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1 / 2)

雨停了。

自戌时初便开始下雨,一直下到现在子时初,整整下了两个时辰。

落在屋顶的雨声渐渐变低变轻,雨水顺着滴水瓦流下来,叮咚声响,落在地面。

江望榆抬头看向夜空。

今日二十,天阴,半圆的月亮暂时未出现,被阴云遮挡,连带着星星也看得不明显。

一连下了六天的雨,明明已是五月,空气里布满水汽,又逢深夜,迎面吹来的风夹杂雨后的点点湿冷。

先前记录天象的册子不慎被雨水打湿封皮,恰好也写满了,她回值房取一份新册子,揣在怀里。

再裹紧身上的官袍,她拿起灯笼和油纸伞,穿过庭院的月亮门,快步赶往观星台。

顺着石阶走上观星台,江望榆几步走到黄铜所制的测雨器前,举起灯笼,仔细辨认圆筒里的雨量。

五分四厘。

当为大雨。

她将雨量记录在册,依次去查看并记录风象、星象、月象等。

一切正常,与往年相比,除了雨水偏多些,并没有太多的异常。

天象没有异常就是好事。

她暗暗长舒一口气。

忙了近两刻钟,下半夜轮值的同僚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四名天文生。

江望榆把记录册交给对方,微垂着头,视线落在地面。

同僚接过簿册,随手丢在后面的天文生,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指挥他们去记录。

她沉默地看着,转身离开。

夜色昏暗,观星台高约两丈五尺,石阶很长,雨水未干,踩在上面还有些滑。

放缓脚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江望榆准备回屋休息,忽然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咳嗽。

深夜寂静,格外清晰。

她心中一惊,连忙举起灯笼,看向声源处。

观星台的墙根下,居然站着一个人。

他穿了身暗绿色圆领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身量比她高,面色隐隐发白,闭着眼睛,靠在墙面。

“你……”她握紧灯笼杆,“你是谁?”

对方没有说话。

观星台里突然冒出来个陌生人,江望榆不敢松懈,咽了口唾沫,往前挪动两步,将灯笼往下移,看向对方的腰侧。

革带下垂落一方牙牌,隐约辨认出刻在正面的钦天监三个字。

她暗暗一松,再仔细看看他身上的衣裳,颜色略深,像是被雨水淋湿了。

但的确是官袍。

她暗自猜测对方的身份,抬头对上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是深深的墨黑色,犹如悠远深邃的黑夜,眼瞳深处闪烁点点寒星的光芒,孤冷高远,好似高居苍穹之顶,只可仰观不可触碰。

江望榆浑身一激,连忙往后倒退几步。

“失礼了。”

她垂下头,转过身不再看对方,刚抬起脚,还未落下,又听见一声压抑的咳嗽。

她脚步一顿,捏紧灯笼柄,继续往前走。

观星台的东侧是座庭院,穿过月亮门,江望榆回到后排休息的角院。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不敢完全放松,摘下纱帽放在榻边,和衣躺在榻上。

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夜里有些凉,江望榆裹紧薄被,闭上眼睛。

闭眼躺了一会儿,她仍然没有什么睡意,干脆睁开眼睛,望着屋顶,默默背诵三垣二十八宿。

背到中折星时,屋顶传来雨滴轻轻落在瓦片的滴答声。

不知为何,江望榆蓦然想起那个站在阴影里的少年。

那双孤寒的眼睛出现在脑海里,她一把拉起被子,盖住脸。

蒙在被子里,雨声听得不大真切,依旧听得出有加重的趋势。

她咬了咬牙,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下榻,拿起两把油纸伞,径直离开角院。

母亲常说要行善积德,就当日行一善。

撑伞疾步走到观星台下,江望榆一眼便看见他还站在原处。

雨水打在他的额前,鬓边几撇头发散乱,黏在脸颊,越发称得他的脸色苍白,薄唇几乎血色尽失。

她连忙打开另一把油纸伞,举在他的头顶。

两只手分别撑住伞,还要分神提着灯笼,时间久了,伞面的雨水顺着两把伞之间的缝隙滴下来,落在她的手臂,打湿衣裳。

对方迟迟不说话,又不接过伞,倒显得她自作多情,江望榆不免有些懊恼。

不该这么冲动的。

她垂下脑袋,转转脚尖,想往后转,忽觉伞柄一重。

少年伸手握住伞柄,指尖不慎擦过她的手背,一片刺骨冰冷。

她连忙收手,手背蹭过衣服,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干脆将灯笼塞进他的手里,随即迅速转身,步履匆匆地往回走。

灯柄残留一点暖意,少年握紧,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前方的那道身影,纤细高挑,转瞬消失在夜色里,再也看不清。

他低头看手里的灯笼,昏黄的烛光摇曳,驱散四周的黑暗。

伞顶的雨声渐渐变重,他终于抬起脚。

穿过观星台下的角门,少年走向坐落于观星台西侧的万寿宫,走进宫门,所经之处,内侍全都膝盖一弯,俯身恭敬万分地行礼。

跨过门槛,他走进正殿,靴子被雨水浸湿,在地面留下一串串湿漉的脚印,油纸伞还被他拿在手里,伞尖朝下,伞面雨水滴落,同样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渍。

而他的身后,两名内侍捧着上好的松江棉布,飞快地擦拭,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金砖铺就的地面重新恢复干净,光洁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