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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进宫

因为遇到聂三, 太子耽误了两日,等回去都城后,他先回太子府梳洗, 更换袍服。

太子妃听说太子回府, 顿时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匆忙赶出来迎他。

若是之前,她是尊贵的国公府嫡女, 是储君妇, 即使是太子, 竟那样给她一巴掌,她都无法接受,一定会哭闹,一定会回娘家, 一定会设法把事情闹大, 总是要皇家给她一个公道。

可现在, 她被自己那可怕的猜测吓到了。

景熙帝这些年和光同尘, 锋芒不显, 可那是因为最近几年朝堂上并无波澜。

她可是知道, 就在五年前, 因为一桩贪污受贿案, 景熙帝龙颜大怒, 使得朝野震荡,牵涉甚广, 不知道多少官员或贬或戮, 身首异处,原本风头正盛的安平侯都为此被削爵。

那安平侯家的老夫人还是景熙帝的姑母,老姑母哭着求情, 都没能打动景熙帝半分,景熙帝是不会顾念私情的!

所以太子妃深切地知道,一旦触了那位的逆鳞,那便是怎么样的雷霆手段!

现在,生于公府豪门的太子妃敏锐地感觉到,如果自己那个可怕的猜测是正确的,那自己稍有不慎,只怕是满盘皆输!

而更可怕的是,这几日她暗中思忖,仔细打探,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这种猜测让她日日惴惴难安,茶饭不思,她想去寻太子,想和太子提起,可是太子一直不曾归来。

此时她听得太子回来,竟是顾不上梳妆,便匆忙跑出来迎。

风尘仆仆的太子见到自己的太子妃突然赶来,发髻松散,神情惨白,也是愣了下。

他虽心里恼恨太子妃,不过到底是问:“你这是为何?”

太子妃面色如纸,两眼惊惶,她颤了颤唇,对太子道:“殿下,殿下,妾身想到一件事,一直想和太子提,妾身,妾身有些怕。”

太子见她这般:“到底怎么了?你这是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太子妃上前一步:“殿下,我们,我们进房中说话。”

太子其实根本不想理会她,他一心惦记着阿妩,不过经历了这么许多事,他到底比之前心性稳重了。

太子妃固然可恨,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动太子妃,师出无名。

太子妃占了太子妃和皇室冢妇的位置,他若无万全把握,绝对不能动她。

暂时只能忍耐。

况且,欲速则不达,他也意识到,要想护好阿妩,太子妃可以是自己的助力。

面对自己父皇,他能握在手中的并不多,太子妃是可以化敌为友的。

当下便也跟着太子妃进去房中:“你怎么了?”

太子妃见太子竟难得用温和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时悲从中来,酸楚难当。

她忍住眼泪:“殿下,其实关于父皇,我有个猜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太子:“你但说无妨。”

太子妃看了看外面,有苏娘子守着,不会让人听到。

她这才道:“殿下,你说父皇为何要宁娘子进宫伴圣,这个伴圣,又是怎么伴?”

太子:“我也正想问问,我只怕这里面有陷阱,阿妩才刚遁入道门,她怕是念经都念不好,她怎么祈福伴圣?”

太子妃试探着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宁娘子为女姑子,素来没有女姑子进宫伴圣的,这伴圣……”

她不敢往下说了,点到为止。

太子听闻,愣了下,之后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太子妃哆嗦着道:“可是殿下,你仔细想想,那宁氏对殿下说的话。”

太子又一愣,他想起阿妩对自己说话的语气,说她有了心仪的郎君,她丝毫不曾避讳,仿佛也不怕人知道。

福泰对阿妩颇为恭敬的样子,阿妩仿佛……和福泰熟识?

太子脑子“嗡”的一下子,里面有什么在响,之后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恍惚觉得太子妃说得是对的,可,可怎么可能?

父皇那样的人,他这些年对后宫妃嫔都没什么兴致,行幸极少,几乎没有,他怎么会突然招惹阿妩?

况且,阿妩,阿妩是自己的女人,父皇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

关键,父皇是那种人吗?

他这么想着,便觉得父皇绝不至于,父皇后宫那么多妃嫔,可父皇多看过谁一眼?父皇自小学的是帝王权谋,秉持的是帝王之道,那是矢志要做千古明君的人,他绝对不可能因为女色而让自己的帝德出现任何的纰漏!

他咬牙,眼神狠厉:“你在胡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妄议帝君,你怎可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少年储君,略显青涩的眉眼竟格外冷绝。

太子妃也唬了一跳,不过她咬牙,道:“殿下,你我为夫妻,妾今日才冒着不敬之罪和殿下说出这些话,妾这几日茶饭不思,左思右想,想来想去,唯有这种可能了,不然妾实在是想不通——”

说着间,她突然攥住太子的袖子:“还有一桩,妾身听说,这几日母后竟命人收拾了琅华殿,说是后宫将进新人了。”

太子闻言,神情微僵。

他盯着太子妃:“收拾了琅华殿,要迎新人进宫?你这消息可确切?”

太子妃艰涩地点头:“是,殿下,再确切不过。”

毕竟帝王已经几年不曾采选,后宫不曾纳新,如今皇后命人收拾琅华殿,这动静可不小,无异于一滩死水中乍起波澜,如今各大公府侯门也都在暗暗打探,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完这个后,她抬起眼看向太子。

太子年轻俊朗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神情,他似乎陷入了沉寂空茫之中,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虚无的某一处。

太子妃没有打扰自己的夫君,她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猜测太过惊悚,以至于让人没办法一下子去相信。

可她必须告诉太子,免得因此和帝王生出罅隙来。

虽说帝王如今就太子一个血脉,但万一真闹到那一步,景熙帝也有嫡亲的侄子,其中不乏出众者,从族中过继一个也有可能。

所以她拼命地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安静地等着,等着太子想到那一种可能。

此时,房间中的气息停止了流动,万物都是静止的,紧闭的门窗透不进半分气息,太子妃清楚地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就那么在耳边响起。

太子一直不曾言语,他死死地盯着前方一点,他如同一张紧绷的弓弦,随时可能爆发出致命的一击,这让太子妃窒息。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他迷恋着那个女子,为了那个女子他甚至要付出一切。

这当然不行。

如果那个女子被景熙帝充塞后宫——

她不敢想象太子是如何反应!

就在这种大片空白的窒息中,太子妃终于听到太子的声音。

他用一种极度压抑而平静的声音道:“我进宫。”

他舔了舔唇,用快速的声音道:“我进宫,问问父皇,到底要如何安置阿妩!”

说完他转身就走。

太子妃想拦住他,却根本没抓住。

太子风风火火往外走,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还没走出太子府大门,便见一行人求见,来人还不止一个,有身披铁甲的三军营,五千营以及神机营的统领,而为首正是五军都督府正一品右都督。

他愣了下,当即问起来,原来是北地阅兵的校场发生火灾,亟需处置,天子刚刚下了急诏,命阅兵相关人等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太子脸色铁青,抱拳:“诸位大人,请稍等片刻,孤有急事,要进宫面圣。”

右都督姓孙,这位孙都督一听,神情略有些为难:“殿下,此乃军情,天子下诏,不得延误。”

太子妃狼狈地跟着跑出来,听到这个,陡然止步。

她颤巍巍地扶住一旁的廊门,心里却越发笃定了。

这是帝王要一脚把自己亲生儿子支开,等太子阅兵回来,早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苍白着脸,死死地盯着太子,等着他的决断。

太子沉默地站在那里,心中已经有万千思绪浮现。

这一刻,对父亲的敬仰,对忠孝的信奉,对身为储君的责任和担当,都在他心里涌上来。

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对阿妩满腔的爱意和愧疚。

如果她真的要被父皇纳入后宫,自己该怎么办?

而万一父皇没那念头呢?如果只是进宫诵读经书,自己却为此大闹,父皇又该是怎么对自己失望!

太子的心中乱糟糟一片,而就在他的旁边,大晖的五军大都督以及各路兵马统帅都在看着他。

他们一定在疑惑,这位年轻的储君到底在倔什么!

军情刻不容缓啊!

太子陷入剧烈的纠葛和痛苦中。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面声音,却是龙禁卫来了,带来的是一道圣旨。

太子微惊,忙去接旨。

旨是密旨私语,太子迅速打开,帝王措辞言简意赅。

“墨尧,朕闻延祥观仙姑妙真已心有所属,昔日赌约,吾儿已输。”

太子心头一颤,突想起之前赌约。

父皇说的是,若是阿妩已经和人淫奔,那自己亲手斩杀阿妩。

可如今阿妩亲口承认,已经心有所属,这——

就在这时,那龙禁卫首领却压低了声音,对太子道:“陛下另有口谕。”

太子陡然问:“什么?”

对方便低语一番,意思很简单,景熙帝不再逼着他亲手斩杀仙姑妙真,待到他阅兵归来,一切再行商酌。

商酌……

太子咬着牙,额头青筋毕现。

他抬起首,看向焦躁等候着的诸位将领。

他知道,自己应该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如若不然,父皇只会更加确信,阿妩是祸水,会耽误自己。

所以自己表现得越是在意,越会把阿妩推向万劫不复。

他这么想着,竟是眼眶发酸,几乎落下泪来。

阿妩,阿妩,她便如这深秋柳絮,四处飘荡,他以为他可以把她抱在怀中仔细呵护,谁知道却险些害了她。

他深吸口气,艰难地闭上眼。

再次睁开眼后,他眸中清明而坚决起来,径自对着自己下属下令。

他一面派人在延祥观外守护,一旦有什么消息立即通禀他,一面又写了一封奏折上给景熙帝,恭谨地问起关于阿妩的安排,措辞小心。

身为景熙帝的儿子,他自然明白父皇,父皇要看他展现出储君的资质来。

一个将来要继承大晖天下的人,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乱了阵脚。

如今阿妩在延祥观,应能暂时保命,他必须先讨好父皇,才有可能回来护她。

——这是此时,太子的想法。

之后无数次,太子回想起来,都是肝肠寸断,他忍不住一次次地想,当自己做出这个决断时,是不是在逃避,在畏惧,因为不敢去面对最怕的可能,所以忍不住把事情往好里想,于是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不至于吧”。

*******

阿妩在延祥观的日子倒是过得格外逍遥,满观的道姑对她毕恭毕敬的,就差跪在那里叫她祖奶奶了。

看到昔日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宋灵官,掌院以及老道姑都对自己小心翼翼,奉承着巴结着。

怪不得世人为权势趋之若鹜,她如今所得,只是景熙帝指甲缝里漏出的一些而已,便已经足够她心花怒放了。

阿妩这几日也悉心谋划着将来的日子,她先寻了个由头,只说要外出观赏风景,趁机将自己之前埋下的金子挖出来,重新收拾妥当,藏在箱笼经书中。

虽然她以后跟随在景熙帝身边,这些金银珠宝必然少不了,可这是她从太子那里得来的,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金坨坨,她还是想留着,谁嫌金子多了晃眼睛呢。

抱着属于自己的金子,阿妩是满满的幸福感。

不过她现在也开始畅想将来的日子,太子,聂三,这都没什么,景熙帝是知道的,她现在也割袍断义,和他们说清楚了。

还有自己少时的未婚夫婿,邻家阿哥,这个景熙帝也知道,将来万一翻出来她也不怕。

现在就怕陆允鉴的事。

不过陆家再大的权势,若被帝王猜忌,那也是转瞬间大厦倾倒。

她品咂着景熙帝的行事和性子,现在更应该怕的应该是陆家姊弟,他们应该怕自己说出来才对。

当然她务必小心,免得他们对自己杀人灭口。

她便突然慌了起来,想着万一他们对自己灭口,自己该怎么办?

她必须想一个法子,万一自己死了,那就将一切真相说出,那景熙帝必然大怒,到时候他们陆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可用什么法子呢……人死了就没法说话了。

万一他们对自己痛下杀手,临死前她未必有机会和景熙帝说什么。

阿妩头痛地揉着脑袋,觉得这事真难办。

她若能有个十分信任的人也就罢了,可她没有。

她想到太子。

很快她叹了口气,不行,不能把太子牵扯进来,不然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

阿妩没想到,圣旨突然来了。

她的经书还没抄完呢。

她被宋灵官等簇拥着,匆忙前去接旨,果然是要接她进宫伴圣的。

她接到这圣旨后总算放心了,只要不曾进宫便一切都有变数,现在拿到圣旨,终于尘埃落定了。

她接了圣旨,正琢磨着自己的事,谁知道这时又一道圣旨下来了,却是关于延祥观的,竟是说她们扰乱道门清净,要她们去皇陵念经祈福。

阿妩不太懂去皇陵念经祈福是什么意思,不过看那些道姑如丧考妣的样子,她猜到这不是好事。

可能……一辈子走不出来了?

宋灵官听到这圣旨,跪在那里,面如死灰。

片刻后,她好像意识到什么,竟然扑过来,跪在面前,拼命磕头:“妙真道长,求求你,帮贫道说说情,求求你,求求你了,贫道不想去皇陵……”

她声调都变了,哆嗦着说话,跪在那里使劲磕头,砰砰砰地磕头。

其他道姑听到这个,也都扑过来要磕头。

妙心更是哭着膝行上前:“妙真道长,念在你我往日情分上,求你帮贫道说说情。”

阿妩也是看傻了,她不明白她们怎么了,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们说情。

她只好抱着自己圣旨一溜烟跑回房。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道姑都要去皇陵,大部分无关小道姑会继续留着,有些身份的也留了几位掌院,那几位掌院逃过一劫,战战兢兢的,对阿妩毕恭毕敬,恨不得跪在阿妩面前喊姑奶奶。

阿妩纳罕,小声问了问关于“皇陵祈福”,果然,去了皇陵就是活死人了,一辈子不见天日。

她不免悚然,悚然之余,也有点不敢看那些道姑。

那些道姑一个个沮丧绝望,收拾行囊,准备前往皇陵。

有都尉看守着她们,想跑是跑不掉的,那样子犹如即将行刑的死囚犯。

阿妩也在收拾行囊,不过她要赶赴都城的皇宫。

当她在两位女官的陪同下离开延祥观准备上轿时,看到宋灵官等人恰好也被押解上车。

阿妩的轿子华丽讲究,四人抬的,宋灵官等人马车盖着黑篷子,有着送葬的沉闷感。

阿妩犹豫了下,便登上轿子,女官放下轿帘,启程了。

她其实有些可怜这些道姑,但又觉得没什么好可怜的。

她们是吃着皇粮的道姑,往日接触的都是宫廷贵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们也懂的吧,富贵由此来,但祸事也因此起。

阿妩隐隐感觉景熙帝处置了这么一干道姑,估计有他的深意在。

父纳子妾,本就不为外人道,更何况这延祥观中还发生了太多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隐秘事。

正想着间,就听得前面街道上浩浩荡荡一行人,行人纷纷回避,她的轿子也回避在一旁。

阿妩好奇,往外看,却也看不到什么。

就在这时,隐约听到一旁人等议论,据说是太子代替帝王之责,带领兵马前往北地大校阅。

阿妩一听“太子”,心里略顿了顿,翘头努力看,只看到浩浩荡荡的旌旗,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便也收回目光了,想着他走了,那正好,自己好好地在皇宫中扎根,要让景熙帝对自己宠爱有加。

他若来了,自己反而不自在。

就在轿子的颠簸以及阿妩的诸般心思中,她终于重新入了皇都,在过那处桥时,她特意往外看了看。

当初景熙帝斥她不上台面,要她离开太子府出家,如今,她乘坐着宫廷的软轿,被景熙帝接回来了。

入了都城后,她小心地欣赏着这都城的熙熙攘攘,这时候的心便松快了,舒畅了。

她要进宫了,给帝王当妾。

帝王年纪大了一些,但也不算太大,风华正茂,在床榻上也很有些能耐,比之前那两个年轻的更强。

想想将来的日子,总归是有些盼头的。

这时,轿子穿过街道,到底进了宫,看着外面的宫墙,以及那衣着整齐的宫人,阿妩自然别有一番感慨。

从此后她属于这里了,不知道当她离开这座宫殿时,是一抹破席裹着,还是八抬大轿抬着。

当这么想的时候,她有一刻的犹豫。

很细微的一丝犹豫,却让她头皮几乎炸起,她大脑中仿佛陡然一片空白。

她突然想起家乡的海,想起邻家的阿兄,她原本应该是欢快地嫁给邻家阿兄,原本应该是光着脚丫走在海滩上啊!

不过这种奇怪的空白只持续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她便恢复过来。

她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眼睛,那个明艳温润的男人,生得那么俊美,却含笑望着自己。

她只能赌,赌那一刻,他对自己的温柔。

第42章 安顿

阿妩没想到的是, 她进宫后,并没有见到皇上,而是先被安置在一处侧殿, 连着两三日, 阿妩都要学习那些身姿礼仪, 若是学不好,便会被严厉管教, 这让她心生疑窦。

该不会是上当了吧, 怎么不像是进宫, 不是什么三千宠爱聚于一身,倒像是成了被人欺负的小可怜。

可她没办法,少不得忍耐着。

一直到这一日,突然间, 宫娥们要帮她梳洗, 又要帮她打扮, 涂脂抹粉一番, 阿妩便问她们怎么回事, 她们也不说的, 只说遵命行事。

这让阿妩越发疑惑, 她知道皇后掌管后宫事, 如今自己被藏在此处, 不见天日,就怕皇后从中作梗。

可……景熙帝若是连自己都护不住, 倒是让皇后瞒天过海……

她委屈地想, 罢了,这样的男人也靠不住吧,只能说自己看错了人。

这么想着, 她已经被打扮好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头发梳起高高的迭髻,配了碧玉簪,身上着茜花红团领小袄,窄窄的袖儿,上面以金丝刺绣了折枝小葵花,一根很细的珠珞缝金束带窄窄地束住,下面则是遍地洒花紫罗裙。

这衣裙和外面并无两样,不过似乎更为精致讲究,一针一线都透着宫廷的规矩感。

她的手放在自己衣领处,这里比她往日所穿袄衣多了一粒玉纽扣,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袖口处也缀着同色的纽扣。

她有些不懂,一旁的宫娥慢声细语地解释道:“娘子,这宫廷中和外面不一样,近御之人衣着自有一番讲究,里外三层都是按规矩来的,或褂或袄,都不许露出白袖来,至于脖颈以及手腕处,更不需外露,所以务必要用这纽扣盘紧了,免得御前失仪。”

阿妩:“这样……”

那宫娥说话太过温柔,以至于阿妩便觉自己莽撞了,这几日她已经学了不少规矩,没想到还有许多规矩是她不懂的。

不懂就不懂,她,还要瞎问。

她摸了摸自己的衣领,突然意识到这些衣服里面只怕藏着一百个讲究……

不过往好处想,她终于正式面圣了,可以见到景熙帝了,他应该封自己一个什么吧。

不过似乎急不得,必须等着软轿,等了半晌,终于有一顶绿油小轿来了,阿妩被宫娥扶着上了那顶轿子,轿子便穿梭在红墙绿瓦间。

虽说阿妩学了规矩,知道在这宫廷中不可乱看,但她就是忍不住东看看西看看。

宫廷之中景象果然不同别处,比太子府更巍峨威严,庄重宏丽,入眼所见,不是楼观塔宇,便是苗圃奇石,其间更有侍卫林立,气象森严。

她所乘坐的这顶小轿顺着那廊道一路往前,倒是被拦了三五次,都要亮出一个黑漆雕纹牙牌,才被放行。

就这么往前走着,突然间,眼前景象却精绮奢丽起来,廊庑回缭,阑楯周接,其间有木映花承,明明接近冬日,却依然妍丽多姿。

这顶小轿落在一处殿前,阿妩被请下轿,便有两位着紫色袄裙的宫娥过来,引领着阿妩往前走,阿妩这几日学了一些规矩,少不得微垂首,跟随着她们进去。

一行人先往西边转弯,经过一处仪门,这才进到殿中。

殿前楹门处有十几个宫娥,分两排垂手侍立,这么多人,却是鸦雀不闻,一时自有人进去通禀。

一旁宫娥便快速地教着她,等下进去怎么说,她惊讶,这才知道,原来这是皇太后的寝殿,皇上也在。

她万没想到进宫后还没落定,便要见皇太后了,心里有些慌,但事到如今只能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便听到里面回话,只回了一个“传”字。

阿妩便被宫娥要求换上了紫色软缎子鞋,那鞋子干净得很,一尘不染。

换上鞋后,阿妩这才被带入殿中,一进去,先是闻到一阵柔软的香,很轻淡,但也很舒服,让人觉得懒洋洋的。

地上是华丽精致的栽绒地衣,踩踏上去颇为柔软,像是踩在云上一般。

她低垂着头,在那宫娥的引领下,一步步上前。

当她这么走着的时候,想起那一晚太子府中,她突然踏入陌生的宴席,由此被斥为“不上台面”。

如今,那个斥她不上台面的男人要接她入宫,要收她为妾。

妾,并不是什么好身份,她之前存着一股志气,是不想给人做妾的。

可是皇家的妾到底不一样,也是一个身份,是免她孤苦免她飘泊的一个份位。

她的视线自始至终保持着落在栽绒地衣上,就这么往前走,走着走着终于停下来。

她可以感觉到周围许多目光全都望向自己,她们华服璀璨,满头珠翠。

这是什么人?景熙帝的妃嫔吗?

正想着间,身边宫娥做了一个手势。

她会意,便上前,恭敬地跪下,三叩首,之后才道:“民女宁氏拜见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将额头抵在栽绒地衣上,两只手平摊,放在耳朵两侧。

之后,她便听到上方一个老人的声音道:“平身吧。”

阿妩知道这是皇太后,皇太后的声音很好听,不紧不慢,一听便是养尊处优。

她谢恩,这才起身。

起身时,她隐隐感觉皇太后下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知道那是景熙帝,不过她不敢抬眼看,只用眼角余光隐约感觉到。

他今日戴了翼蝉冠,郝袍软带,衣摆上的龙风福寿花纹精细讲究,和往日在南琼子的衣着又有不同。

就在此时的殿中,景熙帝坐在皇太后下首,再下首便是皇后以及宫中妃嫔等。

早几日大家便知道景熙帝的后宫要进一个新人,今日来拜见皇太后,于是大家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着,纳闷着,好奇着。

其实帝王的后宫要采纳新人原没什么,只是景熙帝这几年对后宫颇为寡淡,不再行幸,后宫已经几年不曾进什么新人,如今突然要来新人,大家难免猜测,四处打听。

可打听了一圈,谁也不知道是哪路新人,就连皇后都仿佛被蒙在鼓中。

于是大家便越发好奇了,一个个暗地里使出手段,铆足劲打听。

到了今日一早,听说这位新人来拜见皇太后,于是大家伙一个个抻着脖子,就等着看那帝王的新人呢。

对于众多妃嫔的猜测和忐忑,皇后其实也多少有些疑惑,不过她面上依然八风不动,毕竟她是皇后,进几个新人并没什么,她也希望帝王的后宫能多一些颜色,如同现在这般一潭死水,也没什么趣味。

就在这位新人终于迈着步子踏入寿昌殿的时候,众人全都翘首看过去,于是便看到了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竟有弱不胜衣之态。

女子低着头,但从那玉白纤细的颈子,以及珠光玉润的额头看,必是一个绝色。

待到女子走近了,皇后突然感觉不对,这女子……太过眼熟了吧?

她心里咯噔一声,骤然看向一旁景熙帝,却见景熙帝略垂着眼,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连看都不曾看那女子一眼。

——可就因为他不看,皇后才越发觉得有问题。

自己主动要在后宫中添置的女人,他竟然不去看一眼?

太刻意了,他就是在装。

这一刻皇后突然想起许多,想起云山祈福时,他颈子间那道可疑的红痕。

是什么人在帝王的颈子间留下痕迹?

皇后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女子身上,这时候女子已经走到近前,她跪下了。

皇后迅速地巡视过,从女子的发,到女子落在发髻旁的那双手。

玉白绵软的手,精致泛粉的指甲……

她的心微提起,不祥的预感浮现出来。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攥起衣摆来,死死盯着那女子的侧脸。

这时,皇太后却笑呵呵地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阿妩缓慢而恭敬地抬起头,不过眼睫依然是下垂的,她知道视线不能随便去看这些身份尊贵者。

就在阿妩抬起脸的那一刻,皇太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

她连连叹息:“哀家还不曾见过这般剔透的美人!”

周围一众妃嫔看到阿妩,一个个也都是暗暗震惊。

怪不得呢!

景熙帝已经几年不曾进新人了,皇太后也劝过,甚至主动要求选几个好的,可景熙帝都不为所动。

如今突然主动看中一个,却原来是这么精致剔透的美人儿!

太美了,这就是玉雕的,雪堆的,那肌肤白得通体没任何瑕疵,剔透明洁,简直仿佛晕了光一般!

还有那眼睛,含着一汪水儿,那唇儿鲜嫩得仿佛在流动。

别说男人,她们都恨不得扑过去咬一口!

大家震撼不已,震撼之余,不着痕迹地看向景熙帝,却见他依然垂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并不在意。

于是众人纳罕,什么意思?这位要纳这么一个美人,可竟然稳若泰山,八风不动?

不过转念一想,他可从来不是重女色的……

就在众妃嫔猜测纷纭的时候,皇后也看到了阿妩的面庞。

一看之下,只觉胸口仿若被巨石狠狠撞上。

她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其实这几日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看似细微,但却让她心生疑虑,她辗转反侧,也想过一种可能,但那种想法细若游丝,以至于不及细想,这想法便消失殆尽。

可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景熙帝的新人,即将被纳入后宫的新人,赫然长着和太子府中宁氏,也就是那位妙真一模一样的脸。

景熙帝和她?!

皇后完全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

景熙帝慵懒地一个抬眼,视线平滑地扫过在场众人,只在经过阿妩时,略停顿了下,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他轻抿了下薄薄的唇,仿佛欣赏着一旁茶案上的花束。

皇太后此时顾不上景熙帝,她招了阿妩在近前,握着她的手,喜欢地问起来。

阿妩也就乖顺地回答,姓宁,单名一个妩字,今年十六了云云。

在场众妃嫔全都支棱着耳朵听着,这是何许人也,是哪家奉上的美人,怎么突然就进宫了!

景熙帝面对自己母后这般的喜悦,笑着道:“母后既觉得不错,便让她每日过来给母后请安,侍奉在母后跟前吧。”

他这么一说,在场妃嫔越发没想到。

这温煦含笑的言语,这不着痕迹替新人铺路的心思,众人顿时酸溜溜的。

她们入宫多年,可从来不知道景熙帝还能用如此温柔的语气提起某个女子。

特别是这几年,他鲜少踏入后宫,帝王心思隐晦难测,更是让众女子心生敬畏。

可如今,他竟能这般——

阿妩听着景熙帝这话,也是没想到。

她虽然不懂,可她在景熙帝的话语中品到了些不着痕迹的呵护,如沐春风一般。

那是一个男人将自己心仪女子领到母亲身边,要母亲一起领略那女子美好的模样。

她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她眼中的帝王从来高高在上,便是疼爱自己时,也端着帝王架子,不曾想如今在皇太后身边,竟很有些人情味。

皇太后听到景熙帝的话,却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笑叹:“瞧瞧这……难得你还能说出这种话。”

景熙帝略垂眼,恭敬地道:“母后,这也是儿臣一片孝心。”

皇太后便笑起来:“皇帝能有这个心思,哀家也就心领了,不过这小娘子,你从哪儿寻来的,可真是——”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阿妩,实在是喜欢得要命。

别说这皇帝儿子了,就是自己都恨不得揉在怀中疼呢。

这时,景熙帝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阿妩身上。

她今日着了一身丁香紫的宫装,寻常宫装,是他自小便看惯的衣着,可是穿在她身上,却平添了许多娇艳。

这种属于禁庭的衣着也让他有种稳妥感,这个顽劣的小娘子,终究入他彀中。

从此后,她再不能悔,除非大晖亡了,或者他驭龙宾天而去,她就会一直属于他。

他的唇线便弯成愉悦的弧度。

皇后自看到阿妩的脸后,整个人都已经懵在那里,她的大脑处于停滞之中,眼前一片白。

阿妩,阿妩,这就是阿妩啊!

曾经属于允鉴的阿妩,让允鉴险些失了心魂的阿妩!

被送给太子的阿妩,让太子和景熙帝对上的阿妩!

阿妩,她也曾见过自己,她知道自己知晓她和陆允鉴的一切。

如果阿妩将这一切告知皇上,那,那——

皇后心狂跳不止,恐惧自骨头缝里丝丝溢出。

这个阿妩,便是一只蝼蚁,本应该捏死,应该让她永远不见天日,可现在她竟然出现在后宫,出现在昌寿殿,出现在皇太后的面前!

且……成为景熙帝的心头宠!

怎么可以这样?

皇后颤巍巍的视线落在景熙帝身上,她看到景熙帝恰好望向那女子。

素来肃冷威严的男人,此时眉眼间弧度都是柔和的,含蓄地笑着,像是一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年!

她九岁便和景熙帝相识,十六岁便嫁他为妻,两个人少年夫妻整整走过十六载,可是她从未见过他竟可以是这样的!

年少的景熙帝是冷漠狠厉的,那是一头孤狼,青年时的景熙帝日渐沉稳,开始讲究帝德,如今的景熙帝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什么都掌控在手心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神。

可现在,他竟然用那么温柔含蓄又克制的眼神看着一个女人。

明明喜欢得很,却刻意避开视线,欲盖弥彰到仿佛一个青涩少年郎!

皇后慌了。

这么多年,她和皇帝也许并无什么情爱,可她自认为她了解他,可以辅助他,可以帮衬他。

她是有资格坐在这凤位上,也能摸透这个男人的心思。

但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而随着这种不确定而来的,是对未来的恐慌,若是皇帝知道自己竟然对他唯一的儿子下了心思,如果他知道阿妩竟是自己安排在太子身边的,那——

皇后打了一个寒颤。

她隐隐感觉,皇帝已经知道了,也许不知道允鉴,但他估计在怀疑自己了!

他这个人城府很深,便是知道什么,没有万全应对,他不会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必是雷霆手段!

这时,景熙帝已经和太后提起阿妩的份位了,众人一听,顿时支棱起耳朵,全都在盯着。

景熙帝却是一笑,仿佛很不经意地道:“才刚入宫,年纪小,也不太懂规矩,以后还得母后多费心教着,如今随便给她安置便是了。”

众人心里一顿,这话说的,那亲昵的语气,那宠溺的神情,简直像是做人父母的领着自家顽童进学堂,又谦逊又护短………

哎呀呀,众人顿时没眼看了,这到底有多爱啊!

关键……这不是别人,是皇帝,皇帝还能这样?

他对他亲生儿女都没这么过吧!!

皇太后便也笑了:“这么美的美人儿,若份位低了,哀家都不忍心,可若是高了,就得破个例——”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皇后:“皇后,你说,该怎么安置?”

皇后听此言,勉强压抑下颤抖的情绪。

她上前,恭敬地道:“母后,新来的这小娘子生得确实娇俏动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出身来历?”

皇太后一听,也看向景熙帝。

只顾着看小美人儿了,却忘记问了。

景熙帝笑道:“她啊……”

皇太后听着这个,意识到了,打量着自己儿子:“怎么了?”

景熙帝:“前些日子,西台御史兼钦天监孙文博上奏,夜观天象,北斗南移,太白食昴,白虎登天,紫微东移,恐于朕龙体有碍,母后还记得这件事吗?”

皇太后点头:“倒是记得。”

可这和后宫有什么关系?

景熙帝:“是以朕命钦天监寻求破解之道,要寻一生辰八字与朕相合的修行之人,进宫伴君左右,以解灾厄。”

皇太后愣了下,疑惑地看向阿妩:“竟是这般,所以这位——”

景熙帝:“这是延祥观的得道仙姑,妙真,便是八字生辰相合之人,是朕的福星。”

妙真……

在场众妃嫔听到这话都是一愣。

皇帝竟寻了一个仙姑进入后宫?皇帝竟是这种口味吗?

她们现在去读道经学念咒语来得及吗?

景熙帝道:“道家本义提及,玄牝为至阴,是天地之根,天地未生时的万物本源,是以——”

皇太后不想听他搬出那些大道理,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就直说吧,你竟寻了一个道姑纳入后宫,这是要做什么?”

谁知道这时,旁边的皇后突然道:“皇上,这道姑怕不是寻错了?臣妾怎么记得,妙真这名字,臣妾在哪里听到过?”

她这话一出,景熙帝的视线便淡淡扫过来。

皇太后惊讶:“你竟听到过?”

皇后便蹙眉,有些困惑地道:“臣妾怎么记得——”

景熙帝依然含着笑,不过眸底却泛起嘲讽的冷意。

皇后感觉到了,不过她依然硬着头皮道:“之前,太子府打发走的那一位,叫什么来着?”

她笑了笑,望着阿妩:“妙真仙姑可知,太子府出去的那位仙姑道号?”

她欲言又止。

众人从皇后微妙的笑意中,突然意识到什么。

细想之下,大家骇然,头发发麻。

所有人都不敢说什么了,大家屏着呼吸,唯恐自己惊动了什么。

皇太后的笑也收敛了,她看看自己儿子,再看看皇后,最后视线落在阿妩身上。

她的皇孙,因为一个女子而和儿子对抗,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如今她回想起来了,那个女子姓宁。

阿妩也姓宁。

那个女子去了延祥观,而阿妩也出自延祥观。

关键……年纪还是差不多。

当皇太后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的脸色便逐渐难看起来。

此时寝殿中气氛格外凝沉,鸦雀无声。

第43章 皇膳

皇太后望向自己儿子, 试探着道:“皇帝,你说,这位小娘子, 她, 她——”

阿妩安静地站在那里, 一声不吭。

景熙帝神情如常,笑着道:“母后, 太子府中走了的那位, 确实恰好也叫妙真, 不过这也没什么,她既已入道门,便已经斩断红尘,如今以修道之身入世, 以道心伴圣驾。”

皇太后顿时气炸了。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儿子:“你, 你——”

皇后忙吩咐众人:“先退下吧。”

众妃嫔也都吓傻了, 这这这, 竟是父夺子妾??

景熙帝竟然做出这种事?

大家只恨自己竟然长了耳朵眼睛, 恨不得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此时听得皇后的话, 一个个屁滚尿流, 什么都顾不得, 只想赶紧跑出去。

谁知道景熙帝却陡然道:“站住。”

只是简洁两个字,却如雷震耳, 帝王霸气四溢, 妃嫔们全都噤若寒蝉。

阿妩柔顺地垂着眼睛。

她知道自己进景熙帝的后宫必然要引起一番波澜,皇太后,皇后, 其他妃嫔,还有太子,这些都要激烈反对的。

但是,要她进宫的是皇帝,她都是听皇帝的,所以她什么都不说,一切都由皇帝来解决吧!

毕竟,她是这么柔弱,这么无辜,她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啊……

景熙帝那么一声,众人尽皆僵在那里,谁也不敢动。

景熙帝一撩袍角,径自起身,迈步走到殿中间。

他恭敬但不失霸气地道:“母后,这女子俗家姓宁,单名一个妩字,确实曾经流落太子府中,之后遁入道门,可是今日朕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来历,朕既然下了旨意,要她进宫伴圣,金口玉言,断断没有往回收的道理,从此后,她便入朕的后宫,是朕的皇妾,朕会给她一个贵人的诰命,再给她一处安身之所。”

他的视线巡视过众人:“朕已经临幸于她,甘霖所至,便是君恩,既得君恩,此事已成定局。至于谁要说三道四,谁要给朕搬弄是非——”

众妃嫔听此言,一个个脸色惨白,纷纷跪下,齐声道:“臣妾不敢!皇上息怒!”

皇帝的话语太简单粗暴,那意思就是,他睡都睡了,他睡的人,就是他的人,就得入宫!

哪个再嚼舌根,杀杀杀!

众妃嫔惊吓之余,脑中只回荡着一个念头,皇帝竟然临幸了女人,原来皇帝没坏了身子,原来他还行……

景熙帝扯唇,轻淡一笑:“诸位娘子,你们贤良淑德,自然不会四处搬弄口舌,朕信得过你们。”

众人纷纷道不敢。

景熙帝神情微敛,负手而立,淡淡地道:“宫中有了这样的喜事,诸位也不必行此大礼,随意些便是,平身吧,以后宁贵人在宫中,凡事还得仰仗诸位多多提携呢。”

景熙帝这话说得别有所指,众人越发惊惶。

至于宁贵人……皇帝竟然已经开始口唤宁贵人了…

那是把贵人的份位给硬按上去了。

皇太后见此情景,脸色铁青。

这皇帝简直是疯了,跑到后宫欺负娘子们了?他这样,谁不吓个半死!

景熙帝却在此时,颇为温和关切:“母后,儿臣看你脸色不好,你喝口茶?”

皇太后:“哀家——”

景熙帝却对阿妩道:“宁贵人,还不给母后,给皇后娘娘敬茶?”

阿妩听此,明白景熙帝的意思,柔顺地道:“是。”

一时早有宫娥,匆忙奉上茶来。

阿妩接了,恭敬地奉到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沉着脸,自然不接。

阿妩便不吭声,把那盏茶高举过头顶,恭敬而无声地举着。

纤弱的手腕,雪白如玉,举着那白瓷茶盏,一切看上去赏心悦目,却又有几分可怜。

不过皇太后没有接,她板着脸,看都不看。

阿妩依然举着,举得时间过久,手腕承不住力而微微颤抖,茶盏中的茶水也在晃。

寝殿中格外安静,只有滴漏的声响,一下下地响起。

皇后屏住呼吸,死死盯着。

她知道,皇太后是拦住景熙帝的最后一道屏障,皇太后必须拒绝,她不能接这茶。

这时,景熙帝的声音响起:“宁贵人,是不是你不够诚心,太后娘娘才不接你的茶?”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权威。

阿妩听得一愣,现在,要她做什么?

无数双眼睛看着她,她咬了咬唇,捧着那茶盏,再次道:“太后娘娘,请喝茶。”

因为过久地举着那盏茶,手上已经无力了,以至于她说话都怯弱小声起来。

太后听着那无辜而细弱的声响,看向皇帝儿子。

他也在看着自己,神情温和含笑,不过眼神固执,其中意味再明白不过。

他知道若是和自己商议,自己定然不允,所以先斩后奏,他就是要自己必须认下,不然今天他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太后终究轻叹一声:“罢了。”

皇后心里咯噔一声。

众妃嫔全都小心看着。

太后在众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到底接了茶盏。

接了茶,便意味着接纳。

阿妩这才缓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此时她手腕已经酸到不行了。

不过景熙帝又道:“再为皇后敬茶。”

按照规矩,宫中新晋女子,贵人以及以上都要敬茶,敬皇太后,敬皇后。

皇后听这话,顿时陷入挣扎。

皇太后接了这茶盏,她接不接?

景熙帝并没有多看皇后一眼,他神情从容,笃定。

在这一瞬间,皇后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景熙帝料定她必须接,他就没有给她另外的选择。

他认为她没资格,也没胆量不接。

可真是彻底的蔑视和不屑。

所有妃嫔全都在支棱着耳朵听着,大庭广众之下,皇后陷入了天人交战。

而阿妩高举着那盏茶,恭敬柔顺。

有了皇太后的经验,她只需要继续重复一遍就是了,最后她拿不住这盏茶摔了,或者晕倒,那不怪她,得怪景熙帝。

反正都是景熙帝逼她的,都是景熙帝的错……

所以她只是举着那茶盏,一脸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最后终于,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底接了那盏茶。

众人松了口气,可同时心里又浮起忧虑。

后宫突然来了这么一位,那,那以后可有得闹腾了吧?

*************

殿中氛围格外尴尬,不过都是后宫人,惯常最会掩饰情绪的,所以在片刻的惊澜后,一切勉强恢复了平静。

皇太后面上虽然冷淡,也勉强赐了一件玉镯子给阿妩。

阿妩受宠若惊地谢恩,磕了三个头。

她觉得皇太后的寝殿就是好,地上的栽绒地衣太过柔软,以至于跪着都不会膝盖疼。

皇太后命她平身,她自然也就起来了。

皇太后脸上淡淡的,吩咐一旁女官:“去吧,给诸位姊姊见个礼。”

女官便领了阿妩,分别给阿妩介绍,阿妩都一一见礼了。

原来大晖后宫除了陆皇后外,还有三位妃子,分别是庄妃,康妃和顺妃,顺妃往下有贤嫔,惠嫔和安嫔,除了这几位,又有昭容,昭仪,婕妤不等,统共大概十人。

今日能侍奉在皇太后身边的都是贵人以上,其它人都没资格露面。

阿妩只是贵人,不过显然帝王偏心,非要她在皇太后面前露脸敬茶。

阿妩分别见礼,众人也都笑脸相迎,阿妩也在这见礼中,大概将这些做到了心中有数。

庄妃是除了皇后外身份最贵重的,为众妃之首,不过她相貌平常,且下颌边缘似乎有些陈年旧疤,虽然用脂粉遮掩了,依然能看出痕迹,可以想见她当年必受过重伤了。

阿妩猜着,她可能是因为什么事立了功,才有了如今这个位置,她这妃子份位,不像是侍奉君王,像是颐养天年的功臣,体面又从容。

康妃是因为生了德宁公主,她生得相貌不错,三十多岁的女人了,保养极好,只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有些挑剔不屑——仿佛她才是那个正妻。

康妃下面的顺妃,相貌格外出挑,阿妩甚至觉得她年轻十岁的话,应和自己不相上下。

这三位乍一看都是三十往上的年纪了,而下面的嫔以及昭容昭仪,相对年轻,不到三十岁,也有二十五六岁的,她们相貌不等,有的相貌平平却淡雅温和,有的是当之无愧的绝色。

阿妩这么过了一圈后,心里大概猜到了,宫里头的份位和相貌无关,基本上大家的份位高低是按年纪来的,看来景熙帝对后宫并无任何偏爱,大家全都在论资排辈,按部就班地熬。

阿妩隐隐觉得,自己站在这么一群姊姊面前,能以二八年华坐在贵人的位置,其实算是很出挑了。

这份位,真不低,简直媲美十八岁状元郎,年少有为!

正想着,景熙帝突然发话,却是吩咐惠嫔,道:“惠嫔,以后宁贵人便住在琅华殿,距离你的住处不远,她才刚进宫,诸事不通,以后你多带着些。”

惠嫔一听,受宠若惊,当即道:“皇上,臣妾明白,臣妾一定尽心。”

惠嫔出身小户,家里父兄都是秀才,她自己也颇通晓些诗文,进宫后,论姿色在众妃嫔中实属一般,不过好在她会诗词文章,并写得一手好字,以至于诸年晋升,她年年有份,竟爬到了嫔位。

她性情淡泊,为人安分,每日过来侍奉皇太后,颇得皇太后喜爱,往日景熙帝也很是看重她。

如今景熙帝才得了这么一个新鲜人,虽只是一个贵人,可大家都能看出帝王的偏宠。

毕竟冒着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纳进来的新人,那必然是心头好了。

而惠嫔一下子得了照拂新人的差事,这自然是好差,果然帝王看重!

其他妃嫔见了,心中自然诸般想法,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感慨连连,惠嫔往日爱写酸诗,让皇帝觉得她有学问,这会儿可真是出风头了!

唯独康妃,却是有些不甘,不过当着这么多人面,她到底不敢说什么。

她进宫时才只是一个九品选侍,之后凭着生了德宁公主,一步步地升上来,才勉强到了康妃的位置,也只是一个康妃。

景熙帝一共就太子和德宁公主两个血脉,生了太子的贤妃早就没了,所以后宫女子为景熙帝生于子女的唯独她了。

康妃觉得,后宫中除了皇后,自己应该是独一份。

可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小贵人,年纪这么小,来了就直接是贵人,倒是惹得大家全都另眼相待。

关键……她还叫什么宁贵人,宁,这不是冲撞了德宁的那个“宁”字吗?

是以康妃怎么都觉得别扭,可她不敢在皇太后和景熙帝面前造次,只能勉强忍着。

阿妩自然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一位康妃,她在行礼过后,便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惠嫔旁。

惠嫔着一身水红缠枝牡丹纹补子圆领袍,领口缀了白色护领,下面则是四合如意云纹马面裙,修长高挑。

她正想着不知道这位惠嫔性情,惠嫔却侧首,略冲她一笑。

她生得柔雅温和,一笑间,端庄亲切。

阿妩心里一动,倒是想起往日许多温暖的往事来,她连忙冲惠嫔笑了下。

景熙帝此时也恰好抬眼看过来,看她绽唇,对惠嫔一笑,倒是笑得格外甜美。

比对他笑时更甜。

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看了好几眼,才勉强收回视线。

阿妩此时正惶惶如鸟,很敏感地察觉到景熙帝的视线,感觉到他似乎有淡淡的不悦,不免茫然,怎么了,她哪儿做错了?干嘛这么看她?

结果接下来景熙帝再也没看她一眼。

这时候,已到了用膳时候。

却见先有内侍先取来黄绫张开,围在一旁,黄绫上遍绣草木花束,乍看之下犹如身在其中,甚至空气中隐隐有清冽芳香,不免让人食欲大开。

这让阿妩想起当时景熙帝被她误以为楼阁的帐幔,想来是一个道理?

这时又有内侍铺展开御用梨花木桌,都是一整套的,每位贵人面前都有,之后开始铺陈餐具,那些餐具全都装在木质匣盒中。

待安置好餐具后,阿妩以为总该上膳了,却并不是,便见有宫娥捧了紫金盆来,分别盥手,漱口,之后宫娥又取来了粉色绛纱袋,那绛纱袋在两侧有软绳,可以拴在耳朵上。

阿妩哪里见过这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旁惠嫔以很小的声音,笑着道:“这是防止口鼻息污了膳食。”

阿妩恍然。

此时女官请示,皇太后略抬手,女官匆忙给外面手势,于是阿妩先听到金铃之声,便有两排宫娥鱼贯而来,都是用雪白宣纸做护领,依然口戴绛纱袋,看着一个个洁白整齐讲究。

这些宫娥捧来的盘面都是用金丝笼罩着,同时又有内监从旁,举了小曲柄黄伞,罩在那膳食上。

阿妩这次不用问便懂,只怕是唯恐行走途中有什么鸟雀污了这膳食,所以又是打伞又是罩金丝笼。

最后终于膳食陆续上来了,各色的酒饭茶汤果饵一应俱全,不过这些是分两种的,一种是每位贵人前的,一种是中间大梨木案桌上的,会有两个同样带了宣纸护领和绛纱袋的,负责用玉碟取菜,吃什么就取什么。

那大案桌上,一眼看去琳琅满目都是各样吃食,只米食便有蒸香稻、燕糯、燕稷菜、稽粥和西梁米粥,花样百出的面食有玫瑰、木榨、果馅、油精以及青菜蒸点等,至于肉食,牛羊驴豚鹿雉兔及水族海鲜山蔬,样样齐全。

不过阿妩身为一小贵人,自然不好随意取用,她面前摆着的是菜肴六盘,汤三盏,还有果子三盘,所以阿妩这顿饭眼巴巴看着许多好东西,却吃不上。

这时候她回想起当初在南琼子,她可以和皇帝一起用膳,那时候的皇帝也没那么多讲究,现在进宫,她才突然认清皇帝当时说的“家大业大规矩大”是什么意思。

果然他家规矩大!好大!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景熙帝道:“母后,今日只是寻常家宴,膳食过于丰盛了,给诸位娘子各自赏赐一些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过去。

皇太后也意外了下,她看了眼景熙帝。

景熙帝迎上皇太后的视线,笑吟吟的。

皇太后道:“今日皇帝有心了,皇帝为一国之君,也为一家之主,对后宫诸位娘子多体贴一些,哀家甚是欣慰。”

说着,命宫娥取了案桌上的甜食来分给诸妃嫔,这些膳食比起寻常的更添一些讲究,有丝窝虎眼糖、玉食糖、佛波罗蜜等,便是菜色都格外新鲜别致。

众妃嫔自然惊喜不已,景熙帝可从来不是什么体恤后宫女子的,特别是这几年,他从不行幸,寡淡严厉,驾临后宫犹如上朝,弄得众妃嫔对景熙帝都避之唯恐不及,简直恨不得他永远不要记起自己。

如今竟如此体贴,感动!

大家纷纷起身叩谢,阿妩也跟着叩谢,磕了三个头。

磕头过后,重新回到自己座位,就听到景熙帝道:“这几样,给新来的宁贵人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过来,那目光颇为精彩,羡慕的,嫉妒的,打量的,审视的。

阿妩也是一怔。

景熙帝道:“宁贵人今日敬茶,辛苦了,给贵人补补身子。”

一旁皇后听了,虽勉强含着笑,不过眼中却是百味杂陈。

皇太后微挑了挑眉,什么意思,嫌她慢待了他的小贵人,他这就心疼了?

皇上望着自己母后,笑得一脸恭敬温和。

太后好笑又好气,收回目光,心想好人都让他做了!

这儿子就是吃准了自己心软罢了。

瞧他笑的,不知道还以为多孝顺一儿子,其实就是一个别有所图!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强硬,真是这辈子都想不到的事。

这时御前宫娥已经听令,取了景熙帝案前的三道菜,送到阿妩面前。

阿妩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在众妃嫔各样的目光中,提着裙子叩谢,又磕了三个头。

——幸好栽绒地衣厚实,磕头真不累。

而一旁诸位妃嫔,面面相觑,诸般神情几乎压都压不住。

就说嘛,平日这皇帝可从来不操心这些琐碎小事,心怀天下的男人,哪里会想着赐给他的妃嫔什么甜食。

敢情今日这是要宠着他那小贵人,便先来一个广施雨露,之后再重点浇灌?

众人全都偷偷地看向皇后,皇后往日都是颇为贤惠大度的,甚至曾经主动劝说景熙帝采纳新人进入后宫,她对后宫诸位嫔嫱也都是照料有加,十几年来不妒不争的。

不过……往日景熙帝可是从来没任何偏宠,后宫女子全都一视同仁,如今这个明显不一样了,大家下意识想看看皇后的反应。

大家看到,皇后却没任何反应,她面无表情地抿着唇,望着前方,端庄,肃穆,看不出任何喜怒。

众嫔嫱收回目光,暗暗地想,没什么喜怒,这就是极不高兴了,不然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些笑容来。

今日皇上逼着皇后认下这新人,皇后显然是强忍着从了,其实心里怕不是得气死。

阿妩磕头过后,她终于回到自己座位上,却见膳几上摆了几样,有一道看上去是螃蟹,竟是把蟹胸骨铺在玉盘中,形如蛱蝶,白生生的蟹肉点缀其中,一旁有紫苏草汤配着,可真是好看!

另有一小盏桂花甲鱼,装在红润润的小罐中,里面加了笋衣火腿,阿妩略尝了一口,可真是骨酥肉嫩,那汤的香气更是不同一般,清润鲜美,自己往日哪吃过这个!

她吃着实在喜欢,心中感激,便不着痕迹地看向景熙帝方向。

此时有宫娥和内监在侍奉帝王进膳,视线被挡住了,看不到,她只能作罢。

阿妩心里却想,刚才自己手腕都僵了,他看都不看一眼,冷硬得很,无半分怜惜,可其实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么一想,便觉甜丝丝的。

不过……不知道为何之前他看着自己,仿佛有些不悦?

第44章 宫墙下的注视

用膳过后, 再次漱洗,宫娥便重新上了茶汤果饵,众妃嫔起身离座, 拜谢过后, 入座享用。

景熙帝也陪着大家用了一些, 便起身离开。

他国事缠身,自然没时间和后宫女子在这里消磨。

他先和皇太后告别, 之后望着皇后, 淡淡地吩咐道:“皇后贤良淑德, 为朕打理后宫,宁贵人初来乍到,朕往日政务繁忙,诸事还请皇后多上心一些, 若她有什么不当之处, 也请皇后知会一声。”

他这话说得委婉, 但那意思很明白:我的小妾才刚来, 你做正妻的好好待她, 就算她有什么不好, 你也不能处罚她, 必须先告诉我一声, 由我来决断。

众人听这话, 全都悄悄地看向皇后。

却见皇后抬起眼,笑看着景熙帝, 恭敬地应下, 看上去颇为温顺贤惠。

众人见没热闹看,一个个心中失望,也只能罢了。

这时, 皇上准备离开,众妃嫔纷纷相送,阿妩也跟着送。

其实景熙帝就这么离开,阿妩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皇宫中华丽精致,处处都是规矩讲究,周围全都是陌生人,景熙帝是她唯一熟悉的。

她看着景熙帝背影,可景熙帝并不曾回首,甚至不曾看一眼阿妩。

一旁惠嫔抬起手,不着痕迹地触碰了下阿妩的衣角。

阿妩恍然,连忙收回视线,低垂着眼,恭敬温顺的样子。

接下来皇后也有宫务要处理,先行离开,临走前,视线特意扫过阿妩。

阿妩只当没看到。

皇后走了,众人回到席位,品茗说话,有些脸面的妃嫔便陪着皇太后打打叶子牌。

皇太后还特意问起阿妩会不会打叶子牌,阿妩自然不会,于是惠嫔便带着阿妩从旁看。

看了一番,阿妩还是不会。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哪有心思打牌呢。

况且周围一些妃嫔贵人都暗暗地打量她,审视她,揣度她。

这其间惠嫔和她搭了几句话,又给她解释了一番叶子牌的规矩,因为这个,其他妃嫔也都和她说了几句话,唯独那康妃,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

阿妩便有些受不了,抿着唇,睁大眼睛,盯着康妃,眼神特别倔。

她这个动作太突兀,倒是闹得大家都看康妃,康妃也有些意外,倒是尴尬起来。

她这样,倒像是自己欺负她一样!

康妃忙掩饰地道:“口渴了,喝口茶水。”

阿妩这才收回视线。

她当然知道自己初来乍到,身份不尴不尬的,绝对不应该对上这位康妃,这位景熙帝最宠爱女儿的生身母亲。

可……这康妃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反正谁让她不舒服,她就让谁不痛快。

她好歹也是贵人了……

果然,在那番瞪视后,康妃再不看阿妩了,阿妩自在了。

************

等到终于可以离开时,大家陆续告退,告退的时候又要给太后娘娘磕三个头,好在阿妩已经驾轻就熟了。

一口气磕了三个头,太后娘娘垂眼看了看她,吩咐一旁的宫娥,要赏给她金银豆。

金银豆?

她不太懂,很快见宫娥捧着大漆捧盒,里面果然装了金豆银豆。

阿妩赶紧谢恩,郑重而感激地接过来。

待走出寝殿后,也不过是未时,日头正好,一眼看过去,雕梁画栋,彩绘额枋,瑰丽繁复,气势磅礴,这便是帝王的宫殿。

她走在廊檐间,看着周围的流光溢彩,心里竟说不出的滋味。

她如今已经正式为宁贵人了,按照规矩,由尚宫和宫娥送她回去自己所在的琅华殿。

她知道自己将在这里度过很多年,也许永远走不出去了。

不过倒也说不上难过,哪怕留在东海,她也等不到父兄,那就在这深宫高墙中,寻一处栖息之所,至少免于颠沛流离。

今天她见到了皇太后,皇太后虽不喜她的身份,可她隐约明白,景熙帝今天当众说明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她也只能留在宫中了,赖也要赖在这里。

对于一般人来说,赖是需要厚脸皮的,不过阿妩不需要。

她就赖了,怎么了,皇太后不喜欢她,其他妃嫔不喜欢她,可只要皇上要她留在这里就是了。

她边这么想着,边往前走,谁知道这时,一旁宫娥却停下脚步,并低声提醒了一句:“贵人。”

阿妩疑惑看她,当看到她别有所指的眼神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于是她便看到了景熙帝。

在重重殿宇前,在绵延红墙下,有威严华丽的辇车,辇车前后是龙禁卫,并执了曲柄黄伞的内监,以及绣龙黄扇等。

辇车的垂帷被内监收起,景熙帝坐在御座上,侧影冷峻威严,但沉默。

仿佛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侧首看过来。

当视线触上的一瞬,阿妩便觉,自己被什么扼住了,目光完全无法移动。

景熙帝唇角微翘,含蓄一笑。

阿妩心神为之一荡。

她不知道他在这里看她,她以为他早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他在冲着自己笑,隔着辇车,隔着曲柄黄伞,隔着许多侍卫和内监,他如琢如磨,内敛含蓄。

温润一笑间,仿佛凝聚了大晖一百二十年的风华。

以前阿妩不懂,现在她懂了,宫里规矩很大,不是可以随意任性的,就连帝王都未必能任性。

可他在对她笑。

日头是极好的,秋日清爽的风贴着宫墙而来,低低吹过,拂起花纹繁密的明黄帷幔,也吹起男人耳边的冠带。

两个人视线如丝一般缠绕,别开,触上,黏在一起,柔情缠绵。

阿妩便渐渐脸红了,她想用唇语对他说些什么,但脑中一片空白,于是最后只是抿唇,对着他轻笑了下。

浅浅的一个笑,比风还淡。

此时周围龙禁卫并内侍全都垂眼,场上寂静无声,不过暧昧的氛围却似有若无地荡开。

福泰一直低着头,不过低首间,暗暗瞥过去,却见皇帝的眼尾处竟有一抹红晕。

他愣了下,几乎不敢置信。

看尽了天下环肥燕瘦,踏过了多少朝堂风云,站在世间巅峰的帝王,因为小娘子那似有若无的一个笑,就这么如同十七八岁少年郎一般红了脸!

他的皇帝陛下啊!

阿妩终于收回视线,她低首,抿唇笑着,膝盖微屈,远远地给景熙帝行了一个拜礼。

之后她低着头往前走。

福泰偷偷看过去,却见帝王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小娘子的背影,眉眼间依然带着笑,一直到那抹纤弱的背影没入宫墙后。

帝王眸底的笑意逐渐淡去。

红色枫叶飘落在青石砖上,有洒扫的内监提着水桶,正低首经过宫墙下,

帝王望着远处的侧影竟透出几分寂寥来。

福泰原本压抑不住的笑,也逐渐化为了惆怅,甚至眼眶竟然有些涨涨的。

他是一个阉人,并不懂世间情爱,也没资格懂,可是这一刻他竟品味到了甜蜜和酸涩交织的复杂情愫。

*************

阿妩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

所以她走得很慢。

不过再慢,这段路也要走完,她跟随着那宫娥一个转弯后,那道追随着自己的视线终于被截断,不见了。

阿妩知道,将来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从景熙帝留下她的性命,从景熙帝要她入宫,这就意味着景熙帝将自己的一世英明赌上了。

若是一个不慎,那他们便是一对狗男女,奸夫□□,罔顾人伦。

当然也有可能,有一日他后悔了,于是她便成为他贤明英君祭坛上的祭品,用她的死来洗清他的清白。

想到这里时,阿妩的脚步凝滞了下,之后才继续往前走。

从皇太后的寿昌殿到她所在的琅华殿,这路程并不算太短,一路上殿宇巍峨,游廊曲折,阿妩走得脚都要累了,最后总算到了。

入眼便见是一处菱花隔扇窗的殿门,筒子瓦卷棚式,上方有绿屏门红斗方写了“琅华”二字。

有女官等候在此,迎了阿妩进去,又给阿妩讲起琅华殿的布局,以及以后的种种。

阿妩走了这么多路,其实脚都是疼的,哪里顾上那么多,只不过恍惚听着罢了。

女官自然看出她的疲乏,但还是大致给她讲了接下来的安置。

她如今是贵人,贵人每个月的俸禄是五十三两,这个叫做红花钱,若在宫内担任职务或者差事,另有职务钱和赏钱,贵人有一日两膳并一次茶汤果饵,都是官中供应的,不用钱,每个月食蔬衣布,鞋料巾帕,都是官家按照一年四季来供着。

贵人殿中有内外服役若干人,负责洒扫浆洗,并纫针裁剪,这些宫娥内监的各样开支一应都是观中开支。

阿妩听到这些,慢慢地反应过来。

她便问道:“也就是说,每个月有五十三两银子,白吃白住白用侍女,我什么开支都不用?”

女官一愣,之后点头道:“是。”

她很快补充道:“除了这五十三两,还有一些奖赏,职务饷银,额外赏钱。”

阿妩有些来兴致了,好奇:“比如?”

女官:“比如眼下正要筹备德宁公主的及笄之礼,若是贵人在皇后娘娘那里领了差事,负责一些调度差事,那就能有饷银。”

阿妩一听就觉得头疼,在那位皇后手底下捞钱,只怕是艰难得很,罢了罢了。

她只好问道:“赏银呢?”

女官:“每个月都会有女官为后宫妃嫔并诸位宫娥教习,若是娘娘读书好,能通文理,便可晋升,晋升了,每个月饷银自然多了,按照惯例,皇后娘娘和陛下也有格外赏赐。”

读书?通文理?

阿妩越发惊讶,她看着女官,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妾身是侍奉陛下的,并不是要进学的吧?”

那女官轻轻一笑,恭敬地道:“娘娘有所不知,后宫之中素来是这规矩。”

阿妩困惑地看着女官。

女官笑了笑:“贵人听下官仔细讲来,便应明白了。”

于是那女官便详细讲起来,阿妩这才知道,大晖素来重子嗣,也重子嗣母系的选拔,但又不喜外戚,是以后宫女子多为民间良家女,这些女子经过一道道甄选后进入后宫,或者走女官之路,或者作为后宫备选。

走女官之路自然要会读书,通文理,先当女秀才,之后递迁为女史,再升宫官,最后到六局掌印。

至于后宫,要选那些品行端庄通晓文理的,还要看帝王的心思了,根据帝王喜好有个最初的份位,之后要学习四书五经,学习丧葬之礼,学习迎送宾客,还要学习琴棋书画。

总之,要学。

学好了,每年都有考核,对,是考核!

考核得好,便有机会擢升。

阿妩听得两腿无力,她确实也是识字的,还曾读过一些书,但……好不容易进了宫,却要她考女秀才?

她几乎站都站不稳了,颤巍巍地扶着屏风,问女官:“除了读书,可有其它晋升之法?或者——”

她一腔热血已经烟消云散,没出息地道:“只勉强每个月得这五十几两红花钱度日,可以吗?”

女官看着阿妩那没志气的样子,想了想,点头,不过还是提醒道:“只是那样的话,贵人在皇后娘娘跟前自然没脸,陛下也会不喜,往日陛下最喜文采出众者,比如惠嫔娘娘,她读书好,陛下曾几次夸她。”

阿妩听着,突然记起景熙帝把她交托给惠嫔,要惠嫔“好生照拂”。

敢情这照拂,是给她找了一位同门师姐,要她跟着人家好好读书学习吗?

她颤巍巍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还有别的吗?”

女官想了想,又道:“按照大晖后宫祖制,天子每个月行幸后宫,若是得临幸,便可有额外赏银,除此之外,若是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皇柞,那就不只是赏银,还会有额外晋升。”

阿妩:“哦,所以康妃娘娘,便是凭着这个了?”

女官却不好妄议那位康妃娘娘,只是道:“宫中一切都是按规矩来的。”

阿妩在心里快速地估量着,景熙帝子嗣单薄,目前为止只有两位后宫女子得此殊荣,其中一位还早就病死了。

她觉得自己估计没那种好运气为景熙帝孕育子嗣了,估计只能靠着多侍寝才能被提拔。

这个应该好办吧,她多撩拨撩拨,让景熙帝多睡她几次可以吧!

不过在这么搓搓手打算勤恳陪睡以获得擢升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事哪里不对。

这后宫的女人,到底是他的妻妾还是下属,他当他开学堂练兵呢?

这都什么狗屁规矩!

女官看着阿妩,有些不忍心,不过还是提醒道:“按照规矩,每年后宫娘娘们都要有专门的女官和内臣进行考测,若是无法通过这考测,那就不会写在赍牌上。”

阿妩:“什么意思?赍牌?那是什么?”

女官耐心解释道:“宫中天子行幸都是有规矩的,一般都是在晚膳前发赍牌,根据赍牌宣召当夜进御的妃嫔,之后由敬事房太监和负责宫闱起居的女官彤史双记录,如果娘娘的名讳不曾写在赍牌上,那就没办法得帝王行幸。”

她看着阿妩,心里却想,其实写了也没用,皇帝已经多年不曾按例行幸后宫妃嫔了,他连把妃嫔叫过去喝喝茶装样子都不肯,最起码的体面都不给。

听说皇帝身子早坏了,不行了,但这话她不敢说。

反正行幸都没了,大家也没什么心气,就慢慢熬年头就行了。

况且皇帝并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男人,看后宫这些女子几乎一眼看穿,大家都不太敢凑景熙帝,所以最大的心思反而是讨好皇太后和皇后……

而对于后宫妃嫔来说,景熙帝不过问后宫事,不问起自己,那就是好事。

他若哪一日问起,大家反而要瑟缩忐忑了。

阿妩几乎不敢置信,她睁大眼睛,微张着鲜润的唇:“若,若是读书读不好?那就——”

女官面无表情地看着阿妩,无情地告诉她一个真相:“不能侍寝,便越发无法擢升。”

阿妩:“……”

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这日子怎么过?

**********

女官退下了,有宫娥上前问起茶点,原来这宫中一日两膳一茶点,现在是茶点的时辰了。

这茶点是要宫娥前往尚食监专门取了来,宫中贵人以及以上的妃嫔都有,阿妩是贵人,恰好卡着吃茶点的门槛。

——差点就吃不上了。

可惜的是阿妩现在没什么胃口,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我不用了,你们也不必去取了。”

谁知那宫娥听了,却和另一个宫娥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阿妩:“怎么了,不能不要是吗?”

难道还得必须硬吃?喂猪呢?

宫娥上前禀道:“自然可以不去取用,但……若是不要,也是白白便宜了尚食监的。”

阿妩顿时恍悟,她看了看那两个宫娥:“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两个宫娥拜了拜,这才提起自己,一个叫怡兰,一个叫蔚兰,都是十五六岁,和阿妩差不多年纪。

阿妩倒是一眼看透她们心思,这个年纪,又没别的什么趣味,估计是馋。

于是她道:“我今日才在皇太后那里用过了,也并不饿,如今你们去取了茶点,留着自用便是。”

两个宫娥一听,惊喜,不敢置信,却又不好意思。

阿妩道:“不必见外,去吧。”

这二人这才谢过,喜滋滋地出去了,或许是真馋,下台阶时那脚步都很是轻快。

阿妩羡慕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能吃是福,可怜她竟连这个福分都没了。

一时悲从中来,从来不知道,当一个祸国妖姬这么难,她原以为扭扭腰哼唧几声就可以了。

怪不得以前景熙帝不让她进宫,想把她养在外面,原来宫里头的日子这么艰难。

又想起刚才在昌寿殿,那些妃嫔们看自己的眼神,并不是太友好,可她现在有些理解她们。

她们必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以保住如今的体面,文理诗词一个个都是好手,还得学习理家记账各种礼仪,自然看不惯自己这走后门的!

她又想起适才景熙帝望着自己的眼神,简直是入骨的缠绵。

若她文理不通,后宫考核不能过,他还会临幸于她吗?会不会给自己开个后门继续缠绵?

她觉得应该……会吧?

但是别人都是层层选拔才入宫的,唯独她是这样硬塞进来的,估计后宫没有徇私枉法的先例?

也许他会严肃地说,阿妩,你得学会自己站在我旁边…你多学学,考核过了就来吧…

阿妩顿时气鼓鼓的,当初他说清楚啊,说清楚了,她未必愿意来进学,天底下哪儿不能学,非来宫里受罪!

就在此时,突想起太后赐给自己的金银豆叶,当下忙拿出来,仔细看看。

这金豆圆滚滚的,阿妩估摸着一个豆子估计是一钱,如今太后足足赏了二十颗,那就是二十钱?也有二两了。

如果以后离了宫,想要卖,估计还能卖出更多来,毕竟是宫里头的物件,比外面的更纯一些吧。

这倒是让她心里好受了些,她又拿出自己的包袱行囊,这些都是内监帮自己安置在琅华殿的。

她检查了一番,并没缺少什么,太子那里得来的金子,景熙帝那里得来的首饰以及宝石都在,她把金豆子和这些贵重细软放在一处,上了锁。

她抱着这些四处看,房内摆设都是极好,楠木雕竹落地花罩,一边是碧纱橱,另一边则是栏杆罩,都用都用嵌紫檀的黄杨木来做隔扇,房内是砖墁地面,寝房是木地板的,上面又铺了柔软的栽绒地衣。

她寻到一处安置进去,这才勉强踏实下来。

这时两个宫娥回来了,她们先把茶点奉上来,要阿妩品用,阿妩看了看,倒是精致得很,但确实没什么胃口,便依然让她们分食,她们自是喜欢。

阿妩只穿了白绫袜,随意走在地衣上,感觉舒服柔软,也很暖和。

皇宫中各寝殿下都建有地龙,并有烧炭的炉膛,一到冬天,宫中便会将初烧的银炭在别处引燃,再用铁辘轳车把明炭推进去,这样整个寝殿都是暖烘烘的。

她站在窗棂前往外看,这是一处颇为讲究的院落,四周游廊连接,房舍都是片瓦卷棚式,前廊后厦都有手游廊,并点缀有藤萝架和山石等,乍看之下倒仿佛一处别苑。

此时藤萝架上有叶子飘落,零零散散的,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几个小宫娥正站在廊檐下,分食着茶点,小声议论着,既开怀,又有些忐忑,偶尔也会发出低低的笑声。

阿妩也抿唇笑了下,突然觉得,这深宫内苑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什么进学,她就不学,赖着,反正有五十三两。

至于侍寝和男人,大不了戒了!

第45章 我只要她

景熙帝微拎袍角, 迈入昌寿殿。

殿内地龙烧得温暖,景熙帝着了软纱白袜,踩着地衣, 走到屏风后。

有女官正服侍着皇太后, 皇太后躺在矮榻上, 微眯着眸子,享受着深秋的日头以及那细致的按压。

景熙帝轻笑了下, 坐在一旁, 早有宫娥奉上茶水,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

皇太后没好气地道:“怎么,皇帝是缺了茶水吗,竟特特来哀家这里要这一口茶?”

景熙帝略欠身,恭敬而温和地道:“母后, 德之首, 孝为先, 儿臣以孝治天下, 这段时日政务繁忙, 不曾侍奉母后左右, 如今既得了空, 自然是要略表孝心。”

皇太后却是冷哼一声, 睁开眼, 示意女官们下去。

女官并宫娥都纷纷低着头,无声告退。

皇太后打量着景熙帝, 儿子自然是极好, 聪颖英睿,龙章凤姿,十四岁登基的少年天子, 十五岁亲政至今,勤勉治国,事母至孝,除了膝下儿女略显寂寥,她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现在可倒好,顺心了三十二年的好儿子,他突然给她来一个大的!

她这么看着景熙帝,摇头叹息:“你是当皇帝的人,哀家这些年也不理事,许多事你比哀家清楚,你应该知道,你纳了那女子在后宫,这意味着什么?你这是置自己百年英明于不顾,这是要我们大晖皇室沦为后世笑柄!”

景熙帝略偏首,很有些无辜地道:“母后,只是一个小小贵人罢了,哪至于引起什么风浪?”

皇太后没好气:“小小贵人?你当我不知道,今日是贵人,明日便是昭仪,过几日是不是妃子了?你是不是还得给她封一个贵妃当当?”

景熙帝耐心地道:“母后,凡事都有规矩,若她自己争气,当一个贵妃也没什么。”

皇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你果然存着这个心思!”

景熙帝不急不缓:“儿臣只是说说,她若不争气,也便只能当一个贵人。”

皇太后深吸口气:“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只和哀家说,你什么时候对她起了这心思?敢情你一开始便存了心思是不是?该不会早算计好了,竟要谋夺自己亲生儿子的妾!”

她看着这龙章凤姿的帝王,悲从中来:“你好好的当你的皇帝,怎么就想起这一出,竟做出这种事来,九泉之下,你让哀家怎么和先帝交待!”

景熙帝一脸谦卑温顺,好脾气地道:“母后可以和先帝说,你儿子实在是一个混账,我已经替你打过了,等他来了,你再好好训诫。”

皇太后一听,气得拿起身边的锦枕,直接地捶打着矮榻:“你,你——”

景熙帝非常体贴地替皇太后捶腿:“母后息怒,仔细气坏自己身子。”

皇太后:“息怒,息怒?你还敢叫哀家息怒?你赶紧把那女子送出去,随便送到什么庵子道观的!”

景熙帝晓之以理:“都已经进宫了,母后也接了人家的茶,怎么好意思赶走?我们是养不起一个弱女子了吗?大晖的皇室丢不起这个人。”

皇太后气得手都在颤:“丢人?你还知道丢人?皇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罔顾人伦,你父夺子妾,你君夺臣妻,你还有脸提丢人?”

此时门窗紧闭,昌寿殿内颇为安静,皇太后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景熙帝望着愤怒的母亲,平静而坚定地道:“母后,你说的儿臣都明白,可儿臣已经迈出这一步,没有回头路,儿臣要她,要她留在儿臣的后宫,要她陪着儿臣。”

皇太后望着眼前的儿子,字字悲切:“皇帝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景熙帝:“知道,儿臣再清楚不过。”

皇太后苦笑:“那是墨尧的妾,是侍奉过他的房中人啊!这让哀家怎么说!”

景熙帝轻笑,浑不在意地道:“朕禀天命而生,承天之祐,御宇万方,为万民之父,为大道之宰,天下间有什么是朕要不得的?只是区区一个女子而已——”

在炉火的映衬下,他回首,侧颜锋利而俊美。

视线虚落在前方一处,他薄唇一笑,道:“别说是儿子的妾,就是老子的妾,朕既喜欢,也照要不误。”

皇太后听得这话,气得两手哆嗦。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儿子,八角琉璃宫灯的光洒下来,落在他淡茶色的眸子中,他足够冷静理智,却也足够疯癫。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儿子可以这样,他不是这样的啊!

她艰难地合上眼,手都在簌簌颤抖!

炉火中的银炭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皇太后深吸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眼底都是痛。

她出身于小户之家,从一个小小的昭仪走到贵妃,再到皇后,最后成为皇太后。

先帝驾崩时,景熙帝也不过十四岁,孤儿寡母,四顾茫茫,皇太后以一己之力辅佐自己儿子,终于看着他坐稳了那个位置。

一直以来,她对这个儿子满意至极,这个儿子从来都是谨慎勤勉,从来不会行差踏错。

可如今她知道了,三十二岁了,这个儿子突然发疯了。

皇太后悲痛地看着景熙帝,道:“皇帝,你为天下至尊,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什么非要这个?”

景熙帝:“她长得好看。”

皇太后:“只是好看?”

景熙帝略挑眉,想了想:“年轻,水灵,若不是知道她往日身份,母后刚开始不是也很喜欢吗?可见我们母子英雄所见略同。”

皇太后听这话:“哀家真想给你一巴掌!可你在这个位置,哀家若打你的脸,倒是哀家的错了!”

她纵然为亲母,可他是帝王!

景熙帝温柔地望着皇太后,恭敬地道:“母后若是想打,儿子脱下这身龙袍,任凭母后责罚便是。”

说着,他抬手,扯开玉带,就要褪下。

皇太后见此,忙阻止了他:“你不必如此。”

景熙帝停下手中动作,苦笑一声:“母后,儿臣倒是希望你老人家能痛打一番,儿臣确实做错了事,合该受罚。”

他垂下眉眼,低声喃道:“若是先帝还在,儿臣愿意跪在他老人家面前,求他痛打儿臣……痛打一顿,一切过错便都可以消弭,于是便有父亲为不懂事的儿臣收拾残局。”

他说到此间,皇太后突然心中酸楚。

她何尝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这是她心头的宝!若是先帝多活几年,哪怕多活五六年,自己的儿子这一路又何至于走得如此辛苦!

可先帝早早没了,十四岁的少年独撑大局!

于是她竟不忍心苛责,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皇帝,已经连着几年了,你后宫不曾进什么新人,你若喜欢年轻鲜润的,姿色好的,那便自民间采选一些良家女便是了,大晖天下,长得好看又年轻的,还不是比比皆是,难道就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你若不喜欢那些民间采选的,也可以自朝中文武百官的家眷中选,哪个不比她强?”

景熙帝生得峻伟挺拔,本身便是人中龙凤,年纪也不过而立,莫说他为帝王之贵,便是寻常官宦家的郎君,若长成他这样,只怕是也有不少闺女会心仪。

是以若是景熙帝在官宦人家采选,必然报名者众。

她苦口婆心,几乎哀求道:“皇帝,请你以社稷为重!”

景熙帝闻此,扯唇笑:“母后,儿臣临御天下十八载,什么样的绝色不曾见过,儿臣是缺了那么一个女人吗?”

往常采选,顶尖绝色却落选的也不是没有,他其实并不是重女色的,顺妃再早几年也是极美,年轻鲜妍,比如今的阿妩不差,可他也只是看看,并没有什么感觉。

皇太后:“那为什么必须是她?她到底哪儿好?”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景熙帝,其实他自己也曾想过无数次。

如今他再次想了想,道:“看着她,心里就喜欢,她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站在那里,儿子就喜欢。”

他低笑一声,徐徐道:“母亲,儿子见她第一眼时,这世间颜色皆如土,唯有她,只有她。”

皇太后一怔。

她看着儿子眉眼间的痴迷缱绻,苦笑一声:“皇帝,你可还记得,就在两个月之前,也是在哀家的寝殿内,墨尧曾经说过什么话?你当时对墨尧又说过什么?”

景熙帝听到这话,自己也是愣了下。

他想起太子,当初就是在这里,倔强地和自己对抗,非要留下他的爱妾。

而他自己又是如何以雷霆之势压迫他,务必要他把那女子送走。

当时墨尧说出的话,竟和他如今所说如出一辙。

也不过两个月,他竟成为了他看不惯的那个儿子。

他缓慢地垂下薄薄的眼睑,并没有辩解什么。

他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他曾自认无情,万物皆在掌控之中,所以狠心抛下,一次割舍便是一次挣扎,但他在这种挣扎中越陷越深。

之后,要么杀,要么爱,皆在一念之间,既不曾杀,那便是放纵自己沉沦其中,自己也便注定万劫不复。

他早已丧父,又登极天下,根本无人管束,全凭自我的克制,如今,束缚的绳索已断,他压抑许久的那个自己已经破壳而出!

帝王失德,昏聩无道,父占子妾,罔顾人伦,这就是他要的路。

为了什么,为了十六岁时那个桀骜不驯却不得不屈服的自己,也为了适才红色宫墙下那一抹柔情四溢的笑意。

景熙帝轻笑一声,沉声道:“母后,落子无悔,儿臣既已经迈出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

皇太后苦苦地道:“皇帝,放弃吧,给她一个好去处,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景熙帝却收敛了笑,望着太后,道:“母后,是儿臣不配吗?”

皇太后听此,心微沉。

景熙帝一字字地道:“儿臣只是要她,为什么不可以?儿臣就不配要自己想要的吗?”

皇太后声音嘶哑起来,她用力地道:“你有后宫妃嫔还不够吗?你后宫那么多妃嫔,你可以纳采新人,这世上绝色无数,你要多少有多少!”

景熙帝:“后宫?那儿臣不要了可以吗,把皇后废了,赶出去,底下妃嫔也都赶出去,一个不要了!全都滚!”

皇太后听这话,也是不敢置信,她看着眼前的帝王,这个陌生的儿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景熙帝:“御膳摆了一桌子,儿臣看着没胃口,就是不想吃,难道还要逼着儿臣吃?母后,儿臣曾经也勤勉规矩,兢兢业业,行幸后宫,可儿臣不想干了,谁爱干谁干,太子如果想要,把儿臣后宫直接送给他好了!”

皇太后顿时气得眼睛发直,嘴唇颤抖。

这这这,这叫什么话!

这是疯了不成??

景熙帝一步上前,撩起袍子,跪在了皇太后面前。

“母后,儿子可以面对天下人,也可以面对墨尧,但务必请母后助儿臣一臂之力——”

皇太后泪如满面:“皇帝,你——”

景熙帝抬起眼,淡棕色的眸子诚恳祈求地望着皇太后。

他缓慢地伸出手来:“十八年前,国库空虚,边疆不宁,内外交困,风雨飘摇,母后力挽狂澜,匡扶社稷,助儿臣践祚于圜丘坛,临御天下。”

他声音微颤:“今日,请母后再帮儿臣一次,不要让儿臣腹背受敌,儿臣可以为她对抗天下人,但那个敌人,不该是儿臣的亲生母亲。”

皇太后便痛哭出声。

她伸出颤抖的手,握住景熙帝:“你话已至此,哀家又有什么好说的!”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可比起孙子,她更心疼儿子啊!

此时的皇太后哭着答应下来,心绪激动,泪流满面。

只是后来,她细想之下,却是捶着矮榻,对韩王王妃——她的另一个儿媳好一番抱怨。

“皇帝对哀家真是用尽了手段,他知道此事难办,便故意在哀家跟前发疯,吓坏了哀家,再对哀家用这哀兵之计,求得哀家心软,一不小心便应下他了!”

她恨声道:“他一把年纪,看中了年轻小娘子,贪图人家美色,倒是让哀家这当母亲的为他善后!”

韩王王妃又能说什么,对于那位皇帝大伯子,她是半句都不敢多说。

她只能好一番安慰这皇太后婆母,哄了半晌。

不过这是后话了。

再后来,当有一日,她竟需要对那小贵人行叩首大礼的时候,便突然想起当年婆母太后对自己的抱怨,一时也是无奈。

或许一切早有定数。

至于此时的景熙帝,在拜别了太后后,立即摆驾奉天殿,在那里,有一个惶恐的七旬老人正忐忑地等着。

他见到景熙帝,立即匍匐在地,颤巍巍地道:“皇上,老臣教子无方,家门不幸,老臣罪该万死。”

英国公曾为太子太傅,是景熙帝的授业恩师,一直以来,景熙帝重仁孝之道,他对英国公颇为敬重,也因为这敬重,才选了英国公的嫡亲孙女为儿媳。

不过此时,他看着跪拜在地的英国公,并没有如以往般请他快快平身,而是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跪拜的老人。

“太傅,你老人家往日教朕许多,也曾说过,身为男儿,不担当,则无经世之事业。”

英国公:“是,这是老臣说过的。”

景熙帝:“太傅,朕今日且问你,若阴差阳错,毁了一女子清白,身为男儿,该当如何?”

英国公:“自当庇护那女子一生,不辜不负。”

景熙帝:“若那女子竟是道门中人,又该如何?”

英国公:“可留可去,若去,当有所承诺,若留,护她一生。”

景熙帝:“若那女子在遁入道门前,竟曾委身于人,又该如何?”

英国公:“女子清白,在心不在迹,老臣以为,遁入道门前种种,无关紧要。”

景熙帝这才略颔首,说起自己和阿妩相遇种种,这其间关键自然在于聂三,几乎是聂三把阿妩送到景熙帝的怀中。

英国公事先虽已经知情,但是此时听到这种种经过依然心惊胆战。

景熙帝凉笑一声:“朕当时只觉乡野间的小女子,生得美貌,便是谁家刻意送上的也没什么要紧,朕为万乘之尊,区区一个小女子,要了也是要了。只是朕万万没有想到,送出这小女子的竟然是朕的儿媳,太傅你的亲孙女,更没有想到这女子曾为太子妾。”

他的声音陡然冷厉起来:“若是事先知道,朕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当初朕只觉那女子难登大雅之堂,也是为了太子妃的体面,还要把她赶出去,朕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自食其果,自取其辱的事情!”

他一字字地道:“太傅,现在你告诉朕,是谁把朕推到了罔顾人伦的深渊?”

英国公泪流满面,颤巍巍地道:“皇上,老臣愧对皇上,愧对先帝!”

景熙帝:“太傅,朕也曾经想过,干脆要了那女子性命,从此再无人知,可是朕下不了手!”

他撩起袍来,蹲在英国公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太傅,朕承认朕心软了,可那样的绝代佳人,她并无过错,错的只是和朕有了鱼水之欢,朕却要杀她,朕下不去手,太傅觉得,朕错了吗?”

英国公不敢直视帝王锐目,以额触地,哭着道:“皇上,皇上无错,是老臣的错……”

景熙帝:“她本为东海渔民,只因朕不曾治理好这大晖天下,才要弱女流落在外,身如浮萍,若杀她,朕何以为君,何以为父,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

英国公哭得几不成声:“皇上,事到如今,此事全凭皇上做主,老臣肝脑涂地,也要护皇上名声周全!”

这么说着间,泪眼朦胧中,他看到面前的景熙帝站起,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没有褶皱的袍服。

他面无表情地道:“太傅,这件事,你说,该如何周全?”

英国公的心沉了下,很快又松下。

他知道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但至少,还可以付出代价。

若此女未曾进宫,自有千万种解决之法,可她已经进入后宫以备嫔嫱,一切都晚了,他们只能为帝王鞍前马后了。

景熙帝听着英国公的话,神情笃定而冰冷。

他明白,内有太后,外有英国公,这件事,已经盖棺论定。

再也没有人能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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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安顿在这琅华殿后,以为自己很快便会见到景熙帝,谁知并没有,连着两日,她都要学习各样规矩,又要适应这宫中的日子。

那位惠嫔人倒是极好,特意过来一次,和她讲了许多,还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

她心中自然感念。

她知道自己昔日是太子府中的,说出去不太好听,太后那里还不知道怎么着,这一位虽说受了景熙帝的嘱托,但对自己能释放一些友善,她也很是感念了。

这一日,她刚正要送惠嫔离开,就见福泰来了。

她对福泰自然熟悉得很,倒是没觉得什么,谁知道惠嫔见了福泰,颇为看重的样子。

甚至于惠嫔走的时候,福泰也只是略弯腰含笑来送,反倒是惠嫔,一连说了两次有劳和你慢走。

阿妩有些意外,她隐隐感觉,福泰在宫中地位很高,就连当了嫔的惠嫔都得让他几分。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是景熙帝身边最得用的,后宫妃嫔当然得小心敬着了。

她这么想着,就见福泰试探着道:“贵人,这位惠嫔还算和善吧?”

他突然这么问,阿妩也是一懵,便道:“挺好的啊!”

福泰揣着手,便呵呵笑起来了:“那就好,那就好!”

阿妩突然明白了:“福公公,原来你是特意过来的!”

福泰:“我怎么特意过来的?”

阿妩心里美滋滋的,笑道:“来狐假虎威的!”

福泰轻咳了声,无奈:“娘娘,咱说话能注意点吗?”

想他福泰走在后宫,也是能横着走的,可就在这位小贵人面前,从来就没威风过。

阿妩便越发笑了:“就当我没说好了!”

福泰看着眼前这小娘子的笑,可真真是灿若春花,明媚动人,也怪不得帝王对她如此上心。

看着这样一个绝代美人儿,心里再不痛快,也得喜欢起来了。

他便笑呵呵地道:“想着贵人娘娘才进宫,怕你缺了什么,所以特意送过来的。”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前几日便命人开了私库呢,说让奴婢亲自去挑,一定要挑好的给娘娘,奴婢去了后,也没和咱陛下客气,把那些好用的物件,都给娘娘你拾掇来了!”

阿妩听这话,喜欢得差点嗷呜了一声。

福泰赶紧让她小声点:“娘娘,不能声张,这是宫里头!”

他真是愁啊,还是小孩子家家的呢!

以后皇帝陛下估计得操心了,还能怎么着,自己手把手慢慢教呗!

阿妩猛点头:“好好好!”

福泰当下连忙吩咐一声,却见一众人等鱼贯而入,每个都捧着一紫檀木金漆大盒,大家进来后,先是恭敬地见礼,之后便将那些物件尽数陈列在案上。

转眼间,大小各样盒子摆得满满都是。

阿妩眨眨眼:“这些都是给我的?”

福泰看着小姑娘那清凌凌的眸光,分明满是期待,又有些不敢置信。

这一刻,恨不得赶紧把那些物件全都捧上来给她看。

他当即笑道:“这些都是闺阁中日常用的,娘子看看用得顺不顺手。”

说着,他便帮她打开来,第一个盒子里装的日常所用小物,有铜胎掐丝珐琅火盆,有红心白毡坐褥,铜镶口珐琅炉瓶盒,碧玉雕云纹香筒,红雕漆痰盂盆,玻璃四方容镜等。

阿妩看着这些物件,知道这里面每一件估计都是大内御用的,讲究的。

福泰又打开一个盒子,这次盒子里却是各样脂粉。

他笑着道:“娘娘,这是红蓝花做成的金花胭脂,这个是正经紫茉莉花籽制成的珍珠粉,还有这些,这是今年都城贵人最流行的桃花粉,娘子看看喜欢哪个,等会让底下丫鬟给娘娘梳掠。”

阿妩往日在太子府听孙嬷嬷提起桃花粉,听说并不容易得,当下打开来看,那是一个白釉小瓷盒,里面桃花粉质地细腻绵柔,一看便是上等好货。

福泰见阿妩喜欢,便开始给她介绍其它各样脂膏,诸如润面嫩肤的红玉膏,玉容洁肤的玉肌散,还有腊鹅脂和藿香做成的面脂,总之各样好脂粉,全都是最最上等的内廷御用,如今都给阿妩送来了。

阿妩看着自然喜欢,拿着簪子挑了一些在手指尖,轻轻研磨,确实足够细腻,闻着有淡淡的香味。

她站在几乎一人高的掐丝珐琅镜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越看越喜欢。

自己端的是好颜色,哪怕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不是被自己迷到了。

恨不得天天对着铜镜看,反正这宫里的铜镜大,一人高,外面哪轻易见到这种铜镜呢!

这时候,福泰恭敬地立在一旁,笑着道:“不是明日,便是后日,等陛下有了空闲,便会驾临琅华殿了。”

阿妩明白这个“驾临”就是行幸的意思。

意思是景熙帝要临幸自己了?

她纳闷,侧首看福泰:“不是说有个什么牌吗?得把名字写在那个牌上,才能翻牌临幸?”

福泰一听便笑起来:“这是听哪个女官说的,这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

如今帝王根本不行幸后宫,许多规矩都名存实亡了,女官做事规矩,竟然还要给新来的贵人念这种老经!这不是吓唬人吗?

阿妩眼睛一亮:“那我不用去听讲学了?”

福泰:“……还是要听的,这个是后宫规矩,不能废,不过贵人放心,陛下总归会偏疼娘娘几分。”

费了不知道多少心思,才把小娘子安置在后宫中,这几日前前后后地忙,应付朝臣,压下争端,还不都是为了这娇滴滴的小贵人!显然帝王需要安置好一切,才能安闲自在地来陪着小娘子花前月前。

阿妩便懂了:“皇帝给我开后门。”

福泰笑:“对!”

第46章 晚宴

阿妩听着, 自是松了口气。

她虽并不太懂着约莫七八粒蜜丸样的物件,那蜜丸并不大,也就如蚕豆大小, 每一个都用上等芦苇纸包着。

阿妩心里微诧:“这是吃的吗?”

福泰略咳了声, 摇头:“不是。”

阿妩看他吞吞吐吐的, 纳闷,歪头打量着他:“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什么毒吧?”

福泰差点直接被自己口水呛到。

他很无奈很无奈地叹息:“娘娘!”

他看看外面, 没人, 便一股脑把出一张发黄的纸塞给阿妩:“娘娘, 这个如何使用,奴婢也不知,娘娘自己慢慢揣摩。”

说完,福泰就一溜烟跑了。

阿妩越发奇怪, 当下打开那张纸, 看了看, 一看之下, 恍然大悟。

她忙剥开蜜丸外面的那层金纸, 果然似曾相识, 陆允鉴给她用过。

陆允鉴曾命人调教她, 要她去勾搭太子, 给她用了各样好物, 其中便有这蜜丸。

这蜜丸据说是用苦参,冰片和生川草乌等做成的, 可以让女子紧致犹如处子, 甚至可以让那里气息馥郁芬芳。

她仔细研读了一番,用法和之前她用时一样,是要在沐浴后送进去, 等这蜜丸慢慢地融化,沁入其中。

她随手扔在一旁,其实有什么意思呢,就凭她自己,难道还拢不住一个皇帝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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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惠嫔过来阿妩这里闲坐,一进来便惊叹,阿妩这里布置一下子讲究起来了。

阿妩笑眯眯:“是福公公送来的。”

惠嫔叹息连连,显然这不是福公公送的,是陛下送的。

陛下虽然一直还不曾临幸新入宫的小贵人,但其实心里牵挂着,要给他的小贵人添置家什物件呢,以后这种赏,只怕流水一般往这里搬。

宫中妃嫔临幸也是有额外赏的,这个赏宫里头妃嫔已经几年没见过了,估计以后会有了,全在小贵人头上。

不过她还是纳闷:“阿妩,你和福公公很熟?”

阿妩点头:“嗯,还行,他性子极好,和善。”

这么一说,她回想起之前,她也经常说话呛他,不听他的,倒是把他气得够呛。

她便道:“有时候呛他,他也不恼,总是笑呵呵的。”

惠嫔:“……”

她一时沉默,不知道说什么了。

福泰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那是十二监中最具权势的,他们替帝王代为掌管玉玺的,景熙帝勤勉政事也就罢了,若是换个懒散帝王,掌印太监便是实际上的内相了。

只不过福泰前几年因身体不适,只在司礼监挂了一个虚名,平日陪在帝王身边,闲散度日。

可谁不知道景熙帝对福泰的倚重和信任,便是太子到了福泰跟前,都要恭恭敬敬的。

结果阿妩,这才进宫的小贵人,说人家和善,说呛他也不恼……

最后惠嫔终于挤出一句:“陛下实在是宠你。”

福泰的态度,便是天子的态度了。

阿妩想想这事,多少也明白了一些:“看来以后还是对福公公敬重一些吧。”

万一哪日失宠了,她估计还得求着福泰多通融呢。

惠嫔听此,叹息之余,也就不提了,反而说起前去给太后请安的事。

其实对于给太后请安,阿妩很是怵头,总怕太后给自己摆脸色,不过好在太后仿佛也没有,她只是不咸不淡而已。

这样就很好,她请安磕头就出来,倒是自在。

于是这一日又跟着惠嫔去给太后请安,谁知道这次很不巧,太子妃竟然在。

太子妃乍一看到阿妩,那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简直仿佛看到鬼一样。

阿妩也是没想到,便冲她笑了笑。

这时候旁边也有其他妃子在,大家其实都在等着看热闹呢。

小贵人原本是太子的妾,在太子府,那就是太子妃手底下的,如今可倒是好,人家直接进宫,给皇帝当妾,成了贵人了。

虽说贵人只是一个从六品,比太子妃这种储君妇不知道差了多少,但贵人再小,那也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太子妃见了后,也得略点点头,稍微给个面子。

是以如今太子妃和小贵人碰上,所有人都偷偷地往这边看。

太子妃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看到了阿妩。

她的心便一下子乱了,完全不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