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夫在带走陈瑾的尸体之后,没少被别的势力打扰,若不是塔洛夫家族本身底蕴深厚,他还严格执行了陈瑾的安排,放完木盒就再没做别的动作,还真遭不住这么高强度的试探。
永恒计划留下的隐秘成果,单单是这几个字眼,都足够那些人眼红了。
陈恭放下手中的玫瑰,火红的花瓣个个娇嫩,每一朵都是精挑细选,瑟兰准备的确实用心,可惜,他一开始就没想着来克里斯家族好好做客。
“老不死的。”陈恭面色嘲讽:“当年陈瑾的死,你到底参与了多少?”
他没问对方参没参与,青年心中很清楚,除了塔洛夫家族,每一个家族都脱不了干系,爱德华从中获取的利益一定足够庞大,才能让这个只会被被利益推动的老匹夫铤而走险。
爱德华眸色深深,他挥手,身边倏地窜出无数护卫。
“动手。”老人道:“留活口。”
名贵的玫瑰被碾碎,流出猩红的汁水-
“奥德兰,过去多久了?”
多尔夫与奥德兰在书房枯坐一夜,老人看着微明的天色,目光闪烁。
从陈恭离开,已经过去了十六个小时。
奥德兰隐约能猜到,父亲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份等待与陈恭有关,而他一无所知。
“已经凌晨三点半了,父亲。”
老人起身站在窗前,他的背影如山一般,遮住了满屋的月色,在昏暗中,奥德兰听见他开口:“走吧,我们去克里斯家。”
训练优良的精锐挤满了整座飞船,可怕的是,这些人奥德兰从未见过——他不清楚父亲在图谋什么,他一直被排除在外,只能顺着现在的发展向前,直到看到克里斯家。
血,到处都是血。
豪华的房屋蒙上一层血色的阴霾,在朦胧的夜色下,能看到地上缓缓流淌的血迹,散落的尸体倒在路边,汇成一条纤细的河,这血迹一直蔓延到最深处的房间。
奥德兰无端焦急起来,他想起陈恭才来这里做客不久,若是遇到危险该如何是好?
一边的老人眼皮也未动一下,他只是领着人,漫步向深处房间走去。
一步,一步,直到不同的脚步声从对面走出。
冰蓝色的剑刃横于青年身后,那双暖棕眼眸也被完全浸染,化作机器般无机质的蓝,更引人注目的,是青年浑身血迹,大片的血红绽放在他衣衫上,有一种残忍的瑰丽。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却都踩得很实。
等到了多尔夫身前,青年歪头,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诶呀,这就来了?”
是陈恭,奥德兰几乎要呆在原地。
为什么陈恭变成了现在这样?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克里斯家族的其他人呢?
“你真是……我都说了不要轻举妄动。”多尔夫没好气地扔过去一条毛巾:“出了事儿谁能给你兜底?”
青年擦拭着脸上的血迹,笑容不减:“这不是结果还成吗?”
“克里斯家族按捺不住了,下一个就该轮到苏家了。”陈恭把毛巾扔到一边,步子自然地上了多尔夫的飞船,老人长叹一口气,捂住自己扑通狂跳的心脏,还是跟上了陈恭的行动。
“父亲,陈先生。”奥德兰声音发颤,只有他还站在原地:“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像是才发觉他的存在,陈恭弯眸:“复仇啊,这不是很明显吗?”
一知半解的奥德兰根本无法拼凑出整件事情的全貌,他乞求的目光又投向了多尔夫,然而多尔夫皱起眉,目光中浮现出不赞同。
“奥德兰。”他轻描淡写:“你留在这里善后吧。”
奥德兰和几个侍卫孤零零的被留在原地,一向沉稳的青年只觉大脑一片混乱,在一天之内接受了太多的信息,他甚至无法明白自己现在为什么会被带来,又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被留下的侍卫倒是很熟悉的模样,他们向着奥德兰低头示意,便开始翻看四处的尸体,他们把一些尸体堆到一起,又把另一些分散地放置在房间角落里,
奥德兰踉跄地往前走,越往里走,便有着越多的尸体,克里斯家族现任家主爱德华的尸体在最深处,他睁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黏腻腥臭的地板痕迹交错,奥德兰翻看半天,才发现一些人仍有呼吸,那些侍卫不仅仅是在搬运尸体,更多的是在区分死人与活人,从而分开处理,想到这点,奥德兰的背后划过一抹凉意。
这时,一只手伸出,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闪亮的金发如灰尘般黯淡,那双紫色的眼眸看着奥德兰,憔悴得如同刚从地底爬上来的鬼魅。
“……瑟兰?”
瑟兰惨笑一声,从尸体堆下爬出,他抹了一把脸,却把脸上的血污蹭得更加狼狈不堪。青年转头,回望附近的惨相,身躯颤抖。
奥德兰制止了侍卫上前的举动,他看着瑟兰,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肩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瑟兰的嗓音哑得可怕:“如你现在所见罢了。”
“克里斯家族……已经没有了。”
“你说清楚一点!”奥德兰心中焦躁:“这一切都是陈恭做的吗?”
小少爷低下头,抿着唇一言不发。
奥德兰的双手不自觉收紧,他再怎么询问,对方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一味地沉默着。
“你……”
啪!
瑟兰暴起,狠狠打落奥德兰的双手。
他猩红的双眼狠狠瞪着眼前的青年,如同绝境中的困兽:“你还在这里问什么!有本事去问陈恭啊!”
“你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我就知道吗?!难道我这种一无所知的人就活该被杀全家吗?为什么要让我留下来!为什么不杀了我!”
看到爷爷动手,瑟兰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出去想为陈恭求情,可他没有看过爷爷那般冷酷的一面,爱德华目光冷漠,好像眼前站的不是他最疼爱的孙子。他想询问陈恭是什么情况,但青年已经微笑着唤出飞剑——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不过,这次的剑锋深入脖颈。
瑟兰没有见过陈恭那副模样,好似所有人在他面前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尘埃,与可以肆意残杀的肉畜,血液喷溅得到处都是,连他自己都瞬间被染红成了血人。
他想说自己为了这场会见真的很努力,也真的想让爷爷与陈恭互相认识。
他没那么聪明,猜不出其他人心中具体的筹谋算计,但他也不笨,知道爷爷和陈恭的目的没那么单纯,可他不知道,事情为何如此轻而易举的发展到这般不死不休的田地。
“你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瑟兰身体滑落到了地,他捂着脸,发出绝望的悲鸣:“当我求你……”
侍卫出手,一个手刀,精神濒临崩溃边缘的瑟兰就晕了过去。
“大少爷。”侍卫低头道:“老爷的安排是让你收尾后回到家中。”
奥德兰了解得更多,知道得更多,但他仍然无法掺和进去,他想起陈恭在飞船上向外望的那一眼,青年的眼中是无边星海,而他和瑟兰只看着眼前的地图与飞船。
年上者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见过他们未见过的人,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陈恭或许早就不知道和多少人结交恩仇,可怜他们还拿着所谓稀奇的餐点景观,以求得对方更多的注视与在意。
结果就是,陈恭与父辈们的图谋,他们被一无所知地排除在外。
“咳咳…咳咳咳!”尸堆下又爬出一个老人,他胸口破开一个大洞,显然是命不久矣,看到奥德兰,老人的脸上露出绝望:“哈,哈哈哈,多尔夫,你也来了?”
显然他把奥德兰认成了年轻时期的多尔夫。
奥德兰心念一动,不知为何没有说话。
“疯子,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疯子……你也是陈瑾也是,那个疯子就是你们创造出来的!”老人声嘶力竭,带血的手掌狠狠拍打着地面。
他说陈恭是疯子?
奥德兰皱眉:“你为什么这么说?”
受伤的肺叶被牵扯,老人从胸腔中发出嗬嗬的嘶哑笑声:“多尔夫,事到如今你在装什么?”
“永恒计划培养出的终极杀戮兵器成功了,你很得意吧?你……”
旁边的侍卫不等他说完,手起刀落,干脆地结束了老人的生命。
……不对,不对!
听父亲讲述的故事在脑海里萦绕,奥德兰捂着头,从多尔夫的字句中一点点翻找,父亲分明没有提过,他是永恒计划的参加者!……不,正是因为他没有提到过,自己才理所当然的认为,父亲直到最后才清楚整件事的全貌。
多尔夫没有说假话,他只是巧妙地藏起一句真话,从而改变了整件事的含义。
父亲他骗了自己。
奥德兰头晕目眩,而刚才杀了人的侍卫前进一步,神态谦恭,重复着之前的话:“大少爷,收尾工作已经完成,请您回到家中。”
看着这个刚才就越级自主行动的侍卫,奥德兰反问:“你也知道这些对吗?”
侍卫不承认,也不反驳,维持着自己毫无波动的神色。
“大少爷,请您回去。”
明明这件事情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强烈的挫败感却盘踞在奥德兰的脑海中,不甘、困惑,迷茫…他睁开眼,稳定心神,语气恢复到冷酷而强硬:“不,带我去苏家。”
侍卫还想说些什么:“大少爷……”
奥德兰冷冷地和他对视着,半晌,侍卫的头更低,声音变得恭敬几分:“是,我马上派人安排飞船。”
白发青年看向天空,父亲和陈恭所在的飞船早已出发,看不清踪迹,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前去见证这一切。
他握紧拳头,目光坚定。
第125章 星际与家6 “真把我当傻子?”……
苏家的家主上任已久, 是个滑溜溜的墙头草、老狐狸,若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句真话,都得是真金白银的兑换, 饶是如此,在生命威胁面前, 他虚伪的假面也被撕裂,露出内里真实的震惊与恐惧。
蓝色冰刃就直勾勾地停在他胸膛前一寸的位置。
“你是……”老人的瞳孔紧缩:“你果然还活着。”
噗哧——
剑刃毫不客气的往前, 刺破血肉。
“什么果然不果然的。”陈恭掏掏耳朵:“你能猜到你今天就得死吗?”
“这样只会让损失最大化。”面色苍白的苏家家主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他颤颤巍巍地伸手, 想要把剑推走:“你也知道…陈瑾他……”
“闭嘴。”陈恭目光冷漠:“我来这里不是听你的辩解。”
剧烈的疼痛让老人无法思考, 他看了看周遭已经被多尔夫一众控制的部下,满脸绝望。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他能够控制得了的了。
商人趋利避害的本性还是让他努力微笑,讨好地看着眼前熟悉的青年:“146, 哪怕让我死在这儿,你不得让我死个明白不是, 你总得说说你要什么吧?”
他不敢跟对方鱼死网破,也不敢寄希望于自己能够欺瞒过眼前青年,眼前的大杀神不是谁都可以惹的, 若不是当时程家的手段太过阴险,完全限制住了146的战力,他们甚至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对陈瑾下手。
“呵。”陈恭轻笑, 像是认可了对方的说法:“若是你能够让我满意, 我不仅会放过苏家, 更会留你一条小命…前提是,你同意我的要求。”
被威胁的苏家家主几乎快把头点成了打点计时器。
同意同意,他当然同意!别说同不同意了, 现在哪有不同意的资本?就是陈恭让他趴地上学狗叫他都只能乖乖汪两声。
陈恭笑得更加开心:“我要你的命。”
“什……”
话音未落,那颗睁着眼的头颅就落到了地上,陈恭收回剑锋,随意地甩了甩上方沾着的血。
他回头,正好与着急赶来的青年对视,看着奥德兰的诧异,陈恭眼眸微弯,语气无奈:“你看看,人老了就是好,倒头就能睡。”
“得亏我是做慈善的,能送他一场好梦。”
这是奥德兰第一次看到陈恭杀人。
干脆、利落,戏耍人性如同野猫戏耍家鼠。
他想起先前听过的“终极杀戮兵器”评价,眼神不自觉躲闪,一时之间不知怎样面对陈恭。
“你怎么来了?”多尔夫先前一直沉默,直到看到奥德兰移开视线,他才皱着眉头询问:“我不是让人告诉你回家呆着?”
“父亲…你们既然选择让我参与进来,我就应该有待到最后的资格。”奥德兰目光坚决,更是握紧了手中佩剑,疑似有侍卫阻拦就要先和他过过招的意思。
多尔夫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满意,看到陈恭在旁边看得饶有兴致,他撇撇嘴,又不动声色的对着青年点点头。
“行吧,想留着就留着吧。”
以为自己会被激烈拒绝的奥德兰愣了一下。
怎么这么容易就留下来了??
这样显得他之前的纠结不甘像个笑话好吗?!
满脸都写着迷惑的奥德兰看着陈恭那张笑眯眯的脸,还是什么都没说,老实站在多尔夫身侧,他以为他们下一步又要去干什么的时候,陈恭却悠哉地散起了步。
完全没有刚杀了苏家家主的自觉,陈恭顺手搬来一个凳子,屁股一抬就坐了上去,整个人像一张大饼般瘫在上面,双眼望天。
他在塔洛夫家呆了这么多天,才堪堪真正对那群人出手,而现在,来兜底的多尔夫有了,见证者奥德兰也来了,克里斯家和苏家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程善啊程善。”陈恭抻出一个懒腰:“看了这么久的戏,竟然现在才出来吗?”
“也不知道该夸你冷血还是有耐心,等这两家该死的死到差不多才冒头,怎么,数据武器又重置好了?”
啪的一声,房间内陷入黑暗-
我叫146,这是我的主人陈瑾。
在这片宇宙中,陈家的地位堪称顶峰,连带着我一个机器人都跟着享福,成了能被讨好的少爷。
但是…有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主人,起床了。”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柔和的日光很快洒落,瞬间扑满整个房间,这股温热就连我也感觉到脸颊暖暖的,床上的人影却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一头黑色长发在床单上散开,青年双眸微动,却还是闭着不愿张开,他的皮肤很白,眼底却乌黑一片,显然是昨晚又没有遵守医生的的嘱咐,再次熬夜了。
这就是我喜欢赖床的主人。
虽然他贵为陈家家主,但是这样的习惯被人知道的话,在外面的威严都要打个对折吧。
我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主人,起床了。”
“您和程家的洽谈会将于一个小时后开始,您如果再不起床,只能饿着肚子开会了。”
一声沉重的叹息发出,声音的起点来自床上。
听到这声叹息,我知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退出房间,静静守在门口。
十分钟后,我的主人准时打开门。
他照旧摸了摸我的头,前往餐厅吃饭。
他今天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吃饭。我想。
主人的胃不好,每天早上只能喝一些清淡的粥,太烫的粥伤胃,太凉的粥也伤胃,他只能喝一碗温度正好的稀粥,还要细嚼慢咽,防止吃的够快造成呕吐反胃。
人类就是这样的麻烦,而他更是麻烦中的麻烦。
看着他吃完饭后还要吃的那些彩色小药片,我无数次庆幸自己不过是一个机器人——机器人只需要能源、机器人只需要零件、机器人只需要足够的技术,只要拥有这些,我无所不能,很少有人类比我更厉害,无论是学识还是体能,都无需后天的练习,这些东西生来就在我的身体中,我只需要及时调用,选取我应该进行的动作。
主人进去洽谈的时候也带着我,看着那些人类惊讶的目光,我已经习惯了。
他们眼中的狂热是我不能理解的范畴,但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机器人了,在这种场合,我顺应着我的主人,摆出他所要求的动作。
冰蓝色的剑刃从我身体中浮现,轻如羽毛的一下触碰,却让地上狂叫的虫族瞬间消失,连一滴血液都没有留下。
他们的脸色又变了,明明还是狂热,有些人的嘴角却抿起来,看着也不如之前高兴。
我不理解,但我可以猜测。
内置的搜索引擎足够快速,完全能查到类似情况,让我对葫芦画瓢的套用。
“心疼自己的虫族” “嫌弃没有流血不够艺术” 最离谱的是“生气被当成虫族斩杀的不是自己”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身为顶级机器人,我当然有自己辨别信息的能力,最下方的一行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忌惮这份力量的强大”
忌惮吗?也正常。
主人说过,我的剑杀生的时候,别人是看不见那些数据流波动的,他们看不见被数据化的血肉,只能看见表面现象,也就是生物的死亡。
那些细小得胜过纳米粒子的数据跳跃在我的剑刃四周,完全看不出它们刚才还是虫族身上的一块块血肉,这些数据会被我放逐……或许在星网,或许在我脑海内部的赛博垃圾箱。
他曾告诉我,人类是很惧怕未知的。
在“知”与“未知”的边缘,他们会很乐意于参一脚,贴着边儿的用新手段获取利益,但一旦超出了这条线,巨大的对未知的恐怖就会让他们心生慌乱。
忌惮是人类情绪的慌乱。
放在平时,主人会告诉我不要做得太明显,只要数据化一部分,伪装成正常的攻击就可以了,但今天,他悄声告诉我不用伪装,可以肆无忌惮的挥剑——我自然是没有意见。
于是在空气中,慌乱的情绪喷薄而出,唯一不受影响的是我和我的主人。
我听着他们讨论永恒计划的量产,言辞很激烈,像是爆发了什么冲突。
但说实在的,我并不关心这些,我的基础情绪模块并没有做到这里,它只让我表现得像个人,但并不要求我自主学习,身为陈家家主的附属机器,我并不能获取他们太多的谈话内容。
但是主人生气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情绪如此外露的模样,脖颈被气得发红,咳嗽个不停。
他病弱的身体,连生气都如此费劲儿。
考虑到继续发怒会危及他的生命,这和我的程序相悖,我还是拔出了剑,无数把冰蓝色的剑刃再度浮现,冷冷架在他们的胸前。
“主人。”我面无表情:“要杀掉他们吗?”
在先前那般超出常识的展示下,没人会认为我在开玩笑。
只要主人点头,这些人当场就会死掉,连尸体都不会留。
但出乎意料的。
主人严厉地训斥了我。
顶着那些人各异的目光,主人脸色抱歉,说着好听话,谈笑间又许诺了不少好处,刚才这件事似乎就这样简单地翻了篇,他们笑着应和着,看不出刚才濒临死亡边缘。但我没有看错,他们先前确确实实地是在害怕,现在又确确实实地在笑,那么多张脸,变化的趋势都一样,搞得我心都痒痒的。
人类,拥有情绪的人类,可惜我不是人类。
主人无数次说过庆幸我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后面又反悔说那样也不好。
送走了那些人,主人呼出一口气,像往常一样,他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温和:“小146,谢谢你今天维护我,虽然我斥责了你,但那并非我的本意。”
他解释着他们死掉了会很难善后,哪怕我再强也无法和整个星际作对,不过他又说我的行为是很好的威慑,这样简单粗暴的动作,估计把那群人吓得够呛。
我睁着眼,安静听他说完。
“主人。”我说:“你不必向我解释那么多。”
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我并不在乎自己刚才被误会,也不知道在大庭广众下被斥责是怎样的羞愧,当然,如果他需要的话,我完全可以表现出羞愤欲死的激烈,这并不难。
主人凝视着我的脸,企图在上面寻找一丝一毫的情绪。
半晌,他叹了口气,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说没关系。
但遗憾的是,这句没关系的意思,我也不明白。
搜索引擎来源那么多,没有一个是来自我自己的。
从那天起,主人看着我发呆的次数更多了。
我只得一遍一遍解释。
永恒计划是我主动参与的,身为一个机器人,被改造并不是什么痛苦。我的身体逐渐改变,一次一次的更换,更精妙的零件与更稀有的能源不断组合,原本少年体型的身体,也变成了同主人一般的青年,仿生人的体型都偏高,站在主人面前,他甚至要微微抬眸看我。
他的眼眸很黑,看人的时候很温和,如果少叹一点气就更好了。
似乎是因为这项计划,多尔夫和主人时常交谈到后半夜,出来的时候,多尔夫神情严肃,而主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但见到在外面等候的我,两人又像是变戏法一样换了脸色,多尔夫拽着我的肩膀,笑嘻嘻的说来喝一壶,而主人则会笑一笑,说辛苦我等这么久。
我大概能知道他们因为什么吵架,但他们不问,我也没说。
我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机器人,这是我的工作。
今天躺在改造台上的时候,我并未失去意识。
多尔夫冲着主人点头,主人又看向我。
他们的眼中似乎充斥着众多杂乱的情绪,明明是在高兴,却还是不安到目光闪烁。
“146,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主人柔声道:“数据化进程已经完成了。”
我感觉很好,和平时一样好。我这么回答着,身体又传来一股奇妙的感觉,隐隐发热,我摊开掌心,冰蓝色的流光把我的小臂融化,可视化的数据飞快跳动,排列组合着形成我新的手臂。
它看起来不像皮肤,我握紧它,感觉和正常手臂没有区别。
但看起来,在他们两个的眼中,我的手臂并没有变化。我如实汇报了这件事,又尝试让全身都进入这种虚幻的数字程度,当我已经完全变成一个由数据组成的机器人时,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我似乎能去到世界的任何地方——透过网络,透过数据,甚至一个不够灵敏的电子产品。
多尔夫时不时记录着我说的话,主人在旁边说了什么,他只得咬着牙,恋恋不舍的看着他的记录本,最后又干脆地撕毁那些纸张。
“恭喜你啊146。”多尔夫脸上笑得开心:“你现在可相当于超级网管了!”
我既能完全进入网络,又能触碰到现实的人,面对他的恭喜,我第一次感到困惑——这困惑并非情感,而是网络搜索引擎找不到案例的迷茫。
我是第一个完成永恒计划的机器人,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我搜索半天无果,最后还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电子幽灵机器人,多尔夫因此而嘲笑我,结果被主人打了头,隔天又被我爆出了他的浏览记录,他气恼地看着我和我的主人,说我们狼狈为奸。
利用这份能力,我开始在网络上探索,既完成主人的任务,也自己去接触,网络所展开的空间远比我想的宽广,不局限于一枚小小的芯片,任何的信息都能够出现在我面前,无所遁形。
我甚至翻到了主人的记录,他跟多尔夫说雨天捡到我,记得更换零件小心一点,别蹭上水。
我把这件事跟主人说,他错愕,显然没想到我把这么久远的事情也翻了出来。
他煮着茶,萦氲的雾气飘满半个房间,那张苍白的脸被掩得朦胧,隔着看我一眼,我已经是青年体型,没办法被他轻易地摸头了,这次,主人只是弯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146,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他声音不大,像一片雪花落在我的耳尖,又柔和地化开。
比冬夜要暖,比雪花要凉。
如同他将熄的那晚。
我不是人,还是低估了人类铤而走险的能力,主人告诉我人类恐惧未知,但他没有说,比恐惧还庞大的是唾手可得的利益,他们联合起来,研究逸散的数据,那数据武器甚至不是针对主人,而是对准了我。
他们不需要消灭我,只需要在网络中困住我十分钟。
这十分钟能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主人握着我的芯片,手心很凉,我们身边满是死去的人。
尸体,尸体,还是尸体。
再等一刻,双方的下一波援军就会到来,但我清楚,陈瑾的生命机能已经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消散,他苍白的脸几乎要与夜色下的雪堆融为一体。
“146,一会儿我会让多尔夫接走你。”主人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氧气:“你要听我的话,不要出来。”
“你会死的。”
“这具身体早就该死了。”
“不。”我否认他,在夜色下,我的双眸闪着蓝色的光:“为什么不像你之前想的那么做呢?”
基因病难以根治,哪怕是陈家的底蕴,也只能缓慢地降低发病频率,陈瑾在清楚自己大限将至的情况下,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干脆地寻找方法,他不会在原地等死,这不是他的风格。
那颗小小的芯片被他握在掌心,他太虚弱了,握得这么近,掌心甚至没有出一点汗,依旧那么冰冷,不像个人类,倒像是和我一样的机器人。
永生计划不过是个幌子,自始至终,陈瑾都想的是自己的病,能用这个幌子骗来其他家族宝贵的资源与技术,再划算不过了。
我本来,就是这个谎言的牺牲品。
“动手吧,主人。”我看着他,一如他平时看我:“把你的心脏更换为我的芯片。”
主人看了我很久,那双比常人更黑的眼眸完完全全映出我的虚拟投影,他就这样看着我,似乎要把我整个机器人都记在脑子里。
许久,他转过头,我看见他微红的眼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说:“hao——cksdowdlsla!”
未说出口的应允被打得粉碎,对话、标点被冰蓝色的数据流侵蚀,化作灰黑色的粉末而飘散。
陈恭抬起头,看着眼前惊愕到半边脸都化作数据的“主人”,神色恶劣。
“喂,程善,你还真敢答应我啊——”
“真把我当傻子?”
第126章 星际与家7 “那是一颗真正的心脏。”……
“你们所谓的数据武器…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差劲。”陈恭上前, 一脚把“主人”的头踩到地底。
“你!……”被踩回原本模样的程善想说些什么,但陈恭脚下用力,碾得人甚至无法呼吸, 程善骂人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实打实地吃了一口掺着土的雪。
顾名思义, 数据武器便是只针对数据的武器,对正常人类毫无伤害, 就像刚才程善的手段一样,只是根据你的记忆, 把你真实经历过的记忆转化成文字, 在这途中,武器使用者可以涂抹不同的情节以修改你的记忆,用数据对抗数据。
它不会一开始就展露獠牙,只是顺应着现实的发展, 在最后关头给你当头一棒——如果陈恭真的同意了“主人”的心愿,让对方回应, 那他的坟头草现在就开始长了。
“我等你等那么久,你就搞这种东西?”陈恭转着脚,神色漫不经心:“程博士, 你还真是一点长进没有。”
陈恭顿了顿,语气更加夸张:“你不会是在末日呆傻了吧?怎么?欺负那么多数据有意思?”
脚下的程善不动了,若是陈恭能看到他的表情, 就能看到对方无比惊讶的神色。
“你…你知道?”
“呵。”陈恭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以为自己的手段很高明吗?剽窃来的源代码很好用吧?”
青年松开脚, 随即用更大的力气踹出, 还没喘上一口气的程善就这样被踹到了对面的墙上,身体活生生撞碎了一面墙。
数据是不会对这样的行为感到疼痛的。陈恭没有融解对方的数据,他只是十分单纯地踹了他一脚。
半晌, 程善才从地上爬起来,全身上下都沾满灰尘。
陈恭上下打量他几眼,笑容依旧:“不错不错,你现在这幅模样可比刚才顺眼多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脸色阴郁的程善上前一步,看着眼前笑得一脸愉悦的陈恭。
对方耸肩:“一开始我就知道。”
“我不仅知道你剽窃了永恒计划的源代码用来做局困住我,还知道你的身份,陈风的身份……用本名运行数据武器真的很傲慢啊,程 博士。”
青年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那双暖棕色的眼眸已经完全被冰蓝流光覆盖,呈现出最原始的数据波动,非人的注视紧紧盯住程善,令人毛骨悚然。
在最开始,陈瑾放开了一部分永恒计划的实验许可,这个阶段中,有无数的机器人被投入实验,正确的数据与参数,却没有机器人达到陈恭的地步,甚至没有人能够运用数据……除了程善。
最早和陈恭一同改造,后期又接受了程家的私下实验的机器人。
他也能够运用部分数据的能力,靠着这部分能力,程家在洽谈会上的语气都硬气不少。也正是因为这能力,他才能够用永恒计划的源代码来困住陈恭,暂时切断了陈恭与现实世界的联系。
“怎么样?看我在所谓的快穿世界做任务看得开心吗?”陈恭摸着下巴:“任务者?不完成任务就有惩罚?你是不是平时小说看多了。”
程善一言不发,听到陈恭说出这一切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输了。
他不会想到陈瑾做了什么。
在陈恭戛然而止的记忆中,他同样问出了那个问题。
陈瑾黝黑的瞳眸看了他许久,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
“146,果然我还是瞒不住你。”
青年转头,擦去自己唇边的血迹,他把双手拢起,陈恭的芯片就放在中间,一点寒风都吹不到,但同样的,陈恭失去了视野,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片,偶尔有指缝的光漏出来。
“146,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小王子的故事?”
陈瑾把脸颊贴在手背,他说话的时候,掌心连带着微微震颤。
陈恭还是少年体型的时候,陈家的人都把他当小孩儿,塞糖还是塞玩具都是常态,一开始陈瑾还会管一下,到后面他也加入进来,一天晚上,陈瑾更是把陈恭拉在身旁,说要给他讲睡前故事。
“主人,睡前故事更适合学龄前的人类儿童。”
“你还是个没几岁的小机器人呢,不听故事长不高的。”
陈恭扳着张婴儿肥的小脸,完全劝不动自己一时兴起的主人,只能乖乖缩在床上,他的身体小小一团,十分容易就被抱住,像一个软绵抱枕。
青年环抱着怀中少年,他音色温和,如月色倾泻,低低地在房间中回荡,他给陈恭讲小狐狸,讲玫瑰花,讲亿万颗星球上各异的景色。
“当你爱着某颗星球的一朵花,你抬头望去的每颗星球,都会让你感到幸福——因为有一朵你的花在那里。”
“主人。”小机器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在星际,哪怕定位一朵花也是十分轻松的事,完全不需要猜测,可以直接确定具体的星球位置。”
“……不许说话,听我讲。”
“好的。”
陈瑾又道:“……正是因为你为你的玫瑰付出的时间,才让你的玫瑰变得那样重要。”
“主人,星际有一套完美的价值衡量法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才决定了商品的价值,不是书中的社会个别劳动时间……”
陈瑾捂住了陈恭的嘴。
如果说陈瑾有一百句温柔的诗和温暖的童话,那陈恭就有八百句抬杠和逻辑上的问题。
陈瑾不得不一边翻着书,一边回答着陈恭的反问。
绵羊在箱子的哪?猴面包树有怎样的枝丫?四十四次日落到底能在哪颗星球看到?
明明外表还是个小孩儿,问的问题却已经开始比大人还要刁钻,陈瑾额头冒汗,最后心虚地略过对方的问题,想要接着往下讲。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今晚都问过几个最后问题了?”
“这真的是最后一个了。”陈恭歪过头:“在一颗光秃秃的星球上,一个玻璃罩真的能保护好一株玫瑰花吗?”
当然不能。
但这事儿不能让陈恭知道。
自觉要维护陈恭一颗童心给他一个完美童年的陈瑾点点头,满脸严肃。
“当然可以!”
——“我记得。”
芯片中的声音道:“你给我讲过四十四遍了。”
作为机器人,陈恭完全知道这本书,如果他愿意,不同国家的不同译本在一秒内就会出现在他脑海,保证比陈瑾的朗读更加具体生动,但他没有那么做,在陈瑾第一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小机器人睁着眼眸,十分认真地听着对方的讲述。
片刻过后,讲故事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受基因病的折磨,陈瑾的睡眠质量很差,每天的疼痛都迫使他天亮才有困意,不知是不是疲于应对陈恭的问题,他今天竟然是先睡着了。
于是,每天晚上,陈瑾都要把陈恭叫过来,一遍一遍、不耐其烦的讲。
陈瑾弯唇。
“我今天要揭露一个残酷的事实。”
“在大人的世界中,一个玻璃罩是不能保护好一朵玫瑰花的。”
“所以。”他话锋一转:“玻璃罩不能是玻璃罩,玫瑰花不能是玫瑰花。”
青年将合拢的手放在胸前,在陈恭看不到的地方,他眼睫微垂,神情如水般温柔。
他看着双手,透过皮肤看向芯片的位置,矿石材质的芯片停在他掌心,带着硬而有棱角的触感,陈瑾就这样看着,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像是看着自己极为重要的珍宝。
“146,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雪色苍茫,陈瑾的眼中却只有手中小小的一方世界。
“就叫陈恭,恭敬的恭。”
“别误会,我不是希望你对人有礼。”青年又笑了一下:“我希望你叫陈恭,但成为那个…对谁都最不恭敬的人。”
“多尔夫之前还怪我没给你起名字……以后应该没机会怪我了吧。”
“好的,主人。”
陈恭回应着,青年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陈恭敏锐感觉到对方的语速加快了,但就算这样的情况,陈瑾的语气却比平日来得都要鲜活。
“陈恭,陈恭。”他低声念着这个新名字,在舌尖滚了又滚,倏地沉默下来。
陈恭感觉空气中有血腥味四溢,那气味太过厚重,周遭清冽的风雪气息都遮掩不住,他刚开口询问,就被陈瑾的手捂得更紧,相接触的皮肤热得发烫。
“小陈恭。”陈瑾的声音低了些:“哪怕这算不上好事。”
“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吧,用自己的感受…去丈量这个真正的世界。”
“至于保护——那是大人该做的事。”
陈恭摸上胸口,那里倏地发烫,又黏又腻的液体似乎从那里流淌而出,淹没了他整具身体。
砰砰。砰砰。
不再是冰冷的芯片与虚无的数据流,陌生的搏动在他的胸腔里震颤,令人迷失的情绪像烟花一般在胸腔炸开,又烫又冰,他忽然听见血液奔涌的潮声,像是春汛冲开冰封的河道,那些被数据格式化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如初雪落在睫毛上的重量,如青年眼泪的滚烫。
——那是一颗真正的心脏。
眼泪混着血液,滚落到陈瑾的掌心,落到那张乌黑的芯片。
他摇晃着身体,看着已经沉睡的陈恭,开始安静地等待着多尔夫的到来。
哪怕是给多尔夫的源代码中,也被他动过手脚,他留下了陈恭记忆的锚点,无论多少次,多少回,只要陈恭还是陈恭,当他看到那个不可变动的锚点的一刻开始,他就会想起一切。
他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能回家。
男人摸着空荡的胸口,露出一个苍白到极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