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堪破 “我可真是长进了。”……
玉髓谷中。
水灯明先醒了过来。
他的修为由元婴突破至化神, 气息稍微有些不稳,本该再在玉髓池中巩固一二的,可他却径直离开了池子, 匆匆往谷地边缘行去。
——第一次听说,在玉髓池里修炼, 还能把别人拉进自己的心魔里串门的。
水灯明敏锐地察觉有哪里不对, 于是直接往外走找人去了。他想着, 龙华修为比他低,自然是在玉髓谷的外围修炼,而他找到龙华,自然等同于找到了青山杳。
不管玉髓谷哪里不对了, 跟在九寂山山灵的旁边,总是能安心一点。
果不其然,玉髓谷外围的池子里, 他见到了龙华与青山杳——二人泡在同一个池子里, 双眼紧闭, 还未醒来。
池边, 卧趴着一只雪白巨狼, 应是於长生前辈的傀儡,正担忧地紧盯着池中的两人。
“水灯明?”雪狼看他一眼,又看池中的两人一眼,“你都醒了,怎么他们还……”
“他们二人还未醒来?”水灯明同样惊讶,这两人进入了他的心魔, 还助他醒来,可怎么他都醒了,这两人却未醒?他下意识喃喃, “难道又进入其他人的心魔了?”
“此话何意?”雪狼抖了抖耳朵,站起身来,追问道,“你知道他们怎么了?”
水灯明长话短说,将自己知晓的与猜测的告诉了雪狼。
雪狼哑然,也将青山杳此前的推测告知他。
一人一狼互相映照,对当下发生了什么,也有了模糊的概念:青山杳说的不错,谷地中的玉髓池彼此勾连,作为媒介,将池中的修士链接了起来。当其中一人突破修为壁障,触动心魔劫难时,就会将旁人拉入心魔劫难当中。
至于青山杳与龙华为何还未醒来?
可别忘了,洞窟深处还有一个於长生,同样在玉髓池中修炼着呢。
“难道主人也突破了?又把他们拉入了主人的心魔中?”雪狼诧异,随即感知到了什么,耳朵直挺挺地立了起来,“真突破了!”
就在它说话间,它与於长生的契约传来波动——就这会儿,於长生由化神进阶至了炼虚。
真突破了?
雪狼将信将疑。
灵魂上的契约波动做不得假。
但作为於长生的傀儡,它对於长生的修为也是有数的。在戈壁的邪灵阵法里,於长生受邪祟侵蚀,导致天上残缺的神魂更加虚弱,不得不进入玉髓谷修养。
如今能修养回之前的程度就不错了,怎么还更进了一步?
玉髓池的效果有这么好?
很快,於长生就亲自来到了他们面前,锤实了这个事实:他确实进阶了,也确实遭遇了心魔劫,并在心魔里遇到了龙华与青山杳。
水灯明困扰地蹙起眉:“玉髓谷中只有龙华、于前辈你与我在池中修炼。如今我与你的心魔已过,怎么他们却迟迟不醒?难不成这玉髓谷中还有其他人正在修炼,同样在进阶,又将他们拉入了心魔?”
“说也奇怪。”他沉思道,“心魔多在修炼进阶时出现。今日几乎同一时刻,龙华结丹,我突破至分神,于前辈你进阶至炼虚,似乎过于巧合了?”
“玉髓谷中没有旁人了。”於长生断定的语气,手中的折扇扣在掌心,若有所思地放低了声音,“你与我的心魔已过,可他们自己的呢?”
此处正在进阶的人,还有一个啊。
水灯明与雪狼的目光,蓦地落到了龙华身上。
於长生则暗下了眸色:确实太过巧合了。
在玉髓谷修炼的几人几乎同时修为进阶——别人的修为他不清楚,但他心知自己的修为进展,本不该这样快就突破,仿佛有外力相助。
唯有他那弟子与九寂山山灵被接连拉入别人的心魔——怎么就不见他被拉入水灯明的心魔?或是水灯明被拉入他的心魔?
太巧了。
明目张胆地冲着他弟子与山灵去的!
……
龙华刚离开那座沉寂的皇城,就落入了一片冰天雪地里。
熟悉得令人怀念的冰天雪地。
九寂山!
他蹲下身,摸了摸冰冷的雪地,唇角扬起淡淡的笑容来。
没想到会来到这里。
这儿又是谁的心魔?
他发现自己有点熟悉这个套路了。
得快点找到办法离开才行,哪能一直旁观他人的心魔呢?不就像窥视他人心底最私密的存在一样吗?
像水灯明与师父那样不计较还好,要是围观了哪个陌生人的心魔,对方醒来后,说不定要跟他们不死不休的。
“阿咬?”片刻后,在附近找了一圈的龙华确定他与青山杳失散了。
他抬手揉了揉头发,诧异地自言自语:“不会吧?这儿难不成是我自己的心魔?”
一个找不到阿咬的异世界?
过分了。心魔是FFF团出生的么?
他在九寂山上逛了起来,一身修为被禁锢,只靠两条腿走路。
很快,就找到了他当初一脚踏空时的大裂缝。
如今有了准备,自然不会再像当时那样毫无预兆地掉下去了。
他蹲在裂缝边缘,探头往下望:“好深。”
完全看不到尽头。
如果再掉下去一次,下面会有一只可爱的小狼崽伸出毛绒绒的尾巴接住他吗?
他的阿咬,或许正在下面等着他从天而降呢?
龙华蠢蠢欲动,想跳。
又犹豫了一下,如果这儿真是他的心魔,他这么跳下去,会不会就如了心魔的愿,真在心魔中死亡沉沦了啊?
可裂隙下可能有阿咬哦?
小狼崽蹲在冰层上,仰头期盼着他落下,浅灰色的漂亮眼睛沉静着山与水,等待着他落入那山水之间……
——单是想到这个画面,他便迫不及待了。
龙华捂住因为想象而鼓噪的心脏,认真地说服自己,你在怕什么呢?你可是十世善人,功德加身,心想事成,绝处逢生这个词语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你永远能得到你想要的。
裂隙下可是有阿咬哦,难道你不想见他吗?
只要你想,一切就会实现。
在心魔中死亡沉沦?这种事,永远与自己无关的。
他站起身,往前踏了一步。
……万一呢?
一步顿在半空,始终没有踏下去。
一个念头微弱地飘摇在心间:
万一呢。
他抬起的一步始终无法踩下去。
他已经没法像刚来到这世界时那样,毫无顾忌地坠落下去了。
龙华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像是背后有谁拉了他一把。
他站在雪地上,愣了好一会儿,蓦地又笑了出来:“我可真是长进了。”
他摇摇头,掉头走了。
仔细想想,他刚才太魔怔了,想到裂隙下面,又不止跳下去一种办法。条条大路通罗马,他就不会另找一条路吗?
在他转身的刹那,周遭的风雪倏地平缓下来。
白茫茫的冷寂之景在眼前淡去、消失。
龙华:嗯?
这场面似乎有点熟悉?
是堪破心魔后的场面吧?
他眨眨眼,后知后觉:难道刚才我真遭遇了自己的心魔?
噫!
果然,要真跳下去了,肯定就完了。
在眼前景色消失之前,他再次怀念地环顾四周,唇角挑起一个笑容来:“我可真是长进了。”
……
“玉髓谷中,正在突破的人只有龙道友了。”水灯明站在池边,担忧道,“他们二人应被困在龙道友的心魔里,不知何时能出来?”
玉髓谷突发如此异变,闻所未闻,他担心还有后续的变化,会影响到还在池中的两人。
但又无法将人从池中带出:龙华正在进阶,过程不容打断,否则走火入魔都是轻的。
於长生靠着雪狼,微微抬眸,看向布满树木根系的洞窟顶部,目光好似透过岩层,看到了什么:“外面,出事了。”
第72章 血色 “外面全乱套了。”
琳琅山谷内。
无视了近在咫尺的仙草, 罗越死死地拽着殷秀城的手臂,躲在一处山壁的凹陷里,不可置信地连连发问:“怎么了?这里到底怎么了?他们到底怎么了?”
先前琳琅山谷内异动, 守护山谷的禁制突兀消失,附近的修士——包括他们, 觉得有机可趁, 一窝蜂地闯入琳琅山谷, 想在遍地宝贝的山谷里趁乱捞一笔好处。
他们二人运气不错,混在人群里,平安无事地进入了山谷。
罗越当时就被山谷里的云蒸霞蔚、灵气缭绕迷了双眼,喜不自胜地高呼着“终于轮到我走运了!”, 然后就往灵植丛中扑去。
殷秀城来琳琅山谷,却不是为了灵物。
他早先见到龙华一行去了琳琅山谷,此时琳琅山谷异变, 就不由担心起龙华的安危来。
在临山城, 龙华无意间替他的妹妹报了仇, 此恩他铭记于心。
于是他转身往山谷深处走去:“我须再往里去, 我们暂时分开行动罢。”
罗越顿住动作, 眼睛一亮:“你说得对!越往里去,好东西才越多越值钱!我们怎么能在这里就被区区灵植绊住呢?”他给了殷秀城一个赞赏的眼神,“还是兄弟你处事不惊有远见!见着这些好东西,都没被迷了眼!”
殷秀城:“……”他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
“走吧。”他说。
他们二人小心翼翼避过越来越多的进入山谷的修士,尝试着深入山谷。
一路上,因争抢宝物而发生的打斗随处可见。
罗越啧啧摇头:“何必呢?琳琅山谷这么大, 还填不满大家的储物袋了?围着一门东西争来争去有意思?不如去别处寻么寻么,收获更大。”
殷秀城淡淡地斜睨他一眼:“去别处?该谁去别处?”
一起看上一样东西,总得有个退出的。
谁会自愿退出呢?
而且……
他看向目之所及的地方, 不易察觉地蹙起眉心:总感觉,这些修士越打越激烈,过于亢奋了。
是被琳琅满目的天材地宝引诱的缘故?
空气中的灵气渐渐染上了一丝血腥味,殷秀城嗅着这味道,心里蠢蠢欲动,仿佛有只白骨爪子在心头抓挠,叫他的情绪越来越急躁。
但他好歹是拜入过噬魂宗的人,曾在宗内经受过更加严苛的历练,于是能很快察觉出不对,也能冷酷地镇压下一切负面情绪。
山谷里不对劲。
有什么影响情绪、放大欲望的东西存在。
闯入谷中的修士,本身就是因贪婪而来,内心欲望繁芜,很容易就被影响了。
殷秀城再次肯定。
这时,有修士发现了他们二人。
“大家各走各的,我们不跟你抢。”罗越当即表示。
但修士置若罔闻,神色亢奋地提着长剑,朝他们袭来。
“脑子有病吧你!”罗越手掐法诀,嘴里不干不净,“瞎了眼了对你爷爷动手?没看见这边是二对一吗!上赶着找打不是!”
殷秀城从旁辅助,很快拿下了这个修士。
罗越“呸”了一声,顺手抢了对方的储物袋:“毛病!都说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非得来招咱们!”
殷秀城摇摇头,不对,这修士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了,看来在山谷中待得时间越长,受到的影响越深。
他也隐隐克制不住翻腾的情绪了。
这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诧异地看了一眼罗越,这家伙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明明也是贪欲丛生,却仍能在此时活蹦乱跳的不受影响?
他却不知,罗越的意识曾在戈壁下的阵法里,融入过邪灵的意识体。
经历过纯粹的恶后,罗越的神识倒也有了一定的免疫力——这一点,哪怕是罗越自己也不甚清楚。
他们二人勉强再前进了一段路程,就不得不寻了处山坳躲了起来。
因为几乎所有的修士都杀红了眼,山谷里灵力震荡,刀剑铿锵,血雾覆盖了闪烁的灵光。
为了不被牵扯进拼上性命的厮杀里,他们不得不藏起来。
罗越不可置信:“到底怎么了?他们疯了吗!”
殷秀城点头:“是神志不清了。”
琳琅山谷的阵法失效,禁制消失,就像是故意的一样。
故意把外面的修士吸引起来,然后无声无息地举起了锋利的屠刀。
可目的呢?
殷秀城蹙眉思索,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是想要做什么?
地下——
玉髓谷。
於长生若有所察:“外面,出事了。”
雪狼也四下嗅了嗅:“血的味道。”继而又问,“主人,需要我出去看一看情况吗?”
水灯明闻言,自荐道:“我去罢。”他乃河流化灵,以他的能力,暗中隐匿查看情况再合适不过。
于是他们一人赶去地上打探情况,另外一人一狼继续为玉髓池中的龙华与青山杳护法。
在他们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的角落,琳琅山谷中飘浮的血雾被灵植缓缓吸收,汇入根系。
而灵植庞大的根系,正垂落至玉髓谷的每一口池底——被龙华等人吸收的玉髓液,本就是灵植根系凝聚出的灵液,现如今,那潺潺玉髓液里,混入了丝丝缕缕的血红,沉淀于池底。
泡在玉髓池中的龙华没感受到半点异样。
他瞧着周遭的雪景淡去,在心里掰着手指数了数,他接连经历了水灯明、师父与他自己的心魔,这是何等的巧合?玉髓谷里也没旁人了吧?他也该出去了吧?
可再一眨眼,他又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天色瞧着是深夜。
天空上堆积着厚厚的云层,将星月完全遮挡,更显得四周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所站之处是一处小山坳,稀稀疏疏长着几株营养不良的小树苗。
“……”怎么还来?这次又是谁的心魔?
龙华又在心里数了一遍,用排除法的话——
阿咬的?
难不成从师父的心魔里出来后,他就与阿咬同时进入了各自的心魔?
现在他出来了,阿咬还被困在心魔里,所以他就进入阿咬的心魔英雄救美了?
阿咬的心魔……
他目光闪烁地盯着身边几株小树苗,是让他栽树还是栽树呢?
摇摇头,甩掉奇奇怪怪的想法,他抬脚往周边走去。
先找找人叭。
可他没走几步,就听见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仿佛山石崩塌海水倒灌,轰然而下,将脚下的大地都撼动得颤动起来。
巨响之后,他在宛如失聪般的静默中抬头,望向天空,看见天空破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处燃起了一把滔天大火,将厚重的云与不可侵犯的苍穹烧出了一个硕大的空洞。
须臾间,空洞中有一道流光坠落下来,拖着血红色的尾巴,如流星般,笔直地砸向大地。
大地深处,又是一声轰然巨响。
这一切的发生仅在几个呼吸之间,突兀的、意外的、快速的,让人在感受到震惊之前,那仿佛天崩地裂的架势就俨然消弭于无形。
唯有天空中缓缓朝空洞合拢的云层,还在缓缓流动着,诉说着那短暂数秒的绚烂与震撼。
龙华依然处于短暂的失聪中,格外的静谧里,他喃喃自问:“那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从天而降。
好大的声势!
没有人回答他,这场面或许是某个人的心魔,可他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见到心魔的主人。
但他一开口说话,就仿佛惊扰了这片世界的某个存在。
“谁?”
一声惊怒不定。
随即一阵劲风迎面拍来,将他拍出了这处小山坳。
也拍回了现实当中。
龙华睁开眼睛,他终于成功结丹,清醒了过来。
偏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青山杳苍白俊美的面孔——他还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安静而服帖,仿佛陷入沉睡。
“阿咬……”怎么还没醒来?
“龙华,可有不适?”於长生发现龙华醒了,抬手一招,就将龙华与青山杳拎上了岸。
今日种种,似乎都与玉髓池有关,先前龙华进阶,没法将人带出,此时人醒了,当然要第一时间把人拎出来。
他也疑惑:“为何青山道友还未醒来?”
青山杳是为了龙华才进入的玉髓池,怎么龙华醒了,青山杳却未醒?
难道心魔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可龙华也是茫然的:“我从师父你的心魔里出来后,就和阿咬分散了。”
先是破了自己的心魔,又去了一处不知是谁的心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青山杳修长的手指还牢牢握在上面,冰凉却有力。
他压下慌乱与焦躁,将自己在雪山与山坳中的经历告诉了於长生,希望师父能帮他分析出阿咬现下的情况。
“……阿咬是被困在心魔里了吗?”龙华抬手覆上青山杳的手背,抬眼望向於长生,“师父,他将我带了回来,我也要将他带回来。我该怎么做?重回玉髓池吗?”
於长生拎着折扇敲了龙华一记:“不自量力!他能随随便便闯入旁人的心魔,你能么?下了玉髓池,你也做不成什么。”
他冷眼瞧着玉髓池:“这池子邪门得很,你还想拖着青山杳下去第二次?”
於长生走上前,仔细探查青山杳的情况,半晌迟疑地喃喃:“只是在沉睡?”
龙华:“嗯?”
说到沉睡,他便不由想起阿咬此前沉睡过去的那个凛冬。
因为镇压了邪灵庞大的邪祟之力,沉沉睡去了好久,直至最近才醒来。
难道阿咬并未痊愈,沉睡的后遗症还会反复数次?
龙华皱起了眉,心中担忧。
“主人,你看这玉髓池中……”旁边的雪狼忽然道。
龙华与於长生又看向池中,在雪白的玉髓液中看见了丝丝缕缕扩散的血红,是极细的血线,从池底往上,蛛网般飘荡着。
刚才都没有的。
龙华搂紧了青山杳,自觉血线或许与阿咬沉睡有关,抬手一招,一团玉髓液裹挟着血线便落到了池边。
水团砸落在地上,玉髓液四溅开来,而极细的血线也悄然化作血雾,朝着他们缠来,同时一股鼓噪的恶意,也迎面而来。
这血雾不对劲!
於长生手腕微动,折扇一转,就将血雾拍入池中,血雾入池,又重新化作丝缕血线,悠悠飘散,那股恶意也再次隐藏在玉髓液里,屏蔽了人的感知。
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池中的血线便增加了不少。
於长生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你们还在池中时,这血线是否就出现了呢?”
当龙华与青山杳还在玉髓池中时,他没有看见血线,是因为血线没有出现,还是说血线早已出现了,只是一出现便进入了二人体内,所以在池水中见不到?
龙华闻言,很快明白了师父的隐忧。他经历了几人的心魔,想得便更远了一点:“不,可能是‘我们’还在池中时,血线就出现了。”
这个我们,包括水灯明,包括於长生。
不然很难解释,为何他们会齐齐陷入心魔,如此巧合,似有外力主导。
若血线便是这外力,就很容易解释了。
那血线又是从何而来?
“外面全乱套了。”一道身影凭空出现,正是外出探查情况的水灯明,他神色严肃,“琳琅山谷阵法失效,大量修士涌入此间,不知受何影响,此时皆神智癫狂,彼此之间大开杀戒,谷中血气极重。”
龙华与於长生对视一眼。
啊,破案了。
第73章 极恶的一生 这都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了……
山谷中的杀戮致使玉髓池中出现血线, 而这丝丝缕缕的血线,必然就是引出几人心魔的源头了。
龙华抬手抚过青山杳冰凉的脸庞,望向自家师父:“琳琅山谷的阵法, 不是飞仙宗那个很牛逼的大佬——据说乃当今修行界第一人的悲风老祖布置的阵法吗?”
谁那么大本事,竟能令阵法失效?
这些给人不详感觉的血线, 除了诱发心魔, 是否还有其他负面效果?
“先离开再言其他。”於长生一时也无法找到答案, 比起龙华,他对悲风老祖的认识更加深刻,因此琳琅山谷阵法失效一事,他比龙华更加震惊。
当今修行界, 能破解悲风老祖阵法的人,他唯想得到一个——
那就是悲风老祖本人。
但那又怎么可能呢?
毫无头绪。
总之,是非之地不久留。伤脑筋的事儿, 回去与掌门师兄细说。
於长生收回了雪狼, 领着龙华与水灯明往玉髓谷外离去。
龙华抱着青山杳, 走了没几步, 怀里好大一个人就倏地化作了瘦巴巴的小狼崽模样。他心头纠紧:“阿咬……”
“别慌。”身畔的水灯明伸出手来, 凝神在小狼崽的额上轻轻一点,“他会没事的。”
声音轻柔却无比值得人信赖。
这是……
龙华眼前闪过心魔中见到的那条宽阔平缓的、漂满了许愿灯的长河。
他偏头看向水灯明,发现这位才刚修为破境的灵,在那轻轻一点后,脸色蓦地苍白了几分。
“我是一条许愿很灵的河。”水灯明朝他扬起笑容,“你的愿望, 我已经收下了。放心吧。”
龙华怔了一下,奇异地,心竟真的静了下来。
“多谢。”
他是见过那条灵验得让世人疯狂的许愿河的, 由此出于水灯明口中笃定的话语,确能令他安心。
在三人于玉髓谷间匆匆前行时,琳琅山谷的动荡终于传到了各大门派的高层。
恰好,为了商讨九寂山山灵的事,几大门派的高层正在妖族的大本营黑雾森林碰头,而黑雾森林到琳琅山谷的距离,对这些大佬而言,也只是眨眼功夫的事儿。
“琳琅山谷的阵法失效?”得知这个消息的大佬们,反应与龙华於长生毫无区别,震惊又质疑,“能破悲风老祖阵法的人,唯有老祖本人罢?”
说话的人是丹鼎宗的宗主。
他与众人已经赶到了琳琅山谷的上空。
原本山谷有阵法,哪怕是他们这些修为至练虚、合体乃至大乘的,都没法停留在山谷上空。
可他们现在就站在山谷上空的云端深处,俯瞰着混乱的山谷内部。
可见阵法失效,是真的。
是谁做的?如何做到的?
尽管这两个问题死死盘桓在脑中,但飞仙宗宗主等人此刻都无暇顾及了。
要知道——
九寂山山灵可还在琳琅山谷之中啊!
虽然没有证据,虽然未宣之于口,但所有人一致怀疑,琳琅山谷事变,绝对是冲着九寂山来的!
当务之急,是把九寂山带出这是非之地啊!
但问题又来了。
众人海一般广阔的神识往山谷一罩,愣是没有发现青山杳龙华等人的身影。
唯有玉髓谷的方向,他们的神识一经探出,就如泥牛入海,被完全吞没。
想必人应当在那处了。
可那里究竟存在着什么?竟让他们所有人都探查不能?
阵法不是失效了吗?
“诸位,前方凶险,可愿随我前往一探,寻到九寂山山灵?”飞仙宗宗主沉声道。
“有意思。”斩仙门门主勾起唇角,已然是蠢蠢欲动,要去一探了。
“九寂山山灵要是没了,我等也幸存不了几时。”丹鼎宗宗主叹气,“走罢,看看是谁有这样大本事。”
一众大佬并不被谷内奇特的气场所影响,反而挥挥衣袖,轻描淡写地将疯狂厮杀的众修士放倒,短短瞬息间,就让整座山谷恢复了宁静。
——暗里谋划的人想要众人厮杀,那他们就让众人乖乖睡下,不再闹腾。
这个逻辑大概就是:虽然我们不知道你的目的,但一切你想做的,我们阻止就行了。
摆平了山谷内的动荡,一众大佬便径直走入了神识无法探查的区域——玉髓谷。
而打算离开玉髓谷的龙华三人,此刻正叹着气掐算着阵法出路——不知何时,玉髓谷已自成一阵,将他们封锁其中,遍寻不到出路。
於长生修傀儡道,水灯明精于术,龙华自是不提了。三人中并无特别擅长阵法的人在,面对繁琐的困阵,想要解开,就不得不耗上些许时日了。
“要不再许个愿?”水灯明低声喃喃。
於长生制止了他:“尚未到穷时,不要过分消耗自己。”
龙华也道:“算算时间,外界也该发现这儿的异变了吧?琳琅山谷对各大宗门而言不是很重要吗?也该有人来收拾烂摊子了。”
他用指节蹭了蹭小狼崽毛茸茸的脖颈:“阿咬应当是没事的,像师父说的那样,只是在沉睡着。”
刚才是他慌乱了。
他与阿咬有契约,静静感知一下,就能知道阿咬的情况尚好。
水灯明正待再说些什么,就听见玉髓谷的另一个方向传来轰然巨响,连地面都晃了两晃。就像是……阵法被打破,有谁闯了进来。
救援的人?
水灯明诧异地盯着龙华,龙华才是许愿机吧?说什么就中什么?
龙华也诧异地盯着水灯明,是你实现了愿望吗?
“小心!”却是於长生首先发现异动——玉髓谷中的池水,仿佛被无形的手抽取出来,在半空形成屏障般的巨浪,朝着三人当头砸下。
巨浪穿透了於长生支起的灵力壁障,瞬息间将三人淹没。
而传来巨响的另一个方向。
联手暴力破解阵法闯入玉髓谷的,正是飞仙宗宗主一行人。
才刚进来,就见乳白的玉髓池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线,朝他们当头砸下。
众人轻描淡写地挥一挥衣袖——
咦?
怎么拦不住?
——被原地淹没。
……
龙华发现,他又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临河的小镇,天空清朗无云,一轮清辉高悬,街道上火树银花,喧嚣热闹。
他站在临溪的石阶上,眼前是一条清凉宽阔的河流,倒映着明月清辉,粼粼皎白。
他记得这幅如画的美景。
眼前的河,正是孕育出水灯明的河。
只是在水灯明的心魔中时,他仿佛作为河流本身旁观一切,而此刻,他的视角却成为了河畔的路人。
他不怎么惊慌,甚至还有一点点熟练,很快就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伸手玩水的垂髫小童。
小童的容貌仿佛被迷雾糊了一层,看不真切,只是玩水的模样天真至纯,看得人不禁会心一笑。
小童给龙华一种隐约的熟悉感,正在他于记忆里搜索时,小童站起身,从河畔跑开。
龙华下意识跟上,一步踏出,又到了一处同样熟悉的小山坳里。
深夜,云层堆积,星月都不见了,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山坳里零星长着几棵小树苗。
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垂髫小童,容貌仿佛被迷雾糊了一层,看不真切。
龙华经历的最后一个心魔幻境就是这里。
当时他惊扰了心魔的主人,被驱逐了出去。
没想现在故地重游。
他思索地望着小童的背影,这里是这个小童的心魔吗?
这个小童本人,是不是也在玉髓谷内?
或者说,造成玉髓谷异变的,会不会就是这个人?
沉思间,远处天空传来轰然巨响。
他了然地抬头,看见穹苍被火焰烧红,一道流光拖着血红色尾巴,砸向大地。
这震撼的一幕他已见过,于是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回了小童身上。
小童仿佛被吓呆了,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燃烧的天空,整个人都在战栗,发出哀鸣般的呜咽声。
直至天空重新黯淡下来,夜晚归于静谧,那小童的颤抖都未停下。
龙华没有去安慰小童。
他不确定自己惊扰到小童后,会不会再次被赶出此间。
他隐约有种预感,他需要留在这儿看到最后,或许就能得到玉髓谷异变的答案。
很快,眼前的场景斗转,又回到了那座临河小镇上。
他依然站在石阶上,不远处蹲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
小童长大了一点。
少年蜷缩在石阶一角,抱着膝盖瑟瑟发抖,面色苍白,惶惶不安,状若疯魔般的小声呓语:“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他哆嗦颤抖的样子,与当年小山坳里战栗的小童别无二致。
没有半分长进。
啊,是他!
龙华惊觉。
水灯明也提说过,有个少年,年少时哭着喃喃“不想死”,在河畔待了一夜,最后放下了写着“长生”的许愿河灯。多年后,也是这个人挑起了两国争端,将无数人推向战争的绞肉场。
明明在水灯明的心魔里,他见过少年的模样。
可现在仔细回想,浮现在记忆里的,竟然也是一张五官模糊的面孔。
就像无形中的什么干扰了他的记忆一样。
这家伙就是幕后黑手的感觉,可真是越来越强烈了。
龙华旁观着少年抖了一整夜,最后在黎明来临前,往河中放下了一盏河灯。
河灯上颤巍巍书写着“长生”二字,顺着清凉的河水越飘越远,没有沉没。
少年也目送着河灯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
少年的身影在石阶上消失,再出现时,已经是个身材高挑修长、容貌依旧模糊不明的男子。
他长大了,成熟了,不再像孩童少年时期那般瑟瑟发抖。
龙华还是站在石阶上,注视着男子不疾不徐地弯腰,将河灯放入水中。
河灯上字迹端正地写着“长生”二字。
但这一次,男子没有目送河灯远去。
他仿佛知道结果般的,悠悠轻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去了。
从那怯弱的少年期到如今仿佛成竹在胸的男子,他中间又经历了些什么呢?
龙华不得而知,只能被动地旁观着被展示出来的种种幻境。
他终于随着男子离开了临溪小镇,来到了一处繁华的古城国都。
城池广阔,繁华热闹无比。
龙华依然感觉到熟悉。
结合到先前所见的小山坳、临溪小镇,他震惊地睁大眼睛,心若擂鼓。
这城池,这国都……莫不是师父的故乡——那座一夜间生机寂绝、唯有师父一人幸存的皇城?!
那男子在城中行走,他便悄然跟随其后。
此时的城池还是鲜活的,与他在师父心魔中所见的阴冷死寂全然不同。
两者间鲜明强烈的对比,更让他倍感怵目惊心。
是他吗?是这个男人吗?覆灭了一座皇城的罪魁祸首?
龙华跟随在男子身后,眼见着男子走遍了城中每一个角落,布下无数阵纹、禁制,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确定:
是他!
毁了师父故乡的人,定然是他!
龙华恨不能直接冲上去制止他,恨不能到皇宫深处去寻到师父的亲人,告诉他们有一个心怀叵测的男人在皇城中谋划,要害了全城所有人。
但这有什么用呢?
这都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了。是不可更改的、既存的惨状。
皇城中,新年将至的前夜。
龙华随男子站在城外,眼见着城内大阵起,鲜活的气息戛然而止,仿佛树叶瞬间枯黄,从枝条上坠下。
这座城,死去了。
……
再转眼,又是在临溪小镇的上空。
高高在上的视角,俯瞰下方的血与火、悲惨与痛苦的战场。
是在水灯明心魔中所见的战争。
男子闲适地书写出一道道阵纹,阵纹落入战场的四面八方,仿佛火上浇油一般,战场内的军士失去理智般的疯狂,野兽一般的相搏,剥离了最起码的人性。
果然是他。
是他操控着整个战场。
战场汲取着凶戾的鲜血,化作丝丝缕缕的血线,往位于战场最中央的河流汇聚而去。
这血线?
龙华握紧了拳,没错!就是他们在玉髓谷遭遇的血线!
所以玉髓谷的异变,果然是这个男人干的!他将当年在战场上的情形,复制到了琳琅山谷中。
唯一的区别在于,当时战场上被控制厮杀的都是凡人,而如今在琳琅山谷被控制的,尽是修士。
比之当年,这个人的实力更加强大了。
他见着那血线汇入河流,染红了化形的水灯明的眼眸。
所以说,这血线,能污染人的心智?让人坠魔?
玉髓谷中的血线,又是想让谁入魔呢?
龙华背脊发凉,当初男子针对的是水灯明,由许愿河化为的灵。如今最可能针对的,便是九寂山的山灵罢?
阿咬!
转念间,下方的战场渐渐消失,一座巍峨大山屹立于眼前。
嶙峋、冷寂、寸草不生。
“九寂山。”那个男人还在,仰望着料峭的山体,身体猛然一震,仿佛从某个梦里惊醒,“是我小瞧了你。”
男人抬手一挥,龙华只觉一股子大力袭来,将他从此间拉扯了出去。
再次睁开眼,已经回到了玉髓谷中。
他站在原地,玉髓池水浸没到腰间,手中还稳稳当当地抱着湿漉漉的小狼崽。
他下意识低头,恰好对上一双漂亮的浅灰色眼睛,如远雾轻烟,山与水都沉静在里面。
第74章 坠凡的仙人 天幕燃烧,大地撼动,正是……
“阿咬, 你醒啦!”
龙华惊喜地举起小狼崽,放在眼前左瞧瞧右看看,稀罕得不行, “刚才是怎么了?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狼崽伸出爪子碰碰他的鼻尖,轻轻一下, 像夏夜凉风拂去心头焦虑一般:“无事。只是惯常的镇压邪祟而已。”
他抖了抖湿漉漉的耳朵, 四下看了看, 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
只见玉髓谷中仿佛洪峰过境,被彻底淹没过一次一样,他们几人也都是衣衫尽湿,格外狼狈。
“一言难尽。”水灯明掐了个诀, 叫众人重新变得清爽之后,才道,“玉髓谷的困阵已破, 青山道友也已清醒, 不若我们离开再谈?”
“可!”龙华抱着小狼崽, 再赞同不过。天知道再多待一会儿, 他们还会不会再被拉入某个人的心魔幻境里。
几人匆匆离开玉髓谷, 这一次便是畅通无阻了。
只在见到琳琅山谷的情状后,又是吃了一惊:只见山谷中一片狼藉,血污弥漫,再不见半点仙灵生机的模样。尚且一息尚存的修士们,也都倒了一地,意识昏沉。
“恐怕是仙门善后之人已经到了。”水灯明先前出来打探的时候, 山谷中打杀得正是凶险的时候,如今都安静了下来,“应是有大能出手, 制止了他们罢。”
“这么说来,玉髓谷的困阵破开,也是大能出手了。”水灯明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不知是哪位莅临,是否已经离开了呢?”
不是哪位,而是一群大能站在玉髓谷出口,目送龙华几人渐行渐远,默默松了口气。
山灵无恙,甚好甚好。
半晌,飞仙宗宗主才沉声道:“方才本座进入了一处幻境,竟解开了两个多年的困惑。当年於长生的故土一夜生机寂绝,仙门查探多年,也未能找到丝毫线索。再有多年前,凡世间因许愿河而起的战争,杀得凡间血气冲天,直至修行界介入其中才得以渐渐消停,当时便发现有修士在暗中操控战争,却未能揪出此人……”
他沉声道:“没想到,犯下这两起恶事的乃同一人。”
他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大家都毫无惊异之色,便知众人与他的经历相似,也不再多言幻境中所见,只蹙眉道:“此人实力深不可测,本座极尽推演之术,仍未能探查出他的身份为何。如此穷凶极恶之徒,隐于暗处,着实叫人难安。”
“你可有线索?”他问的是斩仙门门主。
斩仙门门主冷笑一声:“为何问本尊?此处要论推演之术,你飞仙宗都不行,还能谁行?”
飞仙宗宗主皱眉:“斩仙门与天魔宫掌控魔道多年……”
“你便断定那人定是我魔道中人了?”斩仙门门主没让他说完,就讥讽道,“谁人不知,仙道修士为祸一方的时候,比魔道修士更灭绝人性呢?”
风狼族族长图雪风一听他们又有吵起来的迹象,头大地伸手打断:“等等,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幻境最开始,在那个小山坳上所见的情形,有一些眼熟?不对,是耳熟!”
丹鼎宗宗主道:“说说看?”
图雪风回忆着道:“我也是小时候听族里的长辈说的。仙雪冢,都不陌生吧?”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仙雪冢,传闻是数千年前,仙人坠入凡间,身死道消后形成洞府,所以才有无数奇珍散落其中。
长久岁月来,仙雪冢开启过数次,每每开启,都会吸引无数修士前去寻找机缘。直至如今,仙雪冢外围的珍宝已经快被雁过拔毛的修士们清扫一空,但内部却无一人真正闯入进去。
仙雪冢乃仙人的墓冢,寻常修士都是当作闲话传言般一讲,要问他们到底信不信,大都是不信的。毕竟修行界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仙雪冢的来历,墓冢一说,就像杂谈野话一样,只在修士口中流传下来。
但此时在场的几位,却是能接触到最接近世间所有真相的人。
因此他们深知——仙雪冢,确实是仙人坠凡,身死道消后的墓冢。
仙雪冢原名本是仙血冢,浸染了仙人血肉的墓冢。只是后来似是卜算说仙血冢名字戾气过重,大凶,渐渐化名为了仙雪冢。
图雪风又道:“我等在幻境中所见场景,天幕燃烧,大地撼动,正是仙人坠凡的那一幕罢。”
众人心中一动,确实如此!
飞仙宗宗主面色一沉:“方才的幻境,是某人的心魔幻境。若仙人坠凡当日,那人就在现场——这个人,究竟活了多长岁月?”
众人默然不语。
丹鼎宗宗主叹息一声:“许是我们想错了。幻境仅是那人想象而出,也不无可能。”
但众人都是修为高深、灵觉敏锐的修士,心中的猜测早已有了偏向,因此神色都渐渐肃然。包括说着或许的丹鼎宗宗主,都无法给出轻松的表情。
毕竟仙人坠凡那个时代的修士,对他们而言,也都是老祖宗级别的人物了。
若真是这样的人物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在谋夺九寂山山灵,他们也很难再大言不惭地说出“保护山灵”这些话了。
“怎么可能有活了数千年的修士呢?”丹鼎宗宗主摇头,似乎想给自己定定心,“大乘期修士的寿数也不过千载有余。数千年?要么飞升了,要么寿数已尽——莫非,那人是夺舍转世?”
斩仙门门主已经施展秘法清扫了一圈琳琅山谷,山谷中发生的事儿一看就像魔道修士的手段,正好由他这个魔道宗师出手查找线索。
他先挑事般地提了一句:“活了数千年的老王八又不是没有。你们仙道不就有一个发下宏愿,天荒界祸乱之苗头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飞升的悲风老祖吗?”
不等飞仙宗宗主发怒,他就留下一句:“玉髓谷里有噬魂宗那味儿了。那人已经跑了,本尊先走一步,说不得还能捉住那家伙的小尾巴。至于你们,或许可以上飞仙宗问问你们那老祖宗,认不认识一个跟他一样的老王八。”
说完便消失了身形。
“噬魂宗也只剩那滑不留手的宗主了罢?我也随他去看看。”天魔宫宫主也跟着去了。
飞仙宗宗主狂怒:“竖子尔敢!”
何掌门安慰地拍拍飞仙宗宗主:“莫气,仔细想想,他那话也有点道理。飞仙宗既有悲风老祖坐镇,何不去问问他,若那人真与老祖是同一时代的修士,老祖或许能给我们答案。”
很快,一波人前去追查幕后之人,一波人前往飞仙宗向悲风老祖寻求线索。琳琅山谷中,晕了一地的修士很快也被驻守琳琅山谷的各门派执法队一一抓走安置,以待排查审核身份。
才刚刚清醒的散修罗越:“……”
又双叒叕!被关了!
不意外,一点儿也不意外。之前在琳琅山谷外见到龙华的时候,他就该有此觉悟了。
妈的!
……
龙华一行出了琳琅山谷后,在於长生的带领下,到了毗邻城池的一处宅邸中落脚。
好生休整了一番后,几人才在院落碰头,谈起玉髓谷中发生的事。
正推演着幕后之人时,於长生忽然接到一道传讯,顿时神色奇特起来。
龙华好奇问:“师父,怎么了?”
“掌门就在附近,听闻琳琅山谷之变,正打算来探望一下我们。”於长生说着便抬起眼眸,话音落时,灵世宗的何掌门就已经来到了他们眼前。
何掌门目光清明,仔细打量了院中几人。
他先是看过龙华与青山杳,略略松了口气。而后看过水灯明与於长生,目光一掠而过,在掠过之后,又惊疑一声,飞快将目光转了回来:“你们……”
於长生从何掌门眼中看到了不妥,蹙眉问道:“怎么?”
何掌门上前几步,点出一指灵光,落在於长生的心口上。
於长生没有避开,只垂眸看向何掌门的指尖,见那指尖在他胸前微微动作,艰难地从心口处牵扯出一枚漆黑的灵印阵法。
“这是!”於长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冷了下来:“竟有人给区区打下印记?”
何掌门将漆黑灵印捏在指尖,神色肃然:“师弟,此人手法了得,这枚印记在你体内已是年时久远。可你在我灵世宗修行多年,包括宗门长辈在内,从未有人在你身上看出异常。”
“何止。”於长生握紧了扇柄,“印记就在区区身上,区区竟毫无所觉!”
何掌门指尖泛白,像是已拿捏不住,于是灵力爆起,先将灵印捏碎:“这枚印记已经在你体内发作过了,所以如今才被我发现。”
他侧身走到水灯明面前,以同样的手法取出了一枚漆黑灵印。
“你们二人中了同样的招数。”何掌门问道,“你们可有线索?”
“那个人!”龙华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
那个一夜间覆灭了师父故土,以凡人的战争染红许愿河的那个男人!
龙华想到某个可能,不寒而栗——
这一道漆黑灵印,或许早在皇城覆灭,而师父一人独活的时候,就悄然落在了师父身上。早在许愿河被鲜血染红,水灯明初化人形时,就无声潜入了水灯明体内。
那个人,始终在暗处注视着这二人。
直至今日,为了达到某个目的,那个人终于掀开了暗手,同时激发了师父与水灯明体内的灵印。
那个男人,宛如一道附骨之疽,在最开始,便阴影般地跟随在师父与水灯明身后。
而让这人揭开多年暗牌也要达成的目的……龙华看向化为人形的青山杳,郁闷又警惕:“一定又是冲你来的。”
阿杳冲他扬起一个笑容,浅灰的瞳仁清粼粼的:“别担心,谁也带不走我。”
第75章 执念与宿命 魔物之善,余泽人间。
何掌门的到来, 不仅是关心探望龙华一行,还带来了一个消息:仙雪冢近日有了异动,或许开启在即。
“仙雪冢……”青山杳为了节省力气, 又化作了小狼崽的模样,被龙华抱在怀里, 此时困顿地眨了眨眼, 似是回想起什么, “方才在心魔幻境里所见的星辰陨落之地,应当就是仙雪冢了。”
於长生诧异地瞥过目光:“嗯?”
他也听过“仙雪冢乃仙人的墓冢”这类传言,但因不知真相,只当做是闲言碎语, 从未放在心上。
在离开玉髓谷的最后,他同样见到了山坳中的小童,以及从天空坠落的流星, 却完全没有联想到仙雪冢上去。
不过看着青山杳, 於长生便认可地点了点头, 若是漫长岁月来吸纳一切邪祟的九寂山, 自然是知晓这等隐秘的。
九寂山镇压世间邪祟, 也从八方汇聚而来的恶意中,汲取到世间的种种隐秘与真相。
“星辰陨落……仙人陨落……“水灯明也意识到了什么,吸了口凉气,”仙雪冢当真是仙人的埋骨之地?”
青山杳肯定了他的猜测。
这等隐秘都了若指掌,不愧是九寂山。思及此,水灯明心念一动:“青山道友, 你可知,那山坳中的小童是何人物?”
於长生的故国被毁,他当年也险些入魔, 一场凡间的战乱皆因那小童而起。如今,那人依旧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在玉髓谷酝酿出心魔幻境,在琳琅山谷掀起一场血腥斗争,其性情冷酷、心思歹毒、所图也甚大,将来势必会带来更多腥风血雨。
若能提前知晓那人是谁,他们便能占得先机,将那恶人伏诛。
“他的修为高深,早已蒙蔽天机。”小狼崽轻声道,“多年前或许我还知道他,可如今,他已在我的记忆里模糊。”
水灯明叹道:“确实,此人修为深不可测,我虽在最后的幻境中见过他的模样,但此刻再回想起来,的确是面目模糊,连声音也记不清了。”
何掌门在旁听着,内心也默默叹息,不止是水灯明他们,就凭他与飞仙宗宗主等人的修为,也完全记不住那人的一切特征。
“但线索也出现了不是吗?”龙华笑道,“星辰坠落那一幕,是那人的心魔。既然知道星辰坠落之地是仙雪冢,不如我们去仙雪冢看看?也正巧了,仙雪冢不是即将开启么?老天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於长生给了自家弟子一个赞赏的眼神,折扇一敲手掌:“可行!”
默默围观的何掌门抬手摸了摸下巴,与其终日防贼,不若尽早将幕后之人给抓出来。龙华小子与九寂山一同前往仙雪冢,便是极好的机会。
当然,以防万一,他们也会在暗中保护的。
说到暗中保护,云不知道友呢?何掌门纳闷地眯了眯眼。
——再次混入春花戏班的云不知,此刻正与戏班众人一起,站在琳琅山谷外,看着执法队在山谷内进进出出善后。
按理说此时闲杂人等都不可靠近琳琅山谷,可奈何班主陵岚游历四方,各派都刷了个脸熟,才得以围观琳琅山谷的惨烈留痕。
“啊这……”得见山谷内的血腥,蜃妖陵岚一团白雾的身形都扭曲了一瞬,“悲风老祖布置的阵法,竟然被破了?是谁?谁人有这么大本事!”
他也想知道啊!云不知既惊愕又焦急,在龙华几人往琳琅山谷来时,他也悄然跟了上来。只是他如今身负几口黑锅,行动间总有几分不易,导致尾随不怎么顺利。还好遇上了蜃妖陵岚,再次以洛云的身份加入戏班,才到了这里。
春花戏班来琳琅山谷,也是为了表演一幕戏,与万年前的琳琅山谷有关。戏剧里,琳琅山谷曾经名为厄难谷,是一个汇聚着天下至阴至毒,至邪至煞的地方,埋葬着本是天生恶种的,被称作是魔物的存在。然而哪怕是为了祸乱世间才自天道中诞生的魔物,也不甘命运的摆布,献祭全族性命,将厄难谷化作如今的琳琅山谷,只为了证明,魔物的存在并不是全然的毁灭,天下间最阴毒邪恶的存在,也可以孕育出生的力量来。
那是一个厄难之地,否极泰来,春暖花开的故事。云不知曾经在别处看过春花戏班的表演,至今还记得当时被打破宿命的魔物一族所震撼的心情。
“魔物一族以灭族为代价换来的琳琅山谷……”蜃妖陵岚平素轻松愉快的声音变得紧绷,“我绝不原谅破坏这一切的人!”
总是带着戏班在满大陆溜达,不显山不露水的蜃妖,忽然爆发出极其可怕的气势,让人惊觉他也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大妖,修为极其高深。
云不知被陵岚的气势刺激得身体紧绷,诧异地想,是陵岚入戏太深,将反复演出的故事信以为真,还是戏剧中讲述的魔物的故事都是真的?否则为何一见琳琅山谷被毁,陵岚的反应如此激烈?
“人间之恶,恶于魔物。”陵岚缓缓平息怒火,转身对戏班众人道,“诸位,今日的剧目只能延后了。之后戏班的诸多安排,暂请阿罗主持。我且有必为之事,需离开戏班一段时日。”
“是,班主。”被他称作阿罗的修士,正拱手应下,却又在中途惊愕地抬手,指向陵岚的背后,“班主快看……”
陵岚的背后是琳琅山谷。
温和醇厚的灵力,此刻正如潮水般,自山谷中漫出。
陵岚错愕地回望山谷,只见一片狼藉的谷内,仿佛被一只温柔的大手拂过,将所有的惨烈痕迹抹消、修复。
碾压成泥的灵植自泥土中抽芽、生长,破碎干涸的泉眼恢复了形状,潺潺涌出灵泉,四溅的血迹渐渐隐没于灵粹的绿色当中,氤氲的灵气缠缠绕绕,山谷眨眼间焕然一新,依旧是云蒸霞蔚的洞天福地。
仿佛琳琅山谷有灵,固执地抹去一切不合时宜的狼藉与混乱,要令自己生机蓬勃、清澈纯粹。
“……”沉默良久,陵岚忽地轻笑出声,“魔物之善,余泽人间。”
阿罗问他:“班主,那您还离开吗?”既然琳琅山谷已经恢复如初。
“若放任人间之恶,再多的余泽,也会被挥霍殆尽罢?”陵岚的身形是一团雾气,此时雾气吞吐不定,悠远又诡谲,“山谷又还有几次新生呢?”
“阿罗会守好戏班。等待班主回归。”阿罗掷地有声。
云不知也远远望着万象更新的琳琅山谷,他忽然便信了戏剧里关于魔物的故事,那不甘宿命的执念与信念,哪怕过去万年,也坚定地再一次展现在他们面前——重新活过来的琳琅山谷,便是那执念的具体模样。
可能是先前始终担忧着山灵一行,此刻他深受琳琅山谷的触动,蓦地便想到了九寂山。
九寂山的宿命是镇压世间邪祟,如今九寂山意外化形出世,无论是他们暗中守护的一方,还是态度强硬打算逼迫山灵回归山体的一方,最终目的其实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让九寂山回到他本来的宿命中去。
最初拦在九寂山外,不允许山灵离开的一方,是担心山灵见过人间繁华,不愿再固守千百年的朔风与苍茫雪白。更担心他被人类同化,有了私心和欲望,生出了忿怼与不甘,不愿再为他人牺牲自己。
而他们选择守护的一方,不仅仅源于对山灵的感激与愧疚而放任山灵出世,更是因为他们知晓,山灵会对这个世间生出不舍,不愿消亡;也正因为不舍,才会毅然决定继续保护这个世界。
山灵会回去的,也必须回去。
哪怕他们守护一方推测错误,山灵如强硬一派所料,不愿再一味的付出,那也必须回去。
所以,他们对九寂山山灵的守护,是有时限的。
到了山灵应当回归的时候,他们自会设法令山灵回归,回去既定的命运里。
他此刻为魔物一族冲破宿命的偏执而震撼,可又绝不赞成九寂山山灵如魔物一族那般,孤注一掷,打破自身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