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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顾知灼略略抬眼:“猫问您上哪儿去?”

“你不是让本座去栽赃陷害?”沈旭冷嘲着勾起了嘴角,眼尾的朱砂痣在阳光下嫣红嫣红的。

“我都说了,这叫如实禀报!”

沈旭轻哼一声,懒得理她。

盛江低眉顺目地站在原地,对顾大姑娘简直崇拜到了心尖尖上,能这么自在坦然地和督主瞎掰扯的,她绝对是头一份。

“喵呜。”

猫又吃完了一条小鱼干,冲她喵喵叫着,吐出了小小的粉舌头,还要。

小鱼干是用炭火烘出来的,只有手指那么长,膳房特意挑了一种鱼刺少的鱼,又把鱼头鱼刺全都小心去掉,特意给猫准备的。

小鱼干的表面有些油腻,顾知灼刚用帕子擦干净手指,不想拿了,索性把一碗全都端给了猫。

狸花猫咪呜咪呜地撒着娇,大快朵颐。

许是生怕她无趣,一个中年内侍在一旁殷勤地问道:“大姑娘,您不听曲子的话,要不要看杂耍?钟鼓司寻来了一个颇擅绳技的班子,新排的杂耍可有意思了。”

“多有意思?”顾知灼兴致勃勃地问道。

“竖起一丈多高的辘轳,绑上绳子后,伎子能在绳子上跳舞。”

顾知灼心动了。

“还是算了吧。”她有些可惜地说道。

内侍颇有眼力劲,凑趣地说道:“不如让他们去王府耍给您瞧?”

“这个可以有。”

好嘞!

“小的这就去交代钟鼓司。”

猫吃了大半碗小鱼干,小肚子圆鼓鼓的,蹲在茶几上舔着爪爪,粘着鱼腥味的爪爪在茶几上按出了好几个油腻的梅花印。

它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沈旭也从里头出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脸嫌恶和不耐烦地掸着衣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沾上了那股子酸腐气,阴沉沉的脸色让周围的内侍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盛江连忙迎上去,熟练地递上一方白帕子,沈旭烦躁地擦拭手指,冲着顾知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大步往外走。

脾气真坏!顾知灼喊了一声“站住”,紧跟着,一个香囊丢了过去,沈旭顺手一接,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沁入鼻腔。

薄荷香中还加了别的草药,驱散了一些让他很不舒坦的气味。

沈旭的脸色略有舒缓。

“您去哪儿?”

“晋王府。”

顾知灼思忖道:“我和您一起去吧。”

沈旭不置可否,自顾自地走了。顾知灼只当他是答应了,她让那个给她打扇的小内侍一会儿跟顾以灿说一声,一把抄起了茶几上的猫,脚步轻快地跟上去。

出了含璋宫,马车直奔晋王府。

顾知灼没有骑马,蹭了他的马车坐,说道:“殷姐姐的脉象平和多了,不过,元气大伤,也不是三五日能好的。”

殷惜颜不能挪动,还住在天熹楼后头的小跨院,她昨日去摸过脉。

“我开的药,得天天吃,您记得让人盯着,若养不好,会折了寿元。”

沈旭道:“她的脸……”

顾知灼坦承道:“没办法,太久了。”

世上总有办不到的事,就像上一世,她也救不了自己的脸一样。

沈旭颔首,不再纠结。

一别十年,活着已是万幸。

他靠在迎枕上,摩挲着手腕上的小玉牌,马车经过了昭武大街,四下忽然静了,仿佛一下子从市井走进暗巷,顾知灼朝外看了一眼,整条昭武大街已经被锦衣卫围堵了起来,唯有这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驰着。

她记得住在这里的,好像是齐家。

“齐广平,太元二十年时,出任雍州总兵。”沈旭淡声道,“晋王当年就曾在他的麾下。齐广平到了雍州后不久,以围剿马匪为由,从各城调走了兵马”

沈旭声音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此人是公子忱调回京的。”

同公子忱的合作,还算愉快。

根本无须多言,公子忱就能做出让他满意的安排,包括齐广平。

“如今,人已经招了。”

“再硬的嘴,也熬不过东厂三轮刑,受不住抽骨剥皮之痛。”

沈旭盯着自己的十指,瞳孔中仿佛能倒映出鲜红色的血液,指尖上还有残留着那种让人作呕的粘腻触感。

他又想洗手了。

沈旭用一方崭新的白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手指。

顾知灼回眸,颇感兴趣地问道:“他怎么说?”

两人目光相对,凤眸清澄,神情坦荡,丝毫没有对“用刑逼问”有任何的不忍。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那种道貌岸然的虚伪。

沈旭弯了弯嘴角,十指一一擦净后,他把帕子丢到了一旁:“太元二十年年末,晋王带给了齐广平一封信,是盖着荣亲王印戳的私信。”

“荣亲王请他帮个忙,让他把各城的兵力全调走,没有说原因,只许了他十万两白银,齐广平这眼皮子浅的,应下了。”

太元二十年,十万两……季氏在太元二十年的时候,挪用过十几万两,这笔银子的去处,怕是找着了。顾知灼呵呵冷笑。

她轻叩茶几:“黑水堡城一事,皇帝从头至尾都是知情的。”

其实这不难理解。

利益牵扯的越深,关系就越为紧密。晋王要一跃而上,位极人臣,总得让当时的荣亲王知道,自己为他做了什么。

有了足够的把柄,才不会忌惮日后荣亲王把他一脚踹了。

“一样该死。”沈旭吐出了这几个字,“对不对?”

他轻轻一笑,红唇微扬,妖艳的面上有一股疯狂的肆意,眼尾充斥着淡淡的血丝。

顾知灼回答的毫不犹豫:“当然。”

沈旭很满意。

从前和谢应忱定下的合作只到晋王,现在看来,可以变一变了。

“喵呜。”

猫没听懂,也不妨碍它大声应和。

它软趴趴地往沈旭的胸口靠,金灿灿的猫眼小心翼翼地瞄他。

扑通。

靠着靠着,突然失了重心,摔在了茶几上,尴尬的眼神飘忽。

呵。

“蠢猫。”

沈旭没好气地念叨着,指尖抚过了软软的毛发,沈猫舒服的四脚朝天,把小肚肚给他摸。

马车停了下来。

围在晋王府门前的锦衣卫一见马车上的徽印,立刻打开了正门。

晋王府中井然有序,原本跪在影壁后头的王府侍卫全都被关进了水榭里,和王府前院的下人们一起,分别关押。

厂卫们没有进后院,仅把持着仪门,也不许任何人出来。

马车一直到了正堂前才停下。

沈旭抱着猫走下马车,顾知灼也跟着跳下。

“督主。”

厂卫们纷纷见礼,恭敬而又崇拜。

盛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对侍立在一旁的锦衣卫道:“去把晋王带过来,督主要见他。”

说完,抬步迈进了正堂。

锦衣卫的动作很快,不多时,晋王到了。

晋王阴沉着脸走进正堂,见沈旭大大咧咧地端坐在主位上,气极反笑:“沈督主,你这是喧宾夺主了?”

晋王的手掌上包着一块白棉布,隐隐约约有血在棉布中渗出,染成了一块块红斑。

顾知灼懒得起来,她装模作样地欠了欠身,算是见了礼。

晋王直视沈旭,这居高临下的目光让他格外的不舒坦。

他讥讽道:“沈督主,许久不见。”

沈旭随口道:“皇上醒了。”

什么?!

晋王瞳孔一缩,不可思议地看他:“你说的是真的?”

沈旭但笑不语。

呵呵呵。晋王笑了起来,胸口不住地震动,边笑边说道:“是皇上问起本王了?沈督主你欺君罔上,假传圣旨的事,是压不住了吧。”

“难怪沈督主你屈尊降贵,终于又肯踏进我这王府了。”

晋王这些天一直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待着,厂卫也仅仅只是封府,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骚扰到女眷。

晋王其实并不担心。

他是实权亲王,是宗室,手里还有兵权在握,沈旭一个内廷中人,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这不是敢不敢问题,而是不能。

除非沈旭可以不顾手底下这些人的性命和前程,和自己拼个鱼死网破。

他关了自己这几天,却一直没有动手,哪怕封了府,也只是拿着长风当由头。

这代表着,他踩着底线,也代表着,他相当在意手下人。在这一点上,委实缺了几分狠辣,天真的和当年一模一样。

“沈督主……殷公子。”

晋王挑衅地笑道,“时隔十年,你居然还存有着这份天真的良善?”

“实话告诉你,当年,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游戏,一个打发乏味军中生活的游戏。”

这几天,晋王又记起了不少事。

当年……

当年是长风挑中了殷家女为阵眼,先让马匪前去占了黑水堡城。

原本的打算是他以剿匪的名义出兵,谁知在去黑水堡城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少年。少年是从黑水堡里偷跑出,但他不是为了逃跑,而为了求救。

晋王曾叮嘱过,黑水堡城的其他人,可以任由马匪处置,唯一不许他们动殷家人,以免节外生枝。

偏偏是没有受牵连的殷家小儿冒险出了城,为了救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将军,我是黑水堡城出来的,有一伙马匪占领了我们的城池,他们杀了很多人,求您帮帮我们。”

少年光风霁月,有如皓月,满身正气。

晋王当时看着他,觉得有趣极了。

他从繁华的京城来了雍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正嫌烦闷的很,他想看看这个皎皎如月的少年郎,会怎么样一步步走进绝望。

多有意思。

晋王答应了他的请求。

当时天色暗沉沉,雍州沙尘漫天总是灰蒙蒙的,晋王清楚地记得,他带着雀跃的嗓音。

“多谢将军!”

少年骑着小马为他们带路。

这样的雀跃在看到他与马匪首领把酒言欢时,荡然无存。

在他告诉满城百姓,只要指认殷家和马匪勾结,他们就能活命时,变成了祈求。

在他以马匪的名义,处决了殷家上下一百二十口的时候,化成了歇斯底里的后悔和绝望。

晋王死死地盯着沈旭。

当时的少年,不过是他一时闲来无事的游戏,他连样貌都懒得记。

谁能想到,这个少年在时隔了十来年后,会从地府里爬出来,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还在最关键的时候,让他狠狠地吃了一个大亏。

晋王眯了眯眼睛,捂着隐隐作痛的手。

沈旭最多也只是关关他,不能拿他怎么样。相比之下,晋王更担心的其实还是反噬。

不止是被沈旭用匕首割开的伤口,就连当时手背上那个小小的蹭伤,几天来也都没有愈合,流血不止。云儿的情况更糟,连另一半的脸皮也都快没有了,生不如死。

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府。

“既然皇上醒了,沈督主,你已经错过了拿捏本王最好的时机,识相的话,就老老实实地放了本王。”晋王轻笑道,“督主你一个内廷中人能站在朝野之上,能靠的唯有皇上一人。为了你手底下这些人,你也该遵了圣意才对。”

“皇上能把你扶起来,也能把你踩下去。”

晋王冷冷出声,带着一种胁迫:“说到底,内廷可不是只有你一个司礼监。见好就收吧,沈督主。”

沈旭捏紧了掌中的小玉牌,指节隐隐发白。

小玉牌上的静心符,正在抚平他胸口源源不断的暴戾。

沈旭唇角一勾,眼底冰冷的让人毛骨悚然。

他轻轻击了击手掌,一连三下,有番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番子的手上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头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晋王没有在意,但紧跟着,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发现,这只手掌的尾指上竟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是齐广平!

沈旭微微一笑。

“皇上醒了。”

他的嗓音阴柔,意有所指道:“但是,皇上认为,是你在背后撺掇了季氏,给他下了巫蛊,害他做出了这些荒唐事。”

这话一出,晋王的脸色陡然一僵,脱口而出道:“是你干的?”

沈旭往太师椅的后背上一靠,饶有兴致地说道:“本座今日是奉皇命而来,来问问王爷,你是如何勾结季氏的。”

“王爷,你是要招,还是要像他一样,领教领教我们东厂的手段后,再招呢?”

第167章 第167章【VIP】

沈旭嗓音阴柔,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晋王听得头皮一阵发麻,双目圆瞪。

“你栽赃本王?!”晋王惊呼出声。

随即他摇了摇头道:“皇上绝不会信你的一面之词,你别想用这种话来诓本王。”

话是这么说,晋王的心里多少也有些忐忑。

沈旭是极少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上一回,皇上疑他,也是因为沈旭在其中挑拨离间。

那之后,皇帝和他的关系一日不如一日。

晋王的脸色在瞬息间一连变了几变,他死死盯着沈旭,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破绽。

然而,只得到了一句:“王爷想好了没?”

“喵呜。”

沈猫感受到了一种让他颇为愉悦的气息,小鼻子一耸一耸。

它刚要扑出去,沈旭一巴掌把它按趴下了。

晋王注视着番子手中的那只断掌,暗自权衡。

“去,”沈旭眸色深沉,他的指腹在沈猫油光水滑的皮毛上划过,语气凉薄,“好生伺候晋王爷。”

“是。”

两个番子应命,提着鞭子上前。

鞭子是漆黑色的,上头有着尖利的倒刺,足有百多根,又在辣椒水中浸过。这一鞭子下去,倒刺刮着皮肤,能生生地刮下一层皮肉。

而这不过是东厂最轻的一道刑。

“不劳沈督主动手,本王说。”

“本王未曾勾结季氏,也并不知道长风是妖道。”

晋王推得一干二净,挺直了脊背道:“督主可以将本王的话,回禀了皇上。”

“本王对皇上忠心耿耿,为皇上做什么都愿意。”他意有所指地说完,又说道,“请皇上明察。”

这些老生长谈丝毫没有勾起沈旭的任何兴趣。

啪!番子手中的长鞭抽了下去,卒不及防地抽在了晋王的手臂上。

晋王惨嚎惊叫。

“沈旭!”

在督主面前还敢大呼小叫!番子面无表情地又举起了长鞭。

顾知灼:“等等。”

长鞭握在番子的手中,他的手高高举起,并没有抽下来,垂落下来的鞭梢倒映在了晋王的瞳孔中。

“王爷,你旦凡受伤,就不可能愈合,伤口会不断地流血,直到你变成一具干尸而亡。”

“你真的敢再接第二鞭吗?”

晋王双目圆瞪。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臂,鞭子上的倒刺扯开了衣袖,剥开了皮肉,鲜红色的血液缓缓滴下。

他突然想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若是,真让顾知灼说中了,他的伤口愈合不了,会怎么样。

百来根的倒刺,在他的身上留下至少百多个小小的口子。若是这些口子全都出血不止,流干了血一命呜呼还是最好的结果。

怕只怕和云儿一样,生不如死。

顾知灼注视着他惊疑不定的面容,再度出声道:“王爷还记不记得,我曾给您算过一卦。”

晋王一惊一乍,打了个激灵。

顾知灼幽幽地重复道:“从此功名利禄一场空,血脉断绝就在眼前。”

晋王:!

他当然记得,那天过后,他去过太清观,去过龙虎观,去过元始观……他去了京畿所有的道观,寻了好几个得道高人。

他们为他算过卦,解过晦,都说没有大碍,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顾知灼在胡言乱语,卖弄玄虚。

他渐渐已经忘了,直到现在,听着顾知灼重复着的这字字句句,晋王就像在大冬天里,被人从头浇下一大盆冰水。

整个人冻得拔凉拔凉的。

云儿成了这样,几乎已经没了指望,晋王府真的会血脉断绝吗?

他汲汲营营这一辈子,又是为了什么?!

晋王的手臂滴答滴答地流着血,滴落在地面上。

他对皇帝简直恨极了。

长风见过先帝的所有皇子,除了废太子,也唯有当时的荣亲王,身上有一丝浅薄的龙气在,因而只有荣亲王才有可能成事。

他助他成事。

他许他位极人臣。

而现在,仅仅因为沈旭三言两语的挑拨,他要弃了自己。

在这关头,落井下石,把自己交到沈旭手里。

“王爷是个聪明人。”顾知灼玩握垂在团扇下的坠子,“东厂奉命审讯,几鞭子无伤大雅。就是,王爷您挨不挨得住。”

说完还冲沈旭一笑:“对吧,督主。”

沈旭冷冷轻哼,不置可否。

晋王平静了下来。确实,就算沈旭不敢明着伤他,也能借着审讯之际,抽他几鞭子。从前他兴许不怕,而现在,他是一点都不敢挨。

他会死的。

会像长风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去死。

他一咬牙,对着沈旭道:“本王可以作证,长风就是妖道,十年前,他勾结马匪,诬陷黑水堡城殷家。六年前,先帝在南巡途中宣长风讲道,无意间发现了此事,他便暗中给先帝下毒。”

“这一切,都是长风妖道所为。”

“本王让妖道住在本王府中,只为查明真相。如今真相大白。至于他勾结季氏一事,本王不知情。”

晋王义正辞严道:“沈督主,请去禀吧。”

沈旭捏着太师椅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晋王进了一步:“沈旭,皇上再疑心本王,也不会轻易舍了本王。”

“你如今的生死荣辱全系在皇上一人身上,你真的想要和本王拼个鱼死网破吗。不如就此打住,你我之间的恩怨,日后再提。”

“这一鞭子,本王也不计较了,当是还了黑水堡城的血债。”

晋王一甩袖,鲜血淋漓的手臂,破败的衣衫都让他有些狼狈。

“如何?”

沈旭迟迟没有说话。

顾知灼看懂了他的权衡。

晋王的手上有皇帝太多的把柄,不止是皇帝,他这些年或明或暗,在满朝文武身边也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拿捏了多少把柄。就跟从前晋王把戏子瑟瑟安置在大公主身边一样,轻而易举就板倒了龚海和大公主两个人。

因而晋王哪怕被关了几天,也丝毫没有畏惧过。

他说的这些,也只想要借着沈旭的口警告皇上,让皇帝不敢轻易的舍了他。

为殷家平反,是沈旭的软肋。

而先帝的死因……给先帝下毒的到底是长风,是晋王,还是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废太子是因弑君杀父被废,一旦证实废太子与此事无关,公子这个太孙将再无污点。

晋王短短几句话,提出一个让各方都有利,都舍不得拒绝的条件。

“王爷。”顾知灼笑吟吟地开了口,讨价还价,“再加个五军都督府,如何?”

晋王英眉微皱:“什么意思?”

“世子半死不活的,左都督的差事,他怕是当不了了,王爷不若做个顺水人情。”

晋王猛地看向了顾知灼,眸中锐光四射:“你还真敢要!”

“做生意嘛,您出了价,总得许我讨价还价。”顾知灼摇着团扇,面含微笑,“世子如今还能上得了马?出得了门?”

“反正世子也没有上任,左提督一职,王爷拿在手里,闲着也是闲着。”

五军都督府统领兵籍,选将,握有禁军。他好不容易才拿到手,拱手让人,跟自断一臂没什么区别。

晋王直勾勾地盯着她:“顾大姑娘的胃口真大。”

“王爷您给,还是不给?”

晋王沉默良久。

他素闻顾大姑娘雁过拔毛的性子,这一回,是拔到他身上来了。

“本王给。不过……”他的目光在顾知灼和沈旭的身上来回挪动,皮笑肉不笑,“这‘顺水人情’,本王该给谁?”

晋王无从判断沈旭和顾大姑娘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只能猜想,要么是沈旭投靠了谢应忱,要么是他与谢应忱有合作,顾大姑娘如今是代表了谢应忱。

不管前者还是后者,沈旭费尽心机,结果反倒是为谢应忱谋到禁军,他又岂会甘心。

一个“左提督”,若能让两人翻脸,无疑是赚到了。

顾大姑娘的心太急了。

也太贪心了。

“督主,您说呢?”顾知灼侧首问道,浅浅一笑。仿佛他们在说的不是五军都督府,而只是一个大街随手能买到的小玩意儿。

“随你。”沈旭语气里充满了烦躁和不耐。

他的情绪几乎压抑到了极致,双眸微眯,眸底充斥着暴戾。

“我来决定?”

沈旭一言不发。

“盛大人,你有没有兴趣换个地方待待。”

这话一出,盛江和晋王同时朝她看去。

等等!他都没有和谢应忱商量,就自做主张了?!晋王惊住了。这可是五军都督府!

沈旭掀了掀眼皮,只看了顾知灼一眼,便道:“可。”

盛江又惊又喜,他想咧嘴笑,又不想在督主面前失仪,脸皮不住地抽动着。尽管年后他必能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但是,正一品的左提督,掌天下兵马,又岂是一个区区指挥使能相提并论的。

顾知灼轻轻击掌,愉悦地说道:“王爷,说定了。”

晋王预想中的分赃不均,根本没有发生。

沈旭这般多疑,难道就没想过,顾知灼是在拉拢盛江?

盛江是沈旭的心腹,他不该这么无所谓才对,沈旭的态度让晋王一时有些难以捉摸。

沈旭放开了捏在掌心中的小玉牌,玉牌上残留着些许的血丝。

他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

一个眼色,盛江立刻心领神会,吩咐下去准备笔墨纸砚。

盛江冷冰冰地说道:“王爷,签字画押吧。”

条案被搬到了晋王跟前。

晋王暗暗叹息,一旦他亲笔写下口供,相当于要和皇帝撕破脸。

不过,他也总得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晋王把心一横,拿起笔来,刷刷刷地全都写完后,他双手无力地撑在条案上,任由鲜血滴落。

顾知灼朝着沈旭一挑眉梢,瞧,一个小小的栽赃陷害就能让这两人先咬上对方一口,撕下一块肉来。

哼。沈旭从鼻腔发出声音,懒得理她。

墨很快干了,盛江把口供呈给了沈旭。

沈旭看完后,示意他给顾知灼也看一眼,随后开口道:“画押。”

他的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仿若三九寒天。

盛江按着晋王,沾上他自己的血,在供状的下头按下了一个血手印。

“你亲自送过去。”

沈旭这话是对着盛江说的。

盛江躬身应诺,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等走出去后,他终于克制不住抽动的脸皮,嘴角高高翘了起来。

五军都督府左提督,这个位置对于武将来说,已经是顶点了。要说不动心绝对是假的。

厂卫们面面相觑,默默地往后退了退。盛副指挥使怎么笑得跟鬼附身了似的?

嘿嘿嘿。正一品耶。盛江心花怒放,就连骑马,马也走得蹦蹦跳跳,东摇西摆。

盛江赶回含璋宫。

含璋宫就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区别。

盛江打听了一下里头有谁在,让人进去通传。

推开门的同时,皇帝暴怒的声音闯进了耳中。

“废太子弑君杀父,天理不容,谢应忱岂能当这监国重任。”

“朕还活着,朕有儿子。”

“轮不到谢应忱来越俎代庖!”

皇帝靠在榻上,脸色阴沉沉的,他大声厉喝,想用自己的龙威震慑众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盛江注意到皇帝的模样更加的衰败了。就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正在惶惶的渡过最后时光。

这个念头在盛江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皇帝一个眼神投了过来,明明龙颜盛怒,盛江也没有任何的心惊胆战。

“皇上。”盛江欠身道,“晋王招了。”

招了?

对了。皇帝差点被气忘了。

方才阿旭说他拿下了一个妖道,就是那妖道暗暗相助季氏对自己种了巫蛊。

阿旭还说,妖道是在晋王府上拿获的,他就让阿旭去问问。

“皇上,这是晋王的口供,已画了押。”

“你去拿。”

皇帝对着印辛说道。

盛江把签字画押了的口供交给了印辛。

两人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下眼神,盛江的食指轻叩了两下,印辛亲自呈了上去。

真的是晋王让季氏来害自己的?皇帝脸色黑沉地打开供状,上头的字写得密密麻麻,他眼睛模糊,吃力地辨认着。

“皇上,要不要奴婢来给您念念。”印辛躬身问道。

皇帝挥了挥手:“你们下去。”

他想打发了谢应忱。

谢应忱一动不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供状上,嘴角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温言道:“晋王的供状,臣等听不得?”

“皇上您说,是季氏对您下了巫蛊,以致您行事无状。可到底是巫蛊还是别的,也只是您一面之词。”

“如今晋王既然已经招了,供状臣等也该看,该听。”

他眼眸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句句犀利。

皇帝攥紧锦被,过了一会儿冷冷道:“念!”

印辛应诺,他的脸皮耷拉着,瞧着不苟言笑,字字句句念的格外清晰。

他念到黑水堡城,皇帝没有多大的反应。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六年前,长风妖道在南巡路上对先帝下毒,嫁祸于太子,以致先帝暴毙驾崩……”

皇帝瞳孔骤缩,声音发紧。

“住嘴!”

“你说什么!?”

皇帝和礼亲王同时出声。

礼亲王喝道:“给本王,快拿来。”

“给朕。”

印辛双手把供词呈上,皇帝匆忙去拿,已经晚了一步,供词被谢应忱截下了。

皇帝抓了一个空,手指猛地并拢,他看着谢应忱,面带杀意。

“给朕。”

他冷言道,“谢应忱,你敢抗旨?”

谢应忱拿着供状,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逼视着皇帝。

他道:“皇上,先帝暴毙于中毒,众所周知。皇上对先帝至孝,对兄弟至真,难道就不想真相大白于天下?”

“还是说,您早已知道,皇祖父之死另有隐情?”

第168章 第168章【VIP】

一股寒意自皇帝的尾椎骨蹿起,刻进四肢骨骸。

他想去抢回来,四肢就跟被冻住一样,不受控制的一抽一抽。

落在其他人的眼中,皇上这是默许了。

谢应忱打开供词,一目十行地飞快看完,心里有一个念头闪过:夭夭该不会是和沈旭一同去晋王府了?这手笔不像是沈旭,更像夭夭的。

一想到顾知灼,谢应忱身上的锋芒略略收敛,温润的不可思议。

“叔祖父。

谢应忱把供词交给了礼亲王。

礼亲王惊疑不定地拿过,他的手在发抖,一字一句地往下看。

这份突如其来的供词,把礼亲王炸得头晕脑涨,实在难以置信。

前些天,顾大姑娘就曾说过,先帝的脾性大变和长风妖道有关,如今晋王又说是长风给先帝下了毒……

晋王供词里说,先帝在南巡路上,曾去过附近几个颇有盛名的道观听道。

长风当时在其中一个名叫清虚观的道观中挂单,遇到了先帝,相谈甚欢。

但是,长风好好的道士不当,为何要给先帝下毒,晋王只字不提,这难免让人觉得口供不尽不实。

礼亲王的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千钧巨石。

再一想方才皇帝歇斯底里的样子,一个让人不安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拼命地摇了摇头,把供词递给了宋首辅。

“给朕。”

皇帝好不容易从齿缝中挤出声音。

他只想知道,晋王到底还写了什么。

首辅把供词看完后,轻轻一叹,又交到了下一个人的手里,很快,这份供词在众人的手中过了一遍,连顾以灿也看了,最后又给了礼亲王。

礼亲王把供词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他咽了咽水,喉咙干涩:“皇上,这、这是何意?”

听完,皇帝反倒松了一口气,晋王还算有分寸。

“朕不知。”

礼亲王惊疑不定地盯着皇帝。

太子弑君被废,先帝暴毙。

哪怕是如今,忱儿监国,远比皇帝不知道要出色多少,可无论是朝中还是民间总有声音,质疑他这个废太子的儿子,认为父罪该涉子。

就连方才,皇帝也是咬着废太子弑君不放,非要谢应忱把监国让给谢璟。

忱儿可谓是处处受制。

但若是,先帝中的毒和废太子无关,废太子根本就是被冤枉的。那么忱儿这个太孙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皇上,此事必得查。”礼亲王不再犹豫,“当年先帝驾崩前,晋王随侍在侧,晋王如今这般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长风妖道正在午门。求皇上彻查。”

皇帝的心跳加快,气息紊乱:“这只是晋王的一面之词,不可信。”

“正是一面之词才更应该彻查。”谢应忱嘴角挂着的笑意荡然无存,“皇上连问都不问,就断定晋王在说谎,那么,就请降罪晋王。晋王危言耸听,栽赃嫁祸,以先帝之死因,妄图动摇人心,该当死罪。”

皇帝呼吸一滞,蓦地攥紧身上的锦被。

“您是要问,还是要降罪?”谢应忱咄咄逼人道,“皇上您总该选一样吧?”

“谢应忱,你在逼朕?”

降罪晋王?晋王的手上有太多他的把柄,自己若把他逼得太急,说不定他会鱼死网破。

若不降罪,那只能按谢应忱说的,亲自过问。

皇帝的呼吸在停滞了片刻后,更加急促。

“臣只想知道先帝死因,皇上难道不想吗?”

皇帝眼中喷火,胸腔不住地起伏,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谢应忱毫不避让与他目光相交,再一次质问道:“还是说,皇上早已知情,所以,并不关心。”

皇帝咆哮道:“谢应忱!”

谢应忱长睫低垂,温和宛若暖玉的面上,极少如此情绪外露。

礼亲王来回看了看两人,若有所思。

谢应忱好像早已知道会有这样一份供状。

原本,宋首辅他们只是听闻皇帝脑子清楚了,过来看看的,结果谢应忱主动提到让皇帝不用着急,多休息,摄政有他在。这一下,皇帝就怒了,破口大怒到现在,所有人一个都走不了。

莫非,这一份供状,是谢应忱在暗中谋划?

很有可能……

废太子一日沉冤未雪,谢应忱就无法再进一步。

谢应忱想要那把椅子,就必须洗干净废太子弑君杀父的罪。

“来人。”谢应忱冷声道,“摆驾午门。”

“谢应忱,你敢替朕做决定?”

“皇上莫非是病得走不了道了?”谢应忱丝毫不让,“既如此,您好生养病。臣继续辛苦,代君监国。”

谢应忱刚从凉国回京时,众人都以为他子肖父,宽仁温和。

直到这些日子,他把朝中三党稳稳压制,绝非他们原以为可以随意摆弄。从前需要半个月才能争出决定的事,如今只需要半天。

不少人习惯了皇帝的风格,早已暗暗叫苦。

现在看着连皇帝都在三言两语间,被逼得没有了退路,更是瞠目结舌。

只能去。

印辛与盛江目光对视了一瞬,下去让人准备銮驾。

皇帝一言不发,心绪乱的很。

谢应忱字字句句都在逼迫他,欺君罔上,可其他人光看着,连一个发声的都没有。这才多久,谢应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的壮大至此。

他后悔了。

他当初就不该留下谢应忱一条命,更不该放谢应忱出宫。

以至于,谢应忱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不多时,有内侍进来禀说,銮驾已经备好。

礼亲王注意到皇帝恨不能把人撕了的目光,默默地挡在谢应忱的前头:“请皇上去一趟午门。”

“此事一出,三司会审已难以安定民心,还是应当皇上亲自问过。”

其他人也默默点头。

印辛伺候着皇帝起来,扶他走出内室,上了銮驾。

金吾卫立刻拱卫在皇帝四周。

谢璟也恰好在这时赶回来。

“父皇!”

“璟儿。”皇帝示意道,“你也上来。”

谢璟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本来是在郊外的皇庄为过些天和季南珂成婚做准备的,他不能给她正妻的名分,但也不想委屈了她,凡事都亲力亲为的。

他收到消息后,匆匆赶回来,倒是成了最晚到的一个。

见皇帝对他慈爱如故,谢璟心中一喜,父皇是真的大好了!

自打谢琰被接回来后,谢璟时刻担心父皇会一时兴起,真的立谢琰为太子,为了这件事,谢璟和季南珂争吵过几次。

谢璟上了銮驾,问候着皇帝的身子,说着一些贴心话,面上满是忧色。

皇帝也露出了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个笑容,一派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銮驾从宫门出去,正在午门奋笔疾书,侃侃而谈的学子们,也注意到这天子排场,纷纷回首注目。

明黄色的华盖,还有随行的禁军内侍,一看銮驾里头坐着的就是皇帝。

众人不由为之一惊。

天知道,他们在这里从一开始的静坐,到后来的献策,都已经过去多久了,皇帝还是头一回露面。

对了。不止是头一回,皇帝带着他的奸|妇回宫的时候,他们也见到过一眼。

这么久了,皇帝对于他自己与臣妻通|奸一事,都没有自省自查,对他们送进去的劝君书,更是连半点表示都没有,如今出来,莫非是觉得风头过去了?

学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并未忘记自己在这里静坐时的初衷,一双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投向銮驾。

被这么注视着,皇帝也有些后背发毛,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现在脑子还不是十分清楚,和季氏有关的那一段记忆,就跟在梦中一样,相当的不真实,每每他想仔细回忆,又不免会想起季氏溃烂的脸,忍不住一阵反胃。

这吐着吐着,唯一的好处是,他越吐越清醒,不会再突然对季氏和她生的那个野种恋恋不舍。

他只隐约还记得,自己带季氏回宫的时候,这些学子们就在这里闹了。

那还是大暑天。

现在都九月了,他们怎么还在?

“父皇。”谢璟小心翼翼地回道,“是为了季氏。”

皇帝沉默了一下,随即把銮驾拍得啪啪作响,仿佛是终于找到了错处一样激动不已:“谢应忱就是这样监国的?”

“任由他们在这里胡闹,不管不问,有失颜面。”

谢璟也觉得不妥,曾找过谢应忱,心平气和地与他商量,怎么让学子们离开,然而谢应忱并没有听他的。

皇帝冷哼,他拉着谢璟手,慈爱地拍了拍:“璟儿,你得强硬一些,你才是朕的儿子,名正言顺,不能让谢应忱这乱臣贼子给左右了。”

璟儿脾性好,待人过于宽厚,不如谢应忱狡诈,诡计多端。

所以,自己病后,璟儿才会让人轻易压制。

谢应忱有什么资格越过璟儿,代君摄政!?

“朕想过了,你手上没人不行,亲军二十六卫,朕把府军卫给你。”

禁军三大营,亲军二十六卫是皇帝的底气,府军卫有前后左右四卫,按制每卫五千六百人。也就是两万余人。

谢璟脸上一喜,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

他先前还因为皇帝偏爱谢琰怨过,嫉妒过,现在想想,实在愧疚不已。

皇帝精神不济,说完这几句话也有些乏了。

銮驾在学子们中间驰过。

一走远,学子的声音终于憋不住了,有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们最初还以为,皇帝要么是为了他们的劝君书来的,要么是来驱赶他们的,谁知皇帝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直接走了。

这种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好像是去了午门墙楼上。”

“该不会是去见那个妖道吧?”

长风被送到午门的第一天,有学子跟着上去看过。

看之前,他们深信宦官擅权,乱政,排除异己,有灭道之举,连请愿书怎么写都想好了。

看过后,他们头一回觉得是自己对东厂的成见太深,发自内心的反省了好久。

“我打听到了。”

有一个青衣学子匆匆而来,混迹在他们中间,说道:“东厂刚刚审出来了。”

他跑得气喘吁吁,听他还在大喘气,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快说啊,审出什么来了。”

这嗓音有些高亢,顿时,远处的学子也都纷纷看了过来。

青衣学子眸中一闪,紧跟着说道:“先帝爷不是被废太子所害死的!”

“而是和城楼上头的这个妖道有关,皇上要去亲审。”

什么!?

废太子窥探先帝起居,心怀不轨,为夺皇位,谋害皇父,致先帝中毒而崩,为世人所不齿,唾骂。

大启以孝治国,储君是这样一个卑劣无耻,不忠不孝之人,当年士林没少写文章骂他。

哪怕现在辰王待他们颇为宽仁,但是,因为他是废太子的儿子,依然有人在光明正大的唾弃谩骂。

认为他应当自请圈禁,代父赎罪,岂能满身罪孽的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以后,百姓们有样学样,弑父后再继承父亲的财产,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况且皇帝有子,他一个侄儿越俎代庖,简直和废太子一样,觊觎皇位,心怀不轨。

因为不愿与谢应忱同流合污,在谢应忱监国后,朝中更有一些清流文官一气之下,辞官而去。

而如今。

突然又告诉他们,杀害先帝的不是废太子!?

“快,快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真是这么说的?”

“那还有假。”青衣学子义正严词道,“我过去看看,你们去不去随你们。”

说着,他自己先跑了,悄悄坠在皇帝一行人的后头,走上城楼。

见官兵们没有拦他们,其他学子也偷偷摸摸地一同跟了上去。

青衣学子走过顾知灼身边时,暗暗向她点头,示意按她的吩咐都办好了,又很快地混杂在了跟着上来的学子们的中间。

顾知灼靠在墙垛上,看向铁笼子的方向,目光在半空中和顾以灿相交了一瞬,她愉悦地弯了弯嘴角。

顾以灿不动声色地过来了,小小声地把方才的事都说了一遍。

顾知灼也和他说着晋王府的种种,两人头靠着头,嘀嘀咕咕。

“真臭。”

是一种浓郁的腐臭味,萦绕着鼻腔,挥之不去。

顾以灿嫌恶地眉头直皱,拿过妹妹的团扇,给她散散气味。

确实臭,顾知灼默默点头,所以,沈旭说什么都不肯过来,只借了几个人给她用。

自打长风被关到了午门后,顾知灼再没有见过他。

不过短短几天,长风像是又变了一个样。

先前在晋王府的时候,他只是在极速的衰老。

而如今,衰老到了极致后,还活着他已经像是埋进地底下的死人,一半干枯一半腐烂。

身上有宽大的道袍倒是稍微掩饰了一二,可是,他的脸就遮掩不住了。

脸上有一半干的只剩下了一层皮,紧紧贴在骨骼上,显得两只眼睛特别的大,皮上是大大小小的黑斑,跟刚从墓里挖出来的干尸一样。

而另一半则开始腐烂,烂透了的皮肉泛白,流出一滩滩脓水,臭味熏天,蚊蝇围绕着他嗡嗡乱飞。

连裸露在外的双手也一样,一半干枯,一半腐烂。

不止如此,还有被雷劈过后的焦痕和灼伤,让人不忍直视。

可就算这样,长风依然还活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衰败,腐烂,又偏偏死不了。

这是一种堪比凌迟的痛苦。

不少人见状,忍不住侧身掩鼻,连谢璟也控制不住干呕的冲动。

皇帝震惊不已,嘴巴张张合合。

他只见过长风一次,答应了许他国师,一别数年,怎就成了这样?

“长风。”

礼亲王打断了皇帝的思绪,直截了当道:“长风,是不是你害死了先帝。”

长风慢慢地抬起头,头颅上的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凹凸,连喉咙也开始腐烂了,呼吸时发出尖利的嗡鸣声。

“是……”

他认了?

第169章 第169章【VIP】

长风说完,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他只剩下骨骼和些许残肉的双臂吃力地支撑着上半身,腐烂的脓液流满了一地。

礼亲王呼吸停滞了,十指崩得紧紧的,再一次确认道:“是你毒害了先帝?”

“是。”

想弃了他?哈哈哈。长风发出无声的笑,气息震动着胸口的道袍鼓了起来。

“是、贫道。”

他真的认了?!

哗啦。

偷偷跟上来的学子们中间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忍不住躲在一旁低声私语。

“废太子岂不是被冤枉了?”

“说不准,倘若是废太子指使的呢。”

“也是,要不然,他好好的道士不当,谋害先帝又有什么好处。”

不止是学子们心生疑惑,其他人同样也是。

那个青衣学子突然来了一句:“要说谁有好处……”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周围蓦地静了一瞬。

他们不由自主地跟着青衣学子的目光移向了皇帝,又心虚地赶紧挪开,低眉顺目。

顾以灿挑眉,回首道:“夭夭……”他的声音一顿,尾音扬了起来,“你不舒服?”

顾知灼的脸色有些差,不止是差,而是有种灰白的病态。

“好臭。”

顾知灼皱了皱鼻子,难怪连猫都不愿意来。

萦绕在鼻腔的腐臭味让她闷得难受,有些喘不上来气。

顾以灿给她扇扇子,把团扇扇得哗哗作响,坠子也“砰砰”的撞在一块。

“你要不要先下去。”

“不要。”

正精彩着呢,岂能不看!

她往顾以灿的身上靠了靠,小小声地说道:“长风和晋王间肯定在很早以前就有过某种约定。”

所以,晋王全都推到长风身上,不怕长风会反咬一口。

而长风,独自扛下所有的罪,也的确没有拉下晋王。

礼亲王盯着长风腐烂出了一个洞的喉咙,继续问道:“为什么?”

“为了成为国师……”长风艰难地说着话,“若是先帝病重,贫道就有机会在先帝面前露脸,讨了先帝信任。从此侍奉御前。”

就这样?礼亲王一脸惊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厉声追问道:“可有人指使过你?”

一向宽和的礼亲王,他紧板着脸,瞳孔中点燃了熊熊怒火,又拼命忍耐着没有失态。

所有人迸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长风的头向了他们,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费力地抬起手来,流着脓水的手指,指向了皇帝。

皇帝额头青筋爆起,心口的的跳动几乎都要停了。

“皇上?!”

礼亲王轻呼出声。

皇帝冷下脸来,他做了一个手势,金吾卫周指挥使握紧长剑,迈出半步,只等皇帝一个示意,就立刻斩杀了这妖道。

长风发出低低的轻笑,紧跟着,手臂无力地垂在地上,仿佛刚刚只是他肢体无力,动弹不了而已。

长风大喘气道:“无人指使,都是因为贫道一时贪心,犯下大错。”

礼亲王的目光在他和皇帝之间来回移动,继续逼问道:“你是如何毒害先帝的?”他的声音越发冷硬。

“是……”长风舔了舔嘴唇。

皇帝猛地攥紧了龙袍的衣袖。

长风的喉咙里滴下血,他抬手抹过,连指腹上沾满了黑红色的血。

他道:“贫道把毒掺进了一个墨锭里。”

谢璟正站在皇帝身侧,注意到皇帝的身体有些僵硬。听到“墨锭”二字时,谢璟头皮一阵发麻。他记得几个月前,他曾无意中在御书房里看到半块用过的墨锭,上头刻着:拜敬父皇,万寿。

是他父皇的笔迹。

谢璟当时就有些奇怪,父皇送给先帝的生辰礼怎么还在父皇的这里。

长风接着说道:“……先帝用墨时,会慢慢吸到毒。”

“这毒生效的极慢,足足需要、需要……一些时日,先帝的身体方会渐显衰败。”

皇帝的尾指在发颤,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长风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嘴角一抽一抽的:“贫道本想着,等到太医无能为力时,再毛遂自荐,治好先帝。岂料,出了一些意外,耽误了。”

“以至于先帝暴毙。”

“其后,贫道就回了上虚观,闭关,潜心修道,以赎己罪。咳咳咳。”

他的内脏似乎也腐烂了,每咳一下,都会吐出一些黑色的似是内脏一样的肉块。

说完这番话,他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他趴在地上,气息奄奄,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让人不敢直视。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藏在袖中的那一只手,正用指腹上沾上的鲜血,画着一个个扭曲的符纹。

礼亲王的身体左右摇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扯出了一个似苦似悲的笑,声音高亢:“你为何要嫁祸太子!”

“说!”

长风:“……贫道。”

长风神色恍惚。

他自幼在上虚观长大,入世前从未受过一点儿挫折。修道之人,须入世修行,才能功德圆满,长风也不例外。

长风怀着雄心壮志出了上虚观,为成为大启国师而来到京城。

在被云成真人打击后,郁郁不得志的他,认识了同样郁郁不得志的荣亲王。荣亲王那一天喝得烂醉,和他说了很多很多,包括了对先帝偏心的愤愤不平,和对太子的嫉妒之心。

荣亲王说,他若是嫡长子,会做得比太子更好。

他若能坐上那把椅子,必能把大启推向盛世。

可是先帝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先帝的满心满眼都只有太子,一心为着太子谋划,就连太孙也比他在先帝面前得脸。

他不平。

正是这股子强烈的不平和好胜心,长风在荣亲王的身上看到了一丝龙气,极为浅薄的龙气。

他有了一个想法。

他可以扶持荣亲王登基,而荣亲王也答应了他,日后会立他为国师,他会成为天下道门之首。

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奢望。

废太子龙运极盛,所以,他必须要死。

长风自嘲地笑了笑。

他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反倒是成了弃子。

礼亲王抬高音量,暴喝道:“说!”

“贫道并未嫁祸太子,是先帝他误会了。”

“贫道认罪。”长风一口气说道,“只求一死。”

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长风还记得当初的约定。

他向着长风点了一下头:“朕答应了。”这四个字有些意义不明,似是在应下他“但求一死”,又好像是应了别的。

长风低头谢恩,艰难地画着最后几个符纹。

“竟然是这样。”有学子惊呼出声,“那么废太子他……岂不是千古奇冤。”

“若不是这妖道,先帝岂会暴毙,废太子又怎会自戕,凭白蒙受了世人的唾骂,死后都不得安宁。”

“先帝呀。”

有年长的大儒直接哭了出来,痛哭流涕,垂首顿足:“你可知太子死得冤枉。太子对您事事皆恭,岂会下毒害您。您被这妖道给蒙蔽了呀!”

“太子冤枉啊!”

尚未入仕途的学子们,大多至情至性,他一哭,其他人也哭。

哀哭连连。

就连这些老臣们也个个心思沉重。

废太子有明君之像,若非当日的祸事,如今的大启必能迎来盛世辉煌。

“求皇上严惩妖道!”

“该当五马分尸。”

“妖道死不足惜!

午门城楼上,沸反盈天。

顾知灼的目光追逐着谢应忱,越过人群,注视着他的侧颜,心中酸涩。

上一世,直到死前,废太子依然背负着弑父的恶名,他和太子妃甚至不得入皇陵,不受谢家子孙祭拜。他们的尸骨葬于荒郊,几年后更是被人掘坟抛尸。

她知道,公子的痛苦和不甘心,一直到公子去世时,也始终难以介怀。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两世夙愿达成了。

“哥,下一批的镇北军还要多久才能到。”

先前他们商量过,调三万镇北军来京城,如今只到了一千人,刚刚才安顿好。

顾以灿这趟出门,为了调兵,回过北疆。

“下一批五千人,半个月内能到。”

上万人的行军过于惹眼,顾以灿把人打散后,一批批慢慢动。

粮草不够,这五千人后,再下一批,怕是得十月了。

两人头靠着头,低声说着话。

“妹妹,三万人可能不行,最多只能调集到两万三千人。”

镇北军按制有二十万,但是连年来和北狄战事不休,死伤不断,其制从来没有满过,最多时也就十二三万,其中还包括了残废病弱的老兵和一些刚刚征招的新兵。

再加上去岁那一战,伤亡惨重,连顾白白和顾以灿都差点战死。如今镇北军中可以上战场的还不到六万人,就像顾以灿说的,休养生息,反攻北狄,哪怕有朝廷的全力支持也至少需要两到三年。

“北疆最近有一批马匪格外凶悍,得留人守家。”

顾知灼点了点头:“也行吧。”

如今在京中,顾家统共只有千机营的三千人,多少有些不太安生。

似乎是感受到了顾知灼的目光,谢应忱回首看了过来。

视角在半空中相触,谢应忱紧绷着的双肩放松了下来,眉眼柔和,仿佛再是乌云密布,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也会化为晴空万里。

咦?

谢应忱的笑容消失了,他注意到顾知灼脸色有些不太对劲,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

这个认知让谢应忱心头一紧。

他想起了上回和顾知灼一起看星象时,那颗暗淡无光的伴星。

后来,谢应忱也去请教过无为子师父。

师父说,这夭夭逆天改命所承受的天道反噬,还在一步步的堆积。

谢应忱快步过去:“夭夭。”他的瞳孔中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谢应忱摸了摸她略有些冰冷的脸颊:“一会儿,我们去太清观,让师父给你瞧瞧。”

“喂喂。我还在呢。”

顾以灿把他的手从妹妹的脸上拉开,不满道:“你不再去问问了,这妖道说的至少有三分假,满嘴没几句真话。”

“不问了。”

谢应忱的全部注意力全在顾知灼的身上,闻言只随口道:“出家人无三族六亲,其罪也不能祸及道门,他没有软肋。”

顾知灼深以为然。

她忽而一笑,说道:“灿灿,要是有人告诉你,先帝是被长风施法给咒死的,你信吗?”

“除了你,谁说我都不信。”顾以灿一边给妹妹打扇散味,一边还不忘瞪了谢应忱一眼,“要是他说,我更不信了。”

若非亲身经历,谁会信?

尤其是这些读圣贤书的学子们,更不会信神神叨叨的事。

非要在大庭广众下逼问不休,只怕连废太子被冤这件事,也会变得不可信。

点到为止。

谁都听得出来,长风所言不尽不详,就让他们自己去猜,去传。

暗自引导着他们自己去发现真相。

人呀,往往对于自己的发现,深信不已。

学子们更加喧哗了,哭着太子,喊着极刑,念着先帝,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在一块,青衣学子里在头里浑水摸鱼。

礼亲王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想劝谢应忱就此收手,不要弄得人心不稳。

礼亲王是支持谢应忱摄政的,但在理智上,他不希望叔侄相残,内斗,让外夷有趁之机。

结果一扭头,谢应忱不见了。

礼亲王:?

他只得拱手向着皇帝问道:“此妖道,谋害先帝,当处极刑。请皇上定夺。”

皇帝脸色青白,他的面孔紧绷着,冷声问道:“长风,你谋害先帝,可知罪。”

“贫道知罪。”

“传朕旨意,妖道长风谋害先帝,当斩,立刻执行。”

“贫道谢恩。”

长风伏身叩首。

他不想死。

他不过四十余岁,他不应该就这样死了的。哪怕反噬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也不想死。

殷家姐弟要他死,那是他的果,他可以接受。

但是,现在是皇帝和晋王逼着他去死,让他一人顶罪,既如此,他也不会让他们踩着他的血,独享人间富贵。

长风慢慢地画着最后一个符纹,他看着皇帝,艰难地发出声音,“皇上,贫道尚有一事,想向皇上禀报。皇上,您可知季氏、季氏……”

他说着,又是一阵咳嗽,声音渐弱。

“季氏她是因为……”

皇帝没有听清楚,下意识地走上前几步。

谢璟吓得差点脱口而出让他闭嘴。他要是说出来是珂儿干的,父皇会不会以为是自己在背后唆使,对自己大失所望?

这么一想,他紧张地上前几步,搀扶住了皇帝。

越走近,皇帝越是能够闻到那股浓烈的腐臭味,心口泛起了阵阵恶心。

皇帝走到了铁笼前,再一次问道:“你说!”

“季氏是、是你的好儿子他……”

皇帝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隐约能够听清他说了“季氏”,“儿子”这几个字。

“你说什么?”

皇帝强忍着胸口的恶心感,示意一旁的锦卫衣打开笼子。

“父皇。”谢璟的额上冷汗直流,他赶紧劝道,“此妖道满口谎言,岂能相信。您龙体要紧。”

皇帝哪里肯作罢。

季氏和那个野种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污点,他必须得问清楚到底是谁在害他。

“打开!”

锦衣卫打开了笼子。

谢璟攥紧了双拳,皇帝又走近了一步,他蹲在铁笼门前,看着长风向自己爬过来。

长风仰头笑着,笑容瘆人。

“朕在,你快说。朕在听。”

“贫道以身为祭……”

顾知灼:“灿灿,长风的手,是不是在画什么?”

顾以灿一直盯着他妹妹,除了最开始看过一眼,并没有在长风身上投诸多少注意力,他闻言,看了过去。

长风趴在地上,头向着皇帝,手藏在宽大的道袍下。

道袍宽大的衣袖略有些颤动,他的动作幅度极小,若非习武耳聪目明,根本就注意不到。

顾知灼看着铁笼中隐约成形的一道道扭曲纹路,呢喃道:“以大地为黄纸,以鲜血为朱砂,以身为祭……”

她惊呼:“他在画符。”

长风:“……以血为引,诅咒您,父子相残,死于……亲生子之手。”

第170章 第170章【VIP】

长风的声音极轻,有气无力,就连近在咫尺的皇帝也没能完全听清楚。

皇帝隐约只听到了“父子”,“血”,“亲生子”这几个字,顾知灼离得远,就更听不清了。谢应忱看得懂唇语,一字一句地为他复述。

在说到“父子相残”时,顾知灼眉心一动,连忙唤道:“灿灿,别让他念完。”

难怪他认得这般爽快,原来后招是在这里。

他自知没了活路,又不甘心一个人背下所有的罪。

祝音咒阴毒的很,长风以身为祭,绝不可能单单只是为了换来皇帝父子相残。

更大的诅咒肯定在后头。

顾以灿没有多问,妹妹都这么说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快跑上前。

学子们堵在前头,还在捶胸顿足,又哭又喊。顾以灿嫌他们碍路,按住其中一人的肩膀,飞身一跃,在他们的肩上一一踩过,一口气奔到了最前头。

他动作极快,又气势汹汹,周指挥使差点以为他想行刺,长剑出鞘挡在他的身前。

他压低了声音劝道:“灿灿,别闹。”

长风吃力地继续道:“诅咒大启,谢氏一族……”

“周叔父,得罪了。”

顾以灿一脚踢开他的剑,身体灵活地一扭身,避开了周指挥使,冲到了铁笼前。

“镇北王!”

“王爷!”

“顾以灿,住手。”

“快护驾!”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礼亲王和首辅更是面露惊慌,生怕顾以灿一时冲动做下错事,礼亲王更是直接冲过去想要拉住他。

这俩兄妹行事一向奇奇怪怪,礼亲王根本顾不上去想他有什么用意,然而他仅仅只碰到了他的衣袖,顾以灿就已经抬起一脚踹上了铁笼。

顾以灿用了全力,他这一脚下去,沉重的铁笼被踢的连连震动,东摇西晃,长风在铁笼的剧烈晃动下,滚到了另一边,后背撞在了身后的铁栏上,露出了被压在身下的一个个黑红的符纹。

这些符纹扭曲,一看就是用血写成的,一笔一划,触目惊心。

“天。”

礼亲王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往铁笼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是在诅咒。”顾以灿解释了一句。

“诅、诅咒?”

这两个字让礼亲王呼吸一滞,脑子一片空白。

“妹妹让我来的。”

礼亲王懂了,没再拦他。

皇帝还堵在铁笼前,弯着腰半蹲着,他也不知道是被一时吓得失了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是一动不动。

他挡住了铁笼的门,顾以灿没法把长风从里头揪出来,他想着是不是该把皇帝推开,仅仅只是迟疑了短短一瞬,早已没了人样的长风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猛地扑了过来,一口狠狠地咬在了皇帝的肩膀上。

顾以灿看直了眼,他默默地让开,妹妹说不能让他把诅咒说完,没说不能让他咬人。

“父皇!”

“皇上!”

啊啊啊啊。皇帝惨叫着。

谢璟离皇帝最近,顾不上长风的满身脓血,扑过去拉人。

长风到底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谢璟拉扯了几下后,他不得已松开了嘴。

呸。

他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是皇帝脖子上的血,他用指腹沾血,完成了最后一笔祝音咒。

“咒成!”

长风低低地笑着:“您会死在您亲儿子的手上,您会杀了您的亲儿子,您会堕入地狱幽府,永生永世。呵呵呵。”

他本来是想诅咒谢家人,世世代代,父子相残。可惜啊可惜,被打断了。

皇帝捂着脖子,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又惊又怕。

刚刚他突然就动不了了,直到现在,四肢才终于听话,他听着长风这恶毒诅咒,脊背阵阵发凉。他指着铁笼子,怒火中烧:“来人,杀杀杀,杀了这妖道!!”

长风趴伏在铁笼里,胸口剧烈起伏。

“皇上,指使季氏的人,就在您的身边……”

皇帝让金吾卫先别动手,他咬牙切齿道:“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是谁!”

谢璟的脑子一片空白。

父皇若是知道季氏的事是珂儿干的,肯定会以为长风口中那个要弑父的人是自己。

父皇还会杀了自己!

不能让他说。

谢璟的双臂绷得紧紧的,紧张的面露潮红。

“是……”

长风的目光慢慢朝着谢璟转了过来。

“是他……”

他说着,又举起了沾血的手。

“父皇小心。”

一股沸腾的热血哗地冲进了谢璟的大脑,他暴喝一声,挡在了皇帝面前,扑过去把长风压在了身下,他本来只是想要捂住他的嘴,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刀尖狠狠地扎进了长风的胸口。

谢璟双手握着刀柄。

他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长风干瘪的脸上,是震惊和恐惧,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性命正在慢慢地流逝。

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改了天命,为什么,死的人会是他。

长风慢慢侧首。

他的目光穿过了惊叫连连的学子们,投诸到了顾知灼的身上。

哪怕他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敏锐的五感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团萦绕在她身周的腥红色的光。

这团光竟然比上一回见到时更加浓烈,比血更红,像是光,又像是浓烈的血雾,笼罩着她,吞噬着她。

疯狂沸腾的气息,仿佛生长着无数只触角,张牙舞爪地向四周疯狂侵蚀。

她傲然立于世间,不为任何事而动摇。

明明她才是天厌之人,为天道不喜,满身死气,为什么,活着的人是她。

为什么赢的,是她。

为什么偏偏会是她,夺走了他所定下的天命。

彻底翻了这个天!

“我、输了……”

他的天命,亲手杀了他。

噗——

长风喷出了一口黑血。

胸口的短刀又没入了几分,刺穿了他的心脏。

“贫道诅咒你们……”

他的气息断了。

下一刻,谢璟蓦地回过了神,他惊慌地丢掉短刀,连滚带爬地摔出了铁笼子。

他的脸上温温热热的,拿手一抹,黑红色的鲜血倒映在瞳孔中,鲜血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味,萦绕在鼻腔周围,让他作呕。

这是谢璟第一次杀人。

他几乎还能够回想起,刀子没入血肉时,手中的触觉。

他的脸色青白交加,手脚并用地连连后退,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连酸水都吐出来了。

皇帝:!

长风躺在地上,双目圆睁,深深凹下去的双眼,有大半都是眼白,死不瞑目。

血从胸口流出没入到地面,满地的黑红色符纹就如一只只厉鬼,咆哮着,嘶吼着。

他忍不住回首,见谢璟瞳孔涣散,面色惶惶,皇帝全身上下一阵冰冷刺骨,忍不住叫嚣着:“来人,把这妖道千刀万剐,焚尸毁骨!!”

他尖利的嗓音打破了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静,周指挥使上前扶住了皇帝,又有金吾卫过去把长风从铁笼里拖了出来。

长风的手指还隐约有些抽动,但很快就又彻底归入了死寂。

周指挥使一挥鼻息,又搭了一下颈脉,向着皇帝禀道:“皇上,长风妖道已死。”

皇帝捂着流血的脖子,鲜血顺着手指缝流淌了下来。

“你会死在亲生儿子的手里……”

长风的诅咒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一遍一遍。

他仿佛看到先帝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说:你也会和朕一样,死在亲生儿子的手里。

啊啊啊!

他名为理智的弦断了,皇帝表情扭曲,咬牙切齿道:“千刀万剐。”

“剐!”

“剐!”

他拔出了一旁锦衣卫的绣春刀,跌跌撞撞地过去,双手举起,对着长风的尸体挥砍了下去。

一刀,两刀……

黑红色的血飞溅起来,溅在了他的脸上,也溅到了周围臣子们的身上。

就连那些学子都不例外,这一刻,他们感觉,眼前的皇帝,大启国君,面似恶鬼。

顾以灿避开了臭气熏天的黑血,不动声色地折回到妹妹身边,赶人道:“谢应忱,你不过去看看?现在正是你装模作样,展现你贤明的大好机会。”

顾以灿熟练地挤开他,站到了妹妹身边,给妹妹摇着团扇,一副为他考虑的样子:“赶紧的,现在他们都念着太子的冤屈,懊恼不已。你再往上头这么一站,一哭,一顿足。文武百员肯定纳头就拜,再一鼓作气地把发癫的那谁赶下来。”

“从此,天下太平!”

说完,顾以灿还不忘拍拍他的肩膀,挤眉弄眼地怂恿道:“快去吧。”

谢应忱面不改色:“灿灿,你最近看了什么话本子?”

“《龙皇降世》。”

“以后少看。”

“我就看!”

顾以灿瞪着他,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顾知灼噗哧轻笑,指使他给自己扇风。

“皇上,皇上,快住手!”

“来人,来人啊!”

礼亲王简直要疯了,他惊慌的声音接连不断,其他臣子们也是,手忙脚乱地想要拉开皇帝。

“皇上三思。”

腐臭的血腥味更重了。

所有人都被皇帝癫狂的样子给吓到,学子们不由自主地往两边退,面前没有了阻挡,顾知灼终于看清楚了皇帝的模样。

他的脸上全是飞溅起来的黑红色的血,双目泛红,他癫狂地拼命挥砍着绣春刀。

周指挥使使劲拉扯着他,又让金吾卫赶紧把长风拖开。

长风已经被砍得不成人样了,有如一块烂肉。

学子们面无人色。尽管这妖道活该,可按律也该由三司会审来定罪,而不是这么一通乱砍吧?

周围的一道道目光让人礼亲王如坐针毡,他的喉咙都快喊破了,嘶哑极了。

一国之君,先是被妖道啃了脖子,又拿着刀一阵乱砍,实在有辱大启朝的颜面。

礼亲王左看右看,想让谢应忱拿个主意,看了一圈没有人,再看一圈,好嘛,谢应忱正远远地和顾大姑娘站在一块,似乎还在说着什么,面含笑意,这里的乱象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们俩的好心情。

好气。

“王爷。”首辅沉着脸,说道,“皇上还是病了为好。”

礼亲王也是这样想的,若是在金銮殿上,皇帝突然发起狂来挥刀乱砍,画面未免也太美了些。

他还是在含璋宫里待着,对彼此都好。

礼亲王喊道:“皇上病重!太医呢。快传太医!”

金吾卫终于把长风的尸身拖走,重新放回到了铁笼里,还不忘关上铁笼的门。

“好乱。”顾知灼指着混乱的人群,咯咯笑了起来。

城楼上的人不知不觉的更多了,陆陆续续有人上来,然后吓呆在原地。

顾知灼生怕自己笑得太嚣张,惹了众怒,便把头埋在了顾以灿的肩上,笑得双肩乱颤。

顾以灿摸摸下巴,确实热闹,好久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了,幸好他回京回的及时!

顾知灼嘿嘿笑着:“我就说嘛,沈督主没来,肯定会后悔的。就他,不是嫌东就是嫌西,脾气坏得不得了。”

乱哄哄。

“还能再乱一点!”

顾知灼用鸟笛吹出了几声鸟鸣,青衣学子悄无声息地向顾知灼看了过来,顾知灼略一点头,垂在身侧的手暗自做了一个手势。

“皇上。”

青衣学子混在人群中,高声喊道。

“求皇上为废太子平反!”

“废太子无错被废,不该蒙受这千古奇冤。”

“妖道既诛,理该为废太子平反。”

激昂的情绪是会传染的。

他们大多没有见过废太子,但也听闻过他的贤名,看着如今状若癫狂的皇帝,不由地会去想,若是,当年太子没有被废就好了。

大错已成。

不能再错下去。

“求皇上为废太子平反。”

一道道声音汇集在了一起,顷刻间,就仿若掀起了一股巨浪,一波一波地荡漾了开来。

“为废太子平反。”

“废太子冤枉。”

皇帝终于听到了,仿佛有一大盆冰水当头地浇下,失控的理智也回来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极慢极慢地转过头来。

他还握着绣春刀,手上沾着血,龙袍也满是黑红色的血。

他想起自己干了什么。

可是,刚刚他的四肢根本不受控制,就跟在含璋宫时一样。

砰!

绣春刀掉在了地上。

“请皇上下旨!”

“请皇上下旨!”

他们都在逼他。

皇帝看着背靠城垛而立的谢应忱,怒火腾腾直冲脑门。

他也看到了周遭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想要甩手一走了之,不再面对这一切,可是,周围的人群让他像是被困在了笼中。

他道:“这是长风的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他捏住了拳头,掌心中粘乎乎的血液。

“那皇上为何要杀了长风。”

谢应忱开口了,他温和的嗓音压住了周围混乱的私语,问道:“皇上若是认为长风所言,不可尽信,为何杀了他?而不是交给三司会审?”

皇帝:“……”

谢应忱的语调不疾不徐:“侄儿还以为,皇上您是为侄儿的父亲报不平,才会如此激愤。莫非是侄儿误会了。”

谢应忱故意自称“侄儿”,让人一下子就能猜到他的身份。

这就是辰王?

是太孙?

学子们全都看了过来。

和状若疯癫的皇帝截然不同,谢应忱长身玉立,气质出尘,有如白玉温润。

辰王说得有理,若皇上认为妖道所言不实,更应该审,而不是……

灭口。

这两个字有如隆隆雷声,在他们耳畔响起,炸得他们的脑壳嗡嗡作响。

“……求皇上下旨!”

卫国公踩着午门城楼的石阶走了上来,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他的脖子上还缠绕着厚厚的白纱布。

他走上前,撩开衣袍,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阵阵气音,艰难出声:“求皇上,为太子平反。”

“为太孙正名。”

他一跪,宋首辅也跟着跪了下来,四周乌压压的跪倒了一片。

皇帝脚下踉跄着连连后退,后背撞在了铁笼上。

明明他们都跪伏在他的脚下,但是,他们却都在逼他。

“求皇上下旨!”

“朕……”

他想说,等回宫再说。

但是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他们都在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