是妃嫔被这样冷落肯定痛苦万分,她也没有。

她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安排一件件差事,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紫叶第一面见她,以为她当真那样柔弱可怜,可再见时,那种柔弱可怜瞬间消散。

她忽然明白,难怪她能成为选侍。

陛下一定在她身上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才会把她留在身边,留在这富丽堂皇的长信宫里。

也难怪,彭逾公公会亲自走一趟,领着她来听雪宫。

她本来就不是个朝秦暮楚的人,既来之则安之,当好自己的差事,做好自己的本分,便足够。

无论跟随的主子荣宠也好,冷落也罢,她都是那些差事,不会有任何变化。

紫叶顿了顿,低头道:“是,小主放心,奴婢省得。”

“晚膳时你拿上五两银子,去御膳房,让她们好好侍奉。”

其实是让紫叶少费些事,少听些阴阳怪气。

姜云冉的确出身卑贱,也没有恩宠,但她毕竟是皇帝新封的选侍,这宫里除了早年的韩选侍,还有身份特殊的阮含珍,只有她不是选秀入宫的。

再怎么样,御膳房也得留三分余地。

不可能真不给她饭吃。

紫叶有些感动:“谢小主。”

说了会儿闲话,午膳就用完了。

姜云冉去看了一眼青黛,见她气色已经好转,便回去午歇了。

下午时候,姜云冉就坐在雅室的罗汉床上慢条斯理绣荷包。

她是宫廷绣娘,技艺超群,手中的银针仿佛活了一般,在她修长嫩白的指尖穿梭。

紫叶忙碌过后,过来给她添茶,不由感叹:“小主的女红真是了得。”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这可是看家本领,既然擅长,就要做到最好,否则我也不能入宫。”

这几日,姜云冉一直都在绣荷包,待及今日,已经在收尾了。

紫叶一瞧,道:“是如意同心纹?”

姜云冉擅长金银绣,这如意同心绣做得细腻精致,阳光一照,纹路流光溢彩,仿佛被神佛赐福,喜气祥和。

咔嚓一声,姜云冉剪断了绣线。

她开始给荷包编织梅花结。

不过片刻间,一个精巧漂亮的荷包便出现在姜云冉手中。

她拿着端详了片刻,满意点头:“不愧是我。”

紫叶忍不住笑了。

做完了荷包,姜云冉便开始侍弄香料。

青黛养病,听雪宫又没安排扫洗宫人,紫叶跟钱小多都是里里外外忙碌。

她只陪着姜云冉歇了一会儿,就又出去干活了。

钱小多倒是顶着一头汗回来了。

他也不往姜云冉跟前凑,只站在小书房里,远远说:“李爷爷让小的谢过小主,他说紫叶是他家乡的女娃子,还请小主多多照顾。”

姜云冉把刚配好的篱落香和成香丸,用香挂装好,放到了同心纹荷包中。

“他们竟是旧相识,如此看来,这位李中监也得陛下信任。”

宫中动荡,能被留下来的宫人并重用的宫人,大抵都能得到景华琰看中。

钱小多说:“是,小的告诉他,小主是最好不过的性子,紫叶在这里很好,请爷爷安心。”

姜云冉便道:“以后你多孝敬着些,该如何行事,你有分寸。”

“是。”

“有说什么时候?”

钱小多顿了顿,才低声道:“李爷爷没有说得太详细,不过也说,若是天气晴好,每日过了申时,或能得见圣颜。”

姜云冉浅浅笑了:“我知道了。”

有了银子,御膳房好说话许多,一时间倒也安稳。但这几日秋老虎缠人,整个玉京闷热无比,即便住在配殿中,姜云冉也是汗津津的。

长信宫屋舍林立,宫巷高深,自由的风永远吹不进来。

钱小多就更怕热了:“小主,这样你受不了的,要不小的去一趟冰窖,支领冰块回来用?”

姜云冉虽然只是选侍,份位实在太低,但皇家也不是毫无人性,比如三局两监衙门,在酷暑盛夏中,每隔一日都能支领一块冰,采女和选侍亦然。

但份例是份例,实际到手能有多少,就不好说了。

毕竟,一块冰也分大小,磕了碰了碎了,热了化了没了,也都是天意,谁又能违抗天意呢?

如今听雪宫太过尴尬,姜云冉懒得生口舌是非,一开始就没提用冰的事。

不过,她也不是会自苦的人:“去吧。”

第一日,钱小多倒是取回了冰。

姜云冉这里自然没有冰鉴,只能放在荷花缸里,也一样凉爽宜人。

她让青黛也一起过来,主仆四人围着荷花缸坐着吃茶,十分不伦不类。

养了这五日,青黛肉眼可见好转。

她脸颊上重新出现红润,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更重要的是,她又有精气神了。

“小主,奴婢好多了!”

青黛有些歉疚:“这几日紫叶累坏了,晚上我就来当差吧。”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她的辛苦由我来弥补,你好好养病,彻底好了,以后才能为我当牛做马。”

青黛和紫叶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笑了。

姜云冉手里不停忙碌,荷包刚做完,又开始做袜子了。

那样式,一看便知是给男子所用。

然而好景不长,又过一日,等钱小多再去冰窖,却领不回来冰了。

他丧着个脸回来,不敢让姜云冉操心,只说:“也是不凑巧,今日的冰领完了,所幸不太热,明日小的再去。”

姜云冉站在庭院中,看着缤纷绽放的四季桂,倏然感受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风。

再也不似酷暑时那般闷热。

她当机立断:“紫叶,收拾一下,我们去御花园。”

紫叶精神一振。

姜云冉从来没同紫叶说过计划,亦或者她要做什么,但紫叶很细心,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她知道姜云冉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辈。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这句俗语是姜云冉清晰的写照。

紫叶非常用心,仔仔细细给姜云冉打扮一番,最后甚至拿出看家本领,给姜云冉画了一个吉祥莲花额妆。

等主仆两人出门时,已经过去两刻了。

姜云冉似乎并不着急,她领着紫叶一路往御花园行去。

路过的宫人有的认识她,有的不知她的根底,却能看出她的衣衫,纷纷停下来行礼。

姜云冉目不斜视,直奔御花园而去,也不去管那些身后的嘀咕。

“就是那个绣娘,听说是踩着小阮娘娘上位的。”

“有什么厉害的?没瞧出什么稀奇的。”

又有人说:“你们听说了吗,她还没侍寝呢。”

“哎呀,这都多少天了,也是可怜见的。”

看客攘攘,众说纷纭。

姜云冉一概不理会,她一路直奔御花园,路也不绕,景也不看,直接来到了揽月阁楼下。

站在腊梅树前,姜云冉微微听住脚步,自己用帕子轻轻擦干额头的薄汗。

再抬头时,姜云冉在揽月阁大开的窗棱边,看到了熟悉的侧颜。

姜云冉眼睛一亮,笑容爬上皎月似的脸。

她声音轻灵而温柔,犹如三月春水,潺潺流淌过景华琰的心尖。

“陛下。”

景华琰垂下眼眸,自上而下落了视线。

女子额上的吉祥莲花花开正艳。

她笑意莹莹,眼波流转,只一眼,便是人间好时节。

“陛下,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