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妭。”
女妭竖起一根手指,俏皮的朝他眨了眨眼:“老师,登天之路就在脚下。”
她一指脚下的车站,似乎有万千变化在瞬间铺陈开。
仿佛有天外神音奏响,神光浩瀚星辰倒飞入海,瞬时间周围所有的一切化作光影流逝,天地倒悬,仙鹤长鸣。
身为黄帝之女,女妭曾被寄予厚望,她师承大巫风后,以舞祭祀,引金乌下凡,于是原地飞升。
所有人都认为她会继承黄帝的位置,成为远比她的父亲更为出色的领导者,直到当年逐鹿之战,她为击退风伯雨师被折杀当场,失去神力堕化成妖,再也登不上天路。
此时天地倒转,她的面容模糊在浩瀚神光中,无数的光点从头顶悄然滑过,扑簌簌的落进无限银河中。
登天之路?
师追辛下意识抱紧怀中的纸片猫猫,然而怀中的一切都化作黑色的剪影从手中流逝。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片破碎的记忆。
明亮的星辰下,部落人影交错,稚嫩的哭声昭示着生命的诞生。
在一片月夜下,不同地方的两个孩子在同一时间诞生。
他们并不相识,却沐浴着同一片天空,见证着流星从天边滑落。
于流星雨中诞生,大巫认为这是吉兆,于是新诞生的孩子被他的母亲献给了大巫。
大巫为他取名,教授他神言,在他七岁时,他作为祭品披上羽衣,庄重而决绝的在早已旱死的河床上起舞。
那羽衣热烈如火,像是一只稚嫩的凤凰在河床上翩翩起舞。
凤凰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唯有隔河相望的少年见证了这一场祝祷舞。
像是有星火在他眼中点燃,少年从隔河相对的部落偷走了这只将要献给神明的凤凰。
他们在夜月下奔跑,逃也似的将所有的追兵甩在身后,他们脱去了羽衣,丢掉了祭祀用的玉珏,死亡从他们身上摘下。
在轰然倾倒的大雨中,他们逃到了高山之上。
高山之上的部落接纳了他们,被偷走的凤凰被少年重新捧上枝头。
两颗流星再一次汇聚于同一片天空。
多年以后,成为新王与大巫的两人在同样的旱灾中遇见了一颗明亮的帝星。
彼时河床干枯,水源断绝,有熊氏的王意图出走去寻找新的水源,向他们抛出了天下大同的愿望。
是臣服还是死战?
是守在这里等待神明的垂怜还是跟随有熊氏去往新的家园?
早已成为新王的少年做出了决断。
于是两族合并,新的部落踏上迁徙的道路,他们走过漫漫高山,走过水草丰茂。
他们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
“当年真的多亏了你们。”
师追辛睁开眼睛,一个看不清的人影高高的端坐在王位上。
他身处华丽的殿宇之中,头顶漂亮的藻井刻满了黄帝争夺天下的往事,往事如壁画一般在岁月中陈旧。
师追辛终于能坦然的松懈了口气,轻描淡写的说:“都过去了。”
“是吗?”黄帝走下台阶,他的脸终于从浩瀚神光中展露。
他并不是很高大的男人,眉眼甚至称得上隽秀,脸上总是挂着自信笑容,看起来什么都难不倒他。
黄帝坦言:“当年我太年轻了,只看得见前方的道路,固执己见又独断专行,很多事情还是多亏了你,你们。”
他说的“你们”包括很多人,在成王道路上,有太多人选择追随他,他不算仁德之君,有的时候相当无情,即便是自己的女儿为了百姓也能毫不留情的驱逐。
师追辛与他有太久没见面了,他并不是很擅长交友的人,方相避和对方的关系更好。
在黄帝说出明显服软的话时,他沉默许久:“避将军呢?”
黄帝:“……你还是这个性格。”
他们也算是从小认识了,黄帝很无语的摇摇头:“好吧,叙旧的事先推一推。”
他干咳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团魂体。
在给师追辛之前,就像是给一位冠军颁发奖品,黄帝也要说一番感言:“风后,我要谢谢你,这么多年多亏你看顾封印了。”
“要不是你,蚩尤的怨气也不会这么轻松消磨干净。等人间与天界的道路重新连同,你打算回我这工作吗?我缺一位跟得上时代的相师,人间总是变化很大。”
比如现在的什么地铁什么火箭。
之前还有人类爬到月球,差点突破人间与天界的界限,把上面的月兔吓得够呛。
正好黄帝还欠风后一个神位,他觉得风后可以返聘再就业,当两界执政官也不错。
师追辛几次都没从他手里把方相避的灵魂拿回来,他有点难以忍受:“我觉得女妭可以帮忙……你能先把祂还给我吗?”
黄帝再次闪躲,试图晓之以情:“当年跟我创业干得不是挺好的?”
“方相将军到时候回归神位,风后你也不能太偷懒啊,你现在这个年纪正是闯的时候,不如再和兄弟我打拼打拼?”
师追辛:“……”
“你当年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反正祈祷了那么多次也没下雨,人总不能被一口水渴死吧?不如和兄弟我一起出去闯荡闯荡,咱们两家合二为一,我老大你老二,抢到了好位置大家一起过好日子。”
——“这块地不错,那块地也好……等等,怎么有人要打我?可恶,为什么总有人想抢我的地。”
——“方相,风后,再帮一次,是兄弟不能太偷懒,我打完这次就不打了,我对天发誓。”
第33章
方相避的灵魂被黄帝捏在手里, 师追辛无语半天,只能含糊表示:“这件事等避将军醒来再说。”
等祂醒来,祂就只听风后的了!
黄帝太了解自己这兄弟什么秉性了, 但是他捏着方相避的灵魂不放,风后逼急了可能会打他。
和安静的巫祝风后不同, 当年他和方相避可谓是志趣相投,两个人时常乐乐呵呵出去玩,最害怕的就是风后找上门。
这大概就是大巫对人的血脉压制吧, 要是惹急了他,他真的能攥着拳头锤人。
当然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最终黄帝还是把方相避的灵魂还给他了, 师追辛拿到手, 戳了戳手里的发光团子, 面无表情的追问:“祂怎么还不醒?”
“等记忆恢复就醒了。”黄帝耸肩, 想了想又说:“可能加载有点慢,你要稍微等一段时间。”
无所谓。
千万年师追辛都等了, 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只是。
师追辛盯着黄帝:“你说话这么现代,还要什么相师?说到底, 你到底有什么事业要闯?”
你都是天帝了!
黄帝掐指一算:“开个人神妖三族公司怎么样?”
“我看下界的妖生活还是太自由了, 很适合开个上市监狱, 正好灵气复苏后神和妖都没人管束, 需要建立新的秩序, 女妭那个事务所位置就很不错,东西都齐全。”
想要直接征用别人地盘的算盘打得师追辛在旁边都听到了。
师追辛:“……你小心螺祖跟你翻脸。”
本来女妭被迫滞留人间无法回天导致母女分离, 螺祖就超级不爽了,再欺负下去,黄帝得被老婆赶出家门。
还有,说到底黄帝会一直被人打, 就是因为他老觉得别人的地更好,不管不顾强行征要,要不是手底下人能打,早就翻车了。
虽然他打下一块地方也会把对方部落的人当自己部落的人一样善待,还分粮食分布匹给他们吃穿。
但当年蚩尤造他的反,也是用复仇的名号召集了不少残族旧部。
师追辛突然觉得,跟着这样的老板迟早要遭殃,心里已经决定不管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已经奔波几千年了,是时候休假了。
黄帝:?
“你所谓的休假就是开殡葬店?”
怎么还有人把工作当休假的?什么卷王!
师追辛翻脸:“你别管。”
你别管!
沉睡中,方相避忍不住对着记忆里劝说风后找老婆的黄帝大喊。
别的部落大巫要一生献身给神,黄帝不这样想。
他刚打下一块地方,与几个兄弟推心置腹讨论时局的时候,冷不丁表示风后如果想找老婆,他不会管的。
高山上的方相部落信仰的是风神,图腾也是鹰隼的模样,风后作为巫祝,早已向天地许诺将终身侍奉神明。
而想要征服一个部落的方式,就是逼迫那个部落的大巫改换信仰,更换门庭。
黄帝打下新的部落时,给了那个部落的大巫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作为有熊部落的巫祝活下去。
那位巫祝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死殉。
这代表了一位神明信仰的终结,也代表那个部落彻底被黄帝征服。
风后为他收敛了尸骸,在晚上的交谈中一言不发。
黄帝笑着说出来的时候,被方相避狠狠锤了一拳。
“要你管!”
方相避就像是被踩了尾巴,大声呵斥黄帝的冒犯。
唯独风后意识到了他的试探,不轻不重的怼了回去:“只有我吗?部落里那么多巫祝,不如都娶一个吧。”
黄帝面露委屈:“那方相你娶一个好了。”
然后被风后结结实实踹了一脚。
黄帝眼睛转来转去,看看方相避看看风后,语气非常奇怪:“你不许娶,他也不许娶?”
风后横他一眼,方相避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笑得格外狰狞:“你这么闲,来切磋一下?”
黄帝遭受了来自兄弟的铁拳和大巫的冷眼。
只是这个问题注定不会就此过去。
当天晚上,又一次被方相避钻被窝,大巫风后裹着皮毛,冷眼扫过去:“你不和别人钻被窝,又跟我挤一起?”
方相避一下子被问到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憋了很久,才一把揽过风后,在他不乐意的推搡中一把将人抱住。
他把下巴垫在风后的发顶,用力蹭了蹭。
“我乐意!”
在别人都有几个固定对象几个孩子的时候,方相避像是没有世俗的欲/望,只想和风后钻被窝,清清白白的躺在一起。
他们从小就这样,从来没有片刻分离。
如果不是黄帝点醒,风后没有那么一刻意识到不对,他总是很迟钝的,很多事情似乎也在无意识间变得理所当然。
他被裹在被子里,被男人用力抱着,似乎从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对方已经不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少年。
男人的肩膀宽厚有力,早已成长为庇护一方的常胜将军。
风后攥着皮毛,睫羽低垂间,神情难得显出乖巧的意味。
方相避盯着他,忍不住和他贴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挨蹭着,似乎这样就感到满足。
直到有一只手钻进了他的衣服里。
他豁然睁开眼睛,与风后对视间,对方垂着眼睛,只有耳根染上漂亮艳丽的绯色。
他猝然加重呼吸,深深浅浅的呼吸在近距离的口鼻间交换,变得粘稠灼热,滚烫得人坐立难安。
这一刻,方相避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不敢发出声音,却又止不住亲近的念头,只能把视线定在眼前透红的耳廓上。
薄薄的耳廓染上艳丽的色彩,在眼前难以承受般抖动着。
他一口咬住,爱怜的亲吻爱人的耳廓。
他们从小相依为命,生命中除了彼此再没有别人。
这一晚上他们忙得手忙脚乱,仓促而笨拙的抚/慰彼此,又心照不宣的保持缄默。
方相避重重的埋进他的怀里,像是吸取什么赖以生存的东西般,汲取着对方的气息。
“我永恒的信仰着你……”
他低声念诵着信仰神明的赞词,念诵神名的时候,他拐了一个弯,轻声念起了风后的名字。
成为巫祝之后,曾经的名字被新的名字取代,所有人都叫他风后,唯有方相避会在无人之时叫他小凤凰。
——一如初见。
风后被脸埋进被子里:“这件事可以告诉轩辕,别和别人说。”
方相避脸色奇怪,语气更是酸涩:“你这么相信他?”
小凤凰什么时候和轩辕关系那么好了?
风后:……
这人怎么又聪明又蠢的?
“你不告诉他,是等着他给你塞女人还是等着他给我塞女人?”
被狠狠掐了一把,方相避才回过味来,他狠狠拧眉,不太高兴。
“小凤凰,我们好像上贼船了。”
当初说好的他老大我老二呢?轩辕真不地道。
傻子,事到如今还想着这种不作数的话。
风后叹气,有种带傻狗的感觉。
方相避也叹气,觉得轩辕妄为兄弟,他家小凤凰没他保护在这里不得被轩辕算计得渣子也不剩?
“我会保护你的。”他承诺道,傻狗一样拱到风后怀里,毛茸茸的蹭来蹭去。
无论千年万年。
毕竟他的小凤凰漂亮、柔弱、又可怜。
……
方相避睁开眼,祂仿佛刚从危机四伏的战场下来,无尽的记忆如同梦魇将祂带回过去。
而现在,祂终于回到了现在,回到了“未来”。
无数次向小凤凰许诺的未来。
千年万年,他们终于重逢于此时此刻。
师追辛坐在小板凳上,又一次整理着花圈的外形。
他动作慢条斯理,青色的经脉从手背上凸起,他周身寂静,像是寺庙里一眼能看到尽头的寂静香火。
唯有方相避知道,他到底怀着怎样的信念走过漫长的岁月。
这份爱意如同烈火,千万年的煎熬好似在此刻终于化作了止不住的甜蜜。
方相避含糊的笑了起来:“好久不见,小凤凰。”
不管千年万年,我终于再次回到了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