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还有多棱大王子吗。母后也认为这亲事好,给您侄女好了。”
她倒是不担心皇后会把孙念硬塞给灿灿。
灿灿是亲王,皇后不敢做他的主。而王家家底再显赫,也无人入仕,星表哥无官无职,若真下了旨还挺麻烦的。毕竟当年一纸圣旨,就让娘不得不嫁给父皇。
“至于王家表哥,儿臣不让。”谢丹灵冷下脸,重复了一遍。
“放肆!”
这一声的动静着实有些大了,引人侧目。
顾知灼目视着谢丹灵,听小内侍俯身说了经过后,又道:“……皇后娘娘就说要五公主把和王家公子的亲事让给孙姑娘。”
顾知灼面色一沉。
笑话!坑了姨母还不够,竟然还想来坑表哥!
当年娘和姨母的亲事是先帝下的旨,先帝亲自去信给外祖父后,反复说了有一年,才下旨定下。姨母许给荣亲王的时候是正妃,后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才成了侧妃。
也因此,先帝对王家愧疚甚多,对于王家不愿入仕,避世而居,再没有强求。
砰!
是瓷器破碎的声音。
皇后捂着胸口,被气得怒火中烧。
“小小年纪,句句忤逆。本宫还治不了你了?”
皇后扬手便掴。
谢丹灵倔强地抬着脸。
“喵呜!”
一声愤怒的猫叫突如其来,狸花猫有若一道黑影蹿出,它伸出锋利的爪子,啪地挠了上去。
猫是好猫。
谢丹灵前阵子跟着顾知灼住,顾知灼军营京城太清观三头跑,忙得很,都是谢丹灵在陪它玩。
皇后的手背上蓦地出现了三道深深的爪痕。
她吓了一跳,撞上案几,杯盅碗碟砰砰作响,酒水浅洒在了皇后衣裙上,前所未有的狼狈。
“打死它。”
皇后气急败坏地指着猫,猫弓起背来挡在谢丹灵面前,发出了威慑的哈气声。
大宫女和嬷嬷们全都围了上来。
紧跟着,便是总管太监尖细的一声:“谁敢动!”
瞎了眼了,也不瞧瞧这是谁的狸奴。
他们捧在手心里,当小祖宗供起来都还来不及,敢打它!?
周围的内侍纷纷上前,虎视眈眈。
众人:?
看不懂了。
怎么他们一愣神的工夫,内侍要跟皇后的人打起来了?
他们是错过什么了?
卫国公小心肝乱跳,忍不住看了一眼谢应忱,人还在呢,还没开始逼宫……对吧?
舞乐骤然停下,殿中风声鹤唳。
“皇后娘娘。”
顾知灼出声,打破了寂静。
她的嗓音不高不低,偏周围静得很,一开口,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您病了,就该回去好生歇着了,莫要操劳。”
此话一出,皇后惊住了。
顾知灼就坐在底下,与她有三阶台阶的高度之隔。
顾知灼在下,她在上。
偏偏,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才是位于人下的那一个。
恍惚间,她还是荣王侧妃时,有一年进宫朝贺,她和当时的淑妃王氏起了些争执,太子妃就是这样说的:“孙侧妃病了,带她下去休息。”
“带皇后娘娘下去休息。”
两道声音重合在了一起,一个在脑海中,而一个是现实。
还没等她从回忆中抽离,华章殿的总管太监阴阳怪气道:“皇后娘娘,你身子不济,就别勉强了。”
顾大姑娘果然是在为猫撑腰!
顾大姑娘真好!
他们当然也不能弱了势头,给猫丢脸。
“听到没,还不带皇后娘娘下去休息。”
“喵!”
沈猫甩着尾巴,金色的猫眼像琥珀一样。
“大胆。”皇后拍案,怒目道,“你们要造反不成。”
有人迟疑地看向谢应忱,谢应忱双手交握置于身前的条案上,睥睨众人,不怒自威。众人纷纷垂首避其锋芒。
承恩公喉咙发紧,他缩了缩脖子,眼神飘忽。
顾知灼微微一笑,温言道:“皇后娘娘,您上巽下巽,面色潮红发暗,目光发直,口唇抽搐,是为中风之症。当好生休息,莫要胡来。”
她这么一说,不管是真是假,也颇有些说服力。
哦,原来还没有进行到逼宫这一步。还好还好。吓死他(们)了。
“去给皇后娘娘叫个太医来,好生瞧瞧。”
“是。”
总管太监应了诺,半推半拉地把皇后拖了下去。
皇后目眦欲裂:“放开本宫!”
“中风可大可小,莫要耽搁了。”顾知灼幽幽叹道,“生病的人,难免会倔强些,咱们也不能由着病人的性子乱来。”
卫国公不分是非的拍马屁:“顾大姑娘医术高明,说得极是。”
“你们大胆……”
声音渐行渐轻。
承恩公探头看了一眼皇后被带走的方向,还没赐婚呢!皇后走了,念儿的婚事怎么办?
更衣回来的谢璟目瞪口呆,他只听了个七七八八,还有些魂飞天外。
“母后!”
追皇后没追着,谢璟迟疑了一下,又大跨步地冲到顾知灼跟前。
他双手抵着条案,俯下身,怒道:“你别太过分了。这宫里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三皇子。”
谢应忱出声打断,“你学不会好好说话,就下去,也让太医好生瞧瞧。”
谢璟:!
谢应忱很少理会他,仿佛在他的眼里,自己这个中宫嫡子对他毫无威胁。
“三弟。”大皇子谢琅赶紧过来拉人,“三弟你喝多了,快向太孙赔罪。”说完,他又冲着谢应忱讨好地笑笑,“大堂兄,我三弟他酒量浅,您多包涵。”
“你别胡闹了,你想在西凉公主面前下不来台吗?”谢琅附耳说着,又拉了他一把,想把他拉走。
谢璟甩开他。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走,也不说话。
怎么好赖不听呢!谢琅赔笑道:“大堂兄,我这就带他走。”
承恩公吓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晋王,想让晋王出面训斥。顾大姑娘一介女子如此无法无天,不娴不静,丝毫不懂女子本份。弹劾,一定要弹劾镇北王府教女不严!
晋王静静地喝着酒,一言不发。
皇帝没用。
皇帝的儿子也没一个有用的。
谢璟优柔寡断扶不起来,光站着,除了丢人现眼,还能有什么用?!
谢琅更是,连钻营都不会,发现自己半没点指望,就立刻当起闲散宗室,生怕谢应忱日后会迁怒他,乖的跟条狗似的。
呵,这种靠邪术强行换来的天命,活该不长久。
晋王又一杯酒下肚,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液。
琉璃灯摇晃的烛光下,沾在手上的透明酒液仿佛添上了点点鲜红。
顾知灼轻击了两下手掌,舞乐声又响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谢璟还是不动,双脚像是生了根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顾知灼。
铃铛声中,西凉公主珈叶走了过来。
她长发披散,辫子上绑了几个银铃铛,手腕和脚踝都戴了数十个细细的镯子和脚环,走路的时候,叮当作响。
她除了肤色比大启贵女要略深一些,生得格外好看,浓眉深目,唇色极艳。
“顾大姑娘,我初来乍到,言语不通有些怕生,方才缠着三皇子殿下陪我多饮了几杯,殿下怕是喝多了,走不动道。”珈叶的官话极为标准,“这一杯是赔罪的。”
她手执银壶,给自己斟满了酒,一口饮尽。
她倒过了酒杯,酒中滴酒不剩。
“好酒量。”顾知灼夸了一句。
“不不,我酒量浅的很。”珈叶抚着额头,仿佛快要站不住了,“殿下,能不能陪我出去吹吹风。”
谢璟微怔。
他其实早就有些后悔了,但又下不了台,只能继续站着。他也没想到珈叶会过来,护住他的颜面。
他心中一阵柔软,答应了。
“顾大姑娘,待我醒醒酒再来讨教。”她笑声清越,发辫随着动作飞扬,拉上谢璟走了,和站在殿门前的多棱擦肩而过。
她跨出门槛,笑道:“大哥,你别站着了,快进去吧。我们俩出去走走。”
多棱在殿门前站了有一会儿了,亲眼目睹大启皇后因为顾知灼的一句话被人带下去,而满殿的文武竟没一个人说一个“不”字,连皇后的亲生儿子,也只是光站着生气。——换作自己,对辱母之人,早就拔刀相向了。
他来大启之前就知道,谢应忱这个太孙和大启皇帝斗得厉害。
王上本来没打算让他来送嫁,是他无意中听王上和心腹说起这件事后,主动要求的。
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
只要能搅动大启内斗,大凉就能继续东进,拿下西疆的领土。一旦他有了这开疆辟土之功,连王上都不敢再拿他怎么样。
再不济,他也能把西疆作为自己的领地,另作谋划。
来了大启后,他发现,这两人不止是斗得厉害,而且还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尤其是谢应忱竟还有了火铳这大杀器!
大启皇帝被步步紧逼,以至于方才对于他提出的各种条件都全盘接受。有些条件甚至连多棱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只等他讨价还价,没想到他全都答应了。
被珈叶叫破,多棱也只得稳步走进殿内,数十根细小的发辫随着他的动作扬起,又垂落在胸前。
再看眼下这一幕,看来大启皇帝这是到了不搏就死的地步了。
“大王子。”
承恩公上蹿下跳的厉害,见他回来又赶忙迎了过来,想问和皇上谈的怎么样了,话到嘴边换成了,“你伤口怎么样了。”
他连连拱手:“哎,远到是客,着实是怠慢了。”
多棱随口应和了几句,坐在席间。
那一大海碗的烈酒让他的头隐隐作痛。
大启皇帝势弱至此,自己帮他,显然会冒极大的风险。
可若一旦赢了……
他看了一眼殿外,黄昏的夜色已经暗沉,早已不见了谢璟的身影。
大启的继任之君越是懦弱,才越有可为。不止是火铳,甚至还能让大启对他俯首称臣。
这诱惑太大了,大到让人抵抗不住。
相比之下,谢应忱这个黑心肝的满肚子的坏心眼,就不好对付了。
“请。”
承恩公连连敬酒,与他低声说话,满脸奉承。
“太孙,臣敬您一杯。”
卫国公率先举起了杯子。
他开了头,一口干完,倒过了酒盅朗笑道:“太孙,臣今日可就只能喝这一杯,您得赏个脸。”
谢应忱端起面前的温水喝了一口。
“好!”
卫国公夸张地高喊,仿佛他一口干下的是什么烈酒一般。
席间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
不多会儿,陆续有人过来敬酒,谢应忱喝的全是温水,他们看在眼里,眼瞎的频频叫好。
帝后都不在,席间也更加自在,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的,还有喝多了的勋贵悄悄划起了酒拳。
谢丹灵抱着猫走了回来,气鼓鼓地说道:“想让星表哥娶孙念,怎么想的!王家又不傻,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和承恩公府绑在一起!而且孙念还讨我厌。”
“喵!”
谢丹灵摸摸小猫头,亲手给它剥虾仁,喂到它嘴边。
“夭夭,你不知道。”谢丹灵是真的生气了,拉着她的衣袖,让她靠过来,两个人说着悄悄话,“前几天,我和表哥一块儿去庙会玩,正好也遇上了孙念。”
“我没理她,和星表哥猜灯迷去了,星表哥给我赢了这么大一盏走马灯,上头画的是各种模样的狸奴,可好看了。”说完,又低头对猫解释了一句,“没你好看。”
“咪~”
顾知灼把果子露递到她手里,让她润润嗓子。
“后来呢?”
“星表哥说给我去买小泥人,我就在桥边等他,没想到又遇上孙念了。”她越说越生气,虎着脸继续道,“孙念说星表哥是她榜下捉婿捉到的,说我既然和星表哥连口头婚约都没有,就不该缠着他不放。”
“懒得理她。”
“哼,还榜下捉婿呢,又不是戏文。”
王星说过这件事,顾知灼当时就觉得莫名其妙,以为孙念是因为晋王府的亲事焦头烂额,到处乱撞。
“后来呢。”
顾知灼又把话题扯回来。
“她就摔了,还装作是我推的。”这种事谢丹灵在宫里见多了,她哼哼着一拍案几,“结果一转头,星表哥果然就在后头站着,手里还拿着泥人!她哭唧唧地和星表哥说是我推的。”
谢丹灵越想越生气,学着孙念的样子,拿腔作调道:“王公子,丹灵表妹她不是故意的,是我的错。上回茶馆一别,又见公子,我是想过来打声招呼,可能是让丹灵表妹误会了……”
“还有呢!”谢丹灵捏着帕子,继续学,“丹灵表妹打小就任性,你千万别怪她。”
“哼!”
顾知灼摩挲着腕上的玉镯。
“本宫才不会吃这哑巴亏!”谢丹灵双手叉腰道,“我就把她提溜了起来,推池塘里去了。”
站在后头伺候的晴眉没憋住笑出了声。
“她说是本宫推的,本宫就推给她看!”
“总得做实了。”
顾知灼捧场地给她鼓掌,夸她英明神武,睿智天纵,夸得谢丹灵两颊飞红,得意洋洋。
“那星表哥呢?”
“孙念她丫鬟护卫带了一大堆,星表哥帮我挡住了人,没让他们过来打扰我推人。”
要不然,她可不能推的这么顺溜。
“推完我们就走啦!”
呵呵。开玩笑!星表哥是她的亲表哥,不帮她,还会帮别人?
星表哥也就爱穿得五颜六色了点,让她瞧着眼睛痛,人又不瞎。
第197章 第197章【VIP】
谢丹灵说得兴奋。
“星表哥还给我买了一只特别好看的鸟,黄澄澄的,圆鼓鼓胖嘟嘟,尾巴可漂亮了。听说养大了后它还会说话。”
谢丹灵一不小心把话题又给扯远了,兴致勃勃地说她的鸟有多好看,放出笼子都不会飞走,还会站在她肩膀上睡觉什么的。说着说着,还不忘跟猫表白:“你最好看了!”
顾知灼还记得她曾说,沈猫身上的狸花纹有十二种不同深浅的黑,好看得不得了。
“咪~”
猫吃完了虾仁,乖乖洗脸,谢丹灵的心都要化了。
“对了,丹灵表姐,你打发人去与姨母说说。要不然,你和姨母去行宫住几天吧,免得被动了。”
谢丹灵频频点头,她本想让阿妩去,转念一想,决定自个儿跑一趟:“我去去就来。”
她提着裙裾跑了,顾知灼目送着她离开,打了个哈欠,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歌舞,正无聊着,顾以灿偷偷摸摸地从背后靠了过来,右手提了一只叶子编成的鸟儿,在她眼前晃了晃。
哇哦。顾知灼眼睛一亮。
鸟儿编得惟妙惟肖,仿佛随时会振翅而飞。
顾知灼开开心心地接过,刚想问他从哪儿摘的叶子,就见谢应忱坐席后头那株剪下来用作装饰的茱萸光秃秃的,只剩下了枝头上红艳艳的果实。
她掩嘴一笑,话锋一转道:“你怎么知道星表哥送了只鸟给丹灵表姐。”
“不告诉你。”顾以灿洋洋得意,“我可厉害了。”
不说拉倒。顾知灼扮了个鬼脸,也不追问。
鸟儿在她手上晃来晃去,猫眼睛都看直了,伸出爪子扑了过来。
“没抓到!”
“咪呜。”
“还是没抓到。”
猫欢快地叫着,兴奋地满殿跑来跑去,一点儿也不认生。
众人:“……”
打从大启朝有宫宴起,就没这么“热闹”过。前朝估计也没有过。
一直到散席的时辰,皇帝也没有再回来,多棱跟个没事人似的,还过来敬了顾以灿三杯,到最后喝得半醉半醒,让人扶了下去。
谢应忱看了一眼角落的漏壶,率先起身,见状,殿中众人也纷纷起来,见礼恭送。
这才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华章殿。
顾知灼本想再等等谢丹灵的,阿妩过来带话,说淑妃让他们先回去,又悄悄递了她一封信:“娘娘让奴婢交给大姑娘的,娘娘说五公主及笄那日,大姑娘不用进宫了。”
顾知灼默不作声地接过信,藏进了袖袋里。
走出殿门,她左右一张望,脚步轻快地走向了谢应忱。
“公子。”顾知灼拉着他的衣袖,向他显摆新得的草编鸟儿,“公子,好不好看。灿灿给我的。”
顾以灿得意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谢应忱:“好看。”
“对吧对吧,它还会飞。”
顾知灼欢喜地提起鸟,左晃右晃,它的翅膀好像真的会迎风扇动。
扒在她肩上的猫被勾得眼睛发直。
咳咳。
礼亲王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也在。
他数落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把脾气收收,当众给皇后没脸,这要真追究起来,是忤逆之罪。”
顾知灼理直气壮:“皇后病了。”
“你还说。”礼亲王虎着脸吓唬她,要不是她临时憋出来了这个借口,自己都不得不出面。
那是皇后!
哪怕在民间,她也得唤一声叔母。一点也不孝顺!
“以后不许这样了,知道没?”
“知道了。”不会改的!
礼亲王见她乖,满意了,跟着他们一起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和谢应忱说道:“那个叫珈叶的西凉公主,本王瞧着倒是个懂事的,若是谢璟有她规劝一二,日后能省些心就好了。”他说着,小心地去看谢应忱。
作为宗令,他实在不想谢家人之间手足相残。
忱儿不是个心狠手辣的,若是谢璟能听话,谢应忱说不定不会赶尽杀绝。
生怕他直接拒绝,礼亲王连忙又道:“先看看,咱们先看看再说。我瞧着好歹比那个姓季的懂事。”
“十月十四的婚期,忱儿,会不会太赶了些?”
礼亲王是觉得定的有些急了。
十月十五以后也是有不少好日子的。
谢应忱温言道:“叔祖父,这也不是我的婚期,不用问我。皇上他乐意就行。”
什么婚期不婚期的!顾以灿默默地和妹妹换了个位置,走在了她和谢以忱中间,把自己的袖子给她拉。
嗯。这下舒坦了。
到了宫门,礼亲王先走一步。
谢应忱又目送顾知灼他们的马车离开,然后上了自己的马车。
怀景之已经等在了马车上,起身见礼后说道:“公子,这是从雍州送来的紧急公文。”
谢应忱抬手接过,问道:“景之,你会用叶子编鸟儿吗?”
啊?
怀景之博学多才,熟读经史子集,唯独没学过这个。
“不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家公子抬眼朝他看来时,眼底仿佛藏着浓浓的失望,好像他不会编鸟儿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不是!他是幕僚呀,幕僚什么时候连编鸟儿都得会?
怀景之莫名其妙,很想和他家公子好生说道说道,一个合格的幕僚应该做的是什么。
“算了。”谢应忱翻开了其中一本,头也不抬道,“让人去准备一些柳条来。”
未出口的话憋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句……
“是。”
他得去问问,谁会编鸟儿。
谢应忱继续低头翻着文书,一回府又匆匆去了书房,百忙之中,还不忘叮嘱他去找柳条。
柳条倒也不难找,不到一个时辰,下人就找来了一大堆,直接送到了书房。
这些柳条翠生生,韧劲极佳。
谢应忱把文书推到了一边,挑了两根模样最好的。
他刚刚在席间亲眼看着顾以灿编,没上手前觉得应该不难,可上手以后,柳条在手上完全不听使唤,折来折去,别说是鸟儿了,连个最简单的蚂蚱都折不出来。
“不应该啊。”
谢应忱微微蹙眉,他打小有好几个太傅教学念书,又有先帝手把手的带着,他学什么都快,几乎一眼就懂,过目不忘。
怎么连只蚂蚱都编不出来呢?
咦?
柳条在反复翻折下,终于出现了折痕和柳丝,用不成了。
谢应忱放下,又重新挑了两根,这一回,勉强编成了身体的轮廓,但有些松松垮垮,他的手一用力,“咔喳”,柳叶断了。
继续。
怀景之挑亮了油灯,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提议道:“公子,要不属下让人去逮只活的回来?”
十月天冷,蚂蚱不太好逮,但也不是逮不到,一晚上的工夫也差不多了。
谢应忱放下了手中柳条,默默抬头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看得他心里发毛。
谢应忱:“难怪你娶不上媳妇。”
怀景之:!
公子,你说这话,可是有点扎心了啊。
又试了几遍,依然只能勉强编成身体,书案上堆着的柳条已经少了一大半。
咚咚咚。
黑夜中敲响了三更的铜锣声。
“公子,您该睡了。”怀景之笃定道,“您再不睡下,属下明天就要去镇北王府告状了,要是让顾大姑娘知道……”
谢应忱默默地放下了柳条。
刚要去休息,庭院里响起了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公子,是秦沉。”
毛毛躁躁的声响他一听就是秦沉。
也确实是秦沉,秦沉刚从青州回来,这个时辰城门已关,但谢应忱在他临行前给过他一块令牌,他再晚回京也能进城。
他本来以为谢应忱睡下了,也就过来书房看一眼,没想到灯竟然还亮着。
“公子。”
他叩了两下门,随着一声“进来”,推门而入。
“公子,您竟然还在。”
“今儿怎么这么晚都不睡,顾大姑娘要是知道您就完了。”
谢应忱:“多嘴。”
他乐呵呵地讨完了嫌,又站好了,抱拳见礼道:“太孙殿下,末将不负所托,从青州回来了。”
谢应忱抬了抬手:“坐。”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今日是意外,不许和夭夭说。”这话是对着怀景之说的。
秦沉一路上风尘仆仆,身上又是灰尘又是泥,快马加鞭都需要七八天的路程,他五天就跑到了。他瞧着还精神的很,眉飞色舞道:“公子,青州的疫症已经控制住了,多亏一批批药丸送的及时。”
光靠京城赶制药丸供给一州百姓肯定是不够的。
在最初的那一批药丸后,谢应忱就命太医署去了翼州,招募大夫和医馆学徒,除了朝廷会给予一些银子外,顾知灼额外还答应了给这些医馆两个验方,都是秘方。有这条件在,报名的医馆趋之若鹜。
谢应忱还动员了一些大商贾,以允许其子弟参加科考为条件,让他们采买相应的药材。
商为九流之末,在大启是不能靠科举入仕的。因而哪怕谢应忱只是答应给每家三个名额,也足以让他们疯狂。
商贾,尤其是那些产业遍及大启的大商贾,他们的人脉和门路都极广,源源不断的药材送到京城。
除了最开始药丸供应不足,一丸难求外,到后来,青州上下每一个人都能得到药。
秦沉去青州,他的差事只是护送和分发药丸,不涉地方内政。
秦沉把当地的情况说了,又道:“……属下离开青州时,连续三天没有因疫症死亡的了。”
谢应忱颔首,垂眸思忖。
说完了正事,秦沉讨了杯茶,又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点心。
“自个儿拿。”
好嘞!秦沉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块,差点没噎死。
缓过一口气来他又说道:“公子,我在青州看到有好些百姓都为顾大姑娘立了长生牌位。尤其是五江府,顾大姑娘在义和县救的人就有来自地五江府,那家姓张的给大姑娘立了生祠,周围的人家都去那儿供奉。”
他们都说,要不是顾大姑娘,这回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想想就后怕。
“公子,青州乱,属下刚去时,还有人趁乱生事,教唆一些青壮年冲击官府,杀人抢粮。结果一把火一放,风一吹,整着烧了好几条街,死了好多人。”
他摇头叹了一声,想到什么说什么:“沈督主一来,没多久,青州上上下下乖的不得了。这手段,难怪他这把椅子坐得稳稳的。”
沈旭出京前,谢应忱就修书给了秦沉,让他在青州一切都只从沈旭安排,以免政令不一,闹出什么乱子来。
“沈督主一到青州,就先杀了一批,连罪名都是现编的。”
来迎他的,说抛下政事,逢迎献媚。
没来迎他的,就说对他不敬,图谋不轨。
反正都该杀。
谢应忱淡笑,沈旭刚到青州没多久,弹劾他滥杀的折子都快堆满案头了。
但正像他临走时,谢应忱答应过的那样,所有的弹劾折子,谢应忱尽数都挡下了,也没有干涉过他在青州的所行所为。
“后来,属下才知道,沈督主杀的那几个全都是该死,有贪腐了朝廷赈灾银子的,有阳奉阴违耽搁救人的,也有趁机揽财,抢夺民女的……沈督主肯定是觉得一个个按罪处论,审案断案太费时间了,直接杀了干脆,还能震摄其他人。”
秦沉一开始没有看懂,也是后来慢慢明白的。
也确实够震慑,血流到一百人以后,沈旭说一,再没有人敢说二。
他交代下去的差事,没有人敢拖延,生怕他一个气不顺,不审不问地杀了再说。
“一个个乖的跟群兔子似的。”
怀景之又看了一眼天色,认命了,公子这十有八九得通宵。他让人去煮一碗安神汤来,顺着他的话尾道:“沈督主是相信公子的承诺,才敢这么干。要不然,这每一件事都是把柄。”
谢应忱转动着玉板指,思忖片刻道:“沈督主什么时候启程的?”
“比属下晚了一天,不过,他也不赶路。总得还要十天八天才能到。”
不但不赶路,他出行的排场之大,让秦沉看一次咋舌一次,哪怕到了青州这地界,也没受一点苦,哪怕自己,吃不好喝不好。秦沉忍不住掬了一把泪。
“景之,研磨。”
“是。”
谢应忱很快修书了一封,又拿出一块令牌,这块令牌让怀景之也为之一惊。
“秦沉,你再跑一趟,把这两样送去给沈督主。”
秦沉双手接过。
“回来后,也不用回京了,直接去千机营的军营待命。”
秦沉先前已经调到了千机营任校尉。
他抱拳应命。
他三两口把桌上的糕点全塞了嘴里,谢应忱把一壶茶都递了过去,他一口气全喝完了,又蹭了一碗刚煮好的安神汤,也不等天亮,连夜匆匆出城去了。
这一去,足足三天。
等秦沉再回来的时候,又是大半夜,他还带回来了一把伞。
“公子,沈督主让属下带回来,是青州百姓地给顾大姑娘的万民伞。”
“万民伞?”
说是伞,实则展开有如华盖,伞下垂下的一根根布条,有宽有细,五颜六色的,既有昂贵的绸缎,也有普通的麻布。
每一根布条上头,或是写了名字,或是按了手印,光是这些布条就足有几百根,每根上头至少有数百个名字或手印,写得密密麻麻。
万民伞,带来的是万民的祈愿。
这是夭夭的功德。
“备车。去镇北王府。”
这都快五更了!怀景之迟疑着,话还没有说出口,谢应忱抱着这把万民伞,匆匆出了门。
谢应忱在镇北王府常来常往,对府里上上下下都和气的很,太夫人更是喜欢他到不行。
哪怕大半夜来,门房也乐呵呵地把他迎了进去,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跟自家主子偶尔晚归一样,都不用下人通禀带路。
沿着青石板小道刚走到仪门,冷风当头一吹,谢应忱终于意识到,确实是太晚了。
他失笑着摇摇头。
是先回去,明天再来?
还是先去花厅坐坐?
一来一回地耽搁时间,谢应忱索性拐了个弯往最近的花厅走去。
“公子!”
蹬蹬蹬的脚步从仪门的方向传来,步履生风。
第198章 第198章【VIP】
“公子,你怎么来了。”
顾知灼欢快道。
谢应忱扶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
明艳的脸上神采熠熠,头发散开绑成了麻花辫,辫子上的珠花扎得稳稳当当,连头发丝都没乱。
这样子,压根就像是,根本没睡。
都快五更了,不睡觉?
啊!顾知灼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的身体勉强恢复了六七成,师父一句话要好生养着,他可上心了。
顾知灼看了看天色,马上又理直气壮,抢先他一步道:“公子,都五更天了,你竟然还不休息!到处乱跑。”
恶人先告状是不是?谢应忱瞪她。
顾知灼的尾指勾着他腰间环佩,绕啊绕的,绕的他心都化了。
谢应忱捏住她作乱的手,掌心肌肤滚烫,力道却有如接住一片雪花般轻柔。
低头时,气息交融在了一起:“在做什么?”
“算卦。一不小心就晚了。”顾知灼注意到他抱在手上的东西,“公子,这是什么?”
“万民伞。”
伞下挂着的布条不少,收拢起来相当不容易,展开时有如一顶华盖垂下流苏,谢应忱双手扶着,挡在她的头顶。
谢应忱与她说道:“沈督主让秦沉从青州带回来的。”
沈旭确实是有心了。
知道夭夭需要功德来滋养神魂,甚至还为她拿到了万民伞。
“沈督主什么时候回来,猫想他了。”
沈猫天天一大早跑出门,中午回来后就坐在窗沿上,闷闷不乐地看外头。
“还要过几天。”
谢应忱说着,示意她往后退两步。
顾知灼依言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伞正面的最上头,是用金色的绣线绣成的一行字——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无病无忧。
顾知灼笑了。她伸出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抚过,仿若这是什么稀世珍宝。
咦。
顾知灼微愕,有一股淡淡的暖意顺着手指涌入她的四肢五腑。
师父曾说,她能险死还生,是因为有无数人在真心祈求。
就如这把万民伞上的祈愿一样。
“公子,我很喜欢。”
顾知灼目视着上头的每一个名字,嘴角弯起,颊畔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谢应忱扶着万民伞站在她身侧,仰望天空。
还不到黎明破晓的天色万里无云,在无数的繁星中谢应忱准确地找到了那颗伴星。
它的光芒又璀璨了几分。
谢应忱心满意足地拉住了她的手,不到两息,这小没良心的就甩开了他,钻到了华盖底下。
她仔细去看布条上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嫌烦。忽而她脚步一顿,捏着一个草编的小蚂蚱,一脸狐疑。
“咦,这是什么?”
唔,有点丑。
“我编的。”
编了三天,终于有一个能看得了。
“真可爱!”
谢应忱:“……”
这表情,一看就是在哄他!
哄的这么老练,也不知道平日里干过多少回。
顾知灼捏着他的袖口嘿嘿笑着,快速转移话题,拉过一条宝蓝色的布条给他看:“这是五江府的。张子南和孔秀兰……他们俩就是在我在义和县时遇到的。公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义和县,这个张子南挑唆流民闹事,让我打趴下了……”
其实她一回来就说过。
不过,谢应忱依然含笑听着,替她撩开垂下的流苏,时不时附和一两句。
顾知灼一点也不嫌累,又指了一个名字道:“还有他,我想着孩子病得重些,药又不够,就先管着孩子,结果,他前一天还好好的能打架,过了一晚上直接躺下快不行了。病来得比孩子们还凶!我可厉害了,把他救活了。”
“咦,这是哪儿的?好多名字和手印。”密密麻麻,一点间隙都没有。
“东阳县。”
哦哦。
顾知灼眸光微闪,上一世,谢璟领了地动赈灾的差事,带季南珂去的正是东阳县。
后来,十室九空。
“江言到东阳县的时候,症疫正厉害,死的人都顾不上埋,全堆在了街上。江言临时又多调了一批药过去,跟阎王抢命。”江言是他派去青州的人之一。
谢应忱和她一块儿把几百根布条全都看完了,黎明的光芒照耀了下来,映在这五颜六色的万民伞上,带着些许的微光。
两人还真就一晚上没睡,顾知灼让人在花厅备了早膳。
谢应忱一边喝着粥,一边眉眼含笑地看她,连白粥吃到嘴里也是甜丝丝的。
顾知灼:?
“我在想。”
“什么?”
“等我们成亲以后。”谢应忱眉眼温柔,“就能和现在一样。”
一睁眼就能见到她。
她的气息早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血肉里,与他一心一体。
顾知灼难得的耳垂红了红,呼吸略有些紊乱。她掩饰地提筷夹了一个虾饺给他:“公子今晚绝对不许熬夜了,一更就得睡!”
谢应忱好脾气地连连应声,就着她的筷子一口咬下。
“夭夭,一会儿陪我去趟太清观。”
顾知灼挑眉看他。
“国师,还是师兄最为合适。”
谢应忱这几天来把道箓司呈上来的几位真人的度牒都看了一遍。
在道法上,清平丝毫不逊于其他人,最关键的是知根知底。
撇开他是夭夭的师兄不提,清平心思纯粹,没什么野心也不看重权利,最大的爱好是攒银子,还偏攒不下银子,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想不开别有所图。不然,若是再出一个像长风这样的,大启是经不起再一次折腾的。
“好呀。”
顾知灼愉快地抚掌:“师兄肯定要高兴哭了。公子,国师有俸禄吗?”
“……有,与年俸1050石,与正一品相当。”
这就好!她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清平,一用完早膳直接出城去了太清观。
谢应忱先是亲口问过了无为子的意思。
无为子吃着顾知灼亲手做来孝敬他的凤凰酥,对清平道:“你离观入世时,为师曾为你占过一卦,此行有如火中取栗,向险而行,若成可得机缘,若败生死难料。”
清平吓了一跳,这话师父此前没告诉过他。不过,入世修道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一场考验和机缘,师父就算明知有险,也不能泄露天机。
“国师,便是你此行入世的机缘。”
“日后你当为柱,撑起大启国运,如云城真人一般,凡事不可懈怠。”
清平收敛起笑容,深深拱手应诺。
“徒儿明白。”
谢应忱牵着顾知灼的手,待无为子训诫后,又告诉了他青州送来了万民伞,无为子给她切了脉,掐指一算含笑说:“是好事。灼儿的魂魄正是需要功德温养。”
无为子说着,给了顾知灼一个福包。
“你们等请期的时候打开,是为师给你们卜算的吉日……”
顾知灼背过身,偷偷摸摸地拆开一个角,往里瞄。
啪。拂尘在她头上拍了一下。
“说了等请期再看的。”无为子从她手里抢了回来,交给了谢应忱,“你拿着,别给她。”
说着又吓唬他道:“泄漏天机会影响婚后福运。”
“是。”谢应忱立刻藏好,“绝对不给她。”
顾知灼:“……”
“你们早些回京去吧。”
谢应忱带上清平一起回了京城,当天他便下了令旨,册封清平真人为大启国师,并交由工部修缮京城的国师府。
在云城真人羽化后,大启时隔八年,终于又有了国师。
他也是大启的第三任国师。
清平得意张扬了一整天,各种奉承听得他心花怒放,各种礼收到手软,把玩了一晚上后就全都转手给了碧霞元君堂,用于安置被遗弃的女童。
作为国师,清平需要主持十月十五的祈福。
他特意跑去太庙,指点着礼部仪程布置,又连连卜了几卦,算完后,回头找上了顾知灼。
“师妹啊。”清平悄悄道,“师兄我算着不太对。”
他不管怎么算,卦象只有一个——
镜花水月。
他摇头叹说:“这卦象不吉。”
清平一开始他还想着要不换个日子,但后头也没什么好日子。
“师妹呀,要不你劝劝阿忱,干脆别祈福了。”
清平把拂尘一甩,搭上手臂上,说道:“这祈福求的是福祉,既然求不到福,干脆就别求了,免得福祸难料。”
“师兄。”顾知灼给他斟了杯茶,“你起的是什么卦?”
“九紫离火运下的帝王签。”
咚咚。
雅座紧闭的门敲响了两下。
顾知灼示意晴眉去开门,紧跟着是一个异域口音的女声:“顾大姑娘?”
站在门口的是西凉公主珈叶,还有脸色略有些别扭的谢璟。
“果然是你。”
珈叶手中提着马鞭,毫不认生地进来,深褐色的双瞳在清平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位是,国师大人吧?”
“贫道清平。”
清平拱手见了礼,又重新落座。
谢璟来回看了看顾知灼和清平,曾经清平还一直在帮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知不觉中,清平反倒和顾知灼他们更为亲近。
珈叶笑吟吟地说道:“我们跑马去了,刚回京,约了王兄来这儿吃饭。我在下头一眼就认出是你。”
顾知灼坐在临街雅座,窗户半开着。
“顾大姑娘,上回说要敬你三杯的,只喝成了一杯,正好补上。”
珈叶的官语没有多棱老练,一句话里还会掺杂一些凉语。
顾知灼没有点酒,陪着清平喝茶,珈叶去问小二要了一壶酒来,一连敬了两杯,顾知灼若有所思着也干脆陪饮了两杯。
珈叶笑道:“中原的酒还是绵软了一些,我这回来带了些马儿酒来,口感甜甜的,一会儿我让人给顾大姑娘送几坛去。你也尝尝我们草原的酒。”
顾知灼应了声好,抚掌赞道:“素闻草原女子豪迈爽利,与公主一见果真如此。”
珈叶捏着马鞭的手指略紧,若无其事地笑道:“顾大姑娘的凉语说的这般好,从前来过凉国吗?”
“上辈子去过。”
嗯?珈叶怔了怔,当然是不信的。她随口笑道:“你这么说,我就当真了?”
顾知灼似真似假道:“不但上辈子去过,上辈子还和娜古雅尔首领一起用过酒,也是马儿酒。听说娜古雅尔首领早年间被父兄以十匹羊的价嫁去了余部,结果还不到十年,她便成了余部的首领。着实让人钦佩有加。”
作为凉国公主,珈叶对娜古雅尔并不陌生。
她的出嫁只是一桩买卖,余部有杀女的野蛮习俗,族中素来女少男多,兄弟共妻。娜古雅尔甚至都没有贵族血统,只是一个草原牧羊女。
就是这样一个牧羊女,被“嫁”去余部后,在二十五岁时成了余部首领,让那些野蛮男人俯首在脚下。
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顾大姑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看出来自己亲近她的用意了?
思忖间,顾知灼又将一杯酒递到了她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倒映出了她深褐色的瞳孔。
“请。”顾知灼抬了抬手,“这一杯是我敬公主的,祝贺公主新婚之喜。”
珈叶笑得大大方方:“三殿下说,太孙是他的堂兄,以大启的风俗,日后,我与顾大姑娘也算是妯娌了。”
她又喝了一杯。
扬袖的同时,辫子轻扬起来,又垂落在肩头。
谢璟不乐意听到她就要嫁给谢应忱了这样的话,待这杯喝完,他主动道:“珈叶,你王兄该等急了。”
珈叶没有拂他的面子,和顾知灼道了别。
谢璟迟疑了一下,回身问道:“清平真人。你曾说,珂儿是天命福女,如今……”
清平扬起拂尘,打断了他的话。
清平不说谎,实事求是道:“天命已尽。”
站在外头等他的季南珂在听到这句话时,脸色晦暗。
她的确发现,自己的运气没有以前好了,不但如此,还变得很糟糕。
方才跟着谢璟去跑马时,她还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石头撞在了她的小腿上,差点走不了路。当时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三年前,她和一些贵女们去打猎,惊马摔了下来,但方家姑娘的马不知怎么的,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马前。
两匹马撞在一块,她摔在了方家姑娘身上,方姑娘摔折了骨,正好也是相同的部位。
还有……
“珂儿,走吧。”
谢璟打断了她的思绪,季南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们也没有走远,而是进了距离这间足有三间之隔的另一间雅座。
推门进去时,多棱锐利的目光直接投了过来。
“王兄。”珈叶娇俏地说道:“我们上来的时候看到顾大姑娘了,过去打了声招呼。”
她往圈椅上一坐,把马鞭放在了八仙桌上。
“马上就是大婚的日子了,三皇子殿下,你想好了吗?”
这位三皇子实在是个没有主意的,又优柔寡断,粘粘糊糊。多棱可不想自己白忙活一场。
大启皇帝如今困在宫里,除了宫宴那天,连人都见不到。要如何配合,只能靠这位蠢皇子。
“我。”谢璟犹豫了一下。
他想说不好,承恩公已经抢先一步对多棱道:“您放心。”
“此事绝不会有岔子。”承恩公讨好地笑道,“殿下是您妹婿,一家人。”
多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他拿起一坛酒,哗啦啦注满了面前的海碗。
抽出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割,滴下来的鲜血在透明酒液中晕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权当是歃血为盟。”
他把海碗推谢璟的面前一推。
短刀也啪的扔了过去。
承恩公催促道:“殿下,快啊!”
谢璟攥紧了手。
与蛮夷合作,有如与虎谋皮。
他想起顾知灼看向他时,永远带着嘲讽和鄙夷的目光。
他蓦地起身,黑着脸摔门而去。
第199章 第199章【VIP】
呵。
多棱发出一声冷笑,怒而拍案:“大启是想哄着我大凉勇士送命?”
“还是在耍弄我大凉!?”
“当然不是。”
承恩公连连摆手:“三皇子殿下,许是、许是去更衣了。”
他说了一个连他自个儿都不信的借口,换来了多棱的冷笑连连。
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季南珂忽而出声道:“我去看看。”
她出了雅座,环顾了一圈后,见他下了楼,又急匆匆地追了上去,在大堂追上了他。
季南珂拉了他一把,走向天熹楼后头的庭院。
小楼还没有修好,庭院里没什么客人,季南珂安静地陪着他走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道:“殿下。您是不愿意?”
谢璟站在临水的凉亭,看着池塘里摇头摆尾的锦鲤,他叹声道:“珂儿,凉国是蛮夷,与大启又有世仇。非我族类,蛮夷岂会这么好心来帮父皇,多棱必是所图甚大。
事到如今竟然还去考虑西凉是蛮夷?
“殿下,您担心西凉别有所图,未免也有些早了。送亲队伍统共才多少人?多棱人在大启,他就算想要从西凉调兵,还有西疆总兵在那里挡着。”
她缓缓道:“若说图谋。珈叶公主倒是与我说过。”
谢璟向她看去。
珂儿人缘好,从前就是这样,谁都和她处的很好。唯有顾知灼因为自己的缘故不喜欢她。
“多棱大王子并非凉王亲生,从血缘上只能算是凉王的兄弟,凉王对他防备颇深。珈叶公主也说,多棱帮您和皇上,也是在帮他自己。待您上位,他也想借着大启之势,从凉王的手上拿过王位。”
“互有所图,又怎么能说是他有意在利用您呢,图谋不轨。”
谢璟思忖片刻,没有反驳。
这么说,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季南珂的话,让他心中的不安也消散了一些。
也对。
此趟凉国送亲,只带了三千人,绝不可能趁乱颠覆大启。
至于日后,等到父皇肃清奸佞,是战是和,就看凉国识不识相了。
其实说到底,若能和,谁又愿意战呢?
战乱,意味着死亡。谁又会愿意送死?!
父皇曾与他说,北疆连年战乱不断,死伤无数,耗尽国力。是因为顾家人以战揽权,以战揽财。
“况且,我还听说了,西疆总兵奉命对凉国步步紧逼,屡屡开战。无论是珈叶公主和亲,还是大王子与您合作,实则是为了两国交好。”
谢璟默默点了头。
自己去时也发现了,西疆枕兵边关,不许凉人踏进一步。
谢应忱在凉国为质多年,肯定受尽了折辱,他对凉国本就怀有恶意,贪战好战。
父皇说,大启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待日后,大启交到自己的手里,才能足够的底蕴,迎来盛世。
自己是为了大启!
谢璟倚在美人靠的栏杆上,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说:是的。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启。
“殿下。”
季南珂小脸微仰,带着蛊惑一样的嗓音在耳畔回荡:“您难道想永远让太孙凌驾于前。您不想见顾知灼……”
“后悔吗?
说到“顾知灼”三个字的时候,季南珂语气复杂,然而谢璟并没有发现,他只是下意识地顺着她目光的牵引,落到了天熹楼的二楼,从打开的窗户,隐约能看到那抹倩影。
季南珂的眸中掠过了不甘与嫉妒,她学乖了许多,面上不露分毫说道:“曾经我也一直以为顾知灼是因为误会我,才执意和您退婚。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殿下,她其实是为了太孙。”
“她弃了您,重新挑了一个能让她登上凤位的人。”
谢璟想起谢应忱刚回京的那一天,他亲眼见到顾知灼把谢应忱送到宫门前。
他们俩,相谈甚欢。
从那之后,顾知灼就不再理自己了,还联合谢应忱,使计和自己退婚,一心一意的扶持谢应忱。
“您不想让她后悔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季南珂自己都有些酸涩,她紧张地捏紧了帕子。
她想听他说,他不在乎她后不后悔,可是,听到的却是一个字——
“好。”
所以,谢璟果然一直都想着顾知灼。
因为得不到?
季南珂的心里沉甸甸的,难受的很。
明明她轻易就取代了顾知灼,为什么到了最后,她也依然比不上顾知灼。
季南珂忆起了多棱如狼一样的眼神,打了个寒颤,挽住了他的手臂道:“回去吧。”
谢璟:“……”
他半推半就的让季南珂拉回了雅座。
一推门,迎来的是多棱的一声冷哼。
“殿下。”承恩公赶紧向他使眼色,夸张道,“您更衣回来了啊。”
谢璟没有应声,他走到了八仙桌前。
他想到了眼睛已经看不见,还被软禁在含章宫的父皇。
也想到了宫宴那天被强行带下去,无助的母后……
谢璟闭了闭眼睛。
先帝传位给父皇,父皇授命于天,是正统。
谢应忱才是奸佞。错的是谢应忱!
他拿起那把短刀,在手腕上一划,鲜血顺着刀锋滴落在了酒中,与血色的酒液融合在了一起。
他颤抖着手,端起了那个海碗,碗中满满的酒液溅洒在他的手背上。
酒和血混杂在了一起。
谢璟一口饮下。
烈酒灌入喉咙,灼烧着口腔和喉咙火辣辣的痛,身上顿时起了一层薄汗,后颈湿嗒嗒的,难受的厉害。
啪。
他把喝完一半的海碗重重地放下,往多棱的面前一推,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液。
烈酒冲头,他的脚步摇晃了一下,靠在八仙桌上。
“好!”
多棱拍着桌子夸赞起来。
“不愧是我多棱的妹夫。”
他端起了碗,一口气喝下了剩下的半碗。
承恩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顺着话尾道:“大启与大凉从此便是血肉相连了!”
他亲自扶着谢璟坐下,谢璟不胜酒力,一碗下去人就晕乎乎的,到回去时还摇摇晃晃。
谢璟本住在宫里,宫宴那日,皇帝册封了他为瑞亲王后,还赐了一座王府。这座王府曾是皇帝的潜邸,年年有修缮,也样样都不缺,谢璟提前两天已经从宫里搬了出来。
大婚将至,王府张灯结彩,门前也挂上了大红灯笼。
谢璟的大婚定的急,又是和亲,大启还没有番邦公主和亲的先例,礼部只能再去翻《礼记》和历朝历代的史料,忙得焦头烂额。
凉国虽然不似大启这般,讲究十里红妆,也陪嫁了一万头牛羊和一万两黄金。按大启的习俗,嫁妆单子在前一日由多棱在礼部和凉国属臣的陪同下,亲自送上。
但是皇帝“病了”,只能送到谢应忱的案头。
“太孙。”多棱在文渊阁谢应忱待的主殿绕了一圈,拉了把圈椅在他跟前坐下,“我们在西凉也有六年的交情了。”
谢应忱笑道:“七十三鞭,孤和大王子还确实交情不错。”
凉国以武为尊。
谢应忱病弱不堪,是大启的弃子,又是大凉的质子,当然人人可欺。
多棱与他目光对视。
谢应忱就是个黑心肝的,他在凉国日子不好过,就使计撺掇他和父王和大王兄父子相残,血染了整个王都,接着又使计弄死了大王兄……
自己不过是前后抽过他几鞭,他居然还数过数!?
过了片刻,他忽而哈哈笑道:“……大启有一句俗语:往事莫提。今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来日你若再来凉国,本王子定要好好款待。肯定能让你早日忘记那七十三鞭。”
谢应忱的声音不紧不慢:“大王子有心了。”
罢了。多棱试探了这一回,也是彻底死了心。
谢应忱阴险又记仇,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能绕上好几圈,还是跟个蠢人合作,让人安心。
“这是我大凉公主的嫁妆。”
多棱递上嫁妆单子,谢应忱代表大启收下,说一些类似“愿两国再无战乱”之类的场面话,再交由礼部进行接下去的大婚仪程。
“太孙。臣尚有一事需禀。”
“说。”
礼部尚书范恒当着多棱的面禀道:“是关于迎亲的仪程,臣想请大公主为珈叶公主送嫁。”
这是大启的风俗。
出嫁女会由已出嫁的姐妹陪同送嫁,从前一天起就住在一块儿,直到礼成。
倘若没有人送嫁,会被认为不吉。
一般是嫡亲姐妹,或者堂表姐妹,再不济就是夫家的姐妹。
珈叶没有带姐妹来京城,谢璟也只有一位长姐大公主是已经出嫁的。
只不过,大公主被圈禁了,就需要谢应忱破例答应。
“那就让大公主去。”
范恒躬身应诺。
一切都由礼部按仪制来,谢应忱并不插手,范恒求妥事事禀报,他也忍不住会去想自己的大婚。
一联想着自己的大婚,不免觉得谢璟这场婚礼实在太简单了,若是自己……
不能让夭夭这么委屈。
谢应忱眸中柔和,仿佛能滴下水来。
多棱:?
看不懂。
走出文渊阁,多棱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向东方,那座他只去过一次的殿宇,琉璃瓦在阳光中反射出金色的光华,满是奢靡,让人向往。
“大王子,请。”
范恒紧跟着又脚步匆匆地去了瑞王府,把迎亲的规制又一五一十地重新和谢璟说了一遍,又亲自走了一遍迎亲路。
三皇子是皇帝登基以来头一个大婚的皇子,瑞王府张灯结彩,热闹极了。
谢璟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着。
天还没亮,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就已经到了瑞王府和凉人住的会同馆。
大婚的请帖散布全京城,镇北王府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去赴宴的只有顾知灼兄妹俩。
对太夫人来说,如今还是顾知灼的及笄礼最为重要,为了及笄宴,太夫人已经准备了整整三个月,现在日子快到了,样样都要重新再检查一遍。
她得留在府里坐镇,不然不放心。
临出门,太夫人千叮万嘱道:“你们俩都不许饮酒,谁劝都不行。”
“还有,不许与人吵架。”
“尤其是灼丫头你,不许与人打架,听到没?要是弄伤了哪儿,及笄时就没法好好打扮,不漂亮了。”
顾知灼:?
她在别人的婚宴与人打架?唔。祖母想多了。
“太夫人。”管事嬷嬷过来禀道,“桂花采摘好了,您瞧瞧……”
太夫人说,要摘新鲜的桂花,作成花帘,代替熏香。
免得及笄礼时,熏香烟大,挡了眼。
“快走。”
顾知灼拉扯了一下顾以灿,兄妹俩赶紧跑了。
大街上热热闹闹,不少百姓正等着散喜钱。
顾以灿陪着她坐了马车,嘻嘻闹闹了一路,顾以灿拨弄着妹妹珠花上的流苏,外头的马夫忽然禀道:“王爷,前头是瑞王府去迎亲的队伍。”
“让一下。”
“是。”
顾知灼撩开车帘,正好看到谢璟骑着高头大马与马车擦肩而过,后头是敲敲打打的锣鼓声。
仿佛和上一世谢璟迎娶季南珂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远没有上一世的隆重。
更没有上一世用顾家血肉为季南珂所铺成的十里红妆。
他们到了瑞王府不久,花轿也进了门。
顾知灼没有去前头观礼,持续不断的鞭炮声,和礼部的唱诺声,连后院也听得清清楚楚,不多时,拜完了堂。
几个相熟的贵女嘻笑着拉上顾知灼道:“我们去瞧瞧,我还没见过西凉公主,顾大姑娘你见过没?”
顾知灼快步轻快地跟上。
“西凉公主会不会打马球?我们正好缺一个人。”
“不行不行,你赖皮,西凉的姑娘都是长在马背上的。”
“顾家姐姐,”宋九娘挽着她的胳膊,细声细气道,“你收我当药童好不好,我祖父说,你的药可灵了,他现在一天三顿,都胖了好几圈,小腹一点也不痛了。”
“我教你做药酒,你祖父馋酒时,可以喝一小杯。”
宋九娘亲昵地蹭着她:“顾家姐姐你真好,九娘最喜欢你了!”
说着话,就到了正院。
合卺酒已经喝完,新房里除了大公主,只有几个宗室的郡主陪着。
贵女们一过去,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在被圈禁了小半年后,曾经风光无限的昭阳大公主早已不见了当初的娇容艳色,她背脊佝偻着,面上没有一点喜色。
贵女们都不敢去和大公主说话,看过了珈叶的模样,笑吟吟地称赞了几句话后,就找了个借口溜了。
午时开席,到末时才散席。
席面还是挺好吃的,顾知灼正要去等顾以灿,刚走过垂花门,就让人叫住了。
“顾大姑娘。”
顾知灼耳朵动了动,没理会。
“顾大姑娘!”
声音又高了一分,顾知灼自顾自地往前走。
她忽而眉心一动,从垂花门的隔断墙看过去,目光穿过密密的林木,远远地顾知灼看到谢璟正送大公主昭阳出来,他们到了一辆马车前,随后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第200章 第200章【VIP】
谢璟目光复杂的看着容色大减的长姐,没了一身傲气的她,佝偻的像个老妇。
马车遮得严严实实。
他心中暗暗叹气,压低声音道:“大皇姐,你们应当看到字条了吧?”
被圈起来后,每隔三天,都会有人给他们送来食物和必要的生活用品,三天前,一张字条夹杂在其中递了进去。
昭阳点点头。
谢璟松了一口气。
守在龚府外头的是金吾卫,上直二十六卫是皇帝的亲军,他们只听君令,是值得信任的。但为免万一,那条字条上也不敢写太多。
幸好。
谢璟从喜服中拿出了一块令牌,递了过去。
“大皇姐,你把这块令牌交给龚大人,还有这封信,是父皇的亲笔信。”
信是宫宴那日,谢璟从皇帝手中拿到的。
昭阳伸出了手。
她藏在袖中的手,早不似曾经的白皙柔嫩,手背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伤口。
她拿过了令牌,哑着声音问道:“若成事,父皇会让我与龚海和离吗?”
“会。”
谢璟拉着她双手承诺道:“你是最尊贵无比的大公主。你的公主府还留着呢。
“好。”
昭阳的眸中露出一抹狠色。
“我会交给龚海,也会保证龚海绝无二心。”
“辛苦大皇姐了。”
谢璟拱了拱手。他送久违的大皇姐出来,天经地义,但若是在马车上待太久,也难免会惹人注目。
事到如今,绝不能再有一点差池。
谢璟撩开车帘跳下了马车,扬声道:“大皇姐走好。”
西斜的阳光落下,在他的半张脸上投下了影影绰绰的倒影。
他转身正要往回走,一声愤怒而又高亢的声音惊了他一大跳。
“顾大姑娘!”
“顾知灼!”
谢璟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赶紧循声去看,远远的就见顾知灼正走过垂花门,与他相隔至少百余步。
“你站住。”
丁香色的衣裙裙摆飞扬,一个人影挡在顾知灼的面前。
“我叫你,你没听见没?”
是孙念。
上回见孙念时,她还是养尊处优的贵女,傲气中不失娇蛮,而这会儿,娇蛮变成了蛮横,连面相瞧着也显得有些刻薄。
顾知灼轻啧了一声,她和孙念不熟,也不想和她熟。
“顾大姑娘学医,难道你不知道?还是你故意想害王公子?!”
孙念先发制人,等她来问自己,结果顾知灼只是抬了抬手:“没事滚远点。我们不熟。”说完抬步就走。
孙念跺了跺脚,又一次追过去挡在她面前。
许是见她真的不想理会自己,只得一口气把话说完:“王公子是丹灵的嫡亲表兄,血脉关系太近,如若成亲,日后诞下的孩子会蠢笨。你学医,不可能不知道。”
孙念目光灼灼。
顾知灼冷笑:“是季南珂跟你说的?”
“是珂儿在古医书上看到的。”孙念去拉她的手,见她避开,又道,“淑妃是因为不得宠,才想把丹灵嫁给王公子,绑上王家来固宠。她们的私心会毁了王公子!”
“我要是你,就该告诉王家真相,为王公子另择贤妇。”
顾知灼挑了挑眉,突然来了一句:“你爹娘也是表兄妹?”
孙念不明所以:“不是。”
“你爹娘不是表兄妹,你都这么蠢。看来,蠢不蠢和是不是表兄妹也没多大关系。”
“你!”
“我表哥不理你,你就找上皇后赐婚,想要强买强卖。赐婚不成,你又找上我,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臆想。”
顾知灼嗤笑着,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整日躲在暗地里,寻思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主意。仗着皇后娘娘是你姑母,谁都不敢动你,是不是?”
孙念白了脸:“你做什么,放开我。”
“顾大姑娘……”
谢璟从仪门的方向奔了过来,不等他开口,顾知灼已经先发制人道:“瑞王爷是想替你表妹撑腰?”
她讥讽道:“不然瑞王爷干脆就娶了你这恨嫁的表妹,免得她到处‘捉婿’!”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滚。”
“表哥!殿下,快救我。”
谢璟:“顾大姑娘……”
“滚。”
顾知灼扯着她的手腕就走,直接丢上了马车。
正值散席的时辰,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了过来,孙念脸颊滚烫,羞愤难当。
“晴眉,你留下来,见到灿灿和他说一声。”顾知灼说完,喝令道,“走。”
车夫甩了一下空鞭,马车出了瑞王府。
谢璟又气又急,偏偏他又走不开,只能道:“小允子,你跟过去看看。”
“你带我去哪儿?”
“放我下去。”
孙念坐在车厢里叫嚷着,她撩开车帘想要跳下去,马车在急驰她又不敢。
顾知灼也不拦她,讥笑地看着她。
她先前为了不守寡,病急乱投医,看上了星表哥也就罢了。该拒绝就拒绝。
可是现在,谢启云死了没人逼嫁了,她又心知肚明星表哥和丹灵有口头婚约在,还缠着不放,那就不值得任何怜悯了。
若说她有多恋慕星表哥,非君不嫁,肯定是假的,不过是找不到比当初的谢启云更好的亲事。
三位年长的皇子要么定了亲,要么成了亲。各勋贵王府的世子,但凡和她年岁相仿的也大多定了亲。而星表哥家世显赫,长得也不错,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有本事你往下跳。死了也活该。”
顾知灼冷冰冰的一说,她反而不敢跳了。瑞王府就在内城,距离皇城很近,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马车就停在了宫门前。
顾知灼扯着她的手腕,把她从马车上拖了下来,递上牌子进宫去了。
孙念都快吓死了,万没有想到,自己只是说了这么几句公道话,她会不顾颜面的胡来。
“我只是好心!”她是好心提醒。
顾知灼大踏步的往走前,在路上随手叫了一个内侍让他把五公主叫去凤鸾宫,便先一步拖着孙念过去。
通报过后,她把孙念推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心疼侄女,拍案而起:“大胆!”
顾知灼福了福身:“皇后娘娘,王家表哥和五公主的亲事是皇上亲口应下的。您侄女屡屡纠缠,是为对圣意不满,是欺君。皇后娘娘一向明理,应当管束一二。”
“你……”
皇后猛地捏住了扶手。
她拼命喘息了几声后,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一天,再忍一天就够了。
只要再容这姓顾的贱人在的自己面前嚣张一天而已,等过了明天……非要打烂她的牙,拔了她的舌头,踩断她的傲骨!
把她做成人彘,让她在自己面前匍匐爬行。
“皇后娘娘,您管不管?!”
“姑母。”孙念又羞又恼,都快哭出来了,“她不讲理。”
她就算不答应去和王家说也就罢了,犯得着让自己这般丢人现眼吗!
皇后舍不得侄女,但也恨铁不成钢,都跟她说了再忍忍。日后,不管是王家还是李家、张家……她想挑谁就挑谁,偏要在这个时候,去招惹这煞星。
皇后冷声道:“孙念,你去外头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起来。”
“姑母!”
“去。”
皇后厉声说完,又冷笑连连道,“顾大姑娘,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皇后娘娘果然公正,毫不徇私。”
“五公主。”
宫女们见礼声中,谢丹灵走了进来,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立刻维护小表妹道:“皇后娘娘,您别欺负我表妹。”
挡在她面前。
皇后被气笑了,自己欺负她?她不欺负别人已经万幸了。
顾知灼拉住了她的手。
谢丹灵挑眉看去,小表妹的掌心很烫,好像全是汗,手指崩得紧紧的,把她的手也捏得很紧。
像是……紧张?
顾知灼不开心地说道:“你跟我回去住,不然皇后娘娘非逼着你把亲事让出来怎么办,你没看到,孙念竟然都跑来找我了。蠢不蠢啊!”
表姐妹俩的默契根本不需要明说什么,谢丹灵气鼓鼓地冲到孙念跟前,抓着她的肩膀猛地推了一下。一旁的宫女赶紧扶住。
“皇后娘娘,臣女明日要及笄了,想请五公主出宫住几天,做臣女的赞者。”顾知灼面向着皇后说道,用她的听得到的声音嘀咕道,“免得一会儿您侄女仗着您在,又欺负了她。”
皇后咬牙切齿地盯着顾知灼,恨不能活撕了她:“想去就去!”
再忍一天就够了。
只是,少了个谢丹灵,就只有淑妃还在……罢了,一个丫头而已,在与不在,也不伤大雅。
“多谢皇后娘娘。”
“丹灵表姐,快谢恩呀。”
谢丹灵照着小表妹的话谢了恩。谢什么都不知道,随便含糊了一下,又拿鼻子对孙念哼哼了两声,大摇大摆地跟着小表妹走了。
这两人一走远,皇后恨恨地一拍扶手,冷声道:“看着淑妃。不许她踏出重华宫半步……等等,先别去了。”
“姑母?”孙念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都快哭出来,“您瞧瞧她们,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还不出去跪着!”皇后怒极,她又对大宫女道,“去告诉淑妃,孙念本宫已经罚过了,再随便送些赏赐过去。”
顾知灼把后头的声音听在耳中,带着谢丹灵走得跟一阵风似的。
从凤鸾宫出来,顾知灼稍微从容了一些,不过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嘴里故意喋喋不休地扬声训着谢丹灵,说她脾气太好,才会被人踩在头上云云。
谢丹灵:???
她脾气有这么好吗?嗯,小表妹说有,肯定有。
出了宫门,拉着谢丹灵坐上马车。车帘一放下,顾知灼往谢丹灵的肩上一趴,放心了。
马车开动了,响起了骨碌骨碌的车轮声。
“幸好孙念过来找茬,要不我还找不到借口。”
顾知灼叹了一声。
上回宫宴,顾知灼想借着和皇后闹起来的机会,把谢丹灵带走,最好能让姨母和丹灵两人离开京城去住行宫。可惜没办成。
姨母在信里叫她不用担心她们,她们有保全之道。可是顾知灼怎么能不担心,一旦明天的事出了什么差错,姨母和丹灵在皇后的手里就难活了。
她甚至想过去胡搅蛮缠的,幸好孙念自个儿冒了出来。
顾知灼把淑妃的信给了谢丹灵。
“先回去跟我住,你的及笄礼都没办吧?”
“宫里忘记了。”谢丹灵多少有些失落,“娘也说不要惹眼。”
“明天和我的一起办,我们俩一块及笄!簪子和衣裳都有。”
谢丹灵挽着她的胳膊,轻轻“嗯”了一声,脸上没有多少笑意:“我娘她一个人……”
“你在,姨母还要护着你。你不在,以姨母的机敏,只需要护着她自己。”
话是这样说,但要说不担心,也肯定是假的。
哪怕她自以为布置的再妥当,没有成事前,谁又能确保一定会如愿以偿。
如今依然有两颗帝星,公子有气运在身,但天命还在争夺,尚未定下。
天道会向着谁,还不一定。
“姨母那里,我会安排的。你别怕,有我在。”
马车很快带着他们回了镇北王府。
顾以灿已经先回来,正在仪门等她呢,三个人一块儿去了荣和堂。
太夫人听说谢丹灵要住过来和顾知灼一块儿及笄,果然高兴坏了。她十几年没办过及笄宴,一下子办两个,都要乐飘了。
太夫人大手一挥,让人捧来了各式的簪子头面,让谢丹灵自个儿挑。
表姐妹俩的身形差不多,太夫人给顾知灼的及笄宴准备了十几件衣裳,全都是没上过身,也都拿了出来。
要不是时间实在不够,太夫人都想照着顾知灼的份,原模原样再准备一份。
几个妹妹们帮着谢丹灵一块儿挑好了头面。
“选这套吧。”顾知灼一锤定音,“这套祖母让千云绣纺做了两件,连颜色都一模一样。说是江南的新款式。咱们俩穿一样的。”
都是红色,太夫人还非说是不一样的。
顾知灼看不出来差别,太夫人对着她恨铁不成钢的指点了很久,她还是看不出来。
谢丹灵眼睛一亮。
她乐滋滋地看着两条裙子,说道:“祖母,您这料子是哪儿买的,这两种染料实在太好看了。一条艳如火,您让人绣了凤翎纹。一条红似霞,上面绣的就是祥云纹。一艳一雅,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红色。”
“哎哟,我的小公主,还是您眼光好。”
太夫人乐了。
她这几个孙女没一个瞧出来她的巧思,尤其是这灼丫头,非说这两条裙子的颜色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她去做两条干什么!?
“我这儿还有两匹料子没用完,全给你。”太夫人瞪了顾知灼一眼,“不给你表妹!”
顾知灼摸了摸鼻子,往后头靠了靠,问道:“你看得出来吗?”
顾以灿摇头。
就是嘛,根本不是她眼光不好。顾知灼嘟囔着。
“太夫人,可以摆膳了。”
给谢丹灵挑好了明日的衣裳头面,太夫人留了几个孩子一起用膳,还不等吃完,就有人进来禀道:“王爷,郑四公子他们来了,说是约了您跑夜马。”
好嘞。
顾以灿三两下把饭扒拉完,和太夫人行了礼后,把手递给妹妹。
太夫人瞪她:“你不许去。”
顾以灿捏了捏她的掌心,兄妹俩交换了一下目光后,顾以灿把顾以炔带走了。
纨绔们策马游街,顾以灿提了一句,人太少,跑马跑得不过瘾,郑四郎立刻兴奋的一家家敲门,把平日里一起玩的小子们全叫了出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骑马跑在京城的大街上,逍遥张扬。
他们去了城东的跑马场,几十个年纪相仿的公子们一来,夜间的跑马场顿时热闹起来。
城东富,多商贾,立刻有得到消息的商户公子赶了过来,凑热闹是假,和这些勋贵公子哥搭上关系是真。
郑四郎甚至还特意叫了人过来开了盘口,赌他们谁的马能赢。
消息灵通的小摊贩们也推着小车过来了,还有卖花唱曲的,一盏盏亮起红灯笼摇晃着,仿若白天闹市一般明亮喧闹。
夜色越来越浓重。
一更,两更。
直到三更的铜锣声咚咚的敲响,晴眉轻轻叩响了顾知灼屋子的门。
顾知灼还没睡下:“进来。”
晴眉:“姑娘,王爷回来了,让姑娘去演武场。”
十月中的夜晚已经相当的冷,琼芳拿来一件斗篷伺候她穿上。
晴眉在一旁接着道:“一共有四波人盯着王爷的动向,从王爷出门一直跟到他回了府才离开,其中三波人分别进了瑞王府,承恩公府,和宁安侯府。还有一波去了胭脂楼。”
胭脂楼是京城最大的花楼之一。
“会同馆呢?”
“会同馆尚没有异动。”
顾知灼把头发绑成了马尾。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