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山神之末 莫回头。
方休面前, 还是村西的坟地。
这显然是另一个时间点,天没有下雨,坟冢间的杂草青翠茂盛。夕阳如火, 整座嵬山如同在燃烧。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后面、后面忘了。”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坟地里穿行,嘴里背着诗句, 手里还提着蚂蚱笼子。
她看着也就七八岁,身边还有两个男孩。一个男孩看着最年长,一个比她小, 鼻子底下还拖着鼻涕。
他们衣服破旧,补丁叠补丁, 看着是几十年前的款式。
坟地里虫子不多, 三个小孩一路朝嵬山下的树林子跑。没过几分钟, 就听女孩一声尖叫。
“鬼啊——!”
年长的男孩立刻护在前面,三个孩子都看清了那只“鬼”的正体。
那是个畸形的男孩。
他长着两条多余的手臂,脊柱弯曲。五官各自为政, 看起来相当吓人。
畸形儿身上只有几块烂布, 皮肤上满是血迹与青紫, 貌似刚被人打了一顿。他蜷缩在地上, 身体时不时抽搐, 像条格外丑陋的肉虫。
年长的男孩松了口气:“妮儿没事, 是村里不要的孩子。肯定是叫人撞见,嫌弃晦气, 顺手给揍了。”
“不要的孩子?”女孩好奇道, “哥,啥是不要的孩子?”
哥哥挠了挠后脑勺:“记得隔壁婶子哭吗?她上个月刚生了个。咱们村每年都有这样的小孩,很多生下来就是死的。”
“雨水多的年份, 这种怪胎特别多。爷爷说是雨下得太勤,村里阴气重。”
“那这个为啥不要呀,他不还活着吗?”女孩指着草丛里的畸形儿。
“养不起咯。”哥哥学着大人的口吻,“爷爷说有人舍不得扔,也最多养到二十出头,大部分十几岁就死了。”
“长得吓人还命短,大家都觉得晦气。再说咱们村儿不宽裕,谁家供得起呀。不如装个缸送走,放外头靠天养。”
女孩:“哦,我记得。”
她比划了一下,“我在婶子家看见了,那么大的缸,里头还放了吃的。”
哥哥严肃点头:“对对,就是那个。”
“不过婶子的孩子肯定没了,我前几天在林子里瞧见了那口缸,臭死个人。”
说到这,三个小孩沉默了会儿。
女孩看了看窝在地上的孩子,那孩子不会说话,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
于是她又想了想:“村里每家出口饭,不就能养活他了吗?被爸爸妈妈扔掉,还要挨打,多可怜。”
“隔壁婶子哭得可伤心了,哭了好几天呢。”她补充。
“又没啥理由,大家凭啥给他饭吃啊?”哥哥使劲挠头,“但你这么一讲,他确实可怜巴巴的……”
“吃饭,吃饭。”弟弟口齿不清地重复。
三个孩子又在草丛里沉默地蹲了会儿。
“我想到了。”女孩绷紧一张小脸,“他们都说晦气,咱们就说这孩子是香瑞……那个,祥瑞之兆!咱们三个一起说,就说看到他会飞。”
哥哥:“……”
哥哥:“会飞太夸张了,就说他发光。”
弟弟:“发光!发光!”
“又会飞又发光。”女孩觉得自己聪明极了,“那群爷爷奶奶最信这个,肯定会给他一口饭吃。”
哥哥想法更现实,可惜现实得有限:“那咱们带他去找村长,让村长帮我们说话,绝对好使。”
“对对,还得有证据。”女孩掏遍身上的口袋,找到一颗糖。
糖果包着鲜艳的红色糖纸,端端正正印着“双喜硬糖”。这可是个稀罕东西,爸爸妈妈去镇上吃喜酒,专门带回来几颗。
糖球圆溜溜的,透着漂亮的明红色,她看了又看,一直舍不得吃。
最终,女孩还是依依不舍地剥开糖果,把糖球塞给了畸形的孩子。
“拿好了,这是你的神奇内丹。”她语气很严肃,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
那畸形儿似懂非懂地抓紧糖球,没有松开。
……
嵬山村的村长是个和气的中年男人,个头很矮。孩子们都知道,村长是村子里唯一的老师。
开始听三个孩子胡诌八扯,村长脸上止不住地笑。可是看到那畸形儿身上的伤,村长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打了盆水,轻轻给那孩子擦拭身体,又拿了瓶红药水出来处理伤口。畸形儿全身是伤,瘦得只剩骨架,肋骨高高凸起。
村长看得眉头紧皱,止不住叹气。
“村长信了,村长肯定信了。”女孩对哥哥攥拳,“咱们两个真厉害。”
弟弟小声:“三个,三个。”
“你们的想法很有意思,这事儿……唉,我早该想办法的。”
安顿好那个孩子,村长摸了摸他们的头,“放心吧,我会告诉村里人,这些孩子是山鬼的孩子。”
“山鬼的孩子并不晦气。他们只要吃点供奉,就能带来好福气。”
“山鬼好难听。”女孩嘟囔,“村长你不是才教过我们吗,山鬼就是山神……”
村长终于笑了,眼角笑出很深的皱纹。
“你说得对,那就山神。”他的语气很柔和,“他们都是山神的孩子。”
女孩满意了:“他还带了神奇内丹呢!那是个大宝贝,村长你可别弄丢了。”
“知道了,记得回去背诗。”
次日早上,村长真的向全村人说了这个消息,还提到了那孩子挨打的事情。
当场就有一部分村民跳出来,说这纯粹是胡诌。两百多年来,村里人一直采嵬山石做砚台,半个山神都没见过。
还有一部分村民无法接受,大家一直嫌弃怪胎晦气,怎么突然就变了说法?
但更多的人保持了沉默,表示愿意提供一点供品。其中竟然有隔壁婶子,女孩瞪着她,满脸惊讶的神色。
“婶子不是从来不信鬼神吗?因为这个,她还和爷爷吵过架。”女孩一只手拉着弟弟,一只手使劲拽哥哥的胳膊。
哥哥想了好久:“可能她只是看不下去了。”
至于看不下去什么,他没有说。
那孩子在村长家住下。他吃百家饭长大,长高了变壮了,学会了说话和写字。
可是他仍没有自己的名字,村里人都开玩笑地叫他嵬山神。语气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嵬山神。他还知道,其实村里人也知道他不是嵬山神。
至于那颗糖果,他把它放入小木盒,藏在床底最深的角落,活像那真的是什么神仙内丹。
一切的一切,只是个颇为粗糙的谎言。
又一个畸形儿出生,那孩子长了四条腿,却只有一只眼睛。村长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先站了出来。
“我可以帮忙写信、读书。”他说,“我能挣钱,我来养她。”
“我的供品分给她吃,别扔了她。”
就这样,从他离开嵬山脚下,到他安然离世,一共过了十年。
临死之前,他把床底下的盒子找出来,交给刚满七岁的畸形女孩。女孩身后还跟着两个畸形儿,也就三四岁的模样。
这些年,他一直教她读书认字,她比当年的他要好得多。
“你是下一任嵬山神,盒子里是山神的内丹,千万保管好。”他说。
女孩眨着唯一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垂死的嵬山神笑了:“但你要记住,你其实不是嵬山神,那东西也不是内丹。”
“好好活着,别辜负村里人。”
“你也别哭了。”他对床头另一个女孩说道。
当年给他糖的女孩子,今年刚刚十八岁。她叫孙如意,是他的恩人。
十年间,他和三兄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此刻他很开心,因为他知道她的人生会很长……她要去村子外面念书了。
孙如意还在哭,她的兄弟在身边劝,怎么也劝不住。
她的兄弟们眼眶也红红的,这要怎么劝得住?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
第二任嵬山神于七岁上任。
一年年过去,除了第一任留下的两个孩子,她又收养了三个畸形儿。
人太多,不适合再住在村长家。村里人决定每家出点力,额外盖一栋房子。
“嵬山神住的,那可是神祠啊。”
老村长笑起来,眼下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奇哉怪哉,咱们嵬山村居然有祠堂了。”
从此,嵬山神住进了祠堂。她白天帮村民写信,教畸形儿认字。晚上,大家一起睡在祠堂的大通铺上。
村里有了更年轻的老师,老村长不再教书。闲暇时间,他会专门过来教孩子们读诗。
但是很快,嵬山神碰到了新难题。
大点的畸形儿念书早,启蒙也早。最年长的孩子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久,开始憎恨健康的村民。
他冲送供品的人们大吵大闹,撕碎弟弟妹妹的书本,还偷村里人的柴刀。终于,在他尝试用刀袭击老村长后,第二任嵬山神暴怒了。
她把他狠揍一顿,直接赶出了村子。
“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她怒气冲冲地骂。
“别气啦,生气伤身。”老村长包着纱布,和和气气地说,“哪里都一样,没法子保证所有人都是好人。”
嵬山神想了想:“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
几天后,第二任嵬山神找到老村长。
“我想到办法了。就按您之前的说法,我们都是山神的孩子。”
“长成这样,是因为山神的孩子不适应凡人身体;早早死去,是要回归仙界当仙童……我是嵬山神,我的话他们会听。”
“我会让心最好、最明理的孩子继任嵬山神。我只会把真相告诉他一个人。”
她编织了新的谎言。
畸形儿仍旧短寿,但他们可以更开心地活着,不必再因为绝望而犯错。
老村长笑了,笑容有些发苦。
他面前的“嵬山神”,不过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好。”他拍拍她的肩膀,“这是个好故事,把它写下来吧。”
嵬山神立刻找来纸和笔,一字一句地写起来——
【嵬山神乃嵬山之神,由嵬山村供奉。】
【身体异变者为山神之子,于嵬山村做客。】
【山神之子须在人间历练,期满便可归山。品行端正者自有嵬山神上身,为下一任嵬山神。】
看起来干巴巴的。她回忆书本,又默了两句老村长教过的话。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以理服人不够,要奖惩得当。”
老村长笑着旁观,“如果这些孩子做了坏事,你打算怎么罚?”
嵬山神眼睛一亮:“我可以偷偷藏点苦山药。”
“那是嵬山上的野草,抹在身上特别痒,但不伤身。再有人使坏,我就给他抹一点,说是嵬山神降下惩罚……哦对。”
她拿起笔,又添了一句。
【不可冒犯嵬山神,冒犯者必遭厄运。】
“我得吓吓他们。”她气呼呼地说。
就这样,她写完了嵬山神的故事。
她死于十七岁,对于畸形儿来说,这是个平常的寿数。临死之际,她真的没有选择最年长的孩子,而是选了德行最好的。
她给了他装着糖果的木盒,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你是下一任嵬山神,盒子里是山神的内丹,千万保管好。”她说。
“但你要记住,你其实不是嵬山神。”
她下葬的那一天,二十八岁的孙如意从外地赶了回来,还带回两块漂亮的墓碑。
自从有了山神之说,村里的人喜欢把畸形儿埋在坟墓最西边。嵬山村不缺石匠,他们做了许多简陋石牌,权当这些孩子的墓碑。
很多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没有名字。石匠觉得不太吉利,索性不刻什么字。
孙如意赠的两块墓碑,上面同样没有字。
“墓碑不能刻神名,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不刻生卒年月?”弟弟问她。
“嵬山神是不死的。”孙如意说。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
第三任嵬山神十二岁上任,手下的孩子变成了六个。
他尽职地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给孩子们讲述嵬山神的故事。老村长去世,嵬山村的新村长人也不错,很支持他的工作。
数年后,嵬山村暴雨不停,闹了水灾。
嵬山神遇见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村里开始有人欺负畸形儿,动手的大多是同龄的健全孩子。
他们故意把人撞倒,在祠堂附近里藏钉子。有些还装作不小心,带着刀刃和孩子们擦肩而过,留下一道道血口。
有些畸形儿开始抑郁,他们天天躲在祠堂里,不说话也不出门。还有些变得暴躁,干脆和村里孩子打了起来,险些闹出人命。
为了安抚村人情绪,嵬山神和村长打了个商量。
村长明面上说驱逐,暗地把记恨村子的畸形儿送到嵬山。嵬山上有几间废弃的采石屋,勉强能住人。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第三任嵬山神决定咨询孙家。第二任告诉过他,孙家三兄妹都是很可靠的人。
听完事情原委,孙家大哥直接抓来个欺负人的孩子,要他当面解释。
面对形貌可怖的嵬山神,那孩子当场就哭了:“他们凭什么呀!”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猪草,忙到天黑才睡觉。他们天生短命很可怜,我也很可怜啊!”
“他们除了念念书,什么都不做!爸妈还非要出口饭食供他们,我自个儿都吃不饱!”
孙家大哥有点尴尬:“瞎说,人家也挣了钱……”
“你敢说他们没白吃饭吗?你敢说吗?”那孩子大声哭叫。
第三任嵬山神陷入沉思。
嵬山村雨水多,总能见着灾年,他们不能一直躺在村民的善心上过活。畸形儿做不了体力活,那就只能从脑力上费费工夫了。
于是他帮村里人写了更多的信,托人去镇上买了更多的书。他要孩子们多懂些道理,帮村里更多的忙。
可惜做好准备的时候,他已然奄奄一息。
“你们要多读点书,读有用的书。”
他弯起畸形的胳膊,拉住第四任嵬山神的手,“咱们不认父母、没有私情,最适合主持公道……村里老师不够,你们也要教村里的孩子……”
他给了他装着糖果的木盒,殷殷嘱托:“记住,你不是嵬山神。但你要做个称职的嵬山神……”
他也死在了十七岁的那一年。那一年,孙如意三十三岁。
她在外面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这次回来奔丧,她给家里很大一笔钱,又请人做了无字墓碑。
“以后嵬山神的墓碑,咱们家来买,也算一份善缘。”她说。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童男童女村中客,祠内祠外座上宾。】
……
第四任嵬山神十四岁上任,他没有辜负上一任的嘱托。
嵬山村偏僻,村民习惯自己解决纠纷。村里鸡毛蒜皮不断,一旦两边起了火气,很容易打个头破血流。
嵬山神插手后,事情好了许多。
这一任的嵬山神脑子聪明,从小就开始看法律。他凡事讲得头头是道,能把人说得心服口服。现在村民们会一同去祠堂说理,不至于见血。
农忙时节,村民们也会把孩子托给祠堂,让畸形儿带孩子读书——“山神的孩子”不止教识字,还会教算数呢。
嵬山神二十三岁时,村里出了第一位大学生。
整个嵬山村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作为大学生曾经的老师之一,嵬山神笑得很开心。
老村长乐得合不拢嘴。他挑了个好日子,特地把乡亲们叫到一起。
“要不我们弄个庙会吧,就当敬山神。”他激动地比划着,“每年都搞一搞,搞个七天七夜!”
村子宽裕了一些,大家都答应得很爽快。
然而庙会第六天,嵬山神病了,病到无法下床。
他听着庙会热热闹闹的音乐,脸上带着笑容。当天,他叫来继任者,把装糖果的小木盒交给了她。
时间过了太久,糖果有些变质。他怕它化掉,特地用吸湿的纸张一层层包裹,每年更换。除了颜色有点黯淡,它还是当初的模样。
“记住,你不是嵬山神。”他对下一任说道,“嵬山村从来没有神,只有人。”
庙会第七天,村民们请人写了牌匾,做了对联,又用木头削了个嵬山神像。
祠堂之中,一副金字对联高高挂起,那是老村长亲自拟的——
【诸恶莫作天降祥瑞福泽远】
【众善奉行雨润万物情义深】
对联中央,竖立着未完成的木神像。
村里人如实雕刻了畸形肢体。老村长说,嵬山神一直怪模怪样,没什么可避讳。畸形儿们看见这样的神像,反而会更安心。
只是每一任嵬山神性别不同,样貌不同,大家不知道如何定下眉眼,索性只留了一个微笑。
接下来只等油彩干掉,再仔细打磨。
……谁家的神祠没有神像?
……嵬山神传说的小小漏洞,他们来帮忙补上。
村里人一直都知道,嵬山神不是真正的神仙。
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嵬山神不挑破,他们也不挑破,那么嵬山神就是神仙。
嵬山神下葬那天,四十二岁的孙如意从外地回来了。
这次她守了嵬山神的头七,并且没再离开。这一年,她成了嵬山村的新村长。
嵬山神像落成那天,村里人准备了不少贺礼,孙如意则准备了一首诗。她用它纪念她的朋友们,而不是那座神像。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可怜弃儿如敝履,飞升仙家着青襟。】
【童男童女村中客,祠内祠外座上宾。】
【扶善惩恶如明鉴,从此公道见人心。】
……
时光飞逝,嵬山神随之更换。第五任,第六任,第七任……直到第十任。
第十任嵬山神十二岁上任,她有着三条胳膊四条腿,脖颈处还有个没长开的小脑袋。
她没有收养畸形儿。原因很简单,她是嵬山村最后的畸形儿。
嵬山村位置偏僻气候差,土地还贫瘠。村里就嵬山砚这么个特产,却怎么卖都卖不动。最近还常有泥水从山上淌下来,庄稼一不留神就淹死了。
年轻人都去了镇上。他们说镇上的工作更多,镇上的学校更好——这些年,嵬山村出了不少大学生,谁都晓得读书有用。
不少老人也跟着儿孙去镇上住,只在节日时带孩子祭祖。他们都说外头过得好,人都长寿了不少。
神奇的是,年轻人搬走后,生下的畸形儿越来越少。到第十任嵬山神时,竟然一个畸形儿都没再降生。
如今,嵬山村常住人口只剩一小半。
村里几乎看不见年轻人了,居民大多是些恋旧的老年人,比如孙如意。
孙如意哥哥弟弟都没了,她本人倒是村里少见的寿星,一路活到七十八岁。她不再是村长,但还是常常探望年少的嵬山神。
没有小孩要教,没有公道要判,第十任嵬山神很清闲。她带着她的小木盒,干脆搬进了孙如意家里。
一老一少没事干,每天看书读报,过得像亲祖孙。
几年后,村里倒出了新鲜事。
镇上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挂了许多宣传横幅,还在村口摆桌子宣讲。
大体意思分两类,一是说嵬山村有天然矿物污染。二是说嵬山村位置不好,雨大了可能遭灾……字字句句翻来覆去,总之是劝村民搬离村子。
“奶奶,你搬走吧,你俩孩子不都在首都吗?正好去享福。”
第十任嵬山神忧心忡忡道,“他们说得对,嵬山村水土有问题。”
“咱们村明明不穷了,老人还是去世很早,搬出去的反而好些。”
“嵬山砚卖得不好,不就是因为沾水冒腥气吗?肯定是土里的脏东西溶进水,再被大家吃进肚子……雨水一多,污染更严重,才有了那么多畸形儿。”
她捧着书本,分析得很认真,“以前的人不懂,只知道听天由命。现在有科学解释,大家该搬走了。”
孙如意不吭声。
“他们说要遭灾,也不是吓唬人。最近雨下得越来越厉害,山上土壤松,搞不好会有泥石流。我听说为了鼓励搬迁,镇上能申请免费住房……”
“妮儿,我都懂。”孙如意说,“嵬山村已经这样了,没必要。”
嵬山神怔住。
“年轻人都搬走啦,不会再有孩子遭罪。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东西,活一天算一天,何必再折腾。”
“我的爹妈,我的兄弟都埋在这儿,我又何必一个人走呢?”
“可是泥石流……”
“那也只是‘可能’。”孙如意叹气,“几百年了,雨一直这么下,村里从没遭过泥石流。大家都没几年活头,哪会那么倒霉。”
她摸摸嵬山神的头,露出一个微笑。“你还年轻,不理解也正常。”
嵬山神知道,孙如意是带着第一任嵬山神出世的人,也是送走了前九任嵬山神的人。孙如意读过书,做过大生意,当过嵬山村村长,还为嵬山神写过诗句。
可是第十任嵬山神仍然不认同孙如意的想法。
她也读过很多书,她知道嵬山村的气候在慢慢变化,嵬山的土地状况异常糟糕。村子离灾难只差一场雨——一场漫长的苦雨。
年少的嵬山神整理了科普文章,收集了各种剪报,开始挨家挨户上门劝。
宣传人员没法天天来村里,但嵬山神可以日日蹲守村民。在她日复一日的劝说下,村民们又走了一半。
剩下的老人倔得像牛,只当她杞人忧天。他们被说烦了,干脆请嵬山神吃闭门羹。反正他们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神,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最后一任嵬山神死于二十二岁。
死前那一天,她还在劝说孙如意搬走。谁知就隔一夜,便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弥留之际,嵬山神打开木盒,取出那颗糖。她没有可以交付的继任者,无需再费心包装。所有人都知道,嵬山村不会再有嵬山神。
最后的嵬山神捏紧糖果,将它死死按在胸口。
她还不想死,她痛恨自己的短寿,她从来没有这般不舍过——嵬山神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到了最末,她连孙如意都没能劝走,这让她如何放心离开?
她知道她其实不是神,她知道嵬山村没有神。但是……
“如果嵬山神真的存在,那该多好。”
她喃喃自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最后一刻,她的双眼还微微睁着。
物件带执念,聚了因果便成“厄”。
八十年的时光,十代人的因果,外加一点单纯却强烈的执念。尸体的手中,那颗糖果阴气四溢,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次日,八十八岁的孙如意停在新的墓碑前,颤巍巍地放下两块糕饼,一瓶饮料。
“这下我更不能走了。”孙如意苦笑,“我走了,谁给祠堂放供品呢?”
如同回应她的话语。在孙如意走出坟地的那一刻,以那座新坟为中心,坟地平地卷起一阵阴风。
霎时间阴云蔽日,草屑漫天,白昼暗得如同夜晚。那阴气如此磅礴,引得无数邪祟白日现身。
……嵬山之厄,就此降世。
村民们很快发现,地里种的东西出了问题,水也有了味道。
一天天过去,它们的怪味越来越重,变得根本不能入口。就连从外地带回来的吃食,也会迅速染上那股腥臭。
奇妙的是,嵬山祠的供品十分正常。
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嵬山神作祟”这句话就在嘴边,但谁都没有说出口。最终他们叹了口气,妥协了。不出半个月,村民们全部搬了家。
孙如意也一样。
离开那天,她在嵬山神的墓前待了很久。
“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呢。”她红了眼眶,“每年庙会,我会回来给你们送吃的。”
“……到了那边,还是得好好吃饭呐。”
次日起,嵬山村正式荒废。
直到今日,刚好又一个十年。
……
咕咚。
方休咽下糖果碎块,万般因果随之沉寂。
阴风呼啸间,地府纸人飘飘摇摇,救世主般从天而降。
方休这才发现,自己、成松云和山混子身上,都覆了淡淡一层金光。成松云呆若木鸡,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山混子瞪圆眼睛,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爽。
周围邪祟仍围着他们,却没有再上前冲,它们似乎相当畏惧地府纸人。
纸人无视满地邪祟,满脸堆笑地转向方休:“消灾解厄,百邪不侵——祭祀已成,我且引诸位归塔——”
“还我!还我!”
福老儿朝纸人咆哮,它与其他邪祟不同,直接朝众人冲来。
“十年修行,我便到了这样的地步!再来十年,我就能成鬼仙!地府竟敢——唔噗!”
纸人、山混子、成松云:“……”
白双影:“?”
只见方休一个箭步冲上前,他把高高瘦瘦的福老儿撞倒,一膝盖压在地上。凭借着地府给的庇护,方休抡起右臂,往福老儿脸上嘭嘭直砸。
方休身材不算壮实,出拳却极狠,一下下正中福老儿的脸。它脸上大张的空洞给揍得闭合,又变成了细缝,一张大白脸被打得有点变形。
福老儿本体细瘦,原本就不是擅长肉搏的邪祟。如今它引以为傲的邪术不管用,顿时变成了沙袋。
周围邪祟原本还蠢蠢欲动,这下一个都不敢吱声,纷纷停在原地。
一时间,坟地一片静寂,只有拳拳到肉的殴打声响。
纸人:“……”
纸人憋不住了:“您在干什么?”
“测试你们‘百邪不侵’的产品性能。”
方休头也不抬,“毕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它在用脸狂撞我的手。”
纸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百邪不侵”意在保护祭品,让他们在除掉厄之后有个庇护,省得被愤怒的邪祟报复。入职这么久,它还没见人这么使用“百邪不侵”。
但它好像也挑不出错,它总不能跟方休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祭祀明明结束了,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事,方休到底……等等,好像不是全无益处。
不是吧,纸人缓缓扭头。
果然,它的糟糕预感成了真。方休揍累了,他晃晃不成鬼形的福老儿,气喘吁吁地招呼白双影:“这种程度怎么样,你能吃吗?”
白双影施施然走近,嘴角翘得高高的:“能。”
方休趁白双影走到面前,拽住对方的袖子起身。勉勉强强站起来后,他又没骨头一样倚着自家鬼。
“庙会好玩吗?”方休小声问。
白双影思考片刻:“吃食不错,就是结束得有些平淡。”
他也没有很意外就是了。毕竟对方休来说,“尽早破坏厄”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个答案,方休在他的肩膀上闷声偷笑。白双影能感受到他胸腔的振动,以及快速跳动的心脏。
“谁说庙会已经结束了?”方休手掌遮住嘴唇,跟他说着悄悄话,“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看。”
白双影侧过头,手指玩了会儿那朵纸花。末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可以。”他慢悠悠地说,“如果你的剧目足够有趣,我会给予回报——朋友的话,总要有来有往。”
见一红一白俩玩意儿旁若无人地咬耳朵,纸人嘴角抽了抽。
受不了了,这里有人被艳鬼迷晕了脑子!
它果断公事公办,重复通知:“祭祀已成,我且引诸位归塔——”
“我可以晚点再走吗?再给我一个小时就行,我还有点事要处理。”方休擦擦头上的汗,终于松开了白双影牌拐杖。
知道对面是破坏厄的当事人,纸人姑且保持了好脾气:“哎唷,您尽管随意,这百邪不侵的效用还能持续一个时辰。”
好在除了方休,其他人没有这么多事。
折腾了这么久,成松云身心俱疲。确定昏迷的同伴已然归塔,她当场要求返回解厄塔。
纸人手一扬,成松云的身体瞬间化为金光,原地消失了。
山混子则翻了个白眼。厄的破坏奖励眼看拿不到了,他懒得再计较。
……然而山混子刚想申请归塔,方休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还有问题没问我。”
方休捡起地上的洛阳铲,拐杖一样支着身体。他看起来精疲力竭,嘴唇都没了血色。
山混子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方休指的什么——方休曝光他装疯时,说知道他百分百有问题,答案还要收费来着。
“你留下陪我一个小时,我就告诉你答案。这一个小时就是我收的费用。”
方休冲他眨眨眼,“一个小时买一个破绽,很赚吧?”
“为什么?”
“机会难得,我还有问题想要问你。再说将来说不定还会碰面,我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
山混子犹豫两秒:“好。”
他很难拒绝这桩交易。接下来他还要装疯,要是再被人认出来,那可就麻烦了。
见两人谈拢,纸人勉强笑笑:“那咱两炷香后再来——”
它身形一闪,化作一缕青烟。
没了厄,邪祟们逐渐散去。白双影优雅地坐在福老儿身上,他撕下一条胳膊,吃得悠然自得。
如今白双影没有隐藏身形,山混子眼见那边坐了只艳鬼,脸上多了几分不屑。
方休总想着饲鬼,他还以为是多强的鬼呢。再说他百邪不侵,这只邪祟没什么威胁。
方休本人依旧颤巍巍地站着,一副体力透支到极限,马上就要散架的模样。
不过以防万一,山混子还是捏了法宝在手里。
“说吧。”他清清嗓子,转向方休,“你究竟怎么——”
噗嗤。
山混子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溅了温热的血。
他的胸口,多了一把锋利的洛阳铲。
第26章 嵬山有神 故人来。
“百邪不侵”挡得了邪祟, 却挡不了活人。山混子万万没想到,方休居然上来就动手。
就在他松懈转身的那一刻,方休右手全力一送, 那把洛阳铲洞穿了他的胸口。
这个新人没有分毫犹豫, 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笑意。
山混子不明白。
刚刚方休狂殴福老儿,累得仿佛一指头就能推倒。如果方休想袭击他, 应该提前积攒体力才对。
祭祀已然结束,方休给他的谈判理由也很合理,他这才卸下那么点儿防备。
直到摔倒在地, 山混子的脸上还带着惊愕。他过于震惊,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他莫名想起了四爷。四爷同样死了个猝不及防, 连使用法器的时间都没有。
……这次轮到自己被骗了, 方休又想要杀人夺宝?
……可方休状态奇差, 养的鬼又被“百邪不侵”克制。自己也没暴露玉佛那样的好宝贝,他何必冒这种险?
方休在山混子身边蹲下,背上还背着疤哥血淋淋的头颅。
“你真名叫崔大昆, 五十六岁, 亥省籍贯。截至二十二年前, 你作案六起, 杀了八个人, 至今未归案。”
方休低头看他, 口气活像拉家常,“原来你跑去山里当道士了, 怪不得警察找不到人——我知道你百分百有问题, 是因为我认识你的脸。”
“你……你是要……报仇……?”
方休了解得这么清楚,又这样设计害他,山混子想不出其他理由。
二十多年过去, 他的长相老了许多,这人到底怎么认出来的?!
“不,我跟你没什么个人恩怨。我只是刚好有个人生计划,需要你这种人死一死。”
方休严肃地说,“而且我是干保洁的,你就说自己是不是脏东西吧。”
山混子:“……”
就算在剧痛之中,他都想一口血喷这厮脸上。
方休开始绕着山混子画圈,一边画还一边语重心长:“所以说啊,不要轻信太划算的交易。俗话说得好,你惦记着那点利息,别人惦记着你的本金……”
山混子自然没听进去,他死死瞪着方休。
方休步伐虚得要死,不像演戏。原来如此,这小子并不是擅长隐藏体力,只是格外擅长透支自己。
正常人到了身体极限,往往因为疼痛或疲惫止步,方休却会继续向前。
自己的运气真是烂得可以,怎么就遇见这么个奇葩。山混子费力地喘着气,他失血过多,意识开始模糊了。
他知道,他即将死在这里。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山混子虚弱地张开嘴,断断续续地嘀咕。
“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方休画圈的动作瞬间顿住。
他静静望着山混子,乱发下的眸子如同两个空洞,不见任何光彩。
……
白双影吃完福老儿时,方休刚好完成他的工作。看着面前累得站不直腰的某人,白双影逐渐扬起眉毛——
方休全身都是血和碎肉,左边肩膀肿得老高,脸色青得像个死人。他摇摇晃晃站着,双眼没有焦点,感觉下一秒就要摔倒在地。
方休的身后画着一个圆圈,圆圈里盛着一摊肉酱。鲜血以圆圈为中心,朝四面八方喷溅,溅得很远。
如同一朵盛放的红牡丹。
山混子的生魂被牢牢束缚在圆圈里,无处可去。
白双影看看自个儿的纸花,又看看那朵血花:“这是……?”
方休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血,语气含混:“山混子犯了死忌。”
“可是你已经把厄破坏了。”白双影毫不留情地指出。
几秒后,方休才哦了声:“对不起,不是故意骗你……今天实在太累,我脑子不清醒。”
他是真的很累,方休一向不喜欢纯体力活。
眼下他手里的洛阳铲破损变形,T恤上全是血迹,很难遮掩……好险,差点又忘了,白双影已经目睹了全程……
白双影不是人类,不会在乎这些。他没必要欺骗他的鬼,真好。
方休甩甩脑袋,他用洛阳铲支撑身体,缓了两口气:“其实我原本不想这么过分,谁让他临死说脏话。”
“所以你说的‘有好东西给我看’,指的是山混子的生魂。”
白双影走近那朵血花,“……还有这朵花?”
“再猜?”方休朝他笑。
白双影干脆地摇摇头。此人脑回路过于清奇,反正他也猜不中。
“是我。”方休的语气虚弱却轻快,“……那个‘好东西’是我。”
“你说因果越庞杂,生魂的滋味越丰富。照这个说法,我的生魂肯定非常——非常美味,绝对会是你吃过最好吃的。”
白双影定定看着方休,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才第一场祭祀,方休就设计杀死了疤哥、四爷、山混子三人。
利用禁忌害人也就罢了,普通人很难亲自下杀手。通常来说,人们动手前会犹豫、会紧张,不会像方休那样……平静。
只有一种人会这样反应——杀生太多、杀孽太重,早已习惯如此。
这回方休没有骗他。这样的人,生魂确实最好吃。
“我很容易受伤,你动不动担心我作死,总是不怎么高兴。”
方休咳嗽两声,继续说,“现在你知道了,就算我死了连累你,你也能尝到我国宴水准的美味生魂。”
“这样不管我是死是活,你都有盼头,我们可以更加轻松地聊天。”
方休扯扯他的袖子:“庙会最后的好东西看完了,你觉得怎么样?”
白双影捉起山混子的魂魄,自上而下俯视那具尸骸,又把方休从头打量到脚。
方休不求他的力量,也无需他的担心。这个人类以自身生魂为筹码,要的居然只是一点陪伴。
此人刚说完“不要轻信太划算的交易”,反手就拿肥饵在他眼前晃,白双影隐约有种被骗的预感。
他忍不住空出右手,按上方休的颈侧。方休的躯体到了极限,他皮肤很烫,脉搏乱到难以判断情绪。
方休由着他摸,甚至稍稍侧头,感受那片舒适的冰冷。
这个人类究竟在想什么呢?
白双影真的有些好奇了。
……咔。
一声轻响,白双影睁大眼睛。他迅速拂动袖子,查看自己的手腕。
他的右手腕上,一条无形锁链断裂开来。
这只是万千封印中的一道,可是千百年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锁链并没有实体,它们由重重因果炼成,无比坚实。
白双影曾用无数方法尝试,从未摆脱过哪怕一条。
此时此刻,它却这么毫无征兆地断开了。
白双影回忆了会儿刚才的情境,他面无表情地伸出双手,开始狂搓方休的脑袋。
“啊啊啊啊你干什么!别摸了别摸了——”方休大叫。
原来不是因为触碰,白双影失望地收回双手。
说来也是,他之前不是没碰过方休,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不过事关他的封印,就算只是巧合,白双影也不会放过。
白双影思考片刻,笑了。
“庙会真的很有意思。”他说,“这场戏很不错。”
所以,白双影决定给方休看点更有意思的东西。
既然方休想要他的陪伴,那么就让他把方休拉下水吧。这是白双影所能想到的,最紧密的“陪伴”。
查清封印的异变前,他不打算放手,哪怕方休自己想死也不行。
这样一来,他们似乎更像朋友了,方休也会很高兴的。
……
直到踏入嵬山祠,方休都还在为那个笑容恍惚。
多好看啊,白双影就该多笑一笑。
这是他的鬼笑得最好看的一次!虽然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今后生魂管饱,还是因为发现他很好吃。
其实白双影不需要额外展示给自己什么,方休想,那个笑容就足够治愈了。但为了“朋友间的有来有往”,白双影还是把他半扛半拖到嵬山祠。
……还挺说话算话。
嵬山村没了厄,邪祟们作鸟兽散。祠堂对面的戏台空空如也,还活着的人都被纸人带走,椅子上只剩四具尸首。
尸体沉默无言,不再唱曲儿,村中只有雨水落地的声响。
嵬山祠内,桌子上的供品没了邪祟补充,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嵬山神像面带微笑,散发出劣质的油彩味道。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方休累得直打摆子。
白双影一只手抓住他的头顶,把他的脑袋扭向神像:“你再看看。”
方休眯起眼,在神像前发现了一小团雾气——它勉强具有人形,透着浅淡的白色。这东西轮廓非常模糊,像是下一秒就要散去。
这回轮到方休看不懂了:“这是……?”
“一道快消散的残魂。”白双影说,“它执念未了,一直守着厄。有厄的阴气滋润,它才勉强支撑到现在。”
方休皱眉:“可是现在没有厄了。”
“所以它才躲来嵬山祠。靠着这里的香火,它还能苟延残喘一会儿。”
白双影转头瞧方休,“它是从那个棺桶里钻出来的——你似乎挺中意嵬山神,这就是那个‘嵬山神’的残魂。”
方休呆住,欲言又止:“你特地带我来,是为了观赏嵬山神如何魂飞魄散……?”
看来他们谁更缺德还挺难说。
白双影板起脸看了他几秒,走向那缕残魂。
“你也算是时运不济。”他对它说。
“人要升仙,须得功德与机缘。你至今没有机缘,功德又只差半步……再过两个时辰,你的功德才能攒够,可惜你撑不到那个时候。”
残魂懵懵懂懂,没有回应。
“但是这里的庙会很不错,我乐意给你一点机缘。”
白双影抬起手,心情颇好地指向那缕残魂。
“……我承认你。”
就算方休累得神志不清,他还是察觉到了异样。白双影话音刚落,祠堂里的氛围骤然改变,那股压迫感让他喘不上气。
阴影之中,残魂稍稍聚拢,有了隐约的人形。它的躯体不再模糊散乱,反而透出隐隐的金色光华。
白双影垂下手:“你去嵬山待着,再等两个时辰即可。”
残魂微微欠了欠身,像在行礼。接着它越过两人,轻盈地飞出祠堂。
方休目送它的背影,稍微清醒了点:“你这是救了她?”
“嗯。”白双影回应道,准备迎接方休的扭曲误会。
“谢谢你。”方休说。他的口吻很真诚,异常郑重。
“救人比害人难得多,你真的很厉害。”
白双影没听出任何敷衍的味道,他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没想到……”方休又昏昏沉沉地嘟囔,“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还是要给地府打工。”
白双影:“……”不,我没有,还不都是你害的。
这张嘴还是烦得很,他又不想理方休了。
眼看和纸人约定的时间要到。白双影拎起摇摇欲坠的方休,准备回解厄塔。方休却摇了摇头,说自己还有事要做。
离开祠堂后,他慢吞吞爬上戏台,走向麦子的尸体。
天气闷热又潮湿,两三天下来,麦子的尸体已经出现了巨人观,戏台上尸臭扑鼻。方休面不改色地上前,停在尸体一步之外。
老棉和麦子死得太快太安静,没有其余人插手的时机,后来更是有敬神戏文为证。事实证明,发现麦子异变后,老棉为了自保,瞬间便下了杀手。
“可惜,如果老棉一开始没有杀了你,祭祀会变得简单不少。”
方休对那尸体说道,“但也正因为你死得早,做的事少,我才能顺利确定‘异变条件’,摸清第三条禁忌……谢了。”
他取下背后的布包,拿出疤哥的头,端端正正放在麦子面前:“古时用馒头代替人头做供品,眼下我没有馒头,只能返璞归真,你不要嫌弃。”
白双影看着疤哥血肉模糊的头,只感觉这个返璞归真返得有些离谱。
“你什么时候发现‘嵬山神’并非恶神?”白双影戳了戳疤哥的眼眶,随口发问。
“第二晚,我们找到祠堂的时候。”方休说。
白双影:“……?”也太早了点。
“白天的线索很多。村里有宣传横幅的痕迹,说明村子和外界有正常联系。村民们搬家搬得很从容,没有逃难迹象。这不像一个邪神作祟、遭遇悲剧的村子。”
“然后我们找到了祠堂……那里的供品太多、太新潮,又放得那么满当,有些饮料甚至没拆箱。”
方休垂下目光,“比起正儿八经敬神,倒更像长辈使劲给晚辈塞吃的。”
“而且村子荒废了这么多年,村民们还记得回来拜祭。从供品的生产日期看,他们去年肯定来过。”
“所以,我认为嵬山村的人很喜欢嵬山神。”
白双影静静地看着方休。方休垂着眼皮,也不知道在跟自家鬼解释,还是说给麦子听。
只要以“没有邪神作祟”为前提,事情并不复杂。
“坟地墓碑多过头了。哪怕后来生活变好,村民们还是短寿,这个地方肯定有问题。”
“‘厄’生于明确的执念,禁忌不会相互矛盾。‘保护村民’的禁忌很直白,所以‘食水不能入口’的禁忌,背后必然另有原因——比如想把村民逼走,比如食水本身有问题,或者两边都是。”
邪祟们毁掉写有污染报道的报纸,在对联唱词中掺杂谎言,模仿村民最恶劣的一面。它们努力让嵬山神看起来邪恶莫测,可它们终究藏不住禁忌本身。
嵬山之厄,笨拙地保护着早已离开的村民。
“厄”生于人的执念,方休知道,他只需找到执念的主人。
比如那位多年后还未被遗忘,被村民像小辈一样关照的“神”。
离开前,方休又望向空荡荡的嵬山村。
时值白昼,雨水连绵,就像他们刚刚到来那一天。
方休最后看了眼戏台,口中轻轻哼起调子。
“摸不清猜不透无可奉告,出不去进不来笼中之鸟——”
到头来,他们“出不去”是因为祭祀限制了场地,与厄无关。
厄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那一句“进不来”……话说回来,他亲自破坏了厄,地府会给他什么奖励呢?
两人离开后,嵬山村空空如也,连个鬼影都不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村内某扇门突然不敲自响,正是方休他们第一天住的空仓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只持续了十几秒,村庄再次归于死寂。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两个小时后,十几里外。
一个男人摇下车窗,语气很是无奈:“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让进啊!”
镇上的警察直叹气:“不是我针对你,那边路况真的危险,什么车都不让过。”
司机:“别蒙我了哥,前两年明明都行。我们都是嵬山村的人,就回去拜祭拜祭……”
“不行就是不行,回吧。那边路都快塌了,你们这车里还有老人呢,多替老人家想想。”
“哎,就是家里老人想回。”
“可别去了,那村子邪门得很。”旁观的大婶忍不住插嘴,“明明没人了,大晚上还灯火通明的,吓死个人……”
司机不乐意了:“谁说的,我们每次回去都没啥事,我们村好得很。”
警察一看要吵,赶忙插到两人中间。
就在这时,车子后窗被摇下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探出头:“祖奶奶说了,别为难人家警察。要是实在不让进,咱找个高处远远拜一下。”
“……警察同志,你看这样行不?”司机挠挠头。
警察同意了。
周围山势复杂,这几天一直下雨,车里又有几个老人。警察不敢放这么一车人乱跑,特地给他们指了个安全的山头。
那边路修得结实,能远远看到嵬山,以及紧邻嵬山的嵬山村。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一车人顺利来到指定地点。远远看去,嵬山村一片灰暗,静寂依旧。
祖奶奶说过,他们要拜的神没那么讲究。人们索性在地上盖了片防水布,权当祭台。
供品也是老样子,肉食甜点不必说,刚生产的饮料和罐头也少不了。小辈喜欢赶时髦,还往里面混了一杯奶茶。
他们把供品垒得整整齐齐,直直朝向嵬山的方向。
“神自嵬山降——客随苦雨来——”
“仙客年年有——祠堂日日开——”
“日出迎客喜——月落送客哀——”
“善客与神名——清平一十载——”
九十八岁的孙如意闭上眼睛,倾听熟悉的祭歌。
又是一年将要过去,她仍然活着。
十年前,孙如意从嵬山村搬家到首都。她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每年一到庙会的日子,她会让孩子们带她回嵬山村,亲自给嵬山祠放上供品。
往年还算顺利,今年的雨实在下了太久。镇上封了路,她只能这样远远拜一下。
那孩子性格大大咧咧,应该不会怪她。
突然,孙如意听到了一声巨响。
那并非雷声,它轰隆隆响个没完没了,还在祭祀的人们惊叫连连。孙如意睁开眼,问自己的曾孙女:“妮儿,外头怎么啦?”
少女掏出手机,正起劲地朝外拍:“祖奶奶,是泥石流!”
“幸亏没人住,好恐怖,村子屋顶都给埋没了……”
孙如意沉默了很久。
“我想下去看看。”几分钟后,她说。
“啊?外面下雨了,很冷的,您还是……”
“我想下去看看。”孙如意重复道。
少女拗不过长辈,她打开雨伞,扶着老人下了车。
孙如意走向简陋的祭台,她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一颗红色的糖果。
如今糖纸是滑溜溜的塑料纸,糖块形状像一个小枕头。“双喜硬糖”的文字没有了,变成一个设计规整的“囍”字,样式十分简洁。
恍惚之间,她听见了盛夏蝉鸣。
上一次递出糖果的时候,她的手还很小,脏兮兮的。如今她的手很大,很干净,只是布满了皱纹。
一年又一年,孙如意忘记了许多事。她偶尔会记不清自家小区在哪里,有时会叫混孙子孙女的名字,就连曾经很喜欢的诗文,她也记不起几句话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后面记不得了。”
她叹息出声,“人还是老了呀。”
但她还记得那个夏天,她把糖果递出去的那一刻。
那个畸形的孩子听不懂她的话,眼睛却亮亮的,她一直记到今天。
九十年后,孙如意再次递出一颗糖果,她将它轻轻放在祭台上。
接着她艰难地低下头,向嵬山的方向行了一礼。
同一时间,嵬山。
云层汹涌,暴雨如注。与先前不同的是,云层边缘带着一层金光。
大灾已至,无人伤亡。功德又进一步,远处祭歌嘹亮。
雨幕之中,一道身影越发清晰。
那身影有三条胳膊,四条腿,赫然是一位年轻女性。她身着墨色长袍,五官端正清秀,唇色异常红润。
雨水之中,她的目光逐渐由迷茫转为清明。
脑海中除了曾经的知识,还多了些有关天道神明的信息。如今她知道自己成了嵬山神,也知道自己如何成的嵬山神。
她还知道,方才她得到的那一点“机缘”,究竟意味着什么。
新生的嵬山神望向嵬山祠。尽管清楚那一位已经不在那里了,她还是站直身体,行了个肃穆的大礼。
“谢上神——”
紧接着,嵬山神又转向远方的简陋祭台。她遥望孙如意,乐呵呵地笑。
这一次,她会把那些供品好好吃光。
……
解厄塔。
方休回来后倒头就睡,白双影则在天花板躺下,开始自由地发呆。
突然,白双影歪过脑袋,他隐约听见什么人在道谢。算算时间,他大概能猜到是谁。
是那个新生的小神仙。
嗯,她连他的尊名都不知道,应该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白双影摩挲着无形锁链,决定继续观察方休的睡脸。
他的前襟仍别着那朵红纸花。他的右腕上,那根断裂的锁链晃来晃去,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第27章 奖励时间 异象技能。
方休醒来第一件事——查看全身上下的情况。
脱臼的肩膀彻底恢复, 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部消失。地府给他们的“一次性肉身”显然回收了,现在的他只是个快乐的生魂。
方休醒来第二件事——在房间里蹦来跳去。
遗憾的是,他的体质和力量都是老样子。破坏嵬山之厄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变化, 看来奖励不是直接加属性。
但无论如何, 活着回来还是很开心的。房间干净,床又软又舒服, 让人有种回归文明的感动。方休一个飞扑回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又弹起来翻成大字型。
然后他看到了那只贴在天花板上的艳鬼。
看着方休满屋子撒欢的白双影:“……”
突然意识到白双影一直在看的方休:“……”
方休想了想, 腾出床的一半位置:“你也要躺躺吗?”
白双影在天花板上翻了个身,脸朝墙壁, 颇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方休醒来第三件事——盘点战利品。
回笼觉睡不着, 方休干脆起了床, 整理他的血腥收获。
他从四爷那抢了五个玉佛,玉佛抹上中指血,可以替命。
玉佛虽好, 限制却不小。抹血需要时间, 难以应对紧急情况。
他从山混子的尸体上搜出一沓黄纸, 一块写着“雨聻”叠字的木雕小令牌, 还有一个眼球大小的怪鼎。
……他一个都不认识, 方休忍不住叹气。
“我看看。”不知何时, 白双影悄无声息地停在他背后。
少见白双影主动帮忙,方休风一样腾出地方。
白双影指尖点点黄纸, 脸上闪过一丝嫌弃:“这是道士玩的黄纸, 不懂道术的人无法使用。”
方休心碎,缓缓把黄纸拨开。
白双影又指指令牌:“这也是道家法器,上面刻了紫微讳, 能以正驱邪。”
看着方休亮起来的眼,白双影补了句,“不过这东西质量很差,只能让鬼感到不适。”
方休再次心碎,但他还是把小令牌留下了。
看到那个小鼎时,白双影面色微动:“凑合。”
方休连忙拿起来细看。
小鼎通体血红,摸起来有些温热。它明明只有眼珠大小,鼎口却一片黑暗,深不见底。
“叩地鼎,地府的东西。”
白双影介绍道,“你让法器沾上你的血,等一个时辰以上,便可喂给此鼎。”
“法器入鼎即碎,法力在鼎中留存一天,能用来召唤无头邪祟。”
方休沉思:“无头邪祟是不是真的没脑子?”
白双影:“……嗯,它们只擅长当肉盾。”
方休摸摸小鼎:“原来如此,你懂得真多。”
正常来说,这东西适合回收垃圾法器,来点废物利用。但方休更中意它另一个用法——
方休将叩地鼎握在掌心,五指稍松,很难看出手里藏了东西。
原来如此,山混子“徒手”毁掉四爷的勾魂锁链,其实是把锁链喂了鼎。
对付邪祟,这东西平平无奇。但用来对付人,它绝对称得上神器。对方休来说,这玩意儿甚至比玉佛还好。不过……
“叩地鼎太绕口,我打算叫它‘饭卡’。”
方休对白双影说,“要是充值法力没用完,我就刷它请你吃饭。”
无头邪祟没有脑袋,这不就是邪祟版大虾仁吗?白双影多好看一只鬼,捧个脑袋啃实在煞风景,这东西正适合给白双影加餐。
方休当场把叩地鼎,不,饭卡塞进裤兜,舍不得放下。
……
“早起吃饭,健康长寿——莫带厉鬼,过期不候——”
纸人叫醒服务一样嘭嘭敲门,在门口咋咋呼呼。
方休没有立刻开门:“为什么不能带厉鬼?”
纸人:“厉鬼样貌骇人,怕是影响诸位食欲。”
方休:“我家鬼秀色可餐,看着就下饭。”
“……那您带着吧。”纸人沉默几秒。
它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话,艳鬼真是太可怕了。
方休拉上白双影,两人一起走进院子。
加上方休,院子里还是只有六个人。与上次不同的是,那位没招鬼的大婶再也不会出现了。
座位也是老样子,贾旭、黄毛和梅岚一桌,方休和成松云一起。这回关鹤不再独自蹲角落,他默默坐在了成松云左手边。
看到方休出现,除了成松云,其他人态度都挺热情。
贾旭率先站起来:“欢迎我们的大功臣——纸人说你亲手破坏了厄,厉害啊方休,你怎么扛住四爷的?”