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VIP】
顾知灼没有说话。
姜有郑憋闷得很,莫说是顾大姑娘了,换作谁都要恨死。
人群里顿时一片哗然。
“大姑娘。”
老单终于回来了,他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连马都弃了,飞快地禀道:“小的打听过了,寿材铺的棺木全都要订做,没有现成的。”
“订做一副需要多久?”
“三天。”
姜有郑劝道:“顾大姑娘,不如就先稍待三天。”
顾知灼俯首目着头颅,说道:“你再去问问,订做一个木盒需要多久,加急。”
老单脱口而出:“大姑娘!这、这岂能……”
“爹爹不会在意的,去吧。而且……”顾知灼笑得苦涩,“若是棺木要怎么放?”
她刚刚也想到了,他们是要赶路疾奔的,若是拖着一具棺木,一但颠簸起来,爹爹在里头岂不是要东滚西撞……
老单:“……是。”
头颅还是放在大小正好的木盒子里最是妥贴,理智上是这样想的,但心里止不住的痛。
这些话离得最近的百姓都听到了。
谁能想到,堂堂镇国公居然会连一具棺木都没有。
“顾姑娘!”
老单正要走,一个老妪在儿媳妇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过来,她的身后有两个少年拖了一辆板车,板车的上头赫然是一具黑棺。
老妪注视着顾知灼怀中的人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堆积在满是褶皱的脸上。
他们一家是这阿乌尔城的普通百姓,六年前的那一战,她的三个儿子全都死了。
本来她以为她和儿媳妇们,孙儿孙女也逃不过那场劫难,他们一家子缩在一起等死,可是,国公爷比黑白无常来得更快,他发现了躺在尸堆里他们,让人把他们挖了出来。
他们的命全是国公爷给的。
她的孙儿和孙女都长大了,她还有了一个小重孙女,他们本来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她在家中听到邻居说国公爷的闺女来了,就赶紧出来看看,本想远远的磕个头,路过寿材铺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打听买棺木,这口音一听就是京城来的,她向老板打听了几句,赶忙打发孙子回去把自己置办好的寿材拖过来。
老妪恳切地说道:“顾姑娘,若是不嫌弃,请用这具棺木吧。”
她口齿不利索,还是努力解释道:“这是干净的,新做好的。”
黑漆棺木平平常常,甚至有些简陋。
时人都有在世时为了自己备好寿材的习惯,这是老人家为她自己备。
顾知灼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忍住泣音,呢喃道:“多谢。”
她接受了这份好意。
“不,不。”老妪连连摆手,“国公爷能用上,是老婆子的福气,是大幸。”
老单他们帮着把棺木从板车上卸了下来,顾知灼亲手将头颅放进了棺木中。
但正像她想到的那样,棺木太大了,小小的头颅根本难以好好安置。
她怔怔地看着,只想双手掩面大哭一场。
“顾姑娘,放些黄纸吧。”
人群中有人捧来了满满一大盒的黄纸,铺在了空荡荡的棺木里。
“我家也有。我去拿。”
“我家还有些纸钱。”
马上要到中元节了,不少人家里都备着祭祀的黄纸和纸钱,一家一家拿了许许多多过来,他们亲手铺满了整个棺木。
头颅安置在其中,不再摇动不宁。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盖上了棺。
“炔炔。”
顾知灼轻唤一声,不需要她多说,顾以炔心领神会。
他与她一起跪下,向老妪和周遭百姓真心实意地磕了一个头。
“不敢,不敢当。”
老妪措手不及地把她扶了起来,哭道:“老婆子能为国公爷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顾大姑娘。”姜有郑明知自己不该一表明态度,但还是忍不住了,发自肺腑地说道,“所有人都是念着国公爷的,整个西疆,每一个人都感激国公爷!”
“是国公爷的长枪救了我们。这份恩,我们都记着。”
镇国公战死后,西疆家家都为他立起了牌位,香火供奉。
不要因为刘诺讨厌我们。
“为国公爷送行。”
不知是谁高喊了这么一句。
“国公爷走好!”
紧接着,一声一声汇聚在一起,有男有女,有沙哑的老声,也有轻脆的童音。
姜有郑压抑在胸中的酸涩也涌了上来,他几乎出于本能地单膝跪倒,行了军礼。
“为国公爷送行!”
“为国公爷送行!”
顾知灼任由泪水在眼眶中翻滚,没有流下来。
她道:“我们走。”
顾以炔早已泪流满面了,他吸了吸鼻子,走在了棺木的另一侧。
爹爹战死后,他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
他难受过,也怨恨过。
恨为什么要打仗,更恨顾家人为什么背负着这么重的责任。
娘告诉他,爹爹死前只说了两个字:值得。
娘说她没上过战场,让他以后能代她看看,到底值不值得。
他慢慢长大,所有的怨恨全都埋在了心底,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叔伯们都不让他去北疆,生怕他有意外二房就绝了嗣。
这趟和大姐姐出来,他看到的是死无全尸的大伯父,听到的是刘诺字字句句“镇国公府滥造杀虐,死有余辜”,沾血的符箓刺得他痛彻心扉,恨意就像蔓草一样拼命生长,缠绕在他的心上。
然而,就在他的信念快要四分五裂的时候,阿乌尔的百姓们破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爹爹会说:值得!
顾以炔低着头,吧嗒,一滴眼泪落在了棺木上。
他吓了一跳,紧张地用衣袖去擦。
“没事。”顾知灼启唇道,“顾家人一身煞气,百无禁忌。”
对上顾以炔哭花的眼睛,顾知灼接着说道:“杀一万救百万,血流漂橹救的是天下苍生。我们顾家立的功德。”
绝非滥造杀业!
功德?顾以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哭花了眼,他发现,夕阳落在大伯父的棺木上,金灿灿的。
百姓们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从守备府一直到城门口,满城的百姓都出来了,一同把他们送出了阿乌尔城。
顾知灼扶着棺,她的步伐很重,但每一下又极为有力。
坚定,不带任何迟疑。
直到出了城门,依稀还能够听到城里阵阵压抑的低泣声。
姜有郑足足送到他们三里地,出言告辞。
“姜守备。”顾知灼轻言问道,“我听闻附近有凉人出没,姜守备可得到过消息?”
“就在往东那一段的山岭附近。”姜有郑指了指方向,说道,“大姑娘您放心,你们人多,凉人不敢来犯的。”
他忍不住叹声道:“就是附近的村子得遭殃。”
刘诺虎假虎威,不许出兵,不许赈济,他提议过让阿乌尔城辖下几个村子的百姓来城里定居,刘诺也不许。
说什么凉人也是活不下去了才会到大启境内的讨口饭吃,要是那些百姓们良善些,肯把粮食分一点出来给他们,又岂会被杀。一通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的话说下来,姜守备差点想掐死他。
没办法,姜有郑只能悄悄调动百来人,查探凉人的动向,尽可能护着辖下百姓。
凉人每回来最多也就三五百人,但凡附近有守军巡逻的,他们都不会硬碰,反正西疆疆域大,大可以去别的村子抢。
对此,姜有郑也无能为力。
他不可能彻底抛下仕途,和刘诺撕破脸。
“多谢。”
顾知灼拱手谢过。
棺木被绑在了平板车,老单赶着车,顾知灼和顾以炔策马分别跟在车的两侧,以防倾倒。
“大姑娘。”
齐拂策马从后面过来,落后她一个马首,说道:“末将可潜入阿乌尔城,杀了那个刘诺!”
这口气别说是大姑娘了,连他也咽不下去。
顾知灼摇了摇头。
齐拂急道:“大姑娘,末将愿承担一切后果。”
“齐校尉听令。”顾知灼头也没回地说道,“你带些人往东,查探清楚那伙子凉人的动向。”
齐拂不明原由。
大姑娘是怕他们回程会遇到凉人?
还是为了西疆的这些百姓,打算剿了这伙凉人再走?
也罢,反正也不是杀不了。
“末将定当让他们有去无回。”
“不。”顾知灼凤眼凌厉,她摸了摸玉狮子的鬃毛,“你放出消息,明日会有只肥羊去上虚观,很肥很肥。”
她说着向后勾了勾手指。
齐拂的身体略略前倾,听罢后不禁敛容,低声道:“是,末将定会办妥。”
“等姜守备走了你再去。”
齐拂朝后看了一眼,姜有郑还站在原地。
他一直等到他们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带着人策马返回了阿乌尔城。
百姓们都已散去。
如今这一城只剩下两三万人,青壮年更少。
西疆至少还需要十年才能缓过来,偏偏凉人还总是来抢掠,城里还好,他担心的还是附近的村子。
“姜守备。”
刚踏进守备府,刘诺身边的师爷就等着了,态度和刘诺一样的高高在上:“姜守备,刘大人让您回来后就去见他。”
姜有郑忍了他三年。
刘诺在阿乌尔城作威作福,军政民生全都要指手划脚不算,连他的护卫家仆也个个耀武扬威,跟个土皇帝似的。
从前先帝尚在时,从无在边关安插监军之举。
西疆大捷,军功的硕果全让晋王摘去不说,上头还派了狗屁监军过来,什么都不懂还非要瞎叭叭,为了仕途他只能忍,忍……
忍个鬼!
“滚。他从五品,本守备是正五品,他叫我去我就去?!”
“皇上是叫他来任监军的,阿乌尔如今没有战事发生,不需要他监。”
姜有郑甩袖走了。
姜有郑还是头一回这么不客气,师爷被甩了脸子,急匆匆地就去回禀刘诺。
刘诺的脖子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布得厚厚的。
他整个人就跟马上要断气一样,歪在榻上,哎呦哎呦地叫唤。
见师爷没把姜有郑带来,他眉头一皱就要发火,立刻又想到自己“重伤在身”,不敢大声说道,只骂了一句:“姓姜的这莽夫!”
“本官……本官非要参他一本!”
师爷忙道:“大人莫气,养好身子要紧。”
“没用的东西。”
刘诺捂着脖子,谩骂道:“本官哪有说错,要不是他们这些武夫整日里想要立功,又岂会图生这么多的打打杀杀。”
“止戈为武,方是大善!嘶。”刘诺扯到了喉咙的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镇国公府!这个仇,他记下了。
“大人说得极是。国虽大,好战必亡。”师爷附和道,“若非镇国公穷兵黩武,大启早就盛世昌隆了。”
他摸着胡须,叹道:“想当年顾谢一把火烧死了北狄几万人,结下了世仇,这才会有如今的世世代代战乱不休。可惜,太|祖皇帝甚是信任顾谢,当年学生与同窗一同前去午门求太祖|皇帝严惩,结果,全都被革了功名。”
太|祖皇帝重武轻文,实非明君。
他没了功名,满身才华也只能屈就一个师爷,到如今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师爷提醒了一句:“大人。今日之事,可要向世子爷回禀。”
他说的是晋王世子。
对了!刘诺终于从谩骂中回过神来。
“自当要回禀……”
“你去帮本官拟一封书信,算了,本官亲自来!”刘诺咬牙切齿,“你去给本官准备笔墨。”
他捂着脖子从榻上爬起来,不知怎么的,他脚踝突然一扭,差点没站稳,痛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扶、扶我……”
师爷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扶他。
刘诺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桌边,斟酌了又斟酌地终于写完了书信。
他习惯性地甩了一下毛笔,许是动作大了些,手腕啪得一下敲在了书案上,毛笔脱手飞了出去,墨水溅了满桌,刚刚封好的信封上也全是星星点点的墨汁。
他捂着手腕,痛得单脚直蹦,蹦着蹦着也不知道撞到哪里,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一下,全身上下,哪里都痛。
师爷呆若木鸡,他飞扑了过来,犹豫着说道:“大人,会不会是那张符纸。”
一听到“符纸”两个字,刘诺立马打了个哆嗦,那种恶心的反胃感又一次涌了上来。
是了,是了!
定是那张符纸!
刘诺捂住了喉咙,抖着声音道:“你、你记不记得世子爷说是托了哪间道观镇压那个什么的?”
“上虚观。是上虚观的长风真人。”
“对对。是上虚观没事。”
刘诺也记起来了。
他惊惶不安地来回走动了一会儿,吩咐道:“你去让人准备一下,过两天……不对,明天,明天本官要去上虚观!”
他这么倒霉,十成十是吞下了那张符纸的缘故。
这符既然出自太虚观,长风真人肯定能解!
不管刘诺从前信不信这些,他现在信极了。
一想到那张阴气森森的符箓,刘诺就觉得从嘴巴到喉咙甚至到肚子都一阵阵如刀搅一样的痛。
这一晚上他都没有睡好,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位顾大姑娘抱着个人头,鬼气森森的盯着他。
他几乎是被吓醒的。
等不到天亮,他急匆匆地出了城。
上虚观是西疆十三城香火最盛的道观,哪怕是在战火纷飞的边疆重地,上虚观也有无数虔诚的信众,长风真人更是有活神仙之称。
刘诺从前也去过几回。
上虚观离阿乌尔城稍稍有些远,他带了七八个护卫,坐着马车足足走了三四个时辰。
他闭着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着身体,琢磨着给皇帝的折子要怎么写。
一想到满城百姓个个高喊着国公爷,刘诺就觉得可怕,镇国公府在边关蛊动人心,绝对有谋逆之嫌!这些百姓们一个个的,心里只有镇国公哪还有皇上!
他来西疆都三年,这里太平的很!
也就偶尔会有些凉人过来抢掠而已,就算是在大启,也有人落草为寇啊。
更何况,既然会来抢掠,说明凉国贫瘠无以为生。
他们也是不得已的。
凉人抢完了都会走,从不会久留。
都是武夫惯爱危言耸听,说什么边疆不宁,蛮夷屠城的之类的,不过就是耍的一些手段,想让皇上相信大启离不开他们,说到底,是舍不得荣华富贵。
刘诺深切地觉得,大启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匹夫。
以武止武,只会带来会怨怨相报,打打杀杀,争端不断!
作为天朝大国,就当以孔孟之道教化四夷,许以公主和亲,血脉相融,四夷又岂会再作乱?!
对,折子就这么写。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他掀起车帘问了一句:“到了?”
话音未落,两把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刘诺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眼皮,看到的是一群骑着高头大马,彪悍粗壮的凉国人。
一个凉人哂笑道:“肥羊来了!”
第62章 第62章【VIP】
刘诺心惊肉跳,眼底浮起明显的慌乱。
他扯了扯嘴角,讨好地笑了笑,说道:“你们是凉人吧。本官姓刘,来自阿乌尔城。”
为首的西凉人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轻蔑地俯视他。
两国边境从来骚乱不歇,这么多年了,对大启的官话哪怕不会说,他也还是能够听懂一二。
不过,刘诺就听不懂西凉话了,见他们几个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小心翼翼地道:“本官可否借路一过。”
他在马车里做了个长揖,满脸堆笑。
“是官!”
“哈哈哈,果然是只肥羊。”
“要不要抓回去,和大启换点金银美人?在边关待久了来来去去全都是些粗糙的妇人。啧,也就前头那个村子里有几个长得还成的,就是不够细皮嫩肉,少了些滋味。不是都说大启的美人肤若凝脂,咱们就拿这个官老爷来换换如何。”
刘诺依然没听懂,见他们脸上有笑,以为是对他的善意的回应。
他心中大定,接着说道:“大启与大凉乃世代邦交,向来和睦,大家都是一家兄弟,若是日后有什么需要,大可以来找本官。
他拍着胸脯道:“本官绝非那等子野蛮武夫,向来是亲近大凉的。”
领头的大胡子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瞥向他,一时间有点怀疑自己的大启官话有没有学错。
“傻子吧?”
大胡子指着刘诺,回头嚷嚷着,轰笑成了一团。
刘诺听不懂,继续侃侃而谈:“大凉兄弟,据本官所知,前头不远往西有一个小村子甚是富庶,兄弟们若是饥饿,本官可带你们去借些粮。正所谓,‘礼为用,和为贵’……‘”
凉人听得懂大启官话,但听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之乎者也。
大胡子从鼻尖发出了一个冷笑的嗤声,漫不经心地说道:“算了,杀了吧,是个傻的。”
“傻成这样,大启不会花金银来赎的。”
“养着还白白浪费粮食。”
还说什么带他们去村子里借粮,要么他是傻的,要么他把他们当傻的。
大启人最是狡猾,大胡子懒得用脑子,一挥手:“上。”
刘诺正想再感叹几句都怪边关百姓不够良善,害得他们只能落草为寇云云,双目猛地瞪直了,骤然收缩的瞳孔倒映着对面策马拔刀冲过来的西凉人。
护卫们也纷纷拔出了武器。
刘诺的眼前一片刀光血影,一个挡在马车前的护卫被凉人一刀捅进了胸口,温热的血液溅洒在刘诺的脸上,他彻底不好了。
他大叫道:“快、快上啊!”
护卫们一轰而散,四下溃逃,凉人嘻嘻哈哈着,一刀一个。
鲜血溅满了大地。
刘诺吓得两股战战。
他的这些护卫都是从京城带来的,全是晋王给的。
他以为他们威武不凡,平日里偶尔抢了几个闺女小媳妇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竟然全都是草包。
“本、本官是阿乌尔城的监军,从五品,本官愿和大凉永结同好……”
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嘴角扯着一抹友好的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大胡子拿起腰边挂着酒袋子,连喝了好几口,抬袖一抹嘴,把他从马车里头拖出来,丢在地上。
酒袋子空了,他倒过来甩了几下,零星的酒液全都溅到了刘诺的脸上,刘诺吓得连擦都不敢擦。
大胡子不快地轻啧一声,把酒袋子一扔,就像是在逗弄猎物一样,故意拿沾血的刀尖往他身上擦。
一下又一下。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刘诺差点撅了过去,眼泪鼻涕糊作了一团。
“不要,不要杀我。”
最后一个护卫死在他们的刀下,死亡的恐惧笼在他的身上,他双手撑地不住地往后退,后背撞上了马车。
“本官,本官有银子。”
刘诺战战兢兢地去解开荷包,双手递了过去,他是出来求长风真人解解那张符的,带了不少银子出来。
大胡子一把抢过,拿在手上掂了掂,满意地笑道:“真是只肥美的羊。”
他们屠了三个村子,加起来都不及这只肥羊壮。
“等下我们买酒去!”
“咦,老大,他好像还藏了什么。”
大胡子刀尖一歪,划开了刘诺的衣襟,尖锐的刀锋轻易割伤了他的皮肤,一块质地上好的玉佩掉了下来,大胡子抬手一扯。
“竟然还敢偷藏。”
大胡子手腕一扭,一刀子捅穿了他的肩膀。
疼痛和恐惧达到了最顶锋,他狼狈地调整姿势跪好,带着哭腔反复求饶。
“不要杀我,不要……”
恰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劫后余生的喜悦疯狂地涌了上来。
就在距离他只有几百米的一个小山丘上,那位出身镇国公府的顾大姑娘正牵着马看向这边,她的身后还带了数百人。
有救了。
“救我!!”
他大声叫喊着。
他向着他们拼命招手。
镇国公府是大启将门,现在凉人在大启境内猖獗,还要杀他。他们就理该来保护他!
他们会救他的。
他们会杀了这伙子凉人的!
西凉的大胡子也循着看了过去,眉头皱了皱,尽管不知道是谁,但那边显然人多势众。
再看这位大启官老爷的样子,指不定真会过来多管闲事。
他们来大启,从来不和大启军硬碰硬,所以每每都能毫发无伤的回去。
啧。
“本来还想玩一会儿呢。”
“杀了。我们走!”
大胡子手起刀落。
刘诺就看到一把刀向自己挥砍了过来,刀锋上倒映着他惊恐的面容。
刘诺的眼睛瞪到极致。
“救我啊!!”
为什么不救他!
身为武将,他们就应该以命杀敌,马革裹尸的!
为什么不杀了这些凉人。为什么不救他!
“救……”
“顾……”
瞳孔中映出一道血线,意识彻底涣散。
直到最后,他的视线还停留在不远处的那个小土坡上。
顾知灼坐在玉狮子的马背上,面上无悲无喜,目光如炬。
千机营校尉齐拂目视着她背影,眸中满是钦佩。
大姑娘让他找到这伙子凉人,不着痕迹的给他们透了消息,让他们知道这里会有肥羊经过。这差事确实不难,凉人无酒不欢,只需要在他们乔装去城里买酒的时候,装作普通百姓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说些话,自然就挑唆到了。
没想到。
刘诺竟真的来了。
“大姑娘,你怎知……”
大姑娘难得有未卜先知之能?
“是那张符纸。”
“符纸下肚,他但凡遇到丁点小事都会想到是不是因为符纸在害他。”
“他心虚,他想保命,就会去上虚观。”
这条道是从阿乌尔城去上虚观的必经之路。
齐拂赞叹不已。
都说顾三爷神机妙算,在战场上事事都能料敌先机。顾大姑娘如今这一手也丝毫不逊于此。
唯有晴眉不露异色,她都习惯了!
“大姐姐,那张符纸,真有这么歹毒?”
顾知灼手腕一转,指尖夹着的赫然是从木盒里揭下的符纸。至于她让刘诺吞下的,不过是她平日随手画了练笔的而已。
“等回京后,找个人问问便知。”
顾知灼擅长的是医术和罗盘,对符箓一道,她懂也会,但仅精于一些最常用的,比如平安符,静心符之类的。
这样的符箓,她从前未曾见过。
她能感觉到上头有浓重的恶意,隔着木箱的时候,她就发现了。
她也能猜到大致的用处,至于其他的,她暂时不得而知。
顾知灼遥视下头,大胡子踹了一脚刘诺的无首尸身后,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其他人一人手上掂着个钱袋子,也说笑着紧随其后。
刘诺的那颗头颅依然瞪大着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他们。
他看不起武将,诋毁他们的荣耀,践踏他们的流血牺牲,最后,竟还想要他们武将来救命?想得美!
想到他临死前一脸错愕和死不瞑目,齐拂顿觉无比痛快。
瞧瞧,这就是他认为的能用圣人之道教化的的西凉人,他那张熟读四书五经的嘴,怎么就没让蛮夷饶了他的命呢?
顾知灼摸着玉狮子的马头,似是在自言自语,也似是在跟他说。
她道:“在边关擅杀朝廷命官,罪同谋逆。”
“我们不能动。”
齐拂说悄悄去宰了刘诺,那也是在犯蠢。
除非镇国公府立刻就扯了反旗,否则这就是亲手把把柄往皇帝的手上递。
“我们不能杀,西凉人可以。”
既然有西凉人就在附近,岂有不利用一番的道理。
而且,姜有郑说他不会让刘诺上折子告状,可是,这么重要的事顾知灼岂能寄托在别人身上?
活人可以告状。
死人是告不了状的。
顾知灼的唇间溢出一声极淡的笑:“懂吗?”
她的耀眼带着一种与身俱来的威仪,让不禁兴起臣服之心,这一刻,齐拂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信仰。
“大姑娘,要不要追?”他举起手,做了一个挥刀砍下的动作。
“不用。”
顾知灼抬了抬手道:“擅自在边关动兵,同样视同谋逆。”
“齐校尉,让人先盯着这伙凉人,你去一趟阿乌尔城,和姜守备透个话。”
“末将领命!”
齐拂毫不犹豫地拱手应命,带了几个人策马而去。
齐拂没有直接去阿乌尔城,而是继续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找了游商问路,再“不经意”的说起了自己在路上看到有凉人在抢劫。凉人抢劫再寻常不过了,游商笑他少见多怪。
“凉人来西疆抢抢劫,杀杀人,再寻常不过,哪年不见血。不雇个百来人镖队,我们是不敢来的。”
“可是,这回抢的是官老爷,他说他是监军,结果让凉人一刀给砍了。”
“真的啊。”
“就在前头不远,好多血,我吓得要死,赶紧跑了,还好没有被发现。”
“要是官……”
游商咬着后槽牙,后面半句好悬没有说出口。
要是官,那可就太好了!!!
要不是这些从京城来的监军指手画脚,西疆怎会乱成这样!
有个监军被凉人劫杀了!
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不到半天就在游商中传开来,传遍了西疆十三城。
刘诺出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姜有郑生怕(不是)刘诺死了,就亲自跑了一趟。当见到那具首身分离的尸体时,他嘴角的笑差点没压住。
他叹道:“刘大人怎就出了城呢。”
刘诺的师爷面色惊惧,连忙道:“刘大人是想去上虚观的。”
莫名其妙去什么上虚观?
对了。姜有郑蓦地记起,顾大姑娘在离开时,曾问过凉人的动向。
莫不是……
姜有郑的心头狂跳了一下。
当时他和顾大姑娘说起了凉人时不时犯境屠杀,老百姓们的日子不好过。
顾大姑娘这是还了一大份大礼给西疆!
姜有郑的心跳得更快了。
姜有郑握住腰间的佩刀,冷厉道:“凉人杀我朝廷命官,此事,绝不能姑息!”
他不是胡乱出兵的啊!是凉人杀朝廷命官在先。
姜有郑一改颓丧,快马加鞭赶回阿尔乌城调兵遣将,围杀在西疆作乱的凉人。
齐拂是在洛峡关前追上顾知灼的。
他们刚刚扎了营,顾知灼倚在篝火前,凝视着跳动的火光,睫毛轻颤。
齐拂神采飞扬地说道:“大姑娘,姜守备已率兵把那伙子西凉人统统诛杀了,只留了一个活口,送到晋王世子那里。”
姜有郑是个有心的。顾知灼淡淡颔首,这个活口他是特意留着,作为人证,把她和刘诺的死彻底划清界线。
是凉人杀了刘诺。
绝非镇国公府插手边关事。
齐拂愤然道:“他们在附近村子里抢了十来个女孩子,都被折磨死了,只活下来了两个还疯疯癫癫的,她们村子里的人都被杀光了,没处可去,姜守备就带回了阿乌尔城。”
他目光森冷,怒道:“凉人。简直可恨!”
当年,国公爷打散了凉人的锐气,本可以至少太平十年,然而,大启反倒像是战败国一样龟缩着,放任凉人自由出入边境,屠杀百姓。
凉人和狄人一样,被打怕了就躲躲,发现大启弱了一分,立刻会卷土重来。
顾知灼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端看姜守备能不能抓住机会。”
“大姐姐。我不懂。”
顾以炔没听明白,直接问道。
顾知灼侧首,眉眼温和地向他解释:“西疆十二城的监军如今发现连他们都会被凉人所杀,接下来就该害怕了。若姜守备能抓住机会,联合十二城诸将加以煽动,一同逼迫晋王世子答应严防死守,并派兵巡视,他必能乘风而起,至少原地升上一级。”
姑娘真是心善。晴眉暗暗道,她不是送了姜守功一个功劳,而是给西疆这些忐忑生存的普通百姓带去了生机。
“好了,快休息。”
顾知灼拍了拍他的脑袋:“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回京了。”
“睡不着。”顾以炔撒着娇,“大姐姐,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不好!再不睡我拿针扎你。”
晴眉莞尔一笑,把篝火挑的又亮了一些。
来的时候,一路轻骑,回去的时候,还带了一具棺木,慢行了不少。
足足地花了近半个月,才到幽州。
在进入京畿前,齐拂就带着千机营先行一步,他们需要分批暗暗回营。
“大姑娘,末将告辞。”
齐拂抱拳,他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军营。他想告诉同袍们,除了世子爷,大姑娘也同样不逊于任何人!
顾知灼和其他人没有耽搁,直奔京城。
临近十里亭,顾以炔忽然惊喜出声:“大姐姐,你快看,有孔明灯!”
顾知灼勒住了马绳,仰起脸蛋。
碧蓝的天空中,数以百计的孔明灯漫天飞舞,有如一只只振翅的鸟儿,迎向蓝天。
“爹爹……”
“爹爹离京时答应过我,待他回来,会带我去放孔明灯。”
“爹爹,我们回来了。”
“我带你回家了。”
疯狂压抑的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了。
十里亭中,谢应忱一袭青衣,长身玉立。
面对策马而来的顾知灼时,他向她微微一笑,伸出了手。
第63章 第63章【VIP】
顾知灼的马速慢了下来,那双好看的凤眸蓦地亮了,有如夜空中炸起的烟花,璀璨耀眼。
玉狮子在十里亭前停下,顾知灼注视着他,羽睫轻颤,眼角不知不觉染上了淡淡的血色,这些天来压在身上疲惫,悲痛,哀恸……种种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也是在这一刻,她整个人仿佛卸了力一般,还不等玉狮子站稳,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双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身。
手臂并不健硕,甚至不能算是有力,也让她格外安心。
“公子。”
顾知灼呢喃着,泪水克制不住地往下流。
“公子……”
她想也没想,扑进了他的怀中,他的气息萦绕着她,带来一种如灵魂相连一样的安心感。
环在她腰身的手掌略略紧了一下,又知礼的放开,移到了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后背。
她瘦了不止一圈,他的掌心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她的骨骼有些突起。
从在庄子上见到第一面的时起,她从来都是果决,自信的,神采飞扬,他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她。
这还是第一次,谢应忱从她身上看到一种近乎崩溃的柔弱。
谢应忱什么话都没有说,由着她发泄似的放声痛哭。
顾以炔目瞪口呆,对于他来说,谢应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把自家姐姐拉开,但又觉得大姐姐好像特别信任他,扭头迟疑地看向晴眉。
“圣旨赐婚的那个。”晴眉小声说道。
哦!更讨厌了。上一个赐婚的,整天追着姓季的跑,不顾大姐姐的颜面。这个,肯定也不是好的,不然皇帝也不会赐给大姐姐。顾以炔默默捏住下弓。
顾知灼的哭声渐止,她抽泣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
她的眸子有如雨过天晴般清澈,眼眶红通通的,脸上因一路奔波满是灰尘,被眼泪这么一冲刷,留下了一道道印痕。
谢应忱刚取出帕子,她直接用手背抹了一下泪痕,这下糊成一团彻底不能看了。
“公子。你怎么来了?”
笑容在她眉眼间绽放,带着雀跃。
谢应忱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顾知灼就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目光相对的刹那间,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她侧首回避了。后知后觉的,她的心跳隐隐加快。
仔细想想,她也不是第一回在公子面前这般失态。
奄奄一息被从他从义庄带出来的时候,她害怕地攥紧他的衣袖,一直哭到昏迷也没有放开。
镇国公府平反的时候,她昏天黑地的哭了整整一晚,公子陪着她坐了一晚。
还有……在公子快要死的时候……
顾知灼用力摇摇头,把那些不适时宜的回忆全都抛诸了脑后。反正不是第一回了!她一下子又坦然起来:“公子,你是来接我的吗?”
谢应忱把帕子放回袖袋,见她眼尾还有灰蒙蒙的,便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抚过。
“接你,也是接国公爷。”
他看向了后头的那具棺木,简简单单的黑棺,木材也并不昂贵,可想而知,是临时找的。
谢应忱只让重九在他们快回京时提前飞鸽传书跟他说一声,至于这一路上还发生过什么,只要没有伤到顾知灼,就没让重九细禀。
任何事,若是她不愿意说,他都不会去深究。
把重九给她,只是保护,而非监视。
顾知灼的眼神暗淡了一些:“公子,你陪我去太清观好不好。现在就去。”
谢应忱什么都没问,只应道:“好。”
太清观就在回京的必经之路上,顾知灼本就打算回京前先去一趟的。
谢应忱是坐马车来的,带了怀景之和秦沉。
他的身体是好了不少,但也经不住策马奔驰,出行全靠马车。就算坐马车,若是颠簸的太久了些,也同样会吃不消。
秦沉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咧嘴一笑,向她扬了扬手:“顾大姑娘。”
谢应忱上了马车,不等车帘放下,顾知灼一脚踩在马车上。
“差点忘了,手给我。”
谢应忱只笑,他保持着撩开车帘的动作,把右手放在她的掌心中。
顾知灼凝神摸着脉。
脉搏还很弱,但比她离开时要好了一些。
她又捏了一下他的掌心,暖暖的,很好。
这说明阳气正在慢慢回升,自己不在这段时间,公子很听话的在乖乖吃药,也没有多费心神,养的不错。
“满意吗?”谢应忱笑着问道。
“满意!”
顾知灼嘴角弯弯,放下了他的手,主动把车帘拉好。
她摸了摸过来蹭蹭的玉狮子,翻身上了马。
马车就跟在她身侧,谢应忱把车窗的帘子卷了起来,她一回首就能看到他,顾知灼扶着棺木,一直到了太清观的山门前。
她嘱咐老单他们留下看着棺木,带着顾以炔进了太清观。
迎客的小道童认得谢应忱,一见到他,立马主动去找了观主,不一会儿,观主出来了。
“公子瞧着气色好了许多。”观主打量着他,由衷地欢喜道,“今日怎过来了?”
谢应忱把手腕给他,含笑道:“我是陪顾大姑娘来的。”
“观主。”顾知灼拱手道,“清平真人在吗?”
“在。”
观主摸过脉,温和地吩咐一个小道童去叫清平,又亲自带他们去了一间偏僻的厢房。
刚坐下不久,清平就进来了。
清平拿着拂尘,摸着胡子,轻甩着道袍宽大的衣袖走了进来。
一跨过门槛,见到里头是顾知灼,他这一身的仙风骨道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尖瘦的脸颊一垮,两撇胡子跟着高高翘起。
他揉着眼睛道:“是你啊,吵人清梦。”
变化仅仅只有数息。
直接就从得道高人变成了江湖术士。
“师兄。”
顾知灼起身福了福身:“现在还是大白天。”
这声“师兄”,不止是观主,连谢应忱也露出了一丝意外。
怀景之更是怔住了,目瞪口呆。
他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顾知灼是从哪儿学来的道医方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和京中风头正盛的清平真人同出一门。
“师妹啊。你怎么来了。”
清平挠了挠头,实在不想和这倒霉小师妹离得太近,就搬了把椅子在距离她最远的地方坐下,懒洋洋地把手肘往扶手上一靠。
顾以炔眨眨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他的大姐姐怎么多了一个师兄?
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长得跟朱雀大街上的算命先生似的。
“小屁孩,你说谁像算命先生?”清平吹着胡子瞪他。
“我、我没说!”
“你在想。”
顾以炔惊了:“我想什么你都能知道?!”
清平斜睨他:“那是自然。……咦,你小子也在?”
他又注意到了谢应忱,目光在谢应忱的眉心落了一瞬,认出来了。
是上回那个倒霉鬼啊!
都病成那样了,居然真的好了。
清平来回看了看:“你们俩?”
谢应忱含笑拱手:“师兄。”
“等等!”清平吓得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别瞎叫,别瞎叫!谁是你师兄啊……”
话还没说完,他就见这位公子忱略略偏了偏首,唇齿间溢出格外明显的轻叹。
清平:!
不是,这都行?
还真行!便宜小师妹一步就迈到他跟前,拎起了他坐过的那把椅子,危险地盯着他。
“叫,叫!爱怎么叫,怎么叫。”
“这总成了吧!”
啪。
椅子放下了。顾知灼温柔乖巧道:“师兄别站着呀,快坐。”
怀景之拍了拍额头,总感觉哪里好像不太对……哪里都不对!!
清平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谢应忱的模样绝非那日在宫中所见时,死气沉沉命不久矣的样子。小师妹又这么维护他……清平有如醍醐灌顶,什么都想明白了。难怪那日他的脉象有点奇怪,绝脉中又隐约带着一缕生机。压根就是他们俩给皇帝设的局吧!?
如今他死相消失,倒是多了几缕龙气。
清平略有所思。
他已经在三个人的身上看到过龙气了。
皇帝就不说了,一个是三皇子谢璟,他的龙气和天命福女的气运之光缠绕在一起,密不可分,是得天道福祐的。
现在又多了这位公子忱。
不过,他的气运还是太弱了,争不过三皇子。
“师兄,我这儿有张符箓。”
顾知灼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的腰间挂了两个荷包,她解开了其中一个,拿出一张染着黑血的符箓。
咦?
清平抬手接过。
这符箓有些陈旧,连上头的朱砂也略显灰暗。
“师兄,您帮我看看,这张符箓是什么意思。”
清平与她同出一门。
上一世,直到公子死后,她慢慢开始接触道术方技,也就几年的工夫而已。
清平就不一样了。
他的符箓、卦爻,都极为出色。
“哪儿来的?”清平突然问了一句,刚刚还漫不经心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凝重,消瘦的脸颊深深凹陷着。
“我刚从西疆回来……”
顾知灼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父亲的头颅被安置在一个木盒中。木盒的底部有夹层,它就贴在夹层里。”
顾知灼用最平静的口吻说最让人心疼的话。
她放在膝上的两只手,指尖不住地在颤抖。
“我是从夹层中拿出来的,这上头的血,也可能是我父亲的血。”
她越是冷静,越是面无表情,谢应忱就越是能够听到她心底哭泣的声音,就像是刚刚她扑在自己的怀里,放声痛哭时一样。
清平把符箓给了观主。
无论是他,还是观主,他们修道已久,都能轻易感觉到这张符箓有种阴毒的恶意。
“观主,这上头是祝音咒吧?”
“确实是。”
清平嫌拂尘碍手,把它往八仙桌上一扔,说道:“我有好些年没见过祝音咒了。”
诅咒为告神明令加殃咎也。(注)
他对着顾知灼说道:“这上头的咒语是在上告神明,此人恶贯满盈,当魂飞魄散,不容赦。”
顾知灼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一口气差点回不上来。
谢应忱把双手覆盖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用掌心温暖着她。
“我在。”
“别怕。”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羽睫轻颤。
她反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得到一点点的支撑。
顾以炔死死地咬住后槽牙,他站在顾知灼的身后,拉住圈椅的椅背,手背上爆起了青筋。
她道:“师兄你说。”
清平打量了她一会儿,她眼角发红,依然坐得笔直,没有半点退缩和回避的意思。
就连那个好像是她弟弟的少年郎也是脊背笔挺。
他摸了摸胡子,接着说道:“从前我就挺奇怪的,镇国公府以杀止杀,辅佐太|祖皇帝,在乱世中救了天下和无数苍生,不该气运如此薄弱。”
清平说得还算委婉。照他看,这气运哪里只是薄弱啊,简直就是晦气满满。
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要满门尽灭,血脉断绝的。
“这符箓诅咒的不止是有镇国公,还有顾家满门。”
顾知灼:“……”
经历过满门尽诛的她,眼眸平静的没有一点波澜。
观主把符箓放下,柔和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悲天悯人,他轻叹着摇了摇头:“太过阴毒了。”
他问道:“它是何人所绘?”
“可能是上虚观的长风真人。”
在巴勒亥城时,那些人口中被长风真人做法镇压的“恶人”应当就是爹爹。
是晋王送到上虚观的。
清平和观主对视一眼,这个道号他们并未没听说过。
“总之。”清平挠了挠头,把整整齐齐的发髻挠得乱七八糟,苦恼了半天,终于还是下了决心说道,“小师妹呀,你千万别冲动,听我把话说完。”
顾知灼蓦地把谢应忱的手捏得更紧了,圆润的指甲掐进了他的掌心,她也毫无知觉。
“小师妹呀。”清平斟酌着用词,说道,“你方才说,国公爷只留下了头颅。”
“就是,这样的。就是呢……”清平咬了咬牙,一口气说道,“画这符箓的朱砂应当是掺了国公爷的骨灰。”
“是想以国公爷的魂魄和满身煞气,镇压镇国公府功德气运。”
果然。
人在悲到极致,恨到极致的时候,果然是会笑的。
上一世,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想必那个时候,连头颅也不剩下了吧。
真真正正的魂飞魄散,挫骨扬灰。
“师妹啊,此术阴毒,必是会招来因果反噬的。”
“我知道了。”
是的。
所以,天道让她重生了。
给了镇国公府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已是大幸。
她定了定神,把所有的恨和泪全都咽了回去。
她问道:“师兄,当如何化解。”
“最简单的就是供奉,若有万民真心诚意的供奉,功德可化解诅咒。”
顾知灼蹙眉,让万民供奉岂是易事。
“紫极阁。”谢应忱俯在她耳边,轻声说了这三个字。
顾知灼心念一动。
清平只当没看到两人的眉眼官司,迟疑了一下,说道:“至于镇国公府,最好还是能做一场法事。这样吧,我去。”
“不用了,师兄。”顾知灼摇头道,“你如今在宫中行走,正儿八经地来给镇国公府做法事,会惹得上头那位不快,对你不好。”
她想到了上一世。
因着阿蛮的死,清平功德大损,连他最擅长的卦爻,自那后也只有六成准数,只能靠着他的滑不溜丢周旋在朝堂倾轧中,险险没有失手。直到后来,因为一卦之失,死在了皇帝手中,离国师只有一步之遥。
顾家的事是紧急,但也不能因此害了清平。
观主的眸光亮了一下,这位顾大姑娘倒是个品性极佳的。
清平又挠了挠头,这个法事,他本来也没太大的把握,也没有坚持。
想了想,他说道:“那就只能烦劳师父了。”
顾知灼脱口而出道:“师父要来京城了吗?”
“在路上了,大概再有个七八日就能到了。”清平瞥了她一眼,“没跟你说?”
顾知灼面不改色:“我在西疆,刚回来。”
师父现在还不认得她呢。
好愁。
怎么办!
第64章 第64章【VIP】
从太清观出来,顾知灼还发愁。
其实师父早就不收弟子了。
上一世,她跪了好久好久,师父说她是个痴的,非要逆天而行,若是不管她,她会撞得头破血流魂飞魄散,终于收下了她。
要是,这一世,师父不要她了怎么办?
“公子,我想师父了。”
“等真人到了,我与你一同来拜见。”
顾知灼轻轻应着。
“大姑娘。”
老单等人就守在山门前,见他们过来,纷纷见礼。
顾知灼暂时顾不上发愁,她振奋起精神朗声道:“我们回京。”
从太清观到镇国公府,走了一个多时辰,门房一见到棺木,扑通跪了下来,悲痛欲绝地喊着:“国公爷……回来了!”
“进去禀报吧。”
顾知灼让老单打开正门,她和顾以炔一同把木棺推了进去,又吩咐迎过来的大管事陈今去布置灵堂。
陈今也是满脸含泪。
下人们四散而动。
长随推着顾白白的轮椅到了,顾太夫人在顾缭缭的搀扶下也来了,她隔了百来步遥遥站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扑倒在了棺木上,放声大哭:“韬儿!韬儿啊。”
顾缭缭温声劝道:“母亲莫哭,大哥能回来是好事。”
太夫人伏在棺木上,哭得不能自已。
她这辈子活在金尊玉贵中,然而,四个儿女,两死一残。
一直都是在白发人送黑发人。
送了一个又一个。
“韬儿!”
“韬儿。让娘再瞧瞧你……”
太夫人捶着棺木,哭声震天。
她的抹额歪了,向来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开了一半,露出了藏在里头的银丝。
“让娘瞧瞧你。”
她一张脸惨白,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个字,泣不欲生。
一股一股的热血往她的头顶上涌,冲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棺木并没有完全钉死,颠簸了一路,一颗钉子有些掉出来了,太夫人用力一推,棺盖滑了出去,露出了一条缝。顾知灼吓了一跳,忙过去挡在她面前说道:“祖母,祖母,我和炔炔都回来。”
谢应忱配合默契地把棺木又关了严实。
他向顾白白低声道:“国公爷只留下了头颅,太夫人瞧见怕是要受不住的。”
顾白白心头一紧,向刚刚赶过来的女儿使了个眼色,顾知南心领神会地帮着打岔,又是哄又是拉的把太夫人拉到了后头的厢房。
顾知灼悄悄摸了脉,这脉象有点中风的征兆。
她赶忙打发祝嬷嬷去煎一碗安神汤。
府里现在用的安神汤,都是她开的方子,包了一份一份的备着,只要用热水冲泡了就可以。
她捏着太夫人的虎口,嘴上哄着:““我们一路上顺利着呢,姜守备在阿乌尔城也设了灵堂,我们离开的时候,阿乌尔城满城相送,百姓们全都念着爹爹。”
“家家户户都爹爹立了牌位。”
“祖母,你看炔炔是不是长高了,还黑了!”
“祖母,西疆那儿热得很,戌时的时候,天还是亮的。”顾以炔故意夸张地说道,“我都晒黑了一圈,我想吃您那儿的牛乳糕。您让她们做给我吃。大姐姐说,多吃牛乳能变白。”
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太夫人的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
她拉着顾知灼,抽泣着说道:“你爹爹他啊,脾气好,对谁都好。”她抹着眼泪道,“为什么就这么死了呢,不孝啊。”
“他好狠的心,明明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会卸甲归田,日日在我膝下敬孝。”
“不孝!不孝啊!”
顾知灼听得难受极了,哑着嗓子道:“是是,是爹爹不好,他答应回来陪我放孔明灯都说话不算话。”
“你也不孝!”
顾太夫人拿指头直戳她,气不打一处来:“动不动就吓我,脾气跟狗似的,从来不知道好好说话。”
“还有你大哥,都去这么久,也没有个消息回来。”
“全都不孝顺!”
顾太夫人啪啪打她的手臂,颤抖着双唇,哀哀哭道:“我养你们做什么,把你们一个个养这么大。”
“又一个个的,全都走了。”
“没有一个听话的。”
“好痛好痛。”顾知灼故意龇牙咧嘴,“祖母别打了。”
“祖母,大姐姐的脸上好大一个包,是不是毒虫咬的?”
“啊,哪里?
“这,这儿呢!”
顾知南搂着她的胳膊一通撒娇。
没一会儿,顾知微也来了,几个人连番哄着,一碗安神汤下肚,总算是睡着了。
顾知灼交代了祝嬷嬷好生照顾,又口述了一个方子,让人去抓,叮嘱等太夫人一醒就把药给喝下云云,这才回了前头。
正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
顾知灼把一路的经过全都说了。
几个孩子都在,他们失声痛哭,眼泪有如断了线。
顾白白从老单的口中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他轻轻一叹,问道:“恨吗?”
恨!
恨到骨髓。在西疆时,她真的差点就想不管不顾的杀了刘诺,杀了晋王世子,杀上上虚观,屠尽一切。
可是,这么做只会为顾家带来又一次的覆灭。
她重生不是为了死亡。
顾知灼的眼中蒙着雾水,难以忘切的怒火和恨意在胸口灼烧,化为了喉间的腥甜。
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嗓音沙哑道:“我后来沿途还去了好几座城,西疆这片土地没有忘记镇国公顾韬韬,忠魂埋骨,马革裹尸,爹爹值得。”
顾缭缭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又死死地咬住下唇。
顾白白沉默了一会儿,招手把她叫到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
镇国公府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蝉茧,被束缚得牢牢,如同当年的东宫一样。
废太子得百官信服,万民归心,哪怕当年事出突然,废太子若是要放手一搏也能翻身。然而大启朝当时还不到四十载,东宫所承载的太多太多了,稍一翻腾就会危及江山。
夭夭这趟出去,是在这蝉茧上撕开了一条口子。
谢应忱淡声道:“可调晋王世子进京,把姜有郑扶上总兵的位置。”
顾白白的眼中掠过一抹精光。
他温言道:“先帝在南巡途中驾崩后,晋王拿出了传位诏书,因着这份从龙之功,扶摇直上。后又占了国公爷在西疆的战功,晋为亲王。”
“如今朝上三党林立,唯有晋王是靠着今上的恩宠和偷来的军功横空出世的,又时常制压着卫国公和内阁,若非皇帝偏帮,晋王早被二党联手压下。”
“晋王心知自己底蕴不深,让世子植根西疆,意图把西疆整治的和镇国公府的北疆一样。”
他点到为止,但顾白白听得懂这言外之意。
皇帝多疑,容不下镇国公府,自然不可能容得下意图把西疆收入囊中的晋王。
顾白白剑眉一扬,他的指尖轻轻敲击轮椅的扶手。
谢应忱是想向自己证明,他有足够的实力和底牌,并非是为了镇国公府而选择了夭夭。
他没有拿顾家当作打手,而是合作伙伴。
“三叔父,您觉得如何?”他微微笑着。
叫什么叫,现在叫三叔父还太早!顾白白轻咳了一声,严肃指正:“别瞎叫。”
“你既然来了,就帮着待客吧。”
他说完,也不管谢应忱同不同意,就招呼了陈今道:“挂白。”
现在?顾知灼呆了一瞬,不等大哥了?
“灿灿要回来了。最早今晚,最迟明日。”
挂白意味着府有大丧。
门口的白灯笼一挂上,京城各府很快就知道了。
在顾知灼走后不久,皇帝在朝上宣称大凉归还了镇国公的遗骨,所以,是顾家扶灵回来了?
这么一想,也是合理的。
毕竟若是顾太夫人有个三长两短,顾家也该报丧才对。
有相熟的人家主动前往吊唁,一来二去的,确认了灵堂确是为了先镇国公顾韬韬而设。
镇国公府门前顿时车水马龙。
整个京城就像是一汪湖水,荡起了阵阵涟漪。
连身处深宫的皇帝也知道了,眉头紧皱,冷笑连连:“镇国公府倒是颇懂收买人心之道,三年前就设过灵堂了,如今还要再挂白,这非要让人再记起那个顾韬韬。”
“还有呢。”
正在回禀的是乌伤,他一板一眼道:“顾大姑娘是今晨踏进京畿的,中途去了一趟太清观,黄昏前回了镇国公府,其后不久,镇国公府挂白。”
“镇国公的棺木如今停灵在镇国公府内。”
“谢大公子如今也在镇国公府。”
啪!
皇帝手上的折扇砸向御案,他泛白的指尖死死捏着扇柄。
谢应忱和顾家。自己果然是被他们给联手算计了,纵虎归山,亲手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天大的隐患。
自己没有看错,顾家果然早就有了不臣之心。谢应忱只是个病秧子,能活多久全靠天意,顾家想的只怕不是从龙之功,而是江山易主!
谢应忱也是,竟为了一己私利,任由顾家肆意摆步。连他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帝在御书房里来回踱着,一想到自己跟个傻子一样,被他们玩弄在股掌心,皇帝胸口就憋得慌,整个人摇摇晃晃,李得顺吓得赶紧过去扶他。
皇帝搭着李得顺,缓了一缓又问道:“西疆那里可有新的消息。”
乌伤恭敬道:“暂且没有。”
“你让阿旭盯着镇国公府和谢应忱。”皇帝有些气虚,抬手打发了他下去,不一会儿,御书房里传了太医。
太医们来来去去,一直守到天亮,皇帝又是一夜没有睡着。
这些天来,皇帝都是如此,只能靠着安神汤入睡,每每睡不到一个时辰就会醒过来。
各种各样安神汤的方子换了一个遍都没用,也只有清平的安神符能让他睡个好觉。
“去把清平给朕叫来。”
皇帝说完这句,揉揉胀痛的额头,去了朝上,面无表情的坐在龙椅上。他看着百官一跪三叩头,然后就开始了例行争吵。
他在龙椅上坐了整整六年,已经习惯了。
大事小事,他们每件事都能吵,吵完就请他定夺。这六年来,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皇帝也慢慢摸索出了一些为君之道。
党争党争,最忌的就是就是让某一派坐大,所以,只需要平衡就行。
十天前,为了淮河溃堤一事吵了三天,皇帝应了宋首辅所请,先把蒋为安派去赈灾,再议怎么处置相关人等。
后面又开始吵要不要给淮州减赋,这回皇帝就向着晋王,向淮州加增夏税。
皇帝斜靠在龙椅的扶手上,揉着隐隐发涨的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底下争吵着淮河的流民要怎么安置,心里暗暗琢磨这回该偏向谁。
“皇上。”
金吾卫周指挥使从殿外进来,启禀道:“镇国公府顾大姑娘在金銮殿外求见。”
这句话,让整个朝堂都安静了。
本朝还从未有女子踏上金銮殿的先例!
沈旭正百无聊赖地站在左侧上首,闻言掀了掀眼皮,潋滟多情的桃花眼中多几分兴致。
这无趣的早朝总算没那么无趣了呢。
“她有何事?”皇帝面无表情地问道。
“顾大姑娘说,镇国公四年半前在奉命前往西疆时,曾向皇上许诺,待平定了西疆战事后,定会回来向皇上复命。她是代父前来复命的,求请皇上恩准。”
皇帝的右手紧紧捏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晋王素来最懂君心,他顺着皇帝的心思说道:“皇上,女子当有女子本份,金銮殿绝不是女子所能踏足的,顾大姑娘仗着您对镇国公府的恩宠恣意妄为,当治其大不敬之罪。”
“王爷此言差矣。”卫国公拱手道,“皇上,若是从西疆扶灵回京的是镇国公世子,您见还是不见。”
“镇国公府满门忠烈,如今连个健全的成年男丁都没有,只得由顾大姑娘一介女子担了这等差事,如今回京复命,皇上又岂能因她是女子而不见。”
卫国公义正辞严,这话一出,立刻又有人出列。
纷纷应和。
皇帝这几天来已经连续驳了他们几回。
不管现在是什么事,也必要让皇上应下,否则岂不是让晋王党更加嚣张!
“皇上!卫国公私心甚重……”
金銮殿内,争吵不休。
金銮殿外,淅淅沥沥的雨水飘散着,雨不大但又极密。绵密的雨丝中,顾知灼抱着一个木盒站在顺天门前,身姿挺拔。
“夭夭。”
秦溯今日正好当值,他往金銮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指挥使正向这里快步而来,着急道:“你别任性了。快回去吧。”
“秦副指挥使不用再说了。”顾知灼疏离地说道,“我只是来皇上复命的。”
“你说你来复命的,那你手上又拿了什么?!”
秦溯盯着她手中的木盒。
木盒方方正正,无论是尺寸还是样子,都让他心惊肉跳。
“你再气也别闹,胁迫圣意对你没有好处。”
他好言相劝,没有恶意。他不想看到顾家出什么事。
“你姑母呢?她怎么就不劝着你一些……”
“顾大姑娘。”周指挥使走了过来,“皇上宣。”
“指挥使!”秦溯急了,他压低了声音,“您和三哥……您和顾三爷素来交好,您看在顾三爷的面子上通融一二,别害了顾家,夭夭毕竟年纪小,做事不稳重……”
周指挥使冷颜喝斥:“秦副指挥使,你当值的位置在那里,退下。”
“顾大姑娘,请。”
顾知灼微微敛目,跟上周指挥使的脚步,迈进了顺天门。
走过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两世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踏上金銮殿。
周遭的声音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吸走了一样,他们直勾勾地盯着顾知灼手上的木盒,一时间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
晋王往后直退,撞上了身后的官员。
那官员愣头愣脑的,压根没有注意,几个人被撞作了一团,七倒八歪地摔作一团。
皇帝坐得高,最初只看到一个面有薄纱,着素色长裙的少女迎面走过来,直到她走到大殿中央,皇帝才蓦地发现,她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木盒方方正正,长高大约都是一尺有余。
皇帝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他仿佛看到了顾韬韬,气宇轩昂的站在他面前,眉间是飒爽英姿,耀眼的连日月都要避其锋芒。
“顾……”
皇帝脱口而出,从龙椅上滑了下来。
第65章 第65章【VIP】
皇帝瞠目结舌,形容狼狈。
他扶着龙椅坐好,声音发颤:“你、你……”
“大胆!”晋王怒喝,“这里是金銮殿!你把这、这等东西带上金銮殿,简直居心叵测,其罪当诛!来人,拖下去!”
“晋皇叔。”谢应忱不紧不慢道,“皇上还在呢,由不得你来做主。”
晋王目向谢应忱,一手指着顾知灼恨道:“此人目无君上,实在可恨,辰王还要为他求情不成!”
“辰王。”晋王冷笑连连,“本王倒是忘了,顾大姑娘是你的未婚妻。镇国公府这等不忠不信,以下犯上之辈,莫非辰王你早已与他们勾连在了一起,图谋不轨。”
“本王的婚事是皇上所赐,晋皇叔是说皇上图谋不轨?这话您可得说说清楚。”
“狡言之辈……”
“皇上息怒。”宋首辅上前一步道,“顾大姑娘年轻尚轻,许有考虑不周之处。”
他瞪了一眼顾知灼,喝斥道:“还不赶紧退下。”
说完,又避开皇帝,冲她直使眼色。
顾家去西疆扶灵时,皇帝就已昭告天下,西凉归还镇国公遗骨。
公子忱还问过镇国公尸身是否周全,当时皇帝便怒骂凉人无信,毁了镇国公的尸骨,只归还了头颅云云。
后来,晋王甚至还弹劾顾大姑娘,说她在西疆举止无度,恣意妄为,在阿乌尔城怀抱镇国公的头颅,煽动民心,差点引起大乱。
她连头都敢抱!
如今手上的这个木盒实在微妙,让人不得不多想。
宋首辅心里发麻。
当年国公爷在西凉大捷后又不明不白的死了,朝中有疑虑的人彼彼皆是,镇国公府肯定也是。
如今国公爷尸骨不全,镇国公府有恨有怨也是正常,可是,再如何,顾大姑娘也不该把国公爷的头颅带到金銮殿上!
这只会给镇国公府惹祸。
“快下去。”
“拿下!”
宋首辅和晋王几乎同时出声,前者想要维护,而后者,恨不能把人打下深渊。
“来人!”皇帝终于出声,他目眦欲裂道,“把……”
“皇上三思!”
“晋王爷。”顾知灼哂笑道:“不知我做了什么,晋王爷口口声声我是居心叵测?”
她如炬的眸子紧盯着晋王:“我镇国公府一心为国,忠于大启,王爷胡言乱语,肆意攀扯,种种欲加之罪想置顾家于死地,其心可恶,其行当诛!”
静到不可思议的朝堂上响起了毫不掩饰的轻笑。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都看了过去,见是沈旭,又赶紧低头,生怕被他发现。
沈旭似有若无地勾起红唇,立在皇帝右侧,俯视朝堂,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
这声笑让晋王的心火燃得更加旺盛。
他指着顾知灼,疾言怒色道:“你拿此等、此等东西来,怎么?还是带给皇上的礼物不成。”
宋首辅蹙眉喝斥:“晋王爷慎言!”
“此等东西?”
顾知灼面色沉沉,冷声道:“您指的是……”
她把木盒放在地上,抬手一掀,音调骤然拔高:“……这个吗?”
动作之快,惊到了所有人。
啊!
有胆小的文臣毛骨悚然,直接抬袖掩目。
“快拿开!”
“顾大姑娘,你大胆!”
“头、头啊……”
金銮殿上乱成了一锅粥。
晋王大惊失色,他一把抓住了身边一个官员的手臂,抓得死死的,额头上溢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谢家自马背上打下的天下,谢家子弟无论是皇子还是宗室自幼都是习武练箭长大的,晋王同样也是,他的手劲不弱,掐得那个官员手都快折了也不敢出声。
皇帝两股战战,抖若筛糠。
李得顺赶忙上前半步,挡在皇帝跟前,免得在臣子前失态。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地上的木盒。
咦?
李得顺揉了揉眼睛,又看得更加仔细了,俯下身来笑着说道:“皇上,是铠甲。”
铠甲?
“是头盔!”
皇上呆了一下,慢慢抬了抬眼皮,朝下头看去。
放在地上的木盒已经完全打开,顾知灼俯身把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双手恭敬地捧着。
皇帝眯起了眼睛,终于看清楚了,这明明白白就是一个头盔。
一个有些陈旧,颜色发暗的头盔。
一个上头留着道道划痕,让人一眼就能想象到战事激烈的头盔。
一个斑斑驳驳,仿佛沾染过鲜血的头盔。
朝上也不乏胆大之人,卫国公目光灼灼的盯着这副头盔,下意识地迈出了两步,又生生地收住了步子,虎目顿时红了。
“阿韬啊。哎。”
他摇了摇头。这一声长叹仿佛带着无尽的难言之语。
头盔?
晋王铁青着脸,顿觉是被戏耍了。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面色各异,瞬息间,陷入了陷异的安静。
沈旭饶有兴致地双手环抱于胸,大红的衣袍流光四溢。
一个木盒,一个头盔,就把满朝文武耍得团团转,丑相百出。有意思。
他斜睨着立于朝堂正中的少女,她气定神闲,凤眼的眼尾轻挑,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锐意和熠熠生辉。
“皇上。”
她开口,如珠玉落盘,朗朗声响。
“这副头盔是先帝当年亲赐的,一直跟着先父,从未离身。”
“先父出征时就说过,西疆一战,哪怕血染沙场,也必会大捷得胜,不负大启。”
“三年前先父未能回来。”
“如今三年已过,承蒙皇上恩典,允臣女前往西疆,带他回京。”
“先父未负皇恩!未负百姓。”
她字字高亢,声声泣血,如雷震耳。
顾家四代,不负大启。
顾知灼背脊挺直,心若刀绞。
满门尽亡的恨,在上一世每每午夜梦回,都痛得撕心裂肺,不得安生。
她目视着皇帝,甚至能看到他额角未干的冷汗。
上一世,她跟着公子走遍大江南北,她也亲眼看过,蛮夷所经之地,十室九空,白骨成山。
公子告诉她,若没有顾家,西疆至少还得死上数十万人。
若没有顾家,汉人在北疆,会连猪狗都不如。
顾家用一身血肉,护住了天下百姓。
为了天下,爹爹值得。
为了“君恩”,爹爹不值。
顾知灼昂首道:“父亲在西疆历时一年半,未有败绩,西疆战乱平歇,臣女扶灵回京,以此头盔代之,向皇上复命。”
“谢主隆恩!”
她声音激昂,响彻金銮殿。
不知有多少人心潮涌动,回想起了当年顾韬韬率兵出征的情形。
御驾送行到十里亭,顾韬韬以三杯烈酒敬英灵,立下誓言,必击溃大凉,不负皇恩。
君臣依依惜别,皇帝许诺,待他回京复命那日,必以上等美酒犒之。
“晋王爷,您可看清楚了?!”顾知灼逼视道,“您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对着先帝所赐所物,口口声声辱骂污蔑,我是不是同样可以说,晋王对先帝不敬,其心不良,其罪当诛!”
晋王又惊又怒。
一个小辈,年纪都还没他儿子大,竟在自己面前猖狂至此。
晋王恨得牙痒痒,他撩开衣袍,跪了下来说道:“是臣失言了,请皇上恕罪。”
认个错又如何。
他们都让顾知灼给耍了!不止是他,怕是皇帝也同样恨不得把这死丫头拖出去杖毙。
他这一跪,皇帝只会觉得他是在替君受过。
皇帝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头盔,摆了摆手说道:“下回不要这么冲动了。就罚俸一年吧。”
晋王赶紧谢了恩,硬是挤出了一抹笑:“顾大姑娘,是本王失言了。”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难怪能从一个偏远宗室,一跃成了今上的心腹,股肱之臣。顾知灼用最温和的语调说道:“王爷无须多礼,下回得瞧清楚了,若是您眼神不好,那这双招子不如挖了省事。”
“你!”
“好了。”
皇帝不耐地打断了,他的眼前像蒙着黑雾一样,时而连底下的顾知灼都看不清。
龙袍里头沾满了汗,湿嗒嗒的粘在他的后背。
他叹声道:“镇国公委实可惜,大启痛失一员猛将,朕每每想起,都心痛难当。”
“顾卿与朕君臣相得,那一碗美酒他终究没有喝上。”
“皇上对先父的君恩似海,臣女感激涕零。”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底下仿佛覆盖着无尽的哀愁。
“但臣女此番去了西疆,才知,有人宣扬是晋王爷平定了战乱,是晋王世子驻守边关,照拂西疆。此等功劳可谓盖世。”
宋首辅眉头紧拧,问道:“顾大姑娘,此言可当真。”
“自然。”顾知灼冷笑连连,“这是阿乌尔城监军刘诺亲口所言,刘诺是王爷门客吧。”
“王爷真是好生算计。”
“占了先父的军功不算,还要抹杀先父的功绩。”
晋王:!
她今天就是冲自己来的吧?
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为了军功?顾韬韬都死了,他就算占了这份军功又如何?!总不能白白浪费。
“皇上。臣……”
晋王又一次跪了下来,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晋亲王的爵位是怎么来的,朝野上下谁不知道。
当年平定西疆后,宋首辅就奏请追封镇国公并厚赏镇国公府,皇帝说等和谈结束后再一并封赏。
而后,皇帝在镇国公的灵前,把顾大姑娘许给了三皇子谢璟。
谢璟是元后嫡子,一直以来都是皇帝属意的太子,这个许诺,就如同许诺给了镇国公府和谢家血脉相融,许诺了未来大启的皇位上会坐着流有顾家血脉的继承人。
如此,堵住了不少人的口舌。
哪怕后来,皇帝借着和谈成功为名,将“平定战乱”的功劳给了晋王,朝上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就连宋首辅也是。
今上资质欠佳,还多疑猜忌。
他对他们这些先帝老臣并不信任,一心想要扶持心腹。
既然朝堂三足鼎力可以让他安心,宋首辅也默认他扶起晋王,让晋王占了镇国公的军功。
镇国公府功高盖主,今上也不是一个能容人的,镇国公不在了,顾家低调一些更好。但是,晋王占了镇国公的功劳,怎么还能任由世子在西疆挑拨民心,颠倒是非呢!
他和站在对侧的卫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渐冷。
“皇上,先父功劳震世,征北疆,平西疆。一生从无败绩,守大启疆土二十余载。”
“此等不世之功岂能被他人掠夺,湮灭于历史长河?”
“皇上。”宋首辅出列道,“镇国公死在了西疆,不能连他的功劳也一并抹灭。这只会让军心动荡,人心不服!请皇上明鉴。”
皇帝讨厌这种让人胁迫的滋味,沉默不言。
卫国公冷哼道:“皇上,晋王这等无能之辈,您非要包庇不成?”
自己怎么无能了!?晋王含怒道:“卫国公……”
顾知灼傲然道:“先父顾韬韬居功至伟,当入紫极阁!”
她的声音压过了晋王,满朝哗然。
宋首辅面露骇然之色,晋王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回首看她。
庙堂之上,所有的眼睛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在这个大启权力的正中心,顾知灼无惧无畏。
她知道谢应忱在,但是,她没有去看他。
她的心念坚定,所以,也不需要有人给她勇气。
谢应忱唇边含笑,少女耀眼夺目,灿若骄阳,又璀璨似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辰,永远都是最瞩目的那一个。
顾知灼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皇上当昭告天下,镇国公顾韬韬的居功至伟。”
“当入紫极阁!”
太|祖皇帝登基后,下旨开紫极阁。
紫极阁位于太庙旁,太|祖皇帝当年曾说,历代名臣,有当世奇功者其灵位可入紫极阁,永受皇家香火,万民供奉!承大启朝谢氏一族世代子孙祭祀。
如今紫极阁中所供奉的是开国十二功臣,自太|祖皇帝后,再无臣子的灵位得享入阁。
顾家不可谓不大胆。
竟然在皇帝的面前提出这样的话!
皇帝一把捏住龙椅的扶手,脱口而出道:“不可!”
顾知灼半点不让:“为何不可?”
他冷下脸,顾家越发猖狂了,仗着一点功劳,如今就在众目睽睽下,胁迫自己。
皇帝不容置疑道:“镇国公虽有功,但也远不及开国之功,此事不可。”
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答应。
顾家在大启深根已久,镇国公府的名头太响了,大启朝有谁不知道顾家之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制住顾家的势头。现在要是让顾韬韬进了紫极阁,岂不是承认了顾家的滔天大功。
日后还怎样名正言顺地除掉顾家!
顾家一日不除,就是他……就是大启的心头大患。
“此事不容再议,退……”朝。
啪!
顾知灼双手高举,把头盔狠狠地朝跪在地上的晋王砸了过去。
晋王卒不及防,头盔砸中了他的肩膀,又掉落在地。
她五指紧闭,指着晋王道:“他能靠着抢来的军功晋为亲王,我父亲凭着实打实的功劳,连紫极阁都进不成?”
晋王简直要疯了。
正是因为他是真的占了顾韬韬的功劳,所以,这个时候,他根本没有资格说话。
他都已经不说话了,这位顾大姑娘怎么还死盯着他不放。
他好欺负?
“顾大姑娘!”晋王捂着剧痛的肩膀,怒火中烧,“入不入紫极阁是皇上圣心所定,顾韬韬他不配……”
“晋王殿下,您可敢对着头盔,再说一遍?!”
头盔滚落在他的身前,上头斑斑驳驳的血迹和累累划痕倒映在了他的瞳孔中。
他是在西疆战事进入尾声时去的西疆,带去了皇帝的密旨,密旨让顾韬韬把西疆诸事交接给他。但是,顾韬韬没有答应。
当时,顾韬韬带着的就是这幅头盔。
他看着自己,那双目光锐利的仿佛能够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晋王打了个寒战,嘴唇开开合合,终究说不出话来。
皇帝勃然大怒:“顾家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他猛地站了起来,走下了御台。
“皇上息怒。”
宋首辅连声道。
他已经被这位顾大姑娘惊了无数次,心口一跳一跳的。
这若是治一个君前失仪的罪……
他刚这么想,就见顾知灼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年岁尚小,还未及笄,眼泪这么一流,就像是受尽了无尽的委屈和不平。
晋王占了平西疆的军功,抹去了镇国公所有的功绩。
她是在为父报不平,哪怕一时激动也只是对着晋王,并未有任何的犯上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