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天祖师见证,通喻三界,上奏九宵。”(注)
顾知灼冲着她笑了笑,提笔在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顾知灼。
两人的名字并立在一块儿。
正如前世今生,他们一直在一块儿,生死不离。
无为子面含笑意地抚着长须。
“礼成。”
唱礼的内侍喜气洋洋地高喊着,嗓音嘹亮。
不止是小跨院,就连在跨院外头观礼的香客们也全都听到了。
“咦?”
那个年轻道士突然发出一声轻呼,他的嘴微微张开,双目圆瞪,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
笼罩着上清观的霞光在刹那间更亮了,有如雨后的彩虹七彩绚烂,又有如细雨一般,洒落在了眼前的这个小跨院里。
咦?
顾知灼蓦地长睫轻颤。
一股奇异的力量涌入身体,有若最温柔的轻风,抚过她的五脏六腑,修补着她千疮百孔的身体和魂魄。
她的胸口不痛了。
耳边仿佛有无数道声音在响着,似有若无: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无病无灾……”
第176章 第176章【VIP】
“咪?”
脖子上戴着红绸花的沈猫跳到了茶几上,它盯着外头,小耳朵一抖一抖的,金灿灿的眼中充满了好奇,跃跃欲试地想出去玩。
无为子若有所感,他掐指算了算,含笑道:“灼儿,你去外头。”
是。
顾知灼听话地站了起来。
一直到方才,她还手脚无力,需要谢丹灵扶着才能起身,但是现在,她已经能够站得稳稳当当的了。
她迈步走了出去,站到院子中间。
今儿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阳光温暖着顾知灼冰冷的四肢肺腑,她惬意地眯起了双目。
霞光有若雨丝,淅淅沥沥地洒下,又有若一层薄纱,笼罩在了她的身上,翩翩欲仙。
“这位是?”年轻道士两眼放光,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顾知灼。
“是顾大姑娘。”
香客中有人喊道,“我见过我见过!”
“我邻居家里有个小姑娘被人放干了血,差点没了命,是顾大姑娘救了她。”
“是镇国公……”不对,现在是镇北王府了!“是镇北王府的顾大姑娘。”
“天降霞光。”年轻道士满脸虔诚地说道:“这是功德之光!贫道没有看错,这位姑娘果然是有大福泽之人。”
有人悟了:“原来清平真人卦象中的天命福女是顾大姑娘。”
他喃喃自语,不自觉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周围的人也纷纷跟上,不一会儿就跪下了一大片,黑压压的全是人影。
在太清观的山头笼罩了三天的霞光渐渐消逝,但是,亲眼看着这一幕,所有人的心头都无比的震撼,久久不散。
霞光是因顾大姑娘而来的。
顾大姑娘才是真正的天命福女!
不一会儿这件事就在整个太清观中传开了,越来越多的香客闻讯而来。
而随着香客们的离观下山,也像风一样的传到了京城。
“哎哟,你们今日没去太清观简直太可惜了!”
“霞光还在?”
“在在……不对,不在了。”
“到底在还是不在?”
“本来是在的,后来,顾大姑娘一出来,霞光就披到了她的身上,顾大姑娘就像是穿了五彩霞衣,从天上下来的仙子一样。美极了。”
刚从太清观回来的人虔诚地说道:“顾大姑娘得天祝祐,如今嫁给了辰王,必能祐我大启繁荣昌盛,盛世昌隆!”
“咦。”有人问,“从前不是说天命福女是那位寄住在镇北王府的季姑娘吗?”
“呸!”他不屑地冷笑,“当日清平真人只算出有天命福女,又没说是她,肯定是她把美名都往自己身上揽。还当谁不知道,皇上夺了臣妻,她就不顾镇北王府养育之恩,屁颠屁颠地跟着进宫去了,不要脸……”
砰!
临街的雅座中,季南珂狠狠地把手里的酒杯掷了出去,摔得四分五裂。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脸上满是难堪和羞愧。
谢璟只垂眸看了一眼摔碎的酒杯,打了个手势,小允子过去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头的吵杂。
“您也是这么想的吗?”季南珂盯着他,艰难地问道。
“什么?”
谢璟有些失神,他端着酒盅,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他的双眸,压根没听清季南珂在说什么。
季南珂双手紧按着八仙桌,指节隐隐发白。
谢璟又问了一句:“什么?”
依然头都没抬。
见他完全没有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上,季南珂气恼道:“你也觉得,天命福女应该是顾知灼?”
“你后悔了是不是!?”
谢璟终于抬眼看向了她,有些无力:“你想让我说是,还是不是?”
他心里是后悔了。
顾知灼应该是他的未婚妻。
他忍不住去想,最初遇到清平真人的时候,清平真人说的那个能祝祐他君临天下,开创盛世的天命福女,到底指的是在他身边的季南珂,还是与他有婚约的顾知灼。
他已经想不起来,清平真人是怎么说了。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他恋慕季南珂,内心就想把所有好的赞誉都给她。
为她造势。
谢璟的目光浅浅淡淡,没有往日的浓情蜜意,而是带了一些隐忍。
季南珂:“……”
“我只是、只是……”她目中含泪道,“明明是我们先定下的日子。为什么要非让她。”
见她这委屈求全的模样,谢璟终究还是心有不忍。
他没再说什么责备的话,只道:“冲撞上了,改期是行。”
季南珂委屈地说道:“她打小就爱与我争,她就是故意定在同一天的,想看我没脸,想让我低头。”
谢璟本来定在九月初十宴请,可自打谢应忱和顾家定下了九月初十下聘后,那些收了他请帖的人家陆续过来致歉,说是没有办法来了。
也是。在他们而言,纳妾而已,哪里比得上辰王殿下下聘重要。
谢璟主动把日期推迟了,闻言,他并不在意地说道:“你要是不怕没有人来道贺,不改也成。现在还不到午时,皇庄上都备好了,也不用迎来迎去的,我们一起过去便是。”
这怎么行!
季南珂差点脱口而出。
曾经的谢璟,因为自己一句“不会做妾”,宁愿毁了顾知灼的脸,也要让顾知灼自惭退亲。
而现在的谢璟,却能够说出,迎不迎亲都无所谓,他打从心底里把她视作了一个妾,没了该有的尊重。
可是,季南珂已经做不到甩袖而去了。
季家不要她了,把她除了族。
她如今身份尴尬的住在宫里,连宫女内侍都瞧不上她。
她无处可去。
她唯一还能牢牢抓着的,只有谢璟一个人。
季南珂忍了又忍,原本想要抱怨的话也全都咽了回去。
谢璟待她远不如从前,她也只能压着脾气。
她略略抬眼,长睫轻颤着,一颗泪珠挂在了睫毛上。
“殿下,我……”
“殿下。”
雅座的门被敲响,卫玖开门进来,正好打断了季南珂未说完的话。
他抱拳道:“皇上下旨,立储君了。”
谢璟双肩一颤,捏着酒盅的手指猛地一紧。
临街的喧闹声更响了,季南珂快步过去推开了窗,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心跳得极快,喉咙发紧。
“立太孙了。”
“快去看!衙门前已经下了公告。皇上复了辰王太孙的名位,立为了储君!”
“真的啊?”
“不信的话,你们去衙门问啊,官府派了人在那里,给我们读呢。”
“我去看看!”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
“顾大姑娘果真是天命福女,辰王一下聘,就被立为储君,太神了。”
季南珂紧紧地捏住了窗沿,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殿下。”她回首焦急地说道,“您听到没,皇上圣旨竟立了辰王为储君,您……”
谢璟面无表情地灌下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季南珂心思微动,不可思议道:“您、你早知道了?”
谢璟不置可否,又灌了一杯。
他当然知道!
三天前,谢应忱在含璋宫里,当着他的面,用一方断墨威胁逼迫了父皇。
完全不似众人所知的温和无害,他就像是原形毕露的野兽,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展露出了獠牙和利齿。
而自己在他的面前,就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不止是自己,连父皇也是。
他眼睁睁看着父皇先怒后惧,对谢应忱连声喝骂,咆哮,威胁,最后又化作了无能狂怒。
从小到大,父皇在他的眼中,都是那么的高大英武。
哪怕有废太子珠玉在前,最终得了这把椅子的,也还是父皇。
可这么厉害的父皇,却被谢应忱逼得走投无路。
父皇被迫答应了。
谢璟本以为父皇只是口头答应,肯定还有后招,谁想当天就真得下了立储圣旨。
谢璟道:“他竟然忍到现在。”
季南珂:“什么?”
谢璟没有回答。
谢应忱是三天前就拿到圣旨的,他竟然忍到现在才让人宣旨?
是为了顾知灼?
他是想让世人都以为是因为顾知灼的福运,为他谋得了这储位?
“殿下。”见谢璟没有理他,季南珂忍不住问道,“您就这么认了?”
谢璟简直太没用了。
他是中宫嫡子,一向软弱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连储位都能拱手让人!?
谢璟又灌了一杯酒,喉咙火辣辣的痛。
季南珂急了:“殿下,您想过没,有朝一日,若真是谢应忱上位,他也许能容得下大皇子他们,可是,他能容得下您这个与他争过储位的皇嫡子吗?”
她美目流转,坐回到谢璟身侧,拉着他的手,轻声道:“殿下,不争就是在等死。”
谢璟是她如今唯一的选择,可是,她选择谢璟,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和他一块儿等着被圈禁,甚至是等死。
“够了!”
谢璟丢开了手上的酒盅,酒盅在八仙桌上骨碌碌的滚了一圈,谢璟蓦地起身,就往外走。
“殿下,您去哪儿。”
“道贺。”
说完,他走出了雅座,季南珂抿唇站了一会儿,追了上去。
一出门,谢璟直奔辰王府。
辰王府门前,宾客络绎不绝,马车几乎把府门前的道路给堵得严严实实的。
谢璟坐在马车里,慢慢地往前挪动。
这酒有些上头,几杯下肚,他晕乎乎的,后背直冒热汗。
好不容易,马车进了府,停在仪门。谢璟正要下车,他想起了什么,回首对着季南珂说道:“你在这儿等着就好。”
“为什么?”季南珂怔了一下,自嘲地笑笑,“您是嫌我会丢了您的脸面?”
谢璟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耐下心来解释道:“辰王府里没有女眷,谁来招呼你?”
不止没有女眷,连使唤丫鬟都没有。
季南珂拉住了谢璟:“我不需要人招呼。”
谢璟实在不想和她争这些,便道:“随你。”他跳下了马车,也把她扶了下来。
辰王府一向低调,自打谢应忱从宫里搬出来后,还从没有宴过客,这是第一回。
府里的下人们也少,候在仪门待客的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内侍。
内侍见过礼后,笑着领他往里面走。
季南珂打量四周,辰王府是废太子的故居,但远不如她想象中的奢华,反而相当的空旷,第一眼有些萧条,可跃在枝头上的花朵,池塘的游鱼,垂落的紫藤,错落的假山,又在这萧条中添上了一份生机勃勃。
“璟儿。”
走到半路,忽然有人出声叫住了谢璟,是承恩公。
谢璟拱手唤道:“舅父。”
承恩公也是来道贺的,只比谢璟早到了一炷香,在花厅待得无趣,就出来走走。
他用轻慢的目光挑剔地打量了一下季南珂,挺了挺将军肚,说道:“本公带殿下进去,你忙去吧。”
承恩公一挥手,打发走了内侍,见四下无人,他迫不及待地问道:“璟儿呀,你有什么打算没?”
未免隔墙有耳,承恩公声音压得很低,两个眼珠子左右乱晃。
打算?
谢璟现在也不知道。
正像谢应忱那天说的,他是皇嫡子又怎么样,他连东宫的边都摸不到,一事无成。
谢璟自嘲地笑了笑。
“没事。”承恩公把头靠过去,低下身来神秘兮兮地说道:“舅父都给你想好了。”
额?
花厅就在前头了,承恩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信心满满地说道:“你就等着吧。”
谢璟:“舅父,您说什么……”
“殿下也来啦。”
花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见到谢璟,纷纷起身见礼。
这辰王府实在无趣的很,没有伎子,也没有戏班子,连个漂亮的小丫鬟都没有,一群大老爷们面对面坐着,见谢璟把季南珂也带来了,想起了三皇子本来是定在今日纳妾的,不免调侃上了几句,像是美妾在怀什么的。
季南珂眼中暗恼,没想到他们会当着自己的面这般轻贱。
谢璟拉住了她的手,不悦地斥道:“季姑娘尚未出阁,此话莫要再说了。”
说话的人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话锋一转,问道:“咦,礼亲王怎么还没来。”
“礼亲王去了太清观。”
于是,话题便绕到了太清观,霞光和顾知灼的身上,有人这两天也特意去瞧过,说得是天花乱坠。
“太孙真是得了门好亲事。”
除了少数内阁重臣,谁都以为立储的圣旨是在立了婚书后才下的。
谢应忱重病回国,一无所有,直到得了这门婚事后,可谓事事呈祥,不但身体康健了,还一跃成了储君。这不是婚事带来的福气又是什么呢?
话这么一说,也有人忍不住去看谢璟。
三皇子为了怀中娇妾,放弃了这门大好亲事,现在该后悔了吧。
哪怕是没有明说,这意思谁都看得懂,谢璟只噙着茶,不言不语。
不多时,谢应忱过来了。
来的客有些多,分坐了几个花厅和水榭,他一进来,所有人纷纷起身行礼,道贺。
太孙正名,哪怕还没来得及告祭太庙,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储君亦为君。
“太孙殿下。”
待见过礼后,承恩公乐呵呵地喊着,又朝谢璟使了个眼色。
谢璟想到他刚刚说的,心里有种不太妙预感,他悄悄地拉了一下承恩公的衣袖。
好歹要先让自己知道,他想说什么吧?
“舅父。”
谢璟低声提醒了一句,“今儿是辰王……是太孙大喜之日。”意思是,别乱来。
承恩公打年轻时起,就是个爱犯混的。
他大大咧咧地笑道:“殿下,凉国近日送了国书来,想与大启和亲,结永世之好。”
自打前朝起,凉国就履履犯边,到了大启后,更是如此。直到顾韬韬杀灭了他们的气焰,才自愿写下降书。
后来这几年,谢启云的不作为,放任了凉国的骚扰试探,凉国一度想要撕毁降书,枕兵边境。也就是前不久,姜有郑取代谢启云任了西疆总兵后,才一改之前的散漫作风,在谢应忱的示意下,对凉国发起了几次猛攻,凉国被打得缩在边境不敢冒头,终于又写了这份和书来。
承恩公管着鸿胪寺,和书先送到他的手上,他故意压着没有呈上。
承恩公热络地笑道:“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谢应忱毫不犹豫道:“大启公主不远嫁,不和亲。”
凉国在写下降书时,就曾求娶过大启公主。
舍一个皇女,保边境太平,历朝皆是如此,谁也没想到,谢应忱会果断拒绝。
承恩公露出了得逞的笑:“是凉国愿意送公主来京城,与大启和亲。”
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说道:“正好,三皇子殿下还未定亲,不如就由三皇子殿下为国分忧,娶了凉国公主。”
他说完,扭头冲着谢璟一笑:“殿下,是吧?”
第177章 第177章【VIP】
啊?
谢璟呆住了。
他的眼神略显茫然,上头的酒气让他的脑子明显变慢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周围安静了,无数道目光在谢应忱和谢璟两人的身上来回移动。
尽管三年前凉国战败,但凉国兵力雄厚,比起北狄和闽州倭寇,皇帝更忌惮的是凉国。三皇子若娶了凉国公主,为了两国血脉相融结永世之好,凉国指不定会扶持谢璟夺位。
毕竟谢璟才是皇帝的亲生子。
皇帝如今迫于无奈,立了谢应忱,可在称呼上依然是较为尴尬的“太孙”。
孙是先帝的孙,和皇帝又有何干?
靖阳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乐呵呵地抢声说道:“国公爷,您这话就不对了。太孙就算娶了太孙妃,也还有良娣、良媛……”
谢应忱含笑道:“承恩公此提议,极好。”
谁都能听得出来,靖阳侯的意思,是想劝谢应忱留一个良娣给凉国公主。
但谁也都看得出来,谢应忱刻意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把话说完,给他留了个体面。
谢应忱不疾不徐地说道:“承恩公是璟堂弟的舅父,自是为璟堂弟着想,琢堂弟和琅堂弟都已经赐了婚有了正妃,唯有璟堂弟尚未定亲,皇上病重,也顾不上。我这个做堂兄的,自然得照顾一二。”
他望向谢璟,眉眼含笑,看不出喜怒:“璟堂弟,你说呢?”
太孙意思是,他真的打算让三皇子娶了凉国公主?!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也有人在思量着谢应忱的真正用意。
季南珂站在那里,难堪极了。
明明所有人都看到她在,但所有人全都当她不存在,当着她的面肆意议论着谢璟的婚事。
季南珂颤着手指,悄悄拉了拉谢璟的衣袖,试图等他一句“放心,我的正妃只会是你一个人”,但是,谢璟始终没有没说。
他沉默不语。
似是在权衡,也似是在思量。
季南珂有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她的胸口闷的很,隐隐发痛。
承恩公嫌弃地瞪了季南珂一眼,催促道:“璟儿,您愣着做什么,太子殿下在问您话。”
说完,又带着奉承的笑意说道:“太孙殿下对顾大姑娘一往情深,自是看不上凉国公主的。”
谢应忱毫不掩饰眉眼间的雀跃:“当然。”
谢璟本来没想答应,然而一对上谢应忱笃定的目光,酒气上了头,心里的一股子逆反也涌了上来。
谢应忱!
谢应忱!
在谢应忱的面前,他从来是矮了半截。
从前先帝在的时候,是。
现在先帝不在了,也依然是。
谢应忱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有了顾知灼,他就不要凉国公主了?呵,他这是故意要做给顾知灼看,以示他的深情厚意?
让顾知灼对他死心塌地!
明明顾知灼应该是自己未婚妻。谢应忱抢了他婚约,和父皇强夺臣妻又有什么区别!
谢璟甩开了季南珂的手,走向谢应忱。
走了一步,又一步。
烈酒直冲头颅,把他的所有理智冲扫的一干二净。
“好。”
谢璟应了。
“我愿意为了大启和亲,娶凉国公主为皇子妃。”
他要让他后悔。
后悔把凉国推到了自己的身后!
谢应忱目视着他,微微一笑。
他掸了掸衣袖道:“既如此,孤知道了。”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用了自称。
这一个字,让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有若天差地别。
谢应忱:“承恩公。”
承恩公乐呵呵地应着是。
“这件差事,孤就交给你来办。”谢应忱含笑道,“想必你是能办好的?”
承恩公爽快的应了:“包在臣身上。”
季南珂:“……”
她克制不住心中的羞愤与不安,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谢璟,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的嗓音略微有些尖利,含着一种质问。
他答应过她,让她为妾只是权宜之策,以后会扶正她,他不会另娶正妻。谢璟猛地反应了过来,心里暗暗有些后悔。
“珂儿……”
季南珂自嘲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谢璟迈步想追,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
现在追出去,只会让人议论珂儿不懂事。哎,一会儿再与她说说吧。
季南珂跑出了花厅,凉风拂面,她终于冷静了下来。也许是跑的太快的缘故,她感到胸口隐隐作痛,慢慢地往前走着,想等谢璟追出来。
但是,她都快走到仪门了,谢璟依然没有出现。
季南珂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是淡淡的哀伤。但紧跟着,哀伤化为了怒火和憎恶,夹杂着强烈的不安。
她仿佛失去了什么。
一切脱离了她的掌控。
咳咳。
季南珂胸口的剧痛越来越重,咳得停不下来,她捂着喉咙,一口鲜血喷吐了出来。
鲜红色的血液喷溅,洒在了衣袖的丁香花绣纹上,红得刺眼。
季南珂瞳孔骤缩,恐惧有如同潮水一样,向她席卷而来。
这是第二次了。
她好怕。
季南珂双手抱着自己慢慢地蹲下,后背紧靠在抄水游廊的栏杆上。
为什么顾知灼就不愿意放过她,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了现在这般进退唯谷,众叛亲离的地步。
她咬牙切齿,满腔不平,恐惧和恨意全都倾泻在了这个名字上头。
“你为什么要害我。”
不应该这样的。
冥冥中曾有一种声音在告诉她,若是再继续下去,她将会一无所有。
曾经因为吉运得来的一切,都会离她而去。
就像谢璟对她的感情一样。
七八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蹲坐在地上的季南珂慢慢回首看去,一双黑色的皮靴映入了眼帘,她略略抬眼,看到的是大红色的袍角。
袍角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只见那个穿着红色麒麟袍的身影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渐渐走远,袍上的金线绣纹在阳光下耀眼极了。
不能认命!
“督主,请留步。”
季南珂高声喊道,她爬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拉住身后的栏杆。
“有一件事,我……”
话音刚起,一把绣春刀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随行的锦衣卫凌厉的目中含着杀意。
不是什么人都配在督主面前说话的。贸贸然乱说乱动,向来会当作刺客处置。
季南珂的脖子下意识地往后仰,锋利的绣春刀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沈旭头也没回。
他的到来让花厅中的众人都为之一惊。这位东厂督主素不是好相与的人,对任何人都不假以辞色,谁也没有想到,他会亲自来道贺。
哪怕沈旭只是喝了一杯酒就走了。
而很快,让文武百官更没有想到的是,谢应忱当日颁下他正位储君后的第一道令旨,命沈旭前往青州,负责青州上下一切事宜,有罢免,任免,斩立决等特权。
这道令旨惹来满朝一片哗然。
有人暗自猜想,谢应忱莫非想要支开沈旭,把锦衣卫和东厂收归囊中?
绝对是这样的!
太孙此人,若真像表面上这般温良无害,怕是早就死在凉国了,就算是侥幸活着回来,也绝无可能跃过皇帝的亲生子,得了储位。
他,保管是个心黑手辣的!
用青州当作诱饵把沈旭这个最难以掌控的人调开,就能趁机在司礼监扶持自己的人。废太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内监中肯定有忠心的亲信。
但凡拿下东厂,把控住了内廷,谢应忱进可逼宫登基,退可好好当这储君,坐等皇帝驾崩。
“璟儿,你瞧着好了。”承恩公自信满满地指点江山,“沈旭一走,谢应忱肯定会动东厂。”
“沈旭也是个狠人,绝不会任人摆步,等他们翻了脸,咱们就有机会了。”
承恩公和别的朝臣是不一样的。
他是外戚,是三皇子的嫡亲舅父,有这层关系在,但凡即位的不是谢璟,他的地位也会从此一落千丈。
承恩公这个爵位不是世袭的,等他一死,他的儿子孙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娶了凉国公主,凉国肯定会乐意你来继位的,况且还有皇上在呢!皇上怎会愿意把储位白白让给谢应忱?哎,他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顾家这大好的婚事让你自个儿给折腾没了,璟儿,这一回,你千万别再为了美色,做下蠢事。”
谢璟的心里沉甸甸的,想着顾知灼,过了一会儿,他应道:“是。”
他已经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朝上的种种私议,自然是瞒不过沈旭的耳朵。
他把盛江和乌伤二人和一只猫留了下来,出京那天,谢应忱亲自送他到了三里亭,顺便还蹭了他的马车。
一路上,谢应忱是把该叮嘱的全都叮嘱了一遍。
“青州事就交给督主了。”
“该收拾就收拾,该杀就杀,不用手下留情。”
“弹劾什么的,我自会处置。”
沈旭往迎枕上一靠,呵呵冷笑:“这还用你说,我还以为太孙不爱大开杀戒,要以德服人呢。”
谢应忱淡笑道:“乱世用重典,杀一人而救百人,杀百人而救一城,孰轻孰重我还是懂的。”
从地动后,谢应忱已经陆续罢免了青州不少的地方官,又调派了禁军以防匪乱,但毕竟天高皇地远,种种乱事呈到他手边的时候,早就已经都发生过了,事后处置的再快,也比不上事前遏制。
这需要有一个雷厉风行,又不会心慈手软的人,亲自去青州主持大局。
沈旭玩把着一个白玉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还有时疫。”
谢应忱再一次叮嘱道:“一定要多加上心。”
沈旭掀了掀眼皮:“第六遍了。”
从他一大早跑来自己府上,非要送自己出门,一直到现在,对于时疫,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提。
沈旭听得都烦死了。
沈旭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他把茶盅随手一放,双手按在了小案几上,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别啰嗦,直说。”
谢应忱本就没打算瞒他,反正前因他也都知道了:“……时疫一事,关乎到夭夭生死。”
沈旭摸着腕间的小玉牌,只说了一个字:“行。”
“还有一事。”谢应忱抚着衣袂,准备下马车,回首道,“殷家已平反,但是,殷家劫难是朝廷之过,殷家又背负了马匪罪名十余年,满门皆亡。孤以为,朝廷应当给予补偿,殷家女该得一个县主册封。”
谢应忱说完,看着他:“督主,你说呢?”
沈旭长睫颤了一下,桃花眼先是含了几分锐利,很快又如微波荡漾,戾气全消。
谢应忱特意在把青州事交代完后提起,他并非是想用此来作为条件让自己尽心,也不是在利诱。他告诉自己只是为避免自己对姐姐的安置有别的打算。
这人……
和皇帝确实截然不同。
他别扭道:“随你。”
谢应忱微微一笑,下了马车。
目送沈旭的马车远离,谢应忱没有回京,而是带着重九和向阳,直接绕道去了太清观。
霞光散去后的太清观依然香火极旺,谢应忱到的时候,香客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三清殿前香烟缭绕,久久不散。
谢应忱熟门熟路地拐去后山,一路上,香客们兴奋地讨论着霞光异样,一个个都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听他们说着“霞光披在顾大姑娘的身上,有如仙衣,美的不可思议”,谢应忱唇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越加的迫不及待。
他推开了小跨院的门,坐在院子里头晒太阳的顾知灼,闻声回首。
见到是谢应忱,她欢喜地喊道:“公子!”
她明显有了精神,漂亮的凤眸亮晶晶的,脸颊多了几分血色,一扫病容。
谢应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快步向她走去,他半蹲在地上,紧紧地把坐在躺椅上的顾知灼抱在了怀里,感受着她熟悉的气息和馨香。
“真好。”
顾知灼靠着他,嗯嗯应是。
她的手是暖的,身体也是暖的,不似前几日那样冰冷的让他害怕。
除了下聘当天,他必须要留在京城外。谢应忱日日都会来太清观一趟,见到的是一天比一天虚弱和衰败的她,他怕极了。
仿佛六年前所经历过的,又会重来一遍,仿佛一睁开眼睛,他又会变得一无所有。
谢应忱的头靠在了她的颈窝上,双臂牢牢地抱紧了她,不敢松手。
“公子,我没事了。真的。”
顾知灼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脸颊。
在太阳底下晒得有些久,她的肌肤有些发烫。
“看,是不是好了。”
顾知灼笑脸吟吟,美得不可方物。
谢应忱用指腹把她的碎发撂倒耳后:“我不信。”
“什么嘛!”
“你惯会哄我。”他说着,向无为子笑道,“师父,您说是吧。”
无为子正在一旁亲手研磨着朱砂,闻言他一本正经道:“忱儿说的是。”
“师父,您偏心他。”
无为子瞪她:“谁让你不听话,不听话师父就不偏心你。”
说到这个,顾知灼有点心虚,眼神飘忽。
谢应忱终于放开了她,起身向无为子见了礼,问道:“夭夭没事了吧。”
他昨日在京城,只得了镇北王府递来的消息,说了一些经过,但没有听无为子亲口所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
无为子正要说话,门口来了一个小道童。
“真人,晋王来了,请您为世子合婚,正往这边过来。”
合婚?
顾知灼挑眉道:“谁嫁了?”
“承恩公府。
“孙念?”
当天两家打的这么厉害,顾知灼还以为这婚成不了。
她冷嘲道:“承恩公这舅父,还真是牺牲颇多。”
“真人,晋王还带了世子来,观主说,晋王想哄您露面,让您去救世子。您先避避为好。”
第178章 第178章【VIP】
无为子在太清观住着并没有大肆宣扬,但作为修道人,他来京的这些日子救过不少人。京城里头多多少少都听到过一些声音,说是太清观有一位老神仙,道法高深,医术绝妙。
晋王想必也是闻讯而来。
一个亲王非要闯,观主是拦不下的,只能让小道童过来报信。
顾知灼呵呵冷笑。
“多谢师弟。”顾知灼温言道,“请观主不用担心,把人领来便是。”
“灼表妹……”
谢丹灵从屋里探头出来,“忱堂哥,你也来啦。你要不要吃竹叶饼?”
谢应忱应了声“好”。
“你们要什么颜色的。”
“红的!”
“忱堂哥呢?”
“一样。”
好嘞!谢丹灵愉悦地答应了一声,脑袋又钻了回去。
谢丹灵昨日来了以后懒得回宫,要和她一块儿住几天,顺便把顾知骄她们也留下了。
方才一时兴起,说要做竹叶饼,几个人一大早跑去后山捡了竹叶,又在小厨房里忙活了开来。顾知灼活动起来还有些吃力,就待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等吃。
谢应忱拖了一把小板凳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倒在躺椅上晒着小肚肚的猫一个激灵坐好,小脑袋凑过去闻了闻,啪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腿上,跳下躺椅,昂首挺胸的走了。
“师父,我来吧。”
无为子没有用朱砂磨,用的是药臼。
把切割成指甲盖大小的朱砂放在里头,慢慢地磨成粉末,是一种极其细致的活。无为子把药臼给他,又指点了几句他的手法,顺着方才的话题道:“灼儿功德加身,命不该绝。”
“我说的吧。”顾知灼哼哼着,骄傲道,“你还不信。”
她侧身,手指着药臼,指点道:“公子,你要顺着一个方向碾,药杵要贴着边,这样碾出来的朱砂更细。”
谢应忱注视着她的手指,一向健康粉润的指甲如今有些苍白。
他问:“信什么?”
讨厌!公子的眼睛太尖了。顾知灼当着他的面颠倒黑白,告状道:“师父,公子说他不信您。”
无为子看得有趣,他捋须接着说道:“功德之气化为霞光祥云,此等异象,为师生平也是第一次见。”
谢应忱把朱砂敲碎,听话的顺着一个方向慢慢研磨,口中说道:“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中,曾记载过,玄心真人在羽化时,也有过霞光降世,祥云蔽天,三日方散。”
“太|祖皇帝感言,玄心真人救万民于乱世,功德盖天。”
这些换作是从前,谢应忱并不信。
就像他从不信命一样。
而现在,只要夭夭能好起来,让他拜遍天上神灵,他都愿意。
他相信神灵,相信天命,相信功德,相信一切玄而又玄的事。
“玄心真人在世时,为师未能一见,深以为憾。”无为子也无法判断,是不是和玄心真人羽化时的霞光一样,他叹道,“无论如何,这对灼儿而言,只有好处。”
说的是!谢应忱哪怕有想不明白的,也不打算深究。
“灼儿的衰败已恢复了七八成。你与她命线相连,有你的气运护着,暂且可以放心。”
“观主。人就在前头了吧?”
晋王严肃的声音闯进了耳中,顾知灼一抬手,示意谢应忱好好磨朱砂,别管。
她往躺椅上一靠,单手托腮,唇边浮现起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跨院的门打开了。
顾知灼挑起眉梢,对上晋王惊愕的目光,他脱口而出:“你、你怎么在这儿?!”
“王爷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晋王的目光在小跨院里扫了一圈,见到无为子时,他脸上一喜。
无为子哪怕只是穿着最简单的道袍,但鹤风仙骨,一看就非凡人之姿。
晋王以为顾知灼也是来求医的,没有理会她,抬步走进了小跨院,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谢启云戴着一顶帷帽,不声不响地坐在一个竹舆上,由两个小厮抬着。
“真人。”
晋王迫不及待地走向无为子,他把姿态放得极低:“求真人……”
顾知灼拿起桌上的拂尘,手一伸,拦在了他面前:“哎呀,晋王爷,您儿子的病,谁都救不了。您求我师父也没用。”
“师、师父?”
晋王目瞪口呆。
他看了看顾知灼,又看了看无为子,见无为子并没有反驳,他呼吸一滞。
他听说了霞光的事,也只当是谢应忱在为储位造势,就像从前,谢璟非要把季家女扶成天命福女一样。
长风说过,顾大姑娘是道门中人。
长风还说过,此等反噬,唯有求上上清观,才有可能化解。
他本打算找无为子真人给儿子医治过后,再问打听反噬的事,无论是献祭,还是做法事,又或是别的什么法子,他都可以。
要是无为子是顾大姑娘的师父,岂不他所有的打算都要落空?!
有若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最后一丝希望,被人当着他的面,撕成了粉碎。
顾知灼甩了甩拂尘,清清嗓子:“谢善信,此来是为何事?若是为了合婚,此婚不吉。”
“你……”
晋王往前踏了一步。
她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一本正经道:“不过,若是谢善信换个人选,合婚必可大吉大利。”
晋王脚步一顿,明知她绝没有那么好心,也还是忍不住问道:“谁。”
“承恩公呀!”
晋王:?
顾知灼认真地说道:“卦象显示,承恩公与世子爷极为相配,是天作之合。如王爷您去劝劝,让承恩公自个儿嫁过来,日后必能夫夫和顺,万事大吉。说不定这喜一冲呀,世子爷就好了呢。”
“恭喜恭喜。”
顾知灼拱了拱手,一派喜气洋洋。
晋王气得脸色发青,扬手朝她冲了过来,重九更快一步,拔剑出鞘,站在了顾知灼的面前。
听她的话,乖乖磨着朱砂不插嘴的谢应忱抬眼看了过去,唇间溢出了一声冷哼。
晋王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的巴掌抬在半空中,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顾大姑娘别开玩笑了。”晋王的嗓音冷的像是含了冰渣子。
顾知灼慢悠悠地摊了摊手:“我说了合婚不吉,王爷都不信。怎么?王爷倒是敢把世子交到我的手里。”
晋王的心凉透了。
他确实不敢。
他和顾家的仇是解都解不开的。
可是,除了太清观,他还能有什么指望?
儿子的模样他已经不敢去看了,一天天吊着命而已。
就连自己,哪怕是用了最好的伤药,也只能让伤口的血渗得慢一些,再这样下去,他还能活几天?!
晋王站在院子中间,和顾知灼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儿。
他沉吟再三,唤道:“真人……”
顾知灼打断了他,只道:“王爷既不信我,又何必要我师父为您费心。既要又要,这不好。”
她笑吟吟地说道:“王爷若是信我,那就让世子爷娶了承恩公,也让我瞧瞧您的诚意。”
“说真的,如此一来,保管世子爷能多活上半年。”
“可谓是,天赐良缘。”
她压根不理晋王越来越黑的脸色,指了指自己,骄傲道:“我,人称,神算子。我说的绝不会错。”
胡搅蛮缠!晋王运了运气,实在忍不住去,拂袖道:“走。”
“王爷走好。”
他脸色铁青,小厮们抬着竹舆拐了个弯,小心翼翼地跟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观主温和的冲顾知灼笑了笑,暗暗竖起了大拇指,也跟了出去。
晋王越走越快。
长风死了,哪怕他没有被牵连,也被日日夜夜的反噬折磨的看不到生路。
各种情绪交杂着堵得他胸口发闷,压根没有注意到正从竹林那里走出来的清平,观主倒是看到了,默不作声地对着他摇了摇头。
清平往竹林后头藏了藏,等到晋王走远了,赶紧回小跨院。
他才不要和晋王撞上呢。
晋王父子满身都是黑黢黢的晦气和阴邪。
要是缠上他,非要他去给他们俩做法事什么的,自己修道这么久修来的功德也完蛋了。清平进了小跨院,把门关得死死的。
他心有余悸地问道:“师父,晋王父子该不会是来找您的吧。”
“让我打发了。”顾知灼抬了抬下巴,“保管他不敢再来。”
等下再让公子派几个人悄悄守着。
清平夸道:“还是小师妹机灵。”
师父修的是天心派的道,治病救人是他修了八十年的道心,若晋王真是苦苦相求,师父不能不救,不然会毁了道心。
清平也搬了一把小板凳过来坐下,看着谢应忱磨朱砂,他摸摸下巴道:“再磨细点。”
“清平师兄,你今儿是去京城了吗?”
清平闻言回头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京里有人请他去看看风水,他一大早就去了,忙了好几个时辰,又饿又累。
“你的口袋。”
额?
“口袋!”
啊!清平惊了一跳,他一低头,惊觉自己的衣袖不知道何时竟被划拉了一道口子。清平他抖着手摸了进去,手从那道口里头伸了出来。
袖袋里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银子没了!”
清平傻了眼,他上上下下不停地摸着自己,哪里都摸不到他的钱袋子。
终于,清平哭了。
“一定是那个小乞儿,肯定是他!”
他出城门的时候,有个小乞儿好好的路不走,非要挤他。
“哎。”顾知灼叹气,“我早说了,师兄你要改个道号,不吉利。”
清平用衣袖擦脸,哭得伤心极了。
谢应忱:?
顾知灼凑在他耳边,音量不减道:“师兄他五弊三缺,命里无财,可倒霉了。”
原来如此。
“没事,师兄都习惯了,哭一会儿就好。”
清平哀怨地看她,就不能小小声的说悄悄话吗?
“师父,竹叶饼好了。”
谢丹灵雀跃地跑了出来,手上端着一个小竹篮子。
狸花猫跟在她的脚边,喵喵喵叫着也要吃。
竹叶清香随着腾腾的热气弥漫了开来,清平吸了吸鼻子,注意力一下子被拉了过去。
小竹篮子里放了几十个用竹叶包着的糯米饼,全都只有酒盅的杯口大,红艳艳的,相当好看。
猫低头闻了闻,不感兴趣跑去扑蝴蝶。
“骄表妹在做第二炉。”
“师父先吃。”
表姐妹俩一块儿长大,谢丹灵讨巧卖乖的模样和顾知灼一模一样。
无为子拿了一个吃了,夸了一句:“不错。”
谢丹灵骄傲道:“骄表妹可能干了。”
无为子年纪大了,糯米的吃食不太克化,吃过一个就不吃了。
清平抹抹眼泪,拿起竹叶饼咬了一口,安抚着自己失落的心。
好吃!
怎么了?谢丹灵用眼神问。
顾知灼拉过她,说了一通,说得谢丹灵同情地又递了一个饼给他。
清平一连吃了好几个:“小师妹呀,你说我这道号改什么好?”
“暴富?”
顾知灼很认真地替他想:“暴富真人。吉利。”
胡闹!无为子用拂尘往她头上一拍。
“我也觉得好。”谢丹灵欢快地抚掌,清平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师父,您看……”清平谄媚道,“有道是缺啥补啥。”
无为子懒得搭理,他掐指算了算,道:“能找到的。”
谢丹灵嘻嘻哈哈着,不一会儿,顾知骄她们几个也出来了,顾知骄的手上也提了一个小竹篮,里头是绿色的竹叶饼。
全都是用果汁调的色,果香味清甜。
见到谢应忱,女孩们一口一个大姐夫喊得热络,喊得谢应忱心情大好,答应了今年进贡来的蒙古马,让她们先挑。
小跨院里热热闹闹。
谢丹灵咬下竹叶饼:“灼表妹,你回不回京?”
顾知灼去看无为子,无为子摇了摇头道:“住在这儿多修养一阵子。”
谢丹灵迫不及待道:“师父师父,您也留我住吧。我娘同意的。”
她仰着脸,用和顾知灼相似的凤眸看他,眼中湿漉漉的,让人不忍拒绝。
无为子也一样。
谢丹灵高举双臂,高兴了。
“灼表妹,我们去踏秋,再叫上星表哥和灿表弟,秋叶山上这个时季的枫林最好看了。”
顾知灼跃跃欲试。
只可惜,她暂时哪儿都去不了。
哪怕已经渐渐好转,也还是头重脚轻,动不动就累的满身虚汗。
别说是爬山了,从小跨院走到三清殿都会累得慌。
她索性耐下性子,好好地跟着师父学起了风水和星相,谢丹灵也陪着一块儿学。
谢丹灵没听懂风水,对星相倒是开窍的很,一听就懂,学得兴致勃勃。
无为子日日为她施针,又特意为她炼了一炉丹药,足足养了半个月才算是好的七七八八,至少可以跑马弯弓,至于别的……
“唯有忱儿御极正位,天命才能定下。”
“你这一身因为天道反噬而引起的伤痛,也能彻底好了。”
顾知灼嗯嗯着,连连点头。
等到谢应忱来接她的时候,无为子亲自送了他们回京,顺便和清平一块儿去京城里的永乐观走走。
永乐观的观主特意请了他过去讲道。
他们一早就离了观,等到京城的时候,还不到午时。
“师父,我们去天熹楼用些膳,再送你们去永乐观好不好?”
无为子含笑应了。
天熹楼后头的小楼还没有盖好,他们坐在了前头临街的雅座。
谢应忱给无为子斟了茶,还未等坐下,清平忽然发出了一声:“啊!”
什么什么?
“是偷银子的小乞儿!就是他。”
清平手指着的小乞儿就在天熹楼的斜对面,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背对着他们,他的两指间泛着一抹银光。
顾知灼的眼神好,她看到那是一把细小的薄刃。小乞儿正用它割开了一个人的荷包系绳。
顾知灼捏了捏拳头,兴奋道:“我去抓!”
“灼儿。”无为子叫住了她,“如今,大气运落在了忱儿的身上。”
他目视着小乞儿,意有所指道:“去吧。”
第179章 第179章【VIP】
顾知灼若有所思,没去细想。
她一手撑着窗沿,刚要从窗户上翻出去,就被谢应忱一把拉住。谢应忱按着她的双肩,让她转了个身,面向雅座的门。
“往那儿走。”
“来不及了!”
“来得及。”
清平伸着脖子看外头,催促道:“小师妹,快快快。他割到荷包,就要跑了。”
跳窗是不可能让她跳窗的,顾知灼只得老老实实地跑楼梯,等跑出天熹楼的时候,小乞儿已经不见了。
谢丹灵趴在窗沿上指点道:“他往前头左转进了巷子里。”
好嘞。
顾知灼飞奔而出,大步直冲向前头的巷子。
巷子里有些阴暗,两侧是围墙,一拐进去,就见那个小乞儿正扯开一个青色的荷包,一股脑儿的把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
荷包里只有几块小小的碎银子,小乞儿轻啧了一声,把银子往兜里一揣,刚要起身,猛地注意了渐渐逼近的影子,细长的倒影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小乞儿佯装不知地继续拨弄地上的零零碎碎,悄悄地把力道集中到了小腿上。
他的手猛地一撑地,借了一把力,朝着小巷里头狂奔而去。
这小子倒是机灵,顾知灼喊道:“站住。”
显然对方没有理她。
她随手捡起了两块小石头,掂了掂,手臂用力往前一抛。
她的准头极佳,啪!石子打中了小乞儿的膝盖窝。小乞儿的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趴跪在了地上。
顾知灼走得不疾不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把玩着另一块小石头:“你不是很能跑吗?看你跑得快,还是姑奶奶我石头多。嗯?”
“姑奶奶饶命!”
小乞儿是个有眼力见的,连忙跪正磕头。
他摸着身上的各个地方,摸出了几块碎银子和一把铜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放到了地上。
“都在这儿了。”
他小心翼翼地缩着肩膀,又悄悄去看顾知灼的脸色,在京城里头混,不能得罪谁小乞儿还是拎得清的。
这位姑娘衣饰华贵,气度逼人,他绝对不敢去招惹。
京中贵人多,傻子也多。
要偷就偷那种呆书生,傻道士,就像前几天那个傻道士,看着破破烂烂傻里傻气,钱袋子里头的银子倒是真不少。
小乞儿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他想了半天也不出来自己哪里招惹过这等贵人,直到头顶传来声音:“你是不是摸过一位道长的钱袋子?”
啊?
竟是给那个傻道士出头的!?
小乞儿惊住了,他低垂着头,结结巴巴道:“是、是的。”
“姑奶奶饶命,不要把小的送官,小的知道错了。”
小乞儿呜咽着说道,他用脏兮兮的手擦脸,在抚过脸颊的时候,把藏在手里的辣椒籽揉在了眼皮上,眼泪一下子就飚了出来。
“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连连磕头,又害怕地抬脸看她,垂落的泪水瞬间把脸庞浸湿,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黑乎乎的条纹。
他的额头还在渗血,小小的身躯蜷缩着,模样可怜极了。
“姑奶奶饶了小的吧。”
顾知灼朝他一伸手:“还来。”
小乞儿卖可怜卖了半天,也不见她有半点动容,他嘴角抽了抽,又用辣椒籽揉了揉眼睛,哭得更伤心了:“用、用完了。”
“哦?”
清平师兄说了,他的钱袋子里有一百多两银子,给人做法事、看风水、指点吉凶什么的,攒了好几个月的。
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他寸步不离他的宝贝钱袋子,结果又没了。
一百多两,在民间足够养活一家几口好几年。哪怕京城物贵,用上一年也应该没问题的吧?
刚半个月,他就花完了?
“呵。”
这一声冷笑,小乞儿打了个激灵。
他悄悄抬眼,见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双手环抱于胸,一副毫不动容的态度,不禁暗暗咬了咬牙。
可恶。怎么油盐不进的,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他心里气到不行,脸上的表情反而越发可怜,他抽泣着说道:“我娘病了。”
这番说辞,小乞儿已经同许多人说过许多遍。从前他手艺不好,时不时会被人当场逮着。好在他年纪小,流一流眼泪,再一哭一诉苦,大多数人都会放了他,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几块铜板。
他哭得两眼通红:“打小我爹就没了,我和我娘相依为命。我娘得了肺痨,实在是没有银子抓药了,我才会去偷。”
“那位道长的银子,我全拿去给我娘买药了,大夫说要百年人参,现在真的没有了。”他膝行着上前几步,爬到顾知灼的跟前,跪跪好,哭道,“姑奶奶您就饶了小的,小的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说完,又用手去抹眼睛。
顾知灼盯着他的手,一眼就瞧出他手里藏着东西。
顾知灼轻笑出声,正要开口叫破让他别装了,忽然,她眉眼一动,注意到了地上的一块不起眼的漆黑色铁片。
这铁片是圆形的,有并拢的两指宽,上头赫然是一个字——“顾”。
“顾”字的两边是一枪一剑,剑刃相触,呈交锋状。
这是……
北疆军的军|徽。
顾知灼心头一紧,她俯身捡起,用帕子擦干净了灰尘,上头绣迹斑斑,瞧着已经有些时日。
顾知灼从前没管过北疆军的军务,她只隐约记得,爹爹战死后,这枚军|徽就不再用了。
垂首跪在地上的小乞儿只觉得头顶的影子压迫得他喘不上气来。
紧跟着,他听到她问:“这是哪儿来的?”
啊?
小乞儿抬头一看,认出了她拿在手中的那块圆牌。
他的眼珠子左右飘忽,抹了一把眼泪哭道:“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你爹是北疆军的?”
小乞儿怔了一瞬,连忙道:“是、是的,姑奶奶也知道北疆军吗?”
“我问你答。”
“是,是!”
顾知灼注视着掌心中的圆牌,问道:“你爹是谁麾下的。”
“国公爷。”
顾知灼的心跳猛地加快,她想起自己追出来时师父说的话,目光微凝。
这个小乞儿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身形消瘦,衣服上有好几个补丁,层层叠叠的,露在外头的皮肤全是污泥,连容貌都看不清楚,倒是那双眼睛,闪烁不定,一看就谎话连篇。
凤眸的眼尾挑起,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追问道:“你爹是什么军衔。”
“百户。”
小乞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些。
不知不觉间,已经从方才的笃定变成了紧张。
“小姑奶奶,这块牌子真不是小的偷来的。”小乞儿抹着脸,哭得眼睛红通通的,眼尾布满了血丝,“它是我爹爹留给我和我娘唯一的东西。”
他压抑着嗓音中的痛苦,边哭边说道:“我爹跟着镇国公去西疆打仗,后来又跟着国公爷死在了沼泽里,只留下我和我娘两个人相依为命。族里的叔伯抢了我们的田,他们骂我娘是丧门星,克夫,还骂我克父。我们没地方去,我娘又生病了,一直没有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会儿的哭声比方才要真切多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顾知灼没有回头。
小乞儿也听到了,吓得魂都快没了。
顾知灼捏住圆牌。
只有百户以上军衔的士兵才能拿到这块小圆牌。这件事,除了北疆军的以外,应该没有什么人会知道。
她问道:“你爹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正盯着顾知灼的后头,闻言忙道:“江、江午。是国公爷取的名。”
顾知灼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小乞儿被看得头皮发麻,他一颗心悬了半天,总算是听到了她大发慈悲的声音:“既如此,你走吧。”
小乞儿松了一口气,瘦弱的肩膀也跟着塌了下来。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讨巧地保证道:“多谢姑娘。小的以后再也不会偷东西了。”
他说完,拔腿就跑,连地上的银子也不敢捡,也没问她讨回圆牌,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公子。”
顾知灼侧首看向谢应忱,抬了抬下巴,轻哼道:“这小子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她道:“重九,你跟上去瞧瞧。”
重九不声不响地追了出去。
顾知灼把小圆牌给他看,思忖道:“这肯定是北疆军的没错,我在爹爹那儿见过。锈成这样,至少也好几年了。”
谢应忱接了过去,
他也见过类似的圆牌,在凉国的时候,凉人曾把这当作是炫耀的战利品。
“师父说,你有大气运。”顾知灼拉着他的衣袖往巷子外走,走得蹦蹦跳跳,“这小子肯定有用。”
满口谎话。
十句话里至少有九句是假的,与其她花力气审,不如让他自个儿露出马脚来。
“我们去看看。”
谢应忱向来听她的,两人出了巷子,没等多久,重九也折返了回来:“大姑娘,他跑了后回了自己的家,就在前头。”
重九带路。
其实离得挺近,走到街尾,再拐进一条胡同便是。
这胡同与雁子尾巷差不多,甚至更加的肮脏杂乱,地上满是不知明的液体,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孩子,看到他们,不少人目露好奇,也有孩童悄悄地跟在后头。
在胡同里东拐西弯地穿行了一会儿,重九指着前头的一间矮房:“就是这里。”
这房子极为破旧,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竹席挡在门口,还不等靠近,里头就响起那个小乞儿的嚷嚷声:“……我让人逮着了,今儿没银子了!别问我要。”
“没用的东西,老子养你有什么用!”
一声喝骂,紧接着是藤条抽打皮肉的声音。
小乞儿发出痛呼,恨恨道:“那你把我卖了好了。我没用?我要是没用,你早让赌场那些人给砍死了,还有力气在这打人。”
声音和刚刚装可怜时完全不同,带着一股子倔强和憎恶。
顾知灼看了一眼谢应忱,迈步走了进去。
地上满是脏污,几乎没有落脚处。
重九掀起门帘。
破旧的帘子掀开的一瞬间,涌进屋里的阳光让里头正在争吵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遮眼,看向门口。
见到顾知灼时,小乞儿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红痕,还在往外渗血,男人的手里则捏着一根藤条。
男人呆住了。他连忙去看儿子,见他那副心虚的模样,一下子就猜到了。
“你这混账玩意,竟叫人跟到家里来了,老子踹死你。”
说着去扯他的胳膊。
小乞儿推开了男人,抬手一抹嘴角的鲜血,脸上不似方才的小心翼翼,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怨怼。
为了那个钱袋子,竟然还跟踪他。这些贵人都这么闲吗?
她脚上这双绣鞋的珍珠都得值好几百两银子了吧,踩在这脏兮兮的地方,也不怕把鞋子踩废了!
小乞儿一言不发。
男人搓着手,低声下气地凑过去笑道:“贵人,这小子得罪了贵人,小的定会好好收拾他的……死小子,还不过来给贵人磕头!”
他的脸色腊黄,连眼白也黄黄的,身上一股子浓重的劣质酒味,小腹出奇的大,脸上挂着讨好和献媚,但面向儿子的时候,又是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这人会是北疆军爹爹麾下的?顾知灼本能的不愿意相信。
“这是你爹?”
“是。”
“你不是说你爹死了?”
小乞儿一别头,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后的心虚,冷声道:“他跟死了有什么差别。”
“你竟然敢在外头咒老子死了?!”
男人气急败坏,举起藤条又要抽,被重九一把拉住,男人踉跄地差点脸朝地摔下来。
看他这副酒气冲天的德性,顾知灼也不抱什么希望,要不是师父的那句话,指不定她就甩袖而去了。
谢应忱低声道:“夭夭,你看他的手腕。”
顾知灼循声去看,在他小臂的下端有一个圆形的伤疤,这伤疤的形状太熟悉了,是箭疤。
伤疤的周围皮肤并不整齐,有些撕裂状,说明箭尖上头有倒勾,凉国惯用的箭矢便是如此。
“我们走。”
顾知灼长睫微颤,拉着谢应忱转身作势要走。
男人死盯着儿子,只等他们一走,就拖过来狠狠揍一顿。
顾知灼走到门口,她的脚步突然一顿,回首喊:“北疆军百户江午听命!”
她的嗓音清澈嘹亮,男人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大声应道:“是!”
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仿佛曾这样做过无数次,一次又一次的,深深地烙印在了灵魂最深处。
他一站直,终于反应了过来,脸色哗的一下全白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僵硬的笑:“贵人,是不是这小子瞎说了什么……他满嘴没一句实话……”
话音未落,顾知灼已是短刀出鞘,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江百户。江午。”
顾知灼冷下声音,她把圆牌往上一抛,稳稳地接在掌中。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姓顾。”
这三个字一出,江午的双瞳蓦地瞪大,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恐惧和骇然。
小乞儿看了看顾知灼,又看了看江午,兴灾乐祸地笑了出来。
“姑、姑娘……您、您别信这小子。”
短刀往下一压。
江午顿觉脖子痛得厉害,他吓得两股战战,干笑道:“小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你,逃兵。”
“我不是!”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句话,毫无疑问,承认了他就是江午。
顾知灼向他逼近了一步,江午吓得连连后退,叫道:“不是逃兵,不是逃兵。”
“哦?”
江午吓得两股战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三年前,西疆大捷,爹爹镇国公奉命趁胜追击,结果和北疆军精锐一同葬身在了沼泽。
原因未明。
“你为什么活着?”
“不是逃兵?那就是,内细!”
“不是!”
第180章 第180章【VIP】
江午没想到,事隔多年,诺大的京城,他都活得跟地沟里的老鼠一样了,竟然还能遇上顾家人。
“不是……我。”江午支支吾吾着。
小乞儿左看右看,看着江午面露畏惧,瑟瑟发抖,痛快极了,迫不及待地说道:“没错!他就是个逃兵。”
“死小子!”
江午冲他咆哮。
小乞儿不怕他,梗着脖子道:“小姑奶奶,我全告诉你。他跟着国公爷去了西疆,后来,北疆军让人送来了抚恤银子来,说他战死了。我还给他哭过,守过灵,烧过纸。”
“我没骗您。没多久,老家那儿就抢走了他的抚恤银子,把我和我娘赶了出来,说我娘克夫,收了我们的田。我们一路上乞讨往南,我娘想要带着我去投奔舅父。结果……”
小乞儿抬手指向江午,恨恨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他,他活着!”
“他没有死。”
小乞儿对江午的怨恨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拼了命地落井下石:“他一看到我们就想跑,后来我娘拉着他,想让他跟我们回乡,把田和房子都拿回来,他既然没有死,就不该拿北疆军的抚恤银子。他不肯回去,他怕回去,他们吵起来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了,国公爷死在了沼泽里,他是逃出来的。”
“他就是个逃兵!”
江午又慌又怕:“我弄死你这死小子!”
他想要扑过去,顾知灼手中的短刀一压,他的脖子上就是一条伤口,这下他不敢再乱动了。
小乞儿往顾知灼的背后躲,呸的一声,朝他吐了口口水。
“接着说。”顾知灼道。
小乞儿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不回去,我娘说要和他和离,他不肯,也不让我们走。他对我娘拳打脚踢,还把我们拖来了京城。”
“他又穷又爱赌,每天一亮就去赌,输光了钱就去喝酒,喝完酒就打人。我娘带着我跑了三回,都让他抓回来了,他把我娘的腿打断了,我们跑不了了。”
小乞儿龇着牙,恨不能一口咬死他。
“我是她男人,想打就打,你小子乱说话,老子我……”
哗。
“我让你闭嘴。”
顾知灼的手一扬,锋利的刀刃从他脸颊划过,紧跟着,一只耳朵掉了下来。
哇哦!小乞儿兴奋地两眼冒光。
江午吓得呆住了。
若说刀抵着脖子,他怕的只是对方姓顾。
那么现在,他怕的是,对方真的会杀了他。
小乞儿跑过去在他的耳朵上头狠狠踩了两下,愤愤道:“……他逼着我娘做绣活来养他,我娘眼睛都要瞎了。后来有一回,他赌的厉害,还不出钱就要砍了他的手,他就把我娘卖了。还逼我出去偷银子,他说,要是我不拿银子回来,就把我卖进宫里当太监。”
小乞儿满脸都是恨意。
“我偷来的银子全给他了,全让他赌没了。”
要不是他拿捏着娘下落,不肯告诉他把娘卖去了哪里,他早就一刀捅死他。
“呵。”
顾知灼冷哼,她手腕一转,刀柄狠狠地敲在了江午的太阳穴上,打得他趴在了地上。顾知灼一脚踩在他身上,留下了鞋底的泥泞。
“在北疆军中,从士兵升到百户,至少需要历经十战,杀敌千人。”
她轻蔑地上上下下打量他。
“就你这德性,百户该不会是从同袍的手里偷来的?”
“杀敌立功,你敢吗?”
“你在战场上,都是躲在死人堆里,苟且偷生活下来的吧?”
这一句句,带着嘲讽的声音,有若一把把利刃扎进江午的心口,把他剜得鲜血淋漓。
顾知灼掏出那块小圆牌,把正面对着他。
“你的同袍都死了,就你这逃兵还活着,这东西,你配吗?”
“别说了!”江午抱着头,尖叫起来。
从一介士兵,拼杀到百户,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
哪怕是到了如今,他本能地也听不得有人抵毁。
“说!”
顾知灼踩在他身上的脚更加的用力,喝问道:“你是不是出卖了北疆军,害死了镇国公,才会装死一逃了之。”
“不是的,不是我……”
江午伸长着脖子,尖声叫道:“我没有出卖北疆军,出卖国公爷的不是我。”
“那是谁?”
“是……”他的喉咙滚了滚,哑了声。
“你以为不说就能活?”顾知灼嘲讽的笑了笑,盯着他格外显眼的肚子道,“你肝积鼓涨,腹中有血,你这病活不过三个月了。”
啊?小乞儿先惊又喜,好耶!
他兴奋道:“你都替你守过灵,烧过纸了,这回你死了,我不会再重来一遍的。”
江午看向自己的肚子,别的不说,他确实肝痛的厉害,晚上睡觉的时候,喘不上来气。他还以为是酒喝多了。
顾知灼冷眼看他。
“你逃出来了,这三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有没有梦到过同袍?”
小乞儿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他就算做梦,也是在赌博,他就是个烂赌鬼,烂酒鬼!”
顾知灼轻笑:“你这三年多来,活出了个什么名堂?既是逃兵,抛弃了同袍而生,从今往后,你也不再是北疆军的人了。”
她把那块圆牌往空中抛,扬起短刀挥砍了下来。
短刀削铁如泥,圆牌应声,一断为二。
咚!咚!
连续两记的落地声,敲击在了江午的心上。
他盯着掉在地上的圆牌,膝行着一步步挪了过去。
“没什么好问的了。”顾知灼短刀入鞘,走向谢应忱,“不过就是龙椅上的那一位,想借着西凉的名义除去北疆军而已。”
这根本毫无悬念。
只是时隔三年,再见到当日和爹爹一起征伐西疆的人,她心里想多知道一些当年的事。
想知道身经百战的爹爹怎会轻易地死在沼泽中……
这就像是一根刺,堵在顾知灼的心里,时不时想起来的时候,刺得她鲜血淋漓。
江午把断成了两半的圆牌紧紧地捏在了手中。
圆牌已经锈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敢面对了。
他以为就算丢了他也不会在乎,可是,事实证明他不可能不在乎。
“是!”
“是皇上。”江午用尽了最大的勇气和力量说道。
顾知灼站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对于这个答案,她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谢应忱牵住了她手,握在拳心中。
最难的话已经说了,后面也就容易开口了。
江午满身酒气散去了大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丧。
当年的种种,这三年多来,他没有一刻忘记的。
他心里最后的防线在这一刻崩溃了。
“皇上密旨,命国公爷把西凉逼退回加兰河以西,拿下西凉边境七城。”
“这道密旨是由国舅爷亲自带去西疆的。”
顾知灼慢慢回首。
“接到密旨后,国公爷决定立刻追击,不让凉国有整兵的机会。”
“当时我在国公爷麾下,是、是斥侯。”
斥候……顾知灼闭了闭眼睛,慢慢地转过身。
斥侯决定着行军路线。
斥侯先探,大军随行,若是斥侯故意瞒下了沼泽……
“你故意引了大军去沼泽?”
“不是!我没有。”
江午用力摇头,“我发现行军路上有沼泽后,我们就被人偷袭了。”
“我和常人不一样,我的心脏在右边,侥幸没死。我听得懂凉国话,我听到他们在说凉国大王子多棱主动给皇上去了信,说动了皇上除掉镇国公。作为交换条件,凉国愿意递交降书,十年不再犯境。”
“凉人走后,我从尸堆里爬了起来。我本来想去禀报国公爷的,但是……”
差点死过一回,江午特别怕死。
“要国公爷命的人是皇帝,就算国公爷能躲过这一次又怎么样,他能躲得过下一次,再下一次吗?”
现在回去,只会陪着国公爷一起去死。
于是,江午犹豫了。
“所以,我偷偷地跑了。”
江午捂着脸,冰冷的圆牌贴在了额头上,生锈的表面刺得他皮肤隐隐有些痛。
“我从西疆逃了回来。”
“我没有背叛,我是不得已的。
一口气把话说完,江午瘫在地上,像是一滩烂泥,唯有肚子大的有些出奇。
小乞儿不屑地看着他。
平时对着娘和他又打又骂,这会儿倒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出了,呸,只会窝里横的废物。
“夭夭。”
谢应忱唤了她一眼,两人目光相对,顾知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退后了半步。
公子从来不会插手她做事,所以肯定有原因。
“江午?”
江午小心翼翼地抬头。
江午不认得谢应忱,但是,能够轻易注意到他的贵气和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你有两个选择。”
江午看到他轻轻启唇。
“一是,临阵逃兵,斩。”
江午打了个哆嗦,嘴唇颤得厉害,连求饶都不敢。
“二是……”
谢应忱故意停顿了片刻。
“孤送你去承恩公府。”
孤?
这一个字,江午顿时明白了他的身份,全身上下抖得更加厉害了。
“你告诉他,你知道皇上和多棱之间的约定。”
江午慢慢仰起头。
他不懂他的用意,他只知道自己要是这么做了,就是在自投罗网。
“选吧。”
谢应忱做了个手势,重九的长剑抵在了他的后颈上,只要他选了一,就会立刻人头落地。
“你数到十。”
说完,谢应忱牵着顾知灼的手,转身走了出去,似乎对他的答复并不在意。
刚掀起门帘,重九才数到三,江午就吓得哭喊了出来:“二,二!我选二,选二。”
“重九,你去办。”
重九应了诺。
“你反正都快死了,赶紧告诉我,你把我娘卖去哪了!你现在说了,以后说不定我还会给你烧两张纸,不然你到下头没钱买路,就等被阴间鬼差折磨……”
小乞儿的声音被隔绝在了门帘后头,尽管胡同里的气味也不好闻,好歹不似里头的窒闷和闷热。
顾知灼道:“公子,他肯定会和承恩公说是你教唆的。”
这个人贪生怕死,又不老实。
临阵脱逃,还不断地为自己找借口,好像有多么的不得已。可事实上,他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这样对待,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谢应忱温言道:“他肯定会说。”
顾知灼:“……”
对了!她的情绪多少有些失控,以至于反应稍稍慢了一拍。
公子特意用了自称,让他知道了身份。他为了活命,必会跟承恩公全盘托出,说是公子威胁他去的。
“承恩公此人,胆小怕事,不堪重用。”谢应忱一边走,一边慢慢道来,“行事杂乱无章,最易摆布。”
顾知灼想到他在三里亭,跟晋王打起来的事,噗哧笑出了声。
她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听他说道:“他担心顾家下一个要收拾的人是他,他会劝皇上,借助西凉,重掌大权。”
“师父说的对,大气运偏向了我们,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如今,承恩公手上领了谢璟和亲的差事,来往的文书我都看过了,凉国公主近日就会启程,但送嫁人选迟迟未定。”谢应忱牵着她小心避开地上的污泥,“原本我倾向于四王,不过,如今看来,多棱更为合适。”
“嗯?”
顾知灼挑眉。
“你下月及笄,我把多棱弄来京城送你,好不好?”
“好!”
顾知灼眸色微敛,点头应了。
“公子,你和我说说西凉的事吧,还有那多棱。”
对于西凉,谢应忱了解的远比顾知灼多得多。
“凉国有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传统。如今的凉王是先王的弟弟,而大王子多棱则是老王莫扎的嫡亲儿子。”
“谢璟要娶的公主是现任凉王的女儿,舞姬所生,养在多棱母亲的膝下。这位王后,拿大启的话来说,已是三朝王后了。先王的父亲莫扎在年老时,娶多棱母亲为第三任的王后,多棱尚在腹中时,莫扎病逝。其子继位,不但继承了王位,还继承了王后和多棱。先王死后,王后和多棱又由如今的凉王继承。”
唔。
尽管顾知灼也知道凉人父死子继的传统,但一说到这些人的关系,她还是会听得有些乱。
顾知灼掰着手指数了半天,总算是理顺了。
见她掰完了手指,谢应忱轻笑道:“以凉国的传统,这位大王子多棱是第一继承人。”
“不过,凉王如今并不愿意让多棱继位,而多棱也心知肚明,两人如今是面和心不和。”
顾知灼若有所思。
公子是不想再等,他想借着凉国内斗,把多棱和皇帝绑在一块,
逼迫皇上主动对公子出手。
谢应忱微微一笑,两人目光相对。
他绝对不想再见到夭夭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要御极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