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彻看着城楼上的黄巾缓缓降下,露出后面插着的青旗。那些举着刀的农夫慢慢放下武器,稻穗在他们脚边轻轻摇晃。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江边看见的风筝,原来这江山从来就不是靠刀锋守护的,是靠千万双手,在碎瓦砾里种下的每一粒种子。
暮色降临时,周彻坐在皖城的城楼上,看着农夫们在田里插秧。水光里的夕阳碎成一片金箔,像极了曹操案头那些赏赐功臣的金箔。陈兰捧着坛新酿的米酒走过来,酒坛上还沾着新鲜的稻壳。
“将军可知这酒为何格外甜?” 陈兰往碗里倒酒时,周彻看见他掌心的老茧 —— 那是常年握锄头磨出的,比握刀的茧子更厚实。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能让百姓放下刀剑拿起锄头的,才是真英雄。”
远处的江面上又传来夜航船的橹声,周彻看见岸边的孩童又在放风筝。这次的风筝做成了鲤鱼的模样,在暮色里摆着尾巴,像要游进天边的晚霞里。他握紧怀中的双鱼佩,两瓣玉在衣襟里相撞,发出细碎的轻响。
“丞相说,等天下太平了,要在这皖城修座观星台。” 陈兰指着天上刚露头的启明星,“到时候让孩子们都来看星象,不用再学怎么躲流矢。”
周彻仰头饮尽碗中酒,米酒的甜香混着稻禾的清香漫过喉咙。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还会有更多的少年放下父辈的刀拿起锄头,还会有更多的老兵解甲归田,在自家的田埂上种满桃树。这场乱世或许还没到尽头,但至少此刻,他们已经把风筝线交到了对的人手里。
月上中天时,周彻在城墙上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建安十三年的赤壁,只是这次江面上没有火光,只有无数风筝在月光里飘着,风筝线在星空中织成张巨大的网,把所有破碎的山河都兜了起来。他看见曹操站在云端放风筝,手里的线轴转得飞快,那些鲤鱼风筝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了天上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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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头遍时,周彻被城砖的凉意冻醒。启明星已经移到天顶,像枚磨得发亮的铜钉,把深蓝色的天幕钉得牢牢的。他揉了揉发麻的脖颈,看见城墙下的桃林里有团白影在动,走近了才发现是个拾柴的老妪,背上的竹篓已经装满了枯枝。
“周将军还没歇息?” 老妪抬头时,露出半张被火灼过的脸,沟壑里还嵌着些浅褐色的疤痕。周彻认出这是城南张屠户的母亲,去年城破时她家的肉铺被流矢引燃,据说老太太抱着腌肉缸在火里滚了三个来回。
“您怎么这时候就出来了?” 周彻伸手想接过竹篓,却被老太太用柴刀拦住。
“后生家的力气要留着修水渠。” 老妪掂了掂背上的篓子,枯瘦的胳膊上暴起青筋,“丞相派人送的稻种要下田了,我家那口子说要赶在清明前把水引到北坡去。” 她往东方瞥了眼,鱼肚白已经漫过皖山的轮廓,“您瞧,天要亮透了。”
周彻望着远处田埂上渐次亮起的火把,像条扭动的火龙,把黑黢黢的田野烫出道金边。去年深秋收的新麦已经磨成了粉,此刻应该有无数人家的灶台正冒着热气,蒸屉里的馒头会印着简单的花纹 —— 有的是歪歪扭扭的 “丰” 字,有的干脆就是个拙劣的桃形。
他沿着城墙往下走,砖缝里钻出的野草沾着露水,蹭得裤腿湿漉漉的。转角处突然窜出个黑影,周彻下意识按住腰间的环首刀,却听见声清脆的笑:“周将军怕不是忘了,如今城里的宵禁早就撤了。”
卖花姑娘提着竹篮从阴影里走出来,篮子里的桃花沾着夜露,花瓣边缘还泛着嫩红。这姑娘去年还在城门口卖伤药,如今竟改卖起鲜花,周彻想起她死去的三个哥哥,都是在建安十六年的潼关战死的。
“给我来两枝。” 周彻摸出腰间的铜佩,那是去年破城时从敌将身上解下的,后来被匠人熔了打成两枚花瓣形的钱。
姑娘却不收,往他怀里塞了把桃花:“丞相说,往后城里要遍植桃树,等结果子了,家家户户都能酿桃花酒。” 她蹦蹦跳跳地往南街去,竹篮里的花枝在晨光里划出细碎的红痕,“我要去给李木匠送花,他家新做的花架要摆在县衙门口呢。”
周彻把桃花别在胸襟上,花瓣上的露水顺着衣襟滑进怀里,凉丝丝的像那年赤壁江面上的水雾。他想起建安十三年那个冬天,自己还是个拎着药箱的少年郎,在乌林的尸堆里找活着的同乡。当时有个断了腿的老兵,攥着他的手腕说想吃口热汤饼,话音未落就咽了气,指缝里还嵌着半块发霉的麦饼。
“周将军!” 亲卫举着灯笼跑过来,光晕里浮着无数飞虫,“丞相派的信使到了,正在府衙等您。”
周彻加快脚步,穿过刚开的城门。守城的卫兵正在给门轴上油,吱呀作响的木门上贴着张泛黄的布告,上面 “休养生息” 四个大字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皱,却依然看得真切。街角的馄饨摊已经支起来,老板用新换的铁锅煮着馄饨,白雾里飘来葱姜的香气,混着远处铁匠铺传来的叮当声,倒像是支不成调的乐曲。
府衙里的灯还亮着。陈兰正趴在案几上写着什么,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冻成了冰碴,他哈着白气用狼毫蘸着碎墨,笔下的竹简堆得像座小山。看见周彻进来,他连忙把最上面的竹简推过来,竹片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仔细看竟是份户籍名册。
“皖城周边三县,已经清点出七千三百二十四户。” 陈兰的手指点在 “桃林县” 三个字上,那里的墨迹还没干透,“去年冬天迁来的流民,开春后都领了农具。只是 ——” 他突然压低声音,案几上的烛火抖了抖,“昨日有斥候回报,庐江那边发现了曹军残部,约莫有三千余人,在皖水上游扎了营。”
周彻的指尖在名册上顿住,“残部” 两个字被墨汁晕成了团黑渍。他想起建安十四年在合肥城外,也是这样支溃不成军的队伍,半夜里摸进他们的粮草营,把准备过冬的粟米烧得精光。那年冬天,有十七个弟兄冻毙在战壕里,尸体都冻成了冰砣子。
“丞相怎么说?” 周彻的声音有些发紧,衣襟上的桃花不知何时掉了片,落在竹简上。
“丞相的信在这儿。” 陈兰从袖中摸出块染过蜡的帛书,展开时发出脆响,“他说不必兴师动众,让您带五百轻骑去看看。” 帛书末尾画着个简单的风筝图案,线轴上还缠着几圈细线,“丞相说,若是对方肯降,就把他们编入屯田的队伍,每人分三亩地,再发些桃树苗。”
周彻把帛书凑近烛火,看见墨迹在布纹里游走,像条活过来的小鱼。他想起建安十三年那个在赤壁放风筝的少年,当时他们的船被火攻逼得节节后退,是那个孩子举着风筝冲进火海,用燃烧的风筝线引燃了敌军的连环船。后来打扫战场时,只找到只烧剩半截的风筝骨架,上面还缠着几缕烧焦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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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马。” 周彻将帛书折成方胜,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让炊事营烙些麦饼,多放些芝麻。”
出发时太阳刚跃出皖山,晨雾在田埂上滚来滚去,像群没睡醒的羊。周彻勒住马缰,看见北坡的梯田里已经站满了人,有人扶着木犁,有人扛着锄头,还有些半大的孩子在田埂上追逐,手里攥着刚抽芽的桃枝。去年冬天种下的桃树已经冒出绿芽,星星点点的绿缀在褐色的土地上,倒像是撒了把碎玉。
“将军要去多久?” 个戴斗笠的老农直起腰,他的草帽檐上还插着朵野菊,“我家那口子蒸了些槐花糕,说让您带上路上吃。” 周彻认出这是去年解甲归田的老兵王二柱,右腿比左腿短了寸,是建安十六年在潼关被马蹄踏的。
“最多三日就回。” 周彻弯腰接过竹篮,槐花的甜香混着老兵身上的汗味,让他想起赤壁战后的那个春天,他们在江夏的荒滩上种豆子,王二柱也是这样直着嗓子唱着家乡的小调,把豆种撒得满地都是。
队伍走到皖水渡口时,遇见艘逆流而上的商船。船头站着个穿锦缎的商人,看见周彻的队伍连忙下拜,说船上载着从蜀地运来的桑苗,要送到庐江去。周彻掀开货舱的帆布,看见密密麻麻的桑苗用湿布裹着,根须上还沾着蜀地的红泥。
“如今还敢走庐江道?” 周彻问。去年此时,这带还是匪患猖獗,据说有商队被劫后,连人带船都沉进了皖水深处。
“不敢瞒将军,” 商人从袖中摸出份通关文牒,上面盖着丞相府的朱印,“如今沿途都有官军驻守,上个月我从江陵运茶过来,连个拦路的毛贼都没见着。” 他指着货舱角落里的酒坛,“这是给庐江守将的蜀酒,将军要不要尝口?”
周彻摆手谢绝时,看见商船的桅杆上系着只风筝,是用细竹篾扎的燕子,翅膀上还贴着层桑皮纸。风过时,风筝在晨光里上下翻飞,倒像是真的在水面上掠行。他突然想起昨夜的梦,那些在月光里飘着的风筝,线轴转得飞快,把所有破碎的山河都兜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周彻让队伍在柳林里歇脚。他靠在棵老柳树下,看见几个年轻的骑兵正在教个放牛娃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