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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在这儿躺着呢?”

那男人的声音近了,一道阴影停在余淮水的跟前,随后,便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腹之上。

这一脚突然,余淮水没有防备,只得紧紧地咬着后牙,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那土匪摆明了要泄愤,这一脚没有丝毫余地,踹的他翻出几圈,摔在了墙根底下。

“哎!别下死手,二爷还没醒呢,咱们随意处置了小心受罚。”

那个劝架的声音也离近了些,他嘴上说着软话,下手却很重,一把揪起了余淮水的衣襟将他拖了出来,重又摆在了地上。

脸被捏着摆了三摆,余淮水的脑袋被撇开,随后便听见那人不屑地嗤笑:“也不是什么漂亮美人啊,一个男人,还能让咱们二爷着了道?”

“你懂什么?我可听说,京城里那些大官儿就好这一口,管这个叫什么龙阳君?”

“啧啧,京城也就罢了,寨子里头还能玩的这么花三儿认出他是那臧六江的相好,说两人还共乘一马游街呢,那叫一个亲近。”

“呵!瞧不出来啊,那假正经的还是个走后门儿的,那会儿他因为我赌钱就把我赶出来了,他这癖好,不比咱们耍点小钱腌臜多了?”

周遭响起一阵哄笑声,余淮水不醒,几个男人也没有兴致对一个状如木头的人动手,又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荤话,便陆续地出了屋,铁链声响,是门又被上了锁。

屋内又恢复了开始的安静,风声逐渐大了,尖锐的风哨中慢慢夹杂起女人的低低哭声,她似乎是缩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即便余淮水没有睁眼,他也能察觉到一束幽怨却可怜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别装了,他们走了。”

许久,女人的哭声终于停了,她观察了余淮水这样久,自然能发觉余淮水是在假扮昏迷,虽说这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身上的疼痛让他的身子止不住地哆嗦颤动,这是生理反应,瞒不过去的。

余淮水自知暴露,也没有装下去的理由,只得睁开双眼,探究地望向女人的方向。

那是个很清秀的姑娘,本该是花一般二十几岁的年纪,可她的脸色却很灰败,两眼哭的红肿,细眉紧蹙,眉心有一道极深的印记,应是长久苦闷,紧皱眉头生成的川字纹。

她脸上干净,手臂上却是点点瘢痕,像是有人生生拧出来的,一眼便知,在这土匪窝子里过的不好。

余淮水的目光刚刚下挪,便匆匆地移开,那姑娘身上的衣裳也是凌乱的,遭遇过了什么,不言而喻。

“你是谁,我从未见过你。”

心里怀着戒备,丫儿清了清哭哑的嗓子,率先打破了屋里的安静,偷偷地,她打量起倒伏在地的余淮水。

余淮水生的羸弱又白净,不像是这个土匪窝子里的新土匪犯了错被拘在这儿的,反倒像是被绑来的。

“我”余淮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月余发生的事太多太杂,从头讲起难免又揭起伤疤,他实在不想回顾:“我是被绑来的。”

“刚刚他们说,你与臧六江是相好?”丫儿不明白余淮水怎的就突然颓靡了下来,还是自顾自地刨根问底。

“是。”余淮水痛快地点了头,他这般坦然,倒让丫儿有些无所适从。

两个男人也能互生情愫吗?丫儿都忘了自己的伤心事,有些愣愣地望着余淮水出神。

她不回话,换余淮水疑惑地抬头望来。

“那你应当是个好人他们东寨,是个好地方。”丫儿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昧,急忙地夸赞一句。

不过这倒也不是她有意恭维,山下的百姓不清楚真相,这西寨里的人却是个个儿心知肚明,那东寨的的确确,是好人窝子。

余淮水自然能听出丫儿话语中的少许向往,眼里的疑惑被不忍替代。

土匪窝里受委屈的姑娘,实在是让人可怜。

“你也是被土匪绑来的?”余淮水斟酌着,问出了话。

“我?”丫儿回了神,听余淮水这样问,凄凄然地笑了:“我不是,我是被我哥哥送来的。”

此话一出,余淮水倒吸一口凉气。

把一个姑娘送到土匪手里,这哥哥是怎样的恶毒心肠。

“我也不是这庄子里的人,我家,原本住在南边”

丫儿似乎并不避讳自己的过往,应是很久没有同人好好说过话了,余淮水还没有发问,丫儿便自顾地想了下去。

她家应当是往南去的,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也会下雪,却不及这庄子里的大,她没出世前有两个姐姐,踩着肩膀排下来,才多了一个哥哥。

这该是他们家最大的喜事,家里终于添了一个男丁,娘那会儿因为怀孕不停而塌下来的腰杆子估计都直了些,在村里也抬得起头来,爹也高兴,与娘商议好再也不生一子半女,要他娘好好地歇歇。

可天不遂人愿,娘在一个初春季节里怀上了她。

对于这个家,丫儿这个孩子来的太不应该,为了拼一个男娃娃,爹都快把地里的养分榨干了,苦哈哈地从土里拧出每一粒粮食,娘也带着几个姐姐做起了纳鞋底缝衣裳的活计,勉勉强强才能填饱家里五口人的肚子。

这个时候再添一口人,对于这本就贫寒的家境只会雪上加霜,他爹要她娘找村子里的接生婆,想要将肚子里的丫儿打了去,可接生婆说她娘的岁数太大,这打胎药喝下去,只怕是会丢了命。

她娘不敢了,只得回了家对着她爹哭诉,初春还冷着的风中,他爹坐在屋门前抽了一杆又一杆焊烟,夜里答应让她娘把丫儿生下来。

于是在冬日她降生的前半月,她十二岁的大姐姐悄无声息地嫁了人。

丫儿自然不知道他爹从稳婆手里接过她时是个什么反应,大概是没什么表情的,只是家里去了的姑娘又被补上,似乎没什么差别。

没人知道大姐姐嫁去了哪儿,二姐姐也更加的沉默寡言,与爹娘与她与三哥哥都不亲近,远远地,犹如避着什么蛇蝎。

自然而然地,丫儿便与三哥哥要好些,年龄相近的孩子总是能玩到一起去,她随着三儿漫山遍野地跑啊疯啊,在某天回家时,她十一岁的二姐姐也不见了。

她那年八岁,看着爹脸上的皱纹都平展了,恍恍惚惚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很怕,怕到那天夜里的炖肉她都吃的不香了,被他娘唠叨着挑拣着放进了三儿的碗里。

可是她的三哥哥与她最要好,三哥哥一定会保护她的。

她小小的岁数瞒不住心事,将这些烦忧一股脑地告诉了三哥哥。

那时三儿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不会让他的丫儿妹妹也这样无声无息地嫁了人,他要她能自己选一个如意郎君,能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

家里人少了,肚子便能吃的饱了,她长到了十一岁,也没听说爹娘要给她找什么人家。

真好。她那时想。若是爹娘执意要她嫁一个不认识的人,她便收拾包袱一跑了之。

可那天真的来了,她却发现自己压根就跑不了。

那是个村子里的屠户,油水吃得多,人也长得肥硕,三层肚腩堆在棉袄下,看见她时,笑得露出了一颗镶了金的牙。

丫儿吓坏了,死活都不肯应这门亲,她才刚刚十四岁,怎的能许配给这三十出头的丑屠户。

三儿也不肯,真的履行起他的承诺,与他爹他娘大吵起来,爹娘咆哮声中说着什么‘聘金’‘彩礼’,三儿都听不见一般地回绝,像一匹凶狼,恶狠狠地护着丫儿。

三哥哥像是她的盖世英雄,说服不了父母的丫儿收拾包袱跟着三哥哥走时,还是这样想。

两个半大的丫头小子趁着夜色,逃离了村子。

可他们在外漂泊着,才知道世间险恶,两个孩子几乎快要活不下去,他们找了个临近的庄子,去客栈里当小二,去货郎里当苦力,去扛货去背菜,想尽了法子活下去。

可零零碎碎的钱加起来,才刚刚够吃饱肚子,两个人睡在客栈的后厨里,像是两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惨兮兮地相依偎。

终于,三儿来与她商量能不能回家里去,当年那个护着她的三哥哥已经被劳力磨平了棱角,面对着她时,有些心虚的颓废。

丫儿明白,三哥哥是太累了,回了家便有了地,好说也能吃上饭了,比现在的饥一顿饱一顿要强得多。

想来那屠户应当早就娶了别人,她现在回去,也不会再与那胖子有什么瓜葛。

想到这儿,丫儿便同意了回家。

庄子离他们家也就半天的车马时间,两个人忐忑地拎着行囊和攒下的小笔银子回了村,却发现他们家的房屋瓦舍,早已落满了灰。

“你们两个死娃娃!跑到哪里去了哟!!”

邻家的阿婆见了他们,冲上来悲切地喊:“你两个一走!你娘就疯咯!落着大雨跑出去,跌进河里给卷走了!”

“你爹自己熬了半年,后头是在你家梁上自己吊死的!”

“两个不孝的死娃娃哟!”

带着乡音的骂声如同凿子般,一下下敲在两人破碎的心上。

她与三哥哥默不作声地在老屋前站了许久,又默不作声地进了屋,默不作声地收拾了前屋后院,默不作声地龟缩在了这个逃离又回归的家。

三儿扛起了锄头,去地里刨活路,丫儿也拿起了针线,做起了与她娘一般地活计,生活与几年前的日子复又重合,仿佛一个悲剧的轮回。

她当熬一熬,熬久了,日子便会好了,可渐渐地,她发现三哥哥越来越不对劲。

白日里,他还是如往常那般扛着锄头出门,可回来时,却偶尔兴奋地如同中了状元,偶尔又失魂落魄,眼瞧着是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丫儿不敢多想,只得拼命地纳起针线活来,想要多换个几文钱来安一安心。

可钱罐子却一天比一天地空了下去,终于在那天夜里,一切的不安找到了根源,全然爆发了。

“丫儿丫儿!!”

已经是深夜,守着大门睡着的丫儿终于被晚归的三儿给叫醒了,可那三哥哥却是满脸的惊惧,攥着她的手湿漉漉的,满是冷汗。

“咱们跑吧!我输了赌馆好多钱,咱们快跑吧!”

丫儿慌张地收拾了几件东西,便被三儿紧拽着出了屋门,两个人在漆黑的夜色里踉跄跌撞地跑,她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声音哆嗦着问她已然面目全非的三哥哥。

“哥,咱们去哪啊?!”

三儿没有回头,扔下一句:“咱们去投匪!”

其后的事情不言而喻,逃跑,投匪,以妹献媚,说要保护丫儿一辈子的三儿,亲手将她送进了肮脏的禽兽口中。

余淮水沉默半晌,重重地叹息。

“你不求我解开你的绳子?”

丫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很快便从这些乱遭的情绪抽离出来,她似乎不想在他人面前示弱,用不在乎遮掩着自己的难堪过往。

“还是别了我没什么牵挂,放了我,只会害了你。”余淮水讪讪地摇摇头,不想再给丫儿本就狼藉的生活增添苦恼。

“你这男人,真是没有骨气。”

见余淮水畏畏缩缩,丫儿嗤笑:“你不是与那臧六江情投意合吗?不想着回去见他?”

“他死了。”余淮水口气轻轻地,像是哄人:“我也死了,才能再见到他。”

屋里又一次安静了,丫儿有些惊讶于余淮水的颓丧,又有些可怜他的境遇,复杂的情绪彼此交织,汇成了一片愤怒。

“男人死了就死了!”

丫儿叫嚷起来:“男人死了,你就不活了?!”

她这一声骂的突然,吓了余淮水一跳。

丫儿见过太多寻死觅活的人,长久地劝慰无果后,便是怒其不争。

“你给我起来!”丫儿才不管余淮水愿不愿意,上手将他翻了个身,埋头去解绑缚着余淮水的绳扣,绳子一扔,见他还是怔愣,她索性伸出手来,硬是拖着余淮水起身。

余淮水被绑地太久使不上力,这一站便要歪倒,见丫儿去搀他,慌忙地避开倚在墙上。

看着眼前这个比翠翠还要脾气火爆的姑娘,余淮水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惭愧。

“还愣着?”丫儿见余淮水怔愣着,当他还在伤春悲秋,她对待男人不比对待姑娘温柔,竟挽起袖子露出巴掌,不轻不重地在余淮水脸上啪地打了一个响亮。

使了三分力,泛起了微微的疼,丫儿盯着余淮水,又问道:“活不活,问你话呢!”

余淮水的鼻子又泛起酸来,他的眼睛莹莹见了亮光,涌上一抹泪:“活。”

丫儿终于松了口气,在这暗无天日的寨子里,她最常做的,便是劝慰这些自己都不想留住性命的人。

这也是她能劝慰自己莫要寻死的唯一方式了。

留住命好歹还有希望,若是没了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余淮水泪窝子太浅,边活动着僵硬的手臂,边轻轻地抽着鼻子,他知觉气氛有些尴尬,便打听起外头的情况来。

“我听刚刚那个土匪说,朱权有还没醒?”

丫儿扬起嘴角,有些痛苦地笑:“对,死了才好。”

余淮水也是这样想的,有些惋惜地交代了那日夜里发生的事。

得知是余淮水一石头开了朱权有的脑袋,丫儿可惜地直拍手,埋怨余淮水下手太轻,没一下除了这个祸害。

“要活也不能说的太轻巧”余淮水的血液通畅了,脑子也跟着清醒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咱们得想想法子,怎么才能出得去”

丫儿打量着余淮水的细胳膊细腿,有些不大放心:“你若是家里有些底气,还是要家里人来赎你吧,虽说臧六那人没了,你应当还是有别的家人,不然还是安分等着吧。”

“不要以身犯险了,这寨子里头养着狼,若是有不听话的,会被扔进狼圈里去的。”

“狼?”余淮水心头一跳,望向说话的丫儿:“寨子里怎么会养狼?”

“”丫儿似乎有些不愿提起,想了片刻这才开口道:“三儿他在寨子里头养狼,他曾与我说过,朱权有那人要他把狼养的疯癫些,每隔十日八日,便用笼子装着,去东寨那片山里放一批。”

余淮水想起臧六江曾说过的话,原本从未有过狼的山林子里突然有了狼群,他还当是从别的林子里逃过来的,没成想,源头竟是这西寨。

为了让东寨的日子难过些,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你那个哥哥说,他负责养狼?”余淮水垂着眼细细地思索,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踹的生疼的小腹,忍着隐约不适,继续问道:“那些狼,不伤他吗?”

“你这样一说”开了话头,丫儿也暂时搁置了对三儿的厌恶,随着余淮水的话回忆说道:“似乎,那些狼从不咬他,他开笼子进去时,那些狼都躲得远远的。”

“是被打怕了吗?”余淮水又问。

“不是。”丫儿脑袋摇地像拨浪鼓,笃定道:“寨子里旁的土匪也会去训狼,手臂粗的棍子打下去,那些狼都不怕,反倒更疯了。”

那便是有别的东西,让这些狼害怕那叫三儿的人

余淮水摸索着头脑中的想法,有些探究地开了口:“丫儿,若是我的法子激进些你愿意随我离开这儿吗?”

丫儿的眼神仿佛看怪物一般,不假思索:“我自然是千万般愿意的,可是激进你能如何激进?”

理顺清脑海中的一根线,余淮水终于问道:“有件事,我想麻烦你去做。”

丫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看着余淮水满脸严肃,她也平白多了些紧张:“你说”

见她答应,余淮水压低了声音:“你原始愿意,便”

暗卫从京城回到王爷暂住的庄中府邸,足足换了三匹好马,奔波了一日一夜,在隔日四更才到了府邸门外,齐一早早地便候在了门前,夜色之中,他手中的红灯有些渗人的耀眼。

马蹄哒哒响声踏过了青石板路,冷风席卷,刮起马上之人保暖的披风,暗卫翻身下马,从怀兜里掏出两封叠好的密信。

“齐五。”齐一唤了暗卫一声。

“怎么掌灯?”

风尘仆仆的齐五瞥了眼齐一手中的火红灯笼,暗卫所一如名号,隐秘无息,平常夜里接应从不会点灯,因此齐一此举,让他有些意外。

“小四爷离府了,王爷睡不安稳,不想见光。”

齐一并不接信,低垂着眼睫将目光落在齐五手中的折信上,他语气轻松,听着像在打趣:“我还当那土匪不识字呢,他没有为难你?”

“他要走了我一把刀。”齐五脸上没什么表情,明明是还算稚嫩的一张脸,却平白有些老气。

“齐五,你年纪小,该多笑笑的。”齐一开口算是安抚,回身开了府邸大门,掌灯向院内而去:“走吧,王爷在等。”

从前也有过亲自呈信给王爷的经历,齐五不疑有他,将马交给一旁候着的小厮,跟进了漆黑的院中,随着齐一手中灯光缓步向前。

“臧六江眼下如何?”已是深夜,长廊中空无一人,齐一手中的灯火摇曳,照亮了两人脚下的一小片路。

“没死,拉着我问他那新娶进门的媳妇儿,我不清楚,也就没回他。”

齐五盯着齐一脚下的光亮向前走,闷声闷气地:“那人瞧着愚笨的很,王爷怎的看重他?”

“王爷自有他的道理。”齐一不予置评,拐过长廊进了内院,一队侍卫守在院前,齐五卸了兵刃又查了身,这才随着齐一进了屋内。

案前正坐着一人,王爷脸上仍挂着那半幅金色面具,应是处理公务累了,他坐姿有些懒散,撑着脑袋缓慢地扫视案上的公务。

“王爷,信回来了。”齐一唤了一声,王爷没有动作,一旁的齐五连忙上前复命,双手奉上两封折信。

见王爷点头,齐一接过折信裁切开来,规矩地在案上铺平。

“这是?”半晌,王爷疑惑地捏起一张红纸,齐五抬头看去,又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王爷,咳,这是求亲庚帖,臧六江写的。”齐一自然认得这是什么,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齐五。

“这混帐!”王爷怒急,一拳捶在桌案之上,桌上的烛台应声翻倒,滚出一圈,停在齐五的身前:“本王快马加鞭,就为了看他这乱七八糟的东西?!”

齐五事不关己,只低低地垂着脑袋听命,可眼前的蜡烛实在碍眼,他出手拾起了那根燃了小半的火烛。

“齐五。”看着红纸的王爷突然开了口:“你瞧着,并不惊讶?”

齐五心里咯噔一声,悄声放下了手中火烛,面上却仍是没有变化:“属下不敢惊讶,属下一切只听从王爷吩咐。”

王爷瞧着另外一封信纸上几道隐密的红色手印,目光逐渐森然起来。

“齐一。”王爷审视的目光落在齐五身上,他抬手吩咐道:“看看他的手。”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像是抽尽了所有水分,变得干燥又危险,齐一侧身来到齐五跟前,接过他举起的双手查验。

臧六江这封庚帖用的便是普通的民间红纸,染色粗粝,有买不起口脂的姑娘想要染红双唇,便会买些这样的红纸,裁成小片在唇间一抿,便会留下一片红色。

若是齐五手上见了红,这罪名可就是实打实地定了。

“王爷,没有。”齐一回了话。

齐五的双手干干净净,的确是没有半分染了色的模样。

乖顺地趴伏在地的齐五心底冷笑,他长在民间,自然知道这些红纸会染色,回庄子前他便找了条未结冰的溪流,在里头将两手认认真真地搓洗一番,如此小心,当然会没有痕迹。

“齐五。”王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无尽的威压:“你当真没有?”

“属下没有。”

屋里再没了动静,齐五还当此事便算了结,后头忽地一阵巨力袭来,他下意识地回身抵挡,却被身后的齐一一把拧住双手手腕,左右一挣,只听嘎地响了两声,他的两边胳膊便软软地垂了下来,眼见是被卸了关节。

“齐一”齐五目眦欲裂,并未觉得自己露出马脚,他被齐一两手反绑捆在了地上,还挣扎着抬头去逼视一旁的齐一。

“你没有。”王爷还是懒懒地,似乎眼前捉到的并不是叛主的逆贼,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阿猫阿狗。

“那你两袖上的金粉,是从何而来?”

薄薄的红纸被抛落下来,随着纸张的缓慢飘零,点点细碎的金粉四散在深灰的地板上,烛火映照下,那金粉熠熠生辉。

齐五突然想到了门前齐一打着的那盏红灯,原来从那时,他们便已经怀疑了。

“王爷!属下没有!”齐五还想垂死挣扎,王爷却没了闲心再听,侍从入了内室,将挣扎不停的齐五搬了出去。

吵嚷声歇了,王爷连日里紧绷的脸色也松快了些,心里头放松了,他便展开那红纸看了起来,至于那另一封假信,被返回身的齐一拿去焚净了。

“天赐良缘,望之亲启”王爷的嘴里咀嚼着这几行字,有些不屑地笑出声来:“他还挺当真的。”

望着红纸最后一行模仿印刷的小字,王爷嘴角的笑多了两分真。

暗卫,抓之。

思虑片刻,王爷问向一旁的齐一:“余氏那队人回乡了吗?”

齐一有些犹豫,斟酌着开了口:“车马队出了庄子一路沿商道向南,派去的人手撤了一半,一直远远地跟着,盯着人回信说,没什么异常。”

王爷听着,心里却有些奇怪的怀疑,余淮水那日的那副模样,不像是会这般认命离开的性子,总觉得,他还会闹些事端出来。

“让他们看紧些,被发现也无妨,必要时,去近前仔细看看。”

第47章

临近傍晚, 西寨大院里的篝火又生了起来,柴火垒的少,火也只是蔫蔫地烧着。

院里的聚集的土匪比往日要多上许多,平日里爱喝酒耍钱的那些土匪也没了兴致, 三三两两地扎着堆, 彼此低声交谈。

叫人把脑袋开了瓢的朱权有还没醒, 昨日夜里点火烧营帐的那小子下手又快又狠,若不是他们及时拉开了人,只怕朱权有已经死在山上了。

西山上的土匪与衙役起了冲突,真刀真枪地打起来伤了不少人,跟在县衙老爷身边的那个师爷被吓惨了, 躲在屋里喝安神药,惶惶地不敢出门。

没了师爷, 又没了朱权有, 西山上的土匪更联系不上县衙老爷,这伙子脾气暴躁的土匪没了主心骨,心思不安。

三儿领着个白胡子大夫从朱权有的屋里出来,那大夫看着他两侧面目不善的土匪战战兢兢,有些不敢言语。

“大夫, 有什么话您直说就是了。”

三儿看出他的害怕,可这治病哪能遮遮掩掩的,只得让左右的土匪散开些, 又安抚两句,那老大夫这才愿意开口。

“这这小友底子虚,平时也不加以克制,脉象虚浮,本就该好好调养着, 静静地养个一年半载,眼下这头部又遭重创,瘀血阻滞,醒不来也是情理之中啊”

“老先生。”三儿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咱们二爷家里有势力,这要是出了事,我们真是吃罪不起啊”

说着,三儿便伸手给老大夫递银子,强硬地塞在他的手中,嘴上相当恳切:“您再想想办法,多少银子我们都拿得出来。”

老大夫手里拖着被硬塞的银子,只觉得这小小一块重若千斤,这土匪窝窝里的钱哪是那么好赚的,若是治不好,只怕自己也得折在这儿。

“哎容老夫回去,好好斟酌一番,开两副药来”瞧着院子里乌泱泱的土匪,老大夫只得应下,用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虚汗。

两人又虚与委蛇地客套一番,三儿这才差了几个土匪送老大夫离开。

暗地里,他又叮嘱看紧些,别让这老东西拿了银子举家逃了。

屋里没了旁人,三儿回了屋,忧心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朱权有。

他倒不是担心朱权有这个疯子,只是若没了朱权有,那朱有德八成会视西寨为弃子,说不准会做出什么来,还是得另做打算才是

正想着,外头一阵嘈杂声响起,三儿听见动静赶忙出去,院子里是两伙子土匪正在对骂,污言秽语漫天乱飞,推推搡搡眼见便要动起手来。

“三儿,咱们不拦着吗?”

与三儿亲近的土匪凑上前小声问着,平日里三儿与朱权有要亲近些,眼下朱权有还不知死活,出了事只得问问他的意思。

“用不着。”三儿的眼底露出一丝凶光:“让他们打,等打出胜负来,就把赢的拖去打一顿板子,拴在寨子门口,让他们警醒着点。”

“还有,最近把账房和库房看的紧些,这伙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要不了多久就分了心了。”

“行。”那土匪还是听他吩咐的,瞧了一看愈发焦躁的人群,闷声沉脸地下去了。

三儿烦得很,正想着要不要索性去那师爷屋里恐吓他两句,要他赶紧想个法子联系上朱有德,便瞧见院子后头,几个土匪正带着个女人朝这边过来。

“丫儿!?”三儿有些惊讶,连忙上前去将自己妹妹拽到身后,脸色铁青地问那几个土匪:“我不是要你们把她锁屋里去吗?怎么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那几个土匪见他护着丫儿,心底嗤笑他的惺惺作态,嘴上说得倒是好听:“你妹妹说屋里那个男人疯了,她心里头害怕,要找你。”

“男人?”三儿脸色更不好了,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丫儿:“你们把她关哪儿了?”

“我们还当你想要罚她呢,自然是关在后头那几间破屋子里了。”

几个土匪脸上不着调,说的话也暧昧,三儿不想与他们起冲突,瞪了他们几眼便拉着丫儿离开。

“嗤,装模作样的。”那几个土匪也不敢招惹三儿,翻着白眼偷着骂几句,勾肩搭背地向反方向走去。

三儿也顾不得去找师爷,拉着丫儿匆匆回了自己屋里,他睡得是大通铺,眼下屋里没人,正好说话。

“你没事吧?”三儿看着丫儿有些凌乱的衣服,有些心虚地问她。

“没什么事。”丫儿努力平复着心绪,垂着脑袋不看他:“他们没干什么。”

其实这话没什么信服力,三儿却移开了话头,他脸上有些忐忑,似乎又有了些当年做哥哥时候的模样:“他们说你找我,屋里那个人怎么了?”

“”丫儿沉默半晌,忽地抬手抹了一把泪,带着哭腔与委屈说道。

“我实在害怕那男人让我绑他解开绳子,我看他可怜,便解了。”

“可他问我这儿是哪,我跟他说是西寨土匪窝里,他便突然地撒起癔症来,又哭又笑的,还抓地上的烂饭吃太吓人了”

三儿许久没见丫儿这样哭了,上一次这样哭,还是刚来寨子那会儿,自那以后便只会硬邦邦地与他说话了。

三儿看着心疼,伸手去揽丫儿的身子,想要搂着她哄一哄,却被丫儿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三儿知道丫儿心里还是怪他,也不强求,心里却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你说的那个男人,是不是长得白净,看着斯斯文文的?”

“对,是挺文弱的。”丫儿佯装思索,脸上又露出恐惧的神色,踌躇半晌,像是认了命般开了口。

“三哥哥,我实在是太累了你从前说得对,为了前程才能过的好些,我现在想听你的话了”

三儿心底里的那些猜疑,在听到这句三哥哥时一扫而空,他有些兴奋地去扳丫儿肩膀:“你又愿意叫我哥哥了!?”

见丫儿脸上露出吃痛的模样,三儿赶忙松了手,可依然亢奋。

“妹妹你明白我的心思就好,那朱权有虽说人品没那么出众,可他家里有钱,哪怕你给他做小,也比咱们在外头种地强啊。”

丫儿默默攥紧了拳头,面上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是啊,只要有钱”

“可现在朱权有不醒,就算你转了性子,咱们也没法从他那儿再得到些什么好处”

三儿摸索着下巴,偷偷瞄了一眼丫儿的肚子,小声嘀咕:“若是你怀上他的孩子就好了”

丫儿只觉得恶心,头脑一阵晕眩,紧紧地绞着手指,这才勉强自己站在原地。

“三哥哥,”丫儿打定了主意要离开,谨记着余淮水教过她的话,一字一咬地说给三儿听。

“咱们兄妹好久没一起说过话了,今天晚上,寻个空档吃些饭吧。”

破屋里传来一阵打砸的声响,有人扑在本就老旧破碎的木门上拼命摇晃,外头锁着的铁链当啷当啷响个不停,似乎惊扰了屋里人的情绪,换来一阵尖锐的喊叫。

“大胆!你们都大胆!我是朝廷亲封的状元!!你们怎么敢关本状元!!”

余淮水的喊叫声传出老远,西寨里的土匪个个都认得他这张脸,看热闹似的围了不少人。

“哎!你喊什么!”

有土匪喝了一声,屋里的余淮水便浑身一抖,像是叫香头杵了屁股的猫,更癫狂地叫喊起来:“我是状元!!我要做大官,大官!!”

“什么狗屁大官!这小子吓疯了?”

“还状元呢!你是状元,老子就是皇上!”

围聚着的土匪堆里发出一阵哄笑,或不善或嘲弄的目光投射进老屋纸窗内,打量着里头战战兢兢的余淮水。

“怕不是装的吧?咱们拖出来看看?”

有看热闹的土匪心生怀疑,也是看热闹拱火,撺掇着要打开房门放余淮水出来。

“别了,这要是出来发了疯,咱们还得想法子把他绑回去。”

被他撺掇的那个土匪没什么兴趣,这砸了二爷的小子肯定得交给二爷发落,还是好生锁着,别等二爷没了发泄的人,再罚到他们头上。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起哄声里霎时少了些提议开门的,可这伙子土匪心坏,便想出别的法子作弄余淮水。

一块石头砸在门框上,上头的泥土飞溅,飞了余淮水满脸。

余淮水吓得缩了回去,一双眼睛神经兮兮地望着外头那扔石头的人。

“大官儿!”那土匪喊了一句:“臧六江那厮是不是你男人啊!”

一阵哄笑声里,余淮水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子酸劲儿又爬上了他的鼻腔,这回他却不用再忍了。

“是”

余淮水梗着脖子,他想扮地更疯些,眼泪却拼了命地落下来,顷刻爬了他满脸,泪水涌了上来,余淮水有些崩溃地趴在地上,哭声再也抑制不住。

他哭的仿佛是他心口上剜掉的一块肉,每一声悲泣都疼他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栗。

“他是我男人你们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有稍有良心的土匪看不下去,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余下的嘲弄声一浪高过一浪,这种悲切的戏码是这帮坏了心的土匪最喜欢的,余淮水的哭声实在是他们作恶最好的褒奖。

又有人捡地上的碎石泥块往门里扔,叮当一阵,原本脏乱的屋里更脏了。

哭声突然停了,余淮水踉跄着爬起身来扑在门上,他一双眼睛哭的通红,有些像索命的鬼,那眼神带着刃儿般划过在场每人的脸,恶狠狠地,疯癫癫地。

“我是大官”这是假的。

“我要把你们,都杀了!”这是真的。

第48章

“来, 妹妹你尝尝这个。”

丫儿的妥协,让三儿今日格外高兴,甚至暂且将朱权有仍在昏迷的事都忘在脑后,差人去山下找了家客栈, 打包了些好吃的饭食回来。

丫儿坐在他对面, 许是许久没有吃过这样香的饭菜了, 她筷子不停,极快地向嘴里塞着饭食。

她这副模样让三儿想起小时候来,离家出走那段时日经常挨饿,在客栈后厨打地铺时,偶尔会有上一桌客人撤下来的饭菜, 他跟丫儿就会趁着夜里掌柜不在偷吃一些,那时候丫儿也是如现在这般, 拼了命地填饱肚子。

他这般想着, 心底里的惭愧更甚,可是他不想认,他觉得他给丫儿找了条还算好的路,连带着给他自己也解了困境。

是丫儿自己不肯,脾气这样犟才惹得朱权有折磨她, 怎么会是自己的错。

可三儿知道自己说了丫儿又要生气,只得闷声喝酒,颇为复杂地看着对面被蹉跎得失去了洒脱自得的妹妹。

胃里塞得鼓鼓囊囊, 丫儿还是不舍得停下筷子,慢慢地往嘴里塞着炒菜里的肉丝。

“妹妹。”三儿酒量一般又心烦,几杯下去就有些醉了,伸着手想去拽对面的丫儿:“咱们家,可就剩了咱们两个了。”

丫儿这回没有避开, 被三儿拉着手,她脸上的表情却更冷了。

三儿没有发现丫儿的冷漠,还是拉着她不断嘀咕些过去的往事,有他的,有丫儿的,也有爹娘的。

丫儿听厌了,开口打断了他的这些虚情假意:“三哥哥,我不想伺候朱权有了,我想跟着你做活计。”

三儿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乍然听她这样一说,有些回不过神来:“不伺候了那你还能做什么”

“我想跟着你养狼。”

丫儿借着给三儿倒酒甩开他的手,劣酒倒得满满的,推过去晃悠着洒了一片,丫儿拽出抹布来擦手,狠狠地擦了好几遍。

“那那不成。”

三儿一听这话,醉意熏熏地埋下了头,嘴里嘀咕着:“那些狼可凶,不能让你去,让它们咬一口半条胳膊就没了”

“可是我瞧着它们从不咬你啊。”

丫儿扔了手里的抹布,一双眸子里闪烁着忌恨的光亮,三儿只觉丫儿在看他,抬了头,她便弯着眼睛笑笑,遮掩住自己的情绪。

“要是那朱权有死了,咱们也不必留在这寨子里头,三哥哥你会养狼,出去做个生意糊口不比在这里强?我跟你学会了以后也能帮衬你。”

三儿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态度如此柔和的丫儿,可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丫儿给朱权有当过女人,若是朱权有死了,没名没分也没得靠山,不跟着他这个哥哥还能跟着谁呢?

“也是个主意”三儿想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转着杯子思考往后的后路。

“前头忙着,不如咱们去偷几个狼崽子出来,等以后养大了,狼生狼崽子,还愁没饭吃吗?”

丫儿知道三儿心思深沉,拐弯抹角地哄着他,看他喝干净了酒,连忙又倒上一杯。

还多亏三儿喝了酒,咂摸来咂摸去,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还是你要聪明些,那些狼苗子都是朱有德送来的,若不是我去喂养,早死绝了”

想到此处,三儿一拍桌子,嚯地起了身,踉跄着就往外去。

“哥哥,你上哪去?”丫儿还当是自己的心思暴露了,连忙喊了三儿一句,起身跟着他往外去。

“哥哥带你去掏狼崽子去!”

三儿酒意上了头,做事也愈发冲动起来,拉着丫儿便要出门,这也正中了丫儿下怀,她连忙搀住了三儿,跟着他往外走。

院里没什么动静,冬日的二更天愈发寒冷,即便院里生了篝火也没人愿意出来挨冻,朱权有又不是什么得人心的货色,眼下这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鬼影都没有,三儿与丫儿半拉半拽的,往后院里去。

院子后头黑漆漆的,两人高的整根木头围出好大一块地,上头还用荆棘扎了顶,生怕有狼发了性子跳出来。

离得越近,越是能嗅到来自野兽的腥臭气味,臭里混杂着隐约的血腥味,丫儿忍不住打了个干哕,忍不住开口发问:“三哥哥这也太臭了吧。”

“平日里都喂的活物,可不是臭吗别嫌脏,这些可都是值钱货。”

三儿边晃悠边推开丫儿,踉跄着往一旁的架子上去,他的动静有些大,惊动了院里的狼,几对绿莹莹的眼睛盯了过来,见是活人,个个儿发出尖锐的狼嚎扑在栅栏上。

丫儿吓得缩了缩头,三儿也被惊着了,高声骂了一句,从架子上摸出一个挺大的陶罐,他扯开上头的封布,又抓出一把灰黑的粉来,扬手往自己身上擦。

“这帮子死畜生,还喂不熟你们了?!”

三儿嘴上虽然这样骂着,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帮狼苗子自打出生开始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动辄就是打骂挨饿,几十匹狼时常只能瓜分几只活鸡,日日都饿的两眼绿光,吃不饱又饿不死,折磨得像惊弓之鸟,疯的厉害。

那粉在空气中飘散开来,立刻便有狼甩着脑袋避开,栅栏边上虎视眈眈的野兽瞬间少了大半。

丫儿心里觉得惊奇,凑近了去看三儿手上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啊哥哥,怎么这样厉害?”

“这是哥哥的秘方。”三儿有些不愿意透露,可想到自己的确是亏欠丫儿太多,又找补起来。

“是山上找的苦草打的粉,又放了不少腌臜东西,狼鼻子灵,不愿意闻这个。”

其实不止是因为这个缘由,三儿从前折磨狼崽子时,时常便在身上抹这个粉末,久而久之,即便是狼长大了,闻到这个气味也会从心底里生出惧意来,轻易便不会攻击他。

丫儿听的一知半解,三儿已经将罐子搁了回去,他的酒醒了一半,身子也没那么晃荡,有些谨慎地开了栅栏门往里去,借着月光,往狼窝后头摸索。

丫儿见他的身影消失,连忙跑到架子边上翻出那只装着粉末的陶罐,罐子太大,她不敢全部拿走,只得低头从裙子上撕下一片布,抓了两大把药粉包了起来,藏在自己的腰带底下,用裙子遮好。

藏好了药粉,丫儿又跑去抓了两把雪,将手擦得干干净净的,一点破绽也没留下。

三儿进去摸索了一阵,抱出几只狗那么大的狼崽子,半大的小狼梗着脖子叫,一看便知道被吓得不轻。

“两公两母,够咱们发家了。”

三儿没有察觉异样,还沉浸在兴奋当中,他哄孩子一般将狼崽子递到丫儿跟前,要她抱一抱:“这么大的狼跟狗没区别,你摸摸。”

丫儿心头一哽,夜色之中,她复杂的目光落在三儿酒意未消的脸上,有瞬间回忆起了他儿时的好。

三哥哥。丫儿在心里头偷偷地念叨。你这么就成了这幅样子呢。

一声狼嚎自身后的栅栏中响起,以此为引,躁动不安的狼群逐一停留原地,仰头对着漆黑夜空上唯一的圆月,凄厉地高声长嚎,惊地近边林中跃起一片飞鸟,扑棱棱地落下一地羽毛。

京城客栈,正是四周摊贩赶着破晓之前布置摊位的时候,一辆平常又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客栈后院外,马夫头戴斗笠,低着脑袋埋着脸,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天光昏沉,阿牛阿马搀扶着一道黑影从客栈中缓步而出,两个药肆的大夫有些吃力,臂弯之间的人走的也踉跄,像是受了严重的伤,还没全然好个利索。

阿牛阿马将那人妥善地塞进马车之中,长松口气,与那马夫交谈几句。

周遭摊贩都行色匆匆,并未有人察觉这客栈后门的马车有什么异常。

交代罢了,马夫扬鞭打马,马车便吱嘎吱嘎地调转方向,向着京城中心方向而去。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箭鸣,不知何处飞出一支暗箭极快地破风而出,那力道极大,竟破开了马车窗棱,带着木板残渣凶狠地射入其中。

摊贩中爆发出一串惊叫,接着,又是几道利箭急射而来,马车轿厢根本无法抵挡,箭海之下顷刻便被扎漏如筛子一般,就连轿厢之前的轿夫都未能幸免,只跑出几步便被一箭穿心,倒地不起。

轿厢下渗漏出丝丝的血水,在地面缓缓汇成一滩,木板碎屑满地,不敢相信其中的人会是何等惨状。

一旁漆黑的甬道之中闪出几道人影,领头的黑布蒙面,谨慎地靠到轿厢近前,他抽出腰间的一把长刃挑开轿帘,里头飘散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除此之外再没了动静。

“拉走,去给大人复命。”那人对着身后几人吩咐,眼底滑过一丝得意。

马车被拖离摊贩视野,惊魂未定的百姓无不摇头叹息,只怕又是哪些世家大族惹了祸事,遭人派杀手灭口了。

“等等!”支离破碎的马车停在某处昏黑人少的甬道,几个手下掀开轿帘进去检查臧六江的尸身,打手一摸,竟觉得有些不对。

这尸身竟少了一条小腿。

手下几人心知不妙,掀开轿帘让日光透了进来,眼前这人哪是臧六江,那张脸分明就是前几日了无音讯的同僚。

“大人。”手下面色阴沉地跳出轿厢给那蒙面人回话:“咱们被摆了一道,里头的是老七,前几日接了消息,咱们派他去会会那臧六江,还当他是跑了,没成想是给人做了替死鬼了。”

“真是废物!”蒙面人恨恨地咬着牙,挥手喝道:“收拾干净,走!”

“别怪咱家啰嗦,您这个身份,本是见不得皇上的,王爷器重,给您这个机会,您也得珍惜”

领路的太监偷眼打量跟在身后的臧六江,听说这人是外头的山寨匪人,是得了宁王赏识,这才得了机会面圣,只是不知这匪人是做了什么,有这样大的功劳,就连皇上也愿意一见。

臧六江步伐还有些不稳,不过他有意端着,不仔细分辨倒也看不出端倪,自那日暗卫走后接到王爷回信,臧六江便知道不能再留在这人员混杂的客栈中,所以提前知会,较计划提前一日入了宫。

此处不愧为皇宫,臧六江随着领路太监过了午门,两侧高高耸立青石红墙,御道两侧垂下的屋脊之上雕有麒麟石兽。

宫里进了外人,随行而过的太监宫女微微侧目打量,可他们也不敢停留,脚步匆匆地各行其事。

步行至御书房院前,领路太监将臧六江交于侍卫搜身检验,里头有皇上的贴身太监也用不着他去费心,领路太监待臧六江进去,刚回了身,便与一位宫女撞在一起。

“哎哟!吓死咱家了,小心着点啊。”那太监拍着胸口,上下打量来人,立刻换了嘴脸:“是玉绢姑娘啊,可小心着,别碰坏了身子。”

“林公公。”跟前衣着不俗的宫女缓缓施了一礼,目光落在进院的臧六江背影之上。

“您这是带了什么人进来啊,皇上应了午时在我们娘娘宫中用膳,娘娘担心菜凉了不新鲜,要我过来问问。”

“皇上忙着要紧事呢。”

玉绢服侍的荣妃正得圣心,是万般得罪不起的,林公公老脸笑成一团,话也说的圆滑漂亮:“姑娘让娘娘放宽了心,皇上记挂着娘娘,待忙完政务,自然会去见娘娘的。”

玉绢知道近前的人口风紧,打听多了会起疑,只得还礼告辞,背过身去,还算俏丽的笑容荡然无存,面色阴沉地往荣妃宫中去了。

第49章

玉绢一路无话, 匆匆穿过承祥宫精致的景观内院。

推开殿门,暖香萦绕,三层高的雕花铜炭笼支在正厅之内,殿内装饰无不奢华, 玉绢埋头悄声地走进里屋, 对着正侧卧软榻之上的女人行礼:“娘娘。”

“回来了?”帐纱之后, 榻上的女人懒懒掀开眼帘,丝毫没有什么玉绢口中正在等待皇上的模样。

“奴婢去问过了,前头的林公公说皇上正在处理政务,有些不得空。”

玉绢小心翼翼地答话,偷眼观察荣妃脸上是什么表情, 见她面露不悦,连忙低头, 继续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禀报。

“林公公领了位陌生男子, 交到御前侍卫处查身,皇上要见的应当就是那人。”

“可曾瞧清楚那人长相?”荣妃的目光冷冷的,刮得玉绢遍体生寒。

“奴婢不曾瞧见。”玉绢两肩微微战栗,殿中燃着的暖炭烘得她后襟都湿了一片。

“奴婢去时,那男人已经随侍卫离开, 奴婢只瞧见那男人生的高壮,扎了一把及腰的马尾其余的,便没有了。”

“无用。”荣妃横了玉绢一眼, 起身下榻,塌边一名宫女立刻上前搀扶,玉绢也不敢怠慢,连忙取来绒罩给荣妃披上。

“娘娘,别气坏了身子, 龙胎要紧啊。”

那贴身搀扶的宫女小声劝慰着,荣妃抬手,轻轻抚摸自己还算平坦的小腹,脸上的表情依旧凝重。

“金缎,你找个时候出去问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荣妃搭着金缎的手,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铁青。

“是。”金缎躬身,给跪在堂下的玉绢使了个眼神,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御书房内生了极多熏过香的红罗炭,臧六江仅仅只是被侍卫领着靠近殿宇门前,便有扑面的暖意袭来。

厚重的门扉吱呀轻启,近前伺候的太监总管悄声迎来,他与臧六江的眼神微触,随后侧身,给他让开了一条进屋的路。

沉香袅袅,臧六江垂首踏入房内,入目是连排的一丈高经史全集,身后房门一声沉闷的响,是首领太监屏退一众闲杂人等,回手合门跟入殿内,臧六江侧目望向里屋,随后下跪行礼。

“草民臧六江,叩见皇上。”

臧六江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抬起,随着首领太监急匆匆而归的身影,偷眼一看高处书案后端坐着的当今圣上。

皇帝正值中年,亲生的宁王与他有五分像,应是政事劳累,即便是面容舒缓时眉心也依旧微蹙,却无损他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

臧六江行礼,皇帝却并不回他起身,沉重而又探究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后脑之上,重若千斤,压的臧六江脑后生风。

“宁王吩咐事态匆忙,不愿皇上挂心,遣草民将所见所谓如实禀报。”臧六江无法,上头是皇帝老子不能冒犯,只得搬出王爷的名号,又一次开了口。

说罢,臧六江从怀中掏出几卷有些潦草的书本,双手呈上。

皇帝下巴一扬,首领太监立刻接过臧六江手中书本,递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掀开一页,只瞧了一眼,便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是认为这国事,还不够朕劳心吗?”

“草民不敢。”臧六江头仍是埋的很低,极为恭顺的模样。

“你不敢。”皇帝拍了拍案上的书本,口气森冷:“那这鬼画符,是朕看错了眼?”

“皇上恕罪。”臧六江叩首:“草民乡野村夫,并不识字,脑子又愚笨,只得以此拙法记录贼人贩卖私盐的罪状,并非草民有意,实属无奈之举。”

“愚笨。”皇帝冷笑着重复着这两个字,宁王是他的血脉,又长在皇城之中天子眼下,自然是清楚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脾性的,若臧六江真是个脑袋空空的草包,是断断不会被宁王所用。

臧六江此举,只是为了确保能够在进京面圣之前,消息不被旁人甚至宁王提前打探,进而失去价值,遭人灭口罢了。

皇帝心里清楚,臧六江也知道皇帝心里清楚,作为王室幕僚犹如高空走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保的完全。

“如此,你便一一禀来。”

半晌,皇帝将那书本扔在案上,由总领太监交还到臧六江手上,臧六江的行为逾矩让皇帝心中略感不快,可目光中的轻蔑却减轻许多。

为自己所用的聪明人,谁都喜欢。

“起来回话吧。”

臧六江偷偷松了口气,终于将心咽回了肚子里。

西寨的天又黑了,院里的篝火烧的颓靡,没人顾得上添柴,小簇火焰舔着仍未烧尽的木头,只照的亮周围一圈空空的地面。

自朱权有昏迷已经过了三日,寨子里人心惶惶,原本还能因利而聚的土匪都打起了坏主意,若不是三儿提早吩咐下去看紧库房,估计早就闹起来了。

三儿搬去了丫儿的屋子里住,当年朱权有为了给自己行方便,特意拨了一间草屋给丫儿独居,那屋子离土匪的连排大屋又远,正是个藏狼崽子的好地方。

三儿不赌钱,似乎又恢复成了从前那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他在地上铺了被褥,专心地养活起几只狼崽子来。

丫儿也还是十来岁的姑娘,见那几个呜呜嘤嘤的毛团子实在可爱,便跟着三儿一同照顾。

一时间,竟有些诡异的家和静谧。

“三儿!!”屋外突然嘈杂起来,正给狼崽子喂肉糜的三儿连忙端起食盆,打着手势要丫儿赶紧将几只满地乱爬狼崽抱回后屋。

丫儿自然知道几只狼崽子见不得人,她匆匆躲好,三儿这才拉开屋门,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个面露惊色的土匪,他知道这是丫儿的住处,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二爷醒了!你快去看看吧!”

“醒了?”三儿一时间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怔愣许久,连忙回问:“怎么醒的?”

“咱们请的那老大夫今儿过来扎针,几针下去,二爷就给疼醒了!”

土匪瞪着眼,脸上仍是不可置信,他与三儿关系不错,回想起朱权有的状况连忙叮嘱:“二爷一醒就嚷嚷着头疼,在屋里骂人,你若是去了,小心些。”

三儿慌慌得点头应下,门板一关,脑中思绪乱飞。

三儿欠朱权有好大一笔银子,甚至还被朱权有捏着那件事的把柄,这朱权有醒了,他们离寨的事儿也算是黄了,眼下,只得又回到从前的日子了吗?

“三哥哥?”丫儿躲在屋后,并没听见来人与三儿说的话,她有些不安地迈步出来,瞧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怎么了,出什么要紧事儿了?”

三儿紧盯着丫儿,忽然抬手抹了一把脸,目光中的贪婪与怯懦一闪而过,换上一副笑脸:“快,是好事,刚刚有人来告诉我,说朱权有那头出事了,咱们去看看。”

三儿知道丫儿恨朱权有恨得厉害,不这样骗她,她必然是不会去的。

“出事?”丫儿眼前一亮:“他咽气儿了?”

“不清楚。”三儿不敢看她,低着脑袋去开门:“可瞧着是挺急的,咱们快去吧。”

几日的静谧生活让丫儿有些放松了警觉,她也的确如三儿猜测那般,恨不得将朱权有碎尸万段,如今听说这畜生出了事,怎么都得去看看。

两人藏好狼崽,一前一后出了屋。

前几日空荡荡的西寨大院里此时挤满了人,心思不同的土匪聚在院中,大抵都是听说朱权有醒了问询赶来的。

三儿一路拽着丫儿,似乎是怕她丢了,又像是怕她逃了,一路无话,走到了朱权有的门前。

丫儿再被恨意蒙蔽,此时也察觉出不对来,她听着屋里动静既没有哭声,又没有闹声,反倒——像是有人在含糊不清地咒骂,以及旁人低三下四的哄声。

“三,三哥哥”丫儿身子僵地像块石头,硬是拽着三儿不肯再向前挪动:“我,我不去看了”

三儿回过头来,脸上那些个做人哥哥的柔和早已荡然无存,只冷脸瞪着丫儿:“丫儿,听哥哥的,咱们得活命!”

“我不去!”丫儿头发都要竖立起来,用力地拧动手腕想从三儿手中挣脱:“三哥哥!我们不是说好要离寨吗,我不去!”

她动静闹得大了,惹得旁侧的土匪望了过来,三儿气地咬牙,也不管丫儿肯不肯,硬拖着她来到朱权有门前,猛地一推,将丫儿推进了屋内。

屋内正站着几个平日里攀附朱权有最厉害的土匪,师爷也坐在旁边哄着暴躁不安的朱权有,见一个姑娘撞进了门,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二爷。”三儿搓着手进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丫儿惦记您,非要来看看您呢。”

丫儿平日里胆子是大,可朱权有就仿佛是她的心魔,只听到那人的名字,便觉得从四肢百骸翻上一阵冷意,冻着她瑟瑟发抖。

“看看我?”床上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仅仅三天,朱权有就瘦了一大圈,他本就不是多么精神的面貌,如今眼眶深陷,两腮干瘪,一副活死人的模样。

“丫儿,你过来”

朱权有唤她,丫儿却不敢动弹,她低低地埋着头,盯着地面的两眼不住震颤。

“去啊。”三儿比她还要着急,凑到丫儿身后搡了她一把。

丫儿跌出两步,直愣愣地走到朱权有床前,她不敢不动,怕朱权有作出更大的疯事来。

“”她嘴唇哆嗦地厉害,目光落在床沿上,硬是不看朱权有一眼:“二二爷”

“你也当我要死了是不是?”朱权有的声音像是淬了毒,一句话便药得丫儿喘不上气来。

“是不是!”

朱权有虚弱至此实在无处发泄,如同往日折磨她那般,伸手摸进了丫儿的衣裙之中,捏住了一块肉狠狠地拧。

丫儿疼地两膝一软,也怕被旁人瞧见,连忙跪在地上恳切地求饶,泪珠扑簌簌落了满脸,除了惊惧,再没了其他。

“二爷!二爷我不敢呀二爷!”

师爷与其他土匪在场也是面露尴尬,那姑娘吓得又是哭又是叩头,平日里受了多少折磨,实在可见一斑。

丫儿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是担心朱权有,三儿背地里骂她不争气,见势不好,连忙开口。

“二爷,您也别忧心,丫儿是吓坏了,若是您想要撒气,砸了您的那小子就在后院绑着,要杀要剐,您吩咐。”

第50章

门板震颤, 屋外人声嘈杂,缩在墙角的余淮水睁开了眼,几日没有睡好。

他的眼中爬满了血丝 ,身上的衣料也脏兮兮的, 头发蓬乱, 瞧着真与个街头痴儿没什么分别。

一阵哗啦哗啦的响, 铁链落在地上,锁头打开,一队土匪鱼贯而入,目光不善地打量着蜷在墙根下的余淮水。

余淮水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已经几天了,土匪从刚开始的围观逗弄到现在的嫌恶忽视, 若不是朱权有命令,他们也不愿意来招惹一个疯子。

“起来。”领头的土匪不愿意上手, 踢了一脚扔在地上的馒头, 那是前一日送来的饭,被余淮水半吃半扔得满地都是。

馒头咕噜噜地滚到跟前,余淮水仿佛饿了三天,一把抓起那脏兮兮的馒头就往嘴里塞,边吃着, 边用警觉的目光环视众人,那副眼珠乱颤的模样,让人心里发毛。

“妈的真他娘的吓人”

领头的土匪讪讪地退了一步, 过来带余淮水是他为了巴结朱权有主动揽下的,他们体格也不是多么健壮,若是这小子真发起疯来,光凭他们怕是没法制住。

“起来!”他壮起胆子,朝着余淮水呵斥一句:“别装听不着, 跟我们出去一趟!”

他这突然的一声惊着了随他而来的土匪,同样,也给了余淮水更疯的机会。

“喊我出去?”余淮水从地上一跃而起,伸着黑漆漆的手便去抓土匪手臂,那土匪自然不愿意,被余淮水一路追着往门外去。

“是不是皇上要封我做大官!?”余淮水一拍巴掌,痴痴地笑了起来。

“别耽误了,咱们一块儿上去给他绑了”

“是啊,再怎么疯也是个臭读书的,还能翻了天不成”

几个土匪不敢轻易上前,堵在屋门口小声谋划,余淮水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几人的心思。

他不能被绑了去见人,无法动弹便如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是打开始扮疯便打算避免的。

“他好像没动静了。”土匪堆里还没商量出由谁去绑余淮水,便见那原本还痴颠的人兀自安静下来,直愣愣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草民参见皇上,草民参见”余淮水嘀咕起来,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对着几个摸不着头脑的土匪不断行礼。

这副模样虽说还是吓人,可较刚刚也好很多了,土匪试着哄吓余淮水,要他跟着他们离开,余淮水也只是懵懵的,脚步踉跄地跟在他们身后。

拐过了茅草屋便进了大院,院里的土匪仍未散去,见几个人引着余淮水过来,立刻便围作一团看起了热闹。

人多了,那揽活的土匪胆子也大了,为了做戏给朱权有看,他壮了壮胆子,回身一把揪住余淮水脏兮兮的衣领,拽着他进了朱权有的屋门。

“二爷,我把人带来了!”

土匪本就嫌脏,刚进了屋便将余淮水向前一推,只听咕噔一声响,余淮水脚下不稳,在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

朱权有正被师爷搀着喂饭,见土匪带着个脏臭得如叫花子一般的人进来,立刻倒了胃口。

“妈的,带了个什么东西进来,快弄出去!”

“二爷,这是在山上坎了您的那个王八羔子!”

那土匪邀功似的一拽余淮水的衣裳,提着他扬起脸来:

“还当他是个多有骨气的,叫我们绑来,当晚就给吓疯了!”

余淮水的目光扫过朱权有的脸,落在了跪在一旁的丫儿身上。

丫儿抖若筛糠,脸上哭的狼狈,可身上似乎没见着伤,应当没有挨打,只是被吓得。

余淮水揪起的心稍稍安稳了些,又将目光挪回朱权有的脸上。

“疯了?”朱权有果然来了兴致,即使刚刚醒来使不上力,还是执拗地爬下了床,被师爷搀扶着踱步到余淮水跟前。

那张脸脏的厉害,不知抹了什么,灰白灰白的,离得近了味道更是难闻,朱权有掩着鼻子却不后退,眼里露出痛快的光。

“还记得我吗?”朱权有踢了踢余淮水撑地的手掌。

他原是打算直接把这小子千刀万剐活着喂狼的,可这原本装腔作势的人被活活吓疯了,朱权有反倒没那么着急杀人泄愤了。

原本木直的余淮水突然动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朱权有的手臂。

“公公!”众目睽睽,余淮水喊出了那个朱权有最不爱听的词:“公公!我要见皇上!皇上在哪!?”

寨子里无人不知朱权有的雄风不起了,人人都避讳着触这个霉头,没想到这小子真是疯到如此了,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喊朱权有公公,这下是非死不可了。

几个上赶着巴结朱权有的土匪慌忙地退到一边,生怕会被波及,就连一早知情的丫儿也忍不住缩着脑袋退到墙根,怯怯地望着这个方向。

“你喊我什么!?”朱权有先是被余淮水吓到,接着,便是滔天的怒意。

“公公!有狼!有狼追我!”余淮水猛地一扑,一把掐住了朱权有的脖颈:“有狼!别吃我!!”

余淮水虽说不是多么健壮,可朱权有昏迷了三天,这突然的暴起轻易便将朱权有扑翻在地,余淮水手臂勒住朱权有的脖颈,似乎想要至他于死地,却暗地松了几分力气。

“傻愣着干什么!”

三儿最先反应过来,怒喝一声慌忙地冲了上去,几个土匪也连忙上前,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这才将朱权有从余淮水的手下抢了出来。

“二爷,二爷您没事吧?”

三儿吓得脸色惨白,伸手去替咳喘干哕不停的朱权有拍背顺气。

可朱权有正在气头上,三儿一靠过来便高高地扬起巴掌,狠狠给了三儿两个耳光。

“妈的,废物!都他娘的是废物!!”朱权有扯着嗓子怒吼,踉跄着爬起身来,冲到被摁翻在地的余淮水跟前,对着他便是狠狠两脚。

他还不解气,想起余淮水刚刚那副疯样,指着地上挣扎不停的余淮水道。

“好,好怕狼是不是?把他给我拖去狼圈!!找几匹最凶的狼来,给我撕碎了!!”

管着狼圈的三儿不敢不从,连忙应声,几个土匪也赶忙架起余淮水,在一片嘈杂声中向屋外跑去。

屋里只剩下丫儿一个,她瞧着满地狼藉,只觉得心惊肉跳,余淮水这法子实在是惊险,若不是刚刚被拖出门前他看过来的那一眼,她还真当余淮水是被逼疯了。

眼下事态真的与余淮水计划的那般进行着,丫儿不敢拖他的后腿,恨恨地捶了两把自己仍旧发软的双腿,爬起身来,趁着夜色向寨门方向摸索而去。

黑夜中的山道上,齐一得了王爷口谕,带着一队人马上了东山方向。

县衙与知府派遣而来的衙役仍围着山寨,他们在这儿空等县衙老爷的命令,前不久又与朱权有那伙子土匪起了冲突,眼下正是戒备的时候,见齐一一行人策马而来,下意识便拔刀相向。

“什么人!”衙役如同惊弓之鸟,惊慌的目光在齐一队伍之间穿梭。

“宁王有令!”齐一提起缰绳拉停胯|下马匹,睥睨马下衙役。

“朱有德勾结知府党羽,罔顾王法,倒卖私盐,草菅百姓,恶行累累,其下差役即刻押回,若敢反抗者,杀!”

刀光乍现,齐一所带的暗卫小队人数虽少,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厉角色,原本因为人数占优的衙役,霎时气焰全无,慌张地彼此张望。

“宁王腰牌在此,谁还不从。”

混迹在人群中的王为壮着胆子上前,极为谦卑地行了一礼,接过齐一亮出的那枚腰牌。

玉底镶金,龙纹图样,其下一颗硕大的东珠,的确是亲王规格,王为瞧着其上那雕刻而出的“宁”字,只觉的背后涔涔泌出冷汗。

王爷与知府之间该听谁的,实在不必多想。

留下暗卫扣押衙役,齐一策马向寨内而去,他不是第一遭来这山寨,上次来还是一派静谧祥和,眼下处处屋门大敞,院中狼藉破落,除了风声再没了其他声响。

齐一不住蹙眉。难道是他们动作太晚,这山寨里的土匪百姓已经遭了毒手?

“哎!!”突然地,齐一听见一声大喝,他转过头去,只见傅明从一间破屋后露出头来,他脸上很疲惫,应是在偷眼观察,是认出了齐一的脸了这才出了声。

齐一却比他更惊讶:“你这么在这儿!?”

暗卫明明派了人紧盯着他们回乡,前头传了消息回来,分明是没跟丢的。

“你是不是那什么王爷的侍卫!?”

傅明却不回他,飞速地奔了过来,一张原本还算俊朗的脸上满是胡渣,两眼通红疲态尽显:“快,淮水被抓了!你们救救他啊!!”

不必多言,齐一立刻明白了他话中含义,八成是这几人用了什么法子瞒过了暗卫耳目,偷着跑回这山寨了。

“你们!”齐一气地咬牙,这是暗卫处的失职,王爷知道,又不知道要怎么责罚。

可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齐一一把揪起傅明衣领,手臂一挥拎鸡崽子似的将他拎上了马。

把人扛货一般打横搁在马背上,随后扬起缰绳“去!”的一声,胯|下烈马便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傅明只来得及留下一声惨叫,两人眨眼间便冲出了寨门。

暗卫策马实在暴力,傅明被从马上薅下来地时候感觉自己肋骨都断了几根,趴在地上不断地吐出酸水。

齐一连姑娘都不怜惜,更何况这五大三粗的傅明,硬是不等他吐完,便拽着人往王府里冲去。

傅明知道这是要找王爷,也不敢太过狼狈以至于失了礼数,慌忙地扯着袖子擦嘴,待进了那熟悉的王府院落,傅明已经将自己那副邋遢模样收拾好一二了。

“在这儿等着!”

齐一得先去里头向王爷复命,他狠狠横了傅明一眼,也不管他是个什么反应便将他撇在院里,一步几阶地进了王爷屋中。

齐一这样着急并非担心余淮水的安危,只是臧六江那人太过难缠,他又把余淮水当眼珠子那般疼爱,若是余淮水有个三长两短,臧六江得给暗卫处寻不少的麻烦。

“王爷,属下无能,出”齐一的声音卡在嗓子里。

屋里王爷的书案对面,臧六江正大咧咧地坐在那里。

“哎,你来得正好。”臧六江还不明真相,朝齐一伸出手来。

“我的那张庚帖呢?过两日等我养好了伤,我要带着那东西去中原找我媳妇儿。”

齐一头皮发麻,身后,突然传来傅明的叫声。

“哎!!”等不及跟上来的傅明偷眼瞧见了里头的臧六江,大声喊道:“闹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