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哑声补充说:“说你看到的。”
德宁公主便把当时她前往琅华殿, 看到阿妩惶恐不安面如白纸, 如何拿着一根簪子要自尽, 又如何哭泣害怕, 她一口气全都说了。
说了半晌, 最后跪在那里,以额触地:“儿臣知道儿臣背叛了父皇, 可是父皇曾说, 要儿臣尽长姊之责,儿臣不忍心看皇贵妃为父皇殉葬,更不忍心看父皇一怒之下诛杀皇贵妃, 倒是使得幼弟弱妹失了母亲。”
景熙帝听得“殉葬”二字,冷冷地道:“你在胡说什么,只是一句戏言,你竟也当真。”
德宁公主梗着脖子,喃喃地道:“可,可母妃说是真的,她说的不无道理……”
景熙帝声音压得沉而慢:“她说什么?”
德宁公主:“她说帝王将相没几个真心的,汉武帝驾崩之前亲自赐死钩弋夫人,越是雄才伟略的帝王,越没几个真心的,全都是铁石心肠,她又做下这等事,你必不会放过她,她必死无疑——”
她说到这里,却是声音越来越低。
景熙帝面色阴沉,整个寝殿都都变得沉重起来,周围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德宁公主也有些怕了,她没见过父皇如此阴霾的神情。
过了片刻,景熙帝才惨淡冷硬地道:“是,朕无情无义,残暴冷血,她说得对,你也做得好,你们是对的,是朕的错,全都是朕的错!”
德宁公主吓傻了:“父皇……”
景熙帝:“出去。”
德宁公主:“父皇,儿臣也不是有意,可儿臣看着母妃如此惊恐——”
景熙帝:“出去吧。”
早有侍女和女官上前,将德宁公主带走,寝殿内又恢复了沉寂。
滴漏一下下地响着,景熙帝脸色惨白冷沉,他直直地看着前方繁琐的地衣花纹,眼前却不断地浮现出一幕幕。
她柔软而依赖地偎依在那个少年怀中,她戒备而惊恐地望着自己,她明明伸出纤细的胳膊要自己抱,但是开口却是为那个少年求情。
景熙帝也记起皇后死时的惨状,触目惊心的惨状。
阿妩不曾杀过人,但如今她杀了,费力地戳下去,用她发髻上的金簪笨拙地戳破他人的皮肉。
景熙帝杀过人,他知道对于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来说,第一次杀人意味着什么,哪怕再冷血无情的人,在杀人后,都会心有余悸,都会有着无法摆脱的恐惧,会晚间做噩梦,会骤然醒来,那是需要时间慢慢地习惯适应。
可是她,她本就是寻常娇弱女子,她却去杀人了,还是那样费力笨拙地杀。
景熙帝以手支额,艰难地阖上眼。
她才刚生产半年,年纪又小,这时候想不开,郁结于心,他原该更耐心一些,给她慢慢解释,不该对她如此苛责,以至于她再遭遇皇后一事,钻了牛角尖,铤而走险。
她是真的被逼到了绝路,才会不顾一切。
杀皇后,其实已经无异于自杀了,她就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此时,福泰无声地进来,跪在那里,一直不曾吭声。
他自然有错,大错特错,他心中愧疚,甘愿受罚。
景熙帝神情阴晦,一直不曾言语。
福泰跪着,无声地等着。
之后,骤然间,景熙帝突然道:“那一日,她自道场回到琅华殿,先去了偏殿,当时可有人在场?”
福泰忙恭敬地道:“蔚兰跟随在侧,奶娘也在。”
景熙帝:“宣蔚兰和奶娘。”
他的声音冷冽如冰,透着寒意。
福泰一愣,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阿妩,她看似单纯,不晓世事,但骨子里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绝然和残忍,看看她是怎么对待太子以及陆允鉴的便知道了。
她不会回头,永远不会心软,她固执倔强。
她一怒之下杀了皇后,那在这之前——
福泰吓得心都缩起来,他不敢细想。
蔚兰和奶娘很快就到了,奶娘当时被阿妩赶出去了,什么都没看到。
蔚兰呆呆地跪在那里,浑身直颤。
景熙帝冷厉的视线盯着蔚兰:“说。”
蔚兰嘴唇哆嗦:“奴婢,奴婢看到——”
景熙帝无声地听着。
蔚兰犹豫了一番,突然大哭,她跪在那里拼命磕头,哭着说:“奴婢看到,贵妃娘娘她拿了金簪,她要——”
福泰惊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想阻止,但发不出声音。
他如今已经明白,皇贵妃杀皇后,太过一气呵成,不假思索,她心中必存着一股戾气,这戾气已经酝酿数日。
而这戾气从何而来,从那一日殉葬之言,戾气便已经生了根!
可殉葬那一日,她又是对着谁?又是如何克制住的?
蔚兰哭着道:“她对着小皇子举起金簪——”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皇帝正注视着自己,他的神情异样可怕,眼神有些瘆人。
蔚兰打了一个哆嗦:“娘娘好像要杀小皇子,差点刺下去……不过,不过又收回了。”
说完,她匍匐在地衣上,哆哆嗦嗦的,却是死死压抑着,不敢再哭出声,很快她便被带下去。
蔚兰下去后,寝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福泰十三岁便跟随在景熙帝身边,至今二十三年了,可从未见过景熙帝的脸色如此惨白。
即使当年景熙帝的亲皇兄意图谋取皇位,他都不曾如此过。
其实细想之下,最宠爱的娘子,放在心坎记挂着,又给自己生了那样可人的一对龙凤胎,正是幸福美满花团锦簇时,笑得合不拢嘴,喜欢到大赦天下。
就在这兴头上,若是突然没了,一切都没了,那对于景熙帝来说意味着什么?
福泰不敢想,也后怕,怕到骨头缝中往外冒冷意。
让人毛骨悚然的惨事,原来在他们无知无觉时,便险些酿成,一切不过就在一念之间罢了。
就在这种让人窒息的痛苦和不安中,福泰看过去,却见景熙帝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
他薄薄的唇动了下,似乎要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之后,景熙帝弓下背,指骨修长的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若因我一句妄言,竟酿成人伦惨事,那我……”
他阖上眸子,低低地喃道:“我也活不下去了。”
***********
蔚兰连着几日都是忐忑不安的,不过福泰命人把她唤来,一番安抚,蔚兰这次心安。
福泰是慈爱和蔼的,一番宽慰后,还会把她送去尚食局,要她好好干。
他语重心长地道:“我会一步步帮衬着,把你扶持上去,一直扶你走到五品尚宫的位置。”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蔚兰显然也有些疑惑,她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郑重。
福泰叹息:“但你必须记住,记住这次你看到的,你听到的,记在心里。”
蔚兰低头:“是。”
福泰:“来,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
蔚兰想了想,道:“陛下说,将来要贵妃娘娘殉葬,娘娘要扳指,陛下不给,娘娘为皇二子要储君之位,陛下依然不给,娘娘深受打击,产后郁躁,险些酿成大祸,陛下为此悲痛欲绝。”
福泰负手而立,颔首:“极好。”
他叹道:“陛下再是宠爱娘娘,可也不曾纵容娘娘半分,甚至为此险些酿成惨剧。”
蔚兰想起自己所见种种,越发后怕,眼眶发酸,又想哭了。
福泰:“蔚兰,我要你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直等到有一日,你可以说的时候,说给一个人听。”
蔚兰疑惑地看着福泰,却见福泰的神情肃穆,眼神深远缥缈。
她喃喃地道:“福公公,奴婢应该说给谁?”
不是太懂。
福泰却是和蔼一笑:“自然是说给那个应该听到的人,你自己慢慢想吧。”
蔚兰神情一顿,突然间明白了。
福泰笑而不语。
总有一日,蔚兰的言语会化作一根刺,戳在那个人心口最柔软之处。
这是攻心。
当这么想的时候,福泰望着远处重重殿宇。
他要重回司礼监,重新登上掌印总管的位子,同时兼任东厂提督,将扔下的权柄再捡回来。
他十三岁跟随在景熙帝身边,对景熙帝忠心不二,景熙帝也对他信任有加,可以说是以性命相托。
可是,当阿妩伏在榻上哭泣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经生出一个念头。
这个孩子哭得如此伤心,为什么不可以给她?
所以,他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光阴来织成一道罗网,要对付的是景熙帝的亲生儿子,皇太子。
兵不血刃,要他退出储君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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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帝撩袍,迈步,缓慢地走向琅华殿。
他踏入其中,便有宫娥蹑手蹑脚地上前,膝盖微屈,恭敬地行礼。
景熙帝薄唇蠕动:“如何?”
宫娥低声道:“御医才刚来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待。”
说着,呈上适才御医留下的医案。
景熙帝接过来,随意翻了翻,还是一样的言辞。
整整两日了,阿妩一直不曾醒来,御医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她身子并无不适,也许只是心里逃避,不敢醒来。
景熙帝走到榻旁,一旁宫娥撩起了锦帐,又搬来了绣凳,之后才无声退下。
景熙帝坐在绣凳上,低首注视着榻上的阿妩。
睡梦中的她面色略显苍白,细弱的颈子上甚至能隐隐看到浅青色的脉络。
她是如此脆弱,仿佛雪捏成的,似乎仔细呵护,可是他却曾经将自己有力的指骨落在这里,想要她性命。
回忆昔日,景熙帝无法释怀。
在她险些死去后,她跪在自己面前,含泪祈求自己,并无怨无悔地献上了自己的爱意和仰慕。
他竟然也信。
可能处于高位太久,以至于太过理所当然,以为自己可以顺理成章地拥有一切吧。
就在这时,睡梦中阿妩的手突然动了一下。
景熙帝的视线瞬间落在她的手上,他屏着呼吸,死死盯着。
却见那手指轻轻颤动了下,之后,无意识地伸展着,仿佛在抓着什么。
景熙帝伸出手来,轻握住那小手,在掌心揉搓安抚。
阿妩却蠕动着薄薄的唇,口中发出呓语声,细致的眉心也略蹙起。
她显然做了什么噩梦。
景熙帝压下来,贴近了她的唇,倾听着她的声音。
睡梦中的她被精心照顾着,身上竟散发着淡淡的乳香,以至于含糊的言语都带着甜。
她呢喃声软软糯糯的,听不真切。
景熙帝压抑着心跳,用低到仿佛气音的声音道:“阿妩,梦到什么了,来,告诉朕。”
他仿佛在诱哄着一个不懂事的孩童,想从她口中窥探一二。
阿妩蹙了蹙眉,口中却呢喃出一些字眼。
景熙帝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字,船。
之后,再要听,她便安静下来,彻底陷入梦乡。
景熙帝摩挲着被自己拢在手心的那双手,柔若无骨的小手,手背上还有四只小窝窝。
他便想起昔日的言语,阿妩是个有福气的,也想起她说起这个时的沾沾自喜。
景熙帝怔怔地捧着那双手:“阿妩,醒来,朕给你福气,可以吗?”
可是她并不曾有任何动静。
为什么不肯醒来?是不敢面对他吗?
景熙帝一下下亲着她薄嫩的脸颊:“阿妩乖,醒来吧,不怪你,不生你的气,也不会质问你什么。”
他在她耳边低低哄着:“还有那个叶寒,朕也不杀他,只要你醒来,朕都可以答应你,好不好?”
他缓慢地俯首下来,将自己的脸庞埋在阿妩的胸前,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属于她的甜软香气。
半阖着眸子,他低声道:“朕给你赔不是,那句殉葬之言,是朕错了,大错特错。”
如今的他,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看。
他苦涩一笑:“阿妩还记得吗,朕曾经说过,朕愿以父母之心待阿妩。”
可是后来问起这些言语,阿妩却说,她终究和德宁公主不同,怎么可能相提并论,德宁公主是生来的金枝玉叶,是皇室血脉,这是无法更改的,所以德宁公主可以嚣张可以犯错,哪怕错了,有皇帝父亲为她撑腰,为她周全,无论如何她依然是公主。
阿妩却不一样,她错了,便是冷宫,便是死,便是失去一切。
景熙帝缓慢地垂下眼睑:“在你心里,是不是总觉得有一日帝王一怒,会要了你的性命……你其实一直存着不安,都怪朕,都是朕不好。”
“可是阿妩还记得吗,你入宫后朕第一次临幸于你,你固然觉得礼仪过于繁琐,可在朕心里,自那一日起,你便是朕心里的妻,朕是想着,要和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那时候,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内有太子,外有群臣,他确实没办法给她一个光明正大。
“只是于朕而言,君无戏言,朕说了以父母之心待你,无论你有什么过错,朕都会努力记得这句话。”
况且她并没有错,其实错的是他。
身为万民之父,却不能庇护一个无辜弱女,让她流离失所,让她沦落在奸佞之手,以至于不得不以色相换得安宁。
他曾经以那样嫌弃的心思去揣摩这件事,可是如今,他只有怜惜和愧疚。
他望着阿妩许久,终于也上了榻,宽衣之后,就躺在阿妩身边,将她纤弱的身子搂在怀中,轻轻拍哄着。
苍天覆育,万物蒙其恩,雷霆雨露,皆是恩赐。
他埋首在她发间,呢喃:“阿妩什么都不要怕,朕会一直陪着你。”
他会处理好一切,陆允鉴,叶寒,也会为她寻找她的父兄。
再把她捧到皇后的位置,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
男人温醇的呢喃声宠爱至极,不过阿妩并不曾醒来。
睡梦中的她甚至不得安宁,偶尔间依然会发出些许挣扎的呓语,甚至身子都会轻轻地哆嗦着。
景熙帝抱紧了她,恨不得入到她的梦中去安抚她。
***********
阿妩是在一个清晨时分醒来的,守候的女官发现她睫毛颤动,便连忙呼唤御医,等御医来了,阿妩也醒来了。
不过醒来后的阿妩似乎有些不对,女官和御医都被吓到,当即赶紧禀报了景熙帝。
此时的景熙帝正在奉天殿处理政务,听到这个,不及细听,当即扔下几位重臣子,匆忙阔步离开。
几位臣子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景熙帝宠爱皇贵妃娘娘,也听说贵妃娘娘病了,这其中具体事情原委,坊间有些传说,但自然不是他们能够妄议的。
不过帝王对这位皇贵妃如此疼惜,以至于听说醒来的消息便不顾一切,这委实让众位大人震惊。
震惊之余,大家纷纷想着,罢了,好歹这位娘子给帝王添了皇子皇女,谁还没有个心头好。
景熙帝赶到琅华殿后,丝毫不曾留意女官宫娥那略显微妙的神情,当即冲过去,见阿妩披着一头乌发,斜歪在软缎织锦引枕上。
景熙帝的心瞬间狂跳。
他扣住阿妩的手腕:“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刻意压制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温柔平和。
阿妩懒懒地仰起脸,睁着雾濛濛的眸子,困惑地看着他。
她犹如不晓世事的雏鸟一般,惊奇地看着他。
她眼底的陌生让他心微沉了一下,不过他还是无声无息地压下自己的心思,屏着呼吸,抿出一个温柔的笑,对阿妩道:“阿妩昏睡了几日,如今感觉如何?”
才刚醒来的阿妩还有些虚弱,她歪脑袋打量着他,之后微微蹙起细致的眉。
景熙帝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不过他还是用最温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阿妩?怎么了?”
阿妩蠕动了下唇瓣,发出有些细弱的声音:“你是谁啊?”
景熙帝呼吸顿住。
阿妩茫然地看看四周围,有些沮丧地耷拉下脑袋:“我阿爹阿娘呢,我阿兄呢?”
景熙帝:“阿妩,你不认识我了?”
说着,他上前便要握住她的手。
谁知道阿妩却躲开了。
她困惑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叶寒哥哥呢,我要叶寒哥哥。”
景熙帝神情缓慢凝结。
第87章 嫌弃
当阿妩沮丧地问起爹娘阿兄时, 一旁女官脸色便有些惨白。
她们适才已经发现了,贵妃娘娘不对,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帝王说起, 至于旁边的宫娥, 也是面色惶恐, 不知如何应对。
景熙帝从旁不曾打扰,沉默地端详着现在的阿妩。
昏睡几日的她, 有些无力地倚靠在引枕上, 面颊苍白到几乎透明。
她娇弱无助, 咬着唇,一脸迷惘。
寝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景熙帝抬手作了一个手势, 宫娥和女官按次序无声退下。
阿妩终于把目光再次落在景熙帝脸上, 她眼神怯生生的, 有些怕, 又有些好奇。
这让景熙帝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阿妩时, 她如同一只初初坠入人间的雏鸟, 好奇地望着这个人世间。
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 他连呼吸都不敢过重。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 嗓音压得轻而缓慢:“阿妩, 真的不记得我了?”
阿妩小心翼翼地摇头。
景熙帝陷入窒息的沉默。
在知道那些真相后,看着她的逃离, 他一个人沉闷地消化了所有, 现在,他走到她面前,已经在心里斟酌了许多的措辞, 想着怎么说服她,怎么安抚她,要她回心转意,要让她相信他会把一切都处理得稳稳妥妥。
可她轻飘飘地这么一下,说她不记得了,说她不认识了。
她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这时,宫娥重新进来,奉上了膳医特意叮嘱过的软粥,这是要在阿妩醒来后给她吃的。
景熙帝命宫娥退下,对阿妩道:“我是你的夫君。”
阿妩睁大眼睛:“夫,夫君?”
景熙帝:“是,我姓雍,名天赜,你可以唤我天赜,也可以唤赜郎。”
阿妩蹙眉,低声呢喃:“赜郎?”
景熙帝看着薄软的唇很轻很轻地吐出这两个字,明知道她只是无意识,可他心口竟然有了异样的悸动。
他不动声色压下,笑着道:“你病了,躺了几日了,如今才醒,来,先洗漱。”
说着,他扣住她的手腕,温柔而强势地把她拉到怀中。
阿妩神情有些迷糊,她也没什么力气反抗,绵软地偎依在他臂弯中,任凭他摆弄。
景熙帝亲自帮阿妩洗漱擦拭了,细心地用巾帕帮她擦拭过下巴。
之后,他拿来那一碗粥,一口口喂她吃了。
她显然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明明不认识他的样子,仿佛要问问什么,可他喂她,她也就张口。
精致薄软的唇渐渐有了些许血色,看上去添了几分娇艳,一张一合地吃着粥,像是一只被喂食的小雏鸟。
景熙帝没这样喂过任何人,便是自己新得一双儿女也不曾这样喂过。
当看着阿妩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的时候,他心里竟滋生出奇异的感觉,酸胀,满足。
他想,她说不认识自己了,但骨子里对自己依然有熟悉。
这碗粥吃了一半后,景熙帝不再喂了。
阿妩却张着圆圆的小嘴,冲着他“啊”,期盼而困惑地看着他。
她还想吃。
景熙帝拿起巾帕,轻柔地替她擦了擦唇:“御医说过,你醒来后,只可以用半碗,不可太过饱食。”
阿妩有些失望,她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看着他。
景熙帝温柔轻笑,低声道:“不能吃了,先下来走走?”
阿妩懵懂地看着四周,之后轻轻点头。
景熙帝便搀扶着她下榻,谁知道才一下榻,她便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那里。
景熙帝将她纤弱的身子捞在怀中,小心地安放在榻上,还帮她掩好被褥。
阿妩尖细的下巴抵在雪白的被褥上,咬着唇,好奇地看着上方的他。
景熙帝很轻地扬眉:“嗯?”
阿妩望着上方的男人,有些艰难地消化着:“你是……阿妩的夫君?”
景熙帝:“是。”
他略侧首,面庞矜贵俊美,不过神情却有些失落伤心的样子:“阿妩忘了吗?我是你的赜郎,你的夫君。”
阿妩清澈的眸底浮现出愧疚,她咬着唇:“我,我……”
她确实不记得了,她不知道啊……
景熙帝抬起手来,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视线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似乎怔了下,之后脸上瞬间泛起红晕,眼底也浮现出羞涩。
景熙帝虚压下来,凑近她耳边,低声哄:“我是赜郎,你的夫君,一直陪在你身边,夫妻恩爱。”
他的声音低醇温厚,任何小娘子听了都会为之陶醉,而此时,失去记忆不通世事的阿妩更是晕晕乎乎,羞涩地红着脸,悄悄地看他。
景熙帝含着笑,略俯首下来,任凭她看。
可阿妩好像很羞涩,她用手捏着被褥,轻轻拉了拉,遮住了半边脸。
景熙帝故意道:“想起我来了吗?”
阿妩不吭声,两排乌黑浓密的睫毛缓慢掀起,清亮而懵懂的眸子无辜地注视着景熙帝。
小心翼翼地打量,又有些困惑的样子。
景熙帝声音轻柔:“有什么问题?”
阿妩的白牙咬着被褥边角,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今年多少岁了?”
景熙帝:“嗯?你觉得呢?你看着我多大了?”
阿妩略歪着脑袋,端详着景熙帝:“你是不是二十多岁了?”
景熙帝沉默了片刻,之后轻挑眉:“差不多。”
阿妩:“我猜你比我阿兄还大,估计有二十七八岁了!”
她毫不留情地猜了一个比较大的年纪。
景熙帝笑得微妙而愉悦。
阿妩便低声嘟哝了一句。
景熙帝没听清:“什么?”
阿妩不太满意地道:“你好像有点老了,阿妩不喜欢这么老的夫君。”
景熙帝的笑容凝固。
阿妩越发叹息:“太老了,我可不要!”
景熙帝:“我……很老吗?”
阿妩不敢置信:“难道不老吗?”
景熙帝:“我们相差也不大吧?”
阿妩困惑,过了一会,她才茫然地道:“不大吗?我这么年轻貌美,你都这么老了,你说我们相差不大?”
她不懂眼前的男人,都二十岁往上了,难道不老吗??
他怎么好意思说是自己夫君,她当然不要这样的夫君!
景熙帝沉默了。
或许,他确实年纪大了一些。
太子年轻,叶寒年轻,就连陆允鉴都比他小几岁。
**************
这两三日,阿妩身体恢复了一些,不再那么虚弱,可以下榻慢慢走,甚至可以被扶着去外面院子站一会,可她依然不记得往日。
根据景熙帝的试探,她只记得她家父兄出海了,至于之后的种种,包括她家阿娘的去世,她全不记得了。
再继续试探着问,阿妩便抱着脑袋说头疼,她也很茫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太医院相关的御医全都来了,十几个白发苍苍的医中泰斗都曾为阿妩诊脉,大家聚在一起好一番商议,却无法给出确切的诊断。
阿妩的身体除了略显虚弱,其实并没什么不好,便是脑部也没见任何外伤淤伤。
他们只能猜测,皇贵妃娘娘遭受重大打击,心绪郁结,所以忘记一部分事。
对于这个猜测,景熙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一言不发,倒是让众御医都忐忑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抬手,示意众御医先行退下,大家这才略松了口气。
最近宫中实在发生了许多事,皇后娘娘没了,还被废黜了,中宫空悬,其实大家隐约猜到,这位皇贵妃娘娘再进一步,便应该是入主中宫了吧。
谁知道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待到众人退下,寝殿中安静下来,景熙帝就着朦胧的光线,打量着阿妩。
柔软的水红软缎被褥将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映衬得越发雪白,她比之前消瘦了一些,娇弱到仿佛削薄的玉片,剔透水润,但不能用力,稍微一捏就会碎掉。
这么弱不禁风的一个小东西,偏偏藏着那么多心事,有过那样的往昔。
她必是承受不住,惧怕他的逼问,仓皇逃离,却又被他捉住,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便失去了这一段的记忆。
若是之前,景熙帝必恨不得剖开她的心看看,看看那里面到底有没有自己,不过现在,他竟淡然了,也开始自圆其说了。
他端详着睡梦中的她,看着她偶尔间轻蹙起的眉尖,便抬起指来,用指腹轻轻摩挲,为她抚平,又亲昵地用揉捏着她的肌肤,脸颊,耳后,修长的颈子。
他虚压下去,将自己的脸埋首在她的肩窝中,轻轻地磨蹭着。
才刚沐浴过,身上散发着清淡的桃花香,混着些许的乳香。
他有些贪婪地汲取着,口中低声呢喃:“阿妩,你如果早些告诉我,我——”
他说到一半,顿住,突然想起昔日初识时,自己对这些事的斤斤计较,对她的苛刻,以及曾经逼问过她的种种。
曾经那个捏着她下巴威胁的,便是他自己。
他艰涩地阖上眼帘,喃喃地道:“阿妩,我固然会恼怒,可你只要……”
只要哄哄,稍微哄哄,他就能被哄住,就会妥协,退让,包容她的一切啊。
可现在她忘记了,她不会哄他,也不会在意他了。
他反过来哄她,她也听不到了。
*************
阿妩吃了许多汤药,并不见恢复记忆,反而开始闹腾起来。
她抹着眼泪要回家,说是要找她爹娘阿兄,还有邻家叶寒哥哥。
对此,景熙帝不动声色,只抱着她哄,说如今嫁人了,他便是她的夫郎,这里便是她的家,不必想着过去的家。
可阿妩哪里依从,依然和他闹。
这一日,景熙帝哄着她用药,她却不肯用,甚至故意踢腾起来,把锦被踢得满榻飞,又把引枕全都扔得老远。
景熙帝看着这情景,并不见任何恼怒,只平静地看着,吩咐宫娥重新收拾,又要她们热了汤药来喝。
阿妩现在已经约莫看出,景熙帝对自己颇为纵容,自己怎么闹腾他都不会恼。
她便仰着下巴,故意道:“反正阿妩不喝,不喝!没有叶寒哥哥,阿妩就不喝!”
景熙帝听着她一句句的“叶寒”,依然一脸平静。
他甚至夸道:“阿妩身子好了,这么重的褥子都能踢飞了。”
阿妩一听,气得拿了旁边靠枕来掷他,甚至跳脚来踢他,挠他,像是一只被惹急的小狗。
她是带了牙的,真的会伤人,会刮破他的颈子,不过景熙帝毫无反应,很平静地任凭她闹。
如果她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兽,心中藏着戾气,也许正好可以借机发泄。
毫无顾忌地发泄,忘记他是皇帝,忘记那些宫廷规矩,随心所欲。
这时候景熙帝甚至想,如果他们是民间寻常夫妻,她便是那个撒泼恼恨的妻,恨极了她的夫君,会咬他骂他。
于是他便甘之如饴。
阿妩恼了,气了,她要发泄。
等她打够了,他便温柔地哄她,让她平静下来,抱住她,哄她睡觉。
之后再无声无息地处理好可能的淤青和伤痕。
身体的疼痛格外清晰,这一再提醒他,这是阿妩给予的,是他应该承受的。
可这一次。当阿妩把引枕扔过来时,素锦里衣竟然敞开来,露出里面水红抹兜。
景熙帝视线落在那里,一抹酥白明晃晃的眨眼,其下水红抹兜略有些潮,散发出淡淡奶香。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自从阿妩失去记忆,他总觉得她心智仿佛也回到了更早时候,还是小孩儿家,诸事不懂,身为一个年长者,纵然名正言顺,却也不愿意在此时教她这些心思。
况且他也察觉到,阿妩这次醒来后,情绪脆弱,甚至会很激动,会对他表现出恼恨,也许她并不是单纯地忘记了,而是选择逃避了。
为了避免刺激到她,以至于引起她激烈的抗拒,他也刻意隐瞒了一些。
比如他告诉她,他们是正经夫妻,明媒正娶,他们格外恩爱。
甚至他暂时含糊了小皇子小公主的存在。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在她最为脆弱的时候,又何必要她承担做人母亲的责任。
景熙帝可以说用了十万分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哄着,体贴地照料着,可是依然会遇到一些麻烦。
比如今日这样,她自己是丝毫不懂的,也不知如何处置。
他怕贸然提起,吓到这不懂风月的小娘子。
于是他耐着性子道:“阿妩,该沐浴了,让怡兰为你沐浴好不好?”
阿妩不高兴地扁着唇:“不想去沐浴!”
景熙帝:“不想去?”
阿妩理直气壮点头:“我要叶寒哥哥,不然就不沐浴!你把叶寒哥哥给我!”
景熙帝:“听话好不好?”
阿妩:“就不听!”
景熙帝看着阿妩,阿妩昂着下巴,较劲。
她倔强得很,一心要反抗他,要和他作对,仿佛要把昔日阿妩不曾做过的,全都补回来。
景熙帝轻笑,只是笑得有些凉寒:“既如此,来人,把怡兰拉出去,打。”
侍奉在屏风外的怡兰吓得一哆嗦。
阿妩愣了下,狐疑地看着他。
景熙帝神情凉淡:“连娘娘沐浴用药都侍奉不好,留你何用?”
说完,一个手势,很快便有女官进来,要把怡兰拉出去。
怡兰两腿发软,直接跪那里了。
阿妩气得脸都红了,这几日这位小娘子照顾她,也陪她玩,她喜欢得很。
结果这个坏人,竟要打她!
她气得呼哧呼哧的,挥舞拳头:“放开,不许,你敢打她,我就打你!”
众人听了,吓傻。
打皇帝?
景熙帝却很习以为常的样子:“沐浴,用药,她侍奉不好,不该打吗?”
阿妩悲愤控诉:“你这个恶霸,我和你拼了!”
说完她就冲过来,用脑袋撞向景熙帝,跟头小牛一样。
景熙帝趁机牢牢抱住她。
阿妩挣扎,却不能,她好生气,拍打他:“坏人,恶霸,海寇,你就是海寇!”
景熙帝稳稳地抱住她,等着她平静下来。
阿妩终于不再闹腾,可她不太甘心,含泪道:“你不是好人,你是坏人!”
景熙帝:“嗯,我是坏人。”
阿妩:“你!”
她气哼哼的,不过又不想打他了。
她知道他对自己挺好,打了他,他也不会哭,只会温柔地看着她。
景熙帝看着这骄纵的小东西,自从失忆后,她不怎么出去寝殿,日常只穿着松散的软绸里衣,层层叠叠的里衣下,露出光洁的脚丫。
地衣太过柔软,且每日都会仔细清洁,她不想穿软缎袜了。
此时的她,仿若一朵花苞被剥去外层几瓣后,里面最鲜嫩的小小花骨朵,无任何粉饰,澄澈天然,纯净如玉。
可她骄纵,刁蛮,有些被宠出来的性子。
景熙帝:“先沐浴,等会就是午膳了,给你吃好吃的。”
阿妩泄愤一般,高声要求:“要吃桂花芋头乳糕,乌梅糖,还要蜂糖糕!”
景熙帝:“嗯,吃,都给你吃。”
阿妩:“还有叶寒哥哥!”
景熙帝微怔了下。
之后,他自嘲地笑了:“你听话,听话的话,我便帮你找你的叶寒哥哥。”
阿妩不太相信:“真的吗?”
景熙帝:“嗯,真的。”
阿妩:“好!”
景熙帝侧额,无声地看着她欢喜的样子。
也许在他心里,初识阿妩时,也不是没有过念想,比如在太子之前,在叶寒之前,那个白纸一张的阿妩,全然不曾沾染尘埃的阿妩,不晓风月,不通世事,完全属于他,由他来恣意挥墨,占据她所有的身心。
如今,机缘巧合,把这样一个阿妩送到他面前,他自是喜欢疼爱,可却多了几分禁忌,以及自我的克制。
这个阿妩他固然也喜欢,可她不是原来的那个阿妩。
他要的自始至终是那个阿妩。
这时却是再次想起叶寒。
事到如今,他已经可以平和地去想叶寒,去想陆允鉴。
这是属于阿妩的过去。
叶寒是她的执念,她心里定是怕自己要了叶寒性命,以至于她失去记忆后,依然日日牵挂着叶寒,一声声地喊着。
这样的眷恋,那个少年能承载得起吗?
第88章 我不要你的
一大桌子的膳食, 都是阿妩昔日爱吃的,阿妩吃得津津有味。
景熙帝从旁看得也兴致盎然。
不过景熙帝也不敢让她多吃,御医说了, 她肠胃虚弱, 怕不好克化。
吃过后, 宫娥为阿妩梳掠。
景熙帝的视线一直流连在她脸上,她显然没见过各样华丽的珠玉, 她好奇地东摸西看。
景熙帝:“喜欢吗?”
阿妩点头:“嗯。”
她好奇:“这都是你的?”
景熙帝:“是你的。”
阿妩对着铜镜, 再次摸了摸鬓边垂下的珍珠串儿, 显然喜欢得紧。
她睁着明媚的眼睛,满足喟叹:“原来我这么美!”
景熙帝闻此,笑了。
她说这话的样子,像极了那个他熟悉的她。
他笑着伸出手, 挽着她的:“走, 我陪你去看外面的花。”
阿妩:“外面?是去逛街吗?”
景熙帝:“不能随便逛街, 不过等几日我有空了, 会陪你去别苑, 那里有水, 有草, 也有花, 更有各样美味, 阿妩可以随意玩耍。”
阿妩显然有些向往,不过向往之余, 突然又记起来了, 劈头问道:“那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景熙帝神情顿了顿。
她总是会在突然间想起回家,嚷着要回家,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便固执地和他闹,需要他花费很多心思来哄。
如今他只能哄着道:“阿妩,你已经是我的娘子,出嫁从夫——”
阿妩却立即抗议:“才不呢!”
景熙帝停下脚步看着她。
阿妩歪着脑袋,倔倔地道:“反正我不记得了,我才不认呢!”
景熙帝坚持:“但你是。”
阿妩:“你都这么大了,我不要年纪大的,我要年轻的,我要——”
她说到一半,却不敢说了,因为身边男人正看着自己,他淡茶色的眸子仿佛覆上了一层薄冰。
阿妩顿时胆寒,心虚。
景熙帝尽量温柔,诱哄:“阿妩继续说,你想要谁?”
阿妩犹豫了下,到底是道:“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我给我叶寒哥哥,我叶寒哥哥呢!”
景熙帝:“我是答应了你,但没说现在给你。”
说着,他好奇地看着她:“叶寒对你很重要?”
阿妩点头:“叶寒是阿妩的未婚夫,是订了亲的,阿妩要嫁给他,要拜天地。”
景熙帝端详着她的娇羞:“你很喜欢他?”
阿妩:“叶寒哥哥对阿妩最好了。”
景熙帝扯着唇线,轻笑:“哦,怎么好?给你吃鱼?”
阿妩点头:“也吃虾。”
景熙帝:“所以你亲他?”
阿妩听了,迷惘了下,之后道:“亲?亲什么?”
景熙帝看她迷迷糊糊的样子,竟是心绪百转千回。
他伸出修长整洁的指尖,轻按在她唇上:“当然是亲这里,不然呢?”
阿妩却委屈得很,困惑地道:“为什么你会这么问我?”
景熙帝无声地望着她。
阿妩推开他的手:“才没有呢!”
景熙帝:“你的叶寒哥哥,没有亲过你吗?”
阿妩拧着细致的眉,想了想,摇头:“没有啊!”
景熙帝蹙眉,端详着阿妩。
很容易便可以感觉到,如今的阿妩没有说谎,她也没必要说谎。
所以曾经的阿妩没几句话是真的……
这时,阿妩咬着唇,雾濛濛地的眼睛有些委屈:“你肯定是假的,你不是我夫君。”
景熙帝:“为什么?”
阿妩:“因为你欺负我!”
景熙帝:“我欺负你了吗?”
阿妩:“对,你欺负我。”
之后,她瞥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非要说你是我夫君,我怎么会嫁给你?我的叶寒哥哥那么好,你比他差远了!”
略显稚气的声音,倔强又固执,却仿佛在和他较劲。
景熙帝:“比起他来,我就这么差吗?”
阿妩:“当然了!”
景熙帝:“我哪里不如?”
他微拧眉,神情间有几分疑惑:“不能给你吃鱼还是不能给你吃虾?我哪次不是把你喂得饱饱的?”
阿妩:“我也不知道,但你就是不好,你就是不如叶寒哥哥,你哪儿都不如!一百个你都比不上一个叶寒哥哥!”
景熙帝微吸了口气。
他觉得她在报复自己,在拿尖刀戳着自己的心,好残忍的一个孩子。
可他却只能包容,忍受着,连和她澄清或者诉说一下心思都不能。
她已经忘记了一切,他没办法把她拽入深渊。
他紧紧抿着唇,无声而麻木地想,她也许就是故意的,天真稚气下,包裹着的是锋利的尖刀。
昔日的阿妩逃了,躲起来了,却用这样的面孔来对付他。
阿妩自然也发现他的异样,她打量着他:“你怎么了?”
景熙帝:“担心我?”
阿妩咬着唇不吭声。
景熙帝并不抱什么希望地道:“你也知道担心我?”
阿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担心,可是看着他刚才的样子,还是有点难过。
他像是一棵住在秋天的树,叶子仿佛都要落光了。
她低垂下头,轻轻挪动着自己的脚丫。
景熙帝也看过去,穿了白色锦袜的脚丫踩在柔软的地衣上,她喜欢故意踩来踩去,觉得好玩。
这种略显稚气的动作让景熙帝心底的痛意消散了许多。
他没办法和她计较,永远不能和她计较。
她曾经是自己放在心坎上的妻子,现在她退化,失忆,仿佛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儿。
这次,他可以像宠爱一个女儿般宠爱她。
她想要什么都可以,怎么任性他都不会生气,会比对待女儿更包容许多。
于是他走过去,牵着她的手,要她坐在矮榻上,之后拿来新的软袜为她换上。
对此他做起来已经很熟稔了。
阿妩其实有些别扭,她当然知道自己气到他了,也说了让他伤心的话,可他并没有生自己的气,反而为自己换新的软袜。
她想告诉自己,下次不要气他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就要,就要,气死他。
看他难过,她心里才好受呢。
她看着几乎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是个内双的眼皮,眼皮褶子薄薄的,如今低垂着,又有着高而窄的鼻梁。
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很贵气,和她往日认识的男人都不同。
况且,他如今这么温柔地为自己换软袜,还捧着自己的脚丫,很是珍惜的样子。
这么想着,她心里也有些荡漾了……
不过她到底问:“你到底几岁了?”
心里却想着,年纪太大的话,还是不行吧。
景熙帝为她换了一只脚的袜子,正要穿另一只,此时听到这个,有些意外地看过来。
阿妩觉得这个男人很深沉,是自己完全看不懂的,她忍不住道:“你该不会真的比我大十几岁吧?”
景熙帝试探着道:“如果比你大十几岁呢,你会如何?”
阿妩茫然了:“你说我嫁给你了?”
景熙帝含糊地道:“嗯。”
阿妩蹙眉,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你都三十岁了,这么大年纪才娶妻,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吧。”
她这么想着,突然又记起什么,狐疑戒备地看着他。
景熙帝:“怎么了?”
阿妩:“你之前该不会有过别的妻子吧?”
景熙帝神情微凝。
阿妩紧盯着他:“不许骗我!”
景熙帝坦诚:“确实有过,已经休弃了,也死了。”
阿妩惊讶:“死了?该不会被你气死的吧?”
景熙帝沉吟着,他想说被你杀死的,可这话只能吓到她。
阿妩看他欲言又止,道:“我都知道了,你不用瞒着我了。”
景熙帝微诧。
阿妩抬起脚丫,故意用脚尖轻踩着景熙帝的掌心:“就是被你气死的!你这么凶,谁敢给你当娘子,她必是日日糟心,最后气死了!”
景熙帝视线抬起,看着她那理所当然的样子,哑然。
他承认:“就当是这样吧。”
其实说起来也大差不差。
阿妩突然又想起来了:“你这么有钱的样子,该不会还有什么妾吧?”
景熙帝的脸色便不太好看,该说这孩子聪明还是不聪明呢?
但他还是承认:“是有一些,还不少。”
阿妩倒吸一口气:“一些?多少?”
景熙帝:“妾室依然在家中养着,只是不会碰了,另外还有一双儿女。”
阿妩不敢置信,睁圆了眼睛:“你——”
景熙帝端详着阿妩:“阿妩很在意,是不是?”
阿妩简直要气晕了:“在意,当然在意——”
她捂着胸口,大声坚持着:“死也不要嫁给你,才不要呢,阿妩只要清清白白的郎君!还要年轻的,超过十八岁就是老!”
“阿妩也不要当续弦,反正不当续弦!”
“阿妩也不要给人当后娘,不要有儿女的男人!”
景熙帝哄着:“阿妩——”
阿妩却直接打断他的话:“反正你不好,比我叶寒哥哥差远了,我怎么可能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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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景熙帝的政务繁忙起来,可他又想陪着阿妩,于是便会将阿妩带到御书房来,让她在旁边玩耍,他自己处理政务。
皇后死了,朝堂上自然有些波澜,不过镇安侯府的种种铁证如山,案卷砸下去,没人敢说什么。
后宫所有人都噤声,大家小心地明哲保身,以至于出了这么大的事,前朝后宫依然是一片安宁。
不过东海的海寇是要处置的,各处的政务是要打理的。
景熙帝批阅着奏章时,阿妩百无聊赖地靠在御案旁,看着一旁的宫灯,她拿起御案上的朱笔,胡乱涂抹着什么,一张白色的宣纸很快被他糟蹋了,旁边掌印太监看到,心惊肉跳。
要知道大晖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但景熙帝破例了,就把这位皇贵妃带来,就在旁边陪着看着。
如今可倒好,亲娘啊,那可是御用的朱笔,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
不过景熙帝并不在意,只是用巾帕帮她擦拭了下:“仔细一些,不要弄脏手。”
阿妩点头,软软地嗯了一声,之后便不停地在上面胡乱地划,很快涂抹了一大张。
景熙帝看过去,上面墨迹斑斑,倒是有些像舆图。
阿妩感觉到他的视线,指着一处大片的墨痕:“海。”
景熙帝看着她的眼睛:“东海?阿妩的家?”
阿妩点头,望着那画,眼神迷离缥缈,里面漾着的是思念和渴望。
她喃喃地道:“这里有阿爹,有阿兄,他们会回来……”
景熙帝:“嗯,会回来。”
阿妩:“阿爹和阿兄回来接我和阿娘,他们会带来珠宝玉器,会带来很多绫罗绸缎,我们家要发大财了,阿妩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景熙帝侧首打量着这样的阿妩,
这是十五岁的阿妩,望着远处的海,期盼着亲人的归来。
这也是一张白纸的阿妩,还不曾经历后来的种种。
可他却在她略显娇憨的神情中,辨别和寻找着那个阿妩。
这时候,阿妩却突然抬起眼,看到了他眼底的思念。
她好奇地道:“你怎么了,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景熙帝收敛了情绪,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些物件想让你看看。”
阿妩:“什么?”
景熙帝一抬手,便有内监碰了红漆捧盒过来,打开那捧盒后,阿妩惊叹连连。
里面都是各样华美的金头面,金灿灿的自不必说,只上面镶嵌的各样玉石便让人赞不绝口,比如耳坠儿,竟是用金累丝小亭子,轻盈精致,小巧玲珑,让人忍不住把玩,还有一些金镶珠宝的头冠,簪子等,上面的各样珠宝流光溢彩,让人惊叹不已。
阿妩把玩着这些,不敢置信:“好看!”
景熙帝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唇畔浮现笑意:“戴上试试?”
阿妩惊讶:“啊?”
景熙帝:“挑一个。”
说着,他便挑了一个镶琥珀金簪子:“这个,试试吧?”
阿妩愣了下,打量着他。
景熙帝感觉到了:“怎么了?不喜欢这个?那换一个?”
阿妩却摇头:“我不要。”
景熙帝怔了下,温和地看着她:“不喜欢?”
阿妩用手推了推,虽然不舍,但还是把那红漆捧盒推开,之后小心瞥了他一眼:“我不要你的。”
景熙帝轻声问道:“为什么?”
阿妩低下头,若有所思,之后才小声嘟哝道:“阿娘说,等阿爹和阿兄回来,便会给我买,我要什么都可以……”
说完这个,她低垂着小脸,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要别人的。”
景熙帝在这一瞬间,思绪是有些迟钝。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试探着哄道:“赜郎不是别人,是你的夫婿——”
这么说着,他便看到阿妩睁着澄澈的眼睛,认真地摇头:“可是我知道,你不是。”
景熙帝心被轻轻蛰了一下:“为什么我不是?”
阿妩:“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是。”
景熙帝有些固执地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不是?”
阿妩想了想,才道:“你不是我爹爹女婿,便不是我的夫君,只有拜过天地父母的,才是阿妩的夫君!”
景熙帝的呼吸停顿。
过了好一会,他没事人一般将那红漆捧盒放到一旁,哄着她道:“不要就不要吧。”
于是阿妩继续低头描绘她的画,景熙帝坐在那里,拿来奏折看,只是低头看着奏折,字都认识,却怎么也无法拼凑出意思。
之后,在某一刻,骤然间,尖锐的酸楚狠狠地掠过他的胸口,这痛猝不及防地袭来,几乎把他击碎。
眼前的奏章全都是虚影,他神情涣散,什么都看不清。
阿妩见景熙帝脸色惨白,几无血色,额头上也有冷汗溢出,不免疑惑。
她眸底流露出关切:“你,你怎么了?”
景熙帝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稚嫩的阿妩,她在担心自己。
但是这个担心只是她纯粹的善良,是对陌生人都会有的善良。
她不知道后来的种种,她也不懂这些言语意味着什么。
毫不设防的阿妩,率直天真的言语,却道破了昔日他和她之间无法言说的隐晦。
面对这样一个陌生到竟然在同情他的阿妩,他又能说什么?
于是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件不太要紧的小事。”
阿妩:“什么?”
景熙帝:“在一个叫南琼子的地方,有个人带着心爱的女子去采野菇。”
阿妩好奇:“然后呢?”
景熙帝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她问他家中可有儿女,他说了,说女儿被宠得无法无天,性子过于骄纵了。
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定是你太过疼爱她了”。
当时的他沉迷于自己的心事,并不曾细听她这句言语中隐藏的细微情绪。
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模糊的。
那一刻,两个人尽管同在一处,但却如同陌生人一般,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
他这么想着时,旁边的阿妩有些疑惑地看着景熙帝:“你怎么不说了?”
景熙帝才继续道:“……一起采蘑菇,她突然不高兴了,甚至有些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那个男人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当时的自己到底不够在意,因为不在意,所以忽略了,反而觉得她的恭维是如此拙劣。
阿妩:“他为什么不问?”
景熙帝:“不知道。”
阿妩却道:“必是因为他并不在意,若是在意,怎么会不问?”
景熙帝怔了下,道:“你说得对,那时候没那么在意,所以忽略了。”
于是许多事,就在这种不在意的忽略中过去了。
终于有一日,世事转了一个弯,给了他响亮的一个耳光。
阿妩又问:“然后呢?”
景熙帝:“没有然后了。”
阿妩:“啊?”
景熙帝:“所以那个男人开始伤心。”
阿妩有些意外,她打量了他一番,最后下了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伤心?那他不是活该吗?”
景熙帝:“嗯,他活该。”
阿妩重新低下头去涂画了,她很快沉迷其中,不再去想那个咎由自取根本就活该的人。
景熙帝的视线却缓缓转向窗外。
昔日的种种,那些他也许上心也许不曾上心的,全都在脑中浮现。
在南琼子,他赠她金银,觉得这小娘子贪慕钱财,其实昔日未尝没有鄙薄。
他大言不惭,说以父母之心待她,其实根本便是居心叵测,可笑至极。
他所给出的每一份馈赠,都是要她付出代价的。
他比她年纪大,不曾明媒正娶,甚至没有和她拜过天地。
他口中称呼她阿爹为令尊,语气中有着居高临下。
她心里何尝不知,只是她别无选择罢了。
所以事到如今,兜兜转转,从另一个她口中,他得到一句“活该”。
第89章 痴儿
相较于面对自己父皇的服从与隐忍, 在面对叶寒这么一个近乎同龄少年时,太子稳重而锋利。
他到底是景熙帝的亲子,是按照下一任帝王培养的储君。
他冰冷地用了刑, 对叶寒逼供, 终于从叶寒口中审出许多, 包括他和阿妩年少时的种种,他们的亲事, 以及阿妩父兄的下场。
至于叶寒和阿妩的这次私奔, 叶寒也终于说了实话。
景熙帝站在地牢的阴影中, 眼睑垂着,整齐修长的指尖缓慢地摩挲着玉扳指。
叶寒狼狈地匍匐在太子面前:“草民如今说的都是实话,草民本为东海渔民,和宁阿妩有过婚约, 因知道她已为皇贵妃之尊, 草民便心生愤恨, 想着怎么也要讹诈她一笔银子, 所以草民趁着前次进宫做道场, 偷偷寻到贵妃, 要求贵妃跟着草民离开, 不然草民便要将贵妃昔日种种说给皇上听。”
太子沉声道:“所以在你的威胁之下, 皇贵妃娘娘便离开宫廷, 随你而去?”
叶寒:“也不只是因为这个,草民知道娘娘牵挂父兄, 所以故意编造了娘娘父兄的消息, 娘娘心忧家人,果然上当,要随草民去寻找父兄。”
他想了想, 又道:“草民还要娘娘务必带一些细软,这样才好寻找父兄。”
说到这里,他红了眼圈,低声道:“这些事,皇上英明神武,一查便知,草民刻意接近娘娘,诱骗娘娘,这是再瞒不过的,草民不敢隐瞒,愿意认罚。”
太子又细问了叶寒许多,叶寒这次再无抵赖,全都招供了。
站在暗处的景熙帝走上前,无声地盯着那个匍匐在地上的少年。
因为遭受了刑罚,他的腿上都是血,瑟缩地躺在稻草中,狼狈而可怜。
景熙帝扯唇,嘲讽地笑了一声,走出牢狱。
片刻后,太子也跟随景熙帝走出去。
景熙帝略偏首,垂眼,眼角余光扫过太子:“你怎么想的?”
太子皱眉:“他最先的供词太过荒谬,母妃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逼迫他?又有什么手段逼迫他?可见他为了活命,不惜将一切过错推给母妃,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罢了。”
景熙帝:“然后?”
太子:“如此儿子一番逼供,他才终于吐出真言。母妃是被逼的,她性情单纯,一心牵挂出海的父兄,如今听得消息,关心则乱,便被这卑鄙小人利用了,想必她也是迫不得已。”
对于这个结果,他本该是满意的,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景熙帝看都不曾看一眼儿子:“对于这个叶寒,你怎么看?”
太子听这话,垂下眼帘,略犹豫了下,道:“依儿子看,此子不过贪生怕死之辈,先是想推脱责任,撇清罪过来保全自己,如今在严刑之下,知道抵不过,不得不认了。”
景熙帝轻叹了一声,笑了。
太子愣了下,他在父亲的这声笑中,感觉到了窥破一切的情绪。
这让他心底涌现出一些狼狈。
景熙帝:“你生怕朕恼了她?”
太子微吐出口气,含糊地道:“父皇,这次的事,也不能怪她,她只是被吓坏了,她……”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阿妩确实和那个男人私奔了,这是事实。
景熙帝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他在担心,在求情。
“墨尧,她哭着跪在朕的面前,为她这位竹马求情,要朕放过他。”
他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太子无声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景熙帝:“所以朕一直想知道,凭什么?”
他冷冷一笑:“可是现在朕知道了。”
说完,他迈步离开。
太子望着景熙帝的背影,回想这几日审讯叶寒的种种,心便咯噔了一声。
其实他已经察觉到了,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但他下意识忽略了。
现在,父皇的言语让他明白,他确实上当了。
叶寒先是荒谬可笑地推卸责任,之后被严刑逼供,才说出所谓的真相,其实就是要以此取信于他们,让他们相信他的供词。
他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尽量为阿妩多承担一些,想为阿妩争取一些存活的希望。
那个少年,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可以为了她编纂谎言,自我抹黑,可以放下倔强的骨气,让自己变成一条怯弱的狗!
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才会值得阿妩跪在那里,不惜一切地哭着请求,求帝王放过他的性命。
*********
阿妩摆弄着手中的九连环,吭哧吭哧玩了许久,一抬头间,便看到了景熙帝。
他正站在汉白玉仙人插屏旁,一旁的青玉海晏河清书灯投射出些许的光来,在他脸上投射下一片光影。
挺峻窄瘦的鼻梁堪堪落于灯光下,明暗交汇间,在薄薄的唇间投射出拉长的阴影。
可是那双眸子却是深邃幽暗的,让人看不透。
阿妩疑惑,待要细看,他却已经垂眸,微撩袍,向她走来。
颀长的身形陡然行至面前,高高在上,以至于她需要仰脸看着他。
阿妩嗫嚅地动了动唇,却并不能唤出什么。
景熙帝感觉到了,但他不动声色地忽略了。
他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发,又接过她手中的九连环:“解不开?”
阿妩有些沮丧地耷拉下脑袋:“阿妩不会。”
景熙帝轻笑,坐下来,之后将阿妩揽在怀中:“赜郎教你。”
阿妩便乖顺地偎依在男人怀中,任凭他的长指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一下下地绕,不过片刻,便解开了。
景熙帝略偏首,轻贴着阿妩脸颊旁腻白的肌肤,低声道:“学会了吗?”
阿妩:“好像学会了。”
景熙帝声音鼓励:“嗯,自己试试?”
阿妩便试探着重新来,这次好像确实解开了。
景熙帝夸奖:“阿妩果然最聪明了。”
阿妩抿唇,也笑了,笑得眼睛璀璨,光影流动。
景熙帝垂眼看着这样的阿妩:“阿妩,唤我赜郎,只叫一声,可以吗?”
阿妩愣了下,之后懵懵地看着他,却不出声。
景熙帝:“怎么,不愿意叫?”
阿妩动了动唇,试着发声。
景熙帝耐心地等着。
可是阿妩最终却并没有唤,她只是有些沮丧地摇头。
景熙帝垂眼看着她:“不愿意,是不是?”
阿妩蹙眉,神情便迷惘起来,她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景熙帝:“那就不必叫了。”
他又拿来一些账目:“你看看这些,还记得吗?”
阿妩疑惑地看着。
景熙帝将昔日阿妩曾经学过的那些,都一一给阿妩看。
阿妩看着那些什么账目,蹙着眉头,她完全不懂,他为什么非要问自己记不记得。
她头疼,头疼!
偏偏这时景熙帝弯腰下来,揽住她:“阿妩记起来了吗,我曾经陪着你,教你这个记账法?”
阿妩不假思索:“不记得!”
景熙帝越发耐心,试探着道:“你再看看这个——”
阿妩却一把抢过来,扔到一边,之后大声道:“不记得,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景熙帝万没想到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
阿妩捂着耳朵,跳脚,大声道:“你不要管我,你走,你离我远一些,我不想知道!”
景熙帝无声地端详着阿妩,有时候他会有种错觉,她其实是故意的。
阿妩已经一把将那些账簿扔到了一旁,她以为他会过来哄自己,可谁知道他并没动静。
她疑惑,停下动作,好奇看过去。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温柔地望着自己。
阿妩怔了下:“我……”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他闹。
景熙帝伸出手:“过来。”
阿妩走到他身边,很安静地低垂着头,她好像有些沮丧,有些自责。
景熙帝低声安慰道:“没关系,不想看就不要看,今日午膳有许多好吃的,朕陪你用。”
阿妩:“嗯……”
谁知这时,却听内监来报,太后抵达奉天殿,正等着他。
阿妩不懂:“太后?”
这个称呼有些熟悉,以至于好像牵扯起她心里一些熟悉的什么。
只是那些被压制住,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景熙帝安抚:“你不必理会就是,先自己玩,我去见见她,很快就回来。”
阿妩茫然地点头,她心里乱乱的。
这时,景熙帝起身离开,赶往奉天殿。
阿妩坐在矮榻上,侧首看着他的背影,却隐隐觉得,这个画面格外熟悉。
之后,陡然间,有些熟悉的画面骤然跃入她的脑中。
***************
太后站在奉天殿的寝殿中,无奈地望着景熙帝。
景熙帝上前见礼:“母后。”
太后:“皇帝,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过来吧。”
景熙帝:“知道。”
太后:“哦?”
景熙帝了然:“母后要求情,母后要儿子放手。”
求情,是为镇安侯府求情,放手,是要他放了阿妩。
原本朝廷对镇安侯府自有一番计谋,不过因皇后骤然被刺,景熙帝当机立断,由龙禁卫将皇后往日所作所为悉数查证,并由给事司冯希宏、御史陈光等人连番上奏弹劾,雷霆手段之下,削去镇安侯府爵位,同时罢免镇安侯府兵权,镇安侯府等人悉数被拘拿,唯独陆允鉴带领亲信叛逃,投奔海寇。
太后长叹一声:“这些年来,哀家修道念经,皇帝可知为何?”
景熙帝:“为了儿子。”
太后:“哀家知道皇帝不容易,所以皇帝做什么说什么,哀家都不会多言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哀家也说不得,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哀家想起你二皇兄,心里终究有些难受。”
景熙帝并不以为意地“哦”了声:“难道母后觉得,他不该死吗?”
太后:“该死,自是该死,他罪该万死!但是无论如何,兄弟阋墙,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这都是皇室之悲,皇帝可以说哀家妇人之仁,但是九泉之下,哀家要去见先帝啊!”
她踱步走到窗棂前,望着窗外,此时的巍峨的宫殿沉浸在沁凉的夜色中。
她沧桑的声音在静谧的寝殿中响起:“先帝临终时召镇安侯觐见,要镇安侯府嫡女备位中宫,并赐镇安侯府金玉相护,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如此既能要镇安侯府为你献忠,又能庇护他一生平安。”
景熙帝:“为了朕?”
太后:“皇帝,那是先帝流落在民间的骨血,先帝不愿意要他认祖归宗,是不想在你们兄弟之间再生变故,也是担心于帝王不利,毕竟他有镇安侯府为依傍,所以干脆如此安排,护他一生平安富贵,保你江山稳固,当然先帝也是要你知道,好歹留他一命,有朝一日,不至于把他逼到绝路。”
景熙帝俊美的面庞冷硬威严:“母后,朕为人君父,天下士庶皆为朕的子民,朕又怎么会把谁逼得绝路?朕从来没有逼过谁,是别人在逼朕,朕已经容忍了他十八年,还要如何?”
太后盯着景熙帝的眼睛:“你以为哀家不知?他对你处处提防,你对他暗起杀机。”
景熙帝轻笑:“母后,他是如何对墨尧的,你老人家难道不知道?哪个是你亲儿子亲孙子,你老人家今天竟然对我说出这种话?”
太后:“皇帝,你们之间的事,哀家没资格管,但哀家要你留下他的性命,无论如何,那也是先帝的血脉。”
景熙帝听此,神情微妙地一顿,之后他唇边泛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凉笑一声:“母后,原来朕这么灭绝人性。”
太后盯着自己儿子:“你不是恨极了陆允鉴吗,恨不得杀了他,要他声名狼藉,要他成为乱臣贼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如此,才能消你心头之恨,你非要闹到菏泽一步吗?”
景熙帝:“有什么问题?”
太后痛心疾首:“皇帝!”
景熙帝眼神冷漠:“母后,你不必再说了,儿子也不想听!”
太后:“皇帝,哀家这些年茹素念经,都是为了你,你这些年后宫子嗣单薄,哀家难免想着,是不是先帝的怨念,竟应承到子嗣身上,哀家日日求道,也是盼着你能够开枝散叶。”
景熙帝冷冷地道:“母后多虑了,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天地人三界,朕为人界之君,天下之宰,有哪个竟敢报应到朕的头上?至于先帝,他老人家既已鼎湖驭龙,那就随他去吧,人间的事,他就不必操心了。”
太后深吸口气,几乎不敢信心,他竟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景熙帝却是浑不在乎:“至于朕的儿女,朕以帝王之气相佑,谁敢来报应朕的子女?朕就是不信神,不信邪,也不信什么天地报应,该杀的就杀,难道朕杀的人还少了吗?”
太后听着这话,颤巍巍地坐下来。
这儿子真是疯了,彻底疯了。
她深吸口气,几乎是哀求地道:“皇帝,那宁氏呢,你就这样继续留着她吗?”
景熙帝:“哦,母后什么意思?”
太后:“她如今大病一场,已经犹如痴儿般,你日日沉迷,几乎置一切于不顾,如此下去,可怎么得了?如今朝臣们也都在议论!”
景熙帝笑了下:“母后说这话,儿臣不想听,什么叫痴儿?她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她会想起来的,等想起来,不就好了?就算她想不起来,儿子可以一点点教,手把手教会她,儿子不但要留着她,还要她登上后位,要她母仪天下!”
无论她傻了,痴了,还是怨恨自己,都没什么,他反正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更有的是权势,可以把她搂在怀中,慢慢宠着,护着,抚平过去的一切。
哪怕她一辈子记不起来也没什么,那他就重新涂满她的记忆!
太后神情艰涩:“她——”
景熙帝直接打断了太后的话:“过去的事,朕不在乎,他是朕的女人,就应该站在后位,陪着朕俯瞰天下,至于世人怎么说,朕为什么要在乎?”
太后听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道:“朕现在觉得,当一个无道昏君也极好,明日就去问问满朝文武,朕倒要看看,哪个敢论一句是非!”
太后瞪直了眼,颓然地坐那里,喃喃地道:“这,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景熙帝看着这样的母亲,神情稍微缓和。
他叹道:“母后,当时你我言语激动之下,我说出殉葬一言,恰落入她耳中,她大受刺激,几乎弑子,母后你说,若她当时一念之差,那儿子该怎么活?”
这些日子,他还是会想起皇后死去的样子,他知道,当时那簪子险些落在一对稚子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太后听着,震撼得说不出话。
景熙帝:“现在无论儿子做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要叶寒,要回家。”
再大的权势在一个心智丧失的孩童面前,也无济于事。
太后眼蹙眉,低声道:“皇帝,她会毁了你,你是皇帝,你留着她在身边——”
景熙帝声音狠绝地打断太后的话:“母后,没有人可以毁了我,只有我自己能毁掉我自己。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阿妩,她就是我的命,她但凡有一点点不好,那我也不想活了。”
他轻笑,一字字地道:“儿子带着墨与和墨兮给她陪葬,我们一家四口一起走。”(注:男主怕太后对付女主,故意威胁太后,不是要杀孩子,这也是侧面提醒女主和两个孩子的血缘亲情,公主太子无这层关系,所以话中不带他们)
第90章 你带她回家
太后走了没多久, 宫娥突然来报,说是阿妩不见了。
景熙帝匆忙赶往琅华殿,结果一进去, 便见里面暗沉沉的, 他四处找, 宫娥们也找,可根本找不到。
景熙帝:“快查, 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琅华殿外内监全部出动, 大家全都吓傻了, 分明没见有人外出,怎么会活生生不见了人!
景熙帝站在殿中,锐利的眸子扫过,之后陡然停在一处。
他大踏步上前, 一把揭开垂帷, 便看到了阿妩。
阿妩抱着膝盖, 将下巴抵在两腿间, 睁大眼睛, 惶恐地望着他。
看着这样的阿妩, 景熙帝僵了一下, 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幕。
那一日他离开南琼子, 阿妩便是这样抱着膝盖坐在榻上。
可他狠心,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景熙帝的身体僵硬地停顿了许久, 最后终于缓慢地蹲在阿妩面前。
他单膝跪地, 沉默地和眼前的阿妩对视。
阿妩眸中泪水盈盈欲滴。
景熙帝抿了抿唇,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道:“阿妩,怎么了?”
阿妩不说话, 她委屈地扁着唇。
景熙帝试探着伸出手,哑声道:“阿妩,赜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阿妩哭了:“可你不叫赜郎,你不是阿妩的赜郎。”
景熙帝屏住呼吸:“那谁是,谁是阿妩的赜郎?”
阿妩摇头:“阿妩没有赜郎,赜郎是别人的,不是阿妩的。”
景熙帝听这话,无声地保持着温柔的平静。
许久后,他单膝跪在她面前,用两手捧着她的脸:“阿妩,是那个人不好,那个人太坏了,他说得不对。阿妩生气吗,阿妩打他好不好?”
说着,他用自己大掌包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阿妩打一下试试?”
阿妩看着眼前这个冷峻的男人,他眼眶都红了,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她迷惘摇头:“我不要打。”
景熙帝不放开她的手,他注视着她含泪的眼睛:“那阿妩要怎么才能原谅他,告诉我好不好?”
阿妩却不言语,她只是无辜地看着他。
景熙帝看着她那略显稚气的眼睛,看了许久,他将脸埋在她的发间:“阿妩,雍天赜已经跪在你面前了,你依然不会原谅他,是不是?”
阿妩困惑地打量着他,轻轻地抚过他的发,手指帮他捋顺。
这种亲近于此时的景熙帝而言,是弥足珍贵的。
他温柔地望着阿妩:“阿妩真乖,再摸摸赜郎?”
阿妩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女儿家略显瘦弱的指轻抚过那张冷峻刚毅的面庞,这是朝堂上过于威严肃穆的脸庞,多少朝臣不敢直窥的天颜。
**********
让景熙帝没想到是,第二日,阿妩却病了。
病中的阿妩神情惶恐,她哆嗦着,缩进他的怀中,口中喃喃:“不要,不要……”
景熙帝:“不要什么?”
阿妩简直要哭了,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叶寒哥哥,我不要叶寒哥哥死,我不要他死,不要杀叶寒哥哥。”
景熙帝视线冷硬地看着前方,声音却是缱绻温柔:“为什么,告诉赜郎,为什么叶寒不能死?”
阿妩仰起修长的颈子,怯怯祈求地道:“叶寒哥哥要带阿妩回家,阿妩要回家,阿妩不要嫁人,不要留在这里,阿妩要回家……”
景熙帝缓慢地垂下眼,视线落在怀中小娘子脸上。
明明生了摄人心魄的艳色,却娇憨稚气,睁着含泪的眼睛,喊着别人叫哥哥。
他修长的指落在阿妩下巴上,轻掐起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细细审视着。
阿妩眼尾有泪珠儿再次淌落,流过明洁如玉的脸颊。
他低声哄着道:“等阿妩病好了,我带你去南琼子,那里有水。”
阿妩听了,却并无半分喜色。
景熙帝弯下腰,唇瓣轻落在她唇角,轻柔而细致地啄吻,却尝到了涩涩的咸味。
这是她的泪水。
之后她哭了一场,埋首在他怀中一直抽噎,他哄了许久才把她哄睡。
接下来几日,景熙帝干脆将奏折搬到琅华殿,他一边处理政务一边亲自照顾着阿妩。
阿妩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终于病好了,不过却依然恹恹的,卧在病榻,娇弱不堪,见了他也不理会,只耷拉着脑袋。
晚间时,他搂着她,亲自哄她入睡,她却推他。
他便拉开锦帐,借了些光亮,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
她用力闭着眼睛,用力到修长的睫毛在扑簌簌地颤。
景熙帝揉了揉她的脸颊,视线却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用轻柔的声音哄着道:“阿妩不困?”
阿妩冷漠地别过了视线。
景熙帝:“睡吧。”
最近阿妩总是这样,临睡前会闹,需要他抱着一直拍。
这次抱着许久,总算哄睡后,景熙帝下了榻,站在阴影中,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熟睡的她,看了半晌才离开寝殿。
只是在他走后,原本熟睡的阿妩睫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她侧首,望向锦帐外,宫娥,女官,都战战兢兢地守着,彻夜守着。
她藏在锦被下的手,缓慢地攥紧了。(注1)
*******
这一日,为了散心,景熙帝带着阿妩前往南琼子。
出发前,景熙帝命人抱来两个孩子,此时两个孩子已经半岁了,白胖软糯,睡得香甜。
阿妩视线堪堪擦过,并不多做停留。
景熙帝从旁平静地观察着。(注2)
他故意问道:“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阿妩再不看他们:“讨不讨人喜欢的,我哪知道呢!”
景熙帝:“我陪你去南琼子玩,带着他们一起去?”
阿妩便不高兴,扁着唇,排斥地道:“他们这么小,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一点也不好玩!”
景熙帝看着她那打心里的不愿意,默了一会,才道:“好,不带他们,只带阿妩。”
他自是百般哄着,可谁知道上了辇车后,阿妩还是不悦,竟拿拳头捶打他。
景熙帝不以为忤,握着她的拳头,纵容地道:“赜郎又是哪里得罪了阿妩?”
阿妩鼓着腮帮子,嚷嚷道:“阿妩要回家,要回家!”
景熙帝拉着她的手,将她搂在怀中:“阿妩已经没有家了,赜郎的家便是你的家。”
阿妩一听,顿时气得炸毛了,她挥舞着拳头来打他,景熙帝搂着她不放,她便张着小牙,直接咬在景熙帝胳膊上。
对于这样闹腾的阿妩,景熙帝沉默地包容着。
阿妩咬过后,看到自己咬下的压印,神情顿了顿,之后抬起头,困惑地看着景熙帝:“你不疼吗?”
景熙帝摇头。
阿妩:“为什么?”
景熙帝:“阿妩精神极好,会咬,也能咬得动,我看着心里喜欢。”
阿妩愣了下,眸底浮现出茫然,之后,她便怔怔地看着远处。
这时,南琼子已经到了。
景熙帝领着她来到湖边,看远处的湖泊,芦苇,看荡在水中的小舟。
他指着一处,道:“当初,便是在这里,我捉住了阿妩,决心要把阿妩带回宫中,时间过得好快。”
已经快两年了。
当初的他踌躇满志,一切尽在掌控,是矢志要把她调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要抹去她曾经的所有,让她成为自己独属。
光阴逝去,须臾间,他再次带她重游故地,却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他。
在人间情爱的炼狱中挣扎过一遭,昔日的骄傲已经尽皆折碎。
此时的他再清楚不过,情爱两字说来简单,但只有陷入其中方知滋味。
他是大晖的帝王,为人君父者,大晖疆域有九千万子民,可唯独有一个她,和别人不一样。
唯有她。
且只能是当时的那个她。
在稀薄的夕阳下,景熙帝侧首看着阿妩,问道:“阿妩想回家?”
阿妩:“嗯。”
景熙帝:“阿妩亲亲赜郎,你亲了赜郎,赜郎什么都允你。”
阿妩眨着半信半疑的眼睛:“真的吗?”
景熙帝;“是。”
阿妩犹豫了一会,便两手搭在他肩膀上,之后仰着脸,凑过去,用自己的唇来亲景熙帝。
显然这对于她来说是羞涩的,以至于她支撑着身体的胳膊都在颤。
景熙帝略低首,含住了迎上来的唇,主动送上来的,很甜。
他合着眼,享受地好品着,甚至探入其中,慢慢地享受其中滋味。
这一刻,景熙帝有种错觉,仿佛他的阿妩又回来了。
他陡然睁开眼,却看到小娘子正睁着含水的眸子,无辜地看着他。
景熙帝捧着阿妩的脸,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
夕阳落在她的眼睛中,她美得绚丽。
他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她细白的脸颊,眸底闪过一丝异样。
阿妩感觉到了,困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景熙帝俯首,轻咬着她的耳珠,低声喃道:“阿妩,我恨不得吃了你,你让我吃了好不好?”
阿妩眼神懵懂:“可是阿妩不想让你吃掉,阿妩还要回家,要回家……”
景熙帝怔了下,之后缓慢地放开了这个阿妩,垂下眼。
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
他并不喜欢一个人的独角戏。
**********
阴暗的地牢中,景熙帝审视着这个倔强刚毅的青年,突然想起那一日阿妩和自己提起她的父亲,她那考中秀才却被牵连,被抹去功名的父亲。
当时的他尚且游刃有余,听着那位边远沿海之地秀才的遭遇,想着他是经历了怎么样的困境,以至于留下娇妻弱女为生计奔走,以至于让阿妩这样的小女儿颠沛流离。
那时候的他未尝将那位边远之地的秀才放在眼中,可是现在,阿妩的家乡,阿妩的父兄,阿妩的未婚夫,这些只出现在阿妩口中的过往,终于向他露出了一个边角。
叶寒不只是叶寒,他其实是阿妩昔日亲人的一部分,是过去的一部分。
景熙帝知道,他从来没有真真正正得到过阿妩。
陆允鉴不曾,太子也不曾,阿妩的心里有一道硬核,封装了她的过往,任何人都不曾碰触到,可阿妩却会轻易在叶寒面前打开。
此时的景熙帝也终于明白,要想触碰到那硬核,要想让阿妩对他敞开心,他便必须走入她的亲系,去得到他们的认可。
哪怕贵为帝王,也必须向当年无缘功名的秀才低下头。
甚至,这个低头,也许要从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开始。
他当然可以继续高傲,可以目无下尘,甚至可以游刃有余地转身离去。
可他做不到。
于是他望着眼前的叶寒,终究开口:“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叶寒听得这声响,陡然看过来。
他看到那位衣冠华丽的帝王,此时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这时,他听到那人开口:“现在,我给你七日的时间,养好这一身的伤。”
叶寒蹙眉,戒备地看着。
景熙帝:“你,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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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寒被从地牢中带出,梳洗后,换了一身寻常粗布衣衫,之后他被带到南琼子的别苑,见到了阿妩。
阿妩见到叶寒的第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扑入他的怀中。
叶寒也旁若无人地抱住她。
景熙帝自一旁看着,一声不吭。
接下来几日,叶寒陪着阿妩,他便在暗处看着他们。
那日太子带了奏章过来找景熙帝批复时,景熙帝正在水厅中。
他随手把玩着手中的长弓,长弓苍劲,这是他昔日喜欢的,一箭射出,必有所获,不过现在,他也只是拿在手中把玩罢了。
不远处的河滩旁,是叶寒和阿妩。
叶寒正陪着阿妩,坐在那里说话。
一对小儿女并不曾倚靠在一起,隔着一些空隙,不过依然可以看得出他们的亲密无间。
阿妩偶尔侧首看一眼叶寒,那眼神充满欣喜和依赖。
景熙帝漫不经心地旋转着手中的长弓,不过视线却一直落在阿妩的背影上。
她欢快地坐在河滩边,甚至调皮地晃荡着两条小腿。
阳光洒下来,落在河滩上,也洒在小娘子明媚娇艳的脸庞上,她一派天真无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太子冷着脸,看了一眼远处的那对,皱眉。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父皇,你——”
景熙帝却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儿子:“我都没说什么,你却在这里受不了?”
太子的心一抽,他不敢置信地道:“父皇,你什么意思?”
景熙帝却并不言语,只沉默地看着。
远处那对小儿女,叶寒下水了,他似乎要去捞水中的什么花儿给阿妩。
景熙帝悠悠地道:“你看,她对那个男人满心依赖喜欢,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很喜欢,她终于得偿所愿,这样不是很好吗?”
太子被震撼到了。
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父皇,这还是大晖的皇帝,他的父皇吗?
景熙帝却是不再提了:“说说最近朝中的几桩事,关键是镇安侯府,东海。”
***********
叶寒陪着阿妩玩了两三日,阿妩自然欢快得很,景熙帝自始至终从旁沉默地看着。
看着别的男人带给她的喜悦。
这一日叶寒离开后,阿妩终于想起景熙帝,她好奇地看他:“这几日你忙着吗?你都不理我了。”
景熙帝没什么情绪地道:“不是我不理你,是你不理我,我一直都在这里,你没发现吗?”
阿妩顿时不说话了,她才回忆起来,他似乎一直都在,但她一直不曾看他。
自己和叶寒玩,他也不恼,就冷眼看着。
景熙帝:“喜欢他?”
阿妩有些犹豫。
景熙帝:“想跟着他离开?”
阿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
景熙帝笑了下:“若是想要,便说实话。”
阿妩还是有些犹豫的样子。
景熙帝伸出手,命道:“过来。”
阿妩迈前一步,景熙帝一扯,便把她扯入自己怀中。
他托着阿妩的脸庞,修长的大掌轻拢,强势地要她望着自己。
阿妩仰脸看过去,淡茶色眸子平静温柔,但在这种目光下,阿妩竟然有些不安。
她隐隐有所感,如今的一切会被打破,他似乎有了决断。
应该是期盼的,但是心里又泛起丝丝的酸痛,其实是有些不舍得的。她知道,一旦走了,便再不能回头。
景熙帝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别扭,他用拇指抵着她颈骨,轻轻地揉着。
这种安抚于阿妩来说颇为受用,可她心里越发有了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一种深层次的,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
景熙帝俯首,用额抵住她的,低声道:“阿妩,我是皇帝,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自己只是皇帝,有你,我才和以前不一样了。”
和她相遇的那一日,他寡淡冷漠的心才被注入一些温度。
景熙帝:“我曾承诺阿妩,要以父母之心待你,可其实我根本做不到,你也不会信我,如今想来,实在可笑至极。”
阿妩心头微震,她怔怔地抬头看过去。
景熙帝收敛了笑意,无声地看着她,沉默而严肃。
阿妩突然有些心慌:“你……”
这让他看上去很有距离感,就好像……他彻底离她而去了。
景熙帝抬起手,帮她顺起耳边一缕发:“阿妩,这一次,我给你你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