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好邪。”
街道上小贩们慌慌张张地拉着自己的摊位,还有人直接趴在摊子上,生怕东西被风吹走。
一个追着香囊跑的阿婆差点撞上站在路中间的顾知灼,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担忧道:“姑娘,小心,你没事吧。”
“没事。”
顾知灼俯身替她把地上的香囊捡了起来。
她拭去嘴角残留的血渍,胸口的剧痛已经平缓了,她长长地呼吸了几下,向着差点被风吹跑的沈猫招了招手。
“过来。”
沈猫躲在一个小摊车底下,小爪子抱着头,听到她的叫唤,四肢飞奔着扑进了她的怀里,委屈地呜咽着。
吓死猫了。
邪风渐渐平息。
“猫。”顾知灼宽慰地摸摸它毛绒绒的小脑袋,“你感觉到了没?”
麒麟猫对于灾厄的气息最为敏锐。
世间之劫,最大莫过于魂飞魄散,千万人中都难得出现一个,这样的霉运盖顶绝不多见,沈猫肯定会喜欢的。
她都带着它出来逛了好一会儿了,一边不停地起卦,一边催促沈猫为她指引方向。
它带她找到了一家卖香酥小白条的,一家卖虾干和鱼鲞的,和一家卖烤鸭的。
小肚子吃得圆滚滚。
“喵呜。”
沈猫耸了耸可爱的黑鼻头,蓦地眼睛一亮。
它从顾知灼怀里跳了下来,回头冲着她“喵喵”直叫,又迈开四肢往前跑。
顾知灼紧紧地跟在它后头,时不时喊一句:
“别跳屋顶。”
“别爬树!”
“别钻狗洞。”
猫孜孜不倦地想要抄近路,都让顾知灼无情地拦下了。
猫委屈。
它越跑越快,最后停在了天熹楼前,漂亮的狸花猫回头冲着顾知灼嗲嗲地叫唤着,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底下,比它项圈上的宝石,还要明亮。
顾知灼气喘吁吁,她的胸口闷痛不已,喉咙里泛着一股股的血腥味。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是天道给她的警告。
顾知灼叮嘱过沈旭,务必要把长风逼到走投无路,又留下了一丝余地。
如若真是看不到活路,别说是长风,换作是她也绝对会拖着所有人一起陪葬。只有让他看到一丁点希望,才会孤注一掷,给顾知灼可趁之机。
但他的孤注一掷绝对会让殷家姐姐身陷险境。
屯有初生的意思。这就是水|雷屯的“死而后生”。
顾知灼抬头看向了那块金漆牌匾。
自打失火后,天熹楼暂且关了门。
“你是找到人了,还是找到好吃的了?”
顾知灼问着沈猫,自行推开了门。
“谁呀……哎,大姑娘!”
踏进天熹楼,正在算账的掌柜一喜,立刻迎了上来。
他还以为她是为了走水后盘账来的,躬身道:“小楼烧光了,已经用不了了,小的做主打算把它推了重盖。小楼里的器物摆设全都烧了,但只有三个小二受了些轻伤。”
“附近的花木烧掉了一些,只能通通铲了,再补种。”
“两座假山被火灼伤了一些,小的已经让匠人来修补。”
“大姑娘,天熹楼随时能开张。”掌柜的跃跃欲试道,“可以在后花园把小楼的隔出去,架上折枝花屏,也十分雅致。”
顾知灼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她盯着沈猫,猫东嗅嗅,西闻闻,似乎是找准了方向,催促她往后头走。
她随口应道:“就三天后开吧。”
好嘞。
顾知灼一边走,一边问道:“咱们天熹楼有多少伎子,你把她们都叫出来让我见见。”
掌柜:?
尽管不懂,但大姑娘做事,肯定有她的道理。
他打发了一个婆子去叫人出来。
“有一半的人不在店里,天熹楼最近不开张,她们去别的酒楼唱了。”
顾知灼点点头。
到了后花园,猫左看右看,似乎没决定好往哪儿走。
不一会儿,婆子把人都叫了出去,也就十来个。顾知灼催促了一下脚边的猫:“你去看看。
猫舔着爪子,懵懂地冲她叫了一声:“喵~”
掌柜说道:“大姑娘,人都在这儿了,是咱们府要办宴吗?”
“我看看。”
沈猫绕着她们转了两圈,停在了一个陌生伎子的脚边。
“咪?”
那个伎子生得极美,哪怕已经过了最盛的年华,也娇艳胜花。
见顾知灼看向自己,听怜迟疑了一瞬,她咬咬牙,把心一横道:“顾大姑娘!”喊完,又有些支吾着不知怎么开口。
顾知灼问道:“怎么了?”
有一瞬间,她怀疑这会不会是她要找的人,但很快就否定了。
这个伎子不见灰败之色,应当不是。她心念一动,“是不是有人病了?”
“您怎么知道。”听怜脱口而出。
归娘自打那天后,再没有醒过来,一天比一天消瘦,请了几个大夫都没用。在一炷香前,她突然全身冰冷僵硬,就像是死了一样。
婆子去叫她的时候,听怜正打算去找大夫。见到顾知灼,她想起了她手起刀落给濒死的国公爷割了喉咙,把人救活的事,忍不住叫住了她。
话已经开口,听怜低头恭顺道:“求顾大姑娘救救她。”姿态极其谦卑,生怕像顾大姑娘这样的贵女会觉得被冒犯。
掌柜连连向听怜使眼色,示意她别乱说话,大姑娘这般尊贵,岂能当作大夫使唤。
顾知灼点了头:“带我过去。”
掌柜默默收回了眼色。
听怜欢喜极了,赶紧地前头领路。
“大姑娘,您请。”
“喵呜!”
沈猫愉悦叫唤着,疯狂摇动的尾巴让他看起来格外的兴奋,黑乎乎的小耳朵竖得高高的,迫不及待地跑在了最前头。
“顾大姑娘。到了。”
听怜带着她走进了一个小跨院,美目中带着忧色:“就在左手第二间厢房……”
沈猫头一个从打开的窗户里钻了进去。
“哎,顾大姑娘,您的猫……”
“让它去。”
“是。”
听怜推开门,又掀起了门帘,就见顾知灼脚步一顿,停在了门前,目光死死地盯着挂在门上的一串铜钱,铜钱做成平安扣的样子,在最下头垂了一个红色的福袋。
顾知灼抬手,一把扯了下来。
不等细看,屋里响起了沈猫尖利的叫声。
“喵!!”
顾知灼从未听到过它这样撕心裂肺的叫唤。
她心头一紧,快步冲了进去。
“大姑娘,归娘她不会伤害您的猫的。”听怜在后头追着解释道,“您别生气……”
顾知灼充耳不闻,她顺着沈猫的叫声一把推开了里间的门。
下一瞬,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归娘子靠着床上,沈猫正一口咬在她右手的手腕上,牙齿咬得紧紧的,这只手上还握着一把匕首,刀尖带血,中衣的心口位置已经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顾知灼推开门的时候,归娘子正飞快地把刀子换到了左手,又毫不犹豫地割向了自己的喉咙。她的动作过于干脆利落,连冲过去抢下刀子也来不及。
顾知灼想也不想,口中喊道:“天地既判,五雷初分。”
匕首尖利的刀刃抵在了归娘子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只要她的手再稍稍用力,匕首就会割开颈脉,回天乏术。
“殷惜颜,放下!”
这一声,顾知灼用上了祝由术。
以一种命令的语态,厉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声音回荡,带着莫名的力量,归娘子打了个激灵,她的后背绷直,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顾知灼冲到了跟前,反手夺过刀子,丢到了自己的脚下。
“归娘子?”
眼前的女子面色灰白,垂幕之相。
顾知灼知道,找对了!
顾知灼轻呼一口气:“猫,干得漂亮。”
猫放开了嘴,虎牙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两个渗血的牙印。沈猫不咬人,它连鸟都不咬,唯独这一回它下了死口。
身为一只小猫咪,它很努力了。
狸花猫舔了舔她的伤口,小小的猫脸上,看出了一丝愧疚,又多舔了几下。
吓坏它(她)了!
顾知灼摸摸它的小脑袋,安慰道:“没事的。”
比起匕首捅进心口,被咬上一口又算得了什么。
“归娘,你别做傻事,”听怜方才吓傻了,这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后怕道,“顾大姑娘,奴家没有说谎,奴家出去的时候,归娘还没有醒。”
“是殷家姐姐吧。”
顾知灼用肯定的语气问道。
她与归娘子有过两面之缘,上回见时,还是去义和县前。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归娘子瞧着清瘦了许多,占据了半张脸的烧伤疤痕呈现出了明显的灰白色,露在外头的双手瘦骨嶙峋,皮肤白到几乎能看到底下的根根血筋。
带着一种垂危的濒死感。
归娘子慢慢侧首,动作极慢,像是一只快要毁坏的提线木偶。
“你……叫我什么?”
她声音沙哑,和唱曲时相比,有些粗嘎。
“殷家姐姐。”
顾知灼也不多话,拉过她的手,三指并拢按着脉搏,指腹下的皮肤冷的可怕。
见状,听怜几乎瘫软了下来,太好了,顾大姑娘没有生气。
“归娘,你别做傻事。”听怜以为她是怕生病要花太多银子,宽慰道,“掌柜说,这里让你住下,不花钱。我们姐妹也凑了些银子,抓药请大夫都够用。”
归娘子冲她笑了笑。
她的心口和脖子都还有些痛,但仅仅只是痛。
先是猫,后是顾大姑娘,归娘子心知他们都是为了救她,可是,她得辜负他们的好意了。
顾知灼垂眸片刻,归娘子的脉象特别奇怪,没有重疾,但心脉微弱,几近于无。
她拿出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了一颗褐色的丹药,塞到她嘴边。
“张嘴。”
丹药是师父炼制,她一共只有四颗,有起死回生之效。
归娘子抿着嘴,含笑摇头:“顾大姑娘,我一心求死,不要浪费你的药了。”
听怜急得不得了,恨不能抢过药掰开她的嘴,硬塞进去。
顾知灼回首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来劝劝她。”
听怜犹豫着应了诺,出去后还给她们关上了门。
“殷家姐姐,你是为了这个?”
顾知灼先把药丸放回到瓷瓶里,从荷包掏出了一页泛黄的纸。
这页纸折了两折,顾知灼展开后,递到了她面前。
纸上除了一小段楷书文字,还有一幅图,图中是某座城中的一条道路,道路两边是砖石房屋,在这些房屋的墙上,绘者用朱砂画出了一些扭曲的图形。
归娘子在看到这页纸的同时,桃花眼蓦地瞪大,惊疑道:“顾大姑娘,您为什么会有这个?!”
“这是黑水堡城吧?”
归娘子:“……是。”
这和她当时回到黑水堡城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是从县志上撕下来的。”
是谢应忱给她的,公子说,雍州的黑水堡城曾遭遇过屠城,其后,“马匪”用百姓的血在城中四处涂抹,以作示威。
这些扭曲的线条就和她从江潮手里得来的转运符一模一样。
这是一个以整座城市为祭的,大型的转运阵。
在猜测归娘子的生死可能和转运阵有关后,顾知灼千叮万嘱,让沈旭千万别杀了长风。
施术者一死,回天乏术。
就如季氏死后,皇帝被困在姻缘符中一样。
长风若死,归娘子魂飞魄散,再无转圜。
顾知灼再一次问道:“殷家姐姐,你一心求死,是为了这个吗?”
归娘子眸光不定,气息微弱。
“我受人之托,来找你。”
“他,很想见你。”
归娘子心口砰砰直跳,她动了动嘴,想问是谁,但是,话到嘴边,喉咙僵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顾知灼故意吊着她的求生意志:“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我……”
归娘子嘴唇翕动,灰暗的眸中点起了一抹光,会是他……会是弟弟还活着?
她抬眸,对上了顾知灼含笑的目光:“活下去,见他。好不好?”
归娘子微微启唇,突然她的身体一阵剧烈抽搐,不过短短几息,瞧着竟又瘦弱了一些,仿佛是在用血肉滋养着什么。
她双手捂着脸,呜咽的低泣。
“因为,我必须死。”
“只有这样,被妄动的天命才能回归正轨。”
第157章 第157章【VIP】
归娘子急促地喘气。
顾知灼为她抚着后背顺气,沉吟道:“为什么这样说?”
归娘子沉默了一下。
她和顾大姑娘只见过寥寥几次,甚至前两天在天熹楼,顾大姑娘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在。但是归娘子看得出来,顾大姑娘十分厉害。
顾大姑娘也是真的想救她。
“咪呜。”
猫舔了舔她的脸颊,软绵绵的小团子暖乎乎的。
归娘子目视着摊开在锦被上的那一页泛黄的纸,轻喘道:“您知道殷家事吧。”
“我知。”
归娘子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了下,她说道:“……后来,我又回到了黑水堡城。”
她慢慢地把当时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她。
顾知灼十指紧绷如弦,听得脑壳嗡嗡作响。
她盯着纸上鲜红色的符纹。
归娘子把话说完后,又轻声道:“当年,因为我跑了,以致于,阵法出现了小小的残缺。所以……”
顾知灼叹声,不等她说完,接口道:“你如今渐渐衰败,是在用血肉滋养着这个大型的转运阵。”
其后,她会以魂飞魄散的代价,承担所有的反噬和因果,从此三界五道六桥,再无殷惜颜此人。
归娘子笑了笑:“是。”
顾知灼的语气渐渐沉重:“但是,法事一旦开始,在结束前,你这个阵眼至关重要。”
“你若在期间横死。这场法事将会失败,阵法崩塌。”
顾知灼两世都是道门弟子,哪怕她不懂祝音咒,也能触类旁通。
道家的符箓,法术,阵法,大多是同样的道理。
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而断,不然不仅会失败,还会反噬施术者。
原来……
归娘子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猫把小脑袋靠在了她的胸口上,蹭蹭她的下巴,亲昵的不得了。
归娘子莞尔一笑,终于忍不住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
“顾大姑娘是道门中人吧?”
所以,顾大姑娘能懂她的用意。
她不是求死,而是她不得不死。
归娘子离开了黑水堡城后,用了八年走遍大启,沦落风尘,曾经不堪的种种,日日夜夜纠缠着她,她也从未寻死,咬牙坚持到现在。
“顾大姑娘,”归娘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荷包,交给了她。
顾知灼一捏荷包就知道里头有两层,她用随身带着的拆纸刀把荷包割开,在夹层里的是一个符箓。
归娘子语气轻松,含笑道:“我是故意让他们找到我的。”
荷包是当时晋王府的郑管事放定金的,她拿到荷包时,便知事情成了。
“这是我的心愿,”归娘子言辞恳切道,“求您成全。”
她的声音渐轻,几乎很勉强才能说完这些话。
“我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以身为饵,诱使对方找到她。
对方会迫不及待地把当年的法事补全,法事一旦结束,被妄改过的天命将成为定局。
但是,只要在这之前,她先死了,转运阵就会彻底失败。
所有的因果会反噬给那个施术者。
所有从这场法事中得利的人,都会生不如死。
在知道这个答案后,归娘子人生的目标,就是成为阵眼。
然后,去死。
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她也要拖着那些人,不得好死。
顾知灼张了张嘴,蓦地捏紧了手中的符箓,把明黄纸的符纸捏得皱巴巴。
“十年前的黑水堡城。”
“以一城百姓血肉为引,殷家女儿为阵眼,逆天改变。”
“一场前所未有的转运阵。”
她喃喃自语。
这一刻,她似乎窥破了天机。
尽管不知长风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择了当时的二皇子荣亲王为君。
长风和晋王以满城血肉为祭,硬生生地改变了国运。
于是,坐稳东宫的太子突然被废,自戕而亡,先帝暴毙在南巡的路上,从无建树的荣亲王,从此一跃而上,成为了新君。
人间君王受天命而御天下。(注)
自此,天道产生了新的天命。
侥幸的是,转运阵缺了阵眼,天命出现了漏洞,公子在那场劫难中活了下来。
若论为君和治国,权谋和手段,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帝的儿子们,都远远不及公子。其实在上一世,公子明明有很多的机会,可以覆手翻云,居于万人之上,每一次,他都输给了运气和孱弱。
如今想来。
是天道在自动修补“漏洞”,于是,季南珂这个异世人来了,还给了她最大的福泽和庇护。
季南珂福祐谢璟,她用她的洪福齐天除掉了公子这个漏洞。
她弥补了谢璟资质上的弱点,延续大启国祚。
顾知灼揉了揉胀痛的额头,这一切简直荒谬至极!
上一世……
她略略垂帘,没有了自己的掺和,上一世的殷家姐姐肯定会死。
在她一心赴死的前提下,绝无可能活下来。
唯独不知,殷家姐姐在上一世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是功亏一篑。
还是得偿所愿……
顾知灼的心口一阵狂跳,猛一抬头,和归娘子目光相对,那双乌瞳格外清澄,含着淡淡的水光,也格外的坦荡。
“也许……”
顾知灼喃喃自语。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的重生,是殷家姐姐用魂飞魄散的代价所换来的机会。
一个让这荒谬的天命重新归位,改正一切错误的机会!
这些在脑海中也仅仅只有一瞬间,归娘子冰冷的双手把她从思绪中拉扯了回来。
她全身上下冷的可怕,有如一个活死人,仅仅还存着些许的气息。
“顾大姑娘,求您成全!”
归娘子看向掉在地上的匕首,面露祈色。
从十二岁起,报仇成了她最大的心愿,若是不能报仇,就算她还活着,又能怎么样?她早就已经活的不想活了。从那一夜的噩梦起,她时时刻刻都在地府里沉沦,摇摆,不得善终。
归娘子闭了闭眼睛,她不敢问,那个托顾知灼找她的人是不是弟弟。
若是弟弟还活着,她更愿意背负所有的罪孽,换她唯一的亲人余生平安。
“要来不及了。”归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一旦法事成,归娘子会死。
这个被强行改变而来的天命,会成为天道规矩,再难回天。
唯有归娘子现在死了。
天命才会重回到原来的,正确的轨迹。
二选一,没有别的路可走。
哪怕杀了长风也不行。
“退则死,进则亡。原来是这个意思。”
顾知灼又摸了一下她的脉搏,短短的时间,已经弱到几乎快要感觉不到了。
她撑不到一盏茶。
成或败,顾知灼必须做出选择。
顾知灼俯身捡起了匕首,归娘子笑着想要去接,然而顾知灼没有把匕首给她。
“殷家姐姐。”
顾知灼踮了踮匕首的份量,牢牢地握在掌心中,只问她一句话:“你信我吗?”
两人目光相对,归娘子脖子僵直地点了点头,唇含微笑:“信。”
“好。”
顾知灼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犹豫不决的人。
尤其当她下了决定后,再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把那颗丹药又拿了出来,凑到归娘子的嘴边:“吃下去。”
归娘子:“……”依言张开了嘴。
丹药入口即化,有如一道暖流,流淌过四肢五腑,她冰冷的身体中涌起了一股暖意,就连呼出气息也温和一些。
她僵硬的身体似乎有了一点力气,没有那么像是死人了。
顾知灼的双指并拢如剑,指尖虚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既判,五雷初分……急急如律令。”
声音落下的同时,顾知灼飞快地在她额头画了一个符纹。
“猫,让开。”
“喵呜?”
猫听话地蹦到床边,它疯狂地摇动起麒麟尾,胡须一动一动,激动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相信我!”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紧跟着,她一手按压住了归娘子纤瘦的肩膀,举起匕首,朝她的胸口狠狠地捅了下去。
闪烁着森森银光的匕首在娘子瞳孔中放大,她露出了释然的笑,美的不可思议。
“谢谢。”
“喵!”
匕首捅进了她的胸口中,鲜血顺着拔出的匕首飞溅到顾知灼的脸上。
轰隆隆!
一道巨雷轰然响起,伴随着从天而降的闪电,砸在了屋檐上,连厢房也跟着一阵摇晃。
轰隆隆!
一声声闷雷在天边持续炸开,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天空渐渐变色,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席卷着周围。
又是雷电又是雨的,街上的行人们匆匆躲到屋檐下,眼看天色越加暗沉,小摊贩动作麻利的收着摊。阿婆一边把香囊收进小篮子子,看了看天,嘀咕着:“这天也奇怪了,说打雷就打雷,肯定会下雨,还是先回去算了……”
两匹快马在她身旁疾奔而过,砰的撞翻了把她还没收拾好的小摊子,摊子上的香囊滚落一地。
“哎哟喂。”
阿婆心疼死了。
赶忙俯身去捡,香囊上沾上一些尘土和泥,她拍了拍,没拍干净,更着急了,这要是擦不干净,就卖不上价了。
敢在京城里头奔马的,非富即贵,阿婆只能自认倒霉,不敢招惹,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跑这么快,又不是赶着去投胎,怎么不摔下来啊。
打头的骏马突然发出一声嘶鸣,晋王从马背上毫无预兆地滚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阿婆看呆了。
这么灵?
“王爷!吁。”
另一匹马上的人慌张地拉住缰绳,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下来,边喊边跑了过去。
竟然是位王爷?阿婆吓得心口直跳,这可不是自己咒的啊,她赶忙低下头,慢吞吞地往后挪,只当自己不存在。
“王爷!王爷。”
王长史飞奔到晋王跟前,把他扶了起来。
“您没事吧?”
晋王摆了摆手,忍着身上的痛:“没事。”
方才不知怎么的,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手一松就摔了下来,脑壳还在嗡嗡作响。
晋王道:“扶本王起来,得赶紧回去。”
他是刚刚才收到消息,说是东厂封了他的王府。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他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东厂做事蛮横,总不能是他得罪了沈旭吧?
晋王勉强爬了起来,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背在摔下的时候,蹭到了地上的小石子,蹭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伤口只有指甲盖大小,有一点点渗血。
从过军的人,自然是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伤口。晋王搭着王长史的胳膊爬了起来,又上了马,两匹骏马直奔晋王府。
头顶是闷雷阵阵,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晋王总觉得这道雷追在自己的头顶跑。
晋王府就在前头不远,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把整条大街都围得严严实实。晋王快马过去,还不等他开口,领着锦衣卫的一个千户就笑眯眯地扬了扬手,锦衣卫们默契地让出了一条通道,并没有阻拦他们,甚至还为他打开了角门。
千户还含笑地说了一句:“王爷,您请。”
他这态度就跟笑面虎似的,颇有一种来者不善的意味。但再怎样,晋王也总得进去,他目光低沉的瞥了一眼千户,策马冲进王府。
这一进门,晋王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怒火再度腾腾地冒了起来,捏着缰绳的手陡然一紧。
侍卫们就跪在照壁后头,他王府的上百个侍卫全都被缴了武器,双手绑缚在身后,直挺挺的跪成了几排,乍一眼看到时,差点吓了晋王一跳。
在他们的身边,扔了十几具侍卫尸体,仿若是在威慑着什么。
在他的王府。
东厂竟然还敢动手杀人了?!
好大的胆子!
“王爷。”
见晋王回来,侍卫们仿佛有了主心骨,面露喜色,有一个侍卫立刻大喊着:“沈督主带着人闯了长风真人的院子。”
看守在一旁的番子等他说完了这句话,又对着那个乱喊乱叫的侍卫踹了一脚,踹得他在地上打滚。
“好,好啊。”
晋王怒极反笑:“东厂猖狂至此,本王倒要看看,你们家督主要怎么跟本王来解释。”
晋王重重一甩袖,抬步就走。
跟在后头的长随喊道:“王爷,您的手,您的手在流血!”
晋王的脚步顿了一下,抬手看了看,就是刚刚的那个小口子,渗出的血好像越来越多了。
是被什么扎到了吗?
这么深?
晋王也没有多想,取出一方帕子随便包扎了一下。
他走得很快,王长史紧紧地跟在他的后头,总是忍不住去看晋王那只受伤的手,绑着的帕子溢出了一点点红,鲜血晕染着干净的帕子。
王长史的心里有些毛毛的,还想再提醒一句,一个凄裂的惨叫声从前头传来。
“不可能!”
晋王认得声音,这是长风。
他脸色陡然一紧,脚步又加快了几分,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小院的门。
“沈旭,你竟敢在我的王府上……”
晋王质问的声音蓦地停了下来,双目圆瞪,他举着手,颤抖地指向前头。
“真、真人。”
“你的头发……”
长风的乌发油光发亮,哪怕撒开着也有如上好的绸缎一样,一根银丝都没有。
而现在,肉眼可见的,出现了几缕白发,紧跟着白发越来越多,黑发越来越少,在短短的数息中,头发几乎全白了,毛糙散乱的披在肩膀上。
听到晋王的惊呼,他木然地撩起来一缕发。
这一缕白发掉了下了,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长风不寒而栗,他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失去了力道,摔在了地上。
“不可能!”
这是反噬。
长风的声音越加尖利,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云淡风轻,恐惧在他眼中浮现,弥漫在脸上。
“不会的,天命是应我而生的……不会的!”
“不会的!”
第158章 第158章【VIP】
雷声轰鸣。
如今刚未时,但天色已经像是到了酉时,暗沉沉的。
长风趴伏在地上,恐慌如潮水一样向他涌来,几乎要把他吞噬了。
“不会的……”
他从尖叫变成了喃喃自语,口唇不住颤抖。
为什么会这样。
是哪里出了变故。
长风的脑子乱哄哄的,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满头白发垂落。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下一刻,他的动作一顿,瞳孔收缩。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手背的皮肤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丝龟裂,皱巴巴的,失去了弹性,有如一个垂暮的老人。
“啊啊啊。”
他怕了,他怕极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
反噬真的来了。
长风在地上连滚带爬,破碎的道袍上头,又是血又是泥,满头白发毛毛躁躁的团作一团,狼狈不堪。
“真人!”
晋王回过了神,连忙问儿子道:“云儿,这是怎么回事?是东厂干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人折磨成了这样?晋王惊疑不定。
他下意识地去看坐在那里的沈旭。
沈旭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剧烈搅痛的心口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后背冷汗淋漓,但面上除了略显苍白没有任何变化。
“沈督主真是好手段,逞威风逞到我王府……”
“王爷。”
晋王妃后怕地喊住了他,解释道:“刚刚打过雷后,就、就开始了……”她语带颤意,“他、他、真人的头发突然就变白了,脸、脸也是。”
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
王爷到底是招惹了什么妖道?
王妃本来还指着长风救儿子,眼看着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也顾不上别的了。
东厂是来抓妖道的,王爷别再为了这个妖道惹了东厂!
“脸?”
王妃这么一说,晋王连忙扭头去看,长风也正好抬起头来。
这一看,晋王吓得连退了几步。
长风四十余岁的年纪,从前瞧着不过三十出头,晋王都比他显老,而现在,他脸上出现了一条条深深的皱纹,皮肤干涸,脸颊垂下,须发皆白,说是七八十岁都有人信。
长风眼神惶惶,他趴坐在地上,他看着晋王,仿佛落水之人看到了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根树枝。
晋王:“!”
晋王咽了咽口水,抢步过去。
周围的番子用眼神请示了一下乌伤,见他没有说话,便退开了半步。
晋王把他扶了起来,情真意切道:“真人,本王这就给你请大夫……”
“大夫无用,这是反噬……”长风动了动嘴,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在歇斯底里的大喊过后,长风嗓音沙哑粗嘎的如同老翁。
反、反噬?!
晋王的心头一紧,吓得差点没扶住人,一句话都说不全:“是、是……为什么会、会会……”
长风也想知道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故。
“咳咳。”
长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衰败。
他修道资质卓绝,是上虚观百年难得的,无论任何术法符箓,他都能一点即通,就连几乎失传的祝音咒,他都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他三十岁入世修行,雄心勃勃,想成为大启国师,他深信自己志在必得。
可是,国师云城真人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天命不佑。”
呵。
天命不佑?
所以,他用十年前黑水堡城的那场法事,证明了他可以凌驾于天道之上。
天命由他所定!
他不甘心,不甘心付出的半生心力,就此功亏一篑!
“会、会反噬?”
晋王终于结结巴巴的把话说完了。
他慌到不行,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反噬。
晋王若是从未见识过反噬,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偏偏,他亲眼瞧见了儿子的模样,那副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样子,他是真的怕了。这些天,他无数次反悔,当年不应该让儿子来贴那些符,早知道,他就随便找了一个下人来做。后悔归后悔,心痛归心痛,可是,现在发现长风竟然也受了反噬,这种心痛变成了恐慌。
下一个,不会轮到自己?
“为什么?”
十年前明明顺顺利利的啊。
长风又咳了几下,费力地说道:“殷家女,死了。”
“阵法失败了。”
阵法会失败,只有这一种可能。
殷家女?
死了!?
沈旭猛地一把捏住圈椅的扶手,手背爆起了青筋,他手臂的肌肉崩得紧紧的,几乎要把扶手折断。
姐姐她,她、她死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打乱了沈旭一向的冷静,又或者说,因为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在意的,哪怕再疯,杀得再狠,沈旭也从来不会失了这最后一份的冷静。
沈旭心口搅痛,喉咙里泛起一股血腥气,有如鲜血翻滚,几乎快要喷吐而出。
“督主,殷家姐姐,交给我。”
声音在耳畔回荡,那双凤眸明澄,清澈可见底。
沈旭硬生生地压住了口中血腥,他慢慢放开圈椅的扶手,转而捏住了小玉牌,玉牌冰冷,顺着他的掌心把这股子凉意带入心底。
“去太清观……”长风虚弱道,“找、找观主。咳咳。”
“好好!”
晋王的生死荣辱是和长风绑在一起的。
他绝不可能放弃了长风。
晋王正要叫长史和谢笙一起过来扶长风,沈旭嘴角一勾,有一抹让人胆寒的笑意:“晋王想把人犯带去哪儿?”
他的语调慢吞吞的,掩盖着虚弱,和说话时的艰难。
“你这是没把我们东厂放在眼里了。”
沈旭单手托着脸颊,整个人懒洋洋的歪着,声音没有什么气力,但一开口,番子们立刻上前围住了晋王和长风。
晋王气极反笑:“沈督主,我晋王府从未招惹过你,你是非要与本王撕破脸了?”
“本王忍你这一回,并不表示,本王怕了你东厂!”
“谢笙,过来。”
谢笙已缩到了角落里,闻言,畏畏缩缩地就出来了,吓得两股战战,好不容易挪到了前头,一个番子一拔刀,他双腿一软,摔在了地上。
沈旭淡声道:“东厂奉旨,捉拿这个假道士,王爷若是阻拦,视为同党,一并处之。”
沈旭说完,乌伤把手中的圣旨一抖,在他面前晃了晃。
上头的玉玺印戳晃瞎了他的眼,尤其当看清楚圣旨上的内容,晋王气得手都在发抖。
这么离谱的圣旨,简直就是在故意找茬!
沈旭的声音更慢,他每说一个字,心口就像是有把刀在搅动:“王爷既然来了,就好生待着。没本座的允许,谁也不许走。”
晋王怒火中烧,气笑了:“好、好啊,真是威风。”
“王爷,您的手。”
长随突然一声惊惧的大叫,打断了他的质问。
什么手不手的。晋王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顿时头皮发麻。
他包着手的帕子是绽青色的,靠近手背的那一面已经被血染红了,摸上去粘粘乎乎的,似乎还有血在往外渗,尽管如此,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痛。
晋王抖着手解开帕子,手背上的伤口还是和先前一样,只是小小的刮蹭伤,指甲盖大小,与他曾经在雍州受过箭伤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他对着伤口轻轻按压一下,立刻就有血往外涌,粘在了他的指腹上。
“反噬”两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脑门子嗡嗡作响。
不会的!
他安慰自己,只是伤口略深了一点,流血而已。
什么反噬不反噬的。
“大惊小怪,叫什么叫。”晋王冲长史怒目相视,仿佛这样能够压住心中的恐慌。
暗沉沉的天空,闷雷持续不断。
晋王的心绪更显烦躁,他把沾血的帕子随手一丢:“沈旭,你好好管着你的司礼监便是,多管闲事可没什么好下场。你手上不过是锦衣卫和一群阉人罢了,呵,你还真以为你能翻天不成。”
他说完,便要过去扶长风。
一声声的闷雷在头顶隆隆作响,仿佛越来越近。
沈旭一字一顿,阴柔道:“本座偏要翻天,你又当如何?”
声音落下。
轰隆!一声巨雷突然炸开,伴随着轰鸣作响的雷声,一道白光骤然落下,炸眼的光芒让所有人的眼前同时一白,双目阵阵发痛,就连沈旭也不由略略偏首。
“呀啊啊啊!”
雷声过后,是凄烈的惨嚎声。
仿若是在经历世间最可怕的刑狱,哀嚎连连。
闪电稍纵即逝,与长风近在咫尺的晋王大喊道:“真人,你没事……吧。”
嗓音被幽府地狱所吞噬,他张大着嘴,眼睛瞪大到了不可思议,身体僵直了。
闪电劈下的时候,乌伤上前半步挡在了沈旭的跟前,掌刑千户负责刑狱,他在诏狱里看多了剥皮抽筋,就连他也不由倒吸一口的冷气。
周围静若寒蝉。
乌伤侧首就夸:“督主英明,果然翻天了!”
周围欢天喜地:“督主英明。”
沈旭蓦地坐直。
咦?
他惊觉,自己的胸口不痛了。
就连喉间不断涌出的血腥也淡去了,他先前已经虚弱到几乎快要坐不住了,而现在,他渐渐有了一些力气,就连呼吸时也没有刀子在胸口乱扎。
这一道惊雷于他,好似天降甘露。
但是对于长风来说,就是天罚。
闪电劈在了长风的右边身,从胳膊一直到右掌烧成了一团焦黑色,还冒着一缕缕白烟,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子浓烈的焦臭味。
既便这样,长风竟然还活着!
他惨嚎着。
哀叫着。
他抱着自己焦黑的手臂,在地上不停地打滚,难以形容的剧痛和绝望,在撕扯着灵魂。
痛到极致时,他甚至想过死了算了。
可是,他还活着!
这样的惨叫声,让人听着心里发毛,就连乌伤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心里琢磨着,有几套刑具可以改改,把人劈成这样,保管肯老实。
沈旭嘴唇轻动,他手指抵在额头,喉间溢出了低低的笑声。
声音低哑,带着愉悦和一种莫名的快意。
“真人,真人,你莫怕,有本王在。”
晋王又开始嚷嚷,脚步却在悄悄往后退。
沈旭动了动手指,示意番子们让开。
于是,番子们往两边让出了一条道。
晋王:额?
长风艰难地抬起头,缓慢地向他伸出了那只完好的手,祈求的看着他。
“救、救……”
晋王不敢看他被烧焦的半边身,只能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这一下,他吓得后背汗毛直立。
不过区区片刻,长风的样貌更加苍老。
脸上的皮肤不但干枯,而且,还浮现出了一块块的斑纹,有些像是人年老后的斑纹,但更深更黑。更像是……
尸斑。
晋王当年在军中的时候,也曾经见过到那些一时来不及收敛的尸体,他们在死了几个时辰后,身上就会出现斑纹,而且越来越多,就和现在的长风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长风的道袍已经撕裂的七零八落,在没有衣袖遮掩的手臂上,也长满了类似的黑斑,一块一块,大大小小,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这种只有死人身上才会长的斑纹。
而长风,竟然还活着!他现在到底还是不是活人?
晋王怕了。
“救我……”
晋王下意识摇着头,他地往后退着,一步,两步,三步。
长风只是被雷劈了,又不傻,哪怕现在像个活死人一样,他的思维依然清晰。
晋王这样的动作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晋王是要放弃他了。
长风无力地放下了手,自嘲地笑了起来。
若非为了晋王,他何至于冒险从上虚观到京城,他要是没有离开上虚观,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王爷。”
他舌头伤了,含糊不清,有如小刀在摩擦着舌间,他呵呵笑着,“您还没听懂吗。阵法失败了……反噬不止是对贫道,还有您!”
“呵呵呵。”
长风笑着,笑声虚弱中带着癫狂,他胸腔不住地起伏,连呼出去的气体也带着浓浓的焦味。
“你以为你逃得过吗?”
被看出了心思,晋王有些心虚,眼神飘忽道:“真人,你是什么意思。”
“你也会和我一样,生不如死,死后永堕地狱,魂魄不宁,直到灰飞湮灭。呵呵呵,你会和贫道一样,一模一样。”
晋王想说,他一定是在吓自己,可眼角的余光还是不自觉地瞥向了自己的手掌。
伤口竟然还在溢血。
“殷家女已死,回天乏术。”
“呵呵呵呵。”
长风的胸口震动着发出声声嗡鸣。
“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的,是不是。不会的!”
长风只笑。
这样的笑容让晋王感到害怕。
他也会死?
他也会像长风一样。
恐惧弥漫在晋王的心头,他双膝一软,一屁股摔在地上,他想的是,应该把殷家女抓回来的,抓回来,关在暗室,让人看管着,就不会出现变故。
为什么没有抓,一个伎子而已……是了。晋王想起来了,当时他确实是想派人去抓的,可是,东厂不知怎么,在搜查伎子,盘问登记,晋王不想惹人起疑,功亏一篑,长风也说,第九天才是关键。
晋王的额头冷汗直冒。
他不想死。
“殷家女死了,只有贫道还能救您,救贫道等于救您自己……王爷,呵呵呵,您好自为之……”
“督主。”
盛江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和他一块儿的是晴眉。
“主子。”晴眉福身,恭敬道,“姑娘让奴婢跟您禀一声,殷家女,大安。”
沈旭的眉眼瞬间柔和。
“不可能!”
长风惊叫,“阵法反噬,阵眼不可能还活着。绝不可能!”
晴眉冲他哼哼,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他们姑娘厉害着呢!
岂是他这个妖道能比的。
第159章 第159章【VIP】
接连发生的这些种种,几乎击溃了长风长久以来的自傲。
身体的痛,魂魄的痛,全都比不上如今几乎快要崩塌的信念。
这、怎么可能。
“你骗贫道!”
“你一定是在骗贫道。”
长风虚弱地快要动不了了,他的脸颊干瘪,皮肤垂落,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
一块块的黑色尸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脸上弥散,更像是死人。
阵法一旦开启,就不可能中途而废。
除非阵眼横死。
晴眉下巴一抬,倨傲道:“你办不到,是你道法没有学到家。是你自个儿废物。”
长风不愿意相信,他执拗地想说,她一定是在骗她的。
然而,他蓦地注意到了盛江,瞳孔一缩。
方才自己“招认”,殷家女在龙虎观的时候,是这个人奉命去的。
这点时间来往龙虎观绝无可能。
所以,东厂督主并非是信了自己,而是将计就计,催使自己孤注一掷,下了这一步错棋。
再趁机找到阵眼。
若非道门中人,绝无可能知道这些,还能如此精妙安排。
长风想起了那双骄傲的凤眼。
那个通体萦绕着腥红色气息,妄图以一己血肉之身逆天改命,为天道不喜,为天命厌弃的少女。
曾如烈日炽炽,向他宣战。
“是她?”长风先是呢喃,但紧跟着,是厉声,“是她!”
她不顺命,不服命。
所以,她和他争夺天命。
卦爻不受,是天道在被屡屡对抗和修正后,蒙了他的双眼,予给了她一个机会。
一个渺茫的,可以重定天命的机会。
而她,抓住了这个机会。
长风呼吸急促,喷出了一口黑血,他变得更加衰败,眼底灰蒙蒙的。
“殷家女还活着。”
“殷家子也活着。”
“呵呵呵,竟然都活着。”
自己占据了九成九的优势,唯一留下的这一丝变故,让那位顾大姑娘紧紧地握住了。
天命就要变了。
他活不久了……
晋王左看右看,长风嗓音含糊,又半遮半掩,他说的这些,晋王几乎都没有听懂。
唯一听懂的是,殷家子还活着。
“是谁?”
晋王忍不住问道,“殷家子在哪儿!?”
长风对着他呵呵笑着,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晋王慢慢地顺着他的目光去上,对上了一张被暴戾和阴冷充斥的脸庞。
沈旭嘴角一挑,嫣红的双唇衬得那双桃花眼摄魂夺魄。
“许久不见了。将军。”
晋王:!
他直勾勾地盯着沈旭,脸上的震惊掩都掩不住。
“你是殷、殷、殷……”
晋王根本就想不起来当年的小子叫什么名字。
他竟然是殷家那个小儿?
怪不得东厂会去搜查伎子。
东厂做事蛮横惯了,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解释,晋王也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如今终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想通了。
晋王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脑子嗡嗡作响。
沈旭忽地起身。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走到晋王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冰冷有如毒蛇一样的目光让晋王后背发凉,他有些口不择言地说道:“沈旭,你是奉旨来抓拿长风的,本王是亲王,你无权对本王出手。”
他一个堂堂的实权亲王,在沈旭的面前,露出了怯意。
沈旭掸了掸衣袖,衣袖上的金丝绣纹映在了晋王的眼底。
“看来王爷也承认,这是个妖道。”
什么妖道,刚刚圣旨不是还说是假道士吗,一会儿就变妖道了?!晋王气极反笑,东厂这栽赃嫁祸的本事他还真真是见识到了。
气归气,晋王还是有些迟疑。
长风说他们俩是绑在一块儿的,这没错。倘若自己真的逃不过反噬,只有长风能救自己。
“王爷在犹豫,莫非没想好?”沈旭仿若无觉地踩上他的肩膀,俯视着他说道,“本座似乎听王爷说,这妖道是你请来为皇上治病的。”
“皇上如今重病,想必是王爷让这妖道给皇上行了什么巫蛊之术吧?”
沈旭笑意冰冷:“本座奉命抓捉妖道,王爷既然与此妖道相交至深,就请王爷去东厂,好生说说。”
这些话,听得晋王心头一跳一跳的。
明晃晃的栽赃嫁祸,在沈旭嘴里,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今天以前,哪怕沈旭也只有东厂和锦衣卫,还远没有到能和他这个实权王爷分庭抗礼的地步,晋王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交好和拉拢沈旭。
而现在,他清楚的知道,他与沈旭之间,绝无可能化敌为友。
沈旭恨不能弄死他。
栽赃嫁祸再蠢,沈旭也做得出来。
但凡自己落下了什么把柄,到东厂的诏狱里走一圈的话,绝无可能活着出来。
晋王忍了又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是。本王可做证,这就是妖道。”
沈旭把玩着腕上的玉牌,讥诮的目光让晋王老脸一红。
“既然晋王爷亲自指认,这人,本座就带走了。”沈旭说的指是长风,“别弄死了。”
沈旭想要捏死长风,就跟捏死一只蚂蚁。
可让长风这么简简单单死了,又如何能消得了他心中的这股子怨恨与恶气。
“乌伤,你记得让王爷,签字画押。”
“是。”
乌伤恭顺地一一应是,示意番子动手。
长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有如活死人。
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干瘪的皮肤贴在头骨上,两只眼睛凹陷着,像是一具只有皮的骷髅。
黑色的尸斑布满了他的全身,密密麻麻的。
两个番子一左一右地抬起他,又有人推进来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子,把长风硬生生地塞进了笼子里。
长风坐在铁笼里,他偏过头,眼珠子愣愣地盯着晋王。
他要死了,他不想死……
晋王看着他眼中倒映出来的自己,想到自己刚刚指认他是妖道,多少还是有点心虚。
“真人,本王一定会去太清观找人救你的。”
沈旭慢悠悠地打断了他们:“王爷,你这伤瞧着不太好,还顾得上别人?”
什么伤。
晋王想起来了!他的手背还在源源不断地流血,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一滴滴的落到地上,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本座好奇,你的伤要多久才会愈和,又或者从此不能愈和。你们说呢?”
盛江抢先乌伤一步,笑着凑趣道:“督主,您试试不就知道了。”
“也是。”
沈旭手一抬,盛江立刻呈上了一把匕首。
他手腕一转,匕首毫不犹豫地捅了下去。
“沈旭!”
晋王知道他疯,没有想到,他能疯成这样。晋王根本来不及思考,白着一张脸,高抬双臂,空手接白刃。
沈旭轻笑。
他猛一拔刀,刀刃划拉着晋王的掌心。
飞溅出来的鲜血落在沈旭的衣袖上,他嫌弃地眉头紧蹙,不快道:“晋王收留妖道,图谋不轨。晋王府暂且查封。”
沈旭直起身来,长袖垂落。
盛江递上一方雪白的帕子。
沈旭擦拭着手指:“王爷掌心的伤,若是好了,说明你与妖道并无瓜葛。本座还是信你的。”
“沈旭。”晋王气得胸口不住起伏,他双手低垂,鲜血从掌心中一滴一滴地往外流,心里又慌又怕。
“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执掌天下了?”
他是一时失察,一步错,步步错,被沈旭压制了几分,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还击之力。
“从前不,以后就不一样了。”
沈旭说完,径直走去,走到院门时,他想起来了,吩咐道:“把这妖道带去午门摆着。”姐姐还没看过。
晴眉笑吟吟地问道:“主子,奴婢给您带路。”
多少知道一些内情的乌伤轻轻扯了她一下,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不想死的话,就少说话。
晴眉:?
“可是,是顾大姑娘让奴婢带主子过去的。”
晴眉悄咪咪地说道,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很无辜。
乌伤很想问问,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东厂的人,跟在顾大姑娘身边几天,还真把她自己当作是顾大姑娘的丫鬟了?
“人在天熹楼。”
沈旭脚步一顿。
一个阴鸷的目光扫过去,晴眉缩了缩脖子,轻笑:“姑娘说了,您磨磨唧唧的,思虑太多,容易老。”
“哦。”
沈旭似笑非笑地挑眉:“她还说什么了?”
完了。盛江拿眼神问乌伤,这丫头是没训好吗,怎么傻里傻气的?
乌伤:“……”
不可能,没训好的人他怎么敢拿出来给督主用。
乌伤清了清嗓子,想要提醒一下。
“大姑娘说,您肯定说不去。她跟奴婢说,您往日里阴阳怪气,别别扭扭也就罢了,如今这是正事。”
沈旭放开了小玉牌,从鼻中溢出一声冷哼:“呵,继续。”
“咳咳咳!”
乌伤咳得更重了。
沈旭不耐烦道:“再吵就自己去把舌头割了。”
乌伤:“……”
晴眉装作什么也没听懂的样子,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大姑娘还说,一别十年,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您想发脾气,找晋王发去,别自己闷着自己。”
这话说的,她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但是,装作听不懂,乱说话,她只是蠢。
要是故意乱说话,那就是找死。
晴眉一扭头,露出了一个嘿嘿的傻笑。
看吧,乌千户没她聪明,挨骂了吧。
沈旭:“……”
恰在这时,雷声渐消,乌云散开,云后的夕阳显露了出来。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有一种如同春天乍开一样的暖意。
夕阳遍洒大地。
街道上的百姓们全都一脸懵,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一会儿雷一会儿闪电,一会儿又出了大太阳,竟然还放晴了。
他们躲了半天,结果就只听到雷声。
“你们瞧见没,好像有几道雷都落到了里头。”
有人指着天熹楼说道。
雷声隆隆时,好多人都亲眼看到有雷落在天熹楼后头的院子里,一瞬间的电光把人的眼睛都要闪瞎了。
不止是路人,天熹楼的众人也都惊疑不定,小跨院的一间厢房,屋顶塌了一半,黑乎乎的还在冒着白烟。
“你们别站着了,快下去干活,三天后就要开张的。”
把人打发走,掌柜终究还是进了屋,在外间喊道:“大姑娘,您没事吧。”
“没事,不用担心。”
顾知灼回了一句,她一边说,一边拔起了最后的一根针,随手打了个响指。
归娘子恍惚地睁开了双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身处人间,还是地府。
她的眼前有些朦胧,失神地看着四周。
“殷家姐姐。”
“醒来。”
一声柔和,但格外有力的声音涌入耳中。
归娘子浑身一震,有如被一把重捶重重地敲击在头顶。
她打了一个激灵,仿若从梦中清醒了过来,瞳孔亮起了一点光。
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道:“我、我还活着?”
“活着呢,活得好好的,”顾知灼似真似假地说,“你这脉象,活到八十八也保管不是问题。”
归娘子轻笑出声,胸口震动的时候,心口附近隐隐作痛。
但是,先前那种魂魄快要离身的虚脱感完全消失了,身体也在渐渐回暖。
她的手脚不再僵硬,脖子也能够转动,连说话也没有那么虚弱了,此时此刻的她,像是一个正常人。
“我觉得我是从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又重回到了人间。”
归娘子明明见她一刀捅下来的。
“你说得没错。”顾知灼抚掌道,“你确实去打了个转。”
归娘子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垫在上面的白棉布上有星星点点的血。
顾知灼用手指虚点了一下:“在心的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间隙,刀子捅进去不会死。”
但是这样是骗不过天道的。
所以,顾知灼用师父给的丹药和祝由术护着她的心脉,这一刀捅下去的时候,她用银针断了她的的心跳和呼吸。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死了”。
险中求生。
雷劈下来的时候,顾知灼差点以为是天道发现被骗了,气急败坏打算把自己劈死。
还好还好。吓坏她了。
“我活了,那阵法怎么样了?”归娘子的心提的高高的,急切地问道,“我们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成功了。”
不过天命能改回来多少还不知道,毕竟是骗了天道。
没关系。
顾知灼抬手,掌心向着她:“我们赢了。”
归娘子与她轻轻击掌,她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桃花眼水光潋滟。
“他们……”
她刚想问,他们会不会有报应,声音突然一顿。
归娘子似是受到了某种感应,从迎枕上直起了身。
她盯着窗纸上,影影绰绰倒映出来的人影,脱口而出道:“羡哥儿?是、是你吗!羡哥儿!”
第160章 第160章【VIP】
“喵~”
猫是渣猫,它现在对归娘子已经不爱了,无赖地趴在榻上舔着爪爪,忽然它的耳朵往后斜了斜,兴奋地耸了耸小鼻子。
它从榻上跳下来,喵喵叫着跑了出去,开心极了。
归娘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映在窗纸上的人影,哪怕连容貌都看不到,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是羡哥儿。
她在梦中无数次想要抓住他,又无数次都与他交错而过。
“你不能动。”
顾知灼把她按了回去,认真地说道:“你是真死过一回的人了,刀子刺的再偏,也是在心口,丹药再有用,你的心脉也断过。再加之,你先前滋养阵法时耗费了太多的元神,没有十天半个月,你都不能乱动,必须得躺着。”
顾知灼很少对病人用“必须”这两个字。
归娘子听话。
她躺了回去,但依然面向窗户,目光贪婪。
她不敢眨眼睛,生怕眼睛一闭,就和无数次在梦里时一样,又他让从眼前消失了。
“你先躺着,我出去瞧瞧。”
顾知灼给她搭了把脉,又拉好锦被,再把之前用来擦过手的,那块沾满了血的帕子也一块儿揣上了。
从厢房出去,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红艳如火的身影。
果然,是沈旭。
好嘛,他一来,好好的小跨院,人全没了。
掌柜不见了,听怜也不见了,连那些粗使婆子也都被他吓跑了,只有盛江和晴眉远远地站着。
这该叫,凶神恶煞?
猫绕在他脚边亲热地喵喵叫,前肢扒着他要抱抱。
顾知灼福礼道:“督主。”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再看了看他。
他离着窗户足有一步,能看到什么才有鬼呢。
好歹也该把窗户纸给捅破啊!
这别扭的性格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督主,您不进去吗?”顾知灼忍不住问道。
沈旭没说话,不理人,也不理小猫咪。
小猫咪委屈,在他的衣袍上蹭来蹭去。
顾知灼走到他跟前,侧首提议道:“要不,我去把她叫出来?”
“不许去。”
沈旭脸色一黑,按住她的单肩,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你要敢叫,我就打断你的腿。
顾知灼嗤笑,下巴一仰,对他没有任何惧色:你打打看?
这位顾大姑娘每回都偏爱和督主明刀明枪的干仗,吓得他直抽抽。盛江默默地又退开了好几步,紧贴着树,只当自己不存在。
过了一会儿,终于是沈旭先开了口:“是我弄丢了她。”
“……那一天,我在悬崖边发现了姐姐的脚印,我想爬下去找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后来,有人拦住了我。”
“我认得他,他是爹爹的好友,江叔。江叔带来了十几个人,说他们是特意来救我们的。他痛哭流涕,他忏悔,他说他们是太害怕了,先前才会默认殷家是马匪。但是,殷家满门尽灭,他们实在于心不忍,趁乱悄悄跑了出来。”
“我信了,我告诉他们姐姐掉下了山崖,我求他们帮我找姐姐。”
“你猜猜,后来怎么样?”
顾知灼斜着眼睛看他:“我为您算过一卦的,在庄子上。”
沈旭放下手,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从轻到重,渐渐癫狂,双目是嗜血一样的红,涌动着恨厌和悔恨。
他是在笑自己,嘲笑那个愿意相信别人的自己。
“江叔的人从背后一个闷棍朝我打了下来,醒来的时候,我被装进了一个布袋子里。”
“他们说,把我带回去领赏去。”
他再一次被他曾一心想救的黑水堡城背叛了。
简直蠢的死一万遍都不够。
在被打闷棍的时候,沈旭用最后的意识把随身的玉佩砸在了地上,又把一块碎片死死攥在掌心里。就是用这块碎玉,他慢慢割开了绑着手脚的绳子。
割开了布袋。
也割开了那些人的喉咙。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后来,我再去找姐姐,就找不到了。”
在崖下只有血,和破碎的衣裙。
如果不是他轻信了别人,他一定能找到她的。
“我弄丢了她。”
他攥紧了拳头。
是他蠢笨致极,像个傻子一样相信别人,结果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
沈旭说完,转头就走。
知道她还活着就够了。
如今他,肮脏透了,早已没有资格再见她。
顾知灼在他背后喊道:“可是,您真的不打算见殷姐姐最后一面吗。”
沈旭回头:“什么意思?”
“哎。”
顾知灼的手一抖,“不小心”把一方染血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沈旭下意识地低头,眼底倒映出浓浓的血色。
“督主,您以为天道是这么好骗的。”顾知灼比划了一下匕首的长短,至少夸张了一倍,“这么长的一把匕首,从心口捅进去,差一点点就没命了。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敢说她肯定能活。”
“你不是说大安?”
“哎,”顾知灼叹了一口气,故作为难地说道,“您要知道,殷家姐姐是被当作阵眼的。”
阵眼?
这个词沈旭在长风和晋王的口中听到过几回了。
“阵眼阵眼,那就是和阵法融为一体的,转运阵破了,阵眼岂会没事?更何况她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督主,若不是连动都动不了,殷家姐姐又岂会不会追出来。”
“您站在这里,连我都认出来了,她会认不出吗?”
三言两语中,种种不安的情绪在沈旭的心底酝酿和放大。他被她越说越慌,几乎顾不上去思考,调头朝里头奔去。
在准备推门的那一刹那,沈旭反应了过来,眯着双眼回头看她。
差点让她给哄了!
她说的越夸张,就越表示,人没事。
目光相视,顾知灼耸耸肩,丝毫不在意假话被揭穿。她从自己的荷包里头摸出一根发绳,递了过去:“诺。”
沈旭盯着发绳看了一会儿。
“新的!”
这个人的脾气真不讨人喜欢。
啧。终于,沈旭高抬贵手接了过去,他摘下发冠,乌发跟着垂落在肩上。
沈旭用发带把自己的头发绑成了一个马尾,然后,再把身上的那件红色麒麟袍脱了下来,连着玉佩荷包什么的一块儿丢了。
盛江:?
不懂,但督主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低眉顺目地捡了起来。
沈旭索性把玉板指也扔给了他,除去了这一切,他仿若还是十年那个殷家少年,如月皎皎。
而非如今这个双手沾满了人命和血腥,靠着毒辣和不择手段一路走来的东厂督主。
沈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他的手放在门上,又一动也不动了。
这是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恐慌。
顾知灼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她把门打开,动作快而敏捷地在他背后一推。
盛江:!
沈旭一时失察,踉跄地跌了进去,顾知灼顺手又把门一关。
再一回首,盛江用一种像见鬼了一样的表情看她。
“你、你……”
“手别乱指,你家督主平日里瞧着杀伐果断的很,其实还挺墨迹的,就这么点小事,怎偏想不明白了呢。”
沈旭被推进了去,哪怕隔着一扇门,也清楚地听到她在说什么。
气笑了。
这一笑,原本的犹豫不决似乎也淡去了一些,沈旭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往前走。
这只是一间小小的厢房,布置简单,连一点多余的摆设的都没有,和姐姐当年雅致的闺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从前头走到屋里,也就区区几步。
额?
沈旭以为至少还会有一扇门挡着,让他再好好想想,谁知脚步刚一拐,他就这么直愣愣地和靠在榻上的人四目相对。
完了。
再跑也来不及了。
沈旭的双脚倒退着往后挪,眼神飘忽。
“站住!”
沈旭脚步一僵。
归娘子殷惜颜坐直起身,看着眼前的青年,用目光描绘着他的眉眼。
他和少时很不一样,但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还是那个喜欢跟在她后头跑,和她一起学珠算,学相马,学看账的小少年。
殷惜颜眉眼中跃动着的雀跃与欢喜。
“过来。”
沈旭磨磨蹭蹭地往前走,走到了她的榻前。
她的虚弱不堪,她脸上的疤,她心口残留的血,都让沈旭的心也刺痛的难受。
“羡哥儿。”
殷惜颜展颜一笑,笑容有若繁花绽放:“你长高了。”
沈旭:“……”
他看着那只向自己伸过来的手,无数个夜里的噩梦和后悔在这一刻重叠在了一起。
沈旭握住了,就跟在梦中做过的一样,紧紧地握住了。唯独在这一刻,再没有分开。
“姐姐……”
“哎。”
“姐姐。”
“在呢!”
噩梦在最后的最后,终于变了。
原来,他这个从深渊地府里爬出来的人,也是能够等到阳光的。
顾知灼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放心了。
她向盛江道:“我开个方子,是给里头那位殷家姐姐的,盛大人命人去抓三副,煎好就能喝。”
盛江:“……是。”
自己得赶紧去干,抢在主子吩咐前,主子知道了一定会夸自己有眼力见。
顾知灼用炭笔在随身的黄纸上把方子写完交给了他,又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一遍,盛江恨不得问她借来炭笔抄下来。
把话说完,她招呼了一声晴眉,先走一步。
顺便把“孤苦无依”的猫也带上了。
“说说吧,什么情况?”顾知灼兴致勃勃地问道。
晴眉原原本本地说了,包括她见到的,还有,在来天熹楼的路上特意问盛江的,顾知灼基本上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好玩!顾知灼听得眉飞色舞。
“姑娘,”晴眉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晋王和妖道不太一样。妖道被带走的时候,奴婢瞧见了,他跟死了两天又被挖出来的一模一样,就算说是死人都有人信,倒是晋王,好像还挺正常的。”
“长风是施术者。”
“其他人不过是稍晚些,一个也逃不了。”
他的反噬会来得最快,但就殷家姐姐说的那样,所有从这个转运阵中获过利的,都会有报应,担负因果。
“喵呜。”猫恰到好处附和着。
这么一说,晴眉高兴了:“大姑娘,我们现在去哪儿?”
顾知灼琢磨着说道:“先回府吧。”
她着急出来,只吩咐人把三叔父叫来招待礼亲王,三叔父说不定还在找她呢,现在一回去,肯定会被唠叨死。
哎哎。
“先回府让三叔父训完,我们再去午门瞧瞧长风。听说午门那些学子们还没散。”
不得不说,这些学子真是有够执拗的。听公子说,他们现在不仅仅每天三封劝君书,雷打不动地送进宫里,而且,在青州大灾一事上,还写了不少的文章和策论,谢应忱已经破格提拔起了三个人。免了科举,赐功名,再送去青州为官。这个先例一出,不少学子都沸腾了。
科举取士,哪怕能高中新科进士,除了殿试和簪花宴,绝大多数的人这辈子怕都难见到龙颜。而如今他们的文章能上达天听,说不定就能入了辰王的眼。
晴眉连连应声,跟在顾知灼的身边说道:“姑娘,等长风妖道长满了尸斑后会怎么样。”
不知道。
她两世都没见过反噬来得这么狠的。
不过,顾知灼曾经从一本古旧的道书中看到过一些类似反噬的实例,正要和她说说,掌柜跑了过来,略带慌张道:“姑娘,羽林卫把咱们天熹楼围了起来。”
“羽林卫?”
羽林卫与金吾卫一样,隶属于京二十六卫,是皇帝的亲卫。
三大营和二十六卫,拱卫着京城。其中羽林卫是上十二卫。
顾知灼记得,上十二卫除了金吾卫和锦衣卫外,羽林卫,府军卫,旗手卫,此三卫皇帝交给了晋王。
羽林卫突然大动干戈,必是为了晋王被沈旭软禁的事。
如今的沈旭还远非十年后那个权倾朝野的沈旭。
上一世,沈旭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直到后来收拢了御马监和御马监的腾骧四卫,拥有了兵权。从此,凌驾于百官之上,一手遮天。
而现在,晋王尚是大启朝有实权的亲王,朝中三党之一,有兵权也有人脉。
“我过去瞧瞧。”
顾知灼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掌柜也跟着平静下来,追在她身后,继续禀道:“羽林卫的人先是来问督主在不在,小的没有说,他们就围了起来,把附近的人全都赶走了,让小的交出督主。”
顾知灼冷笑连连,这是想学东厂,还学了个不伦不类。
换作东厂,早砸进来,哪还需要堵在外头威胁?
顾知灼走了出去。
晴眉示意掌柜先进去告诉盛江,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顾知灼后头,手摸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虽然她看着是个丫鬟,最近好像也没干什么除了丫鬟以外的差事。
但是,她也是乌千户一手训练出来的。
砰。
顾知灼把天熹楼的大门一推。
羽林军足来了近百人,在一个副指挥使的率领下,把天熹楼所在的整条街全都封了起来。
天熹楼闭不出门,也不理会他们的态度,让杨副指挥使格外不爽,正要让人敲门,谁想,门自个儿开了。
少女紫衣罗裙,只带了一个丫鬟,闲适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目光一扫,倨傲地喝斥:“连我的酒楼都敢闹事,难不成是我们镇北王府太好欺负了?”
顾知灼提着裙袂,跨过了门槛。
她傲视着所有人,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退下,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喵喵!”
猫虎假虎威,指甲从肉垫里伸了出来。
“镇北王府?”
带兵的杨指挥使从鼻腔里发出哼哼,“没听说过。顾大姑娘,你不是镇国公府的吗,怎么,还生生给你们顾家加了爵位?”
“王府?好生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