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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 年终 33122 字 1个月前

第41章 节日意外 陶瓷菩萨。

白双影的隐藏对方休无效。

方休惊奇的视线中, 白双影双指轻轻一划,衣袂云雾般拂动,那一瞬如同割裂了天地。方休不懂玄学术法, 可他仍能模模糊糊感觉到, 有什么连接此地的东西断掉了。

它断得又轻又自然,如同落叶坠下枝头。

黎烁原地踉跄两步, 眼中漆黑骤然散去。他捂着脑袋,当场脏话连连。方休努力分辨那堆方言风华,黎烁貌似在辱骂地府。

“怎么回事?”方休快步上前, 停在白双影身边。

白双影实话实说:“地府在他身上做了手脚——若是厄出现损坏,此鬼还在, 便激他发狂乱杀。”

他顿了顿, 又补充, “不过这术法使得粗糙,力量也不强。大约不是正规指令,而是鬼差擅自行事。”

方休咋舌。原来黎烁吃了一记控制法术, 他的鬼上去解了控, 真不愧是金牌辅助。

看来白双影虽不如他懂人心, 但绝对比他更懂地府。

方休:“鬼差干嘛做这种事?”

“黎烁执念不深, 理性尚存。否则以厉鬼秉性, 不可能坐视你破坏厄。”

白双影望向还在头昏眼花的黎烁, “凡人成厉鬼,很难有惊天动地的执念。年岁久了执念消解, 大部分厉鬼会自然消失。”

方休能理解。不然古往今来死了这么多人, 鬼口数量得爆炸。

他琢磨了会儿:“鬼差见黎烁快成鬼仙了,担心他临门一脚放下执念,消极比赛?”

白双影点头。

怪不得, 方休心想。

当初地府对福老儿可没这么客气,甚至漠视它被自己消灭。比起成仙遥遥无期的福老儿,黎烁显然更有价值。

说不定“养出鬼仙”还算鬼差绩效呢,如此一来,有鬼动歪心思也不稀奇。

……等从这里出去,他绝对要投诉!

“妈的都说了别磨叽,赶快烧了照片!”黎烁龇牙咧嘴道。

方休接过关鹤手里的打火机,再次点火。

这次火焰顺利燃烧起来。

音乐消失,焰火沉寂。

美丽的夜空在方休面前剥落,露出霉变的老墙皮。圆月所在的位置,赫然是一尊蒙了灰的陶瓷观音。

因果袭来之时,白双影突然闪到方休身后,将他整个拢入怀中。方休没来得及细想,便被汹涌而来的因果淹没。

……

黎烁和家里断了联系后,一直在癸省安河市生活。

安河市有栋古董居民楼,是上个世纪留下的产物。它一套房也就三十多平,楼况差到令人发指,被周遭居民戏称为“混子楼”——

这里的房子烂到卖不出去。还在那住的,全是些不三不四的混子。

黎烁在这里有套房。

这套房曾属于他奶奶。房子装修是老人留下的,又丑又破。

客厅最显眼的地方还供了尊陶瓷观音像。那尊瓷像看着就廉价,老人却天天烧香祭拜,弄得屋里烟熏火燎。

黎烁把这套房子托给了“楼管”——楼管不签合同,不瞧身份证,专门把房子租给底层的三教九流。

楼管会扣六成房租当做管理费。不过考虑到房子的难管程度,黎烁觉得挺值。

就当每个月领点烟钱,他想。

说来黎烁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只能做做零工。他在超市搬过货,饭店打过工。他总觉得辛苦,干两天就跑了,接着旷工开除一条龙。

后来黎烁干脆跑起了外卖。挣够了钱,他便瘫在出租屋刷短视频打游戏,等没钱了再跑一段时间。

但他还是活得不爽——得想办法多搞点钱,他想。

某一天,他打起了租客的主意。

他打算回房子里转一圈,挑点“损伤”,敲几个钱花花。反正房子是他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然而敲开自家房门后,黎烁萎靡了。

无他,这位房客看着就是个猛男——此人身板结实,比黎烁高半个头。他下巴留着沧桑的胡茬,一眼看不太出年纪。

那人叼着烟,目光自上而下一瞥,黎烁敲诈的心思烟消云散。

“那啥,大哥,这是我的房子哈,我就回来拿点东西。”黎烁干笑。

大哥:“哦。”

“哥您贵姓啊?”

“姓林。”

“那就是林哥。”

黎烁打着哈哈,在柜子里装模作样地翻,只翻出几张奶奶的老照片。他呃了半天,只好说自己想奶奶了,拿两张照片回去看。

没想到林哥挺吃这套,他弹弹烟灰,不耐的神色淡了点:“要拿都拿走,没事少来烦我。”

说着,他随意地靠在窗边,瞧着窗外喷云吐雾。

什么是气场,这就是气场。黎烁突然觉得林哥很酷,一看就是那种“懂很多”的大哥。

这大哥一定知道怎么赚钱。

黎烁每份工作干不了几天,外卖也是一个人跑,压根没几个朋友。难得多了条人脉,搭搭总没坏处吧?

于是他问:“哥加个微信呗?要是屋里有啥坏了,我过来修修。”

这屋里就没几样能用的东西,林哥有点无语地瞄他:“不用,我就在这过个夜。”

黎烁立即拿出小混混的死皮赖脸:“那留个电话号码呗,我有事好找您。”

林哥被他缠得烦不胜烦,嗯了声。黎烁飞快存好那串号码,当面给林哥打了过去。林哥随便扫了眼,没存。

黎烁并没有气馁,他只是觉得这哥们更酷了。

之后的时日,他每周都给林哥发条短信套近乎。短信全部石沉大海,黎烁一度怀疑自己被拉了黑名单。

中秋节那天,他又发:【中秋快乐。小弟没钱没家没女人,有空出来喝一个,小弟请客。】

谁想,这次林哥竟然回复了:【行】

两人约了个烧烤摊。附近有条开业刚满一年的步行街,正噼里啪啦放烟花。

林哥话很少,不爱谈自己的事,这场小聚堪比陌生人拼桌。即便如此,难得有人陪着过中秋,黎烁喝得微醺,大吐苦水。

“世道不公平呐。”他醉醺醺地说,“轻松点的活儿,都、都要大专。这是学历歧视我跟你说……老百姓赚点钱难啊……”

林哥敷衍地应着,专心吃羊肉串。

“哥你知道啥工作来钱快不,给小弟介绍介绍?”黎烁挥舞酒瓶,图穷匕见。

“嘿嘿,稍微灰色点也没关系,小弟我有觉悟……”

林哥抬起头来,眉头有点皱:“什么觉悟?”

“我在KTV端过盘子,有的开价可高了……可惜人家要么收长得好会来事的,要么收镇得住场子的,我两边都不沾。”

黎烁遗憾得直叹气,“那边一个月能开到上万呢。我超市打工起早贪黑,五千块都拿不到……”

“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钱可是个好东西!只要有钱,大把美女过来贴,我也不用抽这破烟……”

林哥:“……钱确实是个好东西。”

黎烁总觉得林哥这句话味道怪怪的,至于哪里怪,他泡了酒精的脑子品不出来。

不过他发现了其他东西。林哥胸前口袋有点撑,露出什么东西的一角,像是照片。

别是女人照片吧,黎烁借着醉意一掏——

林哥脸色微变,他整个人绷了绷,接着又无所谓地伸手:“别乱动,还我。”

黎烁看着手中照片,困惑地眨眨眼。

照片看着还挺新。上面是一条灯火通明的步行街,焰火与圆月凝固在天上。

照片主角是七八个小伙子。他们也在夜宵摊撸串,个个笑容灿烂,看着关系非常好——全是男的,没有黎烁想象中的漂亮女人。

黎烁失望:“这啥?”

“我朋友。”林哥轻描淡写道。

黎烁:“出来喝酒还带朋友照片,哥你这么肉麻啊。”

林哥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迅速抽回照片:“……里头一个兄弟没了,我带他过个节。”

黎烁:“!”这可真是太酷了。

黎烁:“那剩下的朋友呢,咋不跟他们聚?”

林哥:“管好你自己。”

黎烁悻悻闭嘴,几分钟后,他又开始大肆宣扬生活艰苦——从他稀烂的家庭关系,到他稀烂的账户余额。

可他不管怎么卖惨,林哥都没站出来给他指条明路,啊不是,暗路。

到了最后,林哥只是无情地告诉他,没事少发短信。不过之后他又说,中秋节可以出来吃饭。

他们第一次吃饭,这种进展可以了,黎烁想。

……

黎烁继续混着日子。第二年中秋,他们再次出来小聚。

林哥的打扮上了点档次。黎烁想不通,林哥明明混得还可以,怎么会没人一起过中秋呢?

这一年,黎烁习惯性大吐苦水。吐完之后,他又神神秘秘地说,哥你知道“二贵”吗?

这是他从别人那听说的名字,据说是道上的。眼下他能说出这名字,想必林哥也会高看他一眼。

果然,林哥皱皱眉:“哪儿听来的?”

“哎,这种事不重要。”黎烁咬着螃蟹腿,“跟着二贵能赚钱,哥你知不知——”

“你知道他们干嘛的吗?”林哥打断道。

黎烁:“嗨,不就搞那个的嘛,KTV里的那个药。我听说帮二贵做事,来钱特别快。”

接着他欲盖弥彰道,“其实没啥,娱乐圈好多玩这个的,人家国外都合法了……”

林哥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黎烁有种错觉——他以为自己要挨揍。

最终,林哥只是瞪了他一眼:“回去查查法律,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命值多少钱。”

黎烁闭了嘴,发热的脑袋迅速降温。他虽然想要钱,但他更怕死。

于是他转移话题道:“嘿嘿,林哥你还带着照片啊……”

这一晚,林哥倒是跟他说了不少话。

林哥叫他多花点心思,想想自己擅长什么,别看见啥干啥,那样长久不了。

黎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才不关心长久不长久,他只想要钱。

不过他仍遵守着他们的约定,非必要不发短信。倒是林哥主动给他发了两条短信,询问屋里热水器的事。

他们这算朋友吗?大概算吧,黎烁想。

……

第三年中秋节,林哥衣服变得更高档,选的烧烤摊倒是越发普通。

黎烁打扮邋遢极了,他头发有点打绺,一张脸带着作息不规律的蜡黄色。两人坐在一起,看着怪别扭的。

这次黎烁还没来得及抱怨,林哥先一步开口:“你挺会修东西。”

一说到自己擅长的事,黎烁来了精神:“我初中还帮同学修小车呢,就那种玩具赛车,修一次两块钱。”

他兴高采烈地比划,眼里有了点神采。

“去试试修理店吧。”林哥思忖道,“怕累就别做家电上门,可以修电脑修手机,我听说修游戏机也赚钱。”

说罢,他拘谨地添了句,“其实我不太懂,但既然你喜欢,试试总没错。”

黎烁来了兴致:“哎哥你别说,我就爱鼓捣这些!”

林哥指指远处的焰火:“步行街的电器店生意挺好,我前两天看着在招人。”

罕见的,他的语调带了点笑意。

“我明天就去!”黎烁一拍大腿。

最近他缺钱缺疯了。这活儿听着不算太累,正合他的心意。

有了目标,黎烁没再抱怨太多。两人正常聊起来,可惜林哥还是没说多少自己的事——他只说自己做生意,最近生意还行。

“哥你既然赚了钱,还住我那破房子干嘛?”黎烁不解。

“哪里过夜都一样,乱挪地方反而麻烦。”

黎烁不理解,等他有了钱,他绝对租个精装修大房子。不过话说回来,林哥好像真把他当朋友了,会当着他的面拿出照片看。

每次看到照片,林哥的表情都会变得很怀念。

黎烁想,那一定是林哥很好的朋友。

希望自己和林哥也能成为那么好的朋友。

……

第四年中秋节,黎烁打扮得干干净净。他穿了件时髦的连帽衫,头发做了挑染。林哥反而衣着低调,一身暗沉老气的打扮。

一见面,黎烁就开始叽叽喳喳地说。

他在修东西方面确实有天赋,学得快修得好,电器店老板爽快地雇佣了他。如今他越干越起劲,杀了他也不辞职。

他一个月能到手七千块,老板还给他交五险一金。他在靠近步行街的地方租了间小公寓,房间安静又干净,窗外景色特别好。

这次黎烁忘记了抱怨,酒也没有喝多少。

“哥你是不知道,我们店生意爆好。有人把我拍到网上,好多人把游戏机寄过来让我修,老板说明年就给我涨工资。”

黎烁眉飞色舞,“对了,隔壁奶茶店的妹子天天冲我笑,哥你说她会不会对我有意思……”

林哥点了支烟,边听边笑。

黎烁突然发现,这人笑起来还是很有气场。

果然林哥就是很酷,也确实知道怎么赚钱。当初他努力跟林哥搭话,这决定真是太明智了。

惯例聊完,林哥罕见地提了要求。

林哥:“小黎,能不能替我保管照片?以后咱们中秋碰头,你帮我带着。”

黎烁:“啊?”

一张照片而已,又不占地方,干嘛要别人保管?

林哥倒是很自然地解释,说最近忙得昏天黑地,动不动丢三落四,怕不小心把照片搞丢。另外黎烁拿着照片,还能逼他中秋过来聚,省得他“有钱后冷落朋友”。

黎烁很喜欢后半句,欣然答应。

说起来,林哥貌似有某种强迫症——林哥尽管年年中秋过来聚,但他每年都要强调,必须由他主动约黎烁。要是他中秋没发短信定地方,那就是忙,黎烁不要打扰。

生意人总有点怪癖,黎烁理解。

“哥你要是一直不来怎么办?”黎烁自然而然地问。

林哥抽烟的动作顿了顿,笑道:“那你把照片烧了吧。”

“……啥?”

“照片其实是我朋友的。他出事后,他家人本来打算烧给他。我想留个念想,要过来了。”

林哥望向那轮圆月,“到头来尘归尘土归土,也挺好。”

黎烁听得直抽气,敢情这是死人的东西。都说生意人迷信,林哥怎么就不嫌晦气?

不过既然是朋友的东西,应该会反过来保佑活人吧?他又不太确定了。

最终黎烁接过照片,答应以后由他带来。

……毕竟林哥不仅算他半个恩人,更是他的朋友。

四年来年年小聚,互相帮衬,这不叫哥们叫什么?

……

第五年中秋节,白天。

黎烁心情好得不得了,他决定回一趟混子楼,给林哥一个惊喜。

他有很多想告诉林哥的事,一顿饭怕是说不完——

他在电器店干了两年,店里生意红红火火。老板把他升成副店长,现在他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块。

另外,他和奶茶店的姑娘谈起了恋爱。

姑娘叫娟子,模样一般,身材平板似的,和短视频美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今黎烁却觉得无所谓——反正他自己矮子一个,长得也不帅,这样踏踏实实就挺好。

而且他觉得娟子笑起来很可爱,比那些网红笑得更好看。

不过要成家的话,他得有些积蓄。

黎烁细心计算过。戒了烟,一个月能省好几百块。日常吃喝收敛点,租房稍微省一省,又是大几百。他一个月能攒个八千多,一年能攒十万!

这样过三年,他可以存个三十万,足够一间房子的首付……

到时候他可以带娟子回家见父母。如今想想,自己之前确实不像话。现在他有了出息,正好缓和一下和家里的关系……

总之这个中秋夜,他要和娟子约会,怕是没办法和林哥吃饭了。

黎烁决定把他们的中秋小聚挪到白天,顺便从林哥那里打听点约会经验。

去混子楼之前,黎烁专门买了点好酒好菜,没忘记带上那张照片。

其实直到现在,林哥还没给他发约饭的短信,黎烁也不知道林哥今年有没有空。但他无所谓——大不了扑个空嘛,反正是他的房子。

别说,好几年没回混子楼了,他还有点好奇。

……然而黎烁刚到家门口,就被人照脸来了一拳。

他当场被打懵了,鼻子两道热流,手里菜肴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接着他被人一把揪进门,摔上地板。

地上全是血,他的衣服一下子吸饱了血,又重又黏。

……为什么地上会有这么多血?

眩晕之中,黎烁听人有人在头上交谈。

“谁啊这是?”一个粗哑声音问。

“楼管说了,一个离家的混子,市里待了好些年,没啥问题。”另一个人答道,还往他背上踩了一脚,“……他什么都不是。”

不,他没有“什么都不是”,黎烁朦朦胧胧想。

他是个人,他活得挺像样。

他当上了副店长,他有个可爱的女朋友,他一个月能挣一万块呢。

“二贵哥,怎么搞?”那声音问。

粗哑声音嘿了声:“都上门了还怎么搞,弄死。”

黎烁没能反应过来,听“二贵哥”语气,就像他不是个人,是块肉。

“等等,”二贵又说,“那条子还没咽气,当着他的面弄死,看他还硬不硬气。”

黎烁被拖到客厅中央。歪斜的天地里,他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那人奄奄一息,眉眼上全是血。但他认得,那是林哥。

林哥似乎也认出了他。五年下来,黎烁第一次在林哥眼里看到恐慌。

浓重的血腥气顶着鼻子,黎烁渐渐回过味来。

……二贵是做毒品买卖的。

……他口中的“条子”林哥,一定是缉毒警察。

林哥不加微信不存手机号,连照片都不愿放在住处。

林哥听自己提起二贵和毒品时,态度变得十分严肃。

林哥不谈自己家人,林哥不和朋友联络,林哥一个朋友因为“意外”死亡……

黎烁感觉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这么聪明,比初中修小车时还聪明——

他突然猜到了所谓的“意外”指什么。没准林哥死去的朋友也是缉毒警,和林哥一样。

他突然看懂了林哥眼中的惊惧,那惊惧一半是因为自己,另一半是因为那张照片……因为那张照片上还活着的同僚。

那一刻,黎烁其实没想太多。他不习惯想什么公理大义,也没想什么社会责任。

……他只是想,他把照片带来了地狱,他得善后。

……他不能坑死朋友的兄弟。

黎烁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冲向里屋。

这是他奶奶的房子。儿时,他在这里住过许久——比如他知道,冲进里屋后,该怎么卡死那扇破门。

窗户上有防盗网,二贵的马仔们也不急,只当他困兽之斗。咣咣砸门声中,黎烁摸出了那张照片。

照片被血浸透,染上大片暗红。

黎烁蹒跚着靠近窗台,找到了熟悉的砖缝。老房子到处都是缝,而这是属于他的秘密仓库,他小时候曾在这里藏钱和红包,省得被家长收走。

黎烁勾了勾嘴角,将照片塞进缝隙。砖缝很深,黑暗顷刻间将它吞没。

他很小心,没在缝隙附近沾上血。

照片安全了,他想,谁也发现不了。

伴随着一声闷响,门被踹开。

有人一脚把他踢倒在地,又把他拖向客厅。那人嘴里叽叽咕咕骂着,大意是叫他死了求救的心,这里是混子楼,再吵也不会有人管。

黎烁没听进去,他余光看着拖他的马仔。

这马仔不到三十,和他差不多大。瞧那人骂人的模样,像极了另一个他自己。

剧痛中,黎烁突然有点想笑。遇见林哥,他在这被杀,没遇见林哥,他没准在这杀人。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黎烁想。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么从哪里找鬼推磨呢?……得把人变成鬼啊。

黎烁再次被拖回客厅。

林哥还在艰难地喘息,一双眼绝望地盯着黎烁,像是想用眼神把他推离这里。

黎烁舔舔嘴上的血。他骤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林哥大概不姓林,他恐怕永远无法知道大哥姓什么了。

哥,没用的。他想。

“哥,没事的。”他说。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运气太差了,你不要自责。

……我不想死,我不甘,我恨。但我知道该恨谁。

黎烁翻起眼睛,死死盯着欣赏惨剧的二贵。

黎烁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咽的气,也不记得林哥什么时候死去的。

他只知道二贵的马仔没有一下子杀了他们。到处都是血,他双眼蒙满血红,疼痛将他的记忆彻底扭曲。

他只记得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

夜色愈发昏暗,疼痛逐渐遥远。血泊倒影里,黎烁能看见奶奶那尊陶瓷菩萨。

这么多年了,林哥还没把它拿走啊。

冰冷的血泊中,黎烁没能闭上眼睛。

黎烁不知道的是,他咽气的那一刻,林哥挣扎着动了动手指。他痛苦地看着面前死去的年轻人,一双眼布满血丝。

黎烁的衣服有些乱,像是被翻动过。他看见了黎烁的表情变化,也猜到了黎烁故意逃进里屋,想要藏起什么。

曾经他的朋友为了保护无辜,先一步牺牲。

现在他的朋友为了保护无辜,又先一步死去了。

这应该是他的工作。他本该继承朋友的遗志,他本该让同事和民众远离危险。

或许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再也做不了任何事,但是……

【应该保护无辜的人。】

黑暗的砖缝中,阴气逐渐弥漫。那阴气越转越快,逐渐化作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气温飞速下降,阴影中的邪祟没来得及反应,原地消失无踪。

沾血的相片上,危险邪祟一只又一只出现。人们的脸却一个又一个消失,只剩下无法辨认的后脑勺。

物件带执念,聚了因果便成“厄”。

牵连万千因果的漩涡之中,照片承载着同一种坚持,又一次变成了遗物。它吞噬了执念,将其机械地转为三条禁忌。

邪祟带命债,禁止离开。

午时三刻到,纳命一条。

……切记,往来有窥探,不可露脸。

……

方休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被白双影搂在怀里,抱得死死的。照片残骸徐徐燃烧,在半空中轻轻飞舞。

火焰舔过那些欢笑的面庞,将其化为灰烬。

……手上有点重量,是那面照妖镜。

方休连忙扭头去看,三十平左右的废屋内,大家都在。

黎烁和老金也在,老金刚刚咽了气,黎烁则面无表情,一双眼扫过那尊蒙了尘的菩萨像。

他的身边,林哥的幻影已然消失。

最后一点灰烬飘落在他的脚下,如同一个句点。

有点奇怪,方休心想。厄被破坏殆尽,纸人却没有到场,百邪不侵也没开。

黎烁低头看着那点灰烬,笑了一声:“现在你知道怎么回事了。”

方休、白双影:“嗯。”

方休:“?”

白双影整个贴过来,是为了看一看照片的因果?

不过眼下,方休没有心思追问这事,他继续盯着黎烁:“现在你可以说你的执念了。”

黎烁垂下眼,又掏出一支没点燃的烟。没了厄的支撑,他的身影远不如之前凝实。

“我就是不甘心。”他说,“我不甘心,我还没活够,我要看他们遭报应。”

“但祭祀杀了那么多人,我渐渐没那么不甘心了。人杀多了,也就那样……”

房内一片静寂。

关鹤等人并不清楚厄的因果,但他们能看懂黎烁脸上的悲哀。

“……后来我只是想,我把照片藏得那么严实,没人知道大哥留了张照片。我想等人发现它,把它带给大哥家里人。”

说到这,黎烁自嘲似的笑了笑。

“算是我最后一点念想,可惜告诉你也没用。不毁掉照片,你们又出不去,这事就无解。”

方休沉默了会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提‘二贵’吗?”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和他有仇。当年你们的死成了大新闻,到处都是报道,案件从重从严处理。二贵那伙人被枪毙,关联的上下游全部落网。”

“只可惜证据不足,没能办了金老板。当时他为了避风头,还逃到国外待了两年。”

听到这里,成松云啊了一声:“我记得那个新闻。”

黎烁目不转睛地凝视方休:“然后呢?”

方休:“当年,林哥的照片被官方公开报道纪念……其实你不用等的,他没有可以带走照片的‘家里人’。”

否则,他的照片不会被官方媒体直接公开。

“……还有,他真的姓林。”

黎烁沉默了很久,末了,他突然笑起来:“我说呢,怪不得大哥中秋只带朋友照片。”

说罢,黎烁抓起血肉模糊的老金,把他拖到那滩陈旧的血渍中间。

随后黎烁一打响指,那团新死的血肉直接燃烧起来。

尽管老金全身上下都是血,火焰却缓缓燃烧,久久不灭。

最后,黎烁拿起那根没点燃的烟,借着那丛火焰点燃。青色烟雾缭绕升起,一如往日。

“林哥,陪一根。”

他将那根烟竖过来,插在陶瓷菩萨前的香炉上。

关鹤看得难过,小声:“那个新闻我也想起来了,大家都说林哥是圣人……”

黎烁没回头:“屁话,那他就不该留下那张照片,也不该操心我怎么过活。做到那份儿上,才叫铁石心肠超凡入圣。”

“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挺累的,一个人闷在那,抽烟抽得贼凶……哪有那么多圣人,林哥就是个普通人。”

方休:“但很酷。”

黎烁大笑:“对,林哥特别酷。”

他笑了很久,笑到老金彻底没了声息,笑到那支烟烧到尽头。

“说回来,我死了得有四五年吧。”

“娟子肯定跟别人结了婚,店里也会有别的副店长。还好,我没来得及跟家里恢复关系。这样我死了,他们不会太难受……这么一想,我好像没什么可挂念的。”

黎烁瞥了眼那支即将熄灭的烟,转头看向方休。

“到头来,我还是被你超度了。”

方休背靠白双影,朝黎烁挥了挥手,就像这是一次普通的告别。

方休看上去异常平静,不知道是否错觉,黎烁竟在方休眼里瞧出了一丝羡慕。

真是个怪人。

黎烁笑着摇摇头,又转向香炉。

香炉之中,那支香烟火星暗淡,即将熄灭。

黎烁站在自己死去的地方,学着记忆里奶奶燃香的模样。他双手合十,轻轻闭上双眼。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阴气消融,轻风一旋。青年的身影雾气一般散去了。

灰暗的血渍上,只留下老金烧焦的尸体。

老金死去,照妖镜一阵颤动,满脸茫然的黄毛和贾旭也被放了出来。场地陡然转换,两人当即大呼小叫。

方休懒得跟他们解释,他走向烟气未散的香炉,拿出老金的金菩萨。

啪嗒一声,他把它丢在空荡荡的供盘里,朝瓷像拜了拜。

“哥们,既然你不带走生魂,那我也不好浪费东西。”方休嘀咕,“我拿老金喂我家鬼了,别在意哈。”

说完,他刚要招呼白双影,便发现白双影眉头紧皱,就地隐藏。

方休:“……?”

怎么,挑食到这个份上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脑后突然一阵阴风。方休原地定住,陡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就是你解了‘中秋厄’?”一个清冷沙哑的女声问道。

那声音来自方休身后。说话者明明是女人,听着却比他还高些。染血喜服被风吹动,飘进方休的视野。

方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有立刻回头。

这次地府派来的不是纸人,来者气势完全不一样。

“是我解的,怎么了?”方休调整呼吸。

女声沉默几秒:“很好。”

“对不住,我们这边出了个作弊的混账。作为它的上级,我亲自过来致歉。”

女声果断道,“至于各位的补偿,地府这边……”

方休:“?”你这么说我可就不困了。

方休陀螺一样嗖地转身,中气十足道:“慢着,哪有责任方单方面决定的?”

“来,咱们俩好好谈谈——!”

第42章 坦白要求 死人定制。

想到刚才的事, 鬼仙阿守十分气愤。

她正在房间里好好地检查封印,纸人奠二突然鬼哭狼嚎地冲进来拜见,大喊中秋厄被人破了。

阿守愕然。

中秋厄与“半步鬼仙”黎烁相伴而生, 因果相连。两者相性好得出奇, 黎烁只要吃够生魂攒足力量,便可轻轻松松晋升鬼仙。

若要破坏中秋厄, 祭品需要在连日厮杀中看破“中秋厄”的正体,还得尽早发现藏在幕后的黎烁,并且想办法应对。

之前的祭祀里, 别说发现黎烁,祭品们连中秋厄的正体都没解出来。

如今黎烁只差一步成仙, 阿守想, 必定无人能解中秋厄。等这次祭祀结束, 她都准备好迎接新生鬼仙了。

……现在奠二却说,中秋厄被破?

不对不对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盖头之下, 阿守横眉竖眼:“既然‘厄’被破坏, 你应当去迎候祭品, 找我哭做什么?”

奠二跪在地上欲言又止, 半天才小声道:“黎、黎烁想要自行放弃, 我便动了地府探测之术, 激了他一激……”

“……你什么?!”阿守猛然站起。

她身材本就高大,加上一双厚底喜鞋, 足足有一米八四左右。她停在纸人面前, 身体微微前倾,血盖头摇摇晃晃。

纸人头也不敢抬:“黎烁一定是被迷了心智,哪会有鬼不想成仙……等他反应过来, 自然会感谢我等。大人,他就差这么一场祭祀啊,大人……”

阿守怒笑两声:“绝处逢生的战役数不胜数,你可见哪个将军撒泼打滚不认输赢?”

“万物皆有定数,输了就是输了——你这样强行干涉因果,有违天道,黎烁就算成了仙,也是个天生残缺的伪仙!”

见鬼仙发怒,纸人吓得全身颤抖:“我我我没成功,那术法被破解了……大人饶命,是我一时迷了心窍……”

纸人奠二的术法被破?

阿守动作顿了顿。

虽说奠二没什么出息,但解厄塔里的鬼差好歹算精挑细选,没那么容易对付。

她思考片刻:“你先去‘万厄祠’思过,明日来我这领罚。中秋厄的祭品,我要亲自去接。”

说罢,她直接从纸人身上踩过,把奠二踩成了薄薄一张。纸人哪敢抱怨,贴在地上半天不敢动。

……

眼下,阿守终于瞧见了解厄人。

她对“方休”这个名字有印象,解嵬山厄的貌似也是此人。

小伙子一身红衣,脸长得相当不错,就是瘦得像个穷书生,她一把就能把人拎起来。

阿守观察半天,发现方休身上半点道行也没有,也不见任何法力——此人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既不是什么隐藏的玄学大师,也不是天生能通阴阳的异人。

难道纸人术法断掉,是黎烁自行挣脱?

很有可能,黎烁已然算半个鬼仙。可惜如今他彻底消失了,她没得问。

于是她只能向方休解释情况,表达歉意。谁想方休一听“补偿”二字,整个人当场一震。

“哪有责任方单方面决定的?来,咱们俩好好谈谈——!”

那人类猛然转身,两只眼比阳间灯泡还亮。

阿守:“……”

阿守:“可以。我先迎你们回塔,稍后与你详谈。”

纸人奠二监守自盗,这件事本就是地府失职。这个人类市侩归市侩,说得确实占理,她认。

方休想了想:“您先送他们回塔,我们在这谈就好。”

此时正值人间清晨。朝阳初升,温暖的阳光从窗户射入,斜斜打在方休脚背上。

阳光浸泡下,陶瓷菩萨的眉眼闪着碎光,仿佛晨曦凝成朝露。

哪怕房间逼仄破旧,脚边还有一坨焦尸,方休还是想多待一会儿。

阿守点点头,五指随意一拢,小屋其余五人瞬间消失,只剩一个方休。

送完人,她顺口问道:“怎么不见你的鬼?”

方休下意识看向白双影,阿守也跟着扭头。她发现角落之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那隐藏法术的程度刚刚好,不会太弱,但也没能强到瞒过她。

就很像那种身体藏进草丛,尾巴还露在外面的小动物。

“我家鬼比较害羞。”方休挠挠鼻子。

阿守:“……你家鬼?”

好奇怪的称呼。

方休似乎没听懂重点:“是呀,我的艳鬼。”

哦,艳鬼。阿守想起来了。

面前这人八成被迷了心智,才喊得那样亲昵。艳鬼会些幻惑之术也不稀奇,想躲着便躲着吧。

方休则看向白双影的脸。与阿守不同,他能清楚地看见白双影的身形,以及他身侧用于隐藏的扭曲。

白双影眉眼带着厌烦,他好像只是不太喜欢阿守,并没有吓到应激。

倒不如说相反,那双白色眼眸时不时扫过来。白双影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有些犹豫。

方休微微一笑,冲白双影挤了挤眼睛。

接着他转向阿守:“不说我的鬼了,我们来谈谈补偿……您之前想给我们什么补偿?”

阿守坦然:“我会开放支援法器库,让各位自选一样护身法器。另外,再多给一日的休息时间。”

“您说的‘作弊’,是指控制黎烁发狂对吧?要不是他及时恢复清醒,我们就全军覆没了,这可是破坏祭祀原则的大事。”

方休没说谎,只是隐去了“白双影出手”这件事。几步外,白双影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真好懂,方休偷笑。

随后他继续道,“地府的护身法器又不难搞到。我上一场拿到了玉佛和叩地鼎,这回又到手两个五帝钱……区区法器补偿,怕是不太够。”

阿守:“???”

不不不,正常人没你这么能抢,而且抢劫和自选是一回事吗?

她还没来得及反驳,方休话锋一转:“你看法器这么容易抢,要是我们选了称心如意的法器,转头就叫人抢走了,那岂不是亏上加亏?”

阿守思索:“我可以给你们特殊绑定,让它们没法被抢。”

方休点点头,嘴里还在嘀咕:“那也就比认主法器好一点嘛。你们用祭品养鬼仙就够过分了,我好好解了厄,还差点被地府坑死,这样的奖励实在敷衍……”

“你究竟想要什么?”这人似乎知道得挺多,阿守沉下声音。

方休:“其他人我不确定,但我想要那种超能装而且可以缝到口袋内侧的乾坤袋,不知道您能不能给我来一个。”

说罢他严肃地总结,“可以说是死人定制吧。”

阿守:“……”

好详细的要求,好烦的人。

要是让这小子成功过了八场祭祀,鬼知道他能许下什么愿望。

她回忆了下,护身法器库里确实没这玩意儿。但要说方休的要求多过分,似乎也没有……

方休没有张嘴就要影响祭祀平衡的大杀器,他只是想把随身的东西收纳起来。这做法与其说是防邪祟,不如说防人类多一点。

毕竟这小子解了中秋厄,算是本次事件的最大受害方。阿守沉默几秒,应了。

方休松了口气:“那关于我的第二件法器……”

“什么第二件?”

方休:“啊?我解决了厄,却和大家一样领一件法器,于情于理都不公平。作为当事人,我怎么也得多拿一件。”

阿守:“…………”

阿守:“……你说。”

要是这小子敢狮子大开口,她非得教训他一顿。

方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我也不好总是麻烦您,到时候我和大家一起去护身法器库里挑就行。”

阿守抿抿嘴唇。行,她姑且能忍,算这小子识时务。

“既然谈好了,我带你回去——”

方休:“慢着,我还没说完!”

“这才刚谈完法器,还没说‘多给一天’这事呢。”

“您看,解厄塔里根本没什么娱乐活动。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这样多放一天假和没放差不多,真的不合适。”

阿守:“………………”

阿守:“……你继续说……”

方休可怜巴巴地抬起视线:“上司姐姐,能不能放我们去外面玩啊。”

“也不用送我们回归肉身,这样玩一天就好。地方就选这座城市,行不行?”

阿守警惕:“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方休用力点头。

阿守咬了咬牙:“可以。”

她真的不想再跟这小子掰扯了,她总感觉说得越多越吃亏。

再者,祭祀本就在阳间举行,祭品自然可以行走人间。

祭品的身体都是地府法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且因为举办祭祀,附近地界都有鬼差盯着,选这个城市也算合适……其实地府无需做太多额外的工作。

狡猾的小子,每次要求都刚好卡在她不好拒绝的线上。

“姐你真好。”方休感动道,“稍微等我几分钟哈。”

还没等阿守反应,方休掰了块老金当炭笔,绕着老金的尸体画了个圈:“白双影,别忘了打包——”

方休的鬼还真慢腾腾挪了过来。他维持着拙劣的隐藏,在她眼皮底下抽出生魂,一点点往怀里塞。

阿守彻底无话可说。

这个人类大概是榨汁机转世,半点油水都不放过。

他抽出来的鬼也一个德性。她这么大一个鬼仙站在这里,那艳鬼竟然能为一口吃的克服恐惧靠近,就很拼。

老金生魂被彻底剥离的那一刻,她忍无可忍地伸出手,把这一人一鬼拎回了解厄塔。

废弃的公寓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惨案发生后,混子楼正式宣告报废。市政府给了户主们相应的补偿,决定不日将其拆掉。之所以没有立刻动工,只是因为中秋厄的影响。

如今整栋楼彻底清静,别说活人嚷嚷,连声鬼叫都听不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公寓门口,突然响起规律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染血的房门轻轻震颤,又再次静止在空气里。

朝阳的红光打在门板上,一切如旧。

……

解厄塔。

方休满脸轻松地待在院落,打算吃个早饭再回房间。

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这次纯赚了两个五帝钱,地府又许了他两件新法器。另外,这次的异象技能还没安排呢。

就有一种升级完了等着领礼包的爽快感。

现在才是上午,“一整天休息”要从明天开始算,加上说好的多一天假。这一次约等于放三天假!

最最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用再憋在这个阴森森的院子里,可以去人间玩一趟了!

早餐丰盛无比,纸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气氛松弛得很。方休哼着小调往碗里夹包子,身子跟着摇摇摆摆。

白双影一边制作老金月饼,一边沉声问:“你怎么知道帮我隐瞒?”

他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淡淡的高傲,以及“方休终于发现了什么”的满足。

方休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地府的鬼,出手阻止了地府某人的暗箱操作。将来祭祀结束我走了,你被人穿小鞋怎么办?”

说着他往嘴里塞了个包子,“难道你不是因为这事才着急?”

白双影缓缓垂下眼。

不知道为什么,方休觉得他的鬼有点萎靡。

方休连忙:“我知道我一开始误会你了,其实你的辅助术法特厉害。这次真的多亏了你,不然我肯定要死在那里。”

白双影:“……”

白双影转过身,沉默地啃老金月饼。

罢了罢了,他自己也在鬼仙面前装弱来着。

还是解封更重要,中秋厄展示的那些因果,眼下他还没吃透。

……说到中秋,老金月饼真的好吃。

黎烁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老金的生魂快被他折磨碎了。老金月饼滋味丰富又细腻,味道混合得无比平衡,吃起来别有风味。

白双影决定把注意力集中到味觉上,先无视烦鬼的人类们。

此时此刻,方休可能是院子里情绪最高昂的人。

成松云、关鹤和梅岚知道中秋厄的来龙去脉,眼下兴致都不高。倒是贾旭和黄毛刚刚解放,看着还算放松。

黄毛只当又搭了一趟顺风车,埋头苦吃。贾旭多了点心眼,他紧挨梅岚坐着,细细询问事情始末。

“我还当什么事儿呢,原来是照片啊。”他总结道,“这事不难猜,可惜我被老金抓住了,没来得及拿到死忌情报。”

梅岚不理他。

贾旭余光瞟着方休,提高声音:“祭祀搞定了,大家应该开心点。方休,我听那个女鬼说要补偿大家,有什么补偿啊?”

方休照实说了,包含他自己那个额外的乾坤袋。这玩意儿没必要隐瞒,反正大家早早晚晚都会知道。

贾旭听得直摇头:“你说你何必在‘回人间玩一趟’上面加码呢,让她多给点法器不好吗?我跟你讲——”

关鹤用力放下粥碗,发出嘭的一声:“你根本什么都没干,能不能闭嘴?”

贾旭停下两秒,笑了一声:“年轻人就是气性大。”

“我听说祭祀的事了,缉毒警牺牲是吧?你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好受也正常。”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警察算是纳税人真金白银养着的,拿钱干活而已,不想做完全可以不做。”

“你看人家方休多平静。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老金那种人能混那么久,他在警局内部肯定有人。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有些警察干这行是为了赚……”

他话还没说完,关鹤直接把粥碗摔了过去。关鹤扔得不太准,碗摔碎在两张八仙桌之间,热腾腾的米粥洒了一地。

方休本以为成松云会拦住关鹤,结果成松云只是拧着眉毛,嘴唇抿成一条缝。

贾旭面色有点僵:“方休你说说他。”

方休咬着包子:“他又不是我儿子,我管不着。”

“我只是告诉他一些事实。他承受力这么差,以后会拖大家后腿。”贾旭一副无奈的模样。

方休:“‘你早晚得死’也是事实,需要我每天给你说一遍吗?”

黄毛没心没肺地笑出声,差点被豆浆呛到。

贾旭:“……”

贾旭:“……没必要针对我啊,我刚才说你不该那么要奖励,只是客观分析。”

方休笑了。

他没再理会贾旭,只是转向还在急促呼吸的关鹤:“小关,你知道为什么照片里只有林哥露着脸吗?”

关鹤的注意力立刻被勾走了:“为什么?”

“因为他留下执念的时候,想着保护活着的人,想着保护牺牲同事的亲人,唯独没想过保护自己——他知道自己孤身一人,死了就全结束了。”

关鹤:“……嗯。”

“其实我也一样,死了就全结束了。”

方休笑嘻嘻地说道,“不过人家林哥叫孤胆英雄,我这种人叫亡命徒。”

关鹤、贾旭:“……”

院子里安静了。

方休还在笑:“不过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来起个头吧。”

“中秋厄这么一折腾,我想大家都知道了地府选祭品的标准。在场各位包括我自己,都背着人命债呢——话说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憋在心里猜来猜去没啥意思。”

“今天正好有时间,咱们不如来个坦白局,说说自个儿害死过什么人?”

第43章 八条锁链 一口糯米糍。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小院氛围骤然绷紧。

“队友是天南海北的倒霉蛋”,和“队友是隐藏面目的杀人犯”,那感觉可是天差地别。

这次, 连多嘴多舌的贾旭都没有反驳——

中秋厄“用禁忌清理恶人”的事实摆在眼前, 这一路碰见的小组又都很拟人。这种时候还要跳出来否认,反而显得心虚。

方休把玩着自家鬼的袖子, 神态自若:“我九岁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人撞下悬崖,还活活气死了我奶奶, 这样算背了两条命吧。”

“小关先前坦白过他的命债——他带着弟弟闯红灯,导致弟弟车祸去世。”

听到这种“害死”也算数, 院子里的气氛稍稍变了些许。贾旭明显松弛下来, 黄毛啧了两声, 梅岚则深深埋下了头。

透过稍长的刘海,方休专注地扫视院落。

片刻寂静后,成松云慢慢吸了口气:“行, 我也说吧。”

“我受不了我老伴, 想给他个教训。我想办法让他摔下了楼梯, 结果他直接摔死了。”

她的视线落在桌沿, 声带因为痛苦绷紧。

方休看得出来, 成松云对此仍怀有负罪感。

下一个开口的是梅岚, 她的眼眶有点红:“我乱动家里的车,弄坏了刹车, 害得爸妈一起出了事。”

说罢她又低下头去, 双手用力绞着。

黄毛咽下嘴里的油条,态度活像凑热闹:“我嘛,我以前在村里打群架, 把人打死了。”

方休好奇:“警察没抓你?”

“当时我们就十一二岁,再说动手的人多,谁也不晓得是我打的。最后各家凑了点钱,这事就算结啦。”黄毛无所谓道。

众人无语了好一会儿,视线集中到贾旭身上。

作为最后一个坦白的人,贾旭环视一周,表情颇为遗憾:“我前女友因为我自杀了,地府估计把账算在了我头上。”

梅岚皱皱眉:“什么叫‘因为你自杀’?”

“千万别误会,我可没把她怎么样。”

贾旭连忙举起双手,“我就跟她正常分手,她死活不接受。她本来就有抑郁症,我这算无妄之灾好吧。”

方休不吭声,只是弯着眼睛瞧贾旭。贾旭被他笑得发毛,勉为其难地补了句:“行吧,当时我确实说了点重话。”

“但我没办法,你们不知道她跟我要了多少钱,我也很辛苦。”

黄毛:“懂了,傍的富哥要跑,一哭二闹三上吊呗。”

贾旭没否认,只是换了话题:“怪不得咱们分在同一组,看来大家都是‘意外致死’那一类。”

方休玩袖子的动作一顿:“有道理。”

……才怪呢,方休心想。

先不说别人,方休自己的罪行就不是“意外致死”。

他自己没说实话,其他人也未必说了实话。一圈看下来,方休心里大概有数。除了关鹤和成松云,其他三人多多少少都有隐瞒。

这次点到为止就好,来日方长。

方休站起身:“我要回去好好睡一觉,天塌了也别找我。”

白双影还以为方休只是推脱,没想到这小子回去冲了个澡,接着就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方休跳过了午饭晚饭,太阳下山还没醒,大有一觉睡到第二天的气势。

就算之前的祭祀透支精力,你小子也太能睡了!

白双影跟着在天花板上躺尸,他对此人的脆弱有了全新的认知。

不得不说,坦诚相见一次后,方休的睡姿奔放了许多。

他躺得歪歪斜斜,被子半缠在腿上。宽大的红T蹭起边沿,露出布满刀伤的小腹。

那人乱糟糟的刘海散开,露出的脸庞相当无辜。白双影看了会儿,忍不住又想起封印的事——

上回封印动摇之时,方休无比渴望朋友的陪伴,自己则碰触了方休的头颅。

最近几天,他一直以朋友的身份陪着方休,也搓了方休脑袋无数次,封印却一直毫无动静。

他想,碰触大抵是没问题的,问题可能出现在“朋友”上。

白双影从未有过朋友,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于是在中秋厄被破解时,他特地凑过去看了两眼——

中秋厄正好与“朋友”这个概念相关,他肯定能学到点什么。

这一看不要紧,白双影反而更迷惑了。

黎烁和林哥不存在多少共同点,他们没有天天黏在一起,也没有动辄书信相通。只是中秋夜吃个饭而已,那两人还不如他和方休亲密。

……难道真朋友得一起死?

白双影确实听到过“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说法。但他不觉得方休想拉他共赴黄泉,每次遇见点什么事,方休冲得比他快多了。

……还是说,封印松动另有原因?

白双影从没见过这么麻烦的情况,他死盯方休的脸,恨不得把答案从此人血肉里挤出来。

可惜他心里明白,作为完完全全的玄学菜鸟,方休只会比他更迷茫。

白双影的注视下,方休在睡梦中咂咂嘴:“羊肉串……烤冷面……白双影,你也尝尝……”

白双影:“……”

他突然冒出个诡异的念头。

黎烁和林哥总是在中秋节聚餐。方休总喜欢给他弄吃的,他该不会也想“和朋友一起吃饭”?

这个面对鬼仙也要薅把油水的人,所求真的这么单纯?

咔。

无形锁链应声而断。这一次,锁链断了足足八条。

白双影:“???”

八条锁链?八条锁链——!

震惊之下,白双影差点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他飞快扯起衣襟,来回数了一遍又一遍,没错,整整八条。

看来之前是他误会了,解封的关键并不在于“在方休面前扮演朋友”,或者“方休认可他这个朋友”。

毕竟这次他都没碰方休,方休本人甚至呼呼大睡,对外界变化一无所知。

但触动封印的究竟是什么,白双影仍然难以确定——也许有祭祀解厄的影响,也许与星宿挪移有关。目前信息不足,可能性实在太多。

他只知道,解封的关键确实在方休身上。

本着趁热尝试的心理,白双影轻飘飘落下天花板,伸手去扒方休的头。然而他轻轻重重摸了好几把,锁链并没有断掉更多。

更糟的是,他的袖子被方休一把薅住,抱在了怀里:“凉皮……”

白双影:“……”

白双影扯扯袖子,拽不动。

接着白双影做了个无比错误的决定——他恢复本体,试图流淌出来。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抽身,方休便察觉到手感变化,整个人抱了上来。

这一次,白双影正儿八经成了抱枕,被方休四肢牢牢箍住。

此人甚至还神志不清地咬了他的本体一口,牙尖轻轻磨着,似乎对口感颇为满意。

白双影:“…………”

你小子不是觉轻吗?有那么一瞬,白双影又想直接变回人形。

不对,想想那断掉的八条锁链。

先保持现状比较好,不能下重手,不要思考此人的大不敬……就当是解除封印的回报好了,白双影心里叹了口气,不再动弹。

床铺很绵软,方休热乎乎的,感觉也还凑合。

……

方休睡得十分过瘾。

他睡前满脑子都是出去逛街,甚至在心里列好了想吃的食物名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一闭眼就梦见了美食街。

方休在梦里吃得幸福极了。

他最爱街上的糯米糍,它冰凉软糯,口感十分奇妙。就是他怎么咬都咬不断,啃得下巴有点发酸。

方休在朦胧中翻了个身,扯了扯身上的被子。

唔,地府是不是给他的床品升了级?被子轻得像鹅绒,触感水一般丝滑,摸起来如同白双影的本体……

方休:“……”

等等这手感会不会有点太像了,他略带忐忑地睁开眼。

果然,他身上的根本不是被子,而是瘫成一摊的某只厉鬼。

白双影维持本体,放弃似的平铺开来。扭曲流动的色块中,那一点血痣格外醒目。

见方休睁眼,那颗痣缓缓挪近,沉默仿佛包含千言万语。

方休缓缓吐出嘴里的“被子”,被迫知晓了糯米糍的原料。

白双影那块本体都被他含热了……

所幸白双影没有立刻变成人类。他缓缓顺着墙壁流淌,黏回天花板,随即才化作人形。

他的袖子一角皱巴巴的,还有些湿润。

方休有点脸红:“……”

白双影:“……”

方休搓了搓脸颊,假装无事发生:“早上好。”

白双影:“……嗯。”

白双影看起来没有追究的意思,真是太好了。

话说回来,白双影一直黏在天花板上,他又够不着。肯定是他的鬼靠近在先,他们责任一半一半!

想到这里,方休又理直气壮起来。他蹦下床,习惯性盘点战利品。

玉佛没有消耗;饭卡完好无损;小令牌和照妖镜用途不太大,可以充饭卡。

眼镜的五帝钱被白双影改造成长命锁,送给了关鹤。老金的则被方休破坏了。如今方休手里拿的,是原本属于大顺和麻子的五帝钱。

方休满脸期待地看向金牌辅助白同志。

白双影毫无波澜地解说:“五帝钱认主,但你既然将它带回了塔,可以叫那纸人给你清理一番。”

“这东西只能迷惑实力不强的邪祟,使役邪祟的能力有限,用来防身最有效。”

方休晃了晃五帝钱:“看来我不太需要这东西。”

不如把它们送给成松云和关鹤,至少那两人在坦白罪行的方面相当诚实。

白双影微微皱眉:“拿着总有好处,为什么不要?”

方休:“我这不是有你嘛,你的隐蔽那么厉害。”

白双影不皱眉了:“……这东西确实用处不大。”

方休憋不住笑了两声,拿出最后的战利品——一个沾满血迹的小哨子,以及一张堪比诅咒道具的拍立得照片。

一个是白双影第一次送他的礼物,一个是他们第一次逛街的留念。

其实召唤邪祟糊弄老金的时候,方休本可以消耗哨子和小令牌。但一想到是哨子是白双影主动送的,方休又舍不得用了。

最终,方休用哨子斜斜支起照片,放在了房间门口的供桌上。

照片紧挨着那朵庙会纸花。

他睡着的时候,纸花花瓶已经从汽水瓶换成了他们一起挑的白瓷瓶,看着瞬间上了几个档次。

方休仔细调了调照片角度,尽管这照片细看挺吓人,粗略一瞧还是蛮温馨的。

真好,方休心想。

白双影凑近看了会儿,跟着摆弄几下纸花,让那朵花微微偏向照片。

这样看起来更顺眼些,白双影心想。

……

今天纸人没来敲门。早餐时分,方休主动带着白双影出了门。

一出门,他们就瞧见了院子中间的纸人。那纸人全身皱褶,脸上的油彩被眼泪冲花,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坏。

刚望见方休,纸人就哆哆嗦嗦作了个揖。

“咱对不住你。是咱在中秋祭祀动了手脚,抱歉,抱歉。”

这家伙态度还挺端正,想必被上司姐姐狠狠修理了一番。

方休思考几秒,面露笑容:“你的上司跟我们谈好了补偿,你也受了罚。既然你道了歉,这事就算过了。”

纸人点头如捣蒜:“我奠二看走了眼,您是真的心善呐!”

它原以为凭方休的狡猾,少不了给它脸色。谁能想到,方休居然还挺大气。

只要方休愿意谅解,阿守大人想必不会继续惩罚它……想到凌晨的揉纸团踢球之刑,纸人又想哭了。

方休春风满面:“没必要这么客气啦。说起来,今天该给我发奖励吧?”

纸人连忙正色,飞上香炉道:“中秋之厄已除,除厄者另有奖励——”

“厄为方休所除,重重有赏——”

说罢,它压根没管其他人的反应,又飞回方休面前:“您要选哪个异象?若是拿不定主意,我可以一一说明……”

“我要黎烁的点火。”方休说。

有了嵬山厄的意外,纸人这回倒还算平静:“这……您要三思啊。”

“那黎烁与中秋厄因果相缠,才能熟练控制火焰。您要是拿了这一手,最多只能照明点火,没法用来对付邪祟。”

这回关鹤学乖了,不吭声。

黄毛又忍不住了:“就是就是,你想点火买个打火机不就行啦。”

昨天刚吃了亏,贾旭不太想直接杠方休。他冲梅岚说:“我觉得不管是‘囚禁邪祟’还是‘自相残杀’,都比‘点火’的实用性强。”

梅岚文文静静地侧过头,端着碗挪远了点。

“能照明点火就够了,我觉得这一手很酷。”

方休很认真地说道。

这回纸人没叫他等,显然提前做好了充足的预案。

它的手指再次点上方休的左臂,留下一个殷红的离卦符号。与上次的“坎卦”类似,它几秒后便渗入了方休的皮肤。

赠予技能后,纸人详细解释:“中秋之厄属火。您只需在心中想象火焰的模样,便能使用鬼焰。这火焰可以凭空燃烧,遇水不灭……但要小心,要是您挨得太近,还是会烫伤。”

“还有,这能力和之前的技能一样,只能在祭祀全部完成前使用。”

方休微微张开右手,想象中秋焰火。

下一刻,他的掌心冒出一个小火团。它模仿着烟花的模样,在半空中轻轻炸开,洒下无数赤红碎光。

“和我想的差不多,真的很酷。”方休满意地垂下手。

纸人苦着脸赔笑:“您开心就好。”

“对了,您的乾坤袋已在制作。下次祭祀开始前,咱会把它交给您。”纸人又补充道。

见一切安排周到,方休没什么意见。

纸人这才移回香炉,例行公事地咋呼:“恭喜各位,贺喜各位!第二场祭祀至此结束,诸位可以尽情休息!”

“早餐过后,咱会敞开宝物库的门,各位可去挑选一样称心法器。这法器将与各位完全绑定,绝不会被外人抢走!”

听到法器,大家的情绪好了不少。方休坐到饭桌边,心满意足地吃早餐。

贾旭添了碗虾仁馄饨,偷偷瞄了会儿方休。他发现方休没什么针对他的意思,像是忘了昨天的不愉快。

方休的确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知道队伍最好不要产生裂痕。但方休越发懒得隐藏锋芒,似乎不愿再让他当领袖了。

这可不行。

贾旭深知领袖地位的重要性。一旦被边缘化,他只能去跑腿。而一旦开始跑腿,他就必须直面第一线的危险。

他拼搏那么多年,刚好撞上风口,好不容易得到了如今的社会地位。要是因为女人栽在这,那他这一生岂不成了笑话?

不过,他前两次祭祀都没使出全力,却有惊无险地通过了,甚至还拿到了地府补偿。

幸运女神果然站在他身边,贾旭心想。

这两次祭祀是他没发挥好。下一场祭祀,他必定拿出真本事,稳固领袖的位置。

另一张桌子边。

“你在想什么?”

白双影刚断了八条锁链,对方休又多了几分好奇。

“我在想中秋刚过,正适合做一件事——”方休满嘴烙饼,声音有点模糊。

“这个季节最适合剪枝了。有些枝条长得太歪,会影响植株生长的。”

第44章 阳光之下 第一次约会。

众人吃完早餐, 纸人往院子中央的香炉里插了一炷血红粗香。

香柱散发出强烈的木制香气,熏得人有些发晕。它燃出一股股青烟,在空中旋出一扇烟雾门扉。

纸人丧气十足地挥挥手, 门扉洞开, 露出内里的库房。

说是库房,其实它更像老建筑里的博物馆。

库房没有窗户, 只有朱红的四壁。墙壁上装着整整齐齐的鎏金铜灯,每隔几步又设了落地铜灯,整个空间暖光摇曳。

各种法器放在单独的石台上, 石台一排排一列列向远方延伸。法器旁边附有毛笔写就的说明,可以看得很清楚。

方休粗略扫了一眼。地府还挺鸡贼, 这里的法器只有功能介绍, 没有评级。

“哎哟, 这个好。”黄毛第一眼相中了一幅仕女图。

画中女子媚眼如丝,勾魂摄魄。看旁边的介绍,这玩意儿和风月宝鉴差不多, 能给人一个虚幻却完美的温柔乡。

方休只觉得这东西废纸一张, 画中女子还没有他的鬼长得好看。

黄毛转向纸人:“你说宝贝和我们绝对绑定, 那我们活过祭祀, 东西可以带走不?”

纸人无语:“咱说了完全绑定, 自然可以带走。”

“但也因为完全绑定, 法器只有你能用,无法给予他人。等你死了, 地府自会派人收回。”

黄毛啧了声, 取下那张仕女图:“那我就要这个。”

画中女子旋了个身,笑靥如花。

其余人:“……?”

不是,这东西肉眼可见没啥用啊。

黄毛猥琐一笑:“嗨, 要是选武器防具,回家就不好用了,还不如选能用一辈子的。货真价实的女妖精啊,过了这村没这店。”

纸人取过画卷,让黄毛往卷轴上滴了一滴血。只见那画卷红光一闪,亲昵地飞到黄毛手中。

黄毛原地嘿嘿直笑:“我完事了,你们也赶紧。”

贾旭轻咳一声,朝方休摆出一副破冰的姿态:“让他选那个没问题吗?”

他没有压低声音,近在咫尺的黄毛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方休头也不抬:“什么让不让的,他自己要选,我哪管得着。”

贾旭:“可是队伍的实力需要保证……”

方休转向黄毛:“杜志超,你爸叫什么?”

黄毛有点状况外:“啊?我爸叫杜保财。”

……和撞死弟弟的毒贩名字一样,关鹤全身一颤。

他刚想说什么,方休按了按他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看向贾旭:“你看,他爸又不叫方休。路都是自己选的,我没立场管教他。”

说完,他没管贾旭的反应,直接推着关鹤走了。

关鹤眼有点红,他勉强憋住了情绪:“方哥,到底怎么回事?”

“我有点好奇祭品分组的标准。麦子老棉夫妻俩一个组,老金那伙人也是打包一起进来的,不太可能是巧合。”

“所以我猜,咱们这些人也有因果关联……那个肇事司机姓杜,黄毛正好也姓杜,我顺口问了问。”

面对关鹤的疑问,方休答得很耐心,“关鹤,杜保财早就被枪毙了。你的首要任务是活着出去,不要招惹黄毛。”

关鹤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好。”

方休说得对,当年的罪犯已然伏法。祭祀才是头等大事,他绝不能为了发泄仇恨而无理取闹。

关鹤咬紧牙关,他继续挑选法器,不再往黄毛那边看。

出乎方休的意料,第二个选好法器的是成松云。

她选了一串檀木佛珠。这串佛珠共一百零八颗,可以镇静心神,抵御幻觉。

成姐是真的肯动脑子,方休暗暗赞叹。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串佛珠十分鸡肋,只能当作玄学镇定剂。

但成松云最强大的就是一手怨鬼盾,开盾代价恰恰是幻觉之苦。有了这东西,怨鬼盾的实用性将大大加强。

成松云冲方休轻轻点了点头,认领了佛珠。

稍后,梅岚挑了个竹制甘露碗。

竹碗只有茶杯大小,里面永远装满水,可以随梅岚心意封存或洒出。那些水能够净化诅咒,和梅岚的“水面潜行”相性很好。

关鹤则挑花了眼,果断求助方休。

方休帮关鹤选了一条“黑眼纱”。蒙上这条眼纱,可以请鬼上身,继而人鬼合一。

之前,大家的厉鬼只是单纯附身,鬼术必须由鬼来使用。就像人骑马——人是人,马是马,大家可以合作,但各有意志。

人鬼合一,约等于人和马合成一个马人。

如此一来,关鹤可以自由使用小儿鬼的力量,无需消耗时间与它沟通。

“这样你不容易引鬼注意,可以自由穿墙,还能使用五鬼搬运术。”

方休细心解释,“用游戏打比方,你就是完美的盗贼职业。再戴上五帝钱和玉佛,你会非常安全。”

关鹤感激之余,也有点担忧。

方休的拿手好戏就是隐藏,他们的角色定位有些重复。关鹤不希望方休为了他的安全,牺牲队伍的全面性。

于是他问:“可是方哥,这么说的话,你也是盗贼啊?其实我体力很好,也可以冲前线——”

方休:“我是输出职业。”

关鹤:“?”

方休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输出职业,有什么问题吗?”

关鹤不问了。

也许方休看中了什么杀伤力超高的法器,他不确定地想道。

几个小时过去,只有方休和贾旭两个人还没选好。

黄毛抱着宝贝画卷,连打了得有一百个哈欠:“你俩有完没完啊,我可是不到三分钟就搞定了。”

贾旭看中了一套张扬的役鬼令旗,一个人骨骰子。他一直举棋不定,纠结到额头满是汗珠。

方休则是慢悠悠地转,脸上没什么情绪。

他平静地路过千奇百怪的法器,偶尔停下来看看说明。人们只看见白双影轻轻飘在他身后,却听不见白双影做出简短的点评——

“垃圾,垃圾,垃圾……尚可。”

每当听到“尚可”,方休才会停下来看一看。

考虑到此人的安全问题,白双影专门留意了盔甲之类的法器。可惜它们个个沉重宽大,方休的体格压根撑不起来。

武器同理。此处最好的是一把破煞长枪,可它足足有三十六斤沉。到时候很难说是方休甩枪,还是枪甩方休。

白双影从没这么心累过。

他时刻注意着四周,嘴里机械地念叨“垃圾”和“尚可”。突然他意识到,方休已经很久没有挪地方了。

方休停在一根桃枝之前。

那桃枝长度约等于一把短剑。枝条色如白骨,没有叶片,枝头开满雪一般的纯白桃花。

桃骨煞,鬼器。可以放大阴气鬼术的威力,仅邪祟可用。

白双影:“这个确实不错,但你用不了。”

白双影这边说着,方休那边自顾自地拿起桃枝。它很轻,触手寒凉,枝头桃花轻轻颤动,却没有花瓣落下。

这东西漂亮归漂亮,方休直接将它拿在手中,顿时升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的五脏六腑沉沉地往下坠,像是生吞了一肚子冰块。

不愧是仅限邪祟使用的不祥之物。

“就这个。”方休说,“咱们俩一起破了中秋厄,奖励当然也要平分。这个东西简直太适合你了,不拿根本是犯罪。”

白双影:“我不需要。”

“你总得护身啊。我想要法器的话,完全可以自己抢。”方休说。

“但是在这里挑的东西能够带回人世。”

白双影知道,方休肯定能选出两全其美的法器——既能应付祭祀,也能拿去人间占便宜的那种。

方休压根不听,他拿着桃枝就往门口跑,边跑边学白双影的语气:“我不需要!”

如果白双影熟悉人类社会,他会发现方休的姿态宛如饭后抢着买单。

可惜白双影从未入世,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别的地方——

仔细想想,这样不是不行。

桃骨煞确实强力,自己可以借它的名头出手攻击。只要下手没有太过分,他就不会惊动地府。

……这样一来,他也能更好地保护方休。

方休找纸人登记的时候,正撞上贾旭。

方休有点意外。以贾旭的性格,他还以为贾旭会选那个能役鬼的令旗,结果贾旭选了那个其貌不扬的人骨骰子。

贾旭一脸满足,像是彻底想通了。想到那骰子的能力介绍,方休暗暗叹气。

贾旭一定会后悔的,他想。

纸人登记时一直很平静,可是见到方休拿着桃枝走过来,它整只鬼都不好了:“您、您怎么选了这个?这这这是邪祟用的……您换个吧,咱这就陪您挑……”

方休:“这个可以认主吗?”

“您有立契的邪祟,确实可以,但但但是……”

方休:“我知道了,这个东西很贵重。”

纸人不吭声了。

方休微笑起来,继续扎心:“我就选这个,不换啦。”

“说来之前的事故是你的责任。我们拿走这些法器,上司姐姐该不会让你买单吧?”

纸人缓缓流下泪来,它一边抽泣,一边给方休滴血认主。

“呜呜,我要白干五百年了……”离开法器库时,方休听见了纸人的嚎啕。

……

最后一天假期,人间放风的好日子!

纸人三令五申,禁止他们乱说祭祀的事——鬼差暗中盯着,要是有人泄密,鬼差会删除知情人的记忆,泄密者也会遭到重罚。

接着纸人给了他们每人一台手机,外加一万元活动经费。

难得回人间待一天,每个人都有想做的事。大家决定分头行动,好好使用难得的假期。

看到蓝天的那一刻,方休抽了抽鼻子:“真好……”

时值六点,街上的早餐店都开了门。方休闻着炸糕和鸡蛋灌饼的香气,感动得想要落泪。

方休特地空着肚子没吃早餐。他今天要吃上五顿,火锅烧烤炒菜甜点统统安排。

然后他可以和白双影一起看个电影,再把这座城市转个遍。游乐园和水族馆都不错,要么趁机看个展?

等到晚上,他要拉白双影去逛真正的步行街。白双影之前对棉花糖很感兴趣,如今他的鬼真的可以吃到了……

方休只恨一天没有七十二小时。

他抹了两把脸,继续贪婪地看着。只见街道两边绿树婆娑,有些树叶已经变成了金黄色。早餐店铺热气腾腾,油香里混了清甜的桂花香气。

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方休掐了把手臂,还是有种做梦似的不真实感。

……阳间果然很棒。

方休眼眶有点酸,忍不住使劲眨了眨眼。

白双影的注意力则在别处。

步行街的风格他还算熟悉,眼前的一切却是全然陌生的。

他没有在道路上发现马匹或木车,只有一群奇形怪状的铁盒子跑来跑去。变幻的屏幕随处可见,阳光照亮无数高楼大厦,玻璃幕墙的反光让他有些眼晕。

一架飞机飞过天空,白双影抬起头,直直望向那只铁鸟。又是他不认识的东西,千百年过去,世间翻天覆地。

原来方休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他对方休的了解,没准比他想象的还要少。

事情有些麻烦了,白双影心想。

……其实白双影很少主动了解什么,他甚至很少动脑子。

他生来精通天道法则,不必专门学习。

他也会记忆人间奇闻传说。但对白双影而言,那不过是悠悠岁月留下的尘沙。他只是知晓,并不理解。

不过他为什么要理解人类?

人类对他而言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虫豸。别说人类,有时他只是发了会儿呆,天上神仙也要换上一换。

万物短暂,思考与探究都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对于世间一切,白双影的态度向来是“无所谓”。

有人想交流,他看心情交流。没人打扰他,他就放空。若是有谁胆敢伤害他,他便直接毁灭对方。

“封印事件”发生前,他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活着。

……现在不喜欢动脑的恶果出现了。

要想解开封印,他必须在八场祭祀结束前“理解方休”。

白上神不得不转动发呆半生归来仍是九成新的脑子,全力分析眼前的人类。

方休没有发现自家鬼的宕机。

兴奋之下,他伸出手,直接抓住了白双影的手腕。

“我们有一整天呢!”他语调高高扬起,“走走走,我带你尝尝人间食物。偶尔吃点垃圾食品,应该不要紧吧。”

白双影:“唔。”

“待会我查查附近的景点,你选你最感兴趣的几个——”

“方休。”

“嗯?”

白双影:“地府不禁止正常联络,你可以联系你的人类朋友。”

也许他能记下方休的人际关系,推断方休曾经的人生。

方休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我没有朋友……”

这句话听起来太过悲惨,他赶忙补充,“我确实有可以联系的人,我只是不想打扰人家。今天就咱们俩逛,有你在这就足够了。”

白双影无言以对。

很好,他本来就不懂人心。现在出现一位心眼多如马蜂窝的,他偏偏还得正面研究。

白双影叹气:“你有特别想做的事情么?”

“上午咱们先去看电影,晚上去那条步行街。下午你来定,怎么样?”方休瞬间精神起来。

“电影?”

“你可以想象动起来的照片,或者特别真实的戏台表演。”

方休快乐地比划,“咱们去看3D巨幕,绝对过瘾。”

白双影确实知道戏台表演,他思考了会儿,又问:“看什么故事?”

方休向他展示手机:“刚好有部不错的灾难片。哦,就是那种邪恶怪物降世,人类毁灭的故事。”

白双影:“……”

准备毁灭人间的邪恶怪物白双影:“?”

要不是看到海报上那只丑陋巨兽,他差点以为方休在刺探自己。

“你喜欢看人间毁灭?”白双影惊讶。

方休挠了半天脑袋:“看点倒不是这个,你看完就懂了。”

“好。”

日后闻名地府的“第一次约会”,就此开始。

第45章 人世之间 无情与强欲。

白双影谢绝了方休的早餐邀请, 方休没有强求。为了吃下更多食物,他甚至找了家药店,未雨绸缪地买好了消食片。

然后他就开始了。

小馄饨, 来一碗。八宝粥, 来一杯。煎饼果子,来一套……方休风卷残云地扫荡早餐店, 活像粉碎机成精。

白双影看得一双眼微微睁大——这人怎么能做到吃得细嚼慢咽的同时又吃得飞快?

地府给的皮囊也是皮囊。方休腰瘦皮肉薄,这一路吃下来,他的胃部吃得稍稍凸起。白双影实在没忍住, 伸手戳了戳方休的肚子。

方休正在喝豆腐脑,他被白双影戳得全身一激灵, 差点给呛到。

“别, 我肚子怕痒。”方休咳嗽了半天, 脸涨得通红。

白双影有点遗憾地收回手。

他的人类从清晨六点开始吃,一路吃到九点十五电影开场。

开场前,方休还特地在影院买了焦糖爆米花和可乐——反正是地府出钱, 不花白不花。

白双影第一次看见粮食爆炸, 对爆米花升起几分兴趣。

方休见缝插针地挨过去:“需要给你画个圈吗?”

这里不是解厄塔, 这些也不是生魂, 方休不确定白双影能不能直接吃阳间食物。他把爆米花桶伸向白双影, 一脸求知若渴。

白双影从他的爆米花桶里拈了一颗, 吃了。

“尚可。”他评价。

这种处理粮食的手法还挺新鲜,他先前只见过人类磨粉和蒸煮。

说罢, 方休还没来得及反应, 白双影顺势探过头去。他学着方休的动作,吸了口方休的可乐。

那头长发淌上方休的手腕,方休原地凝固。

他喉结动了动, 手指微微收紧,活像那根吸管上也有他的神经末梢。

自己刚刚才用过吸管,这样会不会有点不合适……

以前他的饮料也被同学这样喝过,当时方休只觉得脏兮兮的很不爽,直接把饮料送给对面了。

如今他并不觉得白双影哪里脏。白双影那身白衣连尘埃都落不上,本体更是漂亮得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方休就是感觉有点别扭。

说来,前两天他还把人家搂在怀里嚼了大半夜。看着面前一袭白衣的白双影,方休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只觉得更别扭了。

另一边,白双影喝可乐喝得眉头紧皱:“这东西像是在咬我。”

方休回过神来,嘴角扭了扭:“那是二氧化碳……算了,那是小气泡爆炸,没事的。”

白双影看向爆米花:“现在的人类这么喜欢‘爆炸’吗?”

方休没绷住,当着售货员笑出了声。

他额外买了一桶巧克力口味的爆米花,顺便给他的鬼点了杯柠檬红茶——柠檬红茶不会咬人,喝起来非常安全。

白双影恰到好处地隐藏了自己,没有制造“冰红茶自行漂浮”的惊悚事件。人们只知道方休身边有个人,却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人身上。

如此这般,两人顺利入场。

一人一鬼头戴3D眼镜,一手爆米花一手饮料,占据了观影厅最好的位置。工作日上午人不多,加上这部电影是重映,观影厅里的人寥寥无几,效果堪比包场。

电影是非常老套的灾难爱情片,情节很简单——污染泄露催生了变异巨兽,巨兽把城市踏成废墟。一男一女临危受命,组装强力武器接近怪兽,最终将其杀死。

主线与其说是对付怪兽,不如说是“两位主角怎么从冤家变成情侣”。

白双影爆米花吃得认真,观影姿态异常端正。他全程没有发出声音,比绝大多数人类还规矩。

方休瘫软四肢,脑袋顺势靠住自家鬼,斜斜看着屏幕。

其实这部电影他看过好几遍——手机上看过,电脑上看过,唯独没来过电影院。

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巨幕的表现力确实惊人,与朋友一起看电影的感觉也很美妙。

方休唯一遗憾的是,白双影实在太过淡定。哪怕是面对3D版天崩地裂,他的鬼也安然坐在原位,完全没被惊到。

他每隔一会儿就往白双影脸上看,看得后者伸出手,把他的脑袋掰向银幕。

看完整场电影,白双影若有所思:“原来是番邦人的故事。”

方休咬着可乐吸管:“是国外挺出名的爽片。哦对,爽片是指让人心情舒畅的电影。”

白双影垂下目光:“我不觉得舒畅。”

“哎?”

“妖物所求的只是生存,它之所以毁坏城市,是因为它的身躯过于庞大。”

白双影回忆电影情节,“故事里的人全在仇恨它,可我看不出它的错处。一开始就是人类投放毒物,才催生了那只妖物。”

“因为它踩死了很多人,人类总会站在自己的视角看问题。”方休顺口解释。

白双影哼了声:“明明只是生存争斗,却非要惺惺作态,指责对面‘不通人性’。异种凭什么要理解人类?”

说完,白双影忽地反应过来——方休也是人类,他不该太过直接。

于是他连忙吃了两颗爆米花,假装这只是闲聊的一部分。

结果方休:“谁说不是呢。”

白双影:“?”

“确实是人类排放污染在先,那些人该死。但不能因为一部分人犯了错,全世界的人类就得乖乖躺下等死。”

方休盯着滚动的片尾字幕,“另一方面,怪物没理由为了迁就人类而遭罪,要它一个个分辨无辜也不现实——就像人类被毒虫咬了,只会毁掉整个虫巢,而不是寻找那只咬自己的虫子。”

“就像你说的,这只是单纯的生存争斗,谈不上对错。”

这视角有点不像正常人类,白双影心想。他的人类这么善解鬼意吗?

白双影:“你当真的觉得‘怪物毁灭人间’谈不上对错?”

方休挠挠头:“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反正我觉得这种不算……这只是电影情节啦,真要说现实,‘人类毁灭人间’倒更有可能。”

原来是纸上谈兵。不过方休没有无条件站人世,这是个好迹象。

“要是真有邪祟想要毁灭人间呢?”白双影问。

方休:“能和平解决尽量和平解决,实在不行就堂堂正正打一场。”

白双影顿了顿,假装无意道:“如果我说,我想毁灭人间呢?”

方休沉默。

几秒后,方休:“六点的时候,你看到那些上班的人了吗?”

白双影点头。

方休:“六点就要出门上班诶。我保守估计,里面大概有五成的人也想要毁灭人间。”

白双影:“……”

方休叹气:“我本人也有希望世界毁灭的时候。大家就是想想,反正也做不到。怎么,难道你能做到吗?”

白双影实事求是:“不能。”现在还不能。

方休语重心长:“你是不是遇到了超级不爽的事,偏偏有委屈没处讲,或者讲出来也没用。这种时候幻想毁灭世界很正常,兔子急了都咬人呢。”

白双影:“…………”

他无话可说。更糟的是,方休还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方休拽拽白双影的袖子:“你看,咱们和电影还是不一样的。对我们这种倒霉蛋来说,毁灭世界不是目的,是手段啊!”

白双影:“………………手段?”

“对,让心情变好的手段。”

方休坚定道,“所以你要是心情不好,尽管跟我讲。说不定我能找到让你心情变好的办法,再不济,说出来也好受点……心情好了就不用做‘毁灭世界’那种麻烦事了。”

这个人类的歪理有点厉害,白双影心想。他看着满脸真诚的方休,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最后他决定跳过这个危险话题:“所以你说的看点是什么?我看完了,还是没发现。”

方休既不认同故事的主题,电影的计谋水平又一般。难道这个人类真的察觉了什么,选片另有深意……

方休:“看主角谈恋爱啊,这部片子的恋爱戏很不错的。”

白双影一口气吃光剩余的爆米花,走了。

“哎哎哎你等等——”

……

下午,白双影没选那些一听就很带劲的知名景点,而是临时选中了一家猫咖。这家猫咖很偏僻,年轻人又都在上班,两人成了店里唯二的客人。

白双影很满意。他中午被方休拉去了人声鼎沸的酒店,看人类看得有点心烦。

这回震惊的变成了方休。

众所周知,小动物们非常讨厌邪祟,部分地区还有黑猫黑狗辟邪的说法。然而店里的猫咪看到白双影,一个接一个黏了上去,不受欢迎的反而变成了方休自己。

只见白双影坐在角落,四面衣摆压满了猫,还有几只跳上他的腿,脑袋在白双影袖子上狂蹭。一只胆大包天的狸花跳上了白双影肩膀,用爪子去勾那头长发。

一时间,猫咪呼噜声此起彼伏。

偏偏白双影的表情还挺放松,完全没有面对人类时的冷淡。他任由那群猫蹂躏他的白袍,发丝被舔也不生气。

方休不信邪地凑过去,几只猫警惕地避开了他。

方休身上血债太多,他知道自己煞气重,对这样的场景有心理准备。但这不公平,白双影可是正儿八经的邪祟!

方休彻底迷茫了。

……为什么,难道白双影是猫薄荷成精?

……白双影身上是有植物清香不假,但猫薄荷也不是白的啊?

方休小心翼翼:“难道你是猫妖大王?”

众所周知猫是液体,可能白双影的本体只是一种异象。

白双影:“我只是喜欢动物。”

“人类也是动物。”

“动物没有人类那么多破事。”

“……那确实。”

方休蹑手蹑脚挤到白双影身边,决定蹭一点猫撸。那狸花冲方休嘶嘶哈气,结果被白双影捏住后颈皮,放在了方休面前。

方休摸了两把。狸花耳朵变成了飞机耳,身体微微颤抖。

方休叹了口气:“算了。”

杀人太多的副作用,他认。

于是到了最后,白双影摸了一下午猫毛,方休摸了一下午白双影的袖子,两位都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直到夜幕降临。

临去步行街前,方休特地买了两束花。他不想让店老板为难,所以没有定祭奠花朵,只要求配色淡雅,“中秋”一点。

几年过去,步行街没有太大的改变。

电器店正常营业,紧挨着步行街牌坊,进门就能看到。电器店旁边的奶茶店也开着,还在卖桂花奶茶。

电器店的店员胖乎乎的,长得很喜庆,自称是店里的副店长。而店里照片展示板上,赫然放着黎烁的照片。

照片上的黎烁还是那头挑染,他冲拿相机的人挤眉弄眼,笑得很开心。

“这两束花可以留在这吗?”方休指了指黎烁的照片,“那算我半个朋友,我来看看他。”

胖店员吃惊:“你认识我师父?”

“你师父?”

“对,他好几年前带过我,手艺可好了。但他有年中秋突然就不来了,电话打不通,去住处找也没人。我们都知道他出了事,但又不清楚出了啥事。”

胖店员有点激动地看向方休,“黎哥他到底咋样了?有人说他被抓了,有人说他出了意外,反正说啥的都有。”

果然,有黎烁的家人和女友在,警方不会到处宣传黎烁的事。

方休抿抿嘴:“他救人牺牲了。”

胖店员愣了会儿:“那得是见义勇为啊,咋没报道呢?”

方休:“情况有点复杂,我也不好说人家的隐私。”

“算了。黎哥救人也不奇怪,他人特仗义……谢谢你啊,还专门过来一趟,介意我跟老板说不?也算帮他了个心事。”

胖店员叹了好一会儿气,接过那两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