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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第191章【VIP】

出府的马车多,他们一过去,旁人肯定要避让,顾知灼嫌麻烦,让重九先别走。

她放下马车的窗帘,隔绝了外头的喧哗声。

谢应忱注视着圣旨,心跳略微有些加快。

最初的最初,他也有过怨,怨皇祖父不相信父亲,逼死他的爹娘。

后来,皇祖父也死了,因为他爹娘的死,悲痛而亡。

谢应忱心中的怨,也在那时候变为了怀疑,怀疑皇祖父是不是另有苦衷,逼死爹娘并非他的本意。

“皇祖父当时立了荣亲王继位,有遗诏,有口喻,一切名正言顺。”

荣亲王为继任之君。

而他,反倒成了尴尬了存在。

“国不立幼主,我当年尚未及冠,父亲又是废太子,立我不足以安民心。而皇叔们中间,也只有荣亲王最为合适。”

谢应忱的手指不禁微微用力,圣旨上出现了浅浅的折痕。

直到长风事败,谢应忱意识到了真相。

既然皇祖父是迫不得已,那么,他清醒后,必然会为自己留一条保命的退路。

晋王谨慎,连那截断墨他都能藏了这么多年,倘若皇祖父果真有另外的遗诏,肯定在晋王的手里捏着。

“公子。”顾知灼挪了个位子,坐在他的身边,眉梢扬起,“看吧看吧。”

轻快的嗓音吹散了他心中的郁结,谢应忱应了声“好”,眸底的暖意几乎要溢出来了。他慢慢展开圣旨,双手拿着两端,把圣旨放在膝上,让顾知灼也能一起看。

他的目光从第一行扫过,圣旨是先帝亲笔所书,他在写这道圣旨的时候,已是强弩之末,笔触无力,圣旨正面同样也有一些血迹,几乎可以想象,他一边写,一边在咳血,甚至是吐血,十分艰难地写完了这道圣旨。

谢应忱释然了。

“皇祖父……”

他闭了闭眼,随后把圣旨卷起,看着圣旨上头这些星星点点的血迹,他想法和顾知灼一样——瞒不住。

以晋王的谨慎,一旦得知谢璟去过庄子,一定会回去一趟。

哪怕扫尾扫得再干净,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他肯定会发现的。

谢应忱的拇指在圣旨表面的龙纹上慢慢摩挲,思忖着。

“公子。”顾知灼抓着他的衣袖,凤眸亮晶晶地说道,“你再跟我说说,晋王还活着没。”

“活着。”

谢应忱分出一分心神去思考遗旨该如何处置,余下的九分全在她的身上。听她问,便说道:“晋王请来的大夫倒也有些本事,血止住了。”

“谢启云的血肉融化了大半,收殓时,已成了半具骷髅。”

谢应忱懂她心结,仔细和她说着谢启云的惨样,听得顾知灼眉飞色舞,愉悦道:“活该。”就是可惜没亲眼见着。

“不看,脏眼睛,丑极了。”

顾知灼伏在他肩头就笑:“师父说的对,天道是公平的,因果报应,谁都逃不了。”

她仰脸看他:“公子。你说,如今的晋王还有多少雄心壮志?”

她靠得他很近,近到他能够清晰的看到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了一起,心念相通。

谢应忱放下圣旨:“重九,你去一趟里头,把晋王叫出来。”

重九应命去了。

这马车是顾知灼亲手布置的,她熟悉地打开一个小柜子,里头是红泥小火炉,上头还煨着一小锅粥。

谢应忱脾胃弱,顾知灼特意交代了马车上要一直煨着粥,她特意配了药包和粥一起煮,就是为了类似今日这样没时间用膳的情况。

饿着肚子等了几个时辰都不开席,好好的人都要饿的胃痛,更别说是公子了。晋王府做事真不地道。

顾知灼给他盛了一碗:“公子快吃。”

她又分出来两碗给了外头的重九和晴眉,最后一碗是她自个儿的,小小的砂锅就空了。

粥煨了一上午,暖洋洋的下肚,略微发紧的肠胃顿时舒坦了许多。

谢应忱夸道:“好吃。”

“不是我煨的。”

“是你盛的。”

顾知灼莞尔一笑,乐呵呵地说道:“下回让他们煨红枣粥,甜丝丝的也好吃。”

谢应忱放下碗,拿了颗金丝蜜枣喂给她。

蜜枣抵在唇边,顾知灼张嘴咬下,带着花香的甜腻在唇齿间弥漫。

“甜。”

谢应忱用指腹抚去了她嘴角残留的些许糖霜,在她的唇边落下了一个亲吻,有若羽毛轻抚,一触即离,仿佛还带着蜜枣的香甜。

“嗯,甜的。”他的眸光仿佛含着蜜,带着几分蛊惑,“很甜。”

甜的还想再吃一口。

顾知灼拈起蜜枣给他,蜜枣还含在嘴里没有咽下,重九带着晋王来了。

晋王的脸色苍白,手掌又绑上了白棉布,双腿虚浮无力,走路的时候,跟在水上飘似的。

“公子。晋王来了。”

重九禀完,稍待片刻后,撩开了车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王爷,请。”

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

马车里的两人正在用着粥,一人一碗吃得不紧不慢,就连见他上了马车,谢应忱也只是略略抬眸,颔首示意他坐下。

药香来自粥,并不难闻,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晋王心中郁结,五脏六腑隐隐发痛,但这股药香一涌进鼻腔,连这些隐痛也淡去了许多。晋王不由看了顾知灼一眼,想必这药也是出自她的手。

细细想来,若没有她,谢应忱必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在车帘放下前,顾知灼招呼了一句:“重九,这碗是你的。”

重九自然地拿过放在小桌上一碗粥,坐在车橼上吃了起来。

车帘落下,车厢里哪怕坐了三个人,也还宽敞的很。

“是臣,招呼不周。”

晋王坐下,勉强扯了扯嘴角道,“让殿下来我府上,还得自备粥食。”

吃下了最后一口粥,谢应忱熟练地把两人的碗整理收好,放回到了小桌第二层的抽屉里,又拿出了茶罐,慢条斯理地在茶碗中加入了茶叶和风干的花瓣,三停茶叶一停花。

晋王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并没有理会自己的冷嘲热讽,终于还是主动开口问道:“不知殿下叫臣过来有何事。”

“臣还得为儿子准备丧仪,若无事,臣想先告退。”

“王叔留步。”

谢应忱淡声道,“孤今日得了一样小玩意,想请王叔为孤鉴鉴。”

小玩意?

晋王不解。

顾知灼把那道卷起的圣旨放到了小桌上。

这是!晋王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伸手想夺,顾知灼直接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啪!

轻脆的响声让晋王打了个寒战,脑子一下子清明了,他有如站在冰天雪地中,脊背升起了一股颤栗的寒意。

不会错的,这道圣旨跟了他这么多年,他连上头的血渍分布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为什么会在谢应忱的手里!

庄子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人来禀报他。

他脑海中思绪四起,一时间理不出头绪,他甚至在一瞬间,涌起了一个念头——除掉谢应忱。

谢应忱现在就在他府里,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这个想法刚刚在心底萦绕,就被一声似有若无的冷哼所打断。

一抬眼,他对上了一双满含杀意的凤目。

晋王压抑着慌乱的心跳,佯装淡定地说道:“臣不知殿下何意。”

“王爷是聪明人,不用在这儿与孤拐弯抹角。”

“又不是在公堂,王爷无须费力去澄清什么,说的再多,你自己都不信,让孤怎么信?”

晋王:“……”

小火炉上的水沸了,谢应忱提起小银壶,在茶碗中斟满水,淡雅的花香飘散了开来。

“王爷。”顾知灼单手托腮,笑吟吟地问道,“您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晋王没有说话。

顾知灼自顾自地道:“季南珂跑了,三皇子殿下心急如焚,追回了京城。”

“他们俩呀,一个跑,一个追。一不小心跑到了一个小庄子上,两个这么一吵起来,庄子上的管事都吓坏了。”她夸张道,“重九看屋里没人,怕有小贼进去,好心地去帮忙看着屋子,一不小心发现一个暗室,再一不小心,就找到了这个。”

“哎呀。”

“王爷,您说这运气好不好?”

晋王心口发紧。

什么怕有小贼,什么给他看屋子,什么一不小心发现……晋王都要被她气笑了。

他几乎可以还原出当时的场面。

是谢璟没用,成天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孰轻孰重都搞不懂,给了谢应忱可趁之机!

把他和晋王府推上了绝路。

他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顾知灼叹道:“哎,王爷,您这般汲汲营营,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呀,真替您觉得累。”

这一叹,仿若一根尖刺,扎进了晋王的心中。

谢璟是一个扶不起来的,资质差就算了,野心还不够。

承恩公这混账东西,把他千刀万剐都不解恨,让自己为他一家子的荣华富贵殚精竭虑?呸!

至于皇帝……软弱无能,六年了都坐不稳这个位置,谢应忱一回来,就被逼到几乎软禁的地步。

他还能为了谁?!

王妃?

王妃只有云儿一个儿子,云儿没了,王妃有心悸,花神医说怕也难活了。

为了爵位?

他不傻,是谢笙推了云儿一下,云儿才会摔下来的。云儿都病成了这样,又能活多久,谢笙连一个月都等不及,在众目睽睽下动手。心倒是更狠,偏偏蠢的很,这个爵位落到他的手上,他也保不住。朝上那些老狐狸,谢笙这蠢货,能玩得过谁?

想到这些,心头涌上了一阵心灰意冷,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咳咳咳。”

“我还有救吗?”晋王抚着自己的手背上的伤口,不抱什么希望的问道。

“没救了。”顾知灼坦然道,“王爷,您必死无疑。”

“一样是死,本王又何必多此一举?!费心费力。”

晋王呵呵笑着。

他看懂了谢应忱找他的用意。

无外乎两个字——正统。

这道遗旨在谢应忱的手里,但若是谢应忱自己在朝上拿出来,公诸于众,是下下策。

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他的亲叔父,他仗着一方遗诏逼得亲叔父退位,恐难免烛影斧声之嫌。

废太子当年因篡位而废。

所以,谢应忱不但想要这个皇位,而是要昭告天下,废太子一脉才是正统。

“死和死是不一样的。”顾知灼的手腹轻触了一下他的手背的伤口,晋王吓得缩了回去。

顾知灼:“长风是衰老,腐败而死。谢启云是皮开肉绽,骨肉不存而死……”

晋王攥紧了衣袖。

“至于王爷你,你会流干身上的每一滴血。”

晋王的手背紧绷,没有愈合的伤口又崩裂了开来,鲜血在白棉布上晕开。

“你会一直活着,直到变成一具干尸而死。”

晋王亲眼见过长风和云儿死前的惨样,额上冷汗涔涔。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若只是为了一个痛快,臣也可以自己来的。”

自己捅自己一刀,也不是那么难的。

顾知灼往后靠了靠,端起茶碗,轻轻吹开上头飘浮着的玫瑰花瓣,茶香花香融合在一起。

谢应忱温言,仿若在闲话家常一般说道:“王爷是宗室,此罪不会祸及三族,孤听闻,王爷的安阳郡主上个月刚为你添了一个小外孙女。”

打一顿给一个甜枣,为了这颗甜枣,他才会拼命。

“安阳郡主日后若是在夫家活不下去,孤可给允她和离,带孩子和嫁妆自立门户。”

晋王猛一抬头,这些日子来一桩桩一件件的糟心事压过来,他平白老了近十岁,保养得当的脸上满是苍老。

他子嗣艰难,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

大启律,罪不及出嫁女。但若娘家获罪,出嫁女在夫家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若是他的安阳能够和离,单单那些嫁妆也够养活她后半辈子了。

谢应忱拿捏住了他的死穴。

谢应忱含笑道:“王爷大可以再想想,孤不着急。”

他是不急。

自己答不答应都不重要,自己只是他的一个选择,而不是唯一选择。

往前一步是死。

往后一步也是死。

谢应忱得到了这道遗旨,等着自己的唯有死路一路。

他站了起来。

因为马车的高度有限,晋王的腰只能略弯着。

他调整着动作,跪在车厢里,又深深地弯下腰,他的额头伏在了谢应忱的脚边。

这一跪,意味着,他彻底输了。

输的是阖府性命。

“臣。”

“遵旨。”

谢应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没有叫起。

又过了一刻钟,晋王从马车上下来,他的后背湿透了,里衣湿嗒嗒的粘在身上。

他真的怕了。

他用手抵住额头,过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苦笑,慢慢往回走。

第192章 第192章【VIP】

“走啦。”

马车里传来轻快的声音,车轮滚动着出了晋王府的大门。

“公子,你瞧这黑云。”

顾知灼从窗户探头,示意他看头顶的阴云。

已近黄昏,天色有些暗沉,涌动的黑云笼罩在晋王府的上空,风一吹,大门上贴着的大红喜字又掉了下来。

谢应忱陪着顾知灼学过天象,沉吟道:“乌云盖顶,家破人亡?”

嗯嗯。她傻乐着点头:“师父说过公子有天赋的。”

谢应忱就笑:“师父对谁都这么说。”

“才不是呢。师父说,我最有天赋。要是出家入道门,说不定还能当个国师,光耀门楣。”

胡说,出什么家!谢应忱的手指勾起她的发尾,俯身在她耳际道:“不当国师了,当禁军统领好不好?”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

顾知灼在国师和禁军统领中间犹豫了一息,愉快地选择了后者。

很好,不出家了!谢应忱放心了。

车轮骨碌碌地往前,把晋王府抛在了身后。

晋王府挂白,所有的大红喜字都被取了下来,烧成灰烬,又正式对外报了丧。

晋王连夜招来小庄子的管事,问清楚谢璟他们误入庄子的整个经过,在知道谢璟不敢回京城,安顿好季南珂后,又匆匆赶回西疆后,心彻底冷了。

王府管事来问世子的丧事事宜,晋王也只说了一句“简办”,就把自己关进书房里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世子的死悲痛欲绝,直到第四天一大早,晋王从书房里出来。

他的脸上虽不似三天前的颓丧,但短短三天,鬓角染霜,乌发与银丝相缠。

当他走进文渊殿时,苍老的模样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王爷……”卫国公脱口而出,“你怎就老了这么多。”

晋王笑了笑:“年纪大了。”没再多说。

早朝已经停了许久,大启朝上下所有的政事如今全都在文渊殿解决。

向谢应忱见过礼后,晋王在众目睽睽下,呈上了一道折子,并躬身道:“太孙殿下,自今年起,大启境内灾祸连连,先是大坝决提,再是地动、疫症。又有前朝余孽虎视眈眈,在江南煽动民心,图谋不轨。”

不止是这一年。

仔细想想,自打今上继位后,没有一年是风调雨顺的。

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其他人也都想到了,有些唏嘘。

重九接过折子呈了上去,谢应忱一边翻看,一边听晋王说道:“臣想请太孙殿下,代君祭祀太庙,为国祈福。”

这番话,说得不少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祈什么福?

而且,让太孙代君祭祀?岂不是在向天下宣告太孙的正统地位……当然这对太孙党而言是极大的好事,却也代表了三皇子继位的可能性又一次被大幅削减。难不成晋王让承恩公气疯了,打算放弃三皇子投诚太孙?

承恩公也是这么想的,陪着笑脸道:“王爷,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谢启云是死了。

可是晋王也捅了他一剑,算扯平了。何必再得理不饶人?为了这点事就要另择新主,也太没有原则了。

“孤允了。”

谢应忱合上了折子,抬手让承恩公不要插嘴,淡声道:“云城真人羽化后,大启国师之位已经空悬十年,大启灾祸连连,孤以为,应当尽快择定国师。”

国师求的是大启国运,云成真人在世时,经常闭关,为国运祈福。

师父入世是为了夭夭,夭夭的事一了,他就会回天心观。不然的话,师父肯定是最适合的。

“由道录司先择出适合的人选,三日内呈上来。”

道录司属礼部,礼部尚书连忙应诺。

没有国师,祭祀的黄道吉日,只能再由礼部尚书去了一趟太清观,请观主占吉,一连三卦后,定在了十月十五。

也是顾知灼及笄的日子。

只有十来天了,礼部立刻忙碌起来。

承恩公想阻止,也生怕晋王真的倒戈不再管谢璟,一连几天往晋王府跑,却连门都进不去。

谢启云在停灵七日后,草草起棺,按亲王世子的仪制葬入陪陵。

一切丧仪从简。

黑棺无声无息地出了城,承恩公一大早就赶了过来,一边抹着眼泪喊贤婿,一边坠在了后头,拉着晋王套近乎。靠着脸皮厚,回程的时候终于蹭上了晋王的马车。

上马车时,满脸的讨好和焦虑。

下了马车时,神清气爽,赶紧递了牌子进宫去了。

一连几天,京城里,皆是一派详和。

官府贴出公告,为求大启国运昌隆,百姓福祉,太孙代君祈福后,朝廷会正式册立国师。

一时间,引来满城议论纷纷。

如今京城里风头最盛的无疑是清平真人,百姓们都在暗自揣测,新的国师会不会就是他。

“我看不会。”

有个书生摇着折扇,指点江山道:“清平真人往来皆是权贵,身为国师,当以天下福祉为重,求的是国泰,是民安,岂能一心只为权贵而谋!”

“这国师啊,他还不配。”

“听到没。”

顾知灼坐在二楼雅座,瞪着清平道,“师兄你呀,就是少了这份公心。”

清平不满地翘起小胡子:“什么叫作往来都是权贵,也只有权贵会特意请我上门啊!普通人都是自个儿去观里的。”

他这回来京,也是应了人所请,过来看风水的。普通人谁会特意找他看风水啊!

“此言差矣。”

有人在底下反驳那位书生道,“清平真人待人和善,但凡有人去太清观求卦求符,从不拒绝。”

对对。清平连连点头,回瞪了小师妹。

“你在观里事事皆应,有多少人看见?”顾知灼指点道,“该招摇的时候就要招摇、作势。”

“蒙着脑袋,谁又会知道师兄你做了什么。”

“你想成为国师,你就得有站在万人之上的气魄,懂不懂?”

好、好有道理。清平傻愣愣地点头。

“这才对。”

顾知灼拍拍胸口,自信道:“师兄,你听我的准没错!”

成为国师是清平师兄两世最大的心愿。

“所以,”清平挠挠头,不太确定,“是要去城楼上占卜吗?”

顾知灼:“……我说了什么,会让你想到去城楼上占卜?”

“不是吗?”

清平真诚地看着她,一双细小的眼睛,瞳孔黑亮清澄。

顾知灼:“……”

城门的方向传来了喧闹的响声,晴眉提醒了一句:“大姑娘,来了。”

顾知灼迫不及待地移步临街的窗户,双手撑着窗沿朝外探头探脑。

“谁来了?”

“我哥。”顾知灼说着,补充道,“我哥去西凉为三皇子迎亲去了。”

哦哦。清平也坐过去看。

谢应忱没有亲迎,只派了礼部官员去接,一行百余人沿着京城主道进了城门,为首的就是顾以灿,顾以灿鲜衣怒马,煞是招摇。

顾以灿的信提前三天到了,说好了今日会回京,顾知灼一大早出门,就是为了接他。

现在还不到午时。

跟在后头的是谢璟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男子穿披甲衣,披散着的乌发绑了几根小辫子。看打扮应当是凉国的大王子多棱。

后头还有两匹马,一白一黑,白马上是一个异域风情的少女,落后她半个马身的是季南珂。

额,季南珂?她怎么也在!

一行渐行渐近,顾知灼随手丢了颗核桃,顾以灿反手抓住,一抬首见是妹妹,冲她笑得阳光灿烂。

“等我,一会儿就过来!”

谢璟和多棱也循声看了过来。

“咦?”

清平悄悄指着多棱,“那个人,气运不错,日后必为草原之王。”

顾知灼竖了个大拇指,夸他:“师兄相面的功夫更老道了。”

上一世,凉王死后,继位的就是多棱。

那个时候,因为谢启云怯战,多棱步步逼近,西疆岌岌可危,朝上已经在商议割地了。公子用计挑拨了多棱和凉王,凉国内乱,顾不上西疆,最终退了兵。

后来,赢的是多棱,也元气大伤。

公子去世前,凉国都没能再进一步。

清平摸了摸下巴:“还有一股肃杀之气,不简单。”

他摸出了放在袖中的算筹,随手起了一卦。

底下的人已经走远了,顾知灼扭头看去:“师兄,你在算什么?”

“气运好的那个。”清平头也不抬,“贫道瞧他眉心略有黑影,近日会有一劫。”

“你快说说。”

清平用他的尾指理了理翘起的胡须:“坎为水,土克水,遇土不吉。”

说着又重新起了一卦。

顾知灼凑过去一看,沉吟道:“困龙得水。”

此卦大吉。

清平的第三卦是,行险而顺。

见顾知灼看完了卦象,清平收拾起了算筹,说道:“此人气运极佳,遇事呈详,唯有三个月内会有一劫,此劫若是应上了,是死劫。但只要避开,此生再无大劫,日后必为草原之王。”

懂了!顾知灼打了个响指,意思就是让他赶紧死,别拖延。

顾知灼在意的是第三卦。

行险而顺。

它和“困龙得水”一样,属于吉卦。

顾知灼用罗盘补了一卦,推过去给他看:“行险而顺,九紫离火运。”

清平盯着罗盘,“九紫离火运”一般都会与国运相关。

他沉思着连连掐算,起卦,但卦象太大,千丝万缕各有变化,一个时辰都算不明白。

“师兄。”顾知灼双手托腮道,“都事关国运了,你应该好好闭个关,把卦象看透了。”

她颇有气势地一举手:“到时候,一出关,彩霞漫天,仙乐飘飘,国师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清平越想越有道理,摸了摸胡子,觉得赶紧回去闭关为好,还得请教一下师父。

“夭夭。”

轻快的脚步声蹬蹬蹬地上了楼,推开了雅座的门。

“师兄。”

顾以灿先是跟清平打了声招呼,又往顾知灼的身边一坐:“妹妹,我回来啦。”

他的右臂往她肩上一搭,凑过去看:“你们在算什么?”

“国运。师兄想当国师。”

顾以灿捧场的鼓掌:“师兄卦无一失,肯定可以!”

清平被他的捧得老脸微红:“胡闹。贫道先回去闭关了。”

“一块儿走。”

顾知灼说着还不忘给顾以灿倒了杯温水:“你进宫了?”

顾以灿一口喝完,抹了把嘴说道:“对,在含璋宫见到皇上了。先不回家,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也跟着下了楼,把清平送上马车,再肩并肩往回走。

“快说说,西疆现在怎么样了。”顾知灼拉着他的手臂走得蹦蹦跳跳,顾以灿脑后的马尾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姜有郑有些本事,西疆治理的还不错,他问你什么时候再去,他带你四处走走玩玩。”

“明年去!”

上回去西疆,只匆匆走了个来回,也没好好看看。

而且她还想去趟上虚观,问问祝音咒。

大启尊道,人间事不涉道观,因而并不会因为长风的过犯查封上虚观,但朝廷的文书会把长风的罪状送到上虚观中公诸于众。

“然后呢?谢璟跑了,你们知不知道?凉王应了没?”

顾知灼一口气问了好几问,想到什么问什么,问完又兴奋道:“是糖人,我要吃,你去买。”

好嘞!没一会儿,顾以灿拿回来了两个糖人,一只狸奴一只孔雀,顾知灼挑了狸奴,在它的尾巴上咬了一口。

喀嚓。

很脆,也很甜。

顾以灿一口吃掉了孔雀尾巴,说道:“刚进西疆没多久,谢璟说京城有事要回去一趟,办完了就赶回来,我懒得管他,随他去了。”

这事对顾以灿来说小的不能再小,连写回家的信里都懒得带一笔。

“我见完凉王,威胁……不对,是友好的说服了他。”顾以灿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们相谈,那个,甚欢。”

“迎了亲,我们都快要走了,谢璟才回来。”

“季南珂怎么也在……灿灿,买那个。”

顾知灼指的是海棠糕。

她还是头一回在京城看到有人卖海棠糕。

“快快,只有两个了。”

顾以灿的速度足够快了,还是慢了一步,跑过去的时候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再起一炉得等一盏茶。

“我们一人一半。”

顾知灼用油纸把海棠糕一掰为二,给了他半个。

一口咬下去便是甜甜的豆沙,焦黄的底部脆脆糯糯的,特别香。

这一打岔,亏顾以灿还记得刚刚说到哪儿,接着往下:“在翼州时,谢璟把他和季南珂的事与凉国公主说了,凉国公主说是想见见人,谢璟把人带了过去。”

刚烘好的海棠糕特别烫,高温让里头的豆沙质地绵绸,烫得他够呛。

顾以灿懒得管他们的破事,反正他去凉国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把手上的海棠糕吃完,顾以灿还想了一件重要的事。

“对了,妹妹。刚刚我们进宫去了,皇帝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当场让人叫了钦天监,定下了婚期。”

顾知灼用帕子擦完手,把他的手拉过来也擦了擦,头也不抬道:“什么时候?”

“十月十四,钦天监说,黄道吉日。”

如今已是十月初九,也就是仅仅只有五天?顾知灼算了算时间:“好赶啊。”

不过,早在定下谢璟要和亲后,礼部已经开始准备大婚事宜了。

哪怕再赶,挤挤也不是问题,最多简陋些。

又要大婚,又要祭祀,还偏偏定在前后两天。礼部还真辛苦。

顾知灼乐道:“十月十四是不是黄道吉日我不知道,十月十五肯定是黄道吉日!”

“当然!”

那是他们俩的生辰。

“到了。”

顾以灿拉着她拐了一个弯,停在了金玉阁前。

第193章 第193章【VIP】

进了金玉阁,立刻被迎到了顶层。

掌柜亲自拿出了一个雕着精美花纹的木盒,木盒里是一根金簪。

金丝在簪身缠绕,有如花枝,绽放在簪头。每一花瓣都是黄金捶打而成的,薄如蝉翼,在阳光下流淌着眩目的光芒。金丝编织成的流珠垂下,金丝间还镶着细小的宝石,仿若藏进了星辰。乍一看,做工就极为耗时。

顾知灼越看越喜欢:“灿灿,你什么时候定的?”

顾以灿掰着手指数了一下,欢快道:“三月!我离京前。”

顾知灼蓦地捏紧了簪子,手指略微紧了一瞬,生怕伤到簪子,又立刻放开,珍惜用双手把它捧在掌心中。

三月。

也就是说,在定了这支簪子后,她的灿灿就出京剿匪去了。

上一世,这一别是永别,他们再也没能相见,她也不知道她的灿灿,她的哥哥,还为她准备了及笄礼。

上一世,她直到死也没能见到过这支簪子。

顾知灼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心口滚烫滚烫的,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灼灼燃烧。

顾以灿呆住了,傻愣愣地问了一句:“不喜欢吗?”

不会是被丑哭了吧,还挺好看的呀。他亲手画的,画了好久的。

“喜欢。”

顾知灼双掌合拢,小心地捧在掌心里。

“姑娘要不要戴上试试看。”掌柜问道,“若有不合适的地方,还能再调整一下。”

“不试了。”顾知灼的手指抚着簪子,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宛若鲜花怒放,“等及笄那天再戴。”

她看了又看,不舍地放回到了匣子里,又把流苏全都整理好,才盖上盖子。

她的动作既珍惜,又小心,仿佛拿在手上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来拿。”

“不要。”顾知灼捧在怀里,一别头,“我的,不给你。”

顾以灿:?

哪怕有一个打从娘胎起就在一块儿的妹妹,顾以灿有时候也还是搞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不过,这不重要,妹妹喜欢就好!

“明年再给你买!”

顾知灼:“后年也要,一直买到我变成老太太。”

好嘞!

高高兴兴地出了金玉阁,顾知灼的手里拿着宝贝簪子,也不乐意去逛了,生怕磕着碰着,直接打道回府。

府里都知道顾以灿今儿会回来,太夫人早早就让人在仪门候着。

一回来就去了荣和堂,见两个人一起进来,太夫人高兴地招手把他们叫了过去,先是摸了摸顾以灿的脸,又让他站起来转了一圈,确认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掉,太夫人放心了。

“西疆好不好玩?”

“好玩!”

“以后啊。”太夫人摸摸他的脸,“只接这种差事就可以了,多风光啊。别去危险的地方,知不知道。”

在太夫人看来,顾以灿这趟去西疆,真的单单就只是迎亲。

比剿匪,平乱什么的要风光多了,主要是安全。

顾以灿笑着答应:“我留在京城陪祖母打叶子牌,哪儿都不去。”

等打下北狄,他就留在京城,再也不到处跑了。

太夫人乐得眯起了眼:“灿灿乖。”

“那祖母库房里的波斯短刀能给我吗?”顾以灿眨巴着眼睛看他,“就是舅祖父从波斯带回来的那把。”

去岁江家的商队去了一趟波斯,带回来了好些波斯的稀罕物,前阵子给太夫人也送来了不少。

给!太夫人打发祝嬷嬷去拿:“全带过来给灿灿挑。还有波斯地毯,一会儿几个丫头来了,让她们自个儿挑。”

“灼丫头,”太夫人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道,“你过几天及笄,祖母给你备好簪子了。是你们曾祖母留下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她递了一支垂凤簪给她。

垂凤簪价值连城,美得不可方物。

“我有了。”顾知灼坐在脚凳上,显摆着她新得的金簪,“祖母你看,好不好看?灿灿亲手画的样子,及笄用。”

“祖母给的,我也要。”

她乐呵呵地接过垂凤簪。谁又会嫌簪子多呢,对吧。

“祖母还有别的吗?”

“给给给,都给你。”

太夫人只有一个闺女,自打顾缭缭及笄后,府里再没有办过及笄,好不容易有个孙女长大了,太夫人正稀罕的紧。

不一会儿,堂屋里就摆开了好几张桌子,又是头面,又是短刀,连波斯地毯也只能先堆到一边放着。

太夫人还特意让祝嬷嬷把放着珠宝头面那个库房的册子带过来,让顾知灼自个儿挑。

顾知灼点一件,就让人去拿一件,摆满了两张桌子。

太夫人坐在上头,乐呵呵地瞧着。

她的库房都快堆不下了,拿去拿去,都拿去。

“太夫人。”

挑的正热乎,有管事嬷嬷从前院进来禀道:“皇上口喻,今晚为凉国大王子和公主设宴接风,宣王爷和大姑娘进宫。”

顾以灿:“去吗?”

“不想去。”顾知灼乐滋滋地把玩着一支蝶戏花的金簪,头也不抬。

顾以灿:“我也不想去。”

太夫人虎起脸来:“宫里都宣了,哪由得了你们想不想去的,要听话,赶紧去梳洗。祝嬷嬷,让人去备马车。灿灿,你刚回来还累着,不许骑马,在马车上还能睡一会儿,快去快去,别迟到了。”

顾知灼依依不舍地看着满桌的头面。

“全给你。”

顾以灿学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满桌的波斯短刀和蒙古短刀。

太夫人:“……只许一人挑一把。”

好吧。顾以灿给妹妹也挑了一把,手拉着手,跑了。出门见到顾以炔,他还不忘道:“快进去,祖母把舅祖父送来的波斯短刀全拿出来了,快去挑。”

“祖母祖母!我也要。”

顾以炔飞奔了进去。

顾知灼是真不乐意进宫,尤其是宫宴什么的,听着就累得慌。

她慢悠悠地梳妆,沈猫蹲在门口看她。

顾知灼顺手一捞,带它一块儿去。到了仪门时,顾以灿已经靠在马车里打完了盹,见妹妹一来,主动给她掀起了帘子。

顾知灼往他身边一坐。

“走啦。”

顾以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总觉得妹妹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等下了马车才反应过来,妹妹的腰上是……刚刚讨来的波斯短刀?

肩上背的是……猫?

顾知灼回首冲着他笑,一脸无辜。

顾以灿悄咪咪道:“要不要藏藏好?”

除了御前带刀侍卫,任何人进宫都是不能带武器的。

“没事,皇上瞎了看不见。”

随身带着短刀是顾知灼重生以来的习惯,不带着她不舒坦。

“这是皇上看不看得见的问题吗?”

两人斗着嘴往宫门走,候在宫门前的内侍殷勤地迎了上来,目光从顾知灼腰间的短刀上掠过,像是瞎了一样,还侧了侧身替她挡住了金吾卫。

看着猫,更是掏出了小鱼干孝敬。

顾以灿:?

现在在宫里当差,连小鱼干也要随身带了吗?

他摸摸下巴,略有所思,他的刀还在马车上,不知道现在回去拿还来不来得及。

宫门在身后关上,好吧,看来是来不及。

“顾大姑娘,您累不累,肩撵已经备好,您要不要坐?”

“不了,我们不去含璋宫,直接入席吧。”

“是,您请。”

小内侍殷勤恭敬。

沈猫进宫就跟回家一样,趴在顾知灼的肩膀上,自在地甩着尾巴。

顾知灼没有如往常去后宫向皇后问安,而直接跟着顾以灿到了华章殿入席。

兄妹们来得不早不晚。

镇北王府足够尊贵,他们的位次在很前面,一坐下就有内侍端来了果子露,让她润润嘴。

又坐了一会儿,其他人陆续也到了,依次入席。

有相熟的也过来说会儿话。

今儿没有男女分席,但除了顾知灼有着朝廷的正式册封,掌了千机营的兵权,有资格站在朝堂外,也就只有几位未婚的公主和王府郡主来了。

谢丹灵见到他们俩,乐得跑了过来。

“我要坐这儿。”

她让内侍给她挪一下位子,内侍看了一眼顾知灼,乐呵呵地应了。

“猫,你也来啦。”她一坐下就抱起猫亲了一口,说道:“皇后娘娘说,给西凉公主接风洗尘,让我们来招呼一下。”她说的“我们”指的公主们。

两人头靠头,顾知灼跟她显摆自己收到的及笄礼,谢丹灵朝着顾以灿一摊手,还不等她开口,顾以灿也向她摊开手:“姐,我的生辰礼。”

顾知灼学他:“生辰礼。”

谢丹灵:?

“本宫只比你们大三天!”

“大三天也是大。”

“就是。要不你叫我姐?”

“让你耍赖。”谢丹灵扑了过去,三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谢应忱进来时,目光久久的粘在她的身上,走到自己的位次,只比皇帝的尊位矮了一阶。

殿中舞乐声声。

“皇上驾到!”

帝后由内侍宫女一众人等簇拥着走了进来。

皇帝瘦得厉害,刚到不惑之年,已是两鬓斑白,凹陷的脸颊让他的样貌格外苍老。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乍一见他,周围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知灼听谢应忱说过,皇帝的眼睛不行了。

皇帝应该是不想示弱于人,哪怕看不见也没有公诸于众,除了贴身伺候的,还没有人知道。他走得四平八稳,除了耳朵会习惯性地侧向有声音的方向外,唯有扶着皇帝的李得顺会时不时低头说几句话。

“台阶……抬脚……落下……”

顾以灿读了唇语,低声跟妹妹说着,忽而挑眉道:“是谢琰。”

顾知灼这才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跟在皇子们中间。

皇帝没提,礼亲王也只当忘了,谢琰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名份,也没有入玉牒,哪怕皇帝把他带了出来,他也没有皇子蟒袍,低头走在众人中间,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皇帝坐下,喜怒不形于色,抬了抬手道:“免礼。”

凉人是和皇帝一起进来的,入了席后,不少人在暗暗打量着这两位凉国王族。

“朕今日为凉国大王子和公主接风,愿两国缔结永世之好……”

皇帝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足足说了半盏茶。

他清了清嗓子,已经有些精神不济了,很快切入正题:“钦天监择了十月十四为黄道吉日,为朕的三皇子和珈叶公主完婚。”

“传朕旨意。”

皇帝只能看到模糊的光线,面向了谢应忱坐的方向:“册封三皇子为瑞亲王。”

礼部尚书看向了谢应忱,见他点头,才躬身应诺。

舞乐又响,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皇帝和多棱谈天说地,多棱在边境待得久,说起了启凉边界的风土人貌,侃侃而谈,皇帝也颇为捧场地屡屡称赞。

就像两国从来没有打生打死过。

席下众人也时有附和,夹杂着舞乐曲声,席间热闹了起来。

顾知灼给猫夹了一只虾仁,这是内侍特意让御膳房为猫做的,只用清水煮过,剥好后呈上来的。

谢丹灵提着小银壶给她把面前的杯子斟满,顾知灼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

“哪儿来的?”

谢丹灵对着她笑:“新进贡来的,是果子酒,甜甜的,好喝极了。”

顾知灼浅尝了一口,果然甜!

“好喝。”

猫的小脑袋凑过来闻了闻,不满地拍了拍酒壶,顾知灼又让人给它端来了一小碗温热过的羊奶。

一舞毕。

几个抱着琵琶的乐伎上来,琵琶声声如珠滚玉盘。

顾知灼听得入迷,谢丹灵娇声道:“我娘和福安县主一块儿把残谱补全了,那曲子好像是叫《兰庭思》,是百年前方大家与夫和离后谱的,我听娘弹过,听得想哭。”

她小脸微微有些红,见小表妹看她,她嘴角弯弯,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醉了?

顾知灼捏了捏她的脸颊,果然有点烫。

顾知灼把吃饱了羊奶和虾仁正在舔爪爪的猫给她抱,又把她面前的果酒换成了果子露。

猫瞪大眼睛,盯着席间飘扬的水袖,爪爪张开又收拢,跃跃欲试。

“……大启皇帝陛下,请!”

多棱一口标准的官话。

酒过三巡,他起身敬酒,一连干了三杯,李得顺附身和皇帝说了,皇帝连连叫好,也跟着饮了一杯。

先敬过帝后,多棱又面向着谢应忱道:“太孙殿下,许久未见,你风采依旧。”

“来,你可要喝上三杯!”

顾知灼扬了扬眉。

多棱拿着酒杯走了出来,走向谢应忱。他笑得豪迈,扎起的细小发辫垂在肩头,朝谢应忱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谢应忱回敬,一口饮下,喝的是温水。

夭夭不许他喝酒,除了那回和沈旭共饮,他滴酒不沾。

“太孙如今瞧着倒是康健的多了,哪像从前在王都时,你上不了马,提不起刀,拉不开弓的……就是废物一个。”

这话他是用凉语说的,仗着其他人听不懂。

毕竟他在大启“做客”,公然折辱大启储君这种蠢事,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大启近日连连进攻,坏了他在边关的布局,大启皇帝软弱无用,这必是谢应忱的意思。这人弱不经风,来凉国六年病了六年,却是一肚子坏水,挑拨的凉国六年换了两任国君。

多棱举杯,做着敬酒的动作,面上笑得豪爽,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些劝酒的话。

“废物就该待在废物该待的地方。别碍人眼。”

“你说呢?”

说完,又换了大启官话,敬酒道:“请。”

啪。

顾知灼放下了酒杯。

她听得懂凉语。上一世,公子挑拨多棱和凉王内斗,她就跟在他身边,公子亲自教她的。

“提不了刀,拉不开弓,也照样可以打爆你的头。”

顾知灼这标准的凉语一出,多棱猛地看了过来。

她笑靥如花:“脑袋开花哟。”

第194章 第194章【VIP】

谢应忱轻笑。

他什么都不用说,她的想法素来与他一致。

谢应忱的双眸仿佛带着柔和的光晕,停留在顾知灼的身上。

多棱瞳孔骤缩,眯眼注视着顾知灼,没有注意到,谢应忱手里一直拿着一把漆黑色的火铳,直到顾知灼出声,他把火铳放到了条案上。

凉国在京城安插了不少暗探,谢应忱的未婚妻是顾韬韬之女,这件事多棱早已知晓。

她的容貌与顾以灿极为肖似,方进京城时,多棱就认出了她。

他还听闻,这位顾大姑娘在京城颇为张扬。

“顾大姑娘。”

他称呼道,意思是,他知道她的身份了。

“你也是想与我同饮一杯?”

他剑眉挑起,发辫垂落在前胸,显得无比肆意,又轻佻。

在西凉的一些特定时节中,女子若请男子共饮,一杯过后就会一同入帐共度良宵。

谢应忱眸色一沉,指腹摩挲着火铳的枪管。

顾知灼轻哼,同样用凉语道:“我是说,要打爆你的头。”

她嘴边含笑,说出来的话字字含刀带刺。

“至于酒,你自个儿去黄泉路上慢慢喝。”

顾知灼从条案上跨了过去,红衣长裙,珠钗环绕,明明是富贵娇美的贵女打扮,在她的身上,举手投足间却颇有一份英姿飒爽。

席间懂凉语的人不多,大多听得有些不明所以。

倒是晋王当年去过西疆,和凉人进行过和战谈判,略能听懂几句。

谁能想到,这两人面上谈笑晏晏,实则暗含杀机。

多棱笑了,轻慢的目光打量着她:“你?”

这胳膊,这纤肩,这细腰,在凉国哪怕一个普通的养马妇人都生得要比她健硕,自己一只手就能把她提起来。

多棱朗声大笑,他拿过一个海碗,把壶中的酒全都倒了进去。

凉人好酒,他这一壶都是烈酒,一碗足有一斤重。

他把碗重重一放,溅洒出来的酒液让整个大殿酒香浓郁。

“顾韬韬的女儿,输了的人就把这碗喝下去。”

“你喝,我就与你玩玩。”

“我不占你便宜,我输了,也喝。哈哈哈哈哈。”

他双手背在后头,斜眼看过去的时候,目光中满是傲慢。

“一言为定。”

顾知灼说完,向着皇帝的方向抱拳:“皇上。”

她行的不是女子的福礼,而是作为将士的军礼。

她道:“多棱王子说就算打爆了他的头,也想见识一下大启国威。”

多棱:?

这话说的好像哪里不太对。是他大启官话没学好?

“他说请皇上应允,让末将打爆他的头。”

皇帝实在看不清,李得顺俯下身,与他低声说着。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顾知灼尽管出身将门,毕竟是一介女子,比不上多棱的高大健硕,不说别的,光是手臂就比她粗了一圈有余,肩膀更是又宽又厚,两人在力量上,难以相提并论。

顾大姑娘此言是要与大王子多棱以武相搏?!

谢璟:!

谢丹灵打了个激灵,吓得酒都醒了,赶紧去扯顾以灿的袖口:“灿表弟,你上!”

顾以灿和谢应忱遥遥对视了一眼,他道:“表姐你看着就是。”

话是这么说,他拿起了酒盅,在手上掂了掂,凌厉的凤眸锋芒毕露。

谢丹灵不放心,她抱起沈猫,指着多棱悄悄道:“猫,等一下我要是把你丢出,你就去挠他。懂?”

“喵!”

沈猫亮出爪子。

皇帝发出一声冷哼,语气无喜无怒:“顾大姑娘,你想好了?”

“是。”

皇帝:“多棱大王子,你说呢?”

“大启皇帝陛下。”多棱轻佻道,“在我们凉国,勇士是不能拒绝任何一位美丽的姑娘。”

“朕允了。”

顾知灼面向多棱,她在女子中算是高的,也堪堪矮了他大半个头。

两人都带着笑,仿若只是在友好交谈,但剑拔弩张的气息还是不知不觉地流露了出来。

“老宋,你能听得懂凉语吧?他们在说什么啊。”卫国公用手肘撞了一下宋首辅,悄声问道。

宋首辅涉猎广,能听懂两三句,再加上连猜带蒙,和他说了一遍。

卫国公怒而拍桌:“蛮夷安敢!不过,顾大姑娘会吃亏吧?”

“太孙不会让顾大姑娘吃亏的。”宋首辅目视前方,肩膀往卫国公方向靠了靠,淡声道,“太孙没动。”

“顾大姑娘也莽撞了些。”卫国公心里着急,有些口无遮拦,“国威为注,岂不是只能胜,不能败。”

卫国公正想着要怎么缓和一二,顾知灼用官话道:“大王子的武器呢?去拿来。”最后三个字是朝着内侍说的。

不多时,内侍拿来了一把又厚又宽的大刀。

多棱提起他宽刀,吐出两个字:“找死。”

“哎哟。”卫国公拍了大腿,“这内侍也太实诚,让他去取还真去取……”

宋首辅目不转睛:“顾大姑娘主动提了武器,她才能用武器。”

多棱来到大殿中间,在对敌时,他从来不会轻慢,哪怕对方是个女人。

他握刀的手臂绷紧,肌肉鼓鼓囊囊。

顾知灼走到谢应忱跟前,朝他一摊手,谢应忱把黑色的火铳放在了她的手上。

火铳只比手掌略大,造型奇特,她背对着多棱,后背挡住了多棱的视线。多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毫不在意。

顾知灼走到大殿中间。

谢丹灵抱着猫,身体紧张地前倾,万一小表妹吃亏,她就放猫挠人。

两人面对面而立。

咚。

内侍敲响了一面花鼓。

多棱扬手,宽刀平举向她,抬步猛冲的同时,一刀砍了下去。

顾知灼抬臂,举枪,扣下扳机。

砰!

这一枪顾知灼瞄准了多棱的头颅。

凉国没有火器,多棱也只闻过,乍一见火铳,见它小巧到一手能握,他也只当是什么女孩家家的玩意。

直到顾知灼扣下板机的那一刹那,一股莫名的危机疯狂袭来。

会死!

多棱顾不上狼狈,举刀挡在脸前,健硕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向后弯折。

一连串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卸去了力道后,后怕地摸了一把微痛的脸颊,指腹顿时染上了血珠。

太快了。他刚刚只要慢了一息,伤的就不止是脸了。

弹丸击穿了他用了数年的宽刀,还击穿了他身后的柱子,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小小弹孔。他抬头,顾知灼站在原地,枪口正冒着白烟。

这是大启的火铳?

枪管滚烫,顾知灼抬臂指着他,这一回,她居高临下。

她用凉语道:“手无缚鸡之力,照样打爆你的头!”

多棱:!

这不是在开玩笑,那一枪确实是冲着自己的头颅去的,她存了杀心。

殿中一片静。

皇帝看不见,枪声惊得他心口狂跳,李得顺赶紧附耳说着经过。

所有人都被这火铳的威力所震慑。

迦叶公主持杯的手抖了一下,嘴角微弯。

兵部尚书瞠目结舌,这火铳的尺寸连姑娘家都能一手握住,射速和威力更是惊人,远胜火枪营的火绳枪。

太孙的手上已经有这般厉害的火器了吗?若是给火枪营配备上,看这些蛮夷还敢不敢在大启面前逞威风!

这么一想,兵部尚书心头火热,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个十年,亲眼看到四夷来朝的盛世。

“大王子。”

“听闻在凉国,一方不认输就是不死不休。”

这是用官话说的,说话的同时,顾知灼再度举枪。

多棱以为她是在装腔作势,据他所知,火铳在用过一次后,要重新填装火药和弹丸,颇为费时,远比不上弓箭来得迅捷。

砰!

枪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多棱惊了一跳。

他的动作比大脑更快地往后闪躲,狼狈地趴在了地上,这一枪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竟然能连发两枪!卫国公激动的快要跳起来,他看得清清楚楚,顾大姑娘没有放置弹丸和火药,更没有去点过火绳。距离第一枪也不过才几息。

威力,射速,便携,样样俱备。这简直就是一大杀器。

太孙有这样的好东西,竟然一点口风都没有露,他恨不能立刻抢过来,好好看看。

多棱的胸口剧烈起伏,震惊之余,目中流露出更多的是贪婪。

砰!

第三枪。

这一回,他躲得没那么及时,只堪堪避开了头部要害,弹丸射穿了他的肩膀。

和中箭不同,疼痛从肉中爆开,骨肉的撕裂和滚烫的灼热同时袭来,饶他是实打实的靠军功拼杀出来的西凉勇士,也忍不住痛呼出声。

“我认输!”多棱快速喊道。

顾知灼可惜地放下了火铳。

这把改进过的燧发枪,可以连发五枪,但是,每一枪之间得有十息的间隔,不然枪管会过热爆开。

若是能连击,绝对能让他脑袋开花。

师兄说的极是,此人气运颇佳。

自己这三枪全是朝着他的头颅开的,偏偏一枪都没打中,太可惜了。

多棱直勾勾地盯着她。

“生的壮又如何,一个姑娘都能把你打到跪地求饶,不过是废物罢了,废物就该待在废物该待的地方。”

顾知灼用凉语把他刚刚的话,尽数还了回去。

她说话时还是笑眯眯,仿若只是随意的问候。

“大王子你说是吧?”

多棱捂着受伤的肩膀,也笑,阴狠如狼。

顾知灼:“大王子日后若再口无遮拦,当心怎么死都不知道。”

她说完,轻击了两下手掌,立刻有内侍把那一海碗烈酒端了过来。

“本王子既输了,当然会认输。”

多棱接过海碗,一口气喝完,他的手还在发颤拿不稳,溅出来的酒液不小心撒在伤口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液。

“顾大姑娘……很好,本王子记着了。”

“好酒量。”

顾知灼轻轻击掌,把火铳还给了谢应忱,两人目光对视。

她向着皇帝的方向抱拳道:“皇上,末将不负所托。

皇帝惊疑不定,三记枪声震得他胸口闷痛。

谢应忱有这等利器,一旦用此招兵买马,自己的禁军能抵挡吗?

自己已经在他的软禁下了,他下一步就该要除掉自己,篡位登基了吧?

他越想越怕,不能再耽搁了!皇帝心慌的厉害,也怕得厉害,两条腿不自觉地在发抖,自打看不见后,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发慌。

更何况是他最忌惮的人。

顾知灼见过礼后,直接起身,吩咐道:“宣太医。给大王子好生瞧瞧,别怠慢了‘贵客’。”

多棱眉心一跳。

从方才,把控主导的都是这位顾大姑娘,如今的大启已是谢应忱这个太孙说了算的?

顾知灼转身回了自己的位子。

“我厉害吧?”

她向着顾以灿一挑眉。

顾以灿捧场的鼓掌:“妹妹好棒。妹妹天下第一!打得他脑袋开花。”

“我都快吓死了。”谢丹灵嘟着嘴,“猫也是。”

三声枪响把猫吓得够呛,小脑袋缩在了谢丹灵的咯吱窝里。

顾知灼用手指头戳了戳它。

“咪?”

猫探头出来,左看右看,喵呜喵呜的诉委屈。

多棱让内侍领了下去,弹丸嵌在了肉里头,还需要太医用小刀割开取出。

舞乐又响,大殿中,谁有也没有品舞的心思了。文武百官心绪各异,仿佛还沉浸在一连三声枪响中。

卫国公一脸兴奋上前问谢应忱要火铳看,拿在手里摸了摸,恨不能也亲手试试。

晋王端起面前的酒盅一口饮尽,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三枪,出气是次要的。

震慑才是太孙的目的。

震慑西凉,震慑朝臣,震慑皇上……他在逼迫皇上尽快出手。

谢应忱心思缜密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个顾知灼与他心念相通,明明只是突发,两人没有任何的交流。

顾知灼却将震慑做到了极致。

“天命……”

晋王又饮下了一杯,喃喃自语。

他竟然轻狂的以为,自己可以主宰天命。

他问过长风,天命要是又被改回来了会怎么样。

那个时候,长风用黑水堡城的满城鲜血绘着符咒,他看得毛骨悚然,鼻腔里充满了浓郁血腥味。作为一个武将,他不怕血,唯有那一次,他差点吐出来。

他想转移注意力,所以,问出了那句话。

“真到了这么一天……”长风当时说,“太子这一脉倘若还能有子孙侥幸幸存,他必将为天命之主,气运盖天,不可阻挡。”

“气运盖天。”

被篡改的天命,回归正途,回到了废太子唯一血脉的手上。

自己果然是没有活路的。

“皇上。”晋王起身,忍不住道,“臣瞧着您有些疲了,要不要回去歇一会儿。”

他想说,让皇帝老实待着,谢应忱出师无名,皇帝才能安度余生。

谢应忱知他意图,轻轻一笑,没有理会。

皇帝正烦着,不耐道:“晋王也想另择新主?”

这一刻,晋王的心彻底的死了。

第195章 第195章【VIP】

皇帝有些不知所云,偏偏该听懂的人都听懂了。

这是在嘲讽太孙煽风点火,蛊惑人心。

晋王沉默了良久。

也罢。

他端起一杯酒:“臣敬皇上一杯。”

这一杯算是彻底了断了他们之间的君臣之谊,兄弟之情。

皇帝喝完,又死死地盯着下头,拼命想看清谢应忱在做什么,眼前只有影影绰绰的黑影,耳畔是一些悉悉索索的声响,说着什么“火铳”、“太孙”、“贤能圣明”、“五夷来朝”、“先帝英明”。

“太孙。”皇帝冷冰冰地说道,“把火铳给朕瞧瞧。”

“皇上。火铳威力太大,您眼神不佳,若是不小心伤着就不好了。”

谢应忱温言拒绝,没有一个声音出言反驳。

哪怕自己现在追究他带了利器进宫,也只会自讨没趣。

是啊。

他病得太久了,久到他的臣子们连主子是谁都不知道了。

他们全都让谢应忱给收买了!

他拿起酒杯,手指捏得太紧,酒水洒到了手背上。

皇帝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酒液从喉咙流下,烧得他心烦意乱。

一连好几杯,李得顺不敢再斟了,小心翼翼地劝道:“皇上,您身子刚好,保重龙体。”

皇帝一脸阴沉,李得顺不敢抬头,过了一会儿酒盅没有砸到头上,李得顺听他问道:“多棱大王子呢?”

李得顺一问一答:“太医正在后头诊治。”

“让人去问问。”

李得顺应诺,打发了小内侍去瞧瞧,不多时,小内侍便回来了。

“皇上,太医在给大王子挖取弹丸,太医说,至少还要一炷香。”

“朕去瞧瞧。”

皇帝在李得顺的搀扶下起身,往后头走去。

清越的琴音如流水,舞姬们在殿中翩翩而动,裙摆飞舞,水袖飘扬。

承恩公坐在下头打着拍子看得起劲,一抬头见到皇帝走了,他的眼珠滴溜溜打了个转,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酒过三巡,陆续有人出去更衣。

除了晋王多看了他两眼外,承恩公的动静并没有引来多少人的注意。

他出了正殿,叫了一个小内侍问了一句,小内侍领他到了偏殿。

“皇上。”

他追上了皇帝,亲昵地叫了一声:“姐夫。”

“我来我来。”

承恩公到皇帝的另一边去扶他:“许久没见到姐夫,我、我……臣太想您了。臣日日都惦记着您,生怕您受了委屈。臣又见不着您,只能让姐姐……让皇后娘娘给您带话。”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他这小舅子,还真是个实诚人。

“皇上。”

承恩公左看右看:“皇后姐姐与您说了吧?”

承恩公觉得应该是说了,不然也不会定下十月十四为三皇子大婚。

皇帝颔首。

那就好。承恩公放心了,低着声音道:“姐夫,太孙他连火铳都弄出来了,再不动手,我们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皇帝心思沉重,不发一言的往前走。

“姐夫……”

承恩公跟在他身边,一声声的“姐夫”套着近乎。

皇帝其实没有完全下定决心,这一动,他就再没有退路了。

“朕先与多棱谈谈。”

“姐夫,我和大王子谈妥了……”承恩公没来得及往下说,有巡逻的金吾卫路过,他又立刻把话咽了下去。

“皇上。大王子就在前头的偏殿里。”

李得顺恰到好处的开口,让人推开了偏殿的门。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承恩公往后头缩了缩,自打亲眼见到谢启云死在面前,他闻到血腥味就有些作呕。

“皇上。”太医见他进来,赶紧见礼。

“大启皇帝陛下。”

多棱坐在太师椅上,衣裳解开了一半,露出了赤裸的肩膀。太医已经用刀子划开了皮肉,小麦色的半边肩膀血肉模糊,为了止痛,太医还在伤口的附近用了银针。

“大王子伤得如何。”皇帝问道。

“弹丸已经取出来了。”

太医擦了把额上的汗,给皇帝看弹丸。

他学医这么久,还是第一回处理火铳的伤。割开皮肉后,弹丸附近灼烧的厉害,所幸没有打中骨头,不然这只手肯定得废。

这些他没有细说,只道:“臣还要把灼烧过的肉割掉,再上药包扎。”

皇帝搭着李得顺的手走了进去,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

李得顺把其他伺候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下了两个太医。

“大启皇帝陛下。”多棱板着脸,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太孙有此等利器,皇上是想哄我们送命吗?”

“大王子,您误会了!”

承恩公本来想说,他们也不知道之类的,话到嘴边总算是聪明了一回,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就算没说出口,多棱也听出了话外之音。

有意思。

蠢货!皇帝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他这小舅子听话是听话,忠心是忠心,就是太蠢。

他这样岂不是在明晃晃的告诉多棱,火铳是谢应忱的,连自己这个皇帝也是第一回见。

这样一来,多棱若是想要火铳就得去交好谢应忱。

谢应忱为了皇位向来是不择手段的,多棱一去交好,他肯定会应。有凉人助力,他岂不是就能逼宫了?!

如今由不得自己再迟疑。

不是谢应忱死。

就是他死。

皇帝也看不见多棱的伤,面对着他,意有所指道:“大王子。这趟迎亲仓促,聘礼备的不够郑重。在大启民间有风俗,若夫家特别满意亲事,也可以在三朝回门时再额外补送一份聘礼。”

“珈叶公主是朕的儿媳,璟儿亦是朕最中意的嫡子,聘礼再多也不为过。”

他这话中含了几层意思,多棱听懂了,若有所思。

太医执刀的手抖了一下,剜下了那块灼烧成焦黑色的肉。

唔。哪怕用了银针止痛,血肉生生挖下来的痛楚还是让多棱痛的发出一声闷哼。

承恩公打了个哆嗦,一看这块挖下来的肉就想到了谢启元。

“皇、皇上,臣出来的太久,怕是会叫太孙盯上。”

皇帝抬了抬手。

承恩公连忙躬身退下,只听到背后多棱在说:“大启若愿补上聘礼。我大凉也不会亏待了珈叶……”

一个西凉蛮夷,还挺会打机锋的。承恩公心想,能说妥就好。

待散席后,自己再找晋王一起去拜访一下大王子。

离十月十五没有几天了,得早做准备。

承恩公想着走了出去。

一踏出门,扑面而来的风立刻吹散开了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正要关上门,他想起了一件事,问道:“皇上,臣想请皇后娘娘给念儿指门亲事……”

皇帝:“孙念看上了哪个?”

“是王家子。”

“王家子?”皇帝迟疑了一下,但也实在没有精力去管这种小事,“你让皇后好好和丹灵说,让丹灵让让,别闹得太难看。”

承恩公赶紧谢恩,又轻声关上了门。

皇上答应就好了。

承恩公这下是真的神清气爽了,脚步轻快地回了殿中。

舞伎正拢起水袖,莲步轻移的退下,又有怀抱着古琴的乐伎上来。

承恩公随着乐伎一起进来,乐颠颠地把皇帝的意思和皇后一说,就坐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反正有皇后姐姐在,念姐儿的亲事肯定不愁。

皇后略有所思。

她本来是想问过皇帝,直接赐婚就行了,谢丹灵这丫头脾气坏得很。

皇后目光扫过去,没见着谢丹灵,以为是去更衣了。没想到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都快散席了人才回来,三五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他们是去试枪的。

顾以灿心痒的很,这把刚做出来的时候,他人还在西疆,这是第一回见到。

他迫不及待问谢应忱借来了火铳,就领着妹妹和表姐从席上溜走了,结果试完发现射程不行,还不到一石弓的一半。

“百步内,论准头和威力是火铳更胜一筹,但在百步外,还是得靠连弩和弓箭。”顾知灼低声道,“需要再改进。”

为了连击,减少了火药的量,又缩短了枪管,影响了射程。

不过,他们不知道公子手上有多少把这样的火铳,是不是配了一营。这就足够让人心生惧意。

嗯嗯。谢丹灵试过两枪,过足了瘾,手臂也震得隐隐有些发胀。

“五公主。”

刚入席坐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便从后头缓步走到了谢丹灵的身后,低声道:“五公主,娘娘让您过去说说话。”

谢丹灵正让小表妹给她揉手臂,闻言暗暗叹了口气。

“我去去就来。”

谢丹灵拍了拍衣裙上的猫毛,磨磨蹭蹭地过去了。

“母后。”

见过礼后,谢丹灵坐到了皇后的脚凳上,双手放在膝上,嘴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安静温柔。

包括谢丹灵在内,年长的公主也就三人,大公主被圈禁,二公主和三公主早夭,四公主母妃位份不高,她来了后一直在珈叶跟前,小意奉承。

皇后就着琴音轻轻打着拍子,仿佛叫她来只是为了听曲子。

顾丹灵心不在焉地往下看,顾以灿不知何时跑到了谢应忱的旁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沾酒,在条案上画着什么,卫国公仗着脸皮厚,也挤了过去。

偶尔有“火铳”之类的词飘起,又被乐声压下。

一曲毕。

皇后夸赞了几句,说了一声:“赏。”

伎子纷纷抱琴谢恩。

皇后回首柔声问道:“丹灵,本宫让你学的曲子,学得怎么样了。”

一说到弹曲,谢丹灵就不乐意了,她温婉一笑,说道:“没学好,白费了皇后娘娘您的一番苦心。”

“母后,您瞧女儿这手。”谢丹灵抬起手来,纤纤十指,白皙修长,“太笨了,琴弦都拨弄不开。母妃说,让我弹琴就是在糟践琴。”

“你呀。”皇后点了点她的额头。

谢丹灵配合的掩嘴笑。

两人有若母女笑谈,其乐融融。

皇后饮了口水酒,若无其事道:“本宫听闻你的表哥也到了京城,是要参加来年的秋闱?”

“表哥并无入仕的打算……”

皇后打断了她,不让她继续往下说,自顾自道:“本宫以为,古人所云,先成家后立业,其实颇有几分道理。男子一生求功名,求地位,求名利。又哪里比得过,求得一位贤妻相伴。”

谢丹灵莫名其妙地挑了一下眉。皇后说这话是要让自己和表哥赶紧定亲?唔,好像不对。她哪会这么关心自己。

“本宫以为,你表姐和王家公子甚是相配。”

表姐?谢丹灵没反应过来谁是她表姐,微怔了一下后,恍然大悟:“孙念?”

没规矩。皇后不快地眉头轻蹙。

“你说呢。”

皇后含笑地看着谢丹灵。温言细语中,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势头。

见谢丹灵没有出声,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

皇后心里清楚,淑妃把王家子叫到京城来,是为了尚谢丹灵,把她嫁回王家。

本来对淑妃看不上她娘家侄儿,皇后是极为不满的,嫁不嫁王家,她也懒得掺和。可是孙念出了这档子事,尤其是弟弟在晋王府这么一闹腾,孙念的名声也毁了个七七八八,日后再想找一门像曾经的晋王府一样的好亲事就难上加难了。

孙念是她的嫡亲侄女,不能不管。

皇后把京城里适龄的男儿都想了一遍,也没有合适的。还是弟妹提到了王家,王家是世家大族,孙念也不算低嫁。

虽说王星无官无职,但明年就是秋闱了,督促他好好考试,取个进士也就成了。

王星念着前程,会对念儿好的。

最重要的是,弟妹和孙念都十分乐意。

偏皇上说,要让她好好和谢丹灵说……皇后忍住不耐,好声好气道:“你表姐比你年长一岁,上一门亲事定的不好,本宫也心疼她。丹灵最心善了,是不是?”

谢丹灵沉下脸:“表哥定了亲了。”

皇后抚过护甲,似笑非笑:“哦,谁?”

“女儿我呀。”

谢丹灵说的毫无羞涩感。

娘说,星表哥要不要尚公主,让她和星表哥自己决定。其实她也还没决定好。

“胡闹。你有没有定亲,本宫会不知道?”皇后的声音冷硬了几分,“丹灵,你听话,本宫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事的。”

“你顾家表弟怎么样?家世高,与你又亲近,你不是很喜欢和你表弟表妹一起玩?”

谢丹灵:?

有病!

她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哼,摆明了是不悦。

竟然对自己甩脸子!皇后的声音渐渐冷薄,淡声道:“本宫听闻多棱大王子正妃难产早逝,留下一女,尚未续弦。本宫瞧着你年纪相仿,甚好。”

“你说呢?”

谢丹灵猛地攥紧了衣角。

皇后的话分明就是在胁迫。

明摆着的意思就是,让她主动放弃和王星的口头婚约。

她若听话,皇后会为自己换一门好亲事。

若不听话,皇后会说服皇帝,让她远嫁多棱。

毕竟和王家的婚事,只是淑妃和王家私下商议的,尚未走过明路,更未曾订亲。

顾知灼眯了眯眼,略有所思地注视着谢丹灵的方向。

皇后坐在高台上,说话时又是低声细语,顾和灼离她们有点远,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看着谢丹灵的样子就不太对。

谢丹灵生气的时候,惯爱攥住衣角。

小时候,她的衣角总是皱巴巴的。

顾知灼叫来一个小内侍,温言道:“烦劳你帮我打听一下,皇后在和五公主说什么。”

小内侍乐意的很,应诺而去。

谢丹灵笑了笑,摇头道:“母后,女儿代星表哥谢过母后的好意。”

“这门亲事,王家不愿。”

“女儿不让。”

她不能让王家和承恩公府绑在一块儿,让表哥成为牺牲品。

第196章 第196章【VIP】

皇后怒而拍案:“跪下。”

谢丹灵跪了下来,她倔强的抿着嘴,脊背挺得笔直。

话都摊开了,谢丹灵也不再装乖乖女的样子了,她放开了攥紧的衣角,轻哼道:“孙念这是嫁不出去了吗,要劳烦母后您来帮着她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