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回京、再学试帖诗、姨娘

或许真是段之缙命里带衰,也许是他身子太弱,火葬那天那么多人聚在一块儿,偏生就段之缙一个人染上了疫毒痢。

开始先是泻肚,一晚上去了七八次茅房,第二天早上浑身无力,两条腿跟面条一样打晃。早上的饭还没吃,就开始呕吐,昨天的晚饭竟是一点都没消化,囫囵吐了出来,然后就开始上吐下泻,腹痛如绞,段之缙这才知道了疫毒痢的威力。

疫毒痢吐起来没完没了,胃就跟造反一样,喝进去一口吐出来两口,且吐起来是不间断的,得有十几秒的功夫一直往外喷水,这个时候一定要屏住气,要不然秽物倒呛能叫人把肺都咳出来,饭更是一点儿都不敢吃,害怕吐得时候呛入肺里。

吐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嘴里俱是苦味。

这个时候他才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躺在床上打滚的时候,年轻人眼睛都是湿漉漉的,从小姨和小姨父一路想到了施姨娘,甚至还会想起来嫡母王虞,捂着肚子沉默流泪。

他现在被关在了院子里修养,除了每日来诊脉开药的老大夫,就只有秦先生有空看望他,隔着门同他说两句话。

先生的声音一响起,段之缙爬都要爬到门口那儿。

“你今天怎么样了?”

“今天比昨天好很多了。”

秦先生点点头:“老陈大夫也说你的症状不重,恢复得挺快。”他的声音突然停了,外边发出了填装烟袋的悉悉簌簌的声音,一股烟草的味道从门缝里挤进来,嗅一嗅呛人的气味,都能闻到主人身上的愁。

段之缙问道:“先生怎么了?”先生来看他的时候都是喋喋不休地说话,怎么这次又抽起了烟?

秦先生的声音有些疲倦,他叹一声:“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为师之前去过寿张县冯家村看那里瘟疫的情况,没找到冯胜的母亲,他的族亲们也都不知所踪。当时县令说从玉平逃难的难民还没全回来,为师就没告诉你,前两天又去了,县令说都回来了。”

“冯胜的母亲可回来了?”

秦先生没再说话,只沉默地抽烟,段之缙却已经知道了答案,他靠着门板坐下,腹部的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这种事儿都是常有的,小老百姓就是这样的命,冯胜跟着咱们去京里也不错,为师还能供着他读书,能同你一样科举最好,即便是不能以后也多一条出路。说起来科举的事情,咱们为了玉平的瘟疫也耽误了不少日子,原本都应当给你讲试帖诗了,也没讲成。明年的院试还不知道如何呢……”

秦先生一边抽烟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语无伦次地胡侃,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又操心明年的院试,越想越懊悔,这些日子就应该熬着夜先把试帖诗讲了,正好叫学生修养的时候温书,省得浪费时间。

段之缙打断了先生的絮叨,反过来安慰:“先生,明年的院试不行就不行吧,我还年轻,日后还要考很多场考试,做很长时间的官呢。”

秦先生却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些不一样。

这个学生是崇德六年收下的,当时段之缙的母亲正在给段之缙找授业先生,出一年两千两的束脩。自己那时没了官,整日郁郁寡欢,家里虽然不缺一口饭吃,可到底也得找点事情做,因而不求别的,就是为了这些黄白之物,堂堂一个进士,去了吏部员外郎的家里做先生。

自己还做着官的时候就和段成平见过面,不过这做老子的一点儿也不关心儿子读书的事情,连儿子请了昔日的同僚做先生也不知,竟一直以为自己是王元浩为段之缙从南方请的先生。不过他家的那些事儿自己也有所耳闻,倒也不稀奇。

缙儿这个孩子总是浑浑噩噩的,他母亲叫他作甚就作甚,自己问了点什么,就只会回:“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科举、做官,每天游魂一样地读书也是听从母亲的安排。

等着这孩子撞了脑袋,倒是比之前有主见了,只是总叫人觉得又傻又聪明,许是失忆了的缘故,但是自己能明显感受到,科考对于缙儿,是别无他法的选择。

可他今日却这样自然地说出来日后“要做很长时间的官”的话。

看来还是不能死读书,见一见世间疾苦,人的精神面貌都跟着变了。

想到这里,秦先生没忍住笑着开了口:“你怎么又想要做官了?”

段之缙一愣,深觉莫名其妙,回道:“我不想做官我考什么科举?”

“不一样……心态是不一样的。”

段之缙一下子听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有些尴尬地揉一揉手心:“嗨……先生你都知道,我不好意思说。”

秦先生哈哈大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那横渠四句四句所言,为天地立心……”

“停停停!”段之缙的脸憋得通红,愈发长大便愈发不好意思把这些崇高的东西摆在明面上,因而连忙打断:“学生没那么大的本事,日后能做个县令为一方父母官就很好。要是再有本事,能做一个不叫常平仓里跑马的知府就更好了!”

秦先生今日也笑够了,嘱咐段之缙好好养身子,又把几本书放在门口叫他等自己走后开门拿,不要以为养病就可以闲着。段之缙偷偷翻一个白眼应下。

年轻到底是好,段之缙很快就停止了呕吐,虽还有些泻肚但也不要紧,一顿能吃一大个饽饽,身子一天强过一天。

他每日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就是看秦先生拿来的经解或者教人作诗的书,自己还试着写了一首,看了两眼赶紧撕毁,因为写出来的东西完全就是犯罪,犯罪证据可不能留存下来。

日子是最不经晃的,段之缙也算是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还需要再观察个三五日,这天他重鼓信心再次作诗,便听得门外砰砰的拍门声,还有常百草振奋的声音。

“小段兄弟,我找着了!我找着了!”

然后就听见了陈老大夫着急忙慌的劝阻:“小常啊,咱们还是回去养着吧,你自己的疫毒痢也才好没几天啊,两个腮上的肉都下去了。”

常百草笑着说没事,又隔着木门喊道:“你猜是什么?竟然就是水!”

水?

这怎么可能,倘若是水,大家喝的一条河的水,为何富人家不得病?段之缙直接问出来,常百草答道:“因为富人家不喝冷水!喝沸水是要烧柴火的,咱们是府城,柴火、煤炭,就算是一根线头都要花钱买,老百姓们怎么能舍得?自然不会喝烧开的水。可是中上之家是要喝茶叶的,茶叶需要热水泡,他们又素来注重养生,一般不会喝冷水。”

段之缙一拍脑袋,上一世学的东西终于冒了出来,喝凉白开全国普及要等到爱国卫生运动,古代根本就没有这个条件。再者前几年干旱,这些日子又要伐树做棺材,山上早就光秃秃一片了,除了素来储藏着柴火和煤炭的富人家,谁还有条件喝上干净的水?大家都紧着那点燃料做饭用。

外边的常百草接着说:“现在天越来越热了,又偶尔下暴雨,那些脏东西全都冲到了河里去,疫病自然是越来越严重。你那天讲完了话,出了一身的汗,嘴皮都爆开了,有一个衙役给你倒了一碗凉水,当时谁也没往那上边想,你咕咚咕咚全喝了,这才染上了疫毒痢。”

段之缙手里捏着的书页都被攥皱了,他担忧道:“那……府台大人想出解决之法了吗?”

“自然,咱们之前不是存了大量的木材准备做棺材吗?现在棺材也不用做了,都劈了当柴火,发给每家每户,叫他们用作燃料。”

老陈大夫在外边唉声叹气:“你们两个小子,没一个安生养病的,都这副德行了何必再去考虑那么多?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常百草就随老夫回去,整天南窜北跳的,真是愁死人了。”

常百草在外边嘿嘿一笑,求着要说最后一句话,然后拍一拍木门道:“小段兄弟,从教着他们喝热水后,每日新增的病患少了三分之二去,且越来越少,你放心养病好了!”

段之缙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将要离开的二人,拿着墨笔在纸上哗哗地写,然后将纸条从门缝塞出去:“我自己的一点浅见,无论是火葬还是煮水之法早晚要从府城往外传,给你们编一首童谣做传诵之用,大概能传得快一些,要是不管用可不能怪我。这个纸条你也别拿,记住了就走吧。”

常百草用棍子挑着一看,题为:四送瘟神。

一劝送亲安,

瘟风过,莫泪涟,

亲魂归,福火摇曳,

青烟一缕上九天,

护得门户全,泉下展笑颜!

二说万灵祠,

莫愁泉下无人祭,

府城有个万灵祠,

木牌刻名香火密,

不信去看刘公祠——

老太爷,焚秽先!

“三教护井水,打水先撒明矾粉,沉泥沙,晒日头,煮到滚沸再入口,瘟神见了绕道走。四训勤洗手,饭前便后洗洗手,皂角搓,清水冲,十指干净病不生!”府台大人是从陈老大夫手里拿到了常百草默下来的内容,当场就读了起来,越读越觉得有趣,又朗朗上口,和旁边的秦先生赞道:“您这位学生倒真是有不少的聪明劲儿,这法子都能想出来。今日本府就叫人改成山东快书,衙役们学会后就去周遭村落和县城里传唱,一定要把这个推开。”

秦先生自得一笑,但是先泼了府台一盆冷水:“大人,火葬事大,可不能只靠这一首童谣啊。”

府台虽不知他的身份,却不在乎他泼自己冷水,随口回道:“潜移默化之用,没人会真指着这个来推行火葬。”

他说完就紧着下去安排,这首童谣带着火葬、煮水和净手之法以府城为中心向外扩去,这场灾祸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平息。

当最后一个人从城隍庙中走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人们从封闭的家中走出,仿佛人生第一次站在太阳光下,泪水奔涌、泣不成声。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如野草一般顽强的人会努力地建设家园,正如外边荒芜的田地已经抢种了荞麦,绿意在人的眼底闪耀。

回永明之前段之缙还去了常百草家拜访,这才得知只比自己大了三四岁的小常哥哥已经有了两个闺女,五六岁的孩子满地跑,小常嫂子大了小常哥不少,是常家的童养媳。

从常百草家回来的第二天,秦先生、段之缙和两位把总带着兵从玉平回到永明,这一次终于不用骑驴子,因为杨度特意给他弄了一辆马车,叫差役驾着马车送秦先生和段之缙回去,童禀声就在城门口迎接。

童禀声果然和秦行甚熟,段之缙刚要下拜的时候就被先生一把拉住,两个人直挺挺地立着,童禀声脸一黑,却也没刁难,凑过来恶声恶气地说:“本府都听说了,你还真是了不得,做官的时候能把皇上气得喘不上气,做个臭教书匠还能教出来这样的学生。”

秦行皮笑肉不笑:“我就当府台大人是在夸我了。”

段之缙看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吵嘴,可也不像是有仇的样子,尤其是童禀声还能请他们去喝酒,现在这时候,酒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段之缙拘谨地坐着,看着童府台的凶恶样也不敢坐实了,秦行倒是无所谓,两条腿岔巴开,比童禀声还狂呢,还敢叫知府给他倒酒。

童禀声骂骂咧咧,还是给秦行满上了。

先生浅呷一口,眼珠子一瞥:“京城的玉泉酒。”

“我母亲送来的,咋了?”

秦先生哂笑:“郡主一片爱子之心,全填了我这个狼心狗肺之人的肚子?”

童禀声杯子往桌子上一磕,小酒圆竟然啪的一声碎了,吓得段之缙一个激灵。

“你真是咬着一个豆嚼不烂了,这都哪年哪月的事儿了这么能叨叨?皇上是我亲亲的堂舅,对我一门恩宠有加,我怎么能不向着他说话?再说了,比你名次高的人还在翰林院苦苦熬着,你他娘才混了几天啊就去了刑部做员外郎,难道不是皇恩浩荡?可你呢?给皇上气的呀……骂你狼心狗肺怎么了!”

再说了,自己骂完了秦行,这个丧门玩意儿也没在口舌上饶了自己,说郡主是天家枝叶,宗亲骨血,岂料生子媚上如犬彘趋食,忠孝二字,独解作“阿谀”一途,若陛下言“九转轮回之物可食”,童氏阖府岂不叩首谢恩,赞“玉馔异香”?

“而且我之后不是为你向皇上求情了吗?累得该我继承的世袭一等公爵位都没了,这可是世袭的爵位,让给老二了!”

段之缙瞧他俩旁若无人地相互谩骂,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心里疯狂吐槽童禀声,现在觉得一等公的爵位香,以后一等公的爵位你都还觉得配不上你的军功,瞧你那副狂样,怪不得一开始叫唐馥压得那么死,还是唐馥死了才轮到你这个堂姑的儿子成新皇的心腹爱将。

陈年旧事,不过是童禀声领着刑部的时候和在刑部当差的秦行关系好,两个人一来二去也顾不得上下级关系,就这么成了一对好友,秦行待他比李显光还亲呢!

结果徐九宜那个事情一出,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个身为皇亲国戚的朋友先上来说自己辜负了皇恩,是狼心狗肺,因而秦行记了这么多年,耿耿于怀。

童禀声也委屈得很呀!他一开始就是想劝秦行认输,先跟皇上服软,毕竟哪有臣子和圣上顶着干的?纯纯不要命了。结果这个犟种话赶着话,自己一时制不住他脱口说了一句“狼心狗肺”。这当然是自己的不对,但后来自己为了给他求情,本应由他继承的爵位都没了,还一路跑到这个死地方做什么鸟知府,本来他都要去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兵部了!

结果呢,这个秦行,连问都不问一句,七八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突然出现还是叫个学生来!

段之缙一边往嘴里夹菜,一边看两个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心里也不当一回事儿,因为他知道这俩以后进了朝堂,童禀声凭着那一副死样能干过那么一堆人替了唐馥,还得多亏秦先生一句“惠照郡主的血淌在童禀声骨子里,虽是个驴一样的脾气,却能为您的江山摔碗骂人”。

要不然童禀声凭什么能叫新皇这样心路好比山路十八弯的人看在眼里?凭他不会说话吗?

这一坛酒把两个人喝得往外吐,这么多年的积怨骂完了也就释怀了,又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可怜段之缙这么长时间终于吃了一顿好饭,还要当壮劳力把先生带回客栈。

这一晚,可以说是进了山东,睡得最香的一次了。

但第二天天一亮,看着冯胜期待的眼睛,段之缙真想就地晕过去,秦行倒是因为宿醉醒不过来逃过一劫,自然也没听到孩子的嚎啕大哭。

擦干了眼泪,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尤其是要替着他的母亲好生活下去。

……

……

现在已经快入八月了,段之缙办好了路引便赶紧上路,姨娘、母亲和蘋儿三个人还在家中等着呢,昨天看了那些积攒的信,料想是没有出什么问题,只是到底没见到活人,段之缙仍是放心不下。

不过放心不下归放心不下,在马车上还是要把落下的试帖诗学完。

秦先生拿出段之缙在玉平府写得童谣,眉头能夹死个人,“你这首童谣,韵律粗粝、意象干瘪,结构涣散、章法混沌……做童谣也就是勉强够格,你这个小子要写诗可就难了。还有咱们落下了太多,不管你能吃透多少,我今儿非得给你把试帖诗讲一讲。”

段之缙叫他说得臊眉耷眼,埋着头收拾纸笔准备记笔记。

先生摇头晃脑道:“平常作诗在于‘我’之本心,试帖诗在于‘题’,诗不可无‘我’,试帖诗不能无题,所以对你的要求就是扣题!再者试帖诗讲求一个由浅入深,由虚及实,要用题立住整首诗,不能凌乱无章,说简单点就是一篇小时文,因而也不需要你有情,只要写得差不多就行,最要紧的还是真正的时文。”

段之缙记下,又问:“先生,从类别看,试帖诗以什么为主?”

秦先生回道:“基本上全是咏物,只是不限定于一个物,而是题中所有之物,你要从各个方面去研究,而且出题的范围极为广博,历代的经、史、子、集都会出题,因而也不失钻研之妙趣。”

“这样的难度也会很大吧?”

秦先生不知想起了什么,哈哈一笑:“这是自然,我这还有一个趣事你听不听?”

段之缙点点头,秦先生笑着说:“之前临江学政曾以‘冯妇攘臂下车’为题令士子做五言六韵诗。”他说到这一停,先叫段之缙给他说说“冯妇攘臂下车”出自哪里。

段之缙不知所以,还是答道:“语出《孟子尽心下》,‘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意思是冯妇原是搏虎勇士,后改行为修身士人。某日见众人围虎不敢上前,他忍不住重操旧业下车搏虎。民众喝彩,但士人却讥笑他。”

秦先生点头称是:“很不错,东西记得很牢,可当年院试却有人把冯妇当作是曼妙女子,写出了‘玉手纤纤出,金莲步步行’的句子。”

将搏虎力士当作是美貌妇人,在当年也是轰动一时,成了士林中永远的笑话。

秦先生笑完,又提醒道:“不过即便冯妇是美貌的女子,他这诗也是完蛋。”

段之缙不解:“这是为何?”

秦先生瞅他一眼,脸上神色莫名,然后笑嗔道:“你榆木脑袋吗?这可是抡才大典,为朝廷选官的!你在考卷上写‘玉手’和‘金莲’?你进考场到底干什么的!”

“不仅不能写闺房情好之词,里巷忧愁之情也不容一字。一定要记住了,你就是来考试的,别动真感情,因此用词一定要端庄稳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佻浮艳,之前还有人写过‘平远山如画,温柔月恋乡’,因为语近‘香奁体’而被黜落……”

秦先生将一整个试帖诗的内容拨皮拆骨,从遣词造句一直到格式要求,全都揉碎了喂给段之缙,这一路上晃晃悠悠,没有多长时间就到了京城,段之缙的试帖诗也学的差不多了,现在每日都要作诗。

两人都是离家许久,秦先生带着冯胜儿回了自己家,马车刚刚在段家院子里停下段之缙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兴奋地问周围的奴才:“母亲、姨娘和你们二奶奶可都还好?”

这本是一句普通的问话,谁知凑上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的眼神游离,段之缙心里顿时压了一块儿大石头,紧接着“溺水”二字冲进脑海。

他扯住一个内院的小子:“可是姨娘出事了?”

那小子没想到他一猜一个准,半天也没说出话。

段之缙登时急了,“快说啊!”然后扯着他往主院里跑,小伙被拉着跟在后边哆嗦道:“老爷一开始是要……不过施姨娘没什么大事儿!如今在主院养身子呢!”

第42章 042反制段成平

段之缙身后跟着一大群奴才冲到了主院,守着院门的老嬷嬷一看是二爷回来了,眼泪先往外流,也不通报,先领着段之缙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喊小丫头快去跟太太说二爷回来了。

还未走到堂屋,王虞和沈白蘋先迎了出来,段之缙的身影一映入眼眶子,王虞倒还好,只是眼圈稍红,沈白蘋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哭到直不起腰身,是受了很

大惊吓的样子。

段之缙刚走近身旁,王虞便叫他进屋看施姨娘。

刚才那小子没扯瞎话,姨娘脸色煞白,还有些喘息困难,可精神气倒还好,看来养得不错,看见段之缙也是先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

段之缙怒火中烧,还不等他问发生了什么,王虞便先开了口:“你不在家中,我们都是安生度日,连段成平的面都不见一次,除夕那晚的团圆饭都没去,本来还相安无事。结果不知这几天怎么了,段成平吃错了什么药,总是来叫施姨娘,一开始叫我拦住了,后来总不去不是个事儿,姨娘便去了。”

“幸亏你老是写信叮嘱,叫母亲好好看着你娘……”她说到这里,眼珠里的泪水终于没憋住,啪嗒啪嗒掉下来,身子因后怕而颤抖,捂着嘴说不出话。

许嬷嬷也在旁边擦眼泪,接着太太的话说:“太太刚觉得事儿不对,总跟着姨娘的丫头环佩就跑了回来,说是姨娘进了老爷的院子好长时间没出来,里边还有呼喊的声音,太太就赶紧带着人去了,二奶奶也跟着。结果却是老爷要叫人淹死姨娘,我们带的人少,一时僵持住了,还是二奶奶跳下去,硬生生把姨娘拉了上来。”

王虞想起当时段成平狰狞的脸,难免胆寒。

自己总觉得段成平是个绣花枕头,当年地事情不过是段家那老不死的老太婆一手谋划的,可恨自己瞎了眼,若不是段成平这个狼心狗肺的默认了,段老太太这种父死从子的货色,怎么会一来京城就想要逼死自己。

二十来年,到底也没有看清楚这个畜生。

她的帕子哭湿了半张这才止住,看着段之缙说:“是我对不起你,没有看顾好你娘,以后你还是带着她去致知斋住,我也能放心些。或者致知斋旁边还有一个翠微院,叫小施单独住一个院子也行。”

施姨娘憋住了眼泪却不答应:“太太没有对不起你,若不是太太来得及时,姨娘恐怕就没了。”她又看看旁边的沈白蘋,拉住了段之缙的手:“太太给你娶的这个媳妇顶顶好,你以后千万要好生待她。”

乱七八糟的消息一股脑地涌进来,将段之缙冲得头晕脑胀,可还有一个关键的信息没被说明,他回握住姨娘的手问道:“姨娘,当时的事情只有你清楚,父亲为何突然为难你!”

姨娘泪眼朦胧,却闭口不言。

王虞坐在床边也跟着问:“我是个没用的人,你不告诉我也就罢了,你儿子都回来了,你还能不告诉他吗?”

施姨娘坐在床上,流着眼泪叫他们别再问,这世上,没有儿子跟老子斗的道理,知道了也是白添心事。

段之缙跪在床前,眼里也泌出了眼泪,狠狠磕了一个头下去:“若是姨娘不说,儿子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然后以额触地,再也没抬起来头。

施姨娘伏下身子去拉儿子,可缙儿就是跪在哪里,怎么也不起来。

苍天啊……怎么就叫我儿子摊上这样的事情。

姨娘又忍不住悲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段之缙低伏的身子也跟着颤抖,无声地流泪。

最后,施姨娘终于开了口:“我不想说,也是为了不叫你多心,你日后该做哪样的事儿还是要做哪样的事儿,千万不要顾及什么,姨娘相信好人定然有好报的。”

她先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段之缙抬起头来,心脏突突地跳,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这件事似乎与他有关。

果然施姨娘牵住了儿子的手诉道:“之前都好好的,突然就老是叫太太去,太太自然是不会去的,叫他有事儿就来主院说,老爷也不可能来。后来就一遍一遍地叫我,太太不叫我去,只是太烦人了,我寻思着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就去了。”

“结果老爷上来就说太太不会教导孩子,说你有能耐了,还认识这个知府那个知府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他的爹。”

知府?段之缙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只是父子相妒这种事情,到底是太匪夷所思了,按理说一个家里,不应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不过宋代还有蔡京、蔡攸父子相争的事情,什么君臣父子的,在权势面前算得了什么?

姨娘眼睛里还闪着惧意:“我想我答的都没有差错,只恨旁边还有陈姨娘,她三言两语,说你是心大了,去山东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老爷说,许是以为给朝廷立了功能压老子一头,这才无声无息地干了这么大的一件事。”

果然是山东的事情!段之缙实在是预料不到,怎么仁义之举就成了施姨娘的催命符了呢?

“我们都不知你在山东做了什么,但姨娘觉得你是好孩子,定然是做了善事。我原本是忍住了没与他们争辩,只说你最孝顺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对父亲不敬,之后陈姨娘就凑在老爷耳边,不知道挑唆了什么,老爷便突然发怒,说我是下等的奴才,要溺死我。”

去山东治疫的事情,段之缙不敢跟家里说,也是怕这些人担心,只说先生要带着自己去山东永明拜访名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几个当娘的做妻子的,哪能想到段之缙有这样的胆子,敢自己往那死路上寻?压根没多想。

且她们自段之缙离京后对外边的事儿也不甚关心,自然不知道山东有瘟疫。

施姨娘去了老爷的望月堂,什么事儿也不知道,先叫人把自己的儿子辱了一顿,又要溺死自己,可她还是从只言片语中听明白了,儿子在山东做了大事情,搞不好要受朝廷的封赏,甚至可能压过他的父亲,老爷才如此的羞恼。

她不愿意说,是不想叫儿子有心理负担,不想叫儿子觉得是他的原因害的姨娘受苦,以后畏缩不前。当时在水里浸着的时候,想想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样也不用再给缙儿做拖累,叫他受他父亲的委屈。

自己当时都已经放弃挣扎了,可怜蘋儿扑通一声跳下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生生把个活人拽上了岸。

段之缙眼睛里是滚滚的怒火,他捏紧了拳头要往外走,施姨娘看他状态不对连忙叫小子们拉住,王虞也挡在他身前呵问:“你要干什么去?”

段之缙直勾勾盯着王虞,貌似平静地回道:“我要去问问父亲,天下有这样的丈夫和父亲吗?”

“你疯了!”王虞大骂,更是拦住不叫他走。

施姨娘的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刚才就和这冤家说了,连哭带嚎地奔下床:“缙儿,你要是敢去我今天也就不用活了!你是有大前途的人,不要为了我担上不孝的骂名,要是这个事情传出去一点,有人拿着说了嘴,你的前途就全完了!”

沈白蘋却不去说那些话,而是扯着段之缙的衣袖说:“二爷,我信这个世上还是有道理在的,这个事儿定然有解决的办法……可是你不能现在去,陈姨娘是什么样的人还是我来说吗?若是叫她扯到了一丝一毫的把柄都要给你宣扬出去。‘忠臣必出于孝子’之家,咱们家的名声再加上点风言风语,母亲和姨娘还有指望吗?!”

妻子的一席话就像一盆凉水,猛地泼到段之缙脑袋上,叫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对,这王八蛋一样的时代,对孝道要求极高,连跟父母顶嘴都是不孝。

沈白蘋见他冷静了一些,接着劝他:“您要名声,老爷也要名声呢,最好是能找着叫老爷和陈姨娘都不敢往外声张的办法,先想法子,不要打草惊蛇。”

几个人轮番上来劝,段之缙把那股火全都憋回去,顶得眼眶子赤红,沉默着应了下来。

就刚刚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屋里人流的眼泪都凑够一缸了。

之后段之缙也是闷闷不乐,一句话不说,和妻子一块伺候母亲和姨娘,实则把能记住的《大雍律》全都翻了个遍。

他不信,就算嫁了人的女子成了奴隶,就算孝道大过天去,这律法就不给活人一点喘息

的机会,他也不会去告段成平,只要能恢复到原来相安无事的状态就好,更进一步的事情且待日后。

因而即便是回了家,段之缙也没心情去吃什么珍馐美味,从书堆里扒拉出来律法闷着头读,沈白蘋也点着灯陪他,两个人一块儿,钻法律的漏子。

可惜到底不是专业人士,闷头看了一天也没看出些什么,愈看愈觉得生无可恋。

第三日的时候,段成平终于想起了这个儿子,叫段之缙去书房叙话,后者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还是绷起来一张笑脸,跟着肖伯去了书房。

名为父子,实为仇寇,段之缙生吞活剥了段成平的心都有,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得乖乖地听训。

段成平自然一点儿也不心虚,若是杀妻还有些惩罚的话,杀妾的罪过还比不上杀奴婢,他有什么好心虚的,更何况还有父子大义在此,段之缙还想要走仕途考科举的话,还是要安分些。

他对这个儿子是相当不喜欢的,王虞身边的奴婢所生,和自己根本不是一条心,去了山东干了那么大一件事,一点信儿也不漏,和童家放出去的老大结交了,也不和当爹的说,这是什么儿子?

更令段成平愤恨的是,才多大的功劳,童禀声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要不说还得是皇亲国戚命好呢,皇上还是念着惠照郡主的旧情,连带着这个早就被厌弃的童禀声也跟着得了好脸,又有玉平知府上折子,先夸段之缙又赞一个叫常百草的大夫,请朝廷给予表彰。结果一查,那个“段之缙”竟然是吏部员外郎“段成平”的儿子!

段成平本来是高兴的,有这么个儿子也能洗一洗自己的名声,叫人看看段家也会教养人。

谁知总有好事之徒,逢人来贺喜便要把王虞的事情解释一遍,然后说一句“歹竹出好笋”,段家的门楣真是不一样了!他们啧啧称奇的模样真气煞人了!

最后的结果便是,原本许多新上来的官员不知道自家的事情也知道了。

除了生气,段成平心中还有些嫉妒。

他做了这么十几年的官,皇上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毕竟当初的事情不光彩,怕污了圣听也就没人往上传。结果儿子倒是比老子强,先在皇上那挂上了名字。

还有那爱看好戏的特意来说,端王想叫这个小子直接去他的王府做笔帖式,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那这个小子可就一步登天了,现在谁人能不知端王的权势,他和誉王二人都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子,而端王身后还有皇后和贵妃,只不过输在年纪上,没了太子,誉王才是长子。

这样的光明前途,是段成平一辈子都不敢想的。

因而见了这个儿子他先恼了:“你的翅膀真是硬了,去山东这么大的事情也没跟父亲说,你眼里还有父母吗?”

段之缙还能如何,苦笑一声:“不是儿子翅膀硬了,只是山东之行实在凶险,儿子不忍父母担忧,又不能不对朝廷尽忠,这才选择了隐瞒。”

“说这些话,你现在有大出息了,以后少不得要去端王那里捧砚台,眼皮子还能夹一夹你父亲吗?”

段之缙回道:“儿子再有出息,也是父亲教养得好,这才有了儿子的今日。”

一句话不能出错,正如沈白蘋所说,他们可以污蔑,但是不能真叫人抓住不孝之举,因而现在只能安抚,不能和段成平对着干。

段之缙把自己的功劳全说成是段成平的教养之恩,又说了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也不是段成平好忽悠,而是段之缙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他这才从书房里逃脱,接着回去看律法。

看来看去,像施姨娘这样的身份,连想要摆脱段成平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要段成平不松口,施姨娘就跑不脱。

实在不行……自己作为儿子,亲生的母亲差点被亲生父亲杀害,两边都是父母,能不能魔法对抗魔法,替母告父呢?

可《大雍律》明明白白告诉你,以夫为尊,以父为尊,以子告父是干名犯义,杖刑起步,最高死刑。更何况施姨娘没死,只要没死了人,段成平就没有罪过。

这可怎么办?段之缙脑袋嗡嗡叫,他有两天没敢歇了,生怕自己睡觉的时候姨娘又遇险。

沈白蘋心疼自己的丈夫,在旁边出主意:“我想着二爷才读了没几本书,看不出这其中的关节实属常事。秦先生什么时候来教书呢?不如问问先生,先生那般厉害,定然能给二爷出出主意!”

段之缙听她一劝,欣喜若狂。

对啊,怎么把秦先生给忘了!先生可是刑部出身,问他可算是问到行家了!而明天就是先生来上课的日子。

“蘋儿,你真出了个好主意!”不过有了解决的方法,段之缙更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到了天亮,第二天顶着一对熊猫眼去正堂等先生来。

秦先生尚未得知发生何事,仍如往常一样,只不过身边多了一个冯胜伺候,一进门就见两个小夫妻高举着《大雍律》齐刷刷跪在当门口,声泪俱下。

段之缙见了可以依靠的人,把事情和盘托出,言语间俱是对父亲的不满。

沈白蘋还不知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了那个程度,忙为丈夫找补:“虽说子不言父之过,但姨娘是二爷的生身母亲,我们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家里出生父杀生母的人伦惨剧?”

秦行也真是可怜这个学生,偏生摊上这样的父亲,任由姨娘受害是不孝,为了姨娘顶撞父亲也是不孝,两边都不用做人了。

他拿起段之缙手上的律法翻了翻,叫两个孩子起身坐下,然后问道:“你们两个想要怎么着?”

他俩也没什么大奢望,也不可能按照现代法律叫段成平去坐牢,诉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叫段成平不要再为难母亲和姨娘,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

“有一个办法,你去和你父亲说,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就只能去刑部衙门了。”

这是什么主意?!段之缙眼都瞪直了:“先生,卑幼告尊长,这可是干名犯义啊!再说,若是他折磨姨娘却不害命,告也告不到。”

秦先生笑道:“偏你这样的死心眼,谁还叫你去告他了?律法中不是规定了,卑幼可以替尊长自首吗?你揪住你父亲的错处,跟他说要替他去自首。朝廷为了表示对这种行为的嘉奖,两者俱可以免罪。可虽然免罪了,罪名还在,你父亲到底是做官的,这种脏事一出可就无官可做喽!”

段之缙不解:“我母亲那件事儿您也知道,父亲虽然不可能升迁了,但是官还做着,如今不过是刁难一个妾室,怎么会到丢官的程度。”

“那是你们家的家事,且你的母亲到底没有身亡,虽然私德有亏,但也不至于丢官。所以你要找一件真的罪过,不拘什么惩罚,哪怕罚俸都行。”

沈白蘋听到这里,突然兴奋:“有的!”她看着段之缙,眼睛闪亮非常:“二爷还记不记得夏春?她帮母亲从家中逃走后就被打死了,故意杀害家中的奴婢按照律法是要调两级任用的!”

段之缙也想起了这个事情,大喜过望,将夏春的事情告诉了先生。

先生将律书合上,细想了一阵后微微颔首:“可。虽然夏春是背主还是忠仆难以界定,但是故杀是错不了的,最轻也要降两级,他且舍不得呢。再者作证之人也有,你直接去跟你父亲说就行。”

沈白蘋却想到了陈姨娘那一关节,又问道:“父亲心软,偏爱一位姨娘,若是那位姨娘从中作梗说我们二爷不孝如何是好?”

秦先生笑道:“我却不知替父自首这样的孝举如何成了不孝的把柄了。她要是往外说,正好给缙儿宣扬宣扬美名,叫人知道你母亲教养有功。且这样的事儿,你父亲比你们更想瞒住,他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不会叫女人在这上边作乱。”

现在真

是万事俱备了,夫妻二人给先生磕了头,段之缙这才松下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这已经是大家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现在还是专心上课,等着下午段成平散衙回家,他就去做了这件事。

想到这里,段之缙抬头看看先生,既敬佩他对律法的理解,又好奇他日后再入朝廷的事情,打听道:“若是先生能再入朝为官,第一件事要干什么?”

秦行叫冯胜给他点上烟,嗤笑一声:“先把这些律法的漏子堵住,省得有人名为代亲自首,实为干名犯义。”

段之缙和沈白蘋对视一眼,俱笑了起来。

……

上了一天的课,又是背诗,又是做经解,还要写时文和论,人的骨头都要僵了,可段之缙一听说老爷回来了,一点都不耽搁,直接去了望月堂。

段成平也称奇,自己不找这个儿子便罢了,如何这个儿子能找自己呢?

因临走时往眼下涂了一点葱汁儿,段之缙的眼泪根本止不住,痛苦地跪在地上诉道:“儿子前不久才得知,十几年前家中竟打死了一个叫夏春的女婢。夏春虽然是奴婢,可到底人命关天,若是叫旁人知道了父亲定然会被降两级任用,儿子不能坐视不理。今天是来和父亲说明,明日儿子就去自首,说那女婢是自己打死的!”

这话纯在放屁,夏春死的时候段之缙才五岁的孩子,他能不能知道人有生死都是个问题。

何况还有王虞在,她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给自己背黑锅?定然会出面反驳,到时候全都知道段家打死了婢女,连带当年那件烂事也会被翻出来。

段成平大怒:“你疯了!好端端地做什么去自首?本来尊长杀卑幼就是自告,你不去谁知道这个事情?”

段之缙却说:“儿子自小读圣贤书明理,不能平白漠视一条人命。父亲也请放心,儿子也读了律法,只要自首就可免罪,我们父子二人不会收到刑罚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官员犯罪直达天听,圣上必然会过问,那王虞的事情也会被翻出来,原本圣上不知道也知道了,自己还做个屁的官!

段成平恨不得打死这个孽种了事,可这个孽障刚在山东立了功,和那个叫常百草的一样还等着受表彰呢,要是出了事情,自己也得不着好,王虞那个能闹劲儿,还不知道会如何。

等会儿……段成平突然一个激灵,感到了大大的不对劲。

这个孽障突然来这么一遭,定然不是为了十几年前奴婢的命,怕是另有所图。

他眼睛一眯:“你是为了你姨娘来的吧?”

段之缙还没演到戳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段成平自己就提了出来,他一默,最终点点头,然后狠狠挨了一个嘴巴子。

“我就说,你哪来的善心!算计到你老子头上了……”

做爹的喋喋不休地骂,脸皮已经全然撕破了,也没有再装的必要,段之缙直接打断他:“老爷,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您身上有官职,我身上却没有,要是真闹起来,纵使我死了,老爷的官却也保不住了,何必如此呢?”

只威逼恐怕是不成,段之缙又说道:“儿子别无所求,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仍如往常那般不好吗?儿子终究是老爷的儿子,再怎么有出息也反不了天,还是老爷的儿子。以后您不要管母亲和姨娘,母亲和姨娘也再也不来打扰老爷,咱们就当彼此不存在还不行吗?”

段成平还真叫这个孽子制住了,现在也只能这般,气恼地叫他回去。

段之缙又说了一句:“老爷若是弄出来什么事故,我即便是背上了不孝的骂名,叫仵作来开膛破肚也会验尸的。”

他这个意思分明是信不过段成平,意指姨娘或是谁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也绝不罢休。

段成平没有回答,只朝着段之缙的方向狠狠扔了一个砚台,砚台砸在门框上,木头被砸到断开。

可这个事情到底是过去了,以后全当谁也不认识谁,段之缙也能安生地读书。

第43章 043中秋诗会和端王

解决完了这件事情,段之缙先回了主院跟母亲和姨娘说明,提议道:“儿子看院中布局,望月堂在东,主院靠中间。西侧不仅有儿子的致知斋,还有翠微院、陶然居等院落,其中陶然居的面积也不小,母亲不如搬到陶然居去,不仅离儿子的居所更近,还能以主院为界限,连同月儿桥,咱们分隔而居。”

王虞转了转手上的数珠,觉得此法甚好。

这东侧西侧厨房什么的都齐全,当初自己住在主院也不过是为了斗一口气,自家买的房子,最好的院子自然要叫自己来住,凭什么给了旁人?现在想来却是没有必要。

能两不相干最好,住在主院靠中间,那些畜生进进出出还要从正门走,戳自己的眼眶子,还不如往西边的陶然居住。

施姨娘也不会有意见,去哪儿她都要跟着主母,因而去哪儿也无所谓,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情是用鸡蛋滚一滚儿子红肿的脸,老爷下手也忒狠,皮涨得要破。

段之缙说完了段成平的事儿也没有别的事儿要说,便告退想要回致知斋,顺手把刚才滚了脸的鸡蛋填到嘴中,用旁边的茶水送下去。

哪有这样的?家里又不缺那个鸡蛋,王虞嗔他不干净,可段之缙在山东挨了那一遭,便是米粒子掉到地上也要捡起来吃。

回了致知斋,沈白蘋瞧见他的脸也心疼,叫人拿了常备下的跌打损伤药,清清凉凉的一层,给段之缙敷上,脸也就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头一天上课,又知段之缙晚上还要和他父亲打擂台,秦先生便没布置功课,叫学生歇一歇,因而今天上床极早,段之缙也是好长时间没睡个囫囵觉,一沾枕头便开始丧失知觉。

但沈白蘋心里有事儿,总归睡不着,犹豫了好久戳醒段之缙,想要说却还有难以启齿。

段之缙打一个哈欠开了口:“你咋了?”

沈白蘋捏着被子角搓揉,可怜兮兮道:“我还能跟你一块上课吗?”

段之缙自然应许,不过自己学的是科举应试,学诗或者是论都不深,时文也是不做官用不上的东西,跟着自己学未免舍本求末了,提议道:“我自然是愿意的,有一个同窗一起上课还有意思,只是我是为了应试,有一些东西学不精,不如为你另请一个先生深入学一学?”

沈白蘋摇摇头:“你走了后,母亲待我挺好,知道我认字读书还特意给我请了先生教导。只是他们见我是女子,总要讲一些和学问无关的事情,换了好些也是那样,不肯为我深入地讲。”

啊……和学问无关的女德女戒是吧,那的确恶心人,还不如跟着秦先生呢。

段之缙回道:“明日我问问先生,只要先生答应,咱们俩就一起上课。”语罢,他又想起来原作里婆媳之间的关系,问道:“你……你现在见母亲是什么心情?若是还难受就当她不存在,有事儿都叫我去做。”

他不想叫谁做圣人,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原谅了施暴者,可自己也不能撺掇着她报复回去,这两个人能全当看不见对方最好。

沈白蘋叹一声气:“圣人都说要以直报怨,我不可能原谅她。但她是母亲,之前又不断为我请先生,我也不可能如何……便这样吧,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能过下去就行。”

段之缙颔首,一会儿没了动静也就睡了。

第二天就是正经上课的日子了,秦先生提了一本《艺文类聚》来,相当于一部大辞典,吩咐段之缙每日读,积累典故和词汇。

之缙接过,将沈白蘋的事情说了,秦先生寻思着叫他媳妇来做“监工”,料想这个小子还要些脸,定能更加用功,因而今日便叫沈白蘋来上课,仍是坐在屏风之后,严男女大防。

今日上课的任务有三,一是叫段之缙开始实战写诗,二还是写时文,把格式要求全往脑子里刻,三则要写论。

段之缙一听要实战,脑子就开始嗡嗡响,秦先生还安慰他,“你怕什么?之前咱们对对子不都挺好吗?你就把写诗当成对对子。我也不给你出新题,仍是那一年的‘冯妇攘臂下车’,你给我写一首五言六韵诗。”

五言六韵一共十二小句,段之缙的狼毫笔在砚台里一圈一圈地滚,生生憋出来十二个小句。

前四小句说描述场景,说冯妇之勇猛,在虎啸当前之际下车搏虎,其后四小句讲冯妇虽然改行为善士,但仍有一腔豪情热血,最后四小句先讲冯妇这是除凶安民,然后一转到现在太平盛世,豪杰辈出,大家一起建设美丽大雍。

起承转合颂圣诗。

段之缙还在暗暗得意,秦先生把他写的诗令小丫头传给沈白蘋,叫他媳妇先评论一番,“你觉得缙儿写得如何?可千万别顾及他是你丈夫就昧着良心夸。”

屏风后边的呼吸一窒,然后轻声开了口:“学生觉得,赋得‘冯妇攘臂下车’不该得‘勇’字。因而二爷这首诗……”

“对!跑题了!”秦先生烟斗咣咣砸在段之缙的桌子上,“为师跟你说的什么?小八股,小八股,按照朱子教训来,你读《孟子》的时候谁给你夸冯妇之勇了?”

段之缙“啊”了一声,怨不得之前先生说试帖诗要“有题无情”。

按照人最朴素的情感,冯妇自然值得颂扬,但朱熹是从理学的角度分析的这个事情,冯妇的行为在先贤们看来是“不知止”,笑他没有自制力,不能真正改掉原来的流氓习气。

秦先生见段之缙的神情便知这孩子知晓错在何处,但却不叫他改,想要羞一羞他,叫沈白蘋先作一首诗,也是以“冯妇攘臂下车”为题。

沈白蘋回忆一番朱子的解释,提笔写道:“《赋得冯妇攘臂下车得‘理’字》”。

前两联写冯妇鲁莽冒进,下车搏虎不改旧日习气,中二联说制服猛虎自然有他的办法,不应该蛮力相搏,最后两联推崇礼乐教化,说“圣代敷文教,蛮风尽荆杞”的句子,颂本朝为礼乐之邦。

秦先生接过一看,先赞一句“善”,递给段之缙叫他自己比一比,然后问沈白蘋:“你以前该是学过很长时间的诗吧。”

屏风后传出答话声:“是,以前在外祖家,和堂兄弟姐妹一块上课的。”

秦先生和杨家人共事过一小段日子,也听说过他们家的名声,从来不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屁话,教出来的女儿知书达理,只可惜教导孩子是一码事,自己为官又是另一码事喽……

不过给缙儿娶这样一个媳妇倒是甚好,自己不在还能教一教他作诗,因而便吩咐段之缙跟他媳妇学习,能写到沈白蘋的水平便大差不差了,起码考试没有问题。

先生又领着他们练了一会儿写诗,就开始讲授时文,在段之缙写作的时候给沈白蘋和冯胜开小灶,讲一讲经史子集的内容,左右他们两个也不用考科举。

每天下课的时间都没什么定数,全看太阳什么时候落,日落就下课,秦先生看着段之缙一口气吐出来,笑道:“你先别觉得万事大吉了,写诗不仅要勤练习,还得和人交流探讨,中秋节那一日文人雅士会聚集在‘壶中日月’园举办诗会,我叫人带着你去玩一玩。”

段之缙心里烦得很,他作诗做成这个样子怎么好去什么诗会?推脱了两句,秦先生却不是和他商量的,神情莫名地捏一捏他的肩膀,“去吧,那天端王来,好好表现,说不得你父亲的事情就能解决了。”

段之缙心脏突得一跳,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

一晃眼就到了中秋节,一大早厨房就送来了蟹黄汤包,蟹子活着的时候直接埋入冰里,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里供贵人享用,喝一口里边的汤,眉毛都要鲜掉了,但蟹子性寒,吃多了泻肚,段之缙吃了两个就住嘴,开始吃就着腌姜喝粥。

刚用完了饭,段之缙挂上沈白蘋为他准备的桂花香囊,拿上诗会的请帖乘马车去广和居酒楼的“山水一程阁”等候,先生说会有人来领他。

果然没等多长时间,包间的门就被轻轻敲动,外边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传进来:“是段之缙段兄弟在里边吗?”

王章连忙起身开门,段之缙和外边的人对视,相互行了一个礼,外边那男子笑道:“我姓邹,名‘文’,字‘含章’,是秦先生托我来领你去中秋诗会。”

昨日先生已经跟他说好了这些事情,他不仅知道眼前之人字“含章”,还知道他现于端王府中担任笔帖式,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和一笔好字被欣赏,日后先主持《大典》的编篡,后做礼部尚书。

段之缙回道:“含章兄,弟家中长辈尚未取字,您叫我名字即可。”

邹含章一笑:“我长你许多,叫你一声段弟如何?”

段之缙应下,两人一起入“壶中日月”园。

壶中日月园是已经致仕的帝师丁元敏的私人园林,端王内城有一个栖春园不够,还用府内幕僚的名义买了丁元敏的院子,专为游玩用,平日里还经常开诗会,招待一切有缘人,顺便捞一些不知名的贤才。

今日还是用那名幕僚的名义举办了诗会,他隔得远远地看,自然有人将读书人们做的诗词抄录送来。

此时段之缙已经和众读书人一块坐到了曲水流觞亭中,大家相互介绍完毕,已经兴致勃勃准备玩乐了。

这园林的主人焦常青站起来制定规则:“往年玩的都有诗无酒,到底没意思,今日我们玩有诗又有酒的,曲水流觞!我这小酒圆放在小船里,停在谁那里谁就作诗,做不出来就一饮而尽,如何?”

大家都应是,邹文点点手里的扇子:“那作诗的规则呢?我们是命题还是限韵?是联句还是接龙?”

焦常青和他相熟,故作刁难状,摇摇脑袋回道:“今年玩得难一些,分咏格如何?”

大家大笑称好,段之缙简直想缩在角落里。

还好好表现呢,没丢脸丢到端王那里就已经是万幸了。

分咏格要求上下句分别咏一个不相干的事物,两句对仗,诗中不能出现被咏之事物,连同义之词也不行,还要将两个东西勾连起来,浑然一体,但是不拘是不是原创。

一人抽两张小字条,写下两个事物或人物,揉成小球扔进早就准备好的罐子中摇匀,那小酒圆也乘着小舟一路流下,先停在一个薄脸书生面前。

大家催着他赶紧抽,他也笑着从罐子里摸出来两个纸团,展开一看,“酒杯”、“抹布”两词,脸上便带了难色。

焦常青拍拍桌子,叫计时沙漏的沙流得更快,催道:“刘兄,快一些,沙子漏完了就赶紧喝酒。”

“别急,我有了!”

“快快说来!”

“醉里乾坤天地宽,灰头垢面不堪言。”

邹文立刻起哄:“这两句有个啥关系?喝酒喝酒!”

薄脸书生认输,仰头一杯桂花酒饮下,将空荡荡的酒圆展示给大家看,扬声说道:“诸位,喝酒可得按我这个标准来,喝干净!”

题字没有被做出合格的联句,是不会换新题的。

新的小酒圆又乘上小船,万众瞩目下停在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前,焦常青当即拍手叫好:“孟先生可是作诗的高手,大家快掏干净了耳朵!”然后猛拍桌子,叫沙漏漏得更快。

孟先生轻蔑一笑:“老焦,你小瞧我?”然后看着众人:“诸君,听我这一句‘只为拂尘接贵客,微能容水醉妙人’!”

这才是分咏格,“酒杯”和“抹布”这两个词就算过了。

这杯酒接着往下流,正好停在最后一个人面前,那人抽出来两个字条:“岳飞”、“豆腐”,然后放弃挣扎直接把酒喝干净。

酒圆从头开始飘,这一次停在了焦常青面前,这下大家高兴了,一齐猛拍桌子,沙漏以两倍的速度疯狂下落,在最后一粒沙掉下里的时候,焦常青怨道:“

你们啊……‘千古冤狱莫须有,一身清白东坡知’。”

以莫须有之罪暗示岳飞,又用苏东坡吃豆腐的事情说其清清白白,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如果一直看大家玩,那还真是挺有意思,段之缙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花生乐呵呵地看,也真是他运气好,酒杯怎么也飘不到他这里。

玩了好长时间,基本上所有人都玩了,只剩下包括段之缙在内的三个幸运儿逃过一劫,大家腹内饥饿难忍,焦常青喝得两个眼珠子赤红,也不愿意再玩,干脆道:“作五言绝句,以‘花’为主题,写得最好的那一个不喝,其他人喝三杯!”

其余二人即兴而作,“花开一瞬香,落尽亦无伤。莫叹春光短,来年更盛妆。”一首很有些旷达的味道。

段之缙平时作诗都磨磨唧唧,现在叫他即兴作诗如何能成?汗都要冒出来了,一眼扫到石凳旁连成一小片的苔藓,一首诗窜入了脑海。

他也管不得什么了,提笔写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写完之后尴尬一咳,扫两眼周围人的反应。

邹文和焦常青盛赞:“文辞简单,娓娓道来,于平凡处见奇崛,可见你的志向。”然后看另两位一眼,“快快饮酒!”

那两人相视一笑,连饮三杯,段之缙浑身不自在,暗暗腹诽:“能不好吗,袁枚写的诗,今天叫我偷来用了,晚上得给他烧点纸过去,算是侵害他著作权的赔偿。”

他这边心里打算,楼上的端王纪禅已经拿到了那首诗,在眼前端详了许久,哼笑一声:“真是有几分才气,叫他上来和本王一块儿说说话。”

段之缙正准备和邹文一块儿去吃饭,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和邹文耳语了几句,邹文瞪大眼睛,惊道:“真的?”他回首好生打量了一顿段之缙,也不知道他哪儿出奇些,怎么就叫端王看在眼里。

不过这样也对得起秦先生了。

他朝段之缙招招手:“快跟着来吧,你今天遇上贵人了。”

段之缙心脏嗵嗵跳起来,几乎同手同脚地跟在邹文身后,他的腹部不知为何有些疼痛,肠子像是绞在了一起。

是因为你上一世死于端王之手吗?段之缙问这副身体,也得不到答案,疼痛一点点消失了。

山路十八弯比不上端王心里的弯弯绕绕多,连小楼都建成九曲回肠的样子,邹文带着他兜兜转转,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屋子,他如何能分辨出开哪一扇门?

最后两人停在一扇平平无奇的小门前,邹文轻轻扣动:“王爷,下官带着段之缙来了。”

门被一下子拉开,露出一个圆圆胖胖的笑脸,看起来年纪很大,可因为肥胖,脸上一丝皱都没有。

邹文打一声招呼:“吕公公,我把王爷要找的人带来了。”

吕太清让步叫他们进来,还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段之缙。

两个人垂首低眉给端王请安,谁也不敢抬头看,只听见上边一个沉静的男声响起:“邹文到本王身边来,段之缙抬头给本王看看。”

段之缙抬起头,仍是敛着眼睛,一点点余光看清楚了端王。

今年该三十来岁了,端的一副龙章凤姿的好相貌,眼角往下掉,仿佛悲天悯人,可段之缙心里清楚得很,纪禅最善做“兄弟祭天,法力无边”的事情。

纪禅看了看段之缙的相貌,带到王府里做笔帖式也不嫌碍眼,又是秦行的学生,日后也方便用他和秦行套近乎,于是叫他起来问话。

“你是第一等的读书人,在山东的那些事情本王也知道了,很该好好封赏。不过本王还想要问问,你为何敢在那个时候提出火葬呢?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王爷谬赞,草民以为第一等的读书是为明理,最下等的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若草民舍本逐末,不能在山东挺身而出,那草民也不能叫读书人,应该叫应试人。至于名声一事,本来就应该由身后之人评说。”

纪禅失笑:“你算是骂尽天下读书人了。”他说着,手指在茶杯沿上画圈,很不经意地问:“你说名声一事,本来就应当留给身后之人评说,你以为身后之人会如何评说呢?”

“自然是有错论错,有功论功。功又可以掩过,过也可以掩功。其中的道理,不过在于‘爱民’两字,如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弑兄屠弟,可他有贞观之治,百姓安居乐业,他的评价并不因此降低。始皇帝一统天下,结束了混战,难道无功吗?二世而亡,是输在‘爱民’二字。”

段之缙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想想无甚可怕的,自己了解纪禅,正如纪禅了解自己一般,他心里向外翻涌的野心,他对皇位苦苦的求索,和二哥誉王在朝堂上打得你死我活,最后联合九门提督兵变成事。他腥风血雨的一生,段之缙都很清楚。

弑父杀兄,他一样也没少干。

“你倒是很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不过我听着你说话,好像也不把弑兄屠弟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放在眼里。”

段之缙心里骂骂咧咧,嘴上恭恭敬敬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草民不敢违背。但是圣人也说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天地君亲师’,和百姓比起来,君都轻了,何况是‘亲’,又何况是兄弟呢?”

谁能不知道,你活宰了你二哥的心都有。

纪禅终于问完了,他把手里转悠了好长时间的茶水放在一边。

问了这么多,只是想看看这个人的见解,现在看来真不错,难得不是假道学,这样的话,倒也不亏早上特意和父皇请旨将他父亲外调,又说想叫他来王府。

其实说完自己就有些后悔,便是为了秦行也没有这么急的,没想到秦行处理刑部的事情有一套,教学生也有一套。

纪禅叫吕太清给段之缙搬个小杌子往自己身边坐,显得十分可亲,亲自在一个干净茶碗里倒了杯水,递给段之缙,“瞧着你年纪挺小的,今年多大了?”

段之缙答道:“草民四月份年满十九。”

“四月十九岁,你是何时出生的?”

段之缙回答了出生的日子。

纪禅沉吟一会儿,慢慢推算出了段之缙的八字,然后怜爱地瞟一眼他:“不看时柱,你与你父亲父子相克都挺严重……”

这精神病吧!上来算人家八字?!

段之缙没再说话,纪禅安慰他:“不过不要紧,本王向皇上请旨,叫你父亲外放去玉平做个知府,正好把杨度调到京里。你来我王府中做个笔帖式,叫邹文带着你。”

去端王府做笔帖式,这真是一条捷径了,可知道未来之事的段之缙却是一千万个不愿意,一则没有功名在官场里低人一等,二则现在时局不好,五皇子齐王还要狠狠刺这个四哥一刀呢,逆书案从端王府扯出去了不少写文书的笔帖式,连几个和端王感情甚好的人都被诛杀,大部分刚进王府的笔帖式都因此受刑。

而此案就在崇德十七年年底,自己绝不能在此时进端王府。

想到此处,段之缙又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王爷厚恩,草民没齿难忘,只是草民还是想走科举正途。再者山东治疫本来就是草民分内之事,不敢奢求朝廷的封赏。”

纪禅脸上的笑容一僵,他从没有料到自己还会被拒绝,面上没有什么,心里已经十分不愿意了,一句话不说,就任段之缙跪着。

段之缙见他不说话便知这个心眼小的要恼,掐了一下大腿,眼泪涌出来:“草民愿将这个恩典给草民的母亲,请朝廷赐嫡母一个诰命!”

纪禅不置可否,只挥手叫段之缙退下,实则是没答应。

本来的事儿,只有尊上挑选卑下的,哪有做臣子的挑三拣四,还想把功劳换成母亲的诰命。

看着这个小孩儿退出去的样子,纪禅叫邹文近身,叮嘱道:“你去劝劝他,进了王府一帆风顺,何必去考那个科举?”

邹文还有些犹豫:“王爷,段之缙都不

愿意了,何必强叫他进王府?”

纪禅一笑:“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他会拒绝本王,本来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本王才跟父皇说把他爹弄走,给他行方便,又说府上缺了一个笔帖式,叫他来顶。本王倒是不愿意难为他,又不缺这个笔帖式,只是再去和父皇说不要了,父皇怎么看本王?”

邹文这才明白,急忙出门追上了段之缙,从他背后拍了一巴掌。

“你真是糊涂了,如何不答应了王爷,从此平步青云,何必再去吃苦受罪呢?我们王爷听说你从去岁开始,忙得时候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段之缙心下冷笑,你们倒是查得清楚,袁先生都要看半天的八字,端王眼珠子一转就知道父子相克了,活神仙啊?

可他却恭敬地回道:“不是弟不识抬举,您跟在王爷身边想必也知道我们家的家事,能为母亲挣得诰命也能叫她腰杆儿硬些。”

邹文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段之缙眼泪也煽情地流,谁也说不服谁,最后邹文苦笑一声:“你真以为自己能选啊……我就是过来给你通通气,等着你父亲到任了,王爷卖给你的好也算是完成了,你就等着来王府跟我做同僚吧。”

好家伙,强买强卖,端王你竟然是这样的端王!

段之缙看邹文也不是全然走狗的样子,做出一副十分可怜的表情:“含章哥,真不是我不识抬举,你说哪一个读书的不想高中进士,做正途出身的官?我去了王府倒是轻松了,可我这辈子的理想就完了!还有我两个娘,都想看我金榜题名时风风光光的样子,你叫我怎么愿意啊?”

“那我有什么办法?!”

段之缙看这个法子不行,开始耍赖:“求你了含章兄,你带着我来的,你得对我负责到底。”

邹文叫他恶心的够呛,连忙反驳:“可不是我带你来的,是你秦先生托我带你来的,若不是先生接济我读书,我不会管你的。”

段之缙大喜:“那太好了,你就当为了秦先生,给我想个招出来。”

邹文翻一个白眼:“你准备什么时候丧父?”

“啊?”

邹文冷哼:“你要是死了爹,谁也不能叫你去王府!”他说完,一甩袖子走了,留段之缙在原地呆愣,心渐渐沉下去,他明白邹文的意思,去王府的事情似乎已成定局。

一直等着回到了段家,段之缙还是一副愁样。

第二天秦先生带着火气来的,一开始邹文来说的时候,秦行还高兴着呢,结果没想到这个小子这么犟,端王府都不去。

因此上来就要教训段之缙,手举起又放下,最后气地哀叹一声:“你怎么就不识好歹?你以为高中之后在翰林院里呆着会比在端王府强吗?笔帖式的官职是小,文书的活计,但是端王府的笔帖式只要一外放就能从知府开始做,你去问问那些正途出身的人,能有几个从知府开始做的?又要做几年的县令才能熬上知府?!”

段之缙磕一个头跪下,他是真不能把逆书案的事儿告诉先生,只求道:“俱是学生的错,若是晚两年我一定去,可现在真不行。求先生给我想想办法!”

秦行能有什么办法?摇摇头。

段之缙心急如焚,邹文那句“你准备什么时候丧父”又冒了出来,一股令他本人都胆寒的恶意从心底涌出。

逆书案是绝不能碰的,就算自己什么也不做,夹棍一上,没做也能说出来三张供词。

算了,“生父祭天,法力无边”,本来就是仇人。

可这个事情应该如何去做呢?

第44章 044丧父

段之缙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在山东翻过的医书。

刚过中秋节,天还没彻底的冷下来,夜晚有蝎子活动也是常事,全蝎是大毒,被连续蛰咬后极其容易身亡。

段之缙在书房听老爷教训的时候带了一个小笼,盖子轻轻打开,里边五只毒蝎四散而逃,段之缙身上涂了雄黄,毒虫避之不及。

而新送给父亲的墨锭里放了引蝎子的草药,全都是医书里的经验。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闻段成平被蝎子蛰了,但真是他命大,竟只有一个蝎子蛰了他,大夫看后说问题不大,喝一些汤药五六天就能去毒。

身为儿子,段之缙自然要去侍疾,到底还是良心未泯,如果段成平悄悄地死了,看不见他的惨状,那死亡就只是一个消息,但看到那伤口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愧疚感涌上来。

段成平被蛰的地方是右手,蛰在虎口处,整个伤口高高肿起,紫胀的淤血都要将皮撑破开,而被毒虫蛰咬之痛,痛不欲生,才几个时辰,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被吸干了。

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沉甸甸地压着,在某一个时刻,段之缙的确想要放弃了。

但很快他又狠下了心肠,也只能说是段成平自己造的业障。

难以忍受的疼痛叫老爷的脾气愈发大,摔了药碗打骂仆人也是常有的事情,王虞和施姨娘他们不来,可是周姨娘、陈姨娘还是要来照顾老爷的,陈姨娘得宠,一切近身的活都是周姨娘做。

可怜服侍了那个狠心的人这么长时间,周姨娘尽心尽力,却当了出气包,段成平可不管有没有儿子在场,当着段之缙的面,周姨娘被狠狠掴了一巴掌,段之缙一下子联想起自己挨的打。

如果到这里还能忍住的话,当段成平想要叫施姨娘也过来侍疾的时候,段之缙就忍不住了。

他跪在床边问:“老爷,我们不是说好……”

话没有说完,一个药碗就扔了下来,碎裂的瓷片将他的手背划开,血淅淅沥沥地顺着手指往下流,被悄无声息地擦去,段之缙抬头看着段成平狰狞的面孔,猛然意识到了一个真理:刀剑扎在伤人的恶虎上,那是恶虎活该。

段之缙沉默良久终于接受了现实,无奈道:“老爷等片刻吧,先叫大夫为老爷诊治一番。”

大夫来了又能如何,仍是那一句话,“靠身体来排毒,熬过这几天就好了。”

段之缙一脸不忍:“您看我父亲这种情况,怎么能熬过这几天?即便是他能熬过去,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忍心。我听说阿芙蓉能够止痛,不知道咱们这儿有没有卖的。”

大夫犹豫起来:“阿芙蓉的确能够止痛,只是这个东西是南方的药,我们北地的大夫不常用不是很擅长控制用量,听说这个东西没用好是会成瘾的,而且贵得很,一两阿芙蓉就是一两金。”

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只要有阿芙蓉就行,他苦笑一声:“不劳先生开方,我们自己去药铺抓就行,只是想知道这东西如何使用。”

大夫如实告知,然后进入内室再为段成平切脉改一改方子,背着药箱离开了。

阿芙蓉是上午问的,大烟膏是下午抽上的。

段之缙将一块黑漆漆的泥疙瘩似的东西在灯上烧软,慢慢填入烟斗中,再将灯盏移到榻上小案上,把烟嘴塞到段成平嘴里。

已经被手上的剧痛折磨到精神失常的段成平此时才反应过来,嘶哑着嗓子恶声问道:“这是什么?你姨娘呢!”

段之缙回:“姨娘还在收拾,等会儿就来了。这是大夫开的新药,一两药一两金,用了之后手上便不疼了。”

段成平将信将疑地吸了一口,烟气极为呛人,恶臭从胃部往上翻涌,差点将方才吃下的药顶出来。

段成平刚要大骂,患处的痛感却渐渐消失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充斥胸膛,脸上慢慢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一口接着一口,段成平安静了下来,手上可怖的伤痕也阻止不了他亲手捧着大烟枪。

阿芙蓉,福禄膏,有了这个玩意儿还要什么姨娘啊……

段之缙捂着鼻子带众人一块儿出去,没了人伺候的段成平也是安安稳稳的,再也听不见那恐怖的呻吟声。

这期间段之缙又为父亲从道观中

买了“金丹”,为吸食阿芙蓉后精神不振的父亲提神。

五六天的功夫,果然如大夫所说,段成平受伤的部位已经差不多好了,镇痛用的阿芙蓉也应该停下。

可怎么停呢?段成平抽阿芙蓉是没有节制的,早已经染上了烟瘾,一日不抽就会抓心挠肝地痒,幸好他有一个孝顺儿子,这样昂贵的东西也紧供着他抽。

阿芙蓉配上道观的丹药,很快拖垮了一个人的身子,到九月下旬朝廷调任的文书下来时,段成平原本还有些英俊的脸皮都有些松,两个眼球金鱼泡一样鼓起来,只是因为阿芙蓉在这里不常见,大家都以为是蝎毒将一个好生生的人折磨成这样。

不过问题也不大,还是可以上任山东的。

段成平离家时家里人都站在门口送,王虞和施姨娘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周姨娘也躲在后边不愿意凑上前。

陈姨娘抱着段成平痛哭,求他安顿好之后将自己也接过去,又说段之纬如何如何。

段成平听着答应下来,瞳子不受控制地震颤,注意力难以集中。

最后该说的说完了,段之缙上前给父亲塞了一包阿芙蓉和一小瓶“金丹”,好一副孝子的模样,假模假样地劝道:

“父亲,您蝎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阿芙蓉该断还是要断。”

段成平的眼睛病态地漂移,枯枝一样的手接过药包紧紧捏住,模模糊糊说了一些话就启程上路,几个家仆紧随着他。

没了段成平,王虞就是这个家中唯一的主子,日子果然舒心得多,段之缙每日跟着秦先生上课,准备院试的内容,只不过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明年八月可考不了试了。

如果段之缙没有估计错,十一月左右段成平的死讯就会从山东传回京城,自己就可以收拾好东西守孝了。

只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段成平的死讯是十月中旬来的,当时段之缙还在上课,匆匆送走了先生便赶来正堂,只见吏部侍郎正隔着屏风安慰流泪的王虞,他身后跟着的差役们将抬着的棺材轻轻放下,里边装的是段成平的尸首。

原本跟在段成平身边的奴才倚着棺材哭天抢地,比死了亲爹还难受。

端王身边的邹文也在,他拽着段之缙去一边说小话,怜悯地看着他。

“你……你父亲死的不是时候,眼见着就要入王府了,偏出了这样的事情,三年父孝,外边都得天翻地覆了。”

段之缙低头抹不存在的眼泪,手指头往眼珠里碰一碰,酸胀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泪水脱眶而出:“含章哥,我爹是怎么死的?”

按理说不应该啊,他是把阿芙蓉用嘴咬着吃了吗?如何这么快就死了。

且用阿芙蓉的死状绝不好看,朝廷见他那副模样不怪罪都是开恩,自己早已做好回江南避风头的准备,怎么今天来的官员还轻声慢语地慰问。

邹文不忍心说,但为人子想要知道父亲的死因天经地义,“这个事情就别跟你的姊妹们说了,你父亲……死的不安生。”

“折子上说,段大人进了山东的地界后水土不服,什么也吃不下去,就算是吃了也会往外吐,人瘦得厉害。过桥的时候似乎是不舒服,从马车上下来醒了醒神,结果身上没力气一头栽到了河里。那几天接连大雨河水暴涨,一眨眼就没了人影,等着再找到时人已经没气了,肚子涨得像扣了一个锅。后来你们的家奴就去了武州府衙报案,武州府台上了折子。”

段之缙眼睛酸疼,泪水止不住,话也说不出来,在外人看来就是伤心到了极点。

邹文也觉得难受,没想到段大人还有这样的志气,水土不服就停一停何必赶路呢?结果搭进去了一条命。

看来虽是私德有亏,但对朝廷还是负责的。

他拍拍段之缙的肩膀:“你放心好了,你父亲死在上任的路上,朝廷不会薄待他的,已经决定追赠他为正五品郎中。又因为你要守父孝,王府是不能去了,王爷替你求了一个荫生的资格,守完孝不必再考院试,直接到国子监中读书。日后你想做官还是接着考科举都比和外边那些人争强不少。”

这真是意外之喜,国子监荫生,还是难荫,日后做官都不用苦熬。

邹文接着道:“荫生的资格是你父亲亡故给你换来的,你在山东的功劳朝廷还没有封赏。按理说朝廷应该给你母亲上正五品宜人的诰命,也是王爷跟圣上求了恩典,给你母亲封三品诰命,也算是圆了你用功绩换诰命的愿望。”

端王,端王,你怎么对我这般岌岌无名的小人如此之好?

段之缙用怀里的帕子拭去眼泪,“王爷的深恩草民不知做什么能报答。”

邹文一笑:“已经有人替你报答了。你知道秦先生的本事吗?”

秦先生?

“我只知他曾在刑部做过官,升官极快。”

“我也是后来听王爷说的,当年皇上驾临翰林院,问刑名之事,只有你先生对答如流,没熬够年限就拔擢到了刑部任主事,到徐九宜一案案发前,圣上已经准备升他做从二品郎中了,说是一飞冲天也不为过,这全都因为他自己有本事。”

徐九宜事出的时候,秦先生才是从五品员外郎,连升六级,就算是插上翅膀飞都没有这么快的,学历史的段之缙直接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邹文:“我也像你这个表情,他能升这么快是因其改进了审讯的方式,不必再动大刑就能审案,千百年来头一遭,圣上如何能不重用?”

古代审讯不叫审讯,一般都是刑讯,进了衙门不先问话,得先上夹棍。

“秦先生走后,他那套东西没人弄得明白。我们王爷问了刑部的老员,东拼西凑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之前王爷想叫你去王府也是为了秦先生,结果前两天秦先生找我,叫我把一个册子给王爷,就是审讯之法。”

段之缙攥紧了拳头,他该知道的,自己算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叫端王另眼相看,秦先生可是纪禅早就盯好了的人。

“先生说了什么?”

“先生求王爷尊重你的意见,不要再叫你去王府,王爷答应了,本来是想赏赐给秦先生些东西,可秦先生拒绝了。我们就想着赏给你是一样的。”

他说着,又从袖子里抽出了五千两银票,“这是王爷赐给你们置办丧事的,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你们家的事情都归我管。”邹文把自家的地址告诉段之缙,叫他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等着出殡那一天,我还来呢,和礼部的官员一起送封赏的诏书。”

说完这句话,邹文也不用人送,和吏部侍郎一块走了,段之缙静默地站在原地,心里翻腾着对先生的感激,然后被一声尖锐的嚎哭打断。

此时朝廷来的人已经走干净了,姨娘们也都从后院出来,陈姨娘和她的儿女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周姨娘被女儿扶着坐在太师椅上,为一片灰暗的前途流泪。

施姨娘呆愣地站着,就如同王虞一般。

王虞从刚才听吏部官员慰问的时候,精神便集中不起来,她脑子里全是两个字——“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

竟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不,其实不对劲的地方早就有了。

眼珠一下下转到段之缙身上,她看着眼前的儿子,把他叫进了小间,叫两个嬷嬷远远地把守着。

“我赐给你的丫头翠佩同我说,你身边的王章总是出

去买药,不知道干什么用,还有送行那日,我似乎听到了什么阿芙蓉。”

段之缙知道翠佩是个小奸细,但是说给母亲也不是说给别人,也就任她去了,不过“金丹”一事翠佩是不知道的。现在阿芙蓉暴露了也不心慌,跪在原地点点头。

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虞的眼泪落到帕子上,哽咽道:“我还能说什么,怎么会有抽阿芙蓉抽死的人啊!对于母亲来说是好事,只是你们俩的身份,万一有阴司地狱报应……”

子杀父,悖逆伦常,真的会平安无事吗?

段之缙起身为王虞倒水,安慰道:“父亲有此一难,不就是报应不爽吗?”

王虞的哭声梗住,段之缙接着道:“当初他想要饿死母亲,最后自己水米不进,又想溺死姨娘,最后自己喝水喝得腹胀如鼓,这不就是报应吗?”

“母亲不必担忧,世上之事大抵如此,横贪暴敛的人生出来败家子,造什么孽得什么果,我父亲养得我这样的儿子,大概也是他该得这样的果。”

王虞用帕子捂住下半张脸,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事情已经这样也无法挽回,只能殷殷叮嘱:“可怜你这样孝顺的孩子,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了阿芙蓉,谁知道你的父亲不争气竟然把这玩意儿当成灵丹妙药日日用,这也怪不得你。我在南方的时候,也没说过还有抽阿芙蓉抽死的。”

段之缙却摇摇头:“母亲,老爷他是溺死的,不是抽阿芙蓉死的。”

王虞打了个激灵,看着段之缙的眼睛喃喃道:“对……是溺死的……你下去吧,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段之缙听话出门,叫仆人看好了姊妹和两位庶母,不要在太太不在的时候做出祸,又把肖伯带去了老爷的书房问话。

这屋子已经清理干净了,一共放了五只蝎子都已经被抓到碾死,段之缙坐在老爷平时坐的地方,蹙着眉看站着的肖伯,终于想明白了事情,笑着问道:

“你是家里的老人了,很受老爷的重视,现在老爷没了,母亲并几个姨娘父死从子,我就是家里最大的主子了,你说是不是?”

肖伯赶紧奉承道:“这是自然,以后任二爷吩咐什么,咱们做奴才的都不打一个磕巴。”

“我想,老爷的死因应该不像是折子上说的吧。”

肖伯呲牙咧嘴,然后讪笑着回:“奴才虽然不顶什么大事儿,可也知道要是老爷死因不体面,我们这些奴才也没什么好结果。”

段之缙托着腮示意他继续说。

“老爷一路上都用着‘药’,吃不下饭脾气也不好,当时走在桥上,老爷是突然发狂从车上跳下来的,然后手舞足蹈扎到了河里,当时还下着雨,四周也没个赶路的人,奴才这才编了瞎话,也是为了老爷的名声。”

原来如此……

大概是阿芙蓉叫他陷入了幻觉从马车上跳下,神经系统也因为大量的重金属而异常亢奋,一步步把他推入了河里。

也怪不得肖伯要说谎,要是如实说明段成平的死法,朝廷还慰问个屁,不过他也怪机灵,踩着死尸给段家争来了门面,好歹洗刷了一下段成平臭不可闻的名声,也叫一家人跟着受恩惠。

想了想,段之缙问道:“跟着老爷去的那些家仆都可靠吗?不会露出来吧。”

“二爷放心好了,跟着老爷去的都是用惯了的老人,官府盖了章入了奴籍的,绝不会往外说,要是出了差错,奴才的头给您当个球踢。”

段之缙看着指天画地发誓的奴才轻笑:“好了,我何必要你的头,你们都是忠心的人,我养你们一辈子。可要是出了事儿叛主,你们也得记着,先编了瞎话骗朝廷的就是你们。”

所有的事情嘱咐完,段之缙疲惫地扑在桌子上,静静思考着往后的路。

丧事办完之后是回淮宁还是留在京城呢?

最关键的是,去了国子监之后是直接参加吏部考试授官还是参加科举成为进士授官呢?

第45章 045守孝,回京,取字

回祖籍还是留京,这个事情是王虞定下的,她离开父母已经近二十年,只有信纸上的只言片语能带来些安慰,如今丈夫去世,她也有了诰命的身份,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再拜爹娘。

再者,段成平祖籍也是安平县,落叶归根,他也应该葬在段家的祖坟。

既然这样,出殡下葬就要等到扶棺回安平了,邹文便把段家的打算告诉吏部的官员,礼部挑了一个好日子来段家宣旨,正式赐予王虞三品诰命夫人的身份,并叫段之缙除服之后来京读书,莫要耽搁了学业。

在京里的房子还是要留下,等段之缙回京读书时居住,其他的东西该变卖的全都变卖,只留下几个老仆人守着房子,段家众人便在十一月初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回南方。

车马拉着棺材,又请了苗镖头护镖,秦先生和邹文皆来送行。

这一次秦先生不能再跟段之缙回南方了。

迎风站着,段之缙的眼睛直淌泪,秦先生叹一口气用袖子擦去了学生的泪水,安慰道:“别哭了,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夫妻都终有一别,何况是师生呢?何况你先生有了正经的活计,你也该高兴才是。”

段之缙用棉衣外边罩着的孝衣擦脸,眼角和两个腮都被擦得红彤彤一片,像是戏台上的丑角。

邹文叹一口气:“二十七个月之后不就回来了吗?有什么可伤心的。以后你们秦先生进了王府,都是我来伺候他,赶紧放心吧。”

自从王虞决定回江南后,秦先生的去处便成了一个问题,秦家根基全在京城,就是这顺天府人,秦先生也不可能跟着段之缙在江南呆两年多。

段之缙试探性地提起这个问题时,秦先生也没什么别的打算,左右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就算是没有钱回去吃爹娘兄长的饭也无甚大不了的。段之缙却劝他以皇孙先生的名义入端王府做幕僚。

秦先生笑话段之缙太看得起老师,段之缙却明白秦先生是不想和权贵交往过甚。

但自古以来就是风险有多高回报有多大,更何况端王能不声不响地把九门提督忽悠到自己的阵营,还能在事情不明的时候宫变上台,绝非等闲之辈。

明明已经开了天眼能够预料到这支股票只涨不跌,为什么不买?更何况秦先生日后也会做新皇的心腹,早一步晚一步无所谓。

正好明年五月份就是端王的二子六岁生辰,过了生辰就得请先生正式授课,端王如此喜欢秦先生,一定愿意叫他任自己儿子的老师,到那时逆书案也结束了,据自己所知不会再有什么风险。

于是段之缙劝道:“含章兄应当跟先生提过,端王想着先生呢,先生为何要妄自菲薄?更何况先生了解我,我何尝不了解先生?您是为天下万民做官的,要不然也不会去想什么审讯之法,也不会跟当今顶着干。端王我虽然不甚了解,但我想他愿意拼凑当年先生的法子,应当不光是为了表功,先生也能通过端王再为朝廷出一出力。”

秦先生讥笑道:“朝廷如此待我,我又是何苦呢?”

“学生所言朝廷,却不是当今的朝廷,而是万民的朝廷。即便是当今的朝廷,有先生这样的人也能叫万民少受些苦。”

秦行缄默,最后叹一口气说再考虑一番,到今日终于定下了,等着明年端王儿子延请先生的时候,若端王还有此打算就去王府谋一份差事。

此时邹文以为段之缙是舍不得自己的老师成了别人的先生才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小儿态,哄他放心。

段之缙瞥一眼邹文,想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该不放心的是你,很快逆书一案案发,得亏你是极得端王喜欢的笔帖式,要不然刑部大牢的刑具能把你的骨头打成碎渣子。”

再看看这个陪着自己忙前忙后的倒霉鬼,问道:“含章兄,若是去你们王府做幕僚,每日要干什么?”

邹文想想:“王爷有事情的话会叫他们来商讨,没事儿就住在外院,只要不给我们王爷惹麻烦就成。秦先生就不得闲了,白日得给我们二公子上课。”

“我还以为要替你们王爷整理文书呢。”

邹文嘲笑一声:“朝廷的事情只能是王爷和幕僚们说了,幕僚才能知道,因而是不会叫他们碰文书的。整理文书、替王爷执笔这样的活都要我们笔帖式来干。”

段之缙哦一声,笑道:“那你们可得打起精神,别把不该放的东西放进文书里。要是第二天一早叫王爷带着《七

侠传》去了衙门,真是要仔细你们的屁股。”

邹文哈哈一笑,想一想也有几分道理,得回去和王爷提个醒,不光当晚要查一遍文书,去刑部衙门之前还要再检查一遍方好。

秦先生看他们两人插科打诨完了,最后叮嘱一句:“你心里再不愿意,也得做出一副孝子的模样,守好了三年孝期。再者,虽说这三年不能请先生读书,可仍要自己努力,经史子集一样不能放过,诗词歌赋叫你媳妇教你,等你回了京去国子监读书,第一件事就是考试,看你入内班还是外班,上哪一个堂去,好好准备。”

段之缙应下,和送行的二人挥了挥手,启程上路。

这个年是在路上过的,守着父孝、夫孝大家也没有欢喜的模样,段之缙和两个兄弟还得轮流下来扶棺,因而也不敢加快速度,等着到安平时正月都过了,幸得天气寒冷棺材里头没出气味。

这一家人就住在王家准备的宅子里,因为戴孝不吉利,也没去看望过王家二老,害怕冲了他们。

再者也到时候出殡了,没人愿意再守着棺材度日,找了先生推算日子,最近的一日就是二月十六日。

十六日这一天,阴阳先生选定了吉时,沈白蘋把最后一次祭奠的饭菜装到小瓷罐中抱着,段之缙把铜钱放在棺材下边,又用扫帚扫去了棺材上的浮尘,然后打幡在前,后边抱灵位的抱灵位,拿哭丧棒的拿哭丧棒,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墓地将段成平下葬。

此后便开始了一直到崇德二十年一月的守孝生活。

守孝的规矩甚大,除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被特许吃肉外,其他人一点荤腥不能沾,更不许嬉笑玩闹。

尤其是段之缙,装也要装出来一副孝子的模样,连出门见人也不许,整日在屋子里读书或者和沈白蘋探讨学问,能接收的外界信息就是秦先生来的信和郑崑瑛托王章和琼香两个书童跟他说的消息,蒋先生和李大人时不时给他送些书。

这一世端王顺利得很,也没有因为逆书案被圣上申斥治府不严,叫他先回家生孩子。秦先生在王府混得风生水起,虽然二公子是个不受教的,但幕僚才是他的主业,教书一事多委给另一个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